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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春園瑣事

記春園瑣事

作者:林語堂
「唔!」我說。
我走上摸這死鴿項下的食囊。以前他的食囊總是非常飽滿的,此刻卻是空無一物。窠上尚有兩枚鴿蛋。那隻母鴿坐在窠中又在孵卵。
「你看見母鴿出來覓食沒有?」
現在丈夫外逃,小兒又死,母鴿也沒心情孵卵了。這小家庭是已經破裂了。母鴿零丁孤獨的歇在對過檐上片刻,顧盼她以前快樂的小家庭一回,便不顧那巢中的蛋,騰翼一飛,不知去向了。我想她以後再也不敢相信公鴿子的話了。
我斷定這是一樁遺棄妻子的案件。就是「春瘧」作祟。小鴿確系餓死無疑。母鴿既然在孵卵,自然不能離巢覓食。「薄倖郎!」我慨嘆的說。
「是上禮拜三看見的。」
「你近來看見那隻公的沒有?」我盤問起來。
「有好幾天不見了。」阿經說。
「母鴿不大出來。」
人以外,動物也正在發春瘧,我的家狗阿雜向來是獨身主義者,若在平日,住在家中,他倒也甚覺安閑自在。我永不放他出去,因為他九*九*藏*書沒有掛工部局的狗領,我又不善學西人拉著他兜風去,覺得有礙觀瞻。但是現在不行,我的園地太小了,委實太小了;骨頭怎樣多,他還是不滿意。我明白:他要一個她,不管是環肥燕瘦,只要是個她便好了。但是這倒把我難住了。所以他也在發愁。
但是我是在講「春瘧」。年青的廚夫,所來有點不耐煩,小菜越來越壞了,吃過飯,杯盤都交給周媽去洗,他便可早早悄悄的外出了。更奇的是,有一天,阿經忽然也來告半天假。這倒出我意外。阿經向來不告假的。我曾許他,每月告假休息一天,但是他未告過假。但是這一天,他說「鄉下有人來,須去商量要事」。我知道他也染上「春瘧」了。我說:「你去吧!但不要去和同鄉商量什麼要事。還是到大世界或新世界去走一遭,或立在黃浦灘上看看河水吧。」我露齒而笑,阿經心裏也許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未到浙西以前,尚是乍寒乍暖九九藏書時候,及天目回來,已是滿園春色了。籬間階上,有春的蹤影,窗前檐下,有春的淑氣,「桃含可憐紫,柳發斷腸青」,樹上枝頭,紅苞綠葉,恍惚受過春的撫摩溫存,都在由涼冬驚醒起來,教人幾乎認不得。所以我雖未見春之來臨,我已知春到園中了。幾顆玫瑰花上,有一種蚜蟲,像嫩葉一樣青蔥,都佔滿了枝頭,時時跳動。地下的蚯蚓,也在翻攢園土,滾出一堆一堆的小泥丘。連一些已經砍落,截成一二尺長小段,堆在牆角的楊樹枝,由於雨後平空添出綠葉來,教人詫異。現在恍惚又過數星期,晴日時候,已可看見地上的葉影在陽光中波動。這是久久不曾入目的奇景,也正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時節。
不但此也,小屋上的鴿子也演出一幕的悲劇。本來我們租來這所房子時,宅中有七八隻鴿子,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現只剩了一對小夫婦,在小屋上建設他們快樂小家庭。他們原打算要生男九-九-藏-書育女養一小家兒女起來,但是總不成功。因為小鴿出世經旬,未學走先學飛,因而每每跌死。那對少年夫婦歇在對過檐上眨眼兒悲悼的神情,才叫人難受。這回卻似乎不同,聊有成功之希望了。因為小鴿已經長得有半斤重,又會跑到窗外,環觀這偌大世界,並且已會扇幾下翅膀兒。但是有一天阿經忽然喊著說:「小鴿死了!」轟動了全家人等出來圍問。這小鴿怎樣死的呢?阿經親眼看見他滾在地上而死。這條命案非我運用點福爾摩斯的本領查不出來。
「唔!」我點首。
阿經正在告假外游時,卻另有人在告假常來我家中走動。這是某書局送信的小孩。這小孩久已不來了,因為天天送稿送信,已換了一位大人。現在卻似乎非由小孩來不可,就是沒有稿件,清樣,他也必來走一遭,或者來傳一句話,或者來送一本雜誌。我明白,他是住在楊樹浦街上,所看見的只是人家屋瓦,牆壁,灰泥,垃圾桶,水門汀,周圍左右九*九*藏*書一點也沒有綠葉。是的,綠葉有時會由石縫長出,卻永不會由水門汀裂縫出來的。現在世界,又沒有放小店員去進香或上墳的通例。所以他非來我這邊不可,一來又是徘徊不去,因為春已在我的園中,雖然是小小的園中。自然他不是來行春,他不過是來「送信」而已。
「最後一次看見是在何時?」
但是園中人物,卻又是另一般光景。人與動物,都感覺春色惱人意味,而不自在起來。不知這是否所謂傷春的愁緒,但是又想不到別種名詞。春色確是惱人的。我知這有些不合理。但假定我是鄉間牧童,那必不會納悶,或者全家上下主僕,都可騎在牛背放牛,也必不至於煩躁。但是我們是居在城中,城市總是令人愁。我想「愁」字總是不大好,或者西人所謂「春瘧」,表示人心之煩惱不安,較近似之。這種的不安,上自人類,下至動物,都是一樣的,連我的狗阿雜也在內。我自己倒不怎樣,因為我剛自徽州醫好了「春瘧」回來,但我九*九*藏*書曾在廚夫面前,誇讚屯溪風景。廚夫偏是徽州人,春來觸動故鄉情,又聽我指天畫地的讚歎,而事實上他須天天在提菜籃,切蘿蔔,洗碗碟,怎禁得他不有幾分傷春意味?我的傭人阿經,是一位壯大的江北鄉人,他天天在擦地板,揩椅桌,寄郵信,倒茶水,所以他也甚不自在。此外有廚夫的妻周媽——周媽是一位極規矩極勤勞的婦人,一天在洗衣燙衣,靠她兩隻放過的小腳不停的走動,卻不多言語,說話聲音是低微的,有笑時,也是鄉女天真的笑,毫無城市婦女妖媚態——凡中國傳統中婦人的美德,她都有了。只有她不納悶,不煩躁,因為她有中國人知足常樂的心地,既然置身於小園宅,葉兒是那樣青,樹兒是那樣密,風兒是那樣涼,她已經很知足了。但是我總有點不平。她男人以前常拿她的工錢去賭,並且曾把她打得一臉紫黑,後來大家勸他,我立了一條「家法」,才不敢再這樣蠻橫。他老是不肯帶她外出,所以周媽一年到頭總居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