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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方

向北方

作者:張翎
達娃終於在笑的空隙里說全了一句話。
尼爾一直沒有和中越說過話——達娃向他招了幾次手,他都不肯過來。這樣的說法也不完全準確,其實尼爾和中越一直在對話,用他們的方式。他們用眼角的餘光,雷達似的相互掃射,尋找,試探,躲閃。
爸爸一直覺得,手語的姿勢是最能表達一個人的個性和情緒的。普通的語言在表達的過程中經歷了詞藻和語氣的污染,具有許多喬裝掩飾的成分。可是手語卻是從心裏直接地赤|裸地流出來的,來不及穿上任何衣裝。我常常會從手語里看出顏色聽出聲響。
正午的陽光照得湖灘一片花白,風過處,就有了落葉。葉子輕輕軟軟地躺在風裡,半晌也不肯落地。達娃彎腰撿了一塊石頭,放到中越手裡。中越看了一眼,才看出原來是鵝蛋。個頭比尋常的雞蛋大了許多,蛋殼白裡透紅,握在手心微微的還有些溫熱——大約是剛下的。問能吃嗎?達娃說可比雞蛋香呢。中越說那我也撿幾個。達娃把手指放在嘴裏,打了個響亮的呼哨,招呼尼爾過來。扯下頭巾,把四個角結紮在一起,做了一個布兜,讓尼爾提著去撿鵝蛋。
母親的眼睛時好時壞,雖然沒有治愈,卻也終究沒有全瞎。
中越靠在門上,看著女人漸漸走遠,腳踩過落滿晨露的青草地,一路都是濕軟的鞋印。北方的太陽厚重沉黏,照得女人和樹林一片金黃。
格桑旺堆。王哲仁。
達娃忍了笑,背了臉不看中越,只問你吃了沒?中越說還沒。達娃就從背簍里拿出一個黃油紙包,說我在老約翰的肉店裡買了兩磅牛仔骨,我們不如烤肉吃吧——門口的那個火塘,你恐怕還沒用過呢,正好我們也烤烤衣服。達娃熟門熟路地從中越的廚房裡找出刀叉鐵架,三人又各加了一件厚衣,搬了個板凳,就走出屋來清理火塘堆柴生火。
裘伊深深鞠了一躬,獻上了哈達。活佛伸出手來,為裘伊摩頂祝福。裘伊取下手上的一個銅圈,放在活佛面前,乞求開光——自然是達娃教的。極為簡短的相互問候之後,倆人馬上進入了英文交談。活佛的英文極是流暢,達娃聽不懂。語言的門關上了,達娃留在了門外。可是感覺的門卻大大地開了,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興奮警醒著,伸出無數的觸角,柔軟敏銳地撫摸著門裡的精彩。她只覺得那兩個低沉的聲音如兩股寧靜的山泉,在松林之間交融匯合,偶爾濺起幾朵低低的水花。又如蜜蜂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野上嚶嗡地扇動著翅膀,視野里到處都是蜜一樣的金黃。
眼角的餘光里,中越看見尼爾把草環往頭上一套,朝著達娃慢慢地走過來。走了幾步,又遲遲疑疑地停住了。
「這叫處|女毛,治傷風感冒,也下石,腎結石的石。」
雜貨鋪的老闆娘已經認得中越了,老遠就揚著嗓子喊:啊寧寧。中越知道這是烏吉布維印第安人問安的話,便也回了一句啊寧寧。老闆娘問要些什麼?中越說一筒脫脂牛奶,一卷麻繩。老闆娘麻利地裝好了袋子,中越遲疑了一下,又說來盒煙,當地產的那種。老闆娘捂著嘴笑,說你也學會了。這裏產的煙草是安神的,比你們多倫多的,又不知便宜多少呢。都裝好了,收了錢,老闆娘又問你在教老裘伊的婆娘讀書?中越說不是讀書,是教手語,打手勢的話。裘伊家在白魚鎮,你怎麼也認得?老闆娘的笑就有些曖昧起來,「四鄰八鄉的,誰不知道裘伊家的那點臭事?」中越趕緊拿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老闆娘這才看見了站在角落裡的尼爾。嘆了一口氣,說,這就是那個聾子?他哪裡聽得見啊。便從櫃檯上拿了一小包巧克力糖豆,塞到尼爾的手上。
門檻有些濕,達娃蹬了鞋子,把兩隻鞋子橫鋪開一排,請中越坐在上面。門框很窄,中越如果放鬆地坐下來,就沒有達娃的位置了。所以中越讓了達娃,自己卻坐在了石階上。台階也是濕的,中越其實是半蹲著的,屁股並沒有著地。這樣的姿勢他曾經在一些有關陝北蘇區生活的舊照片里看見過,那時他絕沒想到,他將會在北緯52度線上開始他的第一次拙劣摹仿。
中越聽了,一愣,過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女人說的是中文。
儘管中越的眼睛一直是閉著的,中越耳朵里還藏著一副眼睛,一直警醒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門。他耳朵里的那副眼睛已經適應了暗夜的樹林,所以當台階上剛響了第一聲可疑的時,他立刻就知道了那不是風,不是水,不是落葉,也不是鳥獸。那是一個人,一個已經走到了他的門前,讓他毫無退路的人——他知道最近的鄰居也在三五分鐘的車程之外。
「離大路近的地方,藥性就差——行人汽車都是污染。」
「我,棒。」尼爾伸出一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中越看著達娃的車揚起一路塵土,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沙石路的盡頭,就蹲下來,對尼爾比劃著說:「管你的人,走了,你是想,學習,還是玩兒?」
裘伊把開過光的銅圈摘下來,戴在達娃的手上。銅圈很舊了,介面處雕著一隻花紋幾乎磨平了的鷹,從鷹的翅膀里達娃猜到了風。她貼身佩帶的一把小巧的藏刀柄上,刻的也是這樣一隻雄鷹。那一刻她的心暖了一暖——他和她一樣,也是喜歡鷹的。可是她說不出她的感受,她的英文實在不夠用,她只能掏出她的小刀,把他的鷹放在她的鷹旁邊,拚命地點頭微笑。後來當她終於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背景時,才明白了其實他和她的民族,都和鷹有著不解之緣。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半年前,他母親在分別八年之後飛過千山萬水來多倫多探望他。
「煙頭燙的,是不是?」
老裘伊不是純正的印第安人,老裘伊的身世很雜。老裘伊的祖上有過愛爾蘭血統,法國血統,英國血統和荷蘭血統。幾乎所有徵服過北美新大陸的歐洲探險家,都和他們的祖先有過那麼一手。所以老裘伊有淺棕色的頭髮(在他還有頭髮的時候),線條分明的五官,微微泛藍的眼珠和高挺的鼻樑。所以當那個叫雪兒達娃的年輕藏族女人在青海塔爾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認定了他是白人。至於他比白人略深一些的膚色,她則理解為是高原紫外線的功效。
剛合上眼,就被鄰座推醒了,只聽見麥克風裡邊的那個聲音,又高了幾度。
撥了約有一個小時,終於有人接了起來。中越的腦袋轟的一聲炸成了無數碎片,一聲狂吼,差點把自己震倒:
這時嗖的一聲,房頂上跳下來一個黑影。黑影在落地的那一刻崴了腳,動作有些遲緩。當黑影終於掙扎著站起來的時候,中越看見了黑影手中一根閃著寒光的棍子。
他也知道他鬥不過那樣的呼喚,他只有順從。
裘伊一下子聽懂了,確切地說,是裘伊一下子悟覺了。他愣了一愣,突然緊緊擁抱住達娃。達娃只覺得滿身滿臉都貼滿了人眼,頭轟地一熱,便猜到是臉紅了。一時不知該不該把他推開,身子便一寸一寸地僵了上來。
走出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塞在母親兜里。
蘇屋瞯望台。
格桑旺堆。王哲仁。
那是一桿獵槍。
女人也不等中越回話,就徑自走過去,一把挽起他的袖口,查看咬傷的地方。紗布很薄,揭開來,露出底下翻起的肉。肉紅紅地凸起,浸潤在一絲黃水裡。女人又伸手探了探中越的額頭,就罵了一連串「狗屎」。中越不知女人罵的是傷口還是她兒子。
母親來的時候剛過了春節,走的時候就是春天了。航班是大清早的,天還是冷,瀟瀟和小越都睡著,中越一個人開車送母親去機場。一路上,中越只覺得心裏有一樣東西硬硬地堵著,氣喘得不順,每一次呼吸聽起來都像是嘆氣。
「誰?」
達娃像一隻母獅子似的咆哮了一聲,飛奔而來。達娃緊緊地拽住了黑影,黑影兇猛地掙扎了幾下,中越聽見了又一聲的巨響,達娃無聲無息地跌落在他的懷裡。他想扶達娃坐起來,卻發覺達娃如抽了筋剔了骨似的綿軟。他睜大了眼睛,四周卻是一片黑暗——一種看不到一絲裂縫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黑暗。他覺得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世上沒有一根繩索,能拉他走出那樣的黑暗——他知道他失去了視力。
「尼爾,是,北極光……的孩子。」
分居是范瀟瀟提出來的。當時只是說分開一年,冷一冷,說不定就好了。中越來蘇屋瞯望台之後,倆人也是時常通電話的,說的居多是小越的事。瀟瀟從來沒有在電話上探討過離婚的事,甚至連暗示也沒有過。當然中越不可能沒有一點提防——分居通常是離婚的必經之途,他只是沒想到瀟瀟出手如此之快。便禁不住將瀟瀟和那個姓項的以往的種種蛛絲馬跡,一一地回想了起來。興許那姓項的非但不是分居的結果,反倒是分居的起因。如此一想,中越便覺得自己是暗夜趕路稀里糊塗地掉進了陷阱,腦袋一熱,拿起電話,就撥那個熟記在心的號碼。
雪兒達娃
那天下午達娃帶著裘伊準時去了穆赤活佛的住處。侍童迎出,說活佛正在打坐誦經。達娃示意裘伊把身上的背包交給侍童收好,脫了鞋,舉了黃白藍三色的哈達站在門外屏息靜候。院落極是安靜,風過無言,連落葉滾過地面的聲響也是小心翼翼的。過了一會兒,屋裡有了些細微的動靜,侍童開門請進。倆人進了暖閣,只見一盞碩大的酥油燈,照見了屋正中一個壯年男子,紅黃相間的袈裟映得一室生輝。男子雙手合十,神情祥和睿智,面容燦若蓮花,彷彿身居世中,心處世外。
實際上他還犯過許多其他案子,只是僥倖沒有被抓住過而已。老裘伊犯的都是些小案子,大多是偷雞摸狗之類的,幾乎上不了檯面,極偶爾才有一兩起略微驚心動魄些的。而且每一次犯案,都有一個公約數——都是在酒後。
「裘伊就是那個鐵打的男人。裘伊和尼爾是我今世的債,我欠了別人的,也只有這樣慢慢地來還了。」
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
中越拍著巴掌,說就是就是,達娃你要是不想老,就趕緊唱——再來一個過癮的,大大嗓門兒的,才旦卓瑪那樣的。
都收拾妥了,女人才拿起頭巾擦了把臉,說:「陳醫師,我家尼爾是一個早產兒,生下來只有一磅十盎司,換成中國的演算法,也就一斤半。小時候在醫院里遭罪太多了,所以就怕見穿白大褂的人。你運氣不好,撞上了。」
走了一刻鐘,帕瓦的喧鬧聲就徹底遠去,林子漸漸地濕暗了下來,花草的顏色也漸漸地濃烈了起來。雷蒙發現一棵參天大樹底下有一叢茂盛的紫花,就伸出手裡的木杖,撥開四邊的草葉,正要探身摘采,草叢裡卻倏地站起一男一女兩個人來,將眾人嚇得魂飛魄散。那倆人的頭髮都甚是零亂,女人的紐扣鬆了,衣襟敞開,露出半個肩膀,身上粘滿了草末。地上鋪著一張塑料布,上面胡亂地丟了一個獸皮壺和幾隻木碗。
中越從達娃的布袋裡也抓了一小把煙絲,照著樣子撒在地上,嘴裏念念有詞:「地母你什麼都知道,跟你撒謊也沒用。有個遠方來的漢人摘了花,就是一個好奇。至少現在沒有便秘,將來再說將來。」達娃又是嘎嘎地笑,說陳醫師你可真逗,你老婆可不得讓你樂死。
當中越終於恢復了一些視力的時候,他看見了躺在他腿上的達娃。子彈是從脖子里進去的,出口在背上,血如濃稠的茄汁濺滿了他的身子。他分不出哪些是她的,哪些是他的。他看見她漸漸混濁起來的眼睛。在迷霧完全蒙上她的雙眸之前,他在那裡找到了一角模糊的星空。
在那以後的幾年裡,達娃和尼爾依舊持恆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漸漸都被他們甩在了身後。只剩了最後一座山,橫亘在他們面前,上接著天下連著地,他們似乎是爬不過去了。
達娃撇了撇嘴,說那是漢人的唱法,真正的藏人,可不是那個樣子的。中越說好,好,那你就來個防偽版本的。達娃推辭了半天,說多少年不唱了,終於給纏不過,只好勉強唱了一個。
他的父親去世很早,他和兩個哥哥都是靠著母親在皮鞋廠工作的微薄工資養大的。母親只有初小文化程度,識不了幾個字,乾的是全廠最臟最低下的工種——橡膠車間的剪樣工。母親日復一日的任務,就是把剛從滾筒里撈出來的熱膠皮,按固定的尺寸剪出鞋底的雛形。這個工種是母親自己要求來的,因為生膠有毒性,橡膠車間的工人,每個月可以拿到四塊錢的營養費。
已是秋日了,一早來趕帕瓦的人早已著了厚厚的秋衣秋帽。可是中午的太陽正正地曬下來的時候,就又有了幾分迴光返照的夏意。場上跳舞的和場下觀舞的,腦門上漸漸地都開始閃亮起來。場上的汗是衣飾捂出來,手腳甩出來的。場下的汗,卻是聲嘶力竭地喊叫出來的。中越沿著場子走了一圈,也沒找著一個遮陽的坐處,倒是不停地有人往他手裡塞香煙和煙葉,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齊米格唯齊」。他知道這是烏吉布維族人致謝的話,便猜想是學生家長。
那個叫達娃的女人已經數不清來過塔爾寺多少次了。她熟悉每一座寺院,每一尊佛像,甚至每一級石階和門檻。她可以在寺院和寺院之間的石子小徑上母鹿一樣輕巧地穿行,隨意推開一扇不起眼的邊門,藉助一兩盞酥油燈的引領,踅過曲折幽暗的窄小通道,準確無誤地進入寺院的正殿。
網頁的圖文說明漸漸地模糊起來,只剩下幾個字如平地里兀起的山峰,生猛地佔據了他的全部視野。
達娃想了半天,才勉強翻了幾句:
九月說來就來了,正午還有幾分夏天的感覺,早晚兩頭,卻很是有些秋意了。這是開學前的最後一個周末。蘇屋瞯望台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鎮,鎮上那家百貨商場,也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商場。這個周末,商場就有些擁擠起來——四鄉的父母,都趕過來給子女置辦新學期需要的學慣用具。達娃不用趕著去上班,就把尼爾扔在中越家裡,自己開車去了商場給尼爾購物。
早晨: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右手拇指張開,其餘四指併攏,慢慢舉起,代表太陽從地上升起。
爸爸在這裏遇見了一個頑強的孩子,他還不到七歲,可是他一生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抗爭中度過的。其實,他只不過是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如此而已。
一,二,三……
中越知道刨錯了,就脫了手套,將手放在防寒服里,取了會兒暖,才接著刨——是旁邊的那個。一邊刨,一邊忍不住想,這個只活了三歲的孩子,是怎麼死的呢?車禍?疾病?意外傷亡?和一個這樣小的孩子做伴,應該是她喜歡的。她的生命里有太多的人進進出出過,現在她只需要清靜。
小越:
中越趕過去,社工已經等在門外了。中越匆匆翻了翻社工帶來的資料,知道這個學生叫尼爾·馬斯,六歲零十個月,患極端嚴重的先天神經性耳聾,語音分辨能力幾乎為零。就問孩子的語言能力怎樣?社工說只會幾句簡單的話,平時能打一些基本的手語。學校一開學就要送他進語言康復治療班——所以家長著急要做新耳模。中越又問小孩的父母怎麼沒來?說父親很少在家,母親在一家魚類加工廠工作,趕不過來。中越正要進屋,社工扯了扯他的衣袖,遲遲疑疑地說:「這孩子,有,有點,不太一樣。」中越笑笑,說什麼樣的孩子我都見過,不怕的。
她緩緩地站起來,朝殿外走去。灰塵從衣裙上墜落,在殿堂斑駁的日照里紛揚。秋陽如刀,刺得她不得不閉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她看見金色的星星在翻舞,身子一歪,幾乎跌倒。這時有一樣東西突然橫在了她的腰上。過了一會兒,她才感覺出來溫暖和力量。那是一隻手臂一隻男人的手臂。
全場的人都偏過頭來看中越,看得中越一頭一臉的汗。還沒來得及擦一把汗,就被幾個彪形大漢左右挾持著,抬了起來,一顛一簸地繞著場子跑了一圈。停下了,就已經在主席台上了。早有人塞過一柄麥克風。中越紫漲了臉皮,英文全溜走了,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句「我,我,不是」,就再也找不著詞了——只看見台底下樹林子似的巴掌在拍動。
「世上哪還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尼爾這樣的孩子,除了這裏?」
從外表來看,她和她那個年紀上的藏族女人沒有什麼差別。略微高削的顴骨,帶著高原陽光的膚色,鼻翼兩側紫外線燒灼留下的雀斑,微笑時露出來的粉紅色牙齦,色彩艷麗的藏袍,編著銀飾的叮啷做響的長辮子。只有當她撩起藏袍的下擺,跨過高高的金瓦殿門檻,在佛祖的塑像前長跪不起的時候,才讓人依稀感覺了與她的年齡並不相稱的滄桑。
中越的膝蓋又加了些力氣,尼爾如一條躺在鍋底的魚,扁了扁嘴,要哭的樣子,卻沒有眼淚。中越把臉湊得近近的,半是手語半是英文地說:「你,敢,再咬人,我就,這樣,壓你,五天。」
達娃俯在兒子身上,泣不成聲。
中越聽見身後有些的聲響,知道是尼爾下來了,卻也不回頭,依舊不慌不忙地將牌洗亂了,再一張張地鋪排開來。鋪排好了,再洗亂。如此這般幾個回合,就感到背上脖子上痒痒的有些熱氣——是尼爾湊過來了。這才將牌收攏來放回兜里,轉過身來,和尼爾打了個正正的照面。
裘伊也不回嘴,卻扔下那女人,提了皮壺,徑自訕訕地走了。
一是因為長相。老裘伊二十八歲那年就開始謝頂,到了三十五歲左右,頭髮基本上謝光了,只剩下稀稀一圈的黃毛。
等他終於坐起來的時候,豹子不見了,地上只剩了一張散了架的凳子。社工緊緊地捏著他的左腕,顫聲問急救包在哪裡?他指了指柜子的頂層。社工鬆手去開包找繃帶,中越就看見自己白大褂的袖子上,有一排豆莢似的花瓣,正在漸漸地吐蕊變紅。他知道那是豹子的牙印。
爸爸今天剛剛出院。爸爸的世界被一陣颶風掃過,剩下的都是殘骸。爸爸需要把這些殘骸一點一點地收拾起來,看是否還能拼回原來的樣子。這個過程只能是爸爸一個人的事,別人是幫不了的。
洋人說的是中文,可是洋人的中文語調很怪,聽起來幾乎不像是中文。
打開電腦,進入雅虎,有十幾條索引。
一磅十盎司,破了醫院二十五年的紀錄。
女人嘎嘎地笑了,牙齦閃閃發光。「我從中國來的。我是藏人,漢語說得不溜。」
中越刷地跳出兩步,甩了甩手,說這個名字不好,讓人想起官場搞腐敗。我寧願得結石,這玩意兒哪消受得起。倆人又是呵呵地笑。
中越一把甩開達娃,達娃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地上。尼爾怯怯地走過來,伏到達娃的膝蓋上。達娃緊緊地摟了兒子,倆人沉默如石。火勢弱了,焦肉在餘燼里散發出惡臭。夜漸漸地黑盡了,疏朗的星斗照出低徊的山巒,錯亂的松林,和林中一個奄奄一息九_九_藏_書的火塘。
那隻手臂扶著她跨出金瓦殿的門檻,慢慢地來到路邊,坐下。
達娃嘎嘎地笑了起來,聲如餓鴉,驚落一團樹葉。
「你喜歡,塔爾寺嗎?」達娃這樣問洋人。其實達娃根本不想問這種接近於小兒科水準的問題,可是此刻達娃的英文庫存里卻只剩了這句話。她別無選擇。
再後來的生活軌跡就是順理成章的了。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結婚。生女。出國留學。移民定居。生活隔幾年扔給他一項新責任,他像接力賽一樣一站一站地跑著那些途程。心既定在目標上,感受就漸漸地淡了。那首「向北方」的歌,偶爾還會在他最不警醒的時刻悄然響起,那旋律,卻低得如同規則心跳間隙的一兩聲雜音,已是無比的微弱了。他幾乎以為,那個關於北方的夢不過是成長期里一個躁動不安的插曲,已經隨著青春歲月消逝在記憶之中,世間不會再有力量能去攪動那個角落的平安了。
爸爸終於知道了蘇屋望台這個地名的緣由。其實爸爸應該猜得到,這是一個和戰爭有關的地名。三四百年前,蘇屋族印第安人常常偷襲烏吉布維族印第安人部落,烏吉布維人為了防禦蘇屋人,就在這裏搭築望台。聽上去,是不是有點像中國萬里長城烽火台的故事?這兩族的印第安人在北方的曠野上相互殺戮了很久,一直到被歐洲人圈進了各自的領地為止。想到城市的地底下遊走著一些和城市的表層完全不同的歷史和人物,腳踩下去的時候,有點膽戰心驚——總覺得要驚擾一些不安的靈魂。
尼爾下了場,中越順著尼爾看過去,就看見了達娃。自從學校開學后,中越就沒有再見過達娃,算算也是兩三個星期了。就擠過人群,來到達娃跟前。達娃抓了中越的手,反反覆復地說:「我找,找著了。」中越問找著了什麼?達娃說你忘了,是你叫我找的——尼爾的愛好。我現在知道了,尼爾聽話吃力,聽節奏一點兒也不吃力。酋長說了,十一月份北美印第安人帕瓦大賽,派尼爾去。中越聽了也是歡喜,就問尼爾哪裡去了,說買汽水去了。中越說替你訂的那盤手語字典DVD碟,就在車裡,一會兒拿給你。
達娃說。
一會兒工夫,尼爾就撿了大半兜。中越說夠了夠了,就接了兜子過來,要提著走。達娃不走,卻在路邊找了棵樹,那樹身有個洞——大約有鳥兒在那裡築過巢。達娃把布兜塞進樹洞里,又找了幾塊大些的卵石,沿著樹根圍了一圈。「原路走回來,記得這棵樹就是了——這麼重的東西,提著它做什麼?路還遠著呢。」中越不覺的,就笑出聲來,心想城裡住久了,人還真是住傻了。
「這是印第安人的草藥,叫『松鼠尾巴』,止血消炎,很靈的。」
瀟瀟是人中的尖子,花中的花。瀟瀟是那種極其願意走在擁擠的人群中,又漸漸把人群甩在身後的人。所以他們相識之後的每一件重大事情上,她都走在他的前面。她比他先讀完學位,她比他早評上職稱,她比他早半年出國,她比他先找到工作,她的工資比他的高出好幾個台階。她雖然一直走在他的前面,卻不願意他永久地落在她的背後。她先走幾步,再回頭拉他,一直等到他們大致平行。大致平行的日子是瀟瀟最快樂的日子,只是瀟瀟卻不能沉湎在這樣的日子里。瀟瀟勞碌慣了,瀟瀟不能長久地休息。她必須甩下他再往前走去,然後再回頭來拉他。他雖然比她慢幾步,但也都最終走到了她為他設想的目標。他讓她失望的不是他達不到她的目標,而是他抵達目標的方式。她打心眼兒里見不得他那種偷工減料懶懶散散的樣子。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架千年老牛車,每一個接頭都結著厚重的銹。瀟瀟若一撒手,他會立時轟然倒地,成為一堆毫無用處的朽木。
尼爾的眉眼依舊紋絲不動,身子卻漸漸地低矮了下去,坐到了凳子上。中越換上白大褂,拿著耳鏡走過來,捏住了尼爾的耳朵。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像是好萊塢驚險影片中的慢鏡頭動作。過了好久,中越才漸漸明白了那些動作的意義。中越恍惚看見一隻棕紅色的豹子,從凳子上飛躍而起。凳子和豹子都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凳子落了地,豹子卻沒有。豹子朝自己直直地俯衝過來。他想躲,卻已經來不及了,豹子的眼睛離他的眼睛只有一兩寸的距離了。他看見豹子的眼眶眥裂開來,眼白從裂口流了出來,一滴,又一滴。後來他就被豹子壓倒在地上,他想推,卻推不動,因為他的手突然麻了。
她在醫院的治療方案上籤了字,就和保溫箱里的嬰兒一起,登上醫院的直升飛機,連夜飛去了離得最近的雷灣市全科醫院——當地醫院的新生兒設施根本無法應付這樣的病例。一上飛機,她就睡了過去。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她舒舒展展地睡了一路,鼾聲驚天動地。天懸在頭頂的時候,她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著,提防著。現在她的天已經塌下來了,整個地壓在她身上,她再也沒有可以提防的了。老天爺,你看著辦吧。這是她墜入黑沉的夢鄉之前的最後一個清醒想法。
「我到這裏找一個醫生,找了三天,沒找到。」
「尼爾他爺爺是部落里的醫師。不是西醫,是草藥醫師。他們印第安人,除了急症,還是信草藥的。醫師是祖祖輩輩相傳的。尼爾小的時候,他爺爺帶他採過葯。」
中越不由得就想起許多煩惱事來。原以為那一攤的煩惱事都扔在了多倫多,沒想到輕輕的一句話就全勾到了眼前。那一片朗朗的好心境,突然就陰暗了下來。
中越追過去,只見尼爾跑到一棵大樹下,拉開褲鏈,掏出夥計來,朝著樹榦就尿了起來。中越聽著那水聲,一絲尖銳的尿意從小腹之下涌了上來,便將風箏拴在一塊石頭上,也拉開褲鏈,學著尼爾的樣子撒了起來。都是隔了夜的長尿,一股高,一股低,一股粗,一股細,嘩嘩的聲響中,蕩漾起一片溫熱的臊味。許久,水聲才漸漸地低矮了下去。中越抖乾淨了,只覺得一腔的抑鬱都隨著一股臊尿流走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恣意地張開著,吸著清風吸著陽光,有說不出來的愜意。
母親近年學會了抽煙。母親在諸般事情上都節省,可是母親卻不省抽煙的錢。母親的煙是國內帶來的。兩隻大行李箱里,光煙就佔了半箱。母親別的煙都不抽,嫌不過癮,母親只抽雲煙。母親還愛走著抽煙,煙灰一路走,一路掉。掉到地毯上,眼力不好,又踩過去,便是一行焦黃。瀟瀟一氣買了六七個煙灰缸,每個角落擺一個,母親卻總是忘了用。母親的牙齒熏得黃黃的,一笑兩排焦黑的牙齦。用過的毛巾茶杯枕頭被褥沒有一樣不帶著濃烈的煙臭。
陳醫師你有孩子嗎?達娃問。
「我叫雷蒙,尼爾的爺爺。我們這個小混蛋,讓你費心了。」
老裘伊之所以被稱為老裘伊,有兩個原因。
氧氣罩。只要取下那個氧氣罩。也許五分鐘,也許十分鐘,他就再也不用去爬那些永遠也爬不完的山了。
小越:
這是中越一生里學會的第一首歌,是記憶的大筒倉里墊在最底層的一樣東西。後來長大成人,筒倉的內容不斷地增加著,溢失的卻總是那些堆積在最表層的東西。而最底里的那首歌,卻已經化了血化了骨,再難剝離了。雖然那時他對南方對北方都毫無概念,那首歌卻是最早點燃了他對北方的模糊嚮往的。
誰知進了醫院的門,就出不來了。檢查結果是胎兒的臍帶和胎盤發育異常,非但不能輸送養分,反而倒吸營養,所以嬰兒越長越小,隨時可能導致死胎。醫院決定立刻引產。達娃連一件換洗的衣服也沒有帶,就進了產房。
達娃的手勢笨拙遲疑,彷彿是一頭在樹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頭探腦地尋找著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著了路,達娃的手漸漸地有了力度。達娃的五指並成拳頭的時候,像是緊緊捏了一把雨後的泥土,指縫裡流出了肥汁。她張開五指的時候,奮力彈開了手裡的泥土,空氣中濺滿了綠色的水珠,那水珠劃過空氣的聲響是熱切的充滿渴望的不知疲倦的。
她聞到了鼻孔嘴唇上塵土的陳腐味道,眼睛生疼,卻不是因為眼淚。眼淚淺淺地躺在她那布滿石頭的生命河床上,還來不及流出,就已經枯涸。她不用照鏡子,就看見了那些枯涸之水在她的額角留下的龜裂紋路。那天她異常清晰地聽見了青春的花葉在自己身上縮卷枯萎的聲響。
達娃嘴唇抿得緊緊的,抿成青紫的兩個薄片,身子一歪,就靠在了樹榦上。
後來三個孩子都成了家,大哥二哥搬出去住,中越也大學畢業去了省城。母親這些年始終自己一個人過,不願和任何一個兒子住在一起。中越是母親最疼的一個老兒子,所以當中越提出要母親來多倫多探親的時候,母親雖有幾分猶豫,最後還是來了。
中越吃得滿嘴滿手的油,扯了塊麵包擦過指頭,又丟進嘴裏,「讓,怎麼個讓法?除非你能叫全世界人民都讓著他。將來到社會上去,他還不得摸爬滾打,靠本事吃飯?不如現在就把他當個正常人摔打。」
女人將頭巾紮好,就背起草簍起身了。草簍空了,女人的步子一下子就輕快起來。女人走出門來,又回頭,說:「我叫達娃,中文英文都是這個音。」
裘伊突然從背包里拿出一本英漢雙解字典,遞給達娃,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一句英文,撕給達娃。達娃查著字典,猜出了裘伊的話。
第二天中越就開始收拾行李。大件的傢具電器,都送給了范瀟瀟。自己的日用物件整理起來,是四隻大箱子。兩隻放後備廂,兩隻放後座,應該正好是一滿車。關結銀行賬戶,檢修汽車,購買長途行車保險,帶小越去家庭醫生那裡做年檢,與導師同事朋友一一話別。瑣瑣碎碎的事情,辦起來竟出乎意料地簡單順利。
尼爾拍著手,哇哇地叫爺爺,爺爺。達娃問中越去不去,說上次我給你講的那些藥理都是半桶水,尼爾他爺爺,才叫真懂。中越就跟著眾人進了帳篷,黑壓壓地坐了一地。雷蒙給眾人發了一包敬地母的煙絲和一小袋安神茶葉,算是見面禮。又介紹了些印第安草藥的熬制保存方法,講了幾項上山的安全事項,一行人就相隨著朝山裡走去。
後來,他的小舅和二姑,都是知青,都去了東北的生產建設兵團,時時有信來。那時父親還在,飯桌上,母親就念信給父親聽。信都是些訴苦的信,他半懂不懂地聽著,只記住了他想記的部分,比如康拜音割也割不到頭的田野,比如看不到一絲雲彩的地平線,再比如比棉被還要厚的遮了天蓋了地的冬雪。這些信使他對北方的模糊猜測開始具備了一些實質的內容。
是因為找不到一片下雨的地。
達娃把佛祖的腳趾數過了十遍,就知道她已經把那兩個名字在舌尖上滾過了一百次。這才將頭低低地俯在地上,輕聲說:
眾人驚魂未定,心依舊跳如擂鼓,熱熱的興頭如遭了當頭一場霜雨,頓時蔫了下來。都不說話,卻拿眼睛暗暗地探著達娃。達娃置若罔聞,只和尼爾趴在地上,用一塊尖石頭一下一下地挖著一株草藥。挖得只剩了一條根,便丟了石頭,拿手去拔。誰知那細細的一條根卻很是硬實,拔來拔去拔不動,直拔得渾身發顫。中越走過去,將草藥一把掐斷了,丟在尼爾的葯籃子里,扶了達娃起來,說咱們走吧。
濕氣漸漸散盡了,火勢旺了起來。中越在火塘邊架了幾根樹枝,把達娃和尼爾的濕衣服晾了起來。達娃就開始烤肉。青焰舔著鐵架子,便有脂油滴落下來,發出一驚一乍的爆響,空氣里立刻充滿了肉的甜香。
達娃猜想這是眾人沒有說出口的話。
有一天半夜,他從一些紛雜的夢中醒來,習慣性地摸了摸身邊,是空的,才想起瀟瀟已經搬走了。坐起來,滿耳是聲音。他以為是耳鳴——那陣子他的耳鳴很是厲害。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明白是那首久違的蓬擦擦的旋律。那音樂如萬麵皮鼓在他耳中敲響,使他再難入睡,只好起床,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跑了整整一個小時,回來又沖了一個涼水澡——依舊無濟於事。
作孽呀,這個老裘伊。
可是眾人只猜到了一半。另外一半的原因,是達娃堅守著的一個秘密,深如淵潭,無人知曉。
女人解下頭巾,輕輕甩了一甩,便有些細水珠子濺到了中越的臉上。是露水。女人的臉終於無遮無掩地顯露了出來——是一張常年在戶外勞作的臉。中越一下子注意到了女人的顴骨和頭髮。女人的顴骨很高,刀削木刻似的尖利,兩側都是星星點點的太陽斑。女人的頭髮很長,曬得有些焦黃乾枯,編了粗粗一根辮子,一路盤了兩圈,還剩了一把梢,掖進了耳後,上面插了小小一朵黃菊。女人一張嘴,露出兩排粉紅色的牙齦,臉相就漸漸地有些和善起來。
達娃沒有跪在殿正中為遊客準備的那張地毯上,而是跪在殿西角一個幽暗的角落裡。酥油燈的光亮照到那樣的角落,就很是稀薄了,把她的身影模糊地塗在牆上,像是年代久遠的積塵。她的藏袍下擺粘了一層薄薄的灰土和破碎的蜘蛛網。她抬頭仰望佛祖像,看不見佛祖的臉,卻只看見了佛祖塑過金的圓潤腳趾。她以佛祖的腳趾為計,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兩個名字。
二是因為資歷。這裏說的資歷是指進進出出拘留所的那種資歷。老裘伊總共進去過三次。第一次是因為鬥毆,第二次是因為砸車玻璃,第三次是因為偷雜貨店的報紙。每一次都是關了幾天就放出來監外執行,可是一來二去的,就積攢了厚厚的案底。用一句時髦的中國話來形容,老裘伊是個上過山的人。
擂鼓的是六七個臉上抹了花紋的壯漢,圍著一面獸皮大鼓而坐。沒有領,也沒有應。鼓點響的時候,就齊齊地響了。鼓點落的時候,也是齊齊地落了。鼓點很慢,鼓槌落到鼓面,不過是序幕。鼓點留在鼓皮上那一陣陣的震顫,才是高潮。那震顫不像是從鼓和槌而來的,卻像是千軍萬馬紛沓而至的腳步聲,也像是暴雨來臨之前壓著地面滾過來的悶雷,震得中越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熱血沸騰是一個在某個年代被用濫了的成語,可是那天中越卻反反覆復地想起了那個陳辭濫調。中越的血潛伏在身體的深處冷冷地匍匐觀望了半輩子,可是今天卻如黑風惡浪,急切地要尋求一個決堤的口子。
小越:
中越眯了一會兒眼睛,突然覺得臉上蓋了一團烏雲。睜開眼,看見了一抹黑色的裙裾在眼角抖動。再順著看上去,才看清是達娃坐在身邊的樹樁上。達娃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鏡,幾乎遮了半張臉。那遮不住的地方,隱隱地露著一角淤青。那淤青之上,又濕濕地有些淚痕。就吃了一大驚,霍地坐了起來,問怎麼啦,你?達娃說沒什麼,摔了一跤。中越沉吟半晌,突然吼了一聲,他打的,是不是?你別跟我撒謊。達娃扯過一角頭巾,擦凈了臉,半晌才說:你也不用大驚小怪的,這地方比不得城裡,你要都管閑事,是管不過來的。中越緊了臉,說我管不過來,社會服務部總是管得過來的。達娃一聽,臉都白了,再開口時,聲音就從中間劈裂了,「他們要是帶走尼爾,我就剁了你,看我敢不敢。」
尼爾依舊在編著繩子。甜草在指間地穿行,繩子漸漸地長了,像一條青灰色的蛇,一瘸一瘸地在膝蓋上匍匐行走。草編到了盡頭,尼爾把兩頭對在一起,系了一個死結,就成了一個環。
這樣的生活模式維持了好幾年,瀟瀟就漸漸厭倦了。他是個感覺遲鈍的男人,很晚才覺察出她的不快樂。其實那時他也是可以扭轉局面的,只是他懶散的個性決定了他只能是那樣一種丈夫,用瀟瀟的話來形容,是提起來一串,放下來一攤的那種。他問過瀟瀟那樣東西是不是屎,瀟瀟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即使在那個時候,他的不快活也還僅僅是因為他覺察了她的不快活。而真正屬於他自己的那份不快活,是在更後來的日子里才出現的。
尼爾帶中越去墓地的時候,已經下過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北方的雪很乾,也很輕,飄在天上,細若粉塵。毫無防備之間,卻已覆蓋了整個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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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了車,時間還早,中越就領著母親去機場的餐館吃早飯。機場的早飯極貴,又都是洋餐洋味。中越一樣一樣地點了一桌子。母親吃不慣,挑了幾挑就吩咐中越打了包。母親連茶也捨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親的手顫顫地伸過飯桌,抓住了中越的手。母親的手很是乾癟,青筋如蚯蚓爬滿了手背,指甲縫裡帶著沒有洗凈的泥土——那是昨天在後院收拾隔年落葉留下的痕迹。
「陳醫師我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也教我手語?尼爾開學進語言康復班,老師要用手語輔助教學。尼爾在學校里學了手語,我要是不會,他回家也沒有人和他對話。」
她一下子聽懂了他的話。他說:爬山。爬山。再高,也要爬。
那時她早已從旅遊學校畢業,做了幾年的導遊,她帶團的主要景點就是塔爾寺。不過那是個秋天的下午她站在大金瓦殿的門外,仰望冬雪來臨之前最後的一縷溫熱陽光時,她並不是一名導遊。那天她是作為一名遊客來的。
小越:
旁邊的那個墓碑略高一些,刨起來也更容易一些。只是他的手凍僵了,他只好頻繁地脫手套取暖。刨刨停停,刨到露出碑面的時候,他的手指幾乎完全不聽使喚了。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墓碑,可是碑文他卻是熟記在心的——那是他起草的,是中文。
這時候高音喇叭又響了起來,「有興趣參加登山識葯活動的人,請跟隨雷蒙·馬斯醫師,在一號帳篷里集合。」
達娃終於點著了火,抽了一口,立刻咔咔地乾咳起來,咳得滿眼是淚。中越將達娃手裡的煙奪下來,一把扔了,說在孩子面前抽煙,好嗎?達娃撩起一角頭巾,擦乾了眼睛,又去草叢裡把煙找了回來,擦也不擦,接茬抽上。
中越趕緊拿了兩條大浴巾,一人一條地裹了送去了衛生間。又從柜子里找出一件毛衣一條運動褲,放在衛生間門口——是給達娃換的。翻箱倒櫃的,卻找不著一件適合尼爾穿的衣服,只好從床上抽出一條線毯,也擱在了衛生間門口。
達娃抬頭,看見中越兩眼眥裂,五官扭到了臉外,頭髮根根豎立如鋼針。達娃顫顫地伸出手來,去抹中越的頭髮。女人烤過火的手很燙,男人的頭髮在女人的指尖上嗤嗤地灼響。
中越猜想這個裘伊,大概是達娃的男人,就說達娃你明天把裘伊也帶來。搗蛋的男孩,老媽心太軟,不管用,還得老爹來治。
張翎,女,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畢業后在煤炭部設計院工作。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和九_九_藏_書美國辛辛那提大學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在海外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郵購新娘》《交錯的彼岸》《望月》,中短篇小說集《盲約》、《塵世》等。曾獲第七屆「十月」文學獎,第二屆華文文學優秀散文獎,首屆加拿大袁惠松文學獎,中篇小說《羊》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十佳排行榜。現居加拿大,任專業聽力康復師。
那個東西是靈魂。
黑暗中,他聽見了一些的響動。他耳朵里的那副眼睛猝然睜開,看見了裘伊的靴子在樹林中跌跌撞撞地掃開野草。靴子的聲音有些緩慢遲疑,後來就停了下來。世界屏住了呼吸,萬物靜如亘古山石。突然,又是砰的一聲巨響,裘伊的身體笨重地落到了草地上。呻|吟聲嚶嚶嗡嗡地傳了過來——是壓傷了的草。
在十數年前,當老裘伊還沒有被叫做老裘伊的時候,他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規規矩矩彬彬有禮甚至有些害羞的年輕人。那時候他正跟隨著他爹認真地發掘著世上一切草藥的功能效果,時刻準備著接過他爹的藥包,成為鎮里的草藥師。他的生活軌跡本來完全可以按著他爹他爺爺和他爺爺的爹他爺爺的爺爺那樣,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可是他偏偏一腳踩偏了,跌進了深不見底的酒窖子里,所有後來的故事,就都從這一腳開始改寫了——那是后話。
達娃和尼爾幾乎是同時停住了腳步的。
你問問鎮上的人,我們家到底哪個才是搗蛋的男孩?
達娃懷尼爾的時候,到了第五個月份,才略微地顯了一點腰身。可是過了第五個月份,卻就停住了,再也不往上長了。有一天早上起床穿褲子,發現褲腰鬆了一個扣子,再摸摸肚腹,竟有些平癟。又想起胎兒這幾天分外安靜,極少踢蹬。心裏一沉,也顧不上給裘伊打電話,就直接開車去了醫院。
中越搜腸刮肚,想找一句安慰的話,卻終無所得。只好走過去,將達娃輕輕地擁在懷裡。達娃的頭巾飄落了下來,他聞見了她鬢邊那朵枯萎的野菊花瓣上的最後一絲陽光。大千世界,他和她在這樣空曠的北方相遇。她有她的傷。他有他的傷。他治不了她的,她也治不了他的。他看著她緊緊地攀援在一片行將朽爛的木頭上,朝著渺無邊際的深淵飄去,卻救不得她。
中越蹲下來,把繩子繞在尼爾的食指上,又將尼爾馱了起來,沿著企鵝湖狂奔。風在耳邊呼呼地飛過,野鵝成群驚起,呱呱地在湖上盤旋。中越的耳朵尖尖地豎著,風聲鵝聲漸漸隱去,他只聽見了尼爾撕裂了的呼喊。
母親的簽證是六個月的,可是母親只待了兩個月,就提出要走。其實母親是希望兒子挽留的。可是瀟瀟沒說話,中越就不能說話。母親雖然眼力不好,母親卻看出了在兒子家裡,兒子得看兒媳婦的眼色行事。
我女兒,咳,不說她。
「他不是聽見的,是看見的。尼爾讀唇型的能力很強。以後說話要站在他正跟前,臉和他的視線平行,慢慢減少使用手勢。」
也就是說,蘇屋瞯望台和中國最北的一個縣城幾乎處在同一條緯度線上。
尼爾已經趴在達娃身上沉沉地睡著了。達娃把尼爾抱進了屋裡,又出來收拾樹枝上的衣服。衣服差不多幹了,達娃一件件地疊起來,放進背簍里。中越看著她的手指地移動著,眼睛如兩口黑井,幽深而空洞,一切情緒跌落進去,都被銷蝕成沉默。
中越故意打錯了一個手勢。達娃也跟著錯了。
女人點頭,說那我帶尼爾一起來。
「我給你做飯,洗衣服。我幫不了別的,能幫這個。我九點上班,每天七點來,學一個半小時就好。」
「穆赤活佛。」
電話那頭是死一樣的寂靜。過了半晌,才有一個聲音,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爸爸。中越這才醒悟過來是小越,心裏後悔莫及,就把聲音放低了八度,說小越爸爸不知道是你。小越不說話,卻嘆了一口氣。那口氣極輕極弱,如細細的一縷煙雲在中越的耳膜上擦了一擦,卻擦出了一道難以修復的傷痕,中越的心就牽牽地疼了起來。
她看見失望如帶著雨的陰雲漸漸爬滿了裘伊的臉,也不理他,卻拿出手機,撥了幾通電話。放下電話,就伸出四個指頭,在裘伊眼前晃了幾晃,說:下午四點,穆赤活佛接見。
小越:
中越說完,也不等尼爾回話,扯了風箏就走。他不用回頭,就知道尼爾跌跌撞撞地跟上來了。
尼爾捏了一朵花就要摘,卻被達娃攔住了。達娃從背簍里拿出一個小布袋,從裡邊抓出一把煙絲,恭恭敬敬地撒在地上。閉了眼,雙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幾句話。睜開眼,才揮了揮手,叫尼爾去摘。
這時候兜里的手機響了,接起來,是白魚學校的一位社工打來的,說白魚小學的一個學生在打架時把助聽器的耳模給踩碎了,不知能不能來一趟采個模型,再訂一個耳模,趕在開學之前。社工問完了,很有些歉意,又說知道你在休安家假,可是家長很急——這家情況有點特殊。中越說沒問題,我就來,不過趕到你那裡也是中午了。社工說你倒不用趕路,人我給你送來了,就在你的辦公室。
第一次動粗的時候達娃已經懷了尼爾。那天達娃下班回家,想去街角的雜貨鋪買一瓶腌黃瓜。那陣子她的胃口大得驚人,吃多少,吐多少。腸胃如同一條毫無曲折的管子,存不住任何食物,只有腌黃瓜才能讓她有片刻的飽足感。她找到了柜子里那個陶瓷豬罐——那是她平常藏零錢的地方。可是那天她把豬罐翻來倒去,卻沒有一點聲響。
小越哼了一聲,說誰是孩子呀,爸爸我已經十一歲了。頓了一頓,又遲遲疑疑地說:「其實爸爸你和媽媽過得不快樂,分開也是可以的。別擔心我,我沒事的。將來你們有了新家,我就有兩個地方可以去了,寒假去一家,暑假去另一家。我們班好多同學,都是這樣的。」
那晚送走達娃母子,中越竟毫無睡意。月色穿過竹簾的縫隙,爬在他的眼皮上,留下一條條白色的紋。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了小時候家門前的那條青石板路。路蛇一樣地蜿蜒,一直爬到江邊。在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南方小城裡,江的概念其實也就是一條略微大一些的河。河水是濁黃的,機帆船駛過,翻滾的水面上泛上一些菜葉泥沙和動物屍體。夏日的正午,他和哥哥穿著木屐,幾乎赤身裸體地跑到河邊,爬上任何一條棲在岸邊的船,再從船頭咚的一聲跳進水裡。水砸開一個小洞,立刻吞沒了他們泥鰍一樣黝黑的身體。事隔數十年,他清晰地記起了青石板路的花紋顏色走向,和木屐敲打在石頭上發出的脆響。
母親在將近四十的時候才懷了中越,小時候母親從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娃。母親的這個娃字在他堵得嚴嚴實實的心裏砸開一個小洞,眼淚無聲地涌了出來。他跑去了廁所,坐在馬桶上,扯了一把紙巾堵在嘴裏,啞啞地哭了一場。
kite。kite。kite。kite。kite。kite。kite……
中越把尼爾的頭髮揉得亂成一個雞窩。尼爾嘴裏喊著修,修,咚的一聲跳下沙發,在地板上翻了個跟斗。毯子滾落下來,露出精赤溜光一個身子,肋骨累累如一攤荒石,一根雞雞若豇豆來回亂顫。達娃拾起毯子,滿屋追兒子。追著了,劈頭蓋臉地將毯子罩過去。罩住了,便罵:多大了,你害不害羞。尼爾如網裡的魚蝦死命地掙,終於掙出一隻手來,指了中越,說他,也有。
那時裘伊已經成了全鎮出名的酒鬼。酒吧開門的時候,他在酒吧喝。酒吧關門的時候,他在家裡喝。開始時酒瘋只是發在別人身上的,達娃不過是替他收拾殘局而已。後來酒瘋就發到了達娃身上,達娃只能自己給自己收拾殘局了。裘伊不喝酒的時候,是一個安靜克制甚至有些文雅的紳士。但是酒可以瞬間改變一切。酒是天堂和地獄之間的那道分界線,線很細,裘伊站不住,不是倒在這邊,就是倒在那邊。
尼爾在雷灣醫院最先進的新生兒保溫箱里住了五個月。第一場病是黃疸。黃疸剛過,就得了肺炎。肺炎過去了,緊接著是持續不退的濕疹。等到濕疹終於退了,又來了第二場肺炎。一場又一場的病,像一座又一座的山,隔在達娃和尼爾中間。達娃要想抓住兒子,只有不懈地去爬那一座又一座的山。終於有一天,達娃爬不動了。
在兩棵粗壯的雪杉樹之間,他們發現了一朵粉紅色的花。花只有指甲蓋大小,花瓣短且小,花蕊卻極大,深棕色,長著小刺。尼爾跪下來,撥開周邊的野草,花莖漸漸地顯露直立起來,竟有半人高。順著莖,又找著了更多的花。
男人的衣冠上飾滿了鷹羽,男人的手上舉著各種武器和工具。男人的舞蹈是敘事的,敘述的是自古以來就屬於男人的事:祭祖。問天。征戰。狩獵。埋葬死者。男人的動作強健粗獷,男人的表情卻甚是冷寡,因為男人的話都已經寫在手和腳上了。
他蹲下來的時候,視野里只有達娃的腳。達娃的五個腳趾放肆地張開,像蹣跚行走中的鴨蹼,趾間有些汗味間間歇歇地飄過來。中越的鼻子一牽一牽地癢起來,噴嚏卻遲遲未來。夏天在達娃的腳背留下了清晰的印記——裹在鞋子里的那部分是黝黑的,露在鞋子外的那部分更是黝黑,黑得彷彿輕輕一彈,就能彈出一指頭的陽光。
「裘伊你這個混蛋,帕瓦節也敢喝酒,祖宗的規矩都不要了!」
達娃說吼吧吼吧,你可勁吼吧,沒人管你。尼爾是個聾子,不怕你吵。我們藏人最愛吼的,看誰吼得過誰。
帕瓦是印第安人的戶外社交歌舞聚會,通常在夏季,有時也延伸到秋季——如果天不太冷的話。有點像中國的集市廟會,但也不全像,因為帕瓦也包含一些祭祖謝恩的內容。爸爸來的時候,夏天幾乎過完了,只趕上了九月底的最後一場,就在蘇屋望台。一鄉有帕瓦,四鄉的人都來了。平時地廣人稀的北方,因著帕瓦,突然熱鬧了起來。爸爸在集市裡給你買了一把鷹羽做成的扇子,染成孔雀藍顏色,扇墜是一個木刻的鷹頭——是很奇特的一件飾物。鷹在印第安文化里佔據很特殊的位置,因為印第安人認為,鷹飛在天上,是和造物主最接近的。這一點上,和我們的藏族文化很相似。鷹也代表勇敢,所以印第安男人的傳統戰袍上,都飾有鷹羽。許多帕瓦儀式,都以鷹羽舞開始。這個舞蹈是由部落選出來的四個最強壯的男人,用各式各樣的動作,將一根從空中緩緩落地的鷹羽撿起——是紀念他們古今陣亡勇士的。跳鷹羽舞的時候,所有的觀眾都必須肅立致敬。
極光是地球高緯度地區高層大氣中的發光現象,是太陽風與地球磁場相互作用的結果。太陽風是太陽射出的帶電粒子,當它吹到地球上空時,會受到地球磁場的作用。地球磁場形如「漏斗」,尖端對著地球的南北兩個磁極。所以,太陽發出的帶電粒子會沿著地磁場的這個「漏斗」沉降,進入地球的兩極地區。兩極的高層大氣受到太陽風的轟擊後會發出光芒,在北半球出現的叫北極光,南半球出現的叫南極光。爸爸來蘇屋望台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看北極光,可是至今還沒有等到。據說每年都有年輕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在有北極光的夜晚舉行婚禮,因為他們相信,在北極光之下結婚懷孕,將會生下世上最聰明的孩子。
突然間,被夜色磨蝕得模糊起來的山巒上,出現了一道光。那光極長,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至何處終結。雖是突兀,卻因了它的從容安詳,彷彿已經在那裡懸挂了千年。尼爾跳起來,大叫了一聲北,北,光。中越把手指擱在唇上,「噓」了一下,尼爾便噤了聲。那光漸漸變寬變亮,地上所有的顏色都被那光吞噬盡了,只剩了一種介於青綠之間的幽藍。那光之下,萬物突然就變小了,山巒成了土塊,湖泊成了水滴,樹林成了草芥。人呢?人是看不見自己的,光卻是看得見人的。在光的眼中,人大約不過是螻蟻罷了。人的煩惱,在人看來是天是地是挪不動的巨石。在光看來,卻是比螻蟻還細微的一粒塵土。中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身子竟簌簌地發起抖來。
陳中越趴在桌子上,舉著放大鏡在那本新買的加拿大地圖上尋找這個奇怪的地名。湖泊河流如蝌蚪帶著各式各樣的尾巴,在放大鏡里游來游去。後來他終於擺脫了蝌蚪們的糾纏,在安大略省的北部找到了這個芝麻大的黑點。
中越領著尼爾走到門口,又被老闆娘叫了回去。老闆娘看著中越,搖著頭,半晌才說,那個裘伊,喝了酒就是個混球,你小心他。尼爾上了車,撕了口袋就掏糖豆吃。剛吃了一顆,突然就一口吐了。又搖下車窗,將那一整包都扔了出去。中越看了,心裏一動,暗想這孩子其實是個明白人,耳聾不過是層油紙,蒙住了心。剝了那層油紙,裡頭卻是一片明鏡呢。
達娃把尼爾平平地攤在腿上,她看見了兒子額頭上淺淺地埋著的針頭,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發出幽藍的光。她看見兒子插滿了管子的身體如水母在看不見的水中浮遊顫抖。她看見兒子豆莢大小似的手掌,鬆鬆地握著一個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戰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每一絲肉都在呼喊著疼。別人聽不見,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天尼爾頭上的那根針彷彿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突然就把她壓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因為她自己,卻是因為尼爾。她知道他爬不動了,她是唯一一個可以解救他的人。

走著走著,路就分了岔,一條依舊沿著湖,另一條就拐進了林子。達娃挑的是進樹林的那條路。
大學畢業的時候,他其實還有一次機會可以逃離南方的,可是他再次錯過了——他愛上同年級的一個叫范瀟瀟的女生,他敗在她的願望里,倆人就一起報考了省城一所大學的研究生。
「你儘快把尼爾找到,實在不行,就打911。」中越吩咐社工。
印第安兒童的居住條件大多都很差,漫長的冬季里,上呼吸道感染引發的中耳炎是常見病。因為沒有及時醫治,造成了永久性的聽力損失。這裏失聰兒童的比例,比多倫多高出了許多。所有的城市孩子,和他們相比,都是多麼的幸運——只因為生在了城市。
小越:
這時肚子擂鼓似的叫了起來,才想起自己連中飯也還沒有吃。冰箱是空的,還沒來得及去買菜。街角的那家雜貨鋪,恐怕已經關門。只好找出一筒路上剩下的康師傅方便麵,灌了一碗熱水胡亂地吃了下去,淡而無味,且是半飢半飽。便感嘆再熱切的理想,也是禁不起一頓飢荒的。
吃完了,出了些熱汗,又記起了剛才的夢。夢裡的瀟瀟,是他倆剛認識時的樣子。那時他和瀟瀟都是大二的學生,同級不同系。他學文,她學理。他不懂她的課程,她也不懂他的課程,可是他們卻是有話說的,因為他倆的念想是相通的。他們不知在哪一步哪一個路口上走岔了,就漸行漸遠了。他們不再有話。她的念想不再是他的了,他的也不再是她的了。想起夢裡瀟瀟說心冷的話,中越不覺得就有些戚戚然,便忍不住拿起手機給多倫多打電話。
中越對北方的嚮往,最早的時候,其實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小越:
再後來,他就發酵似的飛快長大了。初三的時候,他已經是個一米八的大高個了。褲子永遠太短,鞋子永遠太緊,門框永遠太矮,嗓門兒永遠太粗,學期品德鑒定上永遠有「希望改善同學關係」的評語。開學分組的時候,沒有人願意做他的同桌。學校野營訓練,沒有人願意和他睡同一張床鋪。除了在運動場上,幾乎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他舒適地擺弄自己的身體。他覺得自己是一頭高大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江南精緻而錯綜複雜的街景習俗人情中,舉手投足間隨時都可能碰碎他所遭遇的一切,不是他傷了人,就是人傷了他。江南的城郭像一件小號的金縷玉衣,他輕輕一動,就能掙破那些精緻的針腳。少年的他開始感覺到了輕巧的南方壓在他身上的千斤重擔。
中越的心又牽了一牽,說不清是悲是喜。只覺得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和國內同齡的孩子相比,在有的方面似乎太稚嫩了,在另一些方面卻又似乎太成熟了。
「那尼爾他爸,也是醫師?」
達娃的歌是用藏語唱的,中越聽不懂,只覺得那曲調全不如尋常的藏歌那樣激越高昂,反倒是低低款款的,如江南的小橋流水,偶爾流過幾塊石頭,翻出一兩個水花來——也是輕軟的。用唱來形容達娃的歌實在有些誇張,其實至多也就是哼——一半用鼻子一半用喉嚨的那種哼法。中越說怎麼那麼纏綿,是不是情歌呀,你給翻譯翻譯。達娃竟有些扭捏,臉兒紅紅的,說翻不出來。中越說翻個大意就好,用不著一字一句的。
中越咣啷一聲將肉摔在火塘里,鐵架子撞飛了,火星蛾子似的飛成一片,達娃和尼爾都嚇了一跳。
尼爾出院的時候,才剛夠五磅。達娃把尼爾裝在裹了絨毯的籃子里提回鎮上,沿街站了很多人。在白魚這樣的小鎮,誰家的貓生了幾個崽,全街都知道,更何況是老裘伊生了兒子。籃子從街頭傳到街尾,尼爾的模樣使得最含糊其辭的祝福也顯得虛假。達娃是從眾人的眼睛里看出了嘆息的。
是因為找不到一塊落腳的石頭。
達娃彎腰去搖尼爾,硬把尼爾搖醒了。尼爾坐起來,懵懵懂懂的,竟不知身在何處。達娃拍了拍尼爾的臉,說你忘了,一路上,要告訴陳醫師,什麼話的?尼爾一下子醒利索了,嘴唇一咧,露出一個痴笑。
那光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支煙的工夫,就消散盡了,星空疏朗依舊。彷彿是一場精彩的戲文,毫無預報地開了演,又毫無預報地終了場。觀眾剛剛來得及進入劇情,幕卻咚地落了下來,偃旗息鼓,闃寂無聲。
中越在大學里學的是教育學,讀研究生時選的是兒童教育心理學。後來留學到加拿大,又讀了一個碩士學位,主修聽力康復學,副修殘疾兒童教育。畢業后,就在多倫多東區的教育局找到了一個兒童聽力康復師的位置。這次來蘇屋瞯望台,是一份為期一年的合同工作,接替一位休產假的本地聽力康復師,照顧附近六所學校的聾兒,併為殘疾兒童教師培訓手語及助聽設施維修常識。
「佛祖,求你引領他們,走到那個平安祥和光明之地。」
那天醫生來查房,給尼爾換一種新葯。尼爾手腳上的血管太細,根本無法下針。護士只能在頭上下針。尼爾的頭上已經有兩根針管了,一根是輸液的,一根是準備隨時抽血輸血的。護士選的是最細的針頭,勉強找了一個下針的地方。第一針下去,沒有找著血管。左read•99csw.com捅右捅了半天,只好又換了一個地方。護士每捅一下,尼爾就張了張嘴。達娃知道這就是尼爾的哭了——尼爾沒有力氣發出聲音。達娃覺得那根針就在她的心尖上挑來挑去,她的心給挑出了一個洞,針頭上掛著她心尖上的肉。氣送不上來了,突然間兩眼一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下了坡,順著企鵝湖走,沿岸到處都是野鵝。尼爾折了一根樹枝當鞭子,左抽一鞭,右抽一鞭,抽得一路雞飛狗跳的。中越就笑,說聾子也有聾子的好處,不怕吵。
中越翻出一本卷了毛邊的中國地圖,沿著北緯52~53度線一路找過去,只找到了一個孤零零的地名:漠河。他聽說過這個地名。中學地理課老師曾經告訴過他,這是中國最北的一個縣。
倆人拉好了褲子,走出林子,風箏一瘸一瘸地在地上拖沓著。站在坡上望過去,沙土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緩緩移動的黃點。尼爾說媽媽,來了。中越說你見了媽媽,說什麼?尼爾想了一想,突然指了指中越的褲襠,又指了指自己的褲襠,說:「你,大。我,小。」中越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尼爾見中越笑,便也跟著笑。那笑聲如同雪球越滾越大,大得倆人都背不動了,就精疲力竭地攤開手腳,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尼爾不說話,泥塑似的臉卻裂開了,露出兩排灰暗的牙齒。中越猜想這大概就是尼爾的笑了,就把尼爾塞進車裡,開去了街角的雜貨鋪。
小越:
達娃把嘴貼在了尼爾的耳邊。
中越又接著打錯了一個手勢,達娃也跟著錯了一次。尼爾哇地吼了一聲,從背後攥住了達娃的手指,摁下去,又重新打開。達娃轉過身,把尼爾推到中越面前,對中越擠了擠眼睛,說尼爾你去告訴陳醫師,他錯了。
達娃烤熟了一塊肉,扔給中越。又烤熟了一塊,扔給尼爾。尼爾不肯吃自己的那塊,偏要來搶中越手裡的。肉燙手,中越站起來,兩隻手轉輪似的轉著肉,嘶嘶地吹著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尼爾夠不著,跺著腳咿哇地叫。達娃又抿了嘴笑,說你啊,真是少見。中越問怎麼少見了,達娃只是笑,半天,才說,就你把他當個正常人看,從來不讓著他。
當她把那封寫著「我願意」的信貼上越洋郵票投入郵筒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話。那是一年前,她帶了一個機關幹部團去青海湖旅遊。剛把遊客帶到湖邊,天就下起了大雨。湖邊無遮無蓋,遊客紛紛狂跑回旅遊車避雨。她跑得慢,落在了最後,只好躲進街邊一家禮品店。店裡只有一位僧人,也在避雨。當僧人轉過身來時,她兩腿一矮,心噌的一聲浮到了喉嚨口——那人竟很有幾分像死去的旺堆。那僧人見了她,也是一臉驚駭,閉目沉吟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
中越一字一句地問:「麥克·喬丹穿的是幾號球衣?」
中越嘆了一口氣,說達娃你是法盲還是怎麼的?社會服務部要來人,也是帶走他,憑什麼要帶走尼爾?達娃的語氣才漸漸地鬆軟了下來,說陳醫師這事你別管。我是高興呢,我從來沒見尼爾這樣笑過,我以為他生來就不會笑。中越說這也值得你哭?你愛看他笑,你就得找法子讓他笑。達娃怔了一怔,半晌才說陳醫師我們尼爾要早遇到你,哪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呢。
是因為找不到一條回家的路。
「可以告訴我你的地址嗎?」
這是裘伊在本子的最後一頁紙上寫的話。撕下這頁紙,他和她將各奔東西。她接待過很多旅遊團,也給很多人留過地址。那只是離別時一瞬間的感動,沒有人能把這樣稀薄的感動演繹成橫貫一生的紐帶。她不指望他。他也不指望她。可是他們之間畢竟有過這一張薄薄的紙,總好過一無所有。
管墓的老頭走過來,引他們走到冬青樹牆的盡里。老頭用雪鏟剷出窄窄的一條小徑,說第三個或是第四個,你自己找吧。
「你,讓我,打一個耳模,這副牌,就是你的了。」
倆人就進了屋。屋裡卻是空的。中越叫了一聲尼爾,無人答應。社工把手指放在嘴裏,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呼哨,一會兒,屋裡也傳回來一個呼哨——卻是高高在上的。中越抬頭,就看見牆角的那把梯子上,猴似的坐著一個男孩,兩眼黑森森地盯著他看。中越仰著臉,對著梯子端端正正地打了一個手語:早安。男孩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話,中越沒聽懂,也不知他說的是不是烏吉布維語,就問社工。社工忍了笑,說那是髒話,問候你母親的,別理他。中越果真不再理睬他,卻坐下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副撲克牌,在桌上一張一張地鋪排開來。這副牌如果看牌面的話,也就是一副尋常的牌。可是中越用的偏偏是牌的另一面。這副牌的背面,印的是全美籃球明星隊隊員的照片。每一張照片上,都有隊員的簽名和題詞。
格桑旺堆。王哲仁。
尼爾不回答。中越又打了一遍手語,尼爾還是不回答,兩眼卻一直盯著他的衣兜,中越覺得那衣兜給看出了幾個洞。
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
通往天堂的路是孩子引領的
死於登山途中
「印第安人敬地母,從不糟蹋地產,拿了一草一木都要有個名目。拿了,也不能白拿,要獻上謝物。」
生膠落色。母親下班回到家,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一笑,額上的淺紋也是黑的。洗了又洗,洗出好幾盆墨汁似的水來,潑了,就操持一家人的晚飯。飯很簡單,幾乎全是素的,卻有菜有湯。吃完飯,收拾過碗筷,母親就坐下來,開始織毛衣。母親會織很多種的花樣,平針,反針,疊針,梅花針,元寶針。母親的毛衣都是替別人織的,母親自己的毛衣,卻是拆了勞保手套的舊紗線織的,穿在身上,顏色雖然黃不黃白不白的,樣式倒是合身的。母親給別人織毛衣,織一件的工錢是兩塊錢。遇到尺寸小花樣簡單的,一個月可以織五六件——當然是那種馬不停蹄的織法。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母親是個節省的人,到了哪裡都一樣。在中越家,母親捨不得用洗衣機和烘乾機。母親自己的衣服,總是手洗了掛在衛生間里晾乾。走進衛生間,一天到晚都能看到萬國旗幟飄揚,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瀟瀟說地磚浸水要起泡的,衛生間總晾著衣服,來客人也不好看。瀟瀟說了多次,母親就等到早上他們都上了班才開始洗衣服,等下午他們快下班了就趕緊收拾起來。地上的水跡,母親是看不清的。母親自己看不清,就以為別人也看不清,瀟瀟的臉色就漸漸難看了起來。
暑氣爬到北緯52度,難免有些力不從心,早晚兩頭,風就帶了些絲絲縷縷的涼意。達娃一年到頭都裹著頭巾,熱的時節防晒,冷的時節防寒。中越的視線漸漸抬高,就看到了達娃頭巾上的花樣——是向日葵。無數焦黃的花瓣緊緊地窒息般地相互簇擁著,彷彿在無望地逃離一樣看不見的災禍。中越注意到了達娃的頭巾,是因為這是達娃身上唯一一樣帶著顏色的物件。當然,達娃的頭巾並不是中越視野里的唯一內容。中越眼角的餘光里,還看見了尼爾站在十步開外的草地上,用甜草在編繩子。
格桑旺堆是達娃的第一個男人。倆人是旅遊學校的同學,畢業后又都在同一家旅遊公司供職,跑的也是同一條線——塔爾寺日月山和青海湖。旺堆跑單周,達娃跑雙周。他們是在畢業后第三年的九月份領取了結婚證的,原本準備在那年的國慶節辦喜事。那張鮮紅色的結婚證後來一直躺在達娃的抽屜里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因為旺堆一直沒有當成新郎。旺堆的旅遊車是在去日月山的途中失事的,車的殘骸很快就找著了,車裡卻沒有旺堆。過了好幾天人們才在倒淌河邊找到了他的屍體。至於他的屍體為何離他的車那麼遠,公安局做過多次調查,終於不了了之。而達娃做了十一天紙上新娘,就守了寡。
「兩星期,就兩星期。等到開學你忙了,我就不麻煩你了。」
「他說我的命,實在是太硬了。紙做的肉做的男人,都鎮不住我。只有鐵打的男人,才壓得住我。」
鷹在山頂上飛呀,
那咚咚的鼓點一聲比一聲強勁地撞擊在他的耳膜上,撞得耳膜千瘡百孔。耳膜終於全線決堤,鼓聲如黑風惡浪嘩地湧入血液,翻攪得他全身生疼,步履踉蹌。那鼓聲覆蓋了所有的塵世街音,那鼓聲叫他的心膨脹了許多倍,如氣球一路升到喉嚨口,卡住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他的呼吸就突然失去了節奏。
「我不抽,裘伊也得抽。裘伊不抽,別人也得抽。印第安人哪有不抽煙的?冬天這麼死長,不抽你試試看,怎麼活得下去?」
放下電話,卻怎麼也集中不了精力備第二天的課。他和瀟瀟一直認為小越的個性太大大咧咧,有些像男孩子,沒想到孩子卻一直是看在眼裡的。他和瀟瀟的不快活,在小越面前其實都是很隱忍的。瀟瀟的不快活在先,他的不快活在後。他的不快活很大程度上源於瀟瀟的不快活,因為他本人對快活不快活之類的感覺一直是很懵懂的。
尼爾是個小矮個,羅圈腿,大腦殼,看人時眼睛往上一翻,額上就蹙出幾圈淺紋來——像個乾癟老頭。耳倒是招風大耳,可惜是個擺設。
「你學藏葯,為什麼?」
中越蹲下來,用手來刨雪包。雪很松,刨起來並不困難。只是冷,即使是厚厚的麂皮手套,也無法抵禦北方兇猛的寒冷。終於刨開了,露出一個低矮的墓碑,碑頂是一個插著翅膀的小天使,碑文是:
帕瓦以後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中越就再也沒見過達娃——倒是時時能見到尼爾。中越一周去一次白魚小學培訓老師。培訓完后,都會留下來單獨輔導強化尼爾的手語和讀唇功能。這一次去了,尼爾卻沒在。老師說被他媽帶去雷灣醫院做年檢了——自尼爾出生后,就存進了那裡的早產兒資料庫,每年要進行一次複雜的跟蹤檢查。
他知道他生命中的一些部分正在漸漸死去,另一些部分卻正在漸漸復甦。
中越買繩子,是為了放風箏的。中越的風箏很舊了,是臨出國那年在一個廟會上買的。是一隻燕子,黑身紅喙紅眼睛,尾巴上綴著長長一串的彩紙。繩斷了,一直沒接上。繩是幾年前他帶小越去多倫多中央島過風箏節的時候,掛在樹上扯斷的。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風箏從樹上取下來。那天小越哭得昏天黑地,他至今記得小越墜在他背上的重量,和她把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抹在他脖子上的濕潤感覺。不知現在小越還放風箏不?是不是跟那個姓項的去的?
父女兩個隨便聊了幾句,小越就有些不耐煩起來,說爸爸我要看「尋找尼姆」呢,圖書館借的帶子,明天就要還。中越問媽媽在嗎?小越頓了一頓,才說媽媽在樓上,項叔叔也在——要不要叫她?中越也頓了一頓,說不用了,沒什麼事,就掛了。掛完了,獃獃地坐在沙發上,心想瀟瀟大約真是對自己徹底冷了心了,要不然怎麼能這麼快就和那個姓項的上樓去了呢?要知道從前的瀟瀟可是出名的慢性子,從第一次握手到第一次上床,竟耗費了他整整兩年的時光。現在的瀟瀟不同了,現在的瀟瀟是有經歷的。她的經歷是他給的,他用他的銳氣砂紙一樣地打磨著她的疵點斑痕,使她完成了從毛糙到光潤的蛻變,可是到頭來享受她的成熟的卻不是他。
老裘伊其實並不老,滿打滿算,也才三十八歲。可是老裘伊的名號,卻已經有了十數年的歷史。
那天中越坐進車裡,啟動了引擎,卻很久沒有動身。汽車噗噗地喘著粗氣,白色的煙霧在玻璃窗上升騰,聚集,又漸漸消散。視野突然清晰了。就在那一刻,中越覺出了自己的不快活,一種不源於瀟瀟的情緒的,完全屬於他自己的不快活。
尼爾采了滿滿一把薔薇果,扔在達娃的背簍里,又一個人往前走去。一刻鐘的工夫,回來了,手裡抓著一把箕草。達娃將根莖上的泥土抖凈了,把草鋪在掌上讓中越看。草極是細軟,莖上微微地泛著紅,在風裡哆哆嗦嗦地支不起身子。
尼爾見達娃沒有追問他功課,猜著是肯放他假的意思,就涎皮涎臉地趴在中越耳邊,咿里嗚嚕地說了一句話。中越沒聽明白,讓再說一遍。說了,還是沒聽明白。達娃就笑,說他的話,也就我聽得懂。他說要帶你去認草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這個兒子還沒有對誰這麼款待過呢。
中越無語。
就輪到孩子們上場了。
向北方,向北方,南方的孩子盼解放……
送走母親,走出機場,外邊是個春寒料峭的天,早晨的太陽毫無生氣冰冷如水,風颳得滿樹的新枝亂顫。中越想找一張手紙擤鼻涕,卻摸著了口袋裡那個原封未動的信封——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又把錢還給了他。
啟程的那天早上,車都開到高速公路口上了,他又停下來,用手機給瀟瀟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接。「小越在嗎?」他問。那頭冷冷一笑,說你有多長時間沒送小越上學了?你不知道她夏季班的校車七點半就到?他頓了一頓,才說瀟瀟那我就走了啊。那頭不說話,他就掛了。停在路邊,他怔了半天,心想自己大概還是期待著瀟瀟說些話的。可是他到底期待瀟瀟說什麼樣的話呢?其實,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主意已定。她是知道他的,所以她什麼也沒說。
中越嘆了一口氣,說要學手語,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會的。即使學會了,不長期練習也會生疏。兩個星期,只能學個皮毛的皮毛。你真要學,最好是全家一起來,這樣能一起練習鞏固。
姓項的是瀟瀟的同事,老婆在國內,據說正在辦離婚手續。那人對瀟瀟上心,大概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瀟瀟對他,倒是冷一陣熱一陣,一直打不定主意。不過那是前一陣子的舊聞了。現在小越來電子郵件,常常提起項叔叔,大約那人對小越,也很是上了心的——自然是因為瀟瀟的緣故。中越只覺得小越如同那隻風箏,遙遙地掛在姓項的那棵樹上。繩子雖然還在自己手裡,卻扯也不是,不扯也不是。若硬扯起來,繩子斷了,小越就一輩子掛在了那棵樹上。若不扯,眼看著女兒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心裏總是不甘。便想著今晚無論如何要給瀟瀟打電話,說定帶小越來蘇屋瞯望台過聖誕節的事。前幾次說起這事,瀟瀟總是含糊其辭——大約姓項的早已有了過節的安排。可是今天他只對她說最後一次了,她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到時他就要開車去多倫多接小越。
信終於來了,是在兩個月以後,當她幾乎已經放棄了等待的時候。
白魚鎮上所有的人都猜到了裘伊的女人身上那些傷痕是怎麼回事,可是達娃卻保持了沉默,一次也沒有報過警。眾人猜到了她沉默的原因——達娃的永久居留身份還沒有最後辦妥,分居有可能導致遣返回國。
就走到坡的頂上,將兩手攏在嘴邊,又是一陣狂喊。
孩子們的裝飾簡單了許多,父母都不願意把太精緻的手藝浪費在他們尚未定型的身材上。男孩也有鷹羽,女孩也有佩鈴,只是這鷹羽不是那鷹羽,此佩鈴遠非彼佩鈴。孩子們的年齡也很參差不齊。大些的,已經到了那個尷尬的年紀了,動作表情都有些虛張聲勢的冷酷。小些的,還沒經歷過幾場帕瓦,舞步還是疏惶無章的。最小的幾個,剛會走路,一上場就哇地大哭了起來,惹得場下的人直笑得前仰后翻。
兩千美金。大哥二哥各五百,您留一千。
達娃又烤熟了一塊肉,拿細鐵棍穿了遞給中越。中越沒接住,肉就掉了。倆人同時伸手去搶,中越碰著了達娃的胳膊,只聽見達娃哎喲地叫了一聲,拿手捂了胳膊,身子就矮了下去。中越以為燙著了達娃,慌慌地去掰達娃的手,挽起袖子,才看見胳膊上有一排傷,小小的圓點,一個挨一個,擠在一起像是一朵開過了季的花。傷是新的,剛結了痂,嫩薄的一層粉紅,已經碰破了,流著血。
蘇屋瞯望台就這樣走進了他的視野。
天已經大黑了。從天窗里看出去,夜空如洗,月是細細的一牙,周邊有些亮斑閃爍如炬——看了幾眼方明白是星斗,竟比鬧市間大出數倍來。窗外的那片企鵝湖,不知何時已經翻了臉,水如濃稠的墨汁,在風裡癲狂地潑灑,將兩岸的岩石染得透黑。林濤如萬仞山石倒傾下來,轟隆隆隆隆,從頭頂響起,一路碾過腳底,木屋突然間變得單薄如紙籠,彷彿一捅就透。中越有些驚怵,就開了燈,從廚房裡找出一把冰錐和一把牛排刀,放在隨手可即之處,心想明天得去區政府打聽一下買槍的手續——這樣的荒郊野地,只有槍才是真膽,別的都是狗屁。
中越一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雷蒙將木杖往樹榦上狠狠一敲,啪的一聲,木杖斷成兩截。
達娃也回了一句話,是中文。撕了,遞給裘伊。裘伊翻著字典,猜出了達娃的意思。
中越看見尼爾愣愣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盯著達娃的嘴唇,手裡的野花丟了一地。泥塑一樣的臉上,雙眸如千年雪山的融水,烏黑清亮地倒映著日月星辰。中越知道,有一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
於是他越來越渴望他從未經歷過的卻又永遠不能割捨的北方。北方的大。北方的寬闊。北方的簡直明了。北方的漫不經心。北方的無所畏懼。
「藏葯和我們的草藥有相通之處。」
小越:
沿著鏟雪車鏟過的小道,中越和尼爾走進了墓園。白雪掩蓋了所有的墓碑,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高矮不一的雪包和微微露出一角的十字架。尋食的鳥兒從一個雪包飛到另一個雪包,嘎嘎的聲響里,雪地上便落滿了翅膀的痕迹。每一個雪包底下都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可是一場大雪便輕而易舉地抹殺了它們所有的區別。尼爾站在小道中間,突然就迷了路。
再回到場下,覺得身子已經給顛得散了架,半日裝不回去。不知道是慌亂,還是感動,手腳只是顫抖不已。
「陳醫師,我是尼爾的母親。這麼早來打擾你,是因為我要趕著上班。」
爸爸決定向社會福利部提出申請,領養那個失去了雙親的聾孩子。
這座山的名字叫失聰。
剛下過雨,柴濕。塞了無數的引火木屑,仍是青煙滾滾,熏得中越涕淚交加。達娃看了,就抿嘴笑,「印第安人熏刺蝟,熏的就是你這樣的笨刺蝟——非得坐風口嗎,你?」中越換了個方向坐,果真就好些。
母親:右手展開,拇指放在頦下,其他四個指頭左右舞動。所有與女性相關的詞都要借用這個動作——有點像漢語里的偏旁。
人在馬背上走呀,
尼爾從地上爬起來,猴似的黏在達娃身上,要翻達娃的背簍,看買了些什麼。背簍里是一個印著哈利·波特劇照的午餐盒,一雙新球鞋和幾支帶了籃球橡皮https://read.99csw.com頭的鉛筆——都是開學用的。尼爾歡天喜地地試著新鞋子,達娃就盯著孩子問:今天和陳醫師學了些什麼?
選自《收穫》2006年第1期
2001—2004
他知道,是達娃歌里的那匹馬,在牽著他一步一步地回鄉。
達娃看見了一張臉,一張長著棕黃色鬈髮有著高原般健康膚色的臉。
「裘伊!」
天是個好天。站在坡上看天,和平地上就很有些不同。那一片晴空,像是一匹碩大的藍布,將地將坡將湖都緊緊罩住了,緊得透不過一絲氣。只有偶爾飄過的幾片薄雲,才將那匹藍布鉸開些細細的縫隙。風從缺口流進來,風箏就飛了起來。中越手裡的麻繩越來越短了,燕子彷彿馱在了雲上。
你聽懂了嗎?需不需要翻譯?
母親一輩子想生閨女,結果卻一氣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和二兒子生的也是兒子,只有老兒子得了個閨女,所以母親很是稀罕小越,見了小越就愛摟一摟,親一親。小越刺蝟一樣地弓著身子,說不要碰我。小越說的是英文,母親聽不懂,卻看出小越是一味地躲。母親伸出去的手收不回來,就硬硬地晾在了空中。中越豎了眉毛說小越你聽著,你爸爸都是你奶奶抱大的,你倒是成了公主了,碰也碰不得?瀟瀟不看中越,卻對母親說:小越不習慣煙味,從小到大,身邊沒有一個抽煙的。母親聽了,神情就是訕訕的,從此再也不敢碰小越。
風將他的聲音扯碎了,又一把一把地摜回來,滿林子都是嚶嗡的荒腔。直喊到嗓子喑啞,才頹然撲倒在草地上,突然間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心裏一片明凈。
所以,兩個月後,當瀟瀟提出分居的時候,他雖然不情願,卻也沒有激烈反對。
小越:
達娃茫然地搖了搖頭。醫生的英文含混不清,很多地方她沒有聽懂。可是她不需要完全聽懂,她只要聽懂其中的任何一句就夠了。比如一記重鎚已經將人打死了,接下來再挨多少錘都無關緊要了。
中越看見尼爾又走近了幾步,這次,就站在了達娃的身後。
中越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林子抖了一抖,宿鳥嘎地飛起,黑壓壓地遮蓋了半個天空。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那是槍聲。他覺得他的肩膀麻了一下,有股溫熱的東西,從那裡汩汩地流出。他想喊,可是他的嗓子卻如荒漠里的一絲細水,還沒流到喉嚨,就已乾涸在重重沙塵之中。
尼爾他爸呢?
門還沒關嚴,就被砰的一聲撞開了,衝進來兩個淋得精濕的人——是達娃和尼爾。倆人衣服如薄綿緊貼在身,牙齒磕得滿屋都聽得見,頭上身上的水在地板上淌成一個混濁的圓圈。
三人又找了幾樣花草,就到了一片開闊之地。依舊有樹,樹也依舊粗大,只是突然都沒有了葉子,光禿禿的再無遮擋。正午的陽光洪水似的奔泄下來,照著年代久遠的樹榦,一棵又一棵遙遙相立,樹身上焦黑的疤痕如巨蟒層層纏繞至樹頂。地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斑駁地裸|露著一些草根,如暗淡的血管,在一片垂老的失去了勁道的胸脯上有氣無力地延伸。中越猜想這片地是雷電山火燒焚過的。從滿目蒼翠到遍地焦土,竟然只有一步之隔,毫無層次過渡。一步之外是蔥鬱的生,一步之內是荒瘠的死,卻都是一樣的觸目驚心。
爸爸要離開你一段時間。爸爸離開的原因,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了。爸爸要去的那個地方,在多倫多的北邊。很北。可是不管爸爸在哪裡,爸爸的心永遠不會離開你。
思路朝那條死路上一走,頭就驚天動地地疼了起來,太陽穴一扯一扯,像有兩隻螳螂在揮舞著大鉗子鬥法。抹了濃濃一層風油精,直辣得眼睛嘩嘩地流淚,才漸漸緩和些。頭剛好些,手上的傷口又疼了起來。其實頭疼並沒有緩解,只不過手上的傷口疼得更劇烈些,就把頭疼給遮蓋住了。這回的疼跟白天的疼又是不同。白天的疼有點像針挑,到了這一刻,就似刀削了。削也不是痛痛快快的削,卻是那種半刀半刀沒扎到底就拔|出|來的拖泥帶水的慢削。中越猜想是藥性過了,就起來又服了兩片鎮痛葯,誰知這回葯卻是不管用了。非但沒有鎮住疼,反而身子陣陣地發起冷來。
中越果真又攏了嘴,憋足了勁,這一回卻吼不動了,像漏了氣的車胎,竟不出聲。達娃捧腹大笑。中越說你笑什麼,你吼一個我聽聽。算了,你也別吼了,乾脆唱個歌吧。那個李什麼,唱的那個青藏高原,那才他媽的叫歌。
「苦命的女人,你走吧,馬兒能帶你走多遠,你就走多遠吧。」
父親:右手張開,大拇指輕碰額角。所有與男性有關的詞,也都要藉助這個動作。
雲在天上飄呀,
尼爾跟在中越身後跑,氣漸漸地跑短了,嘴裏卻含混不清地叫著:鳥,鳥。中越突然停了下來——他想起這是尼爾第一次開口和自己說話。中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寫了大大的一個「kite(風箏)」,放到尼爾眼前,說那不是鳥,是風箏。你說一遍:「kite」。尼爾低頭看著腳上的鞋,卻不說話。中越抬起尼爾的下頦,說尼爾你想放那隻鳥嗎?尼爾頓了一頓,終於點了點頭。中越揚了揚手裡的繩子,「你說十遍『kite』,我就讓你放鳥。」
達娃忍不住咯咯地笑了。達娃的笑一開了頭,就如一顆彈子在平滑的玻璃面上一路滾下去,沒有人接著擋著,就再也剎不住車了。一直笑得兩眼都有了淚,卻還是歇不下來。中越只好拿一張舊報紙卷了一個圓筒,衝著她的後腦勺梆梆地敲了幾記,方勉強止住了。
十月初中越收到了一封挂號信,是一個厚實的牛皮紙大信封。看到寄信人欄上那個陌生的律師事務所名字時,中越心裏就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拆開了,果然是離婚協議書。
達娃在旅遊學校里學過幾個學期的英文,後來一直帶國內的旅遊團,沒有機會接待外賓,那些英文就漸漸地在肚子里腐爛了。此刻她在極其有限的剩餘記憶里橫挑豎翻,卻始終找不到那個「跪」字。在接近於永恆的遲疑中,那個年輕的洋人終於接過了她的話頭。
小越:
「你,你到過中國?」
母親的眼睛壞了,不能再做剪鞋底的工作了,就調去了最不費眼力的包裝車間,給出廠的鞋子裝盒。母親也不能再織毛衣了。失去了營養費和織毛衣這兩項額外收入,家境就更為拮据了。三個孩子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懂事起來的。每天做完作業,就多了一項任務——糊火柴盒。糊兩個火柴盒能得一分錢,每天糊滿一百個才睡覺。糊火柴盒的收入孩子們只上交一部分,另一部分自作主張拿去給母親買了魚肝油。
約翰·哈瑞森
母親常年營養不良,又勞累過度,身體就漸漸地垮了。有一天晚上,三個孩子正圍著飯桌做功課,突然聽見母親嚷了一句怎麼又停電了?中越說沒停電呀,母親那邊半晌無話。再過了一會兒,中越就聽見了一些的聲音,才發現母親哭了——母親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三人走得慢,漸浙地,就落在了眾人後邊。見人聲遠了,中越才遲遲疑疑地說,其實,達娃,你也是可以回去的,帶著尼爾,回中國。
中越不用轉身,也知道尼爾哭了。
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地復了明,只聽見護士說你可以抱他了,就知道是尼爾一天一度離開溫箱的「放風」時間了——是半小時。達娃接過尼爾,輕輕地對護士說:我可以和他單獨待幾分鐘嗎?護士走開了,帶上了門。
達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可能心肺發育不全,腦功能受損,視力聽力有障礙,骨骼畸形,運動神經損壞。這些癥狀都是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確定的。目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幫助他呼吸,預防一切可能的感染。
突然,黑布袋一樣的皺紋挪動起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完全睜開眼睛。一滴濁黃的眼淚,從左邊的眼角滾了下來。她用手背擦去了。又一滴濁黃的眼淚,從右邊的眼角滾了下來。
中越覺得血從腳底一寸一寸地熱了上來,心跳得一屋都聽得見。關閉了網頁,就飛快地打出了一封信:「我接受聘任合同的全部條款,將於兩個星期之內赴任。」信打完了,用食指輕輕地擊了一下發送鍵,叮的一聲脆響,電子信件飛離了他的電腦——這才感覺到手在微微地顫抖。閉上眼睛,彷彿看見了滿天都是透明的翅膀,載著他一腔的急切,飛向那個有著一個奇怪名字的加拿大北方小鎮。
是尼爾先出來的,身子嚴嚴實實地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叫熱水沖得緋紅。小腳載著毯子一路移動,像上了發條的電動玩具,模樣丑得叫人心軟。中越把尼爾舉起來,坐到沙發上,拿了個小吹風機來吹他的頭髮。還沒吹幾下,尼爾就枕在他腿上睡著了,鼻息吹得他腿上絲絲地癢,口水淌了他一褲子。
中越陪著母親排在長長的安檢隊伍里,母子不再有話。臨進門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哥寫信打電話,別提,那個,錢,的事。
路開始變窄了,漸漸地,只剩了一條小徑,蛇一樣地在樹和樹之間穿行。腳踩在隔年的落葉上,發出空空的回聲。樹木越發地粗大密集了,枝椏搭著枝椏,遮天蓋地的。抬頭看天,陽光不再成片,卻被樹剪成絲絲縷縷的帶子,在枝葉之間垂掛下來,照得地上斑斑點點地泛黃,不像是正午,卻更像是黃昏。林子深處有一隻啄木鳥在啄著樹榦。樹榦很硬,那篤篤的聲響彷彿是夜半敲更的竹梆,響了很久,絲毫沒有倦怠疲軟的樣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腦殼上,頭皮就緊了起來。中越忍不住撿了塊碎石扔過去,梆聲戛然而止,一陣翅膀的撲扇,枝葉地落了一地。
咿咿……吁吁……嗚嗚……呀呀……
中越鬆了膝蓋,過了半晌,尼爾才站起來,猶猶豫豫地走到了達娃身邊,坐下,拿眼睛蔫蔫地探著達娃。達娃不理,卻彎腰去草簍里摸索著找了一包煙。撕了封口,抽出一根來,抖抖索索地竟打不著火。中越撲哧地笑了一聲,說至於嘛,氣成這個樣子。你這個兒子,再寵下去就廢了,我在為民除害呢。
達娃失聲大笑。穆赤活佛是塔爾寺醫院的名醫,達娃帶過醫療部門的旅遊團,多次參觀過醫院。來來去去的,就和穆赤活佛成了朋友。
達娃坐在門檻上跟中越學手語。
瀟瀟說媽您把火關小些。中越也說媽您多煮少炒。母親回嘴說你們那個法子做出來的還叫菜嗎?勉強抑制了幾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
「小越你別嘆氣,你還是個孩子,嘆氣是大人的事。」
於是他辭去了原有的工作,開始整天掛在網上,尋求任何一個可以通往北方的機會。
當的一聲鼓止,全場愕然。半晌,才響起一片唿哨,眾人咚咚地跺著地,齊聲尖叫:尼爾,尼爾。中越這才認出那男孩是尼爾。
「娃呀,你聽她的,都聽。媽年輕的時候,你爸也是順著我的。」母親說。
達娃的聲音極輕,如同清晨樹林間生出的第一絲軟風,樹還沒有感覺,只有葉子知道了。達娃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商量的語氣。
女人搖搖頭,說就我和尼爾,明天開始。女人的口氣很堅決,中越找不著一條縫隙可以插|進去一個拒絕的理由。
中越又是一驚。半晌,才問:「你來這裏多久了?怎麼來的?」
「你好,我叫裘伊,加拿大人。」
今天爸爸才聽說那個喪失了聽力的孩子為什麼會叫尼爾。尼爾姓馬斯。尼爾·馬斯這個名字其實是他母親取了來哄哄洋人的,真正的意義只有他母親知道。當你把這個名字用帶些省略的快語速念出來的時候,就成了尼瑪。尼瑪是藏人常見的名字,是太陽的意思。尼爾的母親是藏人,在青海漢藏混居的一個地區出生長大。關於她如何來到加拿大這個偏僻的小鎮,相信是一個很離奇的故事,只是她還不肯告訴我。她的名字叫雪兒達娃,翻譯成漢語,就是藍色月亮的意思。一個叫月亮的母親,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叫太陽,我想她對他是抱了許多希望的。只是這樣的一個名字,落在這樣的一個孩子身上,似乎有些殘酷。
只得脫了外衣躺到床上,厚厚地蓋了一層被子。被子才蓋上,就壓得渾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露出半個身子來,便又顫顫地冷。蓋了又踢,踢了又蓋,跟被子鬥了一夜的法,輾轉反側,竟是一宿無眠。到了凌晨,剛有了些軟綿的睡意,卻突然聽見了門外的動靜。
小越:
尼爾的智商在正常水平——雷灣醫院測試的,只是語言接收表達能力差些。
母親操勞慣了,到了兒子家裡,也是積習難改,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做上一桌的飯菜,等著兒子兒媳下班。母親做飯,還是國內的那種做法,姜蔥蒜八角大料紅綠辣子,旺火猛炒,一屋的油煙瀰漫開來,惹得火警器嗚嗚地叫。做一頓飯,氣味一個晚上也消散不了。傢具牆壁上,很快就有了一層黏手的油。
達娃在衛生間里待了很久,出來時已經換上了中越的毛衣。毛衣的袖子高高地挽上去了,下擺卻長長地拖到了膝蓋。在這樣的寬敞里達娃的身子突然顯得極是瘦小起來,小得如同一個未成年的女孩。達娃在尼爾的腳下坐下,解開辮子擦頭髮。中越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長的頭髮,如風中的亂雲簌簌地抖著。擦乾了,綰起來,在腦後打了一個大大的結,雲開霧散,露出水汽濃重的一張臉——竟有幾分秀氣。
尼爾對音樂有著過人的領悟。聽力正常的人是要依賴音樂的形式和包裝來進入核心內容的,可是尼爾跳過了那些花花草草的東西,直接進入了音樂的骨髓——節奏。我想尼爾是可以成為一個傑出的鼓手的。印第安人的那種獸皮大鼓,是完全靠節奏掌握鼓點的。只是可惜,印第安人的職業基本是代代相傳的。假如尼爾長大后仍然留在部落里生活,而不是像許多年輕人那樣離開小鎮到大城市去,他最有可能成為一個草藥醫師,和他的父輩一樣。當然前提是他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1968—2005
一個星期之後,中越就開始了前往蘇屋瞯望台的漫長旅途。
風起來了,林濤聲中夾雜了一些爆竹般的脆響。過了一會兒,中越才明白過來,那是光的腳步聲。光變了,變成了五彩斑斕的色帶。先是紅,再有黃,再有橙紫,色帶交織變換,時靜時動。靜時如開世之初,一片混沌祥和。動時若一襲彩裙,在作風中舞。那顏色那舞步恣意而張揚,無章也無法——卻是驚心動魄。
後來,瀟瀟就帶著小越在外頭吃飯,吃完了帶些外賣回來,給中越母子吃,才算勉強解決了這個問題。只是母親無飯可做了,就閑得慌。母親不僅不懂英文,母親連普通話也說得艱難。所以母親不愛看書看電視,更不愛出門,每天只在家裡巴巴地坐著,等著兒子回來。中越下班,看見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洞洞的客廳里,兩眼如狸貓熒熒閃光,就嘆氣,說媽這裏電費便宜,開一盞燈也花不了幾個錢。
那天中越下班回家,正要開火做晚飯,只見窗外黑雲密集,天陰得幾乎合到了地上,才猛然想起自己昨天洗的一條床單,還晾在陽台上——這邊的人不喜歡用烘乾機,家家戶戶都有晾衣繩——就衝出去收床單。剛把床單擼下來,雨已經轟隆地下了起來,遠看是白花花的一片帘子,近看是一根連一根的棍子,砸得一個企鵝湖翻騰如沸水,滿坡滿地都是洞眼。
達娃的第二個男人叫王哲仁,是個漢人,在青海大學教書,研究少數民族風俗。王哲仁是達娃旅遊團里的客人,跟著達娃走了一遍青海湖,聽達娃唱了一路的歌,就喜歡上了達娃,窮追不捨。達娃從小在藏漢混合的學校里讀書,周圍也有一些藏漢通婚的朋友熟人,所以達娃倒是不怕和漢人結婚的。只是有過了前面一次的經歷,聽到「結婚」兩個字,就難免有些膽戰心驚。一直到領了結婚證,也沒有和王哲仁說起過旺堆。沒想到婚宴上,有人喝醉了酒,竟把王哲仁叫成旺堆。王哲仁當時撐住了,回到洞房,就生了氣。讀過書的漢人即使是生氣,也是溫文的。「我不在乎你的過去,可是我在乎你對我不誠實。」王哲仁對達娃說完這句話,就和衣睡下了——睡在了床那頭。天亮時達娃在濃烈的尿臊味中醒來,發現床單是濕的,王哲仁的身體已經涼了。後來法醫鑒定是突發性心臟病。
後來,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你願意來加拿大和我一起生活嗎?她猜想這就是他的求婚了。她很高興他沒有說出「結婚」兩個字,也慶幸她拙劣的英文和他拙劣的中文使她避免了向他解釋她的過去的必要。她雖然是個極有力氣的女人,可她的力氣卻只夠背負一個王哲仁。多年之後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迷惑如雲霧漸漸散去,真相如山巒漸漸凸現出來,她才明白,她是為了省心才嫁給裘伊的。只是她當時沒有想到,她為了省幾句話,卻搭上了一生。
達娃不答,只一味地催尼爾走。尼爾走了幾步,又停下,看著達娃,嘴裏咿咿嗚嗚地嘟囔著,卻不肯走了。達娃罵了句敗家子呀你,便跑去車裡,把那雙新買的球鞋拿出來,扔給尼爾。尼爾換上了,三人才上了路。
苦喲,苦……
尼爾看了中越一眼,突然彎下腰,一頭朝中越撞了過來。這次中越早有準備,一把揪住尼爾的衣領,將尼爾仰面朝天地按倒在地上,又將一隻膝蓋,狠狠地頂在尼爾的胸前。尼爾如同一隻被大頭針釘在木板上的昆蟲,徒勞地揮舞著四肢,嘴裏發出咿咿嗚嗚的呼叫,身子卻動彈不得。中越聽見身後達娃的腳步聲,便頭也不回地吼了一聲:「達娃你給我住嘴,這裏沒人,你告我也沒用。我們講好了的,你得聽我的法子。」
然而她還是無法抑制地期待著他的來信。
這時場上突然跑上來一個矮瘦的男孩,在場正中站定了,朝眾人亮了一個相,便跟著鼓點飛快地旋轉了起來。男孩頭戴一頂獸毛戰冠,眉心懸挂著一片黑黃相間的護額鏡,身著嫩綠衣裝,前胸是一排刺蝟毛編成的護身,後背是一扇碩大的翠綠鷹羽盾牌,腳踝上各是一串青銅鏤花響鈴,衣服上綉了許多的獸蹄和幾何圖形——卻因著舞步,看得不甚分明。無論鼓點如何急切,男孩牢牢地膠在鼓點上,鼓起腳動,鼓落腳止,毫釐不差。鈴鐺如疾雨抖落一地,衣袍若一片綠雲,被風追得狂飛濫舞,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中越吼完了,就有些赧然,訕訕地對達娃說,我老家在南方,人多地擠,和鄰居挨得特別近。從小到大,吃飯得小聲,怕隔壁聽見你吃什麼。上廁所九_九_藏_書得小聲,怕隔壁聽見你拉什麼。說話得小聲,怕隔壁聽見你說什麼。所以一到了地廣人稀的北方,忍不住就想吼兩聲解氣。
歌也完全不是中越想象的那種唱法,中越甚至不知道把那些聲音叫做歌是否妥當。沒有詞,只有一些帶著大起大落旋律的呼喊。那喊聲高時若千年雪山的巔峰,再上去一個台階,就頂著天了。低時卻若萬丈深潭的潭底,再走下去一步,就是地心了。那聲音如強風在天穹和地心之間穿行自如,從水滴跳到水滴,草尖跳到草尖,樹梢跳到樹梢,雲層跳到雲層,沒有一種樂譜能記得下這樣複雜的旋律,沒有一種樂理可以捆綁得住那樣的強悍和自由。世間所有的規矩和道理都是針腳,是把人釘在一個實處的,可是那聲音卻從所有的針腳里掙跳出來。它與聲帶無關,與喉嚨無關,甚至也與大腦無關。它是從心尖生出就直接蹦到世上的,沒有經過任何一個中間環節的觸摸和污染。中越覺得臉上微微地生癢,摸了摸,覺出是淚水,才知道這聲音和他的靈魂,已經在他身體之外的某一個地方,發生了碰撞。
他輕輕地起了床,打開手機,藉著熒光屏上的光亮撥好了911的號碼,只要一按發送鍵就可以了。然後他拿起了床頭柜上的那把冰錐,貓腰朝著門走去,把眼睛緊緊地貼在貓眼洞上。這一貼,全身的毛孔頓時刺蝟似的聳立了起來——他看見貓眼裡裝著一隻碩大無比玻璃珠似的眼球。兩隻眼球幾乎撞在了一起,中越聽見自己的上下排牙齒格格地打起架來。
「有本事就把那個姓項的擺到明處,背後打黑拳是他媽的混蛋!」
鎮內人口:3400。外圍人口:1800。緯度:北緯52度。主要居民:烏吉布維族印第安人。轄區:印第安和平協議第三區……
「十年前,我在青海湖邊遇到了一位高僧。」達娃說。
於是,雪兒達娃在她二十六歲的那一年,還來不及退下眼角眉梢的全部稚氣,就守了第二次寡。
她看著他飛跑著去追趕下山的最後一趟車,高瘦的身影如鴕鳥般一拱一拱地消失在漸漸濃重起來的暮色里,心想這大概也就是一個故事,一個有點意思的小故事。故事每天都有,如雲彩飄進飄出她生活的天幕。可是故事至多只是生活的背景而不是生活本身,她的生活不會因為故事而發生改變。
「我不是來觀光的。我來學習,學藏葯。」
尼爾早從他爺爺肩上跳下來,拉了中越的褲管,笑得一臉是牙,「k……kite.」
車子開出了多倫多城,屋宇漸漸地稀少起來,路邊就有了些田野,玉米在風中高高地揚著焦黃的須穗。再開些時辰,房屋就漸漸絕了跡,田也消失了,只剩了大片的野地,連草都不甚旺盛。偶有河澤,一汪一汪地靜默著,彷彿已經存在了千年百載,老得已經懶得動一動漣漪。夏蟲一片一片地撲向車窗,濺出斑斑點點壯烈的綠汁。路上無車也無人,放眼望去,公路開闊得如同一匹巨幅灰布,筆直地毫無褶皺地扯向天邊地極。中越忍不住搖下車窗,將閑著的那隻手伸到窗外狂舞著,只覺得滿腔的血找不著一個出口,惡浪似的拍打著身體,一陣一陣地轟鳴著:向北方,向北方,向北方。
離開活佛住處時,已是黃昏。晚霞如山,壓矮了大小金瓦殿。遊人漸漸散去,秋風夾帶著沙石從樹林走過,空氣里已經有了霜的濕意。
「對不起,我……太久了。」
女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袋,從布袋裡摸出一把尖草葉子。女人將草葉子團在手心,地揉碎了,便有些乳汁似的草漿流了出來。女人將碎草葉子敷在中越的傷口上,中越嗚地叫了一聲,一把將女人推開了。那火燒鹽灼似的疼痛過去后,就有絲絲縷縷的清涼滲了進來,腦子裡的那團霧氣漸漸散去,神志竟有了幾分清朗。
女人說這話的時候,頰上的雀斑漸漸暗淡了下去,臉上就有了愁容。
墓碑在雪裡埋過了一夜,微微地有些暖意。中越的手指撫過那些高低不平的碑文,彷彿摸到了陽光,草地,金黃色的蜜蜂,和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中越到鎮上的醫務室處理完了傷口,回到家來,就是下午了。在醫生那裡打了一劑鎮痛消炎針,藥性一上來,有些頭重腳輕,就橫在沙發上睡著了。正是鼾聲如雷間,突然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坐起來,一看是瀟瀟。瀟瀟穿了一件天藍色的羽絨服,頭上圍了一條雪白的羊絨圍巾。圍巾圍得很緊,只露出黑井似的兩個眸子和額前齊齊的一排劉海兒。中越吃了一驚,問瀟瀟你怎麼也不先打個電話就來了?瀟瀟不說話,卻將臉背了過去。中越又問瀟瀟你穿這麼厚,不熱嗎?瀟瀟轉過身來,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冷,心裏冷著呢。他去抓她的手,她不讓。倆人推來躲去的,他就醒了——方知是南柯一夢。
尼爾真是一個經得起折騰的孩子,居然在這樣顛簸的肚皮里待了五個月。達娃原來想孩子也許能和酒瓶子爭一爭裘伊的,可是沒有用——尼爾的出生讓裘伊心軟了一陣,卻沒有軟到底,裘伊死心踏地地選擇了地獄。
鼓點又響了起來,這次就換了節奏,極快。
鈴聲響了一會兒才有人接,是瀟瀟。氣喘未定的樣子,又叫中越生出些齷齪的聯想。中越憋了幾秒鐘,才冷冷一笑,說瀟瀟你等不及了吧?瀟瀟啪的一聲將電話掛了。中越再撥,就沒有人接了。中越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電話機放在腿上,準備撥它一個通宵了。每撥一次,火氣就大了一圈。撥到後來,頭上就有青煙冒出,話筒幾乎捏化在了手裡。
走出屋來,迎面就被一片瓦藍擊倒,閉了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那樣的晴空。回頭看,方知道自己原來是在一個矮坡之上。下得坡來,幾步之外就是淡淡的一抹灰白。那一抹灰白一路遠去,漸行漸窄,窄得成了一條線,和地平線混雜到了一處。微風起來,有些細細碎碎的粼光——原來是一汪湖。極目望去,樹林湖水之間,竟無一舟一人。忍不住,就仰著臉朝天哇哇地喊了幾聲,便有水鳥嘎地飛起,攪得滿天都是零亂的翅膀。扯了一把青草捏在手裡,狠狠地揉碎了,團成一團扔在湖裡。湖水只是濃稠,竟砸不出一絲波紋。掌心有了一絲綠汁的清涼,心裏卻依舊燥熱——還是想喊。
接電話的是小越。
女人不答話,卻將背簍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裝到中越的冰箱里。「素菜和肉菜,我都搭配好了,飯你自己做。一天吃一個飯盒,夠吃一個星期。」
尼爾看了看中越,中越說孩子明天就要上課,要緊張一個學期的,不如讓他痛痛快快玩一天。開了學,我每周一的下午都要去白魚學校培訓老師。培訓完了,可以留下來給尼爾補課,今天就放他一馬。
可是他錯了。
「這是薔薇果,維生素含量高。拿來做成茶葉,也治便秘。只是,一定要把刺都清理乾淨。不然的話……」達娃頓了一頓,卻不說了。中越問不然怎麼著?一連問了幾遍,達娃才說要不然下面的那個眼堵住了,扒起來可難了。尼爾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來,用手指了指,含混地說屁,屁,堵。達娃嘎嘎地笑了,說你個小屁孩,該讓你聽的你聽不見,沒想讓你聽的你倒什麼都聽見了。
「錢呢?」她問裘伊。裘伊沒有回答。裘伊的影子牆一樣地擋住了她的去路。「送你回家的那個人是誰?」裘伊揪著她的頭髮問。她想說他是她的同事,是看她嘔吐得無法開車才順道送她回家的。可是他的拳頭把她尚未出口的話堅定地堵了回去,他把她從樓梯上推下來,她像一隻麵粉口袋那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當時她只是崴了腳,站起來,還是能走路的。到了半夜,突然大出血,送去了醫院。醫生看見她身上的淤青,就起了疑心,她卻堅持是自己失腳摔的。
男人上場了。
看見我們的孩子多麼可愛,別忘了感謝那些幫助了我們孩子的人。學校的老師,義工,校車司機。更別忘記,我們中間有一位父親,為了幫助我們的孩子,卻離開了自己的孩子。
就是說,你是個大水桶,水是滿的,只是龍頭壞了,流不出來。我來好好修理修理你的龍頭。
瓶頸裂了,水艱難地流了出來。倆人同時被這種奇異的交流方式激動得滿臉通紅,本子一頁一頁地薄了下去。
午後的陽光有了重量,寺院和山的輪廓漸漸地厚了起來。一群衣裳襤褸的女人,正一步一步地跪爬在通往塔爾寺的路途上。遠遠地看過去,她們像是一群被螞蟻馱動著的泥塊。寺院牆下,有一個小沙彌正撩起下擺對著牆角方便,袈裟如血,觸目驚心地塗濺在高低不平的黃土牆上。
中越拍了拍腦袋,打著手語說:「對不起,風箏沒帶來。下次。」
吼聲還沒有到達井口,就被井壁吞食了,嚼碎了又吐出來,嚶嚶嗡嗡地就不是原來的那個調了。
春天: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左手掌攏成圓圈。右手五指張開,從左手圈裡伸出,代表植物破土而出。
達娃和尼爾同時安靜了下來。
北緯52度。
生在格桑花開的地方,
一年以後她終於飛過半個地球,在加拿大北部與裘伊相會了。當她再見到他時,她同時被兩個意外擊中。一是他居住的那個叫白魚鎮的地方是如此的小。三條街走到底,就是鎮的全貌了。二是他身上的變化——裘伊顯得蒼老而沉默。當時她並不知道,酒精如蛀蟲,正在地掏空裘伊的內臟。她看不見他的內臟,她看見的只是他的皮囊。皮囊失卻了內髒的支撐,如樹失了根,枯萎是遲早的事。
「什麼樣的男人,讓你怕成這樣?」
中越站起來,對著墓碑,緩慢地打出一串手語。
中越生在亂世,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食品都憑票供應。江南魚米之鄉,竟也開始搭配百分之二十的粗糧。家裡三個男孩,齊齊地到了長身體的時候,口糧就有些緊缺起來。母親只能用高價買下別人不吃的粗糧,來補家裡的缺。每天開飯的時候,母親總讓兒子先吃。等到母親最終摘下圍裙坐下來的時候,那個盛白米飯的盆子已經空了。地瓜粉做的窩頭雖然抹了幾滴菜油,仍然乾澀如鋸末。母親嚼了很久,還是吞不下去,直嚼得額上脖子上鼓起一道道青筋。中越看得心縮成緊緊的一個結,可是到了下一頓,依然無法抵禦白米飯的誘惑。
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
達娃把臉久久地捂在手掌里,突然間倏地站起來,開口就唱,把中越嚇了一跳。歌是漢語的,曲調尖銳如刀,一下子挑開了耳膜,直直地捅在人的心上,挑啊挑的,心就是千瘡百孔的了。
中越出生的年代,正逢越南在轟轟烈烈地打著仗。中越三四歲的時候,跟著院子里的孩子們看過一部越南電影。電影的內容有些模糊,依稀記得是一群面黃肌瘦的南越兒童,在飛快地削竹樁。電影的插曲,他卻清晰地記住了。這首插曲詞語重疊,音韻反覆,極容易上口。用現代流行音樂的套路來重新詮釋,其實就是「蓬擦擦」最簡單的變奏。
硓……硓……硓……
那天裘伊正在酒吧里喝酒。還沒到晚飯的時節,酒吧才開門,裘伊剛來得及把高腳凳坐溫乎。聽見街上響動的時候,他才把第一杯生啤喝矮了一小截。他抓起杯沿上的那片檸檬含在嘴裏,就匆匆地跑到了街上。當籃子遞到他手裡時,他愣了一愣。雷灣的醫院,說遠也遠,說近也近,坐灰狗汽車,也得坐上幾個鐘點。達娃住院,他去過兩次。一次是尼爾剛出生的時候,另一次是兩個月之前。雖然隔了一些時日,他的骨血,他終究是認得的。午後的太陽很重,壓得孩子的眼皮一顫一顫的,模樣雖丑,卻是一種讓人心軟的丑。其實在那一刻,裘伊是真心想做一個好父親的,只是後來,他還是管不住自己。
生下來,洗過,包裹起來,是一塊黑紅模糊的肉。放到達娃手上,蓋不滿一隻手掌。達娃屏住呼吸,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才敢看一眼。還好,四肢五官俱全。臉只有雞蛋大小,卻滿是皺紋,皺紋翻動了幾下,露出兩顆陳豆子似的眼睛,勉強睜了一眼,就合了。嘴裏蚊蠅似的哼了兩聲,算是哭的意思。達娃還來不及數一數手指腳趾,醫生已經抱過去,插上氧氣,立即送去了保溫箱。
達娃搶過裘伊的本子,寫下了:「穆赤活佛是個大忙人,沒有人預約引見你不可能見到他。」
這一次裘伊寫的是中文,這個名字他已經熟記在心,也寫得滾瓜爛熟。
在那一刻,達娃徹底忘卻了旺堆和王哲仁。
信不長,講了他的旅途,也講了他學到的新藥理藥方。她回了,也很簡單,講了她的工作。她的簡單倒也不完全因為是英文的關係,那時她的生活內容的確空洞至極。後來信就漸漸地長了也頻繁了起來,開始觸及一些工作學習之外的灰色地帶。自從開始和他通信以來,她就開始留意各種版本的英文字典和世界地圖。
中越到任時,學校還在放暑假,並沒有學生。中越就帶著地圖開著車,上各所學校轉了一圈。轉完了,才知道,在這地廣人稀的北部,「附近」是一個什麼概念——六所學校之間,最近的距離也是一個小時的車程。蘇屋瞯望台是六所學校的中間點,所以他的住處就安置在了這裏。
倆人正說著些閑話,就看見尼爾騎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走了過來,左手捏著一管汽水,右手抓著一個熱狗,啃得滿嘴都是猩紅的番茄醬。男人高大碩壯,滿臉紅光,也看不出年紀。中越猜想是尼爾的爸爸,正要招呼,男人卻先將手伸出來,呵呵呵呵地笑得地動山搖的。
中越好不容易找了個陰涼些的角落坐下了,音樂卻突然停了。有人接過麥克風,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四周便安靜了下來。鄰座說是酋長。其實酋長也早不是幾百年前的那種酋長了,倒是嚴格按了大城市那一套競選方法民主選舉出來的,所以酋長講話,也是極現代的。一遍英語,一遍烏吉布維語。講了些世界局勢,又講了些當地局勢。謝過天地。謝過四季。謝過八方的來風和雨水。謝過空中地上的飛鳥魚獸。謝過豐盛的年成。又謝過左鄰右舍。洋洋洒洒的,像是作大報告的樣子,中越聽著就有了些睡意。
要不,你就走吧,啊?
女人的面容就鮮活多了。女人的衣飾是與戰爭無關的:五彩的披風,綉滿了花朵的裙子和衣裙上叮噹作響的佩鈴。女人不愛講故事,女人的舞蹈是關於情緒的。女人如蝴蝶滿場翻飛著她們的披風,踢踏的腳步揚起細碎的沙塵。女人的笑容讓人想起年成兒女大自然這一類的話題。女人的出場使得聲音和色彩突然都濃烈了起來。
你信上說項叔叔聖誕假期要帶你去迪斯尼樂園,爸爸心裏難過了很久。不光是因為爸爸在寒假里見不到你,也因為帶你度假本來應該是爸爸的事,卻讓項叔叔搶了先。去迪斯尼的事,你提了很多年,爸爸卻一直沒有答應你,是因為忙——忙論文答辯,忙找工作,忙轉正,忙升遷。事情一樣一樣地排著隊等候在爸爸面前,擋住了爸爸的視野,爸爸就忘記了你的童年卻是不會永遠等候在那裡的。蘇屋望台的生活讓爸爸看清了許多事。每次爸爸見到那個聾孩子尼爾,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我親愛的女兒。尼爾的不幸是人人都看得見的,可是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尼爾的幸運。尼爾有一個把他的夢永遠地扛在自己肩上的媽媽,而你的爸爸卻不是這樣的。你的爸爸要卸下了自己的夢,才會來扛你的夢。尼爾的媽媽讓爸爸愧疚。
教育局為他安排的住處在鎮西角。入住的時候是夜裡,他一連開了三天的車,極累,倒頭便睡,也沒細看。次日早上被一陣尖銳的鳥啼聲驚醒,才發現自己原來住在一片樹林之中。屋裡從梁椽到牆壁到地板到傢具,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原木築就的。是那種只上了一層清漆的木頭,木紋年輪甚至蟲眼,都歷歷可數。凡是平面之處,都雕了圖案,或是草木,或是鳥獸,或是人物,線條簡明,刀鋒粗糲,凹凸分明,乍看,竟都像是在飛在跳在動。屋頂上開了兩爿大天窗,陽光如一條寬大的白帶洶湧流下,照得一屋雪亮,塵粒如銀粉緩慢地在光亮中行走墜落。便想起從前給小越買過一本外國童話故事,裡頭那些插圖裡的森林小屋,大約就是這個樣子的。
中越簡單地給自己包紮過了,就開車往鎮醫務所走去。一摸口袋,撲克牌沒了。腕上的疼意漸漸地尖銳起來,針一樣地挑著他的血脈,噗噗地跳。他咬著牙,開始在腦子裡構思一百種如何生吞活剝那個印第安小雜種的方法。
女人的英文不是很靈光,一句話顛顛簸簸地走了千山萬水,中越只聽懂了醫師、尼爾和母親三個詞,不過這三個詞已經基本完成了一整句話的交流功能。這一帶的印第安人,管一切與醫院醫療略有關聯的人都叫醫師——這倒和中國有幾分相似。中越懶得糾正,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心想這樣的英文|做一篇檢討得花多長時間?
中越猛地拉開了門,門外的人沒有防備,一個趔趄跌進來,幾乎跌進中越懷裡,把他手裡的冰錐給撞飛了,當的一聲落到地上,濺起一片響亮的嚶嗡。曙色里中越依稀看見是個臃腫肥胖的女人,長衣長裙長頭巾。開了燈,才看清女人身上背了一個草編的簍子。女人放下草簍,身子立刻消瘦了起來。中越問她,你是誰?女人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卻突然彎下腰來,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驚天動地地咳嗽了起來。女人的咳嗽很乾澀,身子在黑衣服里一拱一拱的,如同啄木鳥在敲打著一截枯硬的樹榦。梆,梆,梆,梆,梆。中越終於聽不下去了,就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女人一滴不剩地喝了,才將那咳嗽強壓了些下去。
那天尼爾喊了幾十遍「kite」。那些叫喊聲震得中越的耳膜嗡嗡生響,最後中越只好把他放下來,說你現在可以閉嘴了。尼爾聲嘶力竭地站到地上,突然將風箏往中越手裡一丟,朝著林子深處飛奔而去。
黎明時分,他被屋頂上一陣的聲響驚醒,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他拿著特大號手電筒衝著天窗照去,依稀看見一個黑影一晃而過。獾熊。他知道他的屋頂上有一個獾熊窩。明天去鎮里的家居用品店買一把梯子,一定要在入冬之前把那個賊窩端了。他想。
水要再不舀,就流過去了。①
抬頭看天,瓦藍的一片像是一個大井口,細若髮絲的雲飄過,是追也追不著的另外一個世界。井如此的深,中越覺得三生三世也爬不到井外的那個天地了,就忍不住兩手攏了嘴,仰天大吼了起來。
那個叫裘伊的男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眼睛里蓄了兩汪大洋的話,流出來的卻只有一臉的傻笑。裘伊的中文和達娃的英文同時遭遇了瓶頸,倆人靜靜地坐在路邊,在幾乎絕望中暗暗期待著一個意外的突破。
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其實是有一次機會可以逃離南方的,可是他錯過了。他的高考成績實在太差,只能上本地的一所師範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