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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桃花

作者:金仁順
季蓮心轉身要走,被夏蕙攔住了。你看,夏蕙想。從老夏身上繼承的粗大骨架並非沒有用處。
電話接起來的速度非常快,西蒙用中文說,「你好!」
「戀愛一定要談。」季蓮心說,「人這一輩子也是分春夏秋冬的,戀愛是日暖風和的四月天,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日子。虛度了好年華,你會後悔的。」
「那就不吸引唄,我又不靠色相吃飯。」
他介紹自己,是巴黎人,喜歡東方文化,現在是藝術學院的交換學者,一邊學中文,一邊學國畫。他這次去海邊,是和幾個朋友一起度假。
「在中國,AA制意味著距離,是不是?」西蒙的眼珠是藍灰色的,像兩塊寶石,執意要嵌進夏蕙的眼睛裏面去,「如果你允許我來付賬,我會覺得很榮幸。」
「你不,換件衣服嗎?」
他們三個人一起吃的飯。出乎夏蕙的意料,飯吃得很熱烈。季蓮心說話並不多,但她總能引出章懷恆的話來。同樣讓夏蕙沒想到的是,章懷恆是個很幽默的人,他的話沒什麼特別,很認真,很一本正經,但就是讓人忍不住要笑。夏蕙想起老夏,他天天說笑話逗老婆女兒開心,但他的笑話沒一個好笑的,經常弄得季蓮心不耐煩。
「玉並不硬。」夏蕙想說,「玉是有血肉的石頭,玉很容易被傷害。」
夏蕙很不習慣這種親熱,瞬間,全身都僵硬了,也弄不清楚西蒙是真心的呢,還是出於禮貌。不過,她想,管他呢。整個人跟著放鬆下來。
「不好。」夏蕙說,「你跟多少男人睡過?我爸有多少次像我今天這樣,大飽眼福?」
從來守時的季蓮心那天遲到了二十分鐘,還是穿著牛仔褲來的,褲腳塞進一雙棕色矮統皮靴里,上身是米色羊絨衫,V字領,鑲同色透明花邊,頭髮先梳成一根辮子,然後在腦後綰成一個發鬏,背了一個棕色雙肩包。季蓮心弄得跟女學生似的,更讓人跌鏡的是,連妝都沒怎麼化,眼角處有一些皺紋,說來也怪了,倒讓她變得更好看了,一張有閱歷,有經歷的臉,給她的從容大方提供了明確的註腳。
夏蕙一陣恍惚,她覺得那不是季蓮心,而是一幅油畫,或者那不是油畫,是《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再或者,這是一個夢,她只要掐自己一把,季蓮心就會消失。
夏蕙聽見巴西小夥子房間里的音樂聲,熱情,歡快,她的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敲門時用了很大的力量。西蒙好像剛洗過澡,打開門時,一股暖濕的氣息夾雜著洗浴用品的香味兒撲面而來,他的眼珠,像北方秋季傍晚時分的天色,這時也彷彿雨後似地,濕漉漉地,一陣柔情湧上了夏蕙的心頭,她湊過去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還把手裡的紅酒舉起來。
「你對自己的婚姻生活滿意嗎?」夏蕙問。
吃過飯,她們還有其他的娛樂節目。季蓮心喜歡舞台表演,每天在報紙上搜羅演出的消息,話劇歌劇舞劇京劇以及其他劇種,都是她喜歡的,她們還看過馬戲表演和魔術比賽,從夏蕙那方面說,跟季蓮心在一起度過一些時間就像遵守某項法律,是必要而且也是重要的,至於具體以什麼方式來遵守,倒無關緊要。和季蓮心在劇院里消磨的那些時光,她懷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理,時間長了,倒也慢慢體會出演出的各種妙處,加上季蓮心時不時地對她品評、感慨幾句,這些感受和評論,變成了她跟朋友、同事,以及學生們相處時的談資,夏蕙一向話少,偶爾來上幾句「似這般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瓦殘垣」之類的唱詞也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舞台美學也好,宛若綠錦緞的被子翻出一截猩紅裡子,讓人驚艷。在夏蕙任教的外語學院,她的修養和品位是令人推崇的,她對母親的孝心也被人傳頌。
廚房連著一個不小的陽台,被設計成了小會客室,和客廳長沙發配套的兩個單人沙發被擺在這裏,中間隔著個小茶几。陽台左邊角落裡面擺著一個瓷缸,裏面種著一株很大的滴水觀音,右邊正對著窗口的地方,吊著一個風鈴,十幾個木片,上面畫著京劇臉譜。夏蕙在沙發上坐下,伸了伸腰,不難想象天黑后這裏發生的事情,喝酒,賞月,聽風鈴,談談「今宵酒醒何處」。
「這個弄完就給你做。」
夏蕙把酒倒進杯里,灑了一些,淋淋漓漓地灑在茶几上。
那個唱歌的女孩子也真唱得好,並沒有一味模仿蔡琴,而是另闢蹊徑,有一些地方她隨機做了改變,低的地方挑高,高的地方她卻唱得模糊,中年的滄桑味道因此而改變,變成了青春的寂寞。
與會的教授們調侃夏蕙的教授,說他帶來個秘密武器。開會的時候,電視台的記者用攝像機對準夏蕙的時間比某些教授時間還長。學報上刊登關於這次會議的消息時,有夏蕙一張很大的照片,她被稱為「美女學者」。會議結束后,大家去一個風景區玩,夏蕙幾乎成了景點,不時有人過來要求合影。
章懷恆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很多男人都愛她,對不對?」西蒙的眼睛沒離開季蓮心。
小丁鬆開了手,抄起剪刀,一邊跟季蓮心聊天,一邊給夏蕙剪頭髮。他們說起一個算命的女人,是個煙仙兒,請她算命時,要帶上煙,好壞不拘,給她點上煙后,把問題提出來,她可以通過煙霧的形狀看見過去及未來的事情。
她進門后先看到牆上的投影電影,有小劇場銀幕那麼大,影像相當清晰,放的是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太沉不住氣了,」夏蕙有些後悔,如果西蒙發現她跟自己的媽媽爭風吃醋,會怎麼想?她看見服務員送了一瓶紅酒到旁邊桌上,那裡是一對情侶。
季蓮心看了她一眼,停下手,把自己睡衣帶子繫緊了。
那以後,周末時,章懷恆總是載夏蕙去市裡。有時候,他跟她們母女一起吃飯,他花錢很大方,又不張揚,借口去衛生間就把單買了。有時候,他只把夏蕙放到要去的地方,說聲「再見」就離開。夏蕙細細地觀察,但終究看不出章懷恆的心思,他是因為她才跟她們母女一起的呢?還是因為季蓮心而走近自己的呢?或者什麼都不為,只是興之所至?又或者他自己也無法確定什麼?
喝著老夏煲的湯,吃著老夏做的飯菜,夏蕙經常在心裏琢磨季蓮心說她的那句「冷灶腸」,這是個病詞,季蓮心可以說她是冷灶,或者冷心腸,但她把這兩個比方捏到一起了,弄得半生不熟的。

服務員說,季小姐打過電話,說晚一會兒到。她給他們沏了茶,茶也是「季小姐」存在吧台的,上好的龍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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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誰也不提章懷恆。就像一首詩里說的,章懷恆就像一片雲影,偶爾投映在她們周末生活的波心,很快又飄走了。
西蒙的臉上現出燦爛的笑容,將她拉進了房間里。看見她又變得開心起來,他好像也很開心。
夏蕙打量那些眼光,想笑。
「周末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呢。」夏蕙說。
「有錢了就排唄。」季蓮心說,「團長一天打八十個電話,並不是非我不可,主要是讓我帶帶新人。」
不是為了一個男人。夏蕙聽見身體里有個小聲音說,這也是你的家啊,誰也沒有權利阻止你回家。
她曾經帶西蒙去一家餐館吃過一道菜,說白了,就是拔絲冰淇淋,但餐館里起了個特別的名字——世態。她覺得自己現在也像一道菜,只不過,跟「世態」剛好相反。
西蒙聽得連連點頭,管夏蕙叫「玉女郎」。
鑰匙是幾年前季蓮心剛搬家時給她的,當時還挺鄭重其事的,好像這個新家跟夏蕙有什麼關係似的。
下飛機時,西蒙亦步亦趨,跟夏蕙說了好幾遍「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他在機場出口處打了輛計程車,坐上去后,沖夏蕙揮手再揮手。
「美人。」夏蕙想了想,說。
「我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西蒙看出她不高興了,猶猶豫豫地說,「這不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嗎?」
「你們不像母女,」西蒙看看季蓮心又看看夏蕙,「像姐妹。」
夏蕙笑了,她的身體在西蒙的懷抱里像出殼的蝸牛,柔軟、嬌嗲、慵懶,她任由他領著,在人群中穿過去,來到一個角落,她猜想他會把她當成一瓶紅酒,把自己變成一個瓶塞堵住她的嘴,就像以前曾經發生過的那樣。雖然夏蕙的情感閱歷乏善可陳,但仍然能體會出西蒙是個接吻高手。
喝咖啡的時候,季蓮心會問一些和男人有關的問題。
季蓮心沒說話。
「嗨,我是西蒙,」夏蕙一聽到這個歪七扭八的漢語,腦袋立刻變成個萬花筒,轉個不停,她的心跳得那麼厲害,舌頭簡直變成了風中的紙片兒,抖啊抖的。他約她吃飯,她深呼吸了一下,才說「好吧」。
夏蕙每個周五回家看季蓮心。季蓮心這半輩子都是由老夏侍候著過來的,不愛做飯,她們就出去吃。到後來,兩個人乾脆約在飯店見面,一起吃飯,聊聊天氣、健康等話題。
西蒙示意她們,他也和她們是一夥兒的,談話時不要把他排除在外。
把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夏蕙最後一次試圖勸服自己,「為了一個男人,值得嗎?九*九*藏*書
「可你以前跟我一直說英語的。」夏蕙強調。
西蒙拿掉了擋在夏蕙面前的手,季蓮心穿了一件露臂的黑絲絨旗袍,身上披著一條黑色中夾金線的披巾,頭髮綰在腦後面,插了一根古色古香的金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夏蕙喝完了一瓶,又拿了一瓶。酒啟子不像啟上一瓶時那麼好用,有些滑手,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塞子「嘭」地一聲拔|出|來。
「你媽媽是什麼樣的人?」服務員離開后,西蒙問。
季連心的床很大,窗帘和床罩也是絲絨的,和沙發一樣的紫色,床頭柜上面擺著一束香水百合,香氣濃得讓人打噴嚏,和夕陽融為曖昧的一團。轉過一個畫著水描金黑框,圖案是龍鳳呈祥的大屏風,裏面黑糊糊的,地軟得差點兒讓夏蕙跌了一跤。她在牆上摸了半天,摸到電燈開關,打開燈,嚇了一跳,除了屏風以外,四面都是架子,裏面掛滿了衣服:套裝、襯衣、裙子、長褲、針織衫、風衣、大衣、旗袍、牛仔褲最少,也有十幾條,鞋子差不多有五六十雙,皮包足有一百多個,把一個三層架子塞得滿滿的,絲巾帽子之類的也有上百件,內衣全是成套的,密密麻麻地掛在一起。這些東西已經不是「衣櫥」能裝得下的,而是「倉庫」。幾面架子中間,除了兩個立式的穿衣鏡,還有個大梳妝台,上面擺著梳妝鏡和各種護膚品、化妝品。
「跟你很配是不是?」夏蕙說,「你看上去像大家閨秀,骨子裡其實是個妓|女。」
夏蕙想,如果這會兒她走開,沒有人會注意到的。
夏蕙覺得西蒙的好奇無禮而粗暴,打擾了劇團的排練。但季蓮心卻沒有任何表示,就彷彿她是個大明星,早就習慣了狗仔隊無孔不入的追逐,非但不生氣,還很享受這種干擾。其他人開始時有些不大習慣,用各種眼光打量著這個侵入者,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好像就都適應了。這個外國小夥子是衝著季蓮心來的,季蓮心不覺得彆扭,別人又何必多事?導演是個年輕人,一口一個「季老師」,謙遜得不得了。跟季蓮心學戲的年輕女孩,眼睛更是只盯著「季老師」,仔細看她做分解動作,或者聽她分析某一句唱腔,女孩子穿了一件棒針毛衣,鬆鬆垮垮的,腰上沒有綢帶,做動作時,有點兒笨笨磕磕的,不像古代小姐,十足一個當代小保姆。
西蒙指著她胸前的玉墜說,「玉?」
夏蕙解釋了幾句。
季蓮心裊裊娜娜,擰著腰肢邁著碎步在前面走,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一招一式地跟在後面學。
一個男人過來,做了個邀舞的動作。季蓮心笑笑,跟著他走了。
「你鬧夠了沒——」季蓮心的聲音還努力保持平靜,但臉色突然變了。
夏蕙沖西蒙笑笑,心裏疑惑,不知道季蓮心耍什麼花槍,人不在,但處處鋒芒。
夏蕙在大學里讀最後一年時,老夏出了車禍,她畢業留校后,住進了教師單身宿舍,條件一般,廁所和水房是公共的。對季蓮心,她解釋說要一邊教課一邊讀碩士,回家住的話時間太緊張了。還有一層夏蕙沒說出來,老夏一死,家裡原來的熱烈氣氛也跟著走了。這回可真是冷鍋冷灶了,要是再加上母女兩人無言時對視的冷眼,更應了「寒天飲凍水」那句話了。
「這是在中國啊,」西蒙說,「講中文不是更合適嗎?」
「或許是自己太敏感了,」加了足量砂糖和牛奶的熱咖啡,在口腔和胃腸裏面給夏蕙做了一次按摩,她的情緒像個攥緊的拳頭,慢慢地鬆開來。對於西蒙所迷戀的東方文化,季蓮心是一個活化石。他並不是對她本人感興趣,而是對她身上所負載的文化感興趣。
「再見。」他沖夏蕙招了招手。
屋裡很靜,窗子是西朝陽,陽光從窗子射進來,照在客廳的茶几上面,一隻細頸玻璃瓶裏面,插著三枝鳶尾花。這是從形狀上看起來,像在咿咿呀呀唱戲的花。絲絨面料的長沙發顏色和鳶尾花的紫色有些相近,後面的白牆上面,掛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鏡框,都是季蓮心的演齣劇照。
來得太快了,也來得太猛烈了,像一場暴風雨,夏蕙心裏嘀咕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便躲開西蒙的目光低頭喝湯,手裡的湯勺叮一聲,不像敲在瓷碗邊,倒像敲在心坎上。夏蕙跟西蒙交往了兩個多月,才帶他見季蓮心。
「有個派對,」西蒙猶豫了一下,說,「你想參加嗎?」
服務員說菜也不用點,「季小姐」早都安排好了,只等她一到,就上菜。
「要不要喝咖啡?」西蒙依依不捨的勁頭就像當初在機場上跟夏蕙分開時一樣。
「什麼?」
西蒙手裡握著兩杯橘子汁,往她們這邊走時被一個金髮女人攔住說話,季蓮心和那個男人一進入舞池,他的眼光立刻跟了過去。那個金髮女人順著他的目光,也轉頭看著季蓮心,夏蕙往周圍看看,發現很多人都注視著季蓮心,在《花樣年華》的背景下面,她比張曼玉還張曼玉。
夏蕙變成了一個植物人,慢慢地,又變成了一個死人。渾身冰涼,像躺在抽屜裏面的老夏。對啊,老夏,他肯定也有過這種經歷吧,怪不得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任何朋友。誰會和他做朋友呢?他的男朋友誰能抵擋住季蓮心的魅力,他的女朋友里誰能比得上季蓮心哪怕一個手指頭?
她給季蓮心打了個電話,說晚上要跟教授談事情,不能見面了。然後冒著跟她狹路相逢的危險,去找小丁做頭髮。
夏蕙故意去得稍晚了些,時間不長,也就遲到了十來分鐘。還是季蓮心以前閑聊時說過的,派對這東西,就像某件奢侈品,太當回事兒,人會顯得傻兮兮的,也不能太不當回事兒,態度輕慢的結果會被看成是暴發戶。
弄完頭髮趕到約定地點,時間有些緊,夏蕙在街上跑了幾步,她感覺自己的頭髮像洗髮水廣告女郎那樣飛舞起來,吸引了很多目光。西蒙已經到了,帶著一副驚艷的表情,看著夏蕙朝自己奔過來,伸開雙臂抱住了她,「玉女郎。」
「你們在排練中國古代歌劇?」西蒙眼睛發亮,看著季蓮心,「我們可不可以參觀?」
那天的雨是個急脾氣,到後來,真是像用盆潑過來似的,視線非常差,好容易把車開到夏蕙跟季蓮心約好的飯店,夏蕙跟章懷恆說,「你進來坐坐吧,這麼大的雨,開車太危險了。」
夏蕙愣怔了一會兒,轉了個方向湊過去,「還有這邊臉呢。」
夏蕙笑,「他走了半天了」。
季蓮心在電話里冷冷地甩出一句,「終於捨得讓我看了?」
夏蕙照常跟季蓮心見面,她不能不見,她們是母女,臍帶能剪掉,血管里的血能抽光嗎?更別說DNA了。
夏蕙28歲時,讀博士讀到第二年,季蓮心對她的戀愛生活是真的操心起來了,她開始挑剔她吃飯拿筷子、喝茶端杯子的動作,給咖啡加糖加奶的手勢,走路時要挺胸收腹,眼睛要直視前方,落腳點要大致沿著一條直線;站要站成一棵樹,不是松樹,而是想象自己是一棵開花的樹,坐下的時候腰板要挺直,臉孔要略略抬起來,高興時,笑聲不要太響亮,生氣時不能皺眉頭,諸如此類,拉里拉雜的一大堆。連續五六個周末,季蓮心不上劇院也不喝咖啡,拉著夏蕙逛商場。商場如今開得都晚,夜裡九十點鐘才關門,她們吃完飯,還可以逛兩三個小時。
「準備好了嗎?」西蒙低聲問。
「你害羞的時候,」西蒙故作神秘地問,「你的玉也會害羞嗎?」
「誰知道呢?」季蓮心說,「我從來沒給自己算過。」季蓮心對夏蕙的改造還是相當成功的,每天都有人對夏蕙說她最近變漂亮了,打聽她的衣服從哪兒買的頭髮在哪兒弄的,連教授也注意到她的變化,誇她越來越清新了。九月份教授去一個海邊城市開研討會時,本來是帶另外兩個博士生,其中一個人患了流感,他就讓夏蕙補了缺兒。
「喝一杯嗎?」夏蕙問,「很暖和。」
「最近有沒有人給你介紹男朋友?」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嗎?夏蕙鼻子發酸。去吃飯之前一切還好好兒的,西蒙摟著她,一刻不願放鬆,惹來好多好奇的眼光,弄得她相當尷尬,現在她希望他對她親熱了,他卻把手抄進了褲兜里。
「太棒了!」西蒙不見得懂戲,但彷彿小孩子進入了糖果世界,歡呼雀躍,好不開心。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季蓮心,舉著數碼相機不停地拍照。
吃飯的地方是季蓮心定的,不知道是不是賭氣,餐館名叫「老媽菜館」。店新開張,披紅挂彩的沒度完蜜月呢,優惠多多,人氣很旺,有股「所有的人都來吧,讓我餵飽你們」的氣息。
沙發對面是一個矮櫃,上面有電視,音響,幾十本書,以及幾件工藝品。
長沙發上所有的眼光都朝季蓮心看了過來。
「你們呢?」夏蕙反問。
那幾個女人眼睛裏面還是憤怒的,但嘴巴閉上了。
雷打不動的規矩因為西蒙而改變。黃金周后的第一個周末,她接到了西蒙的電話,他剛度假回來。
「蓮心姐姐以前是評劇皇后。」小丁跟那幾個女人說,「八十年代那會兒,我媽是她的粉絲呢。」
「很美是https://read.99csw.com嗎?」西蒙一邊說,一邊又往下面翻去。
在海邊待了半個月,西蒙晒黑了,皮膚變成了金棕色,似乎還在散發著熱烘烘的氣息。他指著她衣服上的盤扣,笑著說:「蕙,你是草本植物,初夏開花,花朵是黃色的,有香氣。」
章懷恆問了夏蕙兩遍:「她是你媽媽?」
夏蕙說那我們先點菜吧。
「你的意思是,現在有人教你漢語嗎?」
老夏不是被車撞死的,是被季蓮心這潭禍水淹死的。夏蕙坐在陽台的沙發上,從廚房裡拿了一瓶葡萄酒,一隻高腳杯。
門是木頭的,很沉,像棺材板。咖啡館裏面暖烘烘的,在晦暗不明的光線中,煮咖啡和烤麵包的香味兒、煙草的氣息、客人身上的香水味糅雜在一起,在糾纏不清中間各自比拼。
「西蒙?」從卧室里傳出季蓮心絲帶一般的聲音。
西蒙連連點頭。
那個女人照了半天,沒挑出哪兒不行。女人走時跟小丁打招呼,他過了半分鐘才答了一聲。
連著三天,西蒙一個電話也沒有。夏蕙怕錯過他的電話,時時注意保持自己的手機處於開機狀態。第四天,夏蕙給西蒙打了個電話。
夏蕙覺得那不是個疑問句,而是個陳述句。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連衣裙,純棉的質地,一眼看過去,不過是一條很淑女的裙子,仔細打量才會發現,在棉布上面用白線綉著大朵的牡丹花和龍鳳圖案,古色古香,手工非常考究。當時打完五折還花了一千八,是季蓮心一再堅持,夏蕙才買下來的。
西蒙給夏蕙留了電話號碼,還要了她的手機號碼。
小丁以前是最有名的「藍屋」髮廊里的首席大工,後來自立門戶,當了老闆,他的店面雖然不是很大,但收拾得整潔舒服,見到季蓮心,服務員們都很熱情地打招呼,叫她蓮心姐姐。
進來的是兩個人。在門後面纏綿了一會兒,才挪到卧室里來。
「亂講。」季蓮心說,「是她覺得跟你有緣,要不然,才不會讓你給她點煙。」
夏蕙上了章懷恆的車,車裡的空間其實不小,但章懷恆也是長臂長腿的高個子,兩個人並排坐著,有些局促,尤其是剛剛在外面等車時,頭髮上身上淋了雨,在逼仄的空間里,散發出淡淡的腥氣,更讓夏蕙覺得窘迫。車開出去好長一段,還是章懷恆先笑著開口,「我的話夠少了,你倒比我還沉默。」
西蒙見她久久不動,替她翻到下一頁,是季蓮心在糾正學戲的女孩子的手勢,夏蕙把滑鼠拿過來,又翻回到那個手部的特寫,細嫩的手,比她的手還要年輕,像花朵一樣嬌美,食指上戴了個鑽戒,不小的一塊鑽石呢,鑲在一個托兒上,沒有一點點花哨,更突出了那顆鑽石的價值。
季蓮心跟夏蕙外婆說。夏蕙十二歲以前,季蓮心偶爾帶著她回外婆家過年。那會兒外婆家做飯還用燒柴,大鐵鍋鍋蓋一掀開來,一廚房的霧氣,她們背對著夏蕙,季蓮心往灶里添柴,外婆則往覆蓋了白紗布的竹帘子上面貼饅頭。
「蕙,」西蒙笑了,「你說話像玉一樣硬。」
在學校里,關於他們的閑話早就傳出來了。女生們看夏蕙的目光頗有些微妙,好像她使了什麼手段,給章懷恆下了絆才讓他一頭栽進她的懷抱似的。季蓮心這邊雖然沒明確說什麼,但要是章懷恆不跟她們母女一起吃飯,她也會問夏蕙一句,章懷恆怎麼沒來?
通身上下的黑色,坎袖,棉加絲的質地,上衣短而窄,領口和袖口滾著明黃色的邊,扣子是手工盤制而成的,小巧的「S」形,下面配闊腳褲,底下一雙米黃色的高跟鞋。唯一被她棄置不用的是絲綢手袋,袋口不是拉鏈,而是用絲繩抽起來的。好看是好看,但她覺得刻意得過分了。
夜色如鐵,冰冷,堅硬,像一副盔甲套在身上。從一扇打開的窗子吹進來的風,拳打腳踢地往夏蕙身上招呼,弄得風鈴驚叫著抖成一團。不過,夏蕙才不在乎,酒像一柱溫熱的血從口腔流進她的胃裡,又隨著胃的蠕動,滲透進血液,酒和血融為一體,酒像火,讓血溫暖起來,進而,燃燒起來。
八十年代的評劇皇后?還姐姐?
這時輪到年輕的女演員唱,想不到那麼美妙的聲音竟是活在那樣一個身體裏面的,字正腔圓,婉轉真切,清亮如山中流泉。雖不如季蓮心那麼韻味濃郁,但夏蕙覺得她天真爛漫,更適合劇情里的懷春的女主角。季蓮心年紀太大,和男主角調情調得黏黏糊糊的,風塵味太重。
不過,在半個足球場大的排練廳里看不見正式演出時的盛況,這裏冷冷清清的,木頭地板踩上去會發出迴音,他們在排練廳中間鋪了紅色的地氈,髒兮兮的,有舞台大小,地氈上面擺著幾把椅子,開始時,他們以為那是給演員們休息時用的,後來發現,椅子的用處遠不止如此,房間是它,假山是它,花叢是它,大樹是它,鏡子是它,花轎、喜床、紅燭,都是它。
西蒙跟著她走了一會兒,快到十字街口了,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了?蕙?」
夏蕙跟老夏的最後一面是在屍體中心見的,老夏躺在一個抽屜裏面,穿著他結婚時買的一套灰色中山裝,衣服瘦了,緊緊地綳在他身上,看起來有點兒滑稽。他的臉被整理過,但頭部的傷口仍然能看出來,要是活著,老夏會試圖把自己的傷口講成一個笑話,但現在他無能為力了,只能拉著臉任人擺布,看上去既悲哀又沮喪,還很無助。
小丁掃了夏蕙一眼,叫來一個女孩子,「給她洗頭。」
「你還笑?」季蓮心盯著夏蕙的臉,淡淡地說,「眼角都有細紋了。還有你的皮膚,最近熬夜多了吧?臉色怎麼那麼暗淡?油脂分泌得太多,皮膚又缺少水分,眼袋都出來了。你這個樣子怎麼會吸引男人注意呢?」她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摸出一面鏡子,讓夏蕙自己看。
夏蕙盯著屏幕上面不斷變換的季蓮心,各種各樣的季蓮心,沉默了一會兒,「她是個不幸的女人。」
季蓮心已經到了,坐在二樓最裡邊靠窗的位置上,頭髮攏在腦後綰成一個髮髻,穿一件彩色條紋的無袖旗袍,陰天雨地的,季蓮心臉容皎潔,托腮望著窗外,活生生是一幅油畫,飯店裡的廣東音樂像是專為了配合她才播放的。
夏蕙點點頭。跟外國人用英語閑聊,和平時在課堂上講課的感覺完全不同,尤其是西蒙的英語遠不及她,夏蕙變得自信起來,她對西蒙說,玉貼著皮膚掛在身上,可以因為每個人不同的血氣而變得不同,好的玉掛在適合它的人身上,會變得溫潤,剔透,晶瑩。玉有思想,有靈魂。這塊玉原本是她外婆的,她覺得外孫女比女兒更適合它,就留給了自己。
季蓮心給了夏蕙一耳光。
沒有演出看的日子,季蓮心帶夏蕙去喝咖啡。她總是能找到新開的咖啡館。有五星級咖啡館,有會員俱樂部,也有幾次是在小巷裡頭,開車左彎右繞的折騰了半天,最後在黑暗中看到一串閃爍的霓虹燈,廉價的彩色珠子似的,在夜色里歡快地跳躍著。
在冷清的排練廳里,外面街道上人聲車聲仍然能隱約傳進來,季蓮心、西蒙、導演、演員以及幾位琴師,對這些聲音都充耳不聞,於是這些聲音一股腦兒地湧進了夏蕙的耳朵裏面,積少成多,越來越響,先是變成一輛醉鬼駕駛的車,橫衝直撞,再接下來,十個一百個一千個無數個醉鬼,都駕車在夏蕙的腦袋裡面轉,還不停地按喇叭,她的腦血管快被這些聲音弄炸了。
夏蕙想起父親老夏,他大學畢業時,大學生還相當金貴呢,他是學生會主席,畢業時順利進了機關,前程似錦,又娶了個美若天仙的演員老婆,誰能想到,十分紅處便化灰。老夏的生活就此定格,在機關,是個唯唯諾諾的小公務員,在家裡,是混雜著汗味兒、油煙氣、酒氣、臭腳味兒、煙味兒的長工。從夏蕙記事開始,家裡的主卧室就由季蓮心獨霸著,老夏冬天睡客廳里的沙發,夏天,在地板上鋪一個涼席,肚子上搭條毛巾被就對付了。
季蓮心走過去要關窗子,她抓住了她的手,「別關。」
疑問是疑問,她卻是一貫隨遇而安的樣子,跟著季蓮心在一個座位上坐下來。
「愛花的人,惜花護花把花養,恨花的人,壓花罵花把花傷——」季蓮心的嗓子仍然清亮,姿態也漂亮。比夏蕙小時候在舞台上看到的季蓮心,更加漂亮。那時候她小,覺得戲曲五彩繽紛,光芒萬丈,又咿咿呀呀,無病呻|吟。戲文內容全是男女相悅,很讓人羞恥的。這幾年夏蕙跟著季蓮心看了幾十場戲,對舞台藝術的欣賞能力大為提升,就像吃菜一樣,不僅吃出了味道,還吃出了奧妙。在新的眼光下,夏蕙發現季蓮心是個好演員,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非常生動。
夏蕙從嗓子眼兒里咕噥了一聲。
接完電話夏蕙在圖書館里就坐不住了,匆匆趕回到宿舍,挑衣服挑了一個小時,把衣櫥里的衣服試了個遍,她很慶幸前一段時間不惜血本的大量購入,姜還是老的辣啊,看季蓮心多有遠見,栽好梧桐樹,引來金鳳凰。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夏蕙胡思亂想著,挑來挑去,最後夏蕙還是https://read.99csw.com覺得季蓮心幫她搭配的一套衣服最合適——
「那可是個奇人,不給陌生人算,」小丁笑著說,「要不是蓮心姐姐先給引見了一下,我連門都進不去的。」
「這裡有個歌手,很會唱蔡琴的歌。」
夏蕙掃了一眼鏡子,嚇了一跳,鏡子有放大功能,皮膚毛孔像一個解析圖,確實有點兒問題。
西蒙說了句什麼,但夏蕙沒聽清楚,她坐在電腦椅上,眼睛盯著屏幕。那上面有季蓮心的一個面部特寫,身體向前,頭朝後扭過來,媚眼如絲;夏蕙抓住滑鼠,轉到下一頁,季蓮心的正面,直視著夏蕙;再往後,是季蓮心的全身,兩手拎著綢帶,一手擰在腰上,另一隻手斜伸了出去;這個動作是連續拍下來的,七八張照片,體現出她走一個碎步的過程;再往下,是季蓮心手部的特寫,手指纖細修長,像伸出去要求什麼,又彷彿要拒絕什麼。
開會回來的飛機上,同行的博士生先是拐彎抹角地打聽她現在跟章懷恆還有沒有聯繫,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約她周末吃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夏蕙有一副冷灶腸。
「你猜呢?」夏蕙反問,「玉有沒有喜怒哀樂?」
要麼就是,「這裏的沙發坐著蠻舒服的。」
原來季蓮心並沒有上車離開,她躲藏在照相機里,跟著西蒙回到了公寓,比夏蕙更早一步,也以更親密無間的方式在跟他交流。
夏蕙把另一邊臉又轉向季蓮心。眼淚從她的眼睛裏面流出來,她卻一直笑著,朝季蓮心挨擠過去,她的腦子被兩個人的思想佔據著,一個是她自己,另一個是老夏。
長沙發上面坐著的幾個女人原本看雜誌發簡訊,還有一個偷偷研究季蓮心的髮型,聽見他們的對話,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他們的談話剛停頓一下,一大串問題就插了進來,那個女人住在哪裡啊?什麼事情都能算嗎?真有那麼准?她怎麼個收費法兒?
夏蕙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像抽筋兒似的。
一瞬間,夏蕙想起老夏煲的湯,淚盈于睫,那些湯水之於腸胃,也是浪花的手,也是某種溫柔。
他是法國人。夏蕙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他是對她衣服上的圖案感興趣。
他們看著車子開走,車尾燈從紅燈籠變成兩個火柴頭大小的紅點兒,消失在夜晚的車河裡。夏蕙覺得,西蒙就像一塊燃燒充分的木炭,隨著季蓮心的離去,他的熱情一點點地冷卻下來,她身邊站著的,不再是那個熱愛中國文化的巴黎青年,而是一堆炭灰。
公寓里住的人員早就雜了,現在大部分是教師住在這裏。各種國籍,不同膚色,像小聯合國。西蒙的左邊房間住著一個日本男人,頭髮白了一半,總是彬彬有禮,右邊房間是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巴西小夥子,走路也像在跳舞。西蒙說他是派對動物,他在家的時候,派對也跟著他在家,他不在家的話,一定在某個派對里。
夏蕙早就聽說章懷恆的家庭頗有點兒背景,但沒想到他連私家車都有了,還是奧迪A6。
金仁順,女。著有小說集《愛情冷氣流》、《月光啊月光》,散文集《彷彿一場白日夢》,影視作品集《綠茶》等。現在吉林某雜誌工作。
夏蕙是讓鑰匙在鎖孔里轉動時發出的咔嚓嚓咔嚓嚓的聲音驚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竟會坐在梳妝台前面的椅子上睡著了。她跳起來,到屏風後面關掉燈。地毯非常厚,人走在上面,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夏蕙說是好媽媽的意思。
季蓮心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對風那麼坐著,會感冒的。」
燈光也把屏風後面變得更黑暗,夏蕙站在那裡,腳開始長出根須,穿透地毯和地板,在下面的水泥地里縱橫蔓延,她的眼睛沒瞎,但她看不清那兩個人的面目,她的耳朵也沒聾,但聽不清他們嘴裏喃喃低語些什麼,她的鼻腔被香水百合的香氣毒死了,再也聞不到其他的氣息。
季蓮心真是年輕啊,皮膚瓷白瓷白的,說她不到三十歲,也不算過分。別說章懷恆吃驚不小,就連夏蕙,那一刻也覺得季蓮心相當陌生。
做完頭髮從髮廊出來,夏蕙問季蓮心,「那個算命的女人真有那麼神嗎?」
「沒怎麼。」夏蕙沒看西蒙,盯著十字路口,車如流水馬如龍。
她稱西蒙為「他」,還說他「非常煩人」,那麼自然而然,那麼理直氣壯。從她嘴裏吐出來的字兒就像病菌,被夏蕙吸進了肺里,迅速地蔓延起來,全身發起高燒來,身體熱得要命,頭卻是冷的,嘴巴裏面泛出苦味兒,吐不出又咽不下。她們站在窗戶旁邊,天一黑,窗戶就變成了鏡子,夏蕙在家裡左照右照怎麼看怎麼順眼的打扮,到了季蓮心身邊就變了,又土氣又便宜,扭捏做作,粗枝大葉,連帶著她這個人,也變得笨拙粗糙起來。
「你爸?」聽季蓮心的語氣,彷彿老夏只是夏蕙的什麼人,跟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似的。從血緣上來講,確實如此。但是,夏蕙打量著季蓮心,她的青春是怎麼留住的?還不是老夏煲湯煲出來的?三十年啊,一萬一千多天,那些湯匯流一處也該成條河了吧?可這麼多的熱湯熱水也沒把她的胃腸暖過來。夏蕙又傷感又氣憤,還說我是冷灶腸?你季蓮心才是冷灶腸,連心、連血、連骨頭渣子都摻著冰碴兒。
幾個月以後,章懷恆在電影廠的內部放映廳里請季蓮心看了一部電影。事後他跟夏蕙解釋說,他覺得那部電影很古典,很適合季蓮心看。而季蓮心的解釋是,她以為章懷恆找她,是要跟她談夏蕙的事情。兩個解釋都很簡短扼要,兩個人都很光明磊落,但夏蕙卻無法釋懷。她滿腦子都是電影院里放電影時曖昧的光線,在那樣的光線裏面,章懷恆會顯得老成深刻,而季蓮心則年輕優雅,曖昧的光線會淹沒掉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他們在電影院里肩並肩坐著,胳膊偶爾會碰到,肌膚的短暫接觸會在兩個人的心裏造成怎樣的顫慄?他們交談的時候要湊近對方的耳朵才行吧?季蓮心的香水用得很高級很女人,幽香陣陣,不信章懷恆不意亂情迷。其實他們根本都不用交談,光是那種「盡在不言中」的意境,就把什麼都表達了。夏蕙還注意到他們都跟她說了看電影的事情,但誰也沒告訴她,他們看的是什麼電影,什麼時間看的電影。夏蕙同樣沒被告知的是,他們是什麼時候交換了電話號碼的,他們是第一次聯繫還是第N次聯繫,只不過,這次湊巧被夏蕙的大學同學撞見了。
連著幾個星期,夏蕙躲著章懷恆,她不搭他的車,也不接他的電話。實際上,電話章懷恆也只打了兩次。他並不是那種死乞白賴的人。或者說,夏蕙不值得他死乞白賴。寒假過後,再開學時,夏蕙聽說章懷恆去廣州了,在一個公司里當副總。
「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季蓮心說,「你爸是個好人。」
「那個美國帥哥對你一見鍾情了?」跟夏蕙同行的博士生逗她。
小丁看見她,愣了愣,她自己解釋說,是季蓮心的女兒。他想起來了,點點頭。
「西蒙不是結婚的對象。」季蓮心不動聲色,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他看上去真誠熱情,骨子裡卻是個花|花|公|子。」
「西蒙一定要我來,」季蓮心微笑著說,「一次次地去找我,弄得我們都無法排練了。」
夏蕙離開派對時,西蒙正擁著季蓮心跳慢舞,燈光被調暗了,即使燈光明亮,她想也沒有人注意到、或者關心到她是走是留。從樓里出來,有一段路被高大的圍牆完全遮蔽了,墨黑墨黑,夏蕙走在路上,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里裡外外都被這墨黑浸透了,只有心是紅的,像個戴紅色拳擊手套的拳頭,一下一下,把她往死里地打。
「不行啊,」夏蕙發現,連自己的聲音也變得軟滑柔順了,「周末我得陪媽媽吃飯看戲,我爸過世以後,這是我們家雷打不動的規矩。」
「好啊。」夏蕙說。
夏蕙沉默了一下,用英語問他,「怎麼一下子改說漢語了?」
西蒙的搭訕只是一個開始。在會議上,夏蕙除了待在房間和去洗手間,她再也找不到形單影隻的機會。
「石頭好啊,」季蓮心一數落夏蕙,老夏就打哈哈摻沙子,「《紅樓夢》就是由一塊石頭寫出來的,所以叫《石頭記》。」
夏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剛買的「木真了」,雖然主體還是黑色,但袖口領口,綠肥紅瘦,非常熱鬧。單獨看還頗有點兒陳逸飛「潯陽遺韻」的味道,但眼下坐在「老媽菜館」裏面,到處掛著紅氣球紅燈籠,身前是綠油油的盆栽,加上滿屋子走動著穿紅色錦緞、領口袖口滾金邊旗袍的女服務員,她的衣服顯得既隆重又俗愴,還有些老氣。
「我送你回學校?」西蒙問。
西蒙喝了半瓶水,待女演員唱完,他又回到季蓮心的身邊。跟夏蕙,連句話都沒有。
西蒙要送季蓮心回家,她說不麻煩他了,評劇團有個小麵包車接送排練的演員,他只要把夏蕙送回學校就行了。
小丁三十多歲,個子不高不矮,有點兒水蛇腰,腦袋後面梳著小馬扎,沖季蓮心很燦爛地一笑。
「那有沒有認識有可能性的人?」
西蒙沒聽懂「遲暮read.99csw.com」,扭頭問夏蕙「慈母」是什麼意思?
「怎麼不行?哪兒不行?」小丁懶洋洋的,話說得軟,聽著硬。他讓夏蕙在椅子上坐好,用兩條幹毛巾把她的肩上圍緊,然後往她身上披罩布,用夾子夾好,一隻手伸進她的頭髮裏面,撩著,挑著,揉搓著,他的手指像女人似的修長滑膩,夏蕙臉都快燒著了,小丁抄起吹風機,把一咕嚕冷風衝著她吹過去,一邊淡淡地解釋一句,「這樣的風不傷頭髮」。
「不幸?」西蒙看著夏蕙,「為什麼?」
季蓮心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靠什麼吃飯是你自己的事兒,男人卻是從色相上給女人分門別類的,不同類別區別可大著呢。」
「我壓根兒聽不懂他嘰哩呱啦地說些什麼。」季蓮心說,「他非常煩人。」
季蓮心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著,她過了差不多一分鐘才低頭朝自己的腰部看去,那把漂亮的水果刀原本擺在操作台上,血像一朵花苞,沿著刀口緩慢地開放。
「夏蕙,」季蓮心溫和地說,「你喝太多了,有話我們明再講,好不好?」
「因為所有和她有關的男人,都會變得不幸。」夏蕙說,「沒有人說得清那是為什麼,就像一個咒語。我父親幾年前死於一場車禍,在我父親死亡以前,一個男人因為無望的愛情為她自殺過,在我父親死後,還有一個男人,原本好好兒的,跟她交往了不到半年,得了肺癌,死的時候就剩下一把骨頭。中國有一句話,叫紅顏禍水。意思是說,美貌是和災難聯繫在一起的。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如此,但有一部分女人,總難免會給愛上她們的男人們帶來不幸。」
有的時候夏蕙也迷惑了,她和章懷恆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給你一點兒教訓也是應該的,」季蓮心老實不客氣地揚手又打了一巴掌,「不是我搶了你的男人,而是你的男人拋棄了你。你要找原因,不是到別人家裡當小偷,而是應該回家照鏡子。」
「很美,但是——」
外婆說了句什麼,夏蕙沒聽見。
「你媽媽像蛇一樣美。」西蒙汗津津地走到夏蕙旁邊,從她身後的窗台上拿起自己的飲料喝了一大口。
夏蕙從屍體中心出來,看見季蓮心在跟老夏單位的領導說話,她穿了一身黑套裝,戴了一頂黑帽子,很合體,很漂亮,很有氣質,她的憂傷就這麼簡潔高效地被這套裝扮概括、歸納了。那位領導似乎是個很心疼女人的男人,一個勁兒地勸季蓮心節哀順變,在夏蕙看來,就好像他在勸她把衣服脫掉一樣。
「改天吧。」季蓮心沖西蒙擺了擺手,用手指碰了碰夏蕙的臉頰,道了聲再見,上車走了。
「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你說它幹嗎?」季蓮心嗔怪了一句。「今天想讓你給夏蕙設計個髮型。」
「怎麼了?做都做了,怕人說?」夏蕙發覺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笑,「你跟章懷恆也有一腿吧?他和西蒙比誰更出色?東邪還是西毒?」
他們離開排練廳時,天早就黑透了。「老媽菜館」仍然燈火輝煌,從窗子望進去,還有幾桌客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夏蕙在飛機上,認識了西蒙。
夏蕙笑了笑。
「高考可不得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老夏一見夏蕙進門就起身整理飯桌,把砂鍋像寶貝似的端到她面前,「多吃多喝,有體力才能把別人擠下去。」
一隻手從後面摟過來,擋住了夏蕙的眼前,西蒙的口腔里散發著葡萄酒醇厚甜美的氣息,「給你個驚喜!」
夏蕙讀碩士的時候,帶她的導師同時帶著另外幾個碩士生和博士生,在博士生中間,有一個叫章懷恆的男生,寡言少語,很自戀的樣子。碩士生和博士生的課不同時上,只是偶爾有外來的教授開座談會時,他們才會遇見。章懷恆孤傲,夏蕙清高,認識半年了,他們還沒說過話。
「是美人,也遲暮了,」季蓮心笑了,斜睨了夏蕙一眼,「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待見了。」
「形狀好的枯木還能當藝術品呢。」夏蕙說,「比起跟一個不愛的人將就著過日子,鍋碗瓢盆烏煙瘴氣好得多。」
夏蕙望著那對淺酌低語、眉目傳情的情侶,思緒無法從那瓶紅酒上面離開,就這麼去又怎麼了?西蒙喜歡的不就是她身上的東方氣質嗎?如果剛才她的頭腦夠冷靜的話,她就該邀請西蒙一起進來,喝杯咖啡,再喝瓶紅酒,聊聊季蓮心的戲曲和那塊破紅地氈象徵的舞台,聊聊在後花園裡眉目傳情的書生小姐,再聊聊他們自己,這不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嗎?西蒙問她。她說,當然,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在餐館里,夏蕙主動提出,「我們AA制吧?」
夏蕙倚在窗台上,望著外面,夕陽就在眼前,一小團,很鮮艷,在淡青轉灰的天空上,就像古典愛情故事中,痴情的女子失戀后吐在羅帕上的一口血。聽見西蒙的話,她回頭看了一眼季蓮心,她先是走了一個連環步,然後定住,擺了個姿勢,然後全身放鬆下來,示意著那個跟她學戲的年輕女孩子跟著她做。女孩子重複了一遍,季蓮心才接著剛才的動作,且唱且動,她扭動腰肢,整個身體慢慢翻轉,手臂的動作像生長中的藤蔓,確實蛇里蛇氣的。
「能守身成玉倒也罷了,」季蓮心慢條斯理地說,「怕只怕,守不成玉,倒變成一截枯木。」
「那是因為,」西蒙笑著說。「你不肯教我漢語啊。」
她扭動鑰匙,鎖「咔」地一聲打開了。
「你身材真好,技術就更不用說了。看你們倆,」夏蕙比劃了一下,「比看那種片子還過癮呢。」
她哪兒來這麼多錢?男人送的,還是老夏的撫恤金?
「鍋碗瓢盆有鍋碗瓢盆的好處,烏煙瘴氣有烏煙瘴氣的道理,生活離不開這些東西。」
原來老夏的撫恤金沒放在銀行,放在這裏了。
因為和西蒙談戀愛,夏蕙推掉了好幾次季蓮心的周末之約,她們見面提起這個話題時,除了兩個人怎麼認識的,關於西蒙,夏蕙對季蓮心無話可說。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不能像別的女兒那樣,親昵自然地跟媽媽談論男朋友,數落他的缺點,感慨他的優點,甚至可以像同謀似地討論討論男人的隱私。她就是做不到。不過季蓮心也不是一般的母親,如果說女兒是花朵的話,別的母親是花旁邊的一叢草,息息相通,哩吧嗦,蓬頭垢面,季蓮心不是,根抓在地下,身子卻挑了起來,竄了出去,變成一棵樹,對夏蕙而言,她的母愛是一片樹蔭,有形有狀卻沒有熱度,觸摸不到,近在咫尺又遠隔千里萬里。
西蒙說了幾句法語,開了床頭燈,燈光很暗,是淡淡的粉色,季蓮心的臉孔在這種光線裏面顯得分外嬌嫩,宛若香水百合的花瓣。
季蓮心對章懷恆很耐煩,很買賬,每次笑,都像花苞似的,先抿著,然後含著,直到最後含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得春光爛漫。她又不是無知少女那種傻笑,而是深諳其味,心領神會的那種笑容,有她坐在對面,不幽默也幽默了,不深刻也深刻了,都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夏蕙一直記得這句話。倒不是記恨什麼的,季蓮心十二歲開始唱戲,是跟著戲曲故事長大的,春恨秋愁,對什麼都有點兒怨怨的。從小到大,季蓮心說夏蕙的地方多了,嫌她什麼什麼都隨了老夏,個子雖然高,但骨頭架子太大,身體老是硬梆梆的,一副抻不開揉不爛的呆板相兒;性情又格澀,不愛說不愛笑,門帘子偶爾還摘下來換洗呢,她的臉一年到頭掛足365天;有一次季蓮心以為夏蕙不在家,跟老夏發脾氣,一下子把話扯遠了,說也難怪女兒跟自己這麼隔閡,她根本就是個陰謀的產物,是老夏用強力種下的一粒種子,雖說也在季蓮心的身子里發芽長大了,但夏蕙每個細胞都體會了當母親的悔意恨意,所以她完全是逆著季蓮心的心思長大的,一樣是懷胎十月生出的女兒,人家得了個貼身小棉襖兒,她卻生出塊石頭來。
廚房和客廳是連著的,料理台上面擺著很大的果盤,裏面裝滿了水果,蘋果、奇異果、梨、山楂、臍橙、色彩繽紛,不像買來吃的,倒像專門為了裝飾房間的擺設。果盤後面擺著十幾瓶酒,高矮胖瘦,各種瓶子各種酒。一打高腳杯洋派地吊在一個架子上面。
夏蕙笑了。
季蓮心挑衣服的眼光很准,在夏蕙看來眼花繚亂的一堆衣服裏面,季蓮心一眼就能挑出適合她的。而她常常是在試過衣服后,季蓮心跟服務員講價錢,或者拿著購物小票去付款時,她一件一件打量其他的衣服,才會比較出自己這一套的好來。
「不好意思,」夏蕙舉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笑嘻嘻地說,「我看見你們上床了。」
坐在夏蕙身邊的西蒙說,你的衣服真漂亮。
她們?夏蕙想,她們是誰呢?
夏蕙長相隨了父親,性情也隨父親,季蓮心天天發牢騷,她和老夏全當她在家悶出了毛病,閑發了戲癲,罵也由她罵,鬧也任她鬧,全當身邊在上演一齣戲,熱鬧激烈都是季蓮心自己的事兒。
西蒙笑眯眯地看著她們,夏蕙不知道他是聽懂了,還是聽不懂。後來他去為她們取飲料,「你們相處是怎麼樣?」季蓮心問。
季蓮心給夏蕙挑了十幾套衣read.99csw.com服,還有配套的鞋子,幾種顏色的內衣,一打一打的絲|襪。夏蕙的卡刷得快要空了,衣櫥裏面卻前所未有地豐富起來,都滿園春色關不住了。
「我要不要也來一瓶紅酒呢?」夏蕙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這套衣服真是太不對勁兒了,午夜時分拎著紅酒去找男朋友的女郎應該穿弔帶裙,或者,像季蓮心穿的那身衣服,隨意而親切。
可是去哪兒呢?
夏蕙上了高中以後,季蓮心把對她的不高興從嘴皮子上一併收進眼睛里去了。一是女兒大了,本來跟她就不親,如今更是一句話聽不順耳,就跟她裝聾作啞,十天半個月別指望她開口;二來,社會上各種生意各種老闆各種機會越來越多,季蓮心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夏蕙早晨去學校,下了晚自習回來,有一半時候,見不到季蓮心的人影兒。老夏倒是天天在家,抽煙看球賽,守著廚房裡的兩個砂鍋,一個是給季蓮心的,一個是給夏蕙的。
夏蕙的臉一下就紅了,她說謝謝。
季蓮心「噗」地笑出來,「你倒會解釋。」
小丁說他前幾天剛去算過,很准。
「沒有。」
有一天夜裡,夏蕙洗完澡對著鏡子打量自己,她看到了一具陌生的身體,光滑、修長、紅潤、飽滿,如此青春,如此健康,充滿了生機和活力,適合所有美妙事情的光臨,夏蕙忘了上一次認真照鏡子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顯然,她的相貌在最近一段時間內有了變化,眉眼依舊,鼻子嘴巴也都是二十多年來看慣的,但在熟悉中間,如今多了一點兒通常貯留在季蓮心身上的東西——風情。小荷才露尖尖角,還沒多到可以賣弄的程度,也還保持著陌生感,新鮮感,不過,跟夏蕙現在的年紀、狀態非常吻合,因此就像一盞燈籠一樣,讓她從里往外地煥發出光彩來。夏蕙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還暗藏著這樣的寶藏,就彷彿在他鄉異地見到最親的人那樣,眼睛裏面充滿了淚水。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夏蕙走上人行道,道路兩邊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鋪,餐館佔了一半,另外還有特色經營的服飾店,小咖啡館,音像商店,席殊書屋等等,從店鋪里鋪灑出來不同顏色和形狀的燈光,照在路上,一塊一塊,補丁似的,夏蕙在光影中間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既華麗又陰沉,怎麼看怎麼像喪服。
季蓮心在腰上系了一條紅綢帶,有時當水袖,有時當裙擺,有時當羅帕。她穿得那麼休閑現代,跟那個男女相悅的古代故事毫不沾邊,可這根綢帶往她的腰間一系,她跟這個紅地氈象徵的舞台關係一下子變得協調了,人也跟著搖身一變,變得亦古亦今、一腳戲里一腳戲外了。
夏蕙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手握著門把手,她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兒什麼,想了半天,她問季蓮心:
夏蕙假裝沒聽見西蒙的話,問季蓮心,「怎麼又排戲了?」
季蓮心自己拿了個杯子,倒了半杯酒。
咖啡館裏面也不怎麼樣,鑽進鼻子里的不是濃郁醇厚的咖啡香氣,而是空氣清新劑的味道。燈光昏暗,每張桌子上都點著水漂燭,要有特別好的眼力,才能看清其他顧客的臉。夏蕙想不出季蓮心是怎麼找到這些地方的,是誰帶她到這樣的地方喝咖啡的?
季蓮心跟西蒙為自己的遲到道歉,然後跟夏蕙解釋說,評劇團最近要把《花為媒》重新搬上舞台,這陣子正忙著排練呢,劇團租的排練廳就在菜館隔壁,所以她就近約了這個地方。
小丁把夏蕙的頭髮吹成七分干,兩手托住夏蕙的臉,從鏡子裏面打量她,小丁是單眼皮,眼睛長得細長,盯著人看時,像兩個鉤子。夏蕙渾身的汗毛被他盯得都豎起來了,她覺得再待一分鐘她就要發作了,讓這一切都滾蛋吧,她才不想受這份洋罪呢。
夏蕙看見不遠處有一家咖啡館時,說,「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上帝啊——」西蒙怔怔地看著夏蕙,藍灰色的眼珠在電腦屏幕的光影中閃閃發亮。
「蕙說你是美人,」西蒙說著大舌頭漢語,拍季蓮心馬屁,「果然名不虛傳。」
「她們都坐過我的車,」章懷恆接著說,「一坐進來就像麻雀似的,問東問西,嘰嘰喳喳地鬧人。」
多有意思。夏蕙想,季蓮心終於發現她跟老夏在一起了。從夏蕙的五官、身材、表情裏面,老夏活回來了。一反往常的窩囊相兒,變得鋒利,尖銳了,就像二十八年前的某個夜晚,這天夜裡,老夏再一次變成侵略者,不過,這次不是身體,而是一把刀。
夏蕙覺得自己被帶到了南極,剛剛瀰漫在眼底的溫暖、咸濕,轉眼變成冰霜,變成了冰塊。
「有沒有人對你感興趣?」
「看我在幹嗎!」他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電腦前面。
沙發確實很舒服,像一個懷抱,讓人留戀的理由是你隨時可以離開,而且肯定會離開。
他替她打開車門,「去哪兒?我送你。」
連字典都查過了。夏蕙被西蒙盯著,腦細胞就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兒。
紅顏禍水,真是一點兒不錯。
其他幾個坐在長沙發上等的女人怒形於色,「沒有先來後到啦?」
小丁扭頭沖她們一笑,「蓮心姐姐是昨天就預約好的。」他對這些女人的笑容和對季蓮心可截然不同,聽起來更像是威脅。
季蓮心還帶她去做頭髮,專找一個叫小丁的人。
教授仔細打量了一下龍鳳呈祥牡丹吐艷,目光落到玉墜上頭,感慨了一聲,「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好像沒有。」
西蒙住在外國專家公寓。這個公寓還是「文革」前政府部門為援華的前蘇聯專家蓋的,建築上面動了些心思,東西兩棟四層樓是俄羅斯風格,庭院卻是中國古典樣式,有月亮門,有樹有花有涼亭,一棵銀杏樹下面有一個特別大的缸,裏面養著金魚。冷眼一看不倫不類的,但看熟了,又覺得舒服。
夏蕙洗好頭髮回來,小丁已經虛席以待了。剛做完頭髮的女人覺得自己被匆匆打發了,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問小丁:「這樣行嗎?」
第二個學期開始沒多久,有一個周末,從下午開始下雨,先是毛毛雨,然後是小雨,到夏蕙走到校門口打車時,雨點已經變成黃豆大了,校門口等活兒的計程車全都被人打走了,夏蕙站在一家鮮花店門外,衣服被雨打濕了一半,抻著脖子四下看的時候,章懷恆開車停在了她的身邊。
西蒙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他伸手打了一輛計程車,坐了上去。
西蒙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
「西蒙?」季蓮心穿了一件睡衣,走了過來,見到夏蕙,一下子停住腳步。
「那就守身如玉。」
小時候,夏蕙看過季蓮心演戲。滿頭珠簪,顫顫悠悠地,在燈光下面閃著奪目的光彩,繡花裙子外面垂著幾十條繡花裙帶,走動起來,釵環叮噹,風擺楊柳。她跟書生在後花園裡談戀愛,亦嬌亦嗔,賣弄風情,夏蕙聽不大懂唱詞,但季蓮心嗲聲嗲氣的唱腔卻聽得真切,她非常難為情,唯恐別人知道自己是季蓮心的女兒,偏偏全世界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就是季蓮心的女兒,在她背後指手劃腳,說她們的壞話呢。
季蓮心已經把位置定好了,是大廳里最好的座位,靠著窗邊,兩邊是盆栽,鬧中取靜。
對夏蕙住校的事兒,季蓮心哪怕連一句「我老了,遭人嫌棄了」的調侃都沒有,好像夏蕙不自己識相提出來的話,她沒準兒還要勸她繼續在學校里待著呢。老夏死了不到三個月,季蓮心就把原來的三室一廳賣了,在黃金地段最好的小區里買了個一室一廳,裝修得像五星級酒店套房,同時兼有五星級酒店套房沒有的女人味兒和文化氣息。老房子里的東西季蓮心一件也沒帶過來,就連她的衣服,也好像從裡到外都是新買的。季蓮心還換了髮型,後面燙成波浪,額前留著劉海兒,像《羅馬假日》里的赫本。這種俏皮要是擱在一般中年女人的身上,肯定無法卒睹,但季蓮心就沒問題,優雅文靜,婉轉古典。
「你有時間嗎?」夏蕙問,「我們一起吃晚餐?」
有車來接他們。往市裡去的路上,夏蕙一直望著窗外,好像被城市的景色迷住了。實際上,她的眼睛裏面,晃蕩的全是西蒙的音容笑貌,她有點兒不敢相信在自己的身上會發生這種事情。法國人的審美觀點與中國人差距很大嗎?還是他們一貫的紳士風度導致他們對女人不管美醜都極盡恭維之能事?又或者他只是興之所至,跟她逢場作戲?西蒙真的會如他所言給她打電話嗎?如果他打了電話呢?她接招還是躲開?夏蕙的身體裏面有一團熱辣辣的氣,像武俠小說裏面形容的真氣,四處亂竄,不受她的控制。
西蒙說了時間、地點,放下電話,夏蕙才發現自己忘了問他派對的主題,但也許這是個沒有主題的派對呢,只是聚聚,聊聊,天南海北的人,天南海北的話題。夏蕙翻柜子把牛仔褲翻了出來,黑色的,褲腳有點兒小喇叭,上面配黑毛衣,黑底有銀色條紋的運動鞋是內增高的,把她的腿襯得格外長,她背的是一個大大的銀色的包,既提亮了那一身黑色,又顯得很瀟洒。為了讓眉眼醒目些,夏蕙還照著《時尚》雜誌上面的美容模特兒給自己化了個淡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