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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地晚餐

第三地晚餐

作者:遲子建
王斜肩喝乾了碗中的酒後,已經九點鐘了,天徹底黑了。陳青在收拾桌子的時候,王斜肩突然想起燜了一鍋的米飯,還一粒沒吃呢,忘在他老婆的屋子裡了。他說陳青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他已經有八年沒有吃過女人做的晚飯了。陳青讓他把米飯端出來,放在冰箱中,不然隔一夜會餿了。她洗了碗筷,擦乾淨了灶台,拖了地,這才摘下圍裙,背起旅行包。王斜肩問她,你要去哪兒?要不然在我家對付一夜,你睡我兒子的床,給他打個地鋪。陳青對他說不必了。王斜肩抖了抖肩膀,說,回家告訴你男人,就說我說了,你做的飯是女人當中做得最好的!陳青點了點頭。王斜肩又說,要不我出去送送你?離這不遠有一家旅店,三個人一間,一宿二十塊錢。陳青搖了搖頭。王斜肩最後叮囑她說,你路過樓房的時候,可別貼著樓根走,離它遠點,萬一落下來什麼東西,讓你趕上了,你這做菜的好手藝也就派不上用場了。陳青哽咽地說,我知道了。
第三地,第三地,
陳青說,馬有事外出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陳青說這話時,牙齒打著寒戰。
馬每文竟然選了這麼個白面書生作為密探?可笑!她暗自鄙視著,叫來服務員,先要了一杯愛爾蘭咖啡,然後大手筆地點了晚餐:一塊牛排,一份法式蝸牛,一份軟煎三文魚,一碗海鮮酥皮鮮蛤湯,外加開胃的酸黃瓜和可以佐酒的蔬菜果仁沙拉。當然,一瓶法國波爾多的紅葡萄酒是這一系列菜肴的點晴之筆。她想反正有這個人、或者是這個人背後的人(沒準就是馬每文)來買單,她不必考慮他們的錢袋是否豐|滿,何況她已飢腸轆轆。
那男人已經把涼皮放下了,他握在手中的是一隻水杯。見陳青進來,他把水杯遞給她,說,喝點涼白開水吧。
第三地,第三地,
分居帶來的生活細節上的變化,也一波一波地呈現了。比如洗衣,公用衛生間是他們的洗衣房,以往馬每文會把換下來的內衣內褲丟在那裡,由陳青一併洗了,可他現在放在洗衣桶旁的只是外衣外褲,他自己洗內衣內褲,然後吊在晒衣架上。陳青看到丈夫晾出來的濕漉漉的內衣內褲,會在心中不屑地哼一聲,對自己說,他這是在洗刷罪惡,他在周末穿著它去第三地做了孽!所以她在幫他洗外衣外褲時,就沒有好聲氣,覺得馬每文讓她對付的,是兩個光明正大的傻瓜,而老謀深算的騙子卻在馬每文的掩護下,逃之夭夭了。她在晾他的外衣外褲時,連褶痕也不抖,順手一搭,就像打發兩條癩皮狗一樣,罵一聲,去你們的吧!
驢的主人又出來扛紙箱了,狗吠聲停頓了片刻。可是當藍衫閃進樓洞的時候,沙皮狗銳利的叫聲又穿透了陽台窗戶的縫隙,傳了出來。於是陳青再次看到了抱著狗的女人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
陳墨轉過頭,見是陳青,咧開嘴笑了,憨憨地叫了聲:青——
陳青提著一隻燒雞、兩盒點心,最先搭乘的是由臨水花園開往齊正街的6路公共汽車。這路車穿行的是市中心的主要街道,車體是那種上下兩層的豪華大巴車,有空調,自動售票。大巴車明亮的玻璃窗外的建築是堂皇的,行人的裝束也是考究的。如果說這樣的公汽是一匹好馬的話,那麼寬闊整潔的有綠樹花壇環繞的街道就是專為它而設的一副好鞍。然而當她從齊正街下車,轉換38路聯運車,往兒童醫院方向去時,車體就是那種普通的公汽了。汽車的頂棚吊著幾頂果綠色的老式電風扇,有兩頂已經壞了,紋絲不動。能夠旋轉的,也都像患了哮喘病似的,有氣無力的。由於是周六,外出的人多,車裡的汗氣也重。陳青覺得手中提著的美食一定被熏染得變了味兒。到了兒童醫院下車時,她頭昏腦漲的。大約等了二十分鐘,才搭上開往郊區爐具廠的112路汽車。這輛汽車的車頭癟了一塊,看來不久前肇過事。汽車外體的白色噴漆脫落了多半,就像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人,看上去很寒磣。車裡的人並不多,所以陳青一上去就找到了座位。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和奓著一頭黃髮的售票員打情賣俏,車中那些衣著黯淡的乘客跟著發出陣陣笑聲。骯髒的玻璃窗外塵土飛揚,高樓少了,花壇不見了,路邊的樹也稀稀落落的,東一棵,西一棵的。陳青想著馬每文現在不知身居何處時,心中還是有些悵惘。他們結婚六年來,馬每文是第一次失蹤。一個處於分居狀態的男人在周末與家人不辭而別,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她心裏是清楚的。正當她神思恍惚的時候,咣的一聲,汽車戛然而止,終點站到了。喧鬧而零亂的爐具廠的站台上,充斥著小麵包車攬客的吆喝聲。這樣的車都是去曼蘇里的。他們高叫著:曼——蘇——里——曼——蘇——里——好像曼蘇里是剛出爐的燒餅,要趁熱賣掉。
每一件惡性|事件的發生,都能讓媒體跟著興奮一陣子。寒市電視二台的「法制縱橫」、廣播電台的「空中論劍」以及《寒市早報》和《寒市晚報》,都辟出整塊時間或整版篇幅報道此事。所謂的「報道」,不過是極力渲染事件的現場氣氛,電視畫面和報紙的新聞配圖充滿了血腥之氣。一時間,電視收視率直線上升,電台收聽率也扶搖直上,至於兩份競爭最為激烈的《寒市早報》和《寒市晚報》,簡直就是打起了一場重量級的拳王爭霸戰,各出拳路,令人眼花繚亂,報紙的零售額一路看漲,樂壞了辦報的人和賣報的人。看看這些新聞報道的標題吧:《獨臂女殺夫泄私憤 野鴛鴦命喪聖誕夜》、《裁縫鋪血案》、《一個管道疏通工移情別戀的哀歌》、《恨海情天不歸路》、《聖誕夜鬼影》等等。《寒市晚報》甚至辟出專欄,做這個事件的追蹤報道,執筆者就是遺夢。他的第一篇報道回顧的是事件的起因;第二篇采寫的是王捲毛的丈夫,這個失去不貞妻子的農民竟然號啕大哭,說一個女人長了那麼一身好肉,說摸不著就摸不著了,他心裏疼得慌;第三篇報道的是曼蘇里陳青家人對此事的反應,陳黃終日哭哭啼啼,蔣八兩聲稱不能娶一個殺人犯的女兒,欲退婚。陳白擔憂的是此事會影響他畢業后找工作。張紅倒是處變不驚,她聯合了一百多人,聯名給法院寫呼籲信,說陳大柱和王捲毛是一對姦夫淫|婦,陳師母逆來順受了多年,此舉實在是被逼無奈,請求法院對陳師母能從輕發落。陳墨呢,這個愚痴的傢伙照樣一天不落地當著投遞員,家中發生的事情似乎就像每天從他手中分發出去的信件一樣,無關緊要。陳家子女中,陳青是唯一沒有被訪的,不是遺夢放過了她,而是出事之後,她關閉了手機和家中電話,連單位也不去了。遺夢的第四篇報道是對陳師母的訪問,她在那個夜晚出手利索地連殺兩人後,提著兇器,徒步到公安局自首去了。據值班民警回憶這個穿一套灰藍棉服的消瘦而憔悴的老人走進公安局后,一直在打哆嗦。警察問她話,她一句不說,只是噹啷一聲把血淋淋的刀扔在地上,抓過桌子上的詢問筆錄和一支筆,寫下了以下的話:我殺了那個用兩條胳膊摟抱我男人的女人和非要摟兩條胳膊的我的男人,你們去爐具廠的針線王裁縫鋪子驗屍去吧!警察問她話,她一概不說,所以先前還以為她是個啞巴。她不僅對待警察的詢問表示沉默,對記者的採訪也不置一詞,所以遺夢對她的採訪,只能是浮光掠影。
寒市的暑氣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洶湧喧囂了一陣,漸漸回落了。
陳青未到中午就回家了。餐桌上的票據被人動過了,飛機票把火車票壓在身下了。她以為馬每文回來了,就衝著他的卧室大叫著:馬每文,你出來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寶貝女兒,跟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跟了這個城市最大的流氓!馬每文,你出來啊,人家在菊花谷都看見了,你家的小妖精找了個爹!陳青叫喊完,一陣頭暈目眩,她跌坐在餐椅上,手指哆嗦不已。
《寒市早報》位於報業集團的三層,大約有八百平方米,分為兩個區域。一側為普通記者的工作區,一側為領導的工作區。領導們在南側單獨辟出幾間屋子,每間二十多平方米,桌子寬大,桌前配的是米色的皮轉椅,牆角還放著長沙發,既可接待客人,又可供午休。普通記者的工作區佔地大,大約有近百個工作台,用白色的密度板隔開。每個空間大約四平方米,放著一張灰色的電腦桌和一把黑色的椅子。記者們把這些連綴在一起的同一格式的工作台,賦予了各種稱謂。有人說它是營房,有人說它是羊圈,更有甚者,說它是殯儀館存放骨灰盒的格子間。由於它們在外觀上長得一模一樣,常有記者鑽錯了地方,所以每個平台的入口處的隔板上鑲嵌著所屬記者的名字。為了便於部門的區分,在某些平台上又豎起一截鐵杆,上面橫著黃銅的牌子,標著「新聞部」「文體部」等字樣,看上去好像出殯隊伍中舉起的招魂牌。雖然這樣的工作環境不可能有太多的私人生活,但記者們還是喜歡在工作間隙,隔著隔板開著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最近兩年,四隻攝像探頭的出現,使報社的氣氛變得沉寂了。
水泥電線杆子下圍了一圈的人。人們大都衣著暗淡、破舊。熾烈的陽光把人曬得耷拉著腦袋,好像一隻只軟化了的蠟燭。羊不叫了,空氣中洋溢著濃郁的血腥氣,看來宰羊人已經開始剝羊皮了。陳青走到母親身後,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母親回過頭,她們彼此吃驚地張大了嘴,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她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見了淚花!
凱恩大廈是寒市的一座著名的四星級酒店,共十六層,有三百多間客房。一樓和二樓為餐飲和娛樂之地,這一食一色像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總能吸引大眾的目光。不僅客人喜歡這裏,本市的人也愛來消費。這裏的悅來中餐館和心燭西餐廳名氣很大,前者以它的各色煲湯和由紅燈籠烘托的暖洋洋的氣氛招徠人,後者則以它的咖啡點心和那一簇簇溫柔的燭光誘惑人。
帶著一股哀愁的情緒,陳青打開卧室的空調,拉上窗帘,閉合上百葉窗,讓陽光成為室外浪漫的遊俠。她沖了個涼,在換睡衣的時候,驀然想起了那條純棉的白地紫花的睡衣,那是丈夫為其前妻買的。據丈夫馬每文講,當他從俄羅斯帶著這件禮物歸來時,等待他的卻是妻子冰涼的屍體。馬每文跟陳青結婚時,將前妻的舊物統統處理掉了,惟獨留下了這條睡衣。馬每文將它送給了陳青,說是前妻並沒有穿過它,它是沒有主人的。可陳青從來沒有勇氣穿它。甚至在她從衣櫥里取衣服無意間觸著它時,都有撞著了鬼的感覺,心驚肉跳的。
馬每文就像要給自己致悼詞一樣,開始講述他的經歷。他複員到地方后,先是到慶餘食品廠當工會幹事,幾年後升到工會主席的職位。可是好景不長,九十年代初期,食品廠宣告破產,他下崗了。他說下崗就是把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扔進水裡,有本事的就撲通上岸,沒本事的就淹死。他先是與一位中學同學擺地攤,賣些炊具、廉價的皮鞋之類的物品,賺了點小錢后,就在中俄邊境做易貨交易,運過去西紅柿、白酒、米面等食品,而運回的則是品質上乘的裘皮。雖然辛苦,但收入可觀。徹底改變了他經濟生活的,是對俄羅斯油畫的發掘。蘇聯解體后,很多畫家為生活所迫,拍賣自己的作品。那些油畫作品展示著俄羅斯的森林、草原、木屋、教堂,描繪著濃烈的風雪和絢麗的雲霞,功力深厚,有極高的收藏價值。馬每文低價收購這些作品,回國后將它們放到朋友的畫廊中高價售出,僅僅兩年多的時間,就凈賺幾十萬元。就在此時,他的妻子卻出了事情。馬每文深深嘆了口氣對陳青說,其實妻子的真實死亡原因只有三個人知道,他,解剖妻子屍體的法醫和一個叫呂東南的男人。由於他常年在外奔波,妻子與同是體育學院游泳教練的呂東南產生了曖昧關係。他們常以訓練為由,深夜時在游泳館幽會。他們已經多次嘗試在水下做|愛了。據呂東南跟法醫講,那種美妙的感覺天上難找、地上難尋。他們最後這次水下歡愛,因為太和諧了,同時到達了快樂的頂峰,馬每文的前妻忘乎所以歡叫的時候,水流嗆入氣管,它充當了刀子的角色,扼住了那個身姿俊美的女人的咽喉。她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漂浮出水面。呂東南慌亂了,他怕影響事業和家庭,匆忙中為死者套上泳衣,棄屍不顧,逃離開了現場。一個游泳教練,在人們心目中就是一條魚的形象,怎麼會溺水而死呢?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人們都認為這女人是被謀殺的。法醫解剖屍體時,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但他從這女人的陰|道深處發現了殘留的精|液,法醫與馬每文是朋友,知道他在俄羅斯做生意,這女人一定有了外遇,而且她的死與性有關。他知道如果把真實的屍檢報告提交上去對馬每文這樣的男人意味著什麼,所以就把關鍵的細節略去了,只說她是嗆水后氣管阻塞,窒息而亡。法醫私下找到了大家議論的中心人物呂東南,對他說想抽他的血做個化驗,呂東南明白法醫指的是什麼,就把事情的經過講了,請求他放過自己。法醫悄悄徵求了馬每文的意見后,把事實真相掩藏起來。
陳青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對張靈吼道:夠了,夠了,別說了!我看你現在這做派跟妓院的老鴇一樣了!真是下流、無恥!陳青打開車門,跳下車。她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她恨不能抓住蔣宜雲,跟她幾腳,或是揪住徐一加,扇他賬個嘴巴。當她早晨從北京至寒市的火車上走下來時,她是那麼的從容,覺得自己站到了情感的制高點上。可是張靈不經意的一句問話,卻使她兩段情感生活的傷疤猝然翻卷出來,讓她又墜入了深淵。
陳青最怕接到老於的電話,現在「菜瓜飯」只剩下他們倆了。老於五十七了,按照規定,轉年就該退休了。他平素是個好好先生,從不反駁什麼事情,本不該對壓縮版面的事情大動肝火的。誰知他一反常態,到總編室罵編委們是草莽之徒,竟然讓「再婚堂」這樣的版面擠壓高雅的「菜瓜飯」,實在是可惡!他稱如今這個世道是逼良為娼的時代,報社的領導炮製「再婚堂」出爐,是為虎作倀!而事實是,「再婚堂」亮相僅僅兩周,就吸引了眾多讀者的目光,報紙的零售飛漲了五千份。
陳青最好的女友、《寒市早報》新聞部的首席記者張靈看到陳青這樣描述第三地,便用悲天憫人的口吻叫了她一聲「青妹」,說,你也太老土了,就你這想法,只配在「菜瓜飯」吃點粗茶淡飯了!
他們在相識半年後的一個冬天的日子結婚了,陳青終於從蝸居了十年之久的單身宿舍搬了出來,讓她有衝出牢籠的感覺。儘管馬每文上初三的女兒馬宜雲百般抵觸他們的婚姻,並且把自己的姓更改了,隨了亡母的姓,叫蔣宜雲了,也沒有破壞她結婚的興緻。
春天就像一個打發不掉的短工,又老著臉皮來了。丁香花開了。馬每文依然住在醫院。陳青已經不用去上班了。《寒市早報》的總編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是為了更大地提高報紙的發行量,「菜瓜飯」暫時停辦,讓位給另一個新欄目《寒市夜話》,這是個談「性」的欄目。老於退休了,總編說如果她上班的話,可以先到廣告部工作一段。陳青明白,自己等於提前退休了。她心裏一點也不難過,她對總編說,沒了「菜瓜飯」我可以專心伺候我愛人了。
陳青將簽發的稿子遞給老於時,他正守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幣一五一十地數著。這些面額伍元、貳元、壹元不等的小額紙幣,是他平素積攢下來的。他剛剛做了爺爺,孫子百天在即,他想買個電動玩具熊送給他做禮物。由於這個月幾個老同學先後做了爺爺奶奶,隨了幾百元的賀禮,再加上老婆患了急性胃腸炎住院一周,他手頭吃緊,所以把鎖在電腦桌抽屜里的零散紙幣悉數拿出,小心翼翼地數著。誰知正數在興頭上,被陳青遞過來的稿子給攪擾了。不過這是一種快樂的攪擾,老於起身探過頭小聲對陳青說,謝謝啊。然後問她,你懷孕了?言下之意,陳青有了「喜事」才會如此發「慈悲」。陳青笑笑,說,我一肚子的「菜瓜飯」,如今的嬌兒哪喜歡在這兒投胎?
陳青心情很好。快近中午的時候,她被叫到總編室。總編對她說,編委會剛剛開過,大家都覺得在這個報業競爭越來越激烈的時代,要想保持發行量的穩中有升,必須順應市場需求,對報紙不斷地進行改革。總編說完這番話后,開始強調副刊部的重要性,說是文化永遠是一個民族最高雅的精神食糧。總編的話,已使陳青心裏明白了八九分,知道副刊部又要遭受殺戳了。果然,總編用一聲有點喬裝色彩的嘆息聲作為轉折,陳青所主編的「菜瓜飯」版的命運,就像一條死魚一樣浮出水面。
陳青昂首挺胸地走進報社大門,她那飽滿的精神狀態讓人以為她中了彩或是升了職。她在工作台前低聲哼著歌,把老於提上來的兩篇關係稿,一併簽發了。當她起身把稿子越過隔板遞給老於時,發現他正弓著背,埋頭地做著什麼。
我們的真我之地,銷魂之地。
副刊部命運的多變,已使陳青處於半退休狀態,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出了總編室,她沒有去餐廳,而是回到工作間,關了電腦,拿了涼帽和手包,下樓回家。她昂首挺胸,步履從未像今天這樣充滿活力。如果不是撲面而來的熱浪使她打了個寒戰,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腳步將一路輕靈下去。
如果望文生義,一定會把「曼蘇里」當做富庶、浪漫之地,其實不然。曼蘇里是貧寒之地,這裏聚集的多是菜農、工人和做小本生意的人。
陳青給張靈打了個電話,感激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張靈就說,好好待馬每文吧,是他找的我,給我提供了宰羊人的線索。稿子中的一些話甚至是他幫我寫的。陳青,我是因為沒有遇到一個值得珍惜的男人,才玩世不恭的。其實遇見了好男人,去他媽的第三地吧,我也會守在家裡的!張靈說到此哽咽了。但張靈畢竟是張靈,她很快調整了情緒,輕鬆地對陳青說,你不來上班,「菜瓜飯」只剩了老於一個,他這下牛了,腰板直了,天天西裝革履地上班。誰要是問他,老於,忙吧?他就一本正經地說,能不忙嗎?如今這一大園子的菜都得我一個人侍弄,責任大啊!陳師母的事情出了后,陳青一直沒有笑過,但張靈的話卻把她逗笑了。張靈還說,姚華當年在副刊部的時候,老於曾給人家寫過好幾封情書,說是她圓潤的臉龐像盛開的葵花,她高聳的乳|房像汁液飽滿的大頭梨,她裸|露在裙子下面的渾圓的小腿像兩截甘蔗,總之,他是想嗑完葵花子后吃大頭梨,最後再啃上兩截甘蔗!張靈說到這兒,已經笑得氣喘了。
丈夫的前妻是個游泳教練,她的身材好是當然的了。陳青一旦這樣想,就像是找到了修改文章的妙筆,心也舒暢多了。她到冰箱中取出一盒酸奶吃下,打算美美地睡上一個午覺。
二十歲就跟老男人上床,你還有沒有廉恥?!
徐一加走下舞台,沒有坐在首排和第二排,而是信步走到陳青旁邊的空位。張靈將手越過陳青,跟徐一加打過招呼,然後才把陳青介紹給他。陳青和徐一加沒有握手,他們在那裡場柔和的燈光下四目對視的時候,都有驚悚的感覺。徐一加看見的是一個女人浸潤著柔情的憂傷,而陳青看見的則是一個男人剛毅中的溫情。當《天鵝湖》的序曲奏響的時候,陳青卻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她感受到的只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那些輕盈旋轉著的舞蹈演員,在她眼裡只是一朵朵掠去的浮雲。舞劇尚未結束,徐一加起身離開。他走前悄悄把一張名片遞到陳青手上。陳青覺得拿到手中的就是一扇朝她打開的門。
我們的浪漫之地,狂野之地;
新婚之夜,當馬每文擁抱著她時,陳青悄聲問,你是結過婚的人,我們又交往了這麼久,怎麼沒見你對我衝動過,是我不性感嗎?馬每文說,你當然性感了,我所以忍著,就是為了等今天這個日子,這才是最莊嚴的時刻啊。陳青以為馬每文把她當做了處|女,就委婉地提醒他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學里談過戀愛。她想如果馬每文追問,她會把初戀男友的事情告訴他,至於徐一加,她只想把他遺忘,因為那段感情在她看來是罪惡的。馬每文當然明白陳青那句話的含義,他吻著她的眼睛,說,你的過去與我無關,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新娘了。陳青很感動,她正想說一句表達愛意的話,但馬每文用熱吻堵住了她的嘴。儘管她回應著他的吻,但當他真的一頭撞入她的隱秘小屋時,她卻像一個局外人一樣不安。她主動吻著丈夫,想激蕩起自己的慾望,然而無濟於事。她的小屋中,似乎還有徐一加留下的裊裊炊煙。那一刻她非常恐慌,心底明白她對馬每文是不愛的。這種負罪感使她對馬每文產生了哀憐之情,她更加溫柔地待他,馬每文似乎毫無察覺,他就像一匹找到了一片青草地的馬兒一樣,一門心思地撒著歡兒。那個夜晚,馬每文睡得很沉,陳青卻一夜無眠。她很早就起床去廚房了。那是個有雪的早晨,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翩躚飄舞的雪花,陳青想起了她與徐一加分手時,在街頭度過的那個寒冷的長夜,她在煎雞蛋時,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淚水濺在油鍋上,劈啪劈啪地響,她的婚姻生活就在這樣的響聲中開始了。
陳青一想到徐一加要競爭榆樹崗機場的設計,渾身都不自在。寒市現在的機場已經老舊了,它已不適應不斷增加的客流量和密度越來越高的起降率。它就像一個瘦小的人要整天扛著一個沉重的大麻袋似的,逐漸透出疲態。新機場選址在榆樹崗,那是一個農莊,離寒市三十公里。榆樹崗機場的項目一俟確定,即面向全國廣招設計方案。建築設計師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展現才華的機會,競爭者目前已超過了二十人。陳青當時還想,徐一加一定會參加角逐的。她心裏很清楚,以一座清雋、現代而又節省了大量建築材料的紫雲劇場作為基礎,以他多年生活在寒市的優勢作為靈感之源,他的設計方案一定會成為翹楚的。一想到有一天她可能會在徐一加設計的機場里進進出出,她就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來到了地獄之門。
她堅決不能饒恕蔣宜雲和徐一加!陳青憤怒地走進報業集團的大門,噔噔噔地爬上樓梯,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進了《寒市早報》,飛快地鑽進自己的「格子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偏偏老於不識抬舉,只聞其聲,就把一篇稿子從隔板上方遞過來,低聲下氣地說,陳青,看看這篇,一個廠子的工會主席寫的,文筆還真不錯啊。陳青起身接過稿子,嚓嚓嚓撕了個粉碎,團成個球,砰的一聲把它扔進字紙簍中。
北京的空氣比寒市要沉悶多了。雖然天是晴的,但卻不是那種一碧如洗的晴朗,而是烏蒙蒙的晴朗。那是下午的時光,陳青搭乘巴士進城后,又上了一輛的士。司機問她去哪裡?她說,去菜市場。司機問,哪裡的菜市場?陳青說,郊區的吧。司機欣喜地問,東郊還是西郊?陳青說,東郊吧,找一個有賣活的鯽魚和新鮮蔬菜的菜市場。司機說,您放心吧,東郊的小南里菜市場很大,那裡的菜都是當天上的,倍兒新鮮!陳青問,住在那一帶的都是什麼人啊?司機說,修鞋的、賣糧的、剃頭的、當保姆的、當工人的,都是像我這樣靠出力氣吃飯的人!
陳青叫陳墨為「哥」,馬每文卻不是這樣。馬每文比陳墨年長一些,除了年齡的差距使他不能隨著陳青稱他為兄,陳墨的愚鈍大概也是其中一個不可言說的緣由吧。似乎一個智力欠缺的人是不配做別人的哥哥似的。馬每文對陳墨直呼其名,陳墨呢,他用字儉省慣了,叫馬每文為「馬」。
很奇怪,分居后,儘管陳青還像過去一樣精心地做飯,可端到桌上的晚餐連她自己吃了都會蹙眉頭。筍乾會燒老了,吃起來發柴;海米冬瓜湯滋味寡淡,雖然說調料放得一樣不差;她最為拿手的鯽魚豆腐也煲出了腥氣,大概是魚鰓忘了掏出的緣故。總之,菜的味道大不如從前,火候掌握得不對,熟的熟過了頭,生的生得發愣。而且菜的品相也變了,顏色暗淡、陳舊不說,形態一派萎靡,像被老鼠給糟蹋過了似的,筷子觸著時有碰著了垃圾的感覺。馬每文常吃得發出嘆息聲。不過飯畢,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終於職守地幫著陳青把油膩的碗筷拾進廚房,用清水沖刷了,各就各位地放在洗碗機里。做完這一切,他就回自己的卧室了,而陳青則走向她的卧室。
陳青奔赴她虛擬的第三地時,是一個涼爽的日https://read•99csw•com子,她的目的地是北京。在交通工具的選擇上,陳青頗費躊躇。馬每文去大連,乘的是飛機,她當然不甘其後,理所當然地訂下了機票。待到快要取票的時候,她忽然想到,如果往返均乘飛機,很有點抄襲的嫌疑,於是就採用陸空交錯的旅行方案。在去的時候乘飛機還是火車上,她也是費盡心機,最後決定,回來時坐火車,去時乘飛機。飛機是速度的象徵,這樣馬每文能想見她奔赴第三地時的迫切心情。而回來坐火車,等於是躺在鋪位上傾聽火車與鋼軌合奏的一首長長的慢拍子抒情曲,馬每文一定能聯想到情人間短暫的周末狂歡后,在分別時需要用一段漫長的旅程去回味那種幸福。
陳青說,他生意上有事情,外出了。
馬每文提著一份當天的《寒市晚報》,三版用整版篇幅刊登了遺夢的文章《當街為驢戴涼帽 異地為人做晚餐——女記者緣何「發瘋」》,文章配發了兩張隱去面容的新聞圖片,一張是她在紅藍巷為驢戴涼帽的照片,另一張是她在北京小南里菜市場舉著「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的紙牌時的照片。文章不指名地指出,照片中這位才華橫溢、年輕貌美的女記者供職于某報社,只因報社在記者的工作環境中安裝了多部攝像探頭,致使這位在受窺狀態中工作的女記者心靈壓抑、人格變態,她做出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怪異行為。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在正午的紅藍巷為驢戴涼帽,某年某月某日在紫雲劇場毫無來由地放聲大笑,某年某月某日又在某座城市的菜市場舉著一個紙牌,要為陌生人做一頓免費晚餐。文章指出,當代知識女性受到的侵害不僅僅來自家庭,還有來自社會生活的。他呼籲人們對女性給予更多的精神上的關愛。這篇文章的立意很明顯,它在以關心和同情這個女記者為借口,攻擊一份報紙。而《寒市早報》在工作環境中安裝了攝像探頭的事情,業內人士沒有不知曉的。雖然兩張照片的頭部被打上了馬賽克,但馬每文還是從那個女人熟悉的身姿上認出了妻子。
紫雲劇場的外觀看上去像是一駕豎琴,銀灰和青藍是它的主色調,這正是陳青所喜歡的。雖然工作在城市,但陳青很少出來閑逛,她下班后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偎在宿舍的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書。張靈說,人身上無外乎兩大慾望:「性|欲」和「食慾」。如果一種慾望寡淡,另一種慾望一定就強烈。她說陳青顯然是因為「性|欲」不旺,才淪為「食慾」的奴隸。陳青不愛外出,所以像開發區興建的紫雲劇場,儘管從工程設計招標到竣工歷經了四年時光,她也只是到了看演出的那天才一睹它的風采。雖然她在和張靈步入劇場時臉上淚痕未乾,還是在心裏讚歎著這個設計師手筆的大胆和細膩。
寒市的秋天到冬天幾乎沒有過渡,當你還在憐惜風中那些凋零的落葉時,初雪悄無聲息地來了。馬每文在這兩個多月中頻頻南下,他去了上海、杭州、威海和連雲港——這些與江河湖海有關聯的「濕潤之地」。陳青每次從丈夫的床頭柜上看見新放上去的旅行票據時,都要下意識地用抹布拂拭一下,好像它沾滿了灰塵似的。馬每文越來越消瘦,臉色也越來越灰暗,陳青覺得他這是自作自受,誰讓他總是馬不停蹄地奔赴第三地了?所以丈夫經常性的清晨嘔吐,已不再令她心痛。
第二天早晨,陳青起來的時候,馬每文已經出門了。她走進他的卧室,迎候她的是床頭柜上兩張疊壓在舊機票上的由寒市到北戴河的往返火車票。這兩張剛剛用過的車票就像兩條沉重的鋼軌,壓過她的心頭,讓她透不過氣來。北戴河有海,那也是濕潤之地啊。陳青彷彿聽到了海風中馬每文快意的呼喊,在這呼喊聲中,一定有一個女人溫柔的潮汐聲與此相和著。
馬每文為陳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岳父岳母也就格外看中他。馬每文每次駕車帶陳青回來,總會成為陳家的節日。陳師母會從菜市場提回現宰的雞和魚,陳師傅也會幫著淘米擇菜、擺筷置盞,馬每文被恭敬得春風滿面的。每次他們離開曼蘇里,家人在送行時總要跟著車走上幾百米,那時馬每文就會把車開得像牛車一樣慢。陳青最受不了這情景,感覺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憐巴巴地跟著一個富人,等待施捨。這時她會屈辱地呵斥馬每文:擺什麼譜兒,快開呀!馬每文加大油門,車速驟然而起后騰起的滾滾塵土把家人罩在黃色的迷霧中,陳青的心會撕裂般地痛起來。所以,最近兩年,她很不情願回到曼蘇里。
您好,我是徐一加。當這無比熟悉的聲音又重現的時候,陳青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張靈「噢」了一聲,半信不信地側身看著陳青,然後用手捋了一下吊在前視鏡下的平安結,對陳青說,我去菊花谷漂流去了,猜猜我在那兒碰見了誰?
你為什麼要這麼干?陳青放下那三頁紙,打著哆嗦著問她。
馬每文立刻就泄氣了,他綿軟地趴在陳青身上。但自尊和憤怒很快使他恢復了精神,他從陳青身上跳下來,站在床邊,將那隻沒有派上用場的安全套撕了個粉碎,揚在陳青的臉上。
我就知道張阿姨會跟你說的。蔣宜雲拉過一把餐椅,坐在陳青對面,咄咄逼人地說,你不用盯著我的靴子看,我沒脫,因為這也是我的家,回家怎麼方便怎麼是。說著,她將椅子往後挪了挪,把右腿壓在左腿上,似是展覽她的美|腿給陳青看似的,陳青對蔣宜雲這套對付她的伎倆已習以為常了。她和馬每文結婚前,那時她還叫馬宜雲的,只要陳青帶她上街,她會突然指著街上那些細高挑的女人對陳青說:真像我媽的身材啊,好酷喲!進了商場,只要陳青看上的衣裳,她就會找出多種理由說它土氣。到了餐館呢,她在點菜時反覆叮囑服務員,我不吃蔥姜蒜,告訴廚子千萬別放這些討厭的東西!陳青信以為真,剛結婚時,炒牛肉不敢放蔥,清蒸鱖魚時不放薑絲,紅燒豬肘時本該丟上幾瓣蒜的,可為了蔣宜雲,她只能捨棄。所以新婚蜜月中的菜,沒一道是滋味醇厚的,不僅馬每文不愛吃,她自己也倒胃口。後來馬每文有一天感慨,說他總覺得菜里缺少了點什麼東西。陳青說,缺什麼?你的寶貝千金不吃蔥姜蒜,這菜讓我怎麼做?馬每文說,小丫頭最喜歡吃這些東西了,她這是胡說啊。陳青恍然大悟對丈夫說,她這是想讓我把菜做得沒滋味,你好早點離開我啊!
又去哪裡逍遙去了?陳青上了車,一關上車門就問張靈。
窗外的景色變幻越來越大。在城鄉結合部,有幾家大廠子:發電廠、啤酒廠和水泥廠,廠區高大的煙囪終年排著污濁的煙氣和粉塵,附近的居民多有抱怨。報社開通的市民熱線電話常常接到這一帶居民的投訴,記者們只能層層向上反映情況。也有環保局和人大督察辦的人下來調查、走訪,然而他們留下的只是匆匆的腳印,這一帶還是灰頭土臉的老樣子。
太陽像團熊熊燃燒的大火球,企圖把身下的樓房和街巷烘烤成乾柴,填到自己的肚子里。陳青穿著半高跟的涼鞋,卻仍覺得腳底發燙。
陳青無言以對。她就是在和杜雅鵑鬧了不和的那天傍晚去紫雲劇場的。路上她把此事說給張靈,非但沒有得到她的同情,反而招致一頓奚落:你如果周末不回曼蘇里,也找一個男友來住,你的床單就不會弄上別的男人的髒東西了!真可惜你媽給了你一副好皮囊,簡直是在浪費青春!你說說看,你是不是都沒接觸過男人?
如果問寒市報業集團中哪個記者換房換車最頻繁,那一定非張靈莫屬了。沒人問她哪來那麼多錢購置家產,張靈對錢的來源也秘而不宣,但大家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張靈在新聞部主持每周一版的「企業家風采」,這是個有廣告性質的版面。被采寫的企業付給報社五六萬不等的錢,然後由張靈執筆寫上三四千字的宣傳文稿,配上企業家的照片,整版推出。張靈在為報社帶來效益的同時,大概也給自己帶來了效益。她的房子由東郊的兩室一廳換成了市中心的三室一廳,兩年前又由三室一廳換成了開發區的一套擁有大片綠地的複式結構的單元房。在汽車上,她更是不肯落伍,一路更新,如今駕駛的是一輛雪青色的四輪驅動的進口大吉普,她常在假日時開著它去附近的旅遊點,冬季滑雪,夏季漂流。坐在她身旁的,總歸是男人。她換男人比換房換車要頻繁多了。那些男人大都是已有家室的成功人士,這類人跟張靈在一起,多數是圖個新鮮刺|激,所以相互厭倦也快。
這段話的每一句都點在了陳青的痛感神經上,是什麼人跟蹤了她?是馬每文指使的人嗎?她就像一個被偷了東西的人一樣,氣憤而驚慌,她想立刻捉住這個「賊」!陳青從信息上將這個神秘人物的電話剪切下來,撥了過去。蜂音悠然鳴響著,但對方始終不接電話。她心猶不甘,繼續撥打,反覆多次,然而對方安之若素、巋然不動。雖然並沒有通上話,但陳青卻口渴難耐,彷彿已經與之唇槍舌劍地交鋒過似的。她從冰箱里取出一聽啤酒,一口氣喝光,等她再回到手機身邊時,一條簡訊已經在等她了:我要見你,不想接電話。你一定沒有吃晚餐吧?我在凱恩大夏一樓的心燭西餐廳訂了兩人晚餐,九號桌,不見不散!
那個正午的事件發生后,馬每文主動去他的卧室獨睡。最初的時候,陳青還是住在老地方,心想床上只她一人,也算分居。然而過了幾天,她也搬到自己的卧室。她怕馬每文以為她睡在大床上,是在期待他回去。她要用行動告訴他:她並不在意分居!他們在各自的卧室中時,門窗緊閉,就像固守堡壘一樣,而他們那間大卧室則像戰時的中立國一樣,雖然向兩方的人都敞開了大門,但因為他們心中戰事正酣,所以儘管它安寧舒適、風光無限,他們都不肯踏入這個領地了。
張靈說,別審我了,先交代你去哪兒了?我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你始終關機!
陳青的娘家,在寒市城郊的曼蘇里。
第一條簡訊是老於發來的:心情不好時,聽聽輕音樂吧。
陳青從來沒有要求徐一加為了自己而拋妻棄子,她明白他這樣跟她說話,等於告誡她:我是不可能娶你的!陳青故作輕鬆地說,啊,比起律師和醫生,我更樂意嫁個廚子!徐一加說,貪嘴!陳青接著說,我出來時匆忙,可能忘了關電爐子,我得回去看看,不然引起火災可就麻煩了。徐一加動也沒動地說,好的,你打個車回去吧,我褲兜里有打車的零錢。這是徐一加留給她的最後的話了。
馬每文中等個兒,臉型瘦削。他的眼睛不大,但眉毛卻很濃重。陳青沒有料到丈夫正午時突然歸來,而馬每文也沒有想到妻子會在家裡。他們的目光相遇的一瞬,竟然有點局促和羞澀。他們彼此無言地對望了兩三分鐘后,馬每文的臉突然漲紅了。陳青知道,這是丈夫求歡的信號。果然,他從衣櫥里取出藍色睡衣,進了洗手間。馬每文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近幾年不當著妻子的面換睡衣了,大約是為了掩飾腰間的贅肉和已失去彈性的胸脯。很快,從洗手間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馬每文開始淋浴了。
你居然跟著我去了北京?陳青說,你也太荒謬了!
星期六早晨,陳青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單位有急事,不能回去了。母親說,每文好久不回來了,他忙什麼啊?陳青搪塞說,塑鋼廠新進了設備,這一段他正請人來調試機器,我們爭取下周回去。母親輕輕地「哦」了一聲,突然顫著聲說,你爸在別處有了窩了,那個窩裡有兩條胳膊啊。陳青明白母親在說父親與王捲毛在爐具廠的裁縫鋪子,那是他們幽會的第三地,她勸慰母親不要理睬那些傳言,如果父親真的去那裡,她會放火燒了裁縫鋪子。
陳青走進土樓時,張紅正坐在院落的樹陰下擇菜。她顯然也對陳青的獨自回來感到意外,她站起來,洗了手,一邊給陳青泡茶,一邊問她:俺妹夫呢?
陳青那時還住報社的集體宿舍,與她同室的是文體部娛樂版的杜雅鵑。杜雅鵑比陳青小七歲,天性活潑,每天以追蹤國內外樂人物的花邊新聞為樂事。她身邊的男友多,每逢陳青周末回曼蘇里,杜雅鵑都會帶男友回宿舍過夜。有一回陳青從曼蘇里回來,發現自己的床單被弄得皺皺巴巴的,上面還濺了一片水色的污痕,陳青為此和杜雅鵑發了脾氣,說你們幹嗎要在別人的床上做那事?杜雅鵑理直氣壯地說,我男友說你的被子里有股香氣,他往那裡鑽,我能不跟著上那張床嗎?
馬每文去大連了,那是他和陳青談到「第三地」這個話題時,他曾用玩笑的方式流露過的一個嚮往之地。
陳青在眾目睽睽之下跟著這個男人走了。男人走得飛快,像是要趕回家救火似的,陳青緊跟著,還是落在了後面,感覺他是在故意與她拉開距離。開始時還有好事者跟在他們身後,大呼小叫著,說著「野雞上鴨子家了」等一類的下流話,待到他們出了菜市場,走遠了,他們也就泄了氣,各奔東西了。
如果不是因為聖誕節發生的那樁震驚寒市的殺人案,馬每文和陳青的第三地之旅還將潮漲潮落地進行下去。
心燭西餐廳就像一大壺剛煮沸的咖啡,而每一個進來的人都像一把小勺,預備著攪起香濃的泡沫。
陳青在心裏叫了一聲「天啊——」,然後用雙手蒙住臉,肩膀抽搐著,感動而羞愧地哭著。她多麼想把那個正午發生在紅藍巷的故事講給馬每文,多麼想告訴他,她去第三地也是隻身一人,她不過是給陌生男人做一頓晚餐,可是她難以啟齒,因為自己與遺夢在凱恩大廈所發生的事情,使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清白可言了。最後她只能凄切地一遍遍地對丈夫說:我會為你做晚餐的——我會為你做晚餐的——。
新聞部的一位攝影記者,有一架昂貴的索尼相機,三年前的冬天,突然遺失了。當時他去了餐廳,把相機放在電腦桌旁,午飯歸來,它不翼而飛。之後不久,廣告部的杜小麗丟了一條搭在椅子上的銀狐圍巾。報業集團的正門和三樓《寒市早報》的大門,均有門衛把持,沒有胸卡是進不來的。所以接案后趕來的派出所的民警,分析《寒市早報》是出了家賊。雖然報社聘用了一名保安巡視,但丟東西的事情還是屢屢發生,鬧得人心惶惶,人們即使去洗手間,也要隨時隨地提著包。轉年春節過後,四隻攝像探頭就上了《寒市早報》的牆角。它們像四隻突然出現的猛虎,在嚇跑了「第三隻手」的同時,也嚇跑了大家的率性和快樂。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處於監控之中,人們坐在工作台前不敢打盹,不敢大笑,不敢隨意臧否時事,亦不敢哭泣。有人說,報社領導這是借失竊案,故意安上攝像探頭來監視他們的工作狀態。更有甚者,說領導是故意安排了幾個心腹,自盜財物,以便有充足的理由實施監視員工的計劃。從此後,偌大的工作場即使人影憧憧,也聽不到多少聲音,工作效率空前提高了,可人的精神卻處於緊張、焦慮的狀態。人們習慣了用伊妹兒和手機簡訊無聲地傳達信息、交流情感所以一些人若做點私活兒,已經習慣了深深地埋下頭,這樣攝像探頭只能探測個背影。
夏日正午的太陽有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著有毒香氣的花朵,將街市的行人給熏蔫了。
陳青撲到丈夫懷裡,用手撫摩著他的胸腹,哭著說,我會用我的後半生好好給你做飯,慢慢養好你的胃的。
馬每文嘆息著說,到了今天,我想我該告訴你了,我們分居后,我是去第三地了,不過我身邊並沒有女人。我去那些地方,總是一個人。到了酒店后,我會打電話給家政服務中心,花錢請一個廚藝好的女人給我做一頓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間來。可是我第一次在大連吃陌生女人做的飯菜,就覺得噁心。肉不是個肉味,魚不是個魚味,青菜嚼起來跟乾草一樣。從那兒開始,我就壞了胃口,一見著吃的就反胃,我多想吃你做的晚餐啊。我以為你知道我去第三地后,會回心轉意。可你接著也去第三地了,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了。馬每文說到此,聲音哽咽了,臉也抽搐起來。他哆嗦著嘴唇說,現今的女人可真讓我想不通啊,有一次一個女人把做好的晚餐送到酒店的房間,當我在家政服務單上籤完字,掏出錢包給她付費的時候,她說,我想要你錢包里所有的錢。說完,她飛快地躺到床上,一邊解著衣扣一邊對我說,上來吧,我會讓你舒服的。馬每文說那個女人看上去面目忠厚,隨著話音落了,她已麻利解開了衣扣。她的乳|房像一對雪白的小羊羔騰地一下蹦出來,它們看上去格外豐|滿,像是哺乳過孩子的。他說他不理解一個女人為了金鑥,連廉恥感都沒有了。
張靈拿給陳青的票,是第三排居中的,這是觀賞效果極佳的一個位置。
從臨水花園乘公共汽車去曼蘇里,要換三次車。以往陳青回家,都是由馬每文駕車送她。他們回家總是帶上雞鴨魚肉、點心水果等吃食。他們一回去,左鄰右舍的人會來陳青的娘家湊趣,陳青便會分一些吃食給他們。他們啃著雞腿、大口吞咽著點心的時候,會跟馬每文講陳青的事情。什麼她小時候幫著王三奶奶倒過屎盆子,什麼她十三歲時就會踩縫紉機給家人做衣裳,什麼有一年她拾撿遺棄在田間的黃豆,過年時用這豆子壓了兩板豆腐。大概是因為吃人家的嘴短的緣故吧,總之,說的都是討好的話。有些話馬每文已經聽過多次了,可他還得做出愛聽的樣子。

在陳青的心目中,「第三地」就是家庭這個安樂窩以外的「野窩」,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這樣一處縱容人慾望的地方。
案子真相大白了,那個可憐的男人走出了監牢。七年的牢獄生活,使他的頭髮掉了多半,牙齒也脫落了多半,滿臉都是皺紋,看上去儼然一個老頭了。出獄后,他不種田了,他飼養了很多羊,每天拉一隻出來宰殺。他宰羊時從來是將刀從羊的頸窩下手,一刀致命,乾淨利落。宰羊人在接受張靈採訪時承認,他在獄中覺得生活無望,倒是能睡得著覺,可是出獄后,他整夜失眠,耳邊老是轟響著咕咚咕咚的投水聲,這聲音讓他絕望,於是他開始練習宰羊,很奇怪,在羊絕命的「咩咩」的叫聲中,在用刀殺羊直至把它肢解的過程中,他獲得了快|感和寧靜。他說第一次殺完羊時,內心異常舒展,當晚就睡了個好覺。從此以後,他迷上此道。最近一年多,他每天載了一隻羊出來宰殺,賣完羊肉後到酒館吃喝上一頓,然後帶著一張血淋淋的羊皮回去。他先後去過朱堂縣和磐石縣,它們都是寒市下轄的縣,離三一屯不遠。可他在朱堂縣宰了兩個月的羊后,被當地一個賣羊肉的黑臉漢子給暴打一頓,不許他再踏入朱堂縣的地皮;他轉戰到了磐石縣,也是好景不長,當地工商部門的人跟著他收稅,食品檢疫部門的人不斷給他下罰單,他只好冒險向寒市挺進。他的第一站是曼蘇里,此處經營不下去,他就去爐具廠,或者是深入寒市腹地。他說俗話說「燈下黑」,他不怕到人多的地方宰羊。他很慶幸在曼蘇里一連宰了幾個月的羊,沒人來干涉他,羊肉出手也快。他坦承確實注意到了一個獨壁老女人,幾乎是一天不落、風雨不誤地來看他宰羊。她很少買羊肉,可就是喜歡看。他常常在卸完肉抽上一支煙歇息的時候,注意到她。別人的眼睛里都發出如常的光芒,只有她的眼睛包含著淚水。
馬每文很知足地忙著生意上的事情,陳青在報社懶散地種著「菜瓜飯」。雖然蔣宜雲不斷刺|激陳青,譬如她把生母的照片擺出來;譬如她不斷地挑剔陳青煎的蛋,說她要吃七分熟的,蛋黃的中心要有微微的汁液。炒菜中不能擱花椒,魚湯中不可放香菜;譬如她常當著陳青的面,鑽入馬每文的懷中,「爸爸爸爸」地叫著撒嬌,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動搖陳青對馬每文的態度。在彼此的信賴中,她已經逐漸培養出了對丈夫的好感,他們的家不乏溫馨情調。每到周末,陳青會去菜市場買上馬每文最愛吃的排骨和鯽魚,把筍乾和排骨放在一起紅燒,用砂鍋慢工細火地熬鯽魚豆腐。馬每文呢,他無論多麼忙,也會開車去花店買上一束玫瑰或百合,先是把它們放在晚餐桌上,陪著他們一起吃飯。然後在入睡前,為著周末夜晚卧室中必然上演的節目,馬每文會把花挪到床頭柜上。有一回他在激動時碰翻了花瓶,水流到床頭,一束帶刺的玫瑰划傷了他的臉,事畢馬每文說她應該授予他一個「英雄」稱號,因為他是「帶傷作戰」,把陳青笑得難以入眠。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就在這柴米油鹽的浸潤和熏染中,在調侃而又透著浪漫的話語聲中,一天天地加深起來。他們已不可分離了。
在是否與徐一加聯繫的問題上,陳青躊躇了近半個月。最初的一周,她每天一次地乘車到紫雲劇場,就像要接近一個人一樣,先是遠遠地看,然後才走近了細細打量。每當她觸摸著那座豎琴風格的建築時,都會怦然心動。手觸之處明明是堅硬的石材,可她卻有撫摩到了富有彈性的肌膚的感覺。第二周,她每天下班就回到宿舍,吃了睡,睡了吃,一頁書都不讀。她吃東西的時候眼前有徐一加的影子,而她睡著了的時候,徐一加又跑到她的夢境中去。兩周以後,陳青終於在周末撥通了徐一加的電話。
蔣宜雲邁著輕靈的步伐走了。陳青覺得自己在養女面前顏面盡失,一敗塗地。她憎恨自己。她打開冰箱,取出蓮茸月餅,賭氣似的一口氣吃了三塊。明明蓮茸餡是甜的,可她滿嘴都是苦味。吃過月餅,她乏極了,回到卧室,倒頭便睡。等她醒來時,已是傍晚了。她本能地找出徐一加留給自己的電話,想警告他幾句。手機和工作室的電話均告已是空號,她便把電話打到徐一加的單位,稱自己是《寒市早報》新聞部的記者,想採訪徐一加,接電話的人毫不猶豫就把他的住宅電話給了她。
陳墨稱呼他的弟弟和妹妹,均用單字「青」、「黃」或「白」。
他們這套房子共有四間卧室。一間大卧室,是她和馬每文同床共眠時用的。三間小的:陳青、馬每文和蔣宜雲各一間。蔣宜雲如今是寒市有名的螞蟻裝飾有限公司最年輕的首席設計師,她在外有了自己的單元房,一年回不了幾次,她的房間多半閑著。馬每文和陳青沒有分居前,他們各自的卧室也基本空著,除非馬每文因為生意上的應酬回來得特別晚,且又沾染了一身的酒氣,他怕影響陳青休息,又怕酒氣熏著了她,才會悄悄到自己的卧室湊合一夜。不過到了天色微明時,他會像小孩子一樣赤著腳,跑進他們的卧室,鑽進陳青的被窩求溫存。陳青的卧室呢,她只住了兩次。一次是患了重感冒,晝夜咳嗽,她怕把病菌傳染給丈夫,說要把自己給隔離起來。結果到了夜半時分,當劇咳把她折騰得一陣乾嘔時,馬每文在黑暗中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跑進來,說,你都把我咳嗽醒了,我可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兒,聽到你的咳嗽我的心直哆嗦!陳青發著高燒,馬每文就像捧著一塊剛出爐的點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大床上。還有一次,是他們婚後的第三年,曼蘇里的娘家人在元宵節時進市裡看花燈,晚上就住在了這裏。陳黃睡在蔣宜雲的屋子裡,陳青父母主動要求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本來是讓陳墨住馬每文的屋子,張紅住陳青的,可馬每文看到陳墨扯著老婆的衣襟,一副捨不得的樣子,就讓他們睡了大床,而他們各去各的卧室。第二天早晨,陳青在廚房忙活早飯時,馬每文神秘地笑著進來了,他趴在妻子耳邊時,陳墨和你嫂子在床上可真纏綿啊,兩個人哼哼唧唧地叫了小半宿,聽得我心裏這個癢啊,直想過來找你,又怕把你弄醒了。馬每文的卧室與大卧室一壁之隔,他自然聽得真切了。陳青紅了臉,她搶白馬每文,你又不是小孩子,還做聽窗的事兒,也不嫌臊得慌!
陳青好像突然從春天走入冬天,她打了個寒戰,對張靈說,蔣宜雲才二十歲,徐一加四十多了,他們怎麼會搞在一起?太荒謬了!
陳青就轉身回她的卧室了。她躺在床上,聽著鋼琴曲中摻雜的一縷縷馬每文沖洗碗筷的水流聲,心中充滿了柔情和傷感。她多麼希望第二天早晨起來,丈夫的床頭柜上沒有新加的旅行票據啊,那樣一切都可以慢慢地回到從前。
陳青放下張靈的電話時,馬每文剛好從菜市場買了鯽魚豆腐回來,陳青接過菜,進了廚房。她在黃昏的天光中一邊煲湯一邊垂淚,想必淚水落入了湯中,那鍋湯異常地咸。馬每文喝了幾口后,就跑進洗手間,嘔吐起來。陳青跟過去,輕輕捶著他的背,說,最近你老是吐,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吧。馬每文因嘔吐而氣促,臉也憋得青紫,他握了一下妻子的手,安慰道,別擔心,沒事的。馬每文那隻冰涼的手就像一隻鐵錨,牢九-九-藏-書牢地拴住了她這條剛經歷過風浪顛簸的船。那個夜晚,馬每文把抽屜中的旅行票據取出,撕碎,丟在垃圾桶里。他們雖然還睡在各自的2室,但是不約而同把門打開了。於是,在那個夜晚,馬每文聽見了妻子的咳嗽,而陳青聽見了丈夫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
王捲毛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住在陳家樓上。由於土樓的上層不像下層有院子,能栽種個花草、蔥蒜什麼的,所以上層的人往往利用探出的陽台,養些盆花。王捲毛家在陽台養的卻不是能散發出香氣的花,而是一群鴿子。鴿子長著翅膀,你不能不叫它飛,所以她家陽台有一扇窗始終是敞開的。鴿子里出外進的時候常常將陳家剛晾曬出去的衣服遺落上屎,而王捲毛在打掃脫落的鴿毛的時候,喜歡把它們順著陽台往下撒,全都揚在陳家的院子里,嗆得人直咳嗽。陳大柱為此和王捲毛絆過幾次嘴,兩家為此傷了和氣,見面連招呼都不打。
徐一加的情緒沒有受絲毫影響,他訓練有素地說,我正在競爭榆樹崗機場的設計,等構想出來了,再接受你們的採訪吧。謝謝你們對我的關注,再見!說完,把電話掛了。
編委會一致通過,「菜瓜飯」文學版由現在的每周一版,改為兩周一版。而兩年前,它已由每周兩版被壓縮為一周一版。「菜瓜飯」就像未婚先孕的胎兒,被一刮再刮。
陳青和馬每文以前是分居不分餐,現在不但分餐了,而且洗衣、打掃一類的活計也是各做各的了。每到周末,他們就像到了時信以的候鳥必定要遷徙一樣,飛離家門,周一時疲倦地歸來。陳青即便不做遠途的旅行,到了雙休日時,也要就近到鄉鎮走一走,否則,她獨自呆在家中,空虛和傷感就會像兩隻纏人的蜘蛛,用它們吐出的絲織成一張網,牢牢把她罩住。
陳青咆哮道,我是老女人不假,可你爸爸跟我可是明媒正娶!那個老男人是不會娶你的,他不過是玩玩你!
他們吃飯的時候一直沉默著,馬每文大約受不了這死一般的寂靜,他去客廳打開了音響,肖邦的鋼琴曲帶著股清涼之氣,像泉水一樣汩汩流來。馬每文回到餐桌時,陳青已經開始收拾碗筷了。馬每文對妻子說,你的手指受傷了,還是我來吧。陳青說,我可以戴橡皮手套。馬每文說,萬一手套破了,會感染的,還是我來吧。
紅藍巷靠東的東側高樓林立,西側則是一帶矮矮趴趴的待逝遷的房子。裝修考究的商鋪都在東側,譬如飯館、理髮店、洗染店、小型超市,而西側擁塞的則是雜貨店、自行車修理部、壽衣店、修鞋鋪和廢品回收站。
枯瘦的宰羊人已經把羊皮剝了一半,刀子在皮肉之間的白色薄膜中飛快地遊走著,發出嚓嚓的聲響。那根綁過羊的水泥電杆的下端,污血斑斑。血跡看上去深淺不同,看來有的是已經凝固的,有的則是剛濺上去的。陳青想這根電杆上的燈,一定因為目睹了這樣的情景,而在夜晚發出寒冷的光來。
就這樣,在候診的走廊上,陳青像一個垂釣者終於釣到了一條大魚一樣,滿懷欣喜地向馬每文伸過手去:認識一下吧,我就是「菜瓜飯」的編輯,叫陳青。馬每文怔了一下,先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然後才去握陳青伸過來的那隻手。陳青注意到,馬每文的灰色棉絨衫的胸口處濺著幾點油污,她暗想這個需要下廚的男人也許已沒有老婆了。
陳青搖晃著走出丈夫的卧室,好像剛從停屍房看完親人的遺體似的,徹骨悲涼。她回到卧室躺了片刻,然後起來換上一條藏青色的長褲,一件寶石藍色的低胸收腰的紗綢短衫,將頭髮高高綰起,換上半高跟皮鞋,像很多單身的上班族一樣,下樓后在早點鋪買了兩根油條,一紙杯新鮮豆漿,邊走邊吃。
可是誰又能想到,陳青最熱烈的一次戀愛,卻與她內心最為隔膜的第三地有關呢?
陳青記得第一次跟丈夫談起第三地的話題就是在一個周末的夜晚。她說張靈又去第三地了,這次是跟一個京城的音樂人到洛陽去幽會。馬每文說,流浪的人才去第三地呢!陳青問他,你不想有第三地生活?馬每文吻了一下妻子,將手探向她的么,輕聲說,這就是我永遠的第三地啊。陳青濕了眼睛,她對丈夫愧疚地說,我的第三地不夠好。馬每文說,我覺得它越來越好了,過去它是乾燥的塔里木盆地,現在可是海風濕潤的大連港的碼頭啊!陳青捏著丈夫的鼻子說:好啊,你一定在大連有過風流艷史,一想美事就想到了那裡!以後我不准你去那兒!馬每文笑著說,好,一言為定,哪怕大連港的碼頭擺著一摞金磚,上面刻著我馬每文的名字,我也不動心!
周一的傍晚,馬每文回來了。他看上去瘦了一圈,眼睛裡布滿血絲,很疲乏的樣子。陳青想他一定是在第三地與情人歡娛時消耗了太多的氣血,這讓她很憤怒。她戴著橡皮手套做了晚餐,把黃瓜切得長短不一、粗細不均地堆在盤子中,炸了碗雞蛋醬,下了子兒挂面。這種炸醬麵,曾是他們夏日時最喜歡的晚餐,馬每文往往要吃上兩碗,然後撩起背心,拍著突起的肚子慨嘆:美啊!可陳青這次將麵條煮過了頭,麵條斷肢解體的,成了糨糊。而且,炸醬的油沒有燒熟,一層黃乎乎的油泛在醬汁上,像是誰撒下的一泡濁黃的尿,令人作嘔。不僅馬每文沒胃口,她也是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曼蘇里的很多人都認識陳青。一個穿著灰格子大褲衩、白棉汗衫的車主沖陳青叫著:這不是陳大記者嗎?今天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你家馬總的車呢?他一嚷,沒注意到陳青的,把目光都轉向她了。
這次握手把他們的生命聯繫到了一起。交往兩次后,陳青知道了馬每文的妻子已經亡故,這使她與他的接觸更為自然了。那是一種不需掩飾的、自由自在的陽光下的交往,那種心靈的舒展感令她陶醉。那段日子中,她在徐一加的工作室感染的陰鬱之氣被一掃而空。
天色越來越暗了,馬每文還沒有回家。陳青打開手機,想看看有沒有張靈發來的簡訊,她覺得早晨時自己對她嚴過於刻薄了。手機一開,就像晃動著萬花筒一樣,各種風景變幻著呈現,信息提示燈閃爍不休,清脆而短促的信息鈴音也像布谷鳥一樣鳴叫著,有四條憋在裏面的信息像浮出深水的魚一樣,搖頭擺尾地出來了。
陳青敏感地打斷丈夫的話,抬頭熱切地望了他一眼,說,是半輩子,你還不到五十歲。
七年前的秋天,寒市開發區新建的紫雲劇場竣工了。在劇場首次接納觀眾的日子里,將上演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由俄羅斯的一個著名的芭蕾舞劇團演出。陳青提前跟張靈打了招呼,讓她去搞兩張票來。一般來說,報社派發給記者的觀摩票,都流入了新聞部或是文體部的田地。副刊部呢,它就是一塊地處偏遠而又貧瘠的土很難有肥水流到這樣的地方。
請你說話客氣點,如果說我找了個老男人的話,那也算繼承家風啊,我爸不是也找了個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嗎!
張紅嘆息了一聲,陳青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她在嘆息聲中去尋母親。
陳師母身上有一處是活潑的、昂揚的,就是她的那隻好手。她熟練地用它洗衣、切菜、打掃屋子和院落。該兩隻手做的事情,由一隻手來承受了,可以想見它是多麼的辛勞。可這辛勞卻使它比一般的手要顯得有活力。陳師母平素寡言少語,那隻手卻總是輕靈地舞動著。它就好像一隻長長的舌頭,把她心底的話滔滔不絕地掏出來。
曼蘇里的房子分為兩類,一類是上下兩層的磚瓦結構的房子,每層四戶,有暖氣和自來水設施。由於它介於樓房和平房之間,這一帶的人稱它為「土樓」。土樓的歷史不算長,十來年的樣子,它裏面住的是稍微富裕的人家。另一類則是「板夾泥」的平房,由於歲月久遠,它們已老態龍鍾了,看上去歪歪斜斜的。住在土樓的人,都是由這裏遷出的。陳青四兄妹,都出生在板夾泥的房子里。這種房子的頂棚是用廢報紙和花格紙糊的,冬季夜深人靜時,老鼠常從上面哧溜哧溜地滑過;夏季房屋漏雨時,它會因積存了雨水而鼓脹起來,形成一個個圓圓的泡兒,好像紙棚窩著幾隻流淚的眼睛。
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陳青步行去菜市場。路過一家餐館時,碰見了老於。老於紅光滿面地提著一袋打包的食物從旋轉玻璃門裡鑽出來。他見著陳青異常興奮,說是退休后的生活實在太好了,他為一家小報賣手腕子,專寫產品的推介文章,稿費從優,車馬費如數報銷,人家還好吃好喝款待他。他抖了一下手中提著的塑料袋,說,這不,今天是一家醬油廠的副廠長請吃飯,我要了條鮁魚,沒吃完,人家讓我把剩下的半條帶回去給老伴吃!陳青仔細打量那個塑料袋,發現堅硬的鮁魚的魚刺將它刺破了一個洞,一股濁黃的漿汁正從裏面像鼻涕一樣流瀉出來,濺到老於穿著的已被磨禿了皮的黑皮鞋的鞋面上。這讓她心裏有痛的感覺。
陳青走著走著忽然聽見一陣狗吠。抬頭一望,見前方的路上停著一輛驢車,毛驢迎著她,在烈日下孤獨地站著。狗的叫聲就是從驢車所停的窗口傳出來的。
第二條簡訊是張靈發來的:你還沒吃夠蔣宜雲給你的苦嗎?別管她和徐一加的事了!馬每文是個好丈夫,好好待他吧。
陳青走出報社大門時,打了個深深的寒戰。長時間地呆在冷氣充足的房間里,突然間被撲面而來的熱氣給裹挾了,跟從溫暖的居室中來到冰冷的戶外一樣——冷暖驟然的交替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張紅是陳墨的老婆。由於陳墨輕微智障,所以當年介紹給他的三個女人各有缺陷。一個是因出天花而落得滿臉麻子的姑娘,一個是連褲腰帶都要由人幫著系的痴獃,還有一個就是因小兒麻痹落下後遺症的跛腳的張紅。陳墨說看著滿臉麻子的人,他吃不下飯;而那個痴獃老沖她笑,他嫌不會哭的女人,男人就沒法疼她;反倒是一歪一斜走路的張紅,讓陳墨動了心。他對陳師母說:她是個需要男人攙扶的姑娘。而陳青的父母,相中的也是張紅。她雖然不漂亮,但腦子沒毛病,善良而勤懇。最關鍵的,是她的名字中有個「紅」字,合該是陳家的媳婦。
他們分居了,但未分餐。
那個周末,陳青沒有回曼蘇里。她和徐一加在一家西餐店吃過晚餐后,徐一加對她說,我有一間工作室就在這附近,想去喝杯茶嗎?陳青明白這個夜晚他們將成為彼此的一杯茶。她去了。徐一加打開工作室的門后並沒有開燈,而是直接把她抱到了床上。窗外漫進來的鄰家燈火和路燈的微光給他們的裸體鍍上一層乳黃的光澤,他們實在是太渴了,狂熱地啜飲著對方。陳青覺得自己以前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是堵塞的,如今它們卻如遇到了春風的花朵,狂放地開了。當他們安靜下來的時候,徐一加對她說,有的女人雖然年輕,但卻好像是放在了樟腦箱子中幾十年的衣服一樣,身上總有股俗氣和舊氣;你呢,我一眼就看出是能把一潭濁水凈化了的可愛的小石頭!
陳青永遠不會忘記上雪花飄飄的冬夜,她沒有回宿舍,周末的夜晚,杜雅鵑一定是和男友相擁在小屋的床上。她獨自在街上走來走去,沒有可去之處了。那時她是多麼渴望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啊!那樣的家門可以在白天時大大方方地向外敞開著,門上跳躍著活潑的光影;那樣的家門還可以請親友們來談天說地,而不像第三地的門只為兩個人而設。夜深了,雪大了。陳青站在一盞路燈下,看著雪花像飛蛾一樣,毛茸茸地撲在燈罩四周,她覺得世界是如此的寂靜和寒冷。她就這樣瑟縮著在路燈下徘徊,直至黎明。
割讓版面與割讓土地一樣,通常會讓人痛心的,可陳青卻無動於衷。雖然說副刊部是《寒市早報》中最清凈的角落,可身置工作環境中,她還是覺得莫名的忙亂。所以總編講完那秋話,她很平靜地說,這很好啊,如今離婚率高,再婚的人越來越多,「再婚堂」自然比「菜瓜飯」要吸引人的眼球。總編說,我就知道你是個識大體的人!現在副刊是兩周一版,用不了三個人了,我們想把姚華調到「再婚堂」版,充實那裡的力量,你和老於一同侍弄「菜瓜飯」,我看人手也夠了,你說呢?總編平素說話貼切的時候少,但陳青覺得他這次把「侍弄」一詞用對了地方。的確,她和老於就是兩個守著荒蕪的菜園的老農,面對著繁華世界,不合時宜地種著瓜菜。
陳青推開房門時,發現天井裡坐著四個女人,她們選擇的椅子有高有低,所以雖然坐在一條直線上,但是錯落有致。居室瀰漫出來的燈光照亮了她們那一張張滿懷猜疑的臉。陳青泰然自若地走出院子。明明背後傳來的是那四個女人高聲的詆毀聲,可陳青耳邊迴響著的,卻是一個不能出屋的女人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周而復始的哼唷聲。
進出小南里菜市場的人,看到了一幅他們在以往的生活中從未見過的畫面。一個氣質非凡的中年女人,穿著一條米色長褲,一件黑色的短袖棉衫,梳一個馬尾辮,背上是一個雙肩背的白色旅行包,腳畔放著幾袋菜,雙手舉著一張「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的淡綠色紙牌,目光沉靜地迎接著往來行人向她投來的狐疑、驚奇、渴望、欣賞、嫌惡等複雜的目光。她站在那裡,氣定神凝,看上去像是一棵生機勃勃的白楊樹。有人在她背後小聲嘀咕:一準是個精神病。還有人說,這是拉客的野雞啊。當然也有人說她是個要進人家「打眼」的賊。更離奇的,有人猜測她受了大委屈,那些菜是有毒的,她要對社會實施報復。很少有人對她紙牌上的話做出善意的理解。
馬每文凄涼地說,誰知道呢?
馬每文的卧室果然有了腳步聲,但出來的不是他,而是蔣宜雲!她穿一條黑地灰格子的超短裙,一件黑色緊身露臍短袖上衣,腳蹬一雙黑灰兩色相間的鏤花高腰羊皮靴,長發用一根灰色絲帶束著,耳畔有兩縷頭髮被染成金黃色,看上去像是飛旋在深山中的兩道霞光,燦爛極了。她的裝束跟她的設計風格一樣,時尚、活潑而又典雅。她那高挑的俊美身材讓陳青聯想起了馬每文的前妻——那個游泳教練,她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個妖媚的鬼。
在做手術的前一天,馬每文把妻子叫到床邊。那是黃昏時分,病房的西窗上瀰漫著檸檬色的落日餘暉。他哆嗦著嘴唇喝了半杯水后,抖著手放下杯子,眼睛濕濕地看了一眼妻子,說,明天就要上手術台了,我怎麼覺得自己現在跟一頭要被扔在屠宰台上的豬一樣?
陳青認得那漢子,他是曼蘇里有名的酒鬼,姓蔣,據說他每天總要喝上八兩白酒,人稱「蔣八兩」。他喝過酒後愛打老婆,那個女人受不了這煎熬,與他離了婚,把五歲的兒子也帶走了。蔣八兩沒人管了,愈發喝得不可一世。也許是酒精常年浸潤的結果,他的臉色紅得發紫,即便沒喝酒,也給人喝著酒的感覺。而且,他喜歡開飛車,但乘客並不因此而忌諱,相反,倒是喜歡登上那輛蓬頭垢面的、由報廢車改裝成的麵包車。原因是:那些性能好的車常發生磕磕碰碰的事情,而蔣八兩駕駛的車就像一顆穩定的恆星,沿著自己的軌道,從未出現過偏差。
陳青把菜端進了西北向的小屋。它看上去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樣子,一床、一桌、一椅,牆上掛著世界地圖、化學元素周期表以及一些手寫的英語單詞紙片,看來這是少年住的地方。男人為了菜有一個好的落腳點,搬來一張摺疊式圓桌,支在地上,又提來一隻高腳方凳。就這樣,少年坐在他學慣用的椅子上,陳青坐在方凳上,男人搭著床邊坐著,三個人吃過了晚餐。一開始,父子倆一言不發,吃得熱火朝天的。大約十分鐘后,男人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放下筷子,將手插|進褲兜,摸索了很久,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伍元錢,遞給少年說,這麼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去食雜店給爸買一塊一塊二的散酒,剩下的錢你買本子吧。少年放下筷子,接了錢,舔了舔唇角,出去了。
陳青沒有猶豫,立刻換上一條棉紗質地的黑色露肩連衣裙,這是她最喜歡的晚裝。這種質地的衣服穩重而不乏飄逸,不似那種絲綢的晚禮服,因為過於華麗,總給人一種賣弄風情的感覺。換過衣服,她將頭髮隨意綰起,別上一枚銀色髮夾,化了淡妝,提起黑色的手包,穿上鞋子就下了樓。待到她叫了的士,欲上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穿了雙米色的平底鞋,這與黑色的晚裝實在是太不相配了。她可不想讓自己的氣質在一個威脅者面前受到削減,她丟給司機五十元錢作為等候押金,跑回家換上了一雙高跟方頭黑皮鞋,這才覺得自己氣韻貫通了。
別褻瀆「愛情」這個詞,你不過是頭髮情的豬!陳青吼道。
除夕夜,陳師母心臟病突發,未等她的案子有個說法,就離開了人世。據與陳師母同一監室的女犯人回憶,從那天中午開始,陳師母就一直站在門口,聽著外面不絕於耳的爆竹聲,用獨臂舞來舞去的。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手那麼靈巧,簡直就是一個演皮影戲的老藝人的手,它帶來的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場戲劇。她忽而將胳膊舉過頭頂,手一抹一抹地,好像攥著團抹布在擦拭燈罩;忽而又把手平伸出去,左右搖晃著,好像握著雞毛撞子撞拭灰塵。再過一會兒,她彎下腰,手臂如槳一樣一下一下盪著,似是在掃地。總之在,那幾個小時的時光中,她激|情澎湃地用獨臂象徵性地完成了除塵、包餃子、切菜、刷鍋、炒菜、放桌子、搬椅子、擺筷子、倒酒、夾菜、洗盤子的一系列活計。做完這一切,天色已昏,她似乎已忙完了年,神情怡然地吁了一口長氣,像棵枯樹一樣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她的身子雖然一動不動了,但她的那隻惟一的手最後還是微微晃了晃,好像她臨走時要幫助家人把窗帘拉上,給他們一個黑夜中的美夢似的,這也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的姿勢了。
陳青買了六條巴掌大的活鯽魚,由賣魚人當場宰殺了,放在塑料袋中。此外她還買了豆腐、蘆筍、香菇、油菜、蔥姜蒜以及一條裡脊肉。買完東西,她來到菜市場的出口,卸下背上的旅行包,從中取出一張紙牌。那是一張對摺著的淡綠色的布紋銅版紙,上面用黑體隸書寫著這樣一行字: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隸書本來就給人端莊、樸拙的感覺,再加上這字的內容是溫暖可人的,所以它一被亮出來,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陳青覺是周身寒冷,她牙齒打顫,說,我想要烈酒,烈——酒——。
作者簡介
第三地,第三地,
一個月後,馬每文有天清晨嘔吐時暈倒在地。陳青把他送進醫院。胃鏡檢查顯示,他的胃部發現三顆腫瘤,其中兩顆已經很大了。
陳黃在曼蘇里敬老院當服務員。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屬的一個單位,裏面收留了二十多名鰥寡孤獨的老人。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人員工資有保障,待遇也高。所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蘇里人眼紅的一個單位。而陳黃在此之前一直在獸醫站當獸醫,由於生意清冷,每年只能開一兩個季度的工資。陳青和馬每文戀愛后,馬每文靠著他的社會關係和金錢,把陳黃調到敬老院,讓她由伺候牲畜改為伺候人。婚後不久,他又把在廢品收購站打雜的陳墨塞進曼蘇里局,使他穿上了制服,讓陳墨成為了一名正式工人。局配發給陳墨一輛自行車,車後座兒的一左一右吊著兩個方形的墨綠色帆布信袋。每當曼蘇里人看見陳墨馱著兩個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報,或者是陳黃穿著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場為敬老院採買東西時,人們會發出嘖嘖的叫聲,說,看人家老陳家,大閨女嫁了個好主兒,把一家子都帶起來了!劁豬的給人喂飯去了,摸臟瓶子的手摸乾淨紙去了,這世道,媽媽的!
陳青不假思索地問,他跟誰在一起?
陳青說,當然知道了。
第二天,馬每文在手術台上失去了四分之三的胃。他患了胃癌的消息不脛而走。術后的第二周,他還在艱難的恢復之中時,銀行信貸部的人來了。他提醒馬每文,機場路塑鋼窗廠的貸款只剩一年了,要儘快償還。馬每文瞟了信貸員一眼,說,你是不是又缺去洗浴中心做全套按摩的錢了?我告訴你,我沒那麼快就死,我還有四分之一的胃呢!只要能吞下一粒米,我也要活著!信貸員尷尬地笑了笑,說,人家說你剩下的那點胃就跟天狗吃剩下的月亮似的,只有一角了。馬每文本來憤怒著,但信貸員的話讓他凄涼地笑了,他說,我馬每文平生最愛的就是月牙兒了,現在我的胃就是一個月牙兒了。我真得感謝這彎月牙兒啊,沒有它,我怎麼能體會到夜有多黑呢!
陳墨打回了醬油,張紅就不再講公公和王捲毛的事了,她開始說陳黃的事情了。陳黃嫌自己個頭太矮,服用了一種增高劑。誰知吃了一個月,身高毫釐未長,唇上卻生出了毛茸茸的黑鬍子。她悄悄剃光了鬍子,誰想到它們就跟割過的春韭一樣,又不屈不撓地長了出來。陳黃長了鬍子后,人們都說她要變成男人了,她為此哭了好幾場。以前她喜歡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現在已經有半個多月不回來了。
陳青得到母親猝死的消息時,正在熨丈夫的一條褲子。她接過報喪的電話后昏倒在地。馬每文的褲子被持續升溫的電熨斗烙出了個大窟窿。如果不是丈夫及時趕回家中,恐怕一場火災在所難免了。
張紅說,最近一個月,在曼蘇里的南頭,也就是廢棄的磚窯廠前,有人現宰現賣活羊。宰羊人是三一屯的養羊戶,他每次行二十里路,蹬著三輪車載來一隻羊。曼蘇里的清真飯館很得意他的羊。這個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賣兩三隻羊的,可他偏偏只馱來一隻,所以想買鮮肉的人就得提前候著。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煙后,他會把羊綁在青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將刀子伸向羊的頸窩。羊血咕嘟咕嘟地流向盆子,泛著血沫子,冒著熱氣,飯館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湯了。他宰羊從來不用第二刀。賣了羊后,宰羊人會踅進一家小酒館,要上兩個小菜,喝上半壺燒酒,然後馱著張羊皮回去。如果他有兩天不來,人們便不往好處猜想,以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著三輪車,被沿途的車馬給磕碰著了。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載著只咩咩叫著的羊來了。
他在郊外買了一套房子,做他的新的工作室。聽說我們螞蟻裝飾公司的設計好,他就找來了,選中了我。蔣宜雲說,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為他裝修房子,他非常欣賞,我們的好是自然而然的。
陳青不明白什麼叫第三地,她在「第三地」下劃了道橫線,綴上一個問號。張靈的臉上還泛著熱帶陽光照拂后留下的印痕,她撇了撇嘴,帶著半是輕蔑半是同情的神色看著陳青,然後趴在她耳邊輕聲說:傻瓜,第三地就是魚水之歡之地啊。
陳青刮乾淨了菜板,將要使用的刀、鏟子、勺子、鍋悉數刷了一遍,把墩布在水龍頭下投了又投,拖了兩遍地,覺得可以下腳了,這才開始做晚餐。她打算把鯽魚重新收拾一下,因為賣魚人殺鯽魚時,鱗片沒有刷凈,魚鰓也沒掏利索。她把魚扔進水池中,擰開水龍頭。明明那魚已腹中空空,可是當清水奔流而出時,有一條魚竟然動彈了一下,並且擺了擺尾巴,這讓陳青心驚肉跳的。她獃獃地看了它半晌,直到它一動不動了,這才下手。拾掇好了魚,她開始洗菜,將蘆筍切成條,裡脊切成丁,豆腐切成塊,蔥切成段,姜切成絲,蒜切成片,又將油菜和香菇洗凈瀝干,囫圇個地放在盤子中。之後,她就耐心而細緻地開始煎炒烹炸了。她做菜喜歡淋上一點花雕酒,可她把調料打量個遍,連瓶普通的料酒都沒有。散裝的醬油上浮著一層白醭,醋的底部淤積了泥一般的沉澱物。但陳青還是滿懷信心的,因為除了調料之外,恰當的火候和良好的心情,也能使菜滋味濃郁。她現在滿心渴望著給這個男人做一頓晚餐,所以當她打開煤氣開關,看著那團她無比熟悉的火苗像淡藍色的花朵一樣盛開的時候,她的內心充滿了感動。她往鍋里倒著油,準備先把鯽魚微微煎一下,這時那男人忽然跑進廚房對她說,省著點使油,豆油又漲價了!陳青本想再倒一些的,男人的話使她將傾斜的油瓶子給端正過來了,她放下了它,看著泛起的油沫被火苗舔得一點點消散。當最後一粒油沫像晨星一樣隱退的時候,她把鯽魚一條條地順進鍋里。每一條魚入鍋時都發出吱啦吱啦的被煎熬的叫聲,這聲音她是那麼的熟悉。以往的周末,她就是聽著這樣的聲音,站在自家乾淨、寬敞、設施齊全、各色調料兼備的廚房裡,為丈夫做著晚餐。她不知道馬每文這個周末會去哪裡?
總編對陳青說,這次版面調整,副刊部人的基本工資照發,只是獎金還是要受到九_九_藏_書影響,不過不會像上次減少的額度那麼大,如果頂替了「菜瓜飯」版的「再婚堂」能夠帶動報紙的銷量,副刊部的獎金也會相應向上浮動一些。
張靈說,她跟這個城市最偉大的建築師在一起。
紅藍巷裡行人極少,車輛也少,沒人喜歡正午出門。偶有的人影,都閃爍在西側。貧寒的人,似乎抵抗風寒和酷暑的能力也強。修鞋的和修自行車的,依然在安詳地打理著生意。
陳青手機接聽的電話,除了曼蘇里的家人,就是單位幾個有限的同事。張靈找她的時候最多。她一旦問陳青為什麼不接家裡的電話,陳青就會撒謊說,她在洗手間,或是在廚房。張靈說,不是和馬每文鬧彆扭了吧?陳青說,哪能呢!陳師母一年給女兒打不上三次電話,但有一天她突然把電話打到陳青的手機,問她,你去哪兒了,怎麼不在家?陳青說在家裡,不過電話壞了。誰知家中的電話鈴聲突然底氣十足地叫起來,戳穿了她的謊言。陳師母憂心忡忡地問,你和每文沒事吧?陳青說當然沒事了。陳師母打電話是想讓陳青抽空回去勸勸陳黃,這一陣子她和蔣八兩混在了一起,曼蘇里人看見他們倆一起下館子,一起去買鞋。陳師母說,她就是長了鬍子的話,也不能破罐子破摔,跟蔣八兩這樣的人吧?你說蔣八兩還是個男人嗎?把老婆給喝跑了,兒子喝丟了,剩下他一個,照舊喝!他開車掙那倆錢,不夠填酒壺的!陳黃跟了他,不是自討苦吃嗎?陳青答應著周末回去,然後她勸母親不要再看宰羊去了。陳師母停頓片刻,突然說,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去了,就把電話掛了。陳青見窗外陽光燦爛,她不相信城郊的曼蘇里會是烏雲滿天。
兩張白地印著粉紅色字跡的機票的底聯,相挨著擺在馬每文房間的床頭柜上。它們就像一封言簡意賅的公開信一樣,昭示著馬每文雙休日的行蹤。
張靈問,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陳青這期間也出去了兩次,一次去了錦州,一次去了海拉爾。她在錦州為一個男人做晚餐時,這人的老婆突然歸來。她奪過陳青手中的菜刀,咬牙切齒地說要殺了這個用廚藝勾引男人的賤貨!原來那男人撒了謊,他老婆是個賭徒,整天泡在麻將桌旁,他的晚餐常常是從快餐店買來的肉包子。他太想吃一頓女人做的晚餐了,所以當陳青問他有無老婆時,他痛快地說,那個肥婆早死了!結果肥婆那日手氣好,提早回家了。她把男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抓起電話要報警,想把陳青送進拘留所。陳青灰頭土臉地被掃地出門,當她踟躇在街頭,看著萬家燈火的情景,不知該宿在哪裡的時候,還惦記著人家煤氣灶上燉著的鯽魚豆腐,擔心湯熬幹了,少了汁液,菜的美味也就減去了十之六七。而那次深秋去海拉爾,她參觀了日軍當年遺留下來的一處地下工事。陳青披著分發給遊客的棉大衣,沿著石級下到十幾米深的地下的時候,注意到陰濕的地洞口有一個彎曲著腿的黑臉漢子,他披著棉大衣,忠於職守地做著守衛。陳青想一個人常年工作在這樣的環境,一定渴望著喝碗女人做的熱湯。她上前與他搭話。他很健談,他說自己原來是乳品廠的工人,現在小企業經營不景氣,都被大企業兼并了。合併后要不了那麼多人,他回家了。不過他很快找到了這份在地下工事里做守衛的工作。他說別人都不願意干這活兒,嫌終日不見陽光,又冷又潮,除了看遊客的臉,就是那些冰冷的石頭。他說只要有口飯吃,他不在乎這工作是地上的還是地下的,只不過這些年呆在地下,他得了風濕病,腿開始彎曲了。他還不無調侃地說,我最恨日本鬼子了,可是沒有想到他們當年做的孽,還讓我得了份工作,這世道,荒唐啊!陳青問他,是不是每天一回到家,最渴望喝上一碗熱湯?他張著大嘴叫著,是啊,是啊,可是我老婆手藝差,做飯一根筋,除了菠菜豆腐湯,別的都不會!陳青告別這漢子后,就進了市區,她先到百貨商場買了一個深口保溫罐子,然後找到一家飯店,跟店主講好了,她付錢,借用一下灶房,她要親手煨上一鍋湯。那是下午兩點的時光,不在飯口上,灶房閑著,店主覺得這生意划得來,應允了。陳青見冰箱中有豬骨,就把它用開水焯了,倒掉血水,放到大的鋼精鍋里,添足水,放上花椒、大料、黃酒、少許的醬油和米醋,再投上幾棵紅辣椒、一些薑絲和蔥段,急慢火交錯地熬起來。一個多小時后,湯泛出淡淡的奶色,她將掰成片的大頭菜、切成月牙形的西紅柿和條狀的冬瓜天女散花般地撒上去,慢火又煮了半小時,這時打開鍋蓋,發現湯汁緊了,鮮香味也更濃了,在關火后趁著餘溫將一把香菜末揚上去,一鍋有著微微酸辣氣的豬骨蔬菜湯就大功告成了。她將濃湯盛了滿滿一罐,將蓋旋緊,免得熱氣跑出來,出了飯店后叫了輛的士,直奔山中的地下工事。那時已近黃昏,太陽搖搖欲墜著,是下班的時候了。陳青站在那裡,等了大約十幾分鐘后,看到那個男人一瘸一拐地拾級而上。他一踏上地面,她就迎上去,說明來意,把那罐湯送到他懷裡。那男人就像抱著一個三世單傳的兒子一樣,激動得抖著嘴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青還記得,她當時覺得臉頰發燙了,好像去第三地與人幽會的不是張靈,而是她自己。
陳家的凶殺案,使馬每文又回到家中。他把床頭柜上的旅行票據全都收進抽屜,肩負起了每天做晚餐的重任。可無論飯菜怎麼誘人,他們都毫無食慾。馬每文頻繁與他司法界的朋友通電話,還攜帶著貴重禮品低聲下氣地上門拜訪、求情,想讓陳師母的罪責能減輕一些。公安局的一個人對馬每文人說,陳師母用一隻手連殺兩人,且都是一刀致命,實在令人驚嘆。從她下刀位置的準確性和利落性來看,就連職業殺手也會為之嘆服,好像演練了成百上千次似的。陳青對馬每文說,一定是宰羊人教她的!她經常去看人殺羊,當然知道怎麼下手了!陳青把她在曼蘇里看到的宰羊的情景訴說給丈夫,她在講到羊絕命前哀憐的叫聲時淚如雨下。馬每文把她抱到懷中,滿懷憐愛地撫摩著她的頭髮,輕輕拍著她的背,就像安慰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似的,這是他們分居后他第一次對她做出親昵的舉動。
陳青知道「遺夢」這個筆名,他是《寒市晚報》新聞部的主筆,號稱「一號筆杆子」,經常寫些帶有噱頭的新聞,比如《人體騾子攜毒身亡》、《公雞下蛋母雞打鳴》、《夫妻拌嘴當街砸自家汽車》、《白沙島上男人集體裸曬惹風波》等等文章。遺夢抓的新聞可讀性強,所以《寒市早報》新聞部的記者一看到他的文章,就不無嫉妒地挖苦說,看哪,這小子又「夢遺」了!他們巧妙地把他的筆名顛倒過來,以鄙視他。一旦確定了跟蹤者的身份,陳青釋然了,明白這個人與馬每文無關了,因為丈夫最不喜歡和文人打交道了。陳青放鬆地吃喝的時候,遺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顯得很有耐心和城府。陳青酒足飯館了,她站起來對遺夢說,謝謝你的晚餐,我該回家了。遺夢從容地說,我在這兒訂了一間房,你跟我上來一趟,有你感興趣的東西給你看。陳青明白一個男人在酒店訂了房間約一個女人上去意味著什麼,她說,對不起,我丈夫等著我回去做晚餐呢。遺夢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不去處理那些東西,你丈夫將不需要你做晚餐了!房間號是1010,雙十,好記,我在上面等你。遺夢買過單,很自信地先自走了。陳青獃獃地站了一刻,又坐回原位,恰好餐桌還未清理,她把餘下的半瓶葡萄酒倒進杯子,慢慢飲著,琢磨遺夢那句話的含義。最後她想明白了,如果她不上樓,這個跟蹤了自己的卑鄙的傢伙,一定會把他簡訊上抒寫的內容告密給馬每文,而她最不想讓丈夫知道她在第三地為人做晚餐的事情。那是她心靈的秘密之花啊,她不能讓別人蹂躪了它。陳青飲盡最後一滴酒後,一路疾行到了電梯口,當電梯在十樓停下,刷的地一聲打開時,陳青覺得它向自己張開的是血盆大口。她下了電梯,聽見它又刷的地一聲合上。它就像一個饕餮之徒,如願以償地吞吃了它垂涎的東西,心滿意足地閉上嘴巴走了。
那是兩張剛剛用過的機票,一張是星期五由寒市飛往大連的,另一張則是本周一早晨由大連返回寒市的。機票的姓名欄中清晰地列印著馬每文的名字。
陳青回到家裡是周一的早晨,馬每文不在,但他的車停在樓下,車胎上附著厚厚的泥巴,像是一匹在農田裡剛打完滾的馬。馬每文沒有在床頭柜上放置新的旅行票據,而陳青卻把去北京的一空一陸兩張票傲然擺在了餐桌上。她把飛機票鋪在下面,而將火車票放在上面,這樣兩張票都能清晰地彰顯出自己的身份。陳青布置完票據的時候,發現餐桌上多了一把茶壺,樣子像極了被馬每文摔碎的那把,可拿到手中仔細一端詳,便看得出它們的質地雖然也是那種無與倫比的細膩,但泛出的光澤不是隱隱的青色,而是庸常的白色。
馬每文那年四十歲,而她三十二歲。陳青與馬每文相識時,他的前妻已經去世六年了。那天他帶著十五歲的女兒,去醫院為她矯正牙齒,而陳青是去治療齲齒的。口腔科診室外走廊的長椅上,坐滿了候診的人。陳青正好坐在馬每文身邊。他正神色怡然地翻閱著一份《寒市早報》。一般的讀者只喜歡瀏覽社會新聞和文體新聞,但馬每文卻把目光停留在「菜瓜飯」版面上,這讓陳青很感動。馬每文看著看著,竟然兀自笑了起來。那天刊登了一篇詼諧的文章,題目叫《海苔窗》,說是有位畫家畫了二十多年的畫兒,其作品雖然功力深厚,但一直得不到美術界的承認。畫家鬱郁不得志,以酒解憂。有一日他飲酒時以海苔做下酒菜,酒至半酣,一時興起,揭起一片薄如蟬翼的海苔,對著窗外的陽光照著。結果,他發現了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是那種滿眼的綠:墨綠、油綠、翠綠、黃綠,它們深淺不一地錯落呈現,他在裏面看見了山巒、湖水、飛鳥和行人的影子。畫家從中獲得靈感,把家中的牆壁打掉,安上一扇又一扇窗,把大塊小塊的海苔拼貼在窗子上,將其居室命名為「海苔舍」,一時名聲大振,追捧者趨之若鶩。《海苔窗》的故事,在藝術越來越符號化的今天,其寓意之深刻不言而喻。陳青在自然來稿中發現它后,如獲至寶,當即發排。這篇文章能引起讀者共鳴,使她很受安慰。她正想跟馬每文打個招呼的時候,他的女兒戴著銀光閃爍的牙套從裏面出來了。那是個又高又瘦的女孩,細眉細眼,鼻子嬌俏,櫻桃小嘴,披著中分式的長發,穿一件黑白格子相間的蝙蝠衫。她相貌上的古典與氣質上的現代讓陳青眼前一亮。馬每文抖摟著那份報紙大笑著對女兒說:宜雲,爸爸投的《海苔窗》登出來了,看看吧,你爸現在是個作家了!我怎麼跟你說的了,你爸想做的事情,沒有成不了的!
陳家四兄妹的名字,都與顏色有關。老大出生在雪天的午夜,空中凝聚的是濃重而壓抑的如墨一樣的黑雲,陳大柱便給他起名為陳墨。陳青雖然也出生在午夜,但因為是秋天有滿月朗照的日子,夜空是青藍色的,於是得了一個「青」字。陳青下面是個女孩,她出生在一個風沙漫卷的日子,天是濁黃色的,於是叫她「陳黃」,她小陳青三歲,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卻還沒有出嫁,談一個對象就會黃一個。她自己將愛情命運的坎坷歸咎於那個「黃」字。陳家最小的孩子,是個清秀的男孩,出生在夏日的黎明,叫「陳白」,如今陳白在寒市的理工大學化學系讀博士。
如果說街巷在夜半時分是一條條飢腸轆轆的腸子的話,那麼在上班的高峰期時,這一條條腸子就飽脹起來了。腸子里擁塞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和絡繹不絕的趕路人。車輛排放的尾氣和一些店鋪潑出的隔夜的髒水,為這些腸子注入了氣體和汁液,使它勃勃躍動。陳青明白,這些腸子里的東西,早晚有一天會變成垃圾,她不過是垃圾中的一分子。
陳青沖了一袋麥片吃下,就趕到報社上班。剛到門口,就碰見了駕車而來的張靈。她的膚色看上去黑了一些,看來雙休日接受了陽光充足的照拂。張靈將車停下,打開車門,召喚陳青上來。
張紅把一隻空醬油瓶子遞給陳墨,差他去食雜店打醬油。將陳墨打發走後,張紅嘆了一口氣,對陳青說,樓上的王捲毛又來勾搭爸了。別人偷著告訴我,王捲毛在爐具廠那兒開了個裁縫鋪子,爸常去那兒和她見面。他們回曼蘇里,前腳一個,後腳一個,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呢。
那個寒冷的夜晚,陳師母在爐具廠的裁縫鋪子,用一隻手殺死了丈夫和王捲毛。
所有城市的城郊都逃不過「臟」和「亂」這兩個字。車一進東郊,高樓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老式的矮層紅磚樓房。這類樓房的小陽台簡直就是一座座懸空的垃圾場,那上面擁堵著形形色|色的東西:廢舊桌椅、紙箱、殘破的燈籠、報廢的家用電器、褪了色的塑料盆以及晾曬著的披頭散髮的拖把、濕漉漉的衣物和過冬的乾菜,可以想見居室主人生活的拮据和艱辛。街巷中的廢紙、爛菜葉、飲料瓶、煙蒂、痰跡隨處可見,蒼蠅橫飛。陳青剛一下車,就在菜市場的入口處被一口飛來的痰擊中,幸而它落到了鞋面上,而這雙米色的平底羊皮鞋細膩而光滑,痰在上面等於盪了一個鞦韆,跳到地上了。
陳青看到這篇報道時苦澀地笑了。她想她這一家人跟自己供職的報社真是有緣啊,幾年來輪番登場,先是馬每文在「菜瓜飯」以《海苔窗》露面,接著是陳師母的殺人案的連續報道,現在又是蔣宜雲。沒有出場的,只剩自己了。
陳青叩響了那扇門。看來遺夢認為對陳青已是勢在必得,他已經衝過澡,換上了一套藍白格子睡衣。房間的燈只亮著一盞,且調得較暗。陳青似乎明白自己是做什麼來的,一進來就癱軟地坐在床上。遺夢微笑著,遞過三頁列印紙,並且把床頭燈調亮。白紙上列印出的照片色彩純正,清晰明了,陳青想這些照片一定是經過了電腦掃描儀這隻「鬼眼」,然後又通過高清晰度的彩色激光印表機這個骯髒的「腸道」的蠕動,才被吐出來。第一頁上是一組正午的紅藍巷的情景,共有三幅照片:陳青擎著涼帽走向驢、她把涼帽戴到驢頭上、驢的主人看到驢戴著涼帽時嬉笑;第二頁是夜景,共兩幅:她被紫雲劇場保安帶齣劇場、她站在劇場外茫然地望著那座豎琴風格的建築;最可怕的是第三頁的情景,雖然只有一幅,卻足以讓她戰慄了:她站在北京東郊小南里菜市場,手舉「免費為你做一頓晚餐」的綠紙牌,身前身後是黑壓壓的觀望者。
然而接下來的一個周末,馬每文又不辭而別了。陳青現在憎恨雙休日,因為它的出現,周五就是周末了。她本打算回曼蘇里與陳黃談談她與蔣八兩的事情的,而且還聯繫好了市第二醫院美容科的醫生,打算帶她來看看因吃增高劑而長出的鬍鬚,可是馬每文的再次離家讓她心煩意亂。她從黃昏守著一桌的菜,看著它們一點點地變涼,看著它們的色澤暗淡下去,好像守著位魂將歸西的親人一樣滿心蒼涼。夜深了,它把一口未碰的菜倒進垃圾箱中,打開一瓶紅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搖晃著去浴室沖涼。衝著衝著,眼前發暈,她支持不住,飄飄忽忽地倒在地上。蓮蓬頭噴出的水仍然飛珠濺玉般地傾瀉到她身上,好像無數溫柔的小手在撫摩她。陳青睡了足足有一小時,後來是冷水把她激醒了。原來儲存在電熱箱中的溫水已經流盡了,循環進來的是生硬的冷水。她迎著刺骨的冷水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的時候,想起了她離開徐一加的那天所經歷的漫長的寒夜,她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樣的寒夜中,忍不住哭了。
陳青最早聽說「第三地」這個詞,就是從張靈那裡,那大約是八年前吧。在一個雪花飄飛的周一的上午,張靈穿著一條黑色薄昵褲,一件寬鬆的咖啡色棒線毛衣,腳蹬一雙棕色休閑牛皮鞋,風姿灼灼地出現在陳青面前。張靈笑微微地將一個長條形的藍色絲絨首飾盒放在陳青的桌前,小聲說:送你的。陳青打開一看,那裡面躺著一串銀白色的珍珠項鏈,它們看上去像是一行鳧游在碧藍海面上的天鵝。接著,張靈又把一張機票悄悄展覽給陳青看,是由海南島的三亞飛往寒市的列印著張靈名字的機票。陳青迷惑不解時,張靈扯過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我去第三地了。
噢,是陳記者啊,你好你好!好久沒聯繫了,最近怎麼樣?我看你們報紙越辦越好看了,我愛人現在最愛看你們的「再婚堂」了!徐一加沒有絲毫的尷尬,他自如地寒暄著。陳青明白,他的這番話是說給妻子聽的,這證明他很在意她。他不會為任何女人而損害他的家庭的。他所謂的為蔣宜雲離婚,一定是空話。不知怎的,陳青眼前閃現出了曼蘇里宰羊的情景。羊「咩咩」的絕命的叫聲又一次迴響在她耳畔。先前她還想教訓一下徐一加,現在她卻改變了主意。她想蔣宜雲並不是那種被綁在柱子前哀憐地叫著的羊,以她不羈的性格,她會掙脫繩索的。如果說徐一加是一柱鐘乳石的話,那麼陳青是水流,蔣宜雲是一顆蓄勢待發的子彈,前者洞穿它要經過千百年的努力,而後者摧折它只是瞬息之間。
陳青接近了驢車。想來那狗知道她不是驢的主人,所以儘管陳青停下了腳步,它還是照叫不誤。陳青循聲望去,見是一隻閃著綢緞般光澤的肥頭大耳的沙皮狗,正由它的主人抱著,站在二樓陽台上,一聳一聳地叫著。狗是黑色的,而抱著它的女主人則穿著白色睡袍。狗叫著,肥胖的女主人那浮白的臉上就現出滿足的笑容。從陽台封閉的窗戶和掛在牆外的空調機箱葉輪的旋轉中,可以看出狗和它的主人正享受著充足的冷氣。
陳青那年正要和馬每文結婚,每天都出入傢具城和百貨商城,打扮著家和她自己,根本沒有察覺到父母間的不和。只是到了出嫁前夜,陳黃悄悄對她說,父母鋪兩床褥子睡了,一個炕頭,一個炕稍。陳青問為什麼?陳黃就把父親隔三差五上王捲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對陳青講了。還說王捲毛常常宰殺鴿子犒勞父親。陳青氣得眼眶漲疼。到了婚後第三天回門的日子,陳青走進灶房,看見母親花白著頭髮站在水池旁,用唯一的手洗著杯盤碗盞的時候,她不由得抱著母親的肩膀哭了。陳師母明白女兒為什麼哭,她對陳青說,你爸說了,以後再不上樓了。唉,他跟我說,他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用兩條胳膊緊緊摟過,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擋不了啊。我從來沒有摟過你爸,也沒法摟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該責怪我,說我像根木頭!他得知道,就是這根木頭給他養活了四個孩子!母親哭了,陳青卻止住了淚水。她用母親剛洗刷好的一隻酒杯倒了滿杯的高粱燒酒,端著它走進客廳,酒足飯館的陳大柱正蹺著二郎腿和新姑爺舒服地聊著天呢。陳青鎮定地走向父親,將酒從容不迫地從父親的頭上澆下去,然後將杯子摔在地上。杯子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粉身碎骨了。從那以後,陳大柱果然變得規矩起來了。
西餐廳是一色的四人座兒的條桌和兩人座兒的方桌,為了突出桌上的燭光,壁燈和吊燈光線微弱。不是周末情人們幽會的高潮,所以餐廳里的人並不是很多。陳青東張西望尋找九號桌位時,心情緊張得如同在寺廟抽籤,不知蹦出來的簽昭示著什麼樣的命運。
黃昏了。陳青下班后沒有像以往一樣去菜市場,為著家中的晚餐而做採購。她去了小明月西餐酒吧,叫了一小瓶紅酒,點了份蔬菜沙拉和一塊黑胡椒牛排,在昏暗迷離的燈影和如山風一樣嗚鳴響的薩克斯樂曲的陪伴下,吃起了晚餐。她吃得耐心、細緻而徹底。兩小時后,瓶中滴酒未存,盤中也是空空蕩蕩,就連沙拉中的奶油汁液,她也用麵包片舔舐乾淨。吃喝完畢,天已黑盡了,酒吧里的人越來越多。陳青買單後起身離開。她打了一輛的士,徑直回家。當她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時,看見了從餐廳漫溢過來的乳色的燈影。她換上拖鞋,搖晃著朝那裡走去的時候,看見馬每文枯坐在餐桌前,面色鐵青。
陳青走了一段,穿過宏達街的過街天橋,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條逼仄的小巷,叫紅藍巷也許是因為她家人的名字都與顏色有關,所以她很喜歡紅藍巷。紅藍巷長不過六百米,寬不足五米,它的左右兩側,是兩番天地。
唉,我這輩子最帥的年華就是當兵!馬每文說,當兵的三年我最喜歡看日出,看見太陽的臉,滿心都是光明!現在呢,太陽在我眼裡灰頭土臉的,看上去讓人氣悶。
可是我的胃不行了,它再也享受不了那麼好的晚餐了。馬每文說完,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了。
張靈「呀——」地叫了一聲,愣怔片刻,說,你周末沒和馬每文在一起?我是說蔣宜雲和徐一加在一起啊!他們就住在我們隔壁。蔣宜雲見了我也不尷尬,說她好久沒回家了,還跟我打聽你呢。
陳青燉上鯽魚豆腐后,覺得有些乏,就坐在了地上的一隻矮板凳上。她幹活的時候,蒼蠅雖然也圍繞著她轉,但無法落在身上,而她一歇下來,它們就紛紛落到她臉上、胳膊上。陳青只好搖晃身子,像個發作了癲癇病的患者一樣,一刻也沒坐安生。
咖啡先上來了,陳青痛快地呷了一口。對面的男人大約覺得她喝了咖啡就是順從之舉,他用右手的無名指將名片從桌面上推過來,陳青覺得那張名片就像一具漂在海面的浮屍,只是嫌惡地看了一眼,手都沒有觸一下。但這並沒有惹惱他,他自我介紹著:我是《寒市晚報》新聞部的記者,筆名「遺夢」,我在兩年前的寒市新聞界的一個聯誼會上見過你。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對方做什麼事情時總是理直氣壯的。陳大柱不理睬王捲毛了,可她卻找上門來理他。她是個聰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會吆喝陳大柱:哎,老陳,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塊,你幫著我鑲塊新的?再不就是:老陳,我要把衣櫃挪個地方,你幫著我搬搬吧?陳大柱當著家人的面一臉尷尬,回絕不是,不回絕也不是。陳黃就對王捲毛說:你又不是沒有男人,讓你家男人干你的活不是更對路嗎!王捲毛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臉地說: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說他不懂怎麼幹活。陳黃更加直白地說:他不會幹活,不是還在你身上干出了兩個兒子嗎?雖說有一個在殯儀館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總歸是個能撒尿會吐痰的人啊!陳黃的惡語,帶給王捲毛的羞辱可想而知了。她被氣回了家,站在樓上跺腳,將樓板震得嗡嗡響。她罵陳黃是個醜八怪,這輩子別指望嫁出去了。從那以後,但凡陳家有點什麼不順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陳黃談崩了對象,陳大柱丟了錢包,陳白暑假回來時不慎摔碎了眼鏡,陳師母在雪中跌斷了一根腿骨等等,王捲毛總要宰上一隻鴿子,用辣椒爆炒了慶祝。這時會有兩種東西飛旋而出,一個是王捲毛幸災樂禍的粗啞的歌聲,一個是辣椒竄出的辛辣的氣味。辣椒是生性風騷的調料,東躥西跳的,最能挑動人的慾望。它每次跑下樓,都會熏出陳家人的眼淚。幾年來陳家不如意的事情是不斷的,所以王捲毛把那一群鴿子都宰光了。
張靈以此為切入點,把這樁冤案與陳師母的殺人案聯繫到一起,分析陳師母在生活中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她最終走上極端之路,可能與連續看殺羊產生的幻覺有關,也就是說,她可能是在毫無知覺的狀態下連殺兩人。張靈把筆觸指向社會的黑幕,分析了人性受壓抑后其忍耐的極限。應該說,這是陳青讀到的張靈所寫文章中最深刻的一篇。此文一出,社會一片嘩然,人們紛紛把同情的目光轉向行兇者陳師母和三一屯的宰羊人。
她打開衣櫥,取出睡衣。雖說它是沒有塵埃的,可她還是用力抖了幾下,才把它從頭套下。這條睡衣除了胸有點微微的緊之外,腰身正合陳青的形體。她穿上的那一瞬,有點心動過速,好像偷了誰的東西似的。她走到洗手間的穿衣鏡前,看著自己。在柔和的光線下,這白地紫花的睡衣就像一條在月夜下泛著波痕的河流,清幽動人。
《寒市早報》是寒市報業集團下屬的一份報紙,在這個擁有二百萬人口的城市中,能保有三十多萬份的市場份額,足以讓報界人士眼紅了。供職于這份報紙的人,其年終獎金大約可以與工資持平,所以在報業集團所轄的九份報紙中,《寒市早報》記者的行頭最有派頭。男記者通常是一身休閑名牌裝,女記者提著的手袋也都價格不菲。就連他們走路的聲音,也是與眾不同的。男記者走路鏗鏘有力,女記者會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地脆響,顯示出他們深厚的底氣、旺盛的精read.99csw•com神狀態和心中飄拂著的一絲傲氣。
陳青放下電話后,去了丈夫的卧室,那裡空空蕩蕩的。她又去了其他幾間卧室,也都是空空蕩蕩的。她覺得頭暈目眩,一陣噁心。她扶著牆壁搖晃著進了洗手間,掀起馬桶蓋子,大口大口嘔吐起來。她嘔吐的時候,淚水也跟著下來了。
那其實就是一扇第三地的門。
陳青每次接過老於的電話,都會口乾舌燥。有一次她放下手機,立刻衝出屋門,打算去廚房的冰箱倒一杯冰鎮楊梅汁,誰知竟與馬每文撞了個滿懷。他竟然站在她卧室門口半米處,煞有介事地拿著一幅風景油畫在走廊的牆壁上比畫著。陳青在猝不及防中與他的身體接觸的一刻,他發出幾聲奇怪的笑聲。當她縮回身子時,馬每文問她,這幅畫掛在這裏合適嗎?那是一幅描繪俄羅斯深秋草原的風景油畫,色調深沉靜寂而又蒼涼遼闊,它最佳的棲身處應該是客廳半明半暗的北牆,而不是走廊昏暗的牆壁。這樣的牆壁懸挂此類畫,畫不是活了,而是死了。陳青說,這幅畫放在這裏,就像我放在這個家一樣,是不相稱的!此話一出,連她自己都驚訝了。馬每文提著畫的胳膊垂了一下,他說,不相稱就算了。他這話像是說畫,更像是回應她。陳青懷疑馬每文是在找掛畫的借口來監聽她與別人通話時說些什麼,她在唾棄這種行為的同時,又有點暗自得意:馬每文還是在意她的!
那道裂痕如同天際線,將天與地分開了。從這個正午開始,他們分居了。
陳青只得上蔣八兩的車了。她剛一落座,蔣八兩就跨進駕駛室,拽上吱嘎叫著的車門,說,陳大記者回來,咱就不等客了!雖然還閑著好幾個座兒,他還是一踩油門,飛快地離開爐具廠的站台,朝曼蘇里而去。
陳青在《寒市早報》副刊部工作。如果把一份暢銷的報紙比喻為一個人的各種器官的話,那麼新聞部是這個人的心臟,財經部是肝臟,文體部是肺葉,機動記者就是腎臟。副刊部呢,它充其量不過是膽囊或脾臟,說它重要也很重要——可以過濾和調和人體的雜質、促進血液循環和再生;說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切除膽囊和脾臟,人照舊能過日子。而萬一把人的心肝肺掏去了,魂兒也就跟著沒了。
王斜肩說到動情處,眼裡淚光閃閃,這時少年回來了。他先去了廚房,為父親取來一隻盛酒的空碗,王斜肩提起那袋酒,用牙咬開一個口,讓酒順著豁口流進碗里。他傾倒得很仔細,明明塑料袋已癟了,他還是捏了又捏,擠出幾滴,這才丟下它,小口小口地咂起酒來。
天色已暗了,裡屋傳來一股惡臭味,它給陳青帶來了天昏地暗的感覺,一陣反胃。除了鐘擺的滴答聲和一個女人的哼唷聲,如今一陣聲又加入進來,好像誰在用紙擦著什麼東西。陳青意識到這是那個男人在為發出哼唷聲的女人擦拭屎尿。她是他什麼人?得了什麼病?
你可別動氣。張靈說,現在的女孩子,哪還把談婚論嫁的事放在心上?他們在一起也看不出二十多歲的差距。你想啊,一個風度翩翩的建築師和一個年輕漂亮的設計師在一起,不就是「天仙配」嗎!張靈並不在意陳青情緒的變化,她帶著羡慕的口吻說,菊花谷旅館的間壁牆你也知道,就是一層隔板,他們一夜叫春到天亮,讓我覺得自己都老了!說完,她大笑起來。
你知道嗎?馬每文顫著聲說,我等你回來做晚餐,已經三個小時了!他攥起拳頭,狠狠地擂著餐桌,發泄著憤怒。
蔣宜雲顯然沒有料到陳青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來,她瞪大了眼睛,說,雖然你是我繼母,但你沒資格這樣跟我說話呀。我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三天後,馬每文帶回了一份當天的《寒市早報》,社會新聞版用醒目標題做了一個陳師母殺人案的報道,主標題是:凶殺案背後;副標題是:迷途的羔羊。作者是張靈,她親赴三一屯採訪那個常來曼蘇里的宰羊人。原來那是一個曾坐了七年冤獄的人!十年前,他外出買馬,回來后發現老婆失蹤了,就去派出所報案。幾天後,一個打魚人在一個河漢子發現了他老婆的屍體。屍體的頸部、乳|房等處傷痕纍纍,好像死前經歷了性侵犯。因為那男人說不出老婆失蹤的具體時間,他外出又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所以被帶到公安局接受訊問。那時已是深秋,快近年底了,審訊他的人想儘快拿下案子,以完成每年下達的破案指標。他們不允許他休息,晝夜連番審訊他,連續四天沒有合眼的他終於抵擋不住了,說,就算我殺了她吧,讓我好生睡一覺吧。於是,他因故意殺人罪而被判了個死緩。他想反正心愛的老婆不在了,他無論怎麼活,跟死也沒什麼分別,就在獄中捱日子吧,所以也就沒有提出上訴。誰知三年前,完全是個偶然,有個流竄犯罪的流氓盜竊團伙的主犯落網了,他不無炫耀地交代他曾經強|奸過多少人,搶到了多少財物,凡是對那些不從他姦淫的女人,一律將其殺害。他帶著欽佩之情特別提到一個女人,那女人就是正在服刑的男人的老婆。罪犯說,那女人力氣蠻大,他要強|奸她的時候,她和他廝打起來,奮力掙脫了。他追趕她,她奔向河邊,對他喊道:俺的身子是俺男人的,俺就是死了,你也別想沾!說完,咕咚一聲跳進河裡。那時正是陰雨綿綿的秋季,河水滔滔,她在裏面撲通了幾下,很快就被激流捲走了。罪犯說,就是在那個瞬間,他有了「收手」的想法,覺得無論他強|暴多少人,內心還不如一個女人強大。可是他是團伙的頭兒,跟他混飯吃的人多,他是不可能有回頭的可能了。
遲子建,女,1964年生。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陳墨噢了一聲,對陳青說,紅在家。
掛了電話,陳青便把手機打開,放在家中的固定電話旁。她守著它們,就像守著一雙病兒,滿懷焦慮。她期待馬每文能打回一個電話,然而沒有。到了黃昏,她受不了這煎熬,鼓足勇氣按下了丈夫的手機號碼。蜂音聲鳴響了很久,馬每文才懶洋洋地接了電話。他綿軟地「喂——」了一聲,陳青便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她切菜時切著了手指,血在流,可她找不到止血的藥粉和繃帶。馬每文打了一聲呵欠,說,在客廳書架下的小藥箱里啊。陳青「哦」地應了一聲,既沒問他在哪裡,也沒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很客氣地說了聲「謝謝」,放下電話。她放下聽筒后愣怔了很久,然後走進廚房,用鋒利的菜刀切了一下右手的無名指,鮮血從刀口處滴答滴答地流到地板上。她走進客廳,血也跟著一路走進客廳。她打開小藥箱,先為傷口敷上藥粉,然後用繃帶把傷指層層包紮起來,那枚結婚時馬每文送她的鑽石戒指就被緊緊地裹在裏面了。它就像一輪陷入了烏雲中的明月,頓時消失了光影。她合上藥箱后,出了家門,下樓后打了一輛的士,直奔紫雲劇場。周末的夜晚,那裡都有戲劇上演。陳青到了那裡時天已黑了,她買了一張票,摸著黑走進劇場。舞台上的劇正在高潮,一個男人在傾訴,一個女人在痛哭,而另一個女人則在笑。由於沒有看到前面的劇情,這一男兩女的情態讓她覺得誇張可笑,她坐在最後一排,忍不住笑出了聲。開始是小聲地笑,後來她控制不住地大笑不止,前面的觀眾就不看戲了,而是頻頻回頭看她。保安聞聲走過來,把她清理齣劇場。她站在劇場外面望著這架豎琴風格的建築時,覺得受傷的手指疼痛不已。好像她用它剛剛彈奏了一首疾風暴雨式的曲子,累傷了它。
陳青的父親陳大柱,已經六十六歲了。他原來是宏偉軋鋼廠的車工,後來廠子倒閉,他在五十三歲時進了曼蘇里社區服務站,成了一名管道疏通工,人稱「陳師傅」。陳青的母親比丈夫小六歲,大家都叫她「陳師母」。雖然她剛踏過六十的門檻,可看上去卻像七十多的人了,頭髮全白了,牙齒脫落了多半,眼袋鬆懈得似乎能做鳥巢,枯瘦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她年輕時是宏偉軋鋼廠有名的美人,後來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它被絞進了飛轉的齒輪中。人一成了殘疾,美的資本也跟著流失了,她嫁給了又矮又丑的陳大柱。陳大柱脾氣暴躁,愛喝酒,酒後常對著老婆撒酒瘋。陳青的母親就好像丈夫的奴隸似的,整日低眉順眼的。
那男人終於閃進了衚衕盡頭的一扇對開的油漆斑駁的紅門裡,陳青尾隨他跨過門檻。這是一座典型的老式四合院,住著五六戶人家,所以也可稱為大雜院。天井裡生長著一棵茂盛的槐樹,北牆下有一個水池,一個穿著褲衩背心的胖女人正在那裡洗衣服。聽見門響,她回了一下頭,見到陳青,怔了一下,陳青向她問了一聲好,然後走進向西的屋門,她看見那男人進了這扇門裡。
陳青下了,沖陳墨叫了一聲:哥——
王捲毛的男人是個蔫頭蔫腦的菜農,春夏秋三季他喜歡呆在農田裡,風雨不誤。到了冬天,他就悶在家裡,一天到晚地抽著旱煙。王捲毛罵她男人「大煙筒」的吼聲,就時常在冬天時一聲聲地響起了。
陳師母的美貌遺傳給了陳青,而陳黃繼承的則是父親的醜陋。陳黃身高只有一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膚黑而粗糙。陳青和陳黃站在一起,很難有人相信她們是親姐妹。陳黃常常抱怨母親:你懷我姐的時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懷我的時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糧、捅爐灰!
陳青醒來時,已是午夜了。她躺在大卧室的床上,是馬每文把她從客廳的地毯抱到這張雙人床上的。馬每文坐在床邊,見她醒了,舒了一口氣,去廚房端來一晚溫熱的紅棗蓮子羹,一勺勺地餵給她。陳青以為他會睡在自己身邊的,可是最終他還是拿著空碗出去了,並且幫她關了卧室的燈,把門輕輕帶上了。陳青很想用哭聲把丈夫召喚回來,可她已經沒有淚水了。
陳青說,我能去哪裡,回曼蘇里了。
過了這幾家廠子,就是大片大片的曼蘇里人耕種著的農田了。坑窪的路面上多了農用三輪車和摩托車,塵土也愈發囂張了,泥土路上交錯而過的車輛挾起的都是一團團嗆人的灰塵,它們無所顧忌地撲入車窗內,像是一隻只骯髒的手,把人的淺色衣服給摸出污痕來。
陳青走到磚窯廠時,聽見了羊絕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微弱和短促。陳青想起了那個正午在紅藍巷看到的驢,眼睛不由得濕了。
這是周六的午後,又是近黃昏的時刻,菜市場人來人往的。陳青對那些上來搭訕的女人不理不睬,她要給一個男人做晚餐。她在選擇可以享受她的晚餐的對象上費盡周折。有一個尖嘴猴腮的耳朵上夾著香煙的男人對她說,上我家吧,我正饞鯽魚呢。他覬覦的是塑料袋中的鯽魚,陳青不會為僅僅為了滿足口腹之慾的男人做晚餐的。還有一個衣著潔凈的男人沖他微微揚著胳膊,暗示她跟他走,陳青也未動彈,她不喜歡膽怯的男人。一個滿臉大鬍子的男人沖他吆喝:小娘們,去我家吧,免費吃住!陳青更討厭沒有廉恥的男人。就這樣,那些面目委瑣、氣質粗俗、出口不遜的男人被她一一篩選掉了。她最後選中的,是一個中等個兒、不胖不瘦、穿一件藍汗衫、肩膀歪斜、向她投以同情目光的國字型臉的男人。他的手裡提著一小袋涼皮,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雖然他沒有開口讓陳青去他家裡,可她從他的眼神中真切感受到了——他是那麼渴望吃到一頓女人做的飯!陳青提起那些菜,走向他,說,我來為你做晚餐吧。那男人立刻就紅了臉,張口結舌地說,我家的醬油和醛都是散裝的,花椒是陳的,碗盤普普通通,菜板有些糟爛了,就是菜刀是好的,剛磨過。不過要是這麼快的刀切著你的手,我可賠不起啊。他這番話引來了圍觀者的一片鬨笑聲。
驢車上載著幾個紙箱,一個面色黧黑的穿藍衫的男人滿面流汗地從一座居民樓里走出來,搬起紙箱,扛在肩頭。從紙箱外包裝的標記上,可以看到「瓷磚」的字樣,難怪他顯出吃力的樣子。
陳青很少正午回家,儘管家離報社只有三站地。她更習慣於在餐廳領取一份免費午餐,端到一個角落,隨便吃點,然後回到工作間,趴在桌前打盹。
我是陳青,但願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陳青說。
這天傍晚,陳青為丈夫煲了一鍋香濃的鯽魚豆腐湯。當她捧著湯罐走進病房時,馬每文正提著一份報紙站在窗前看落日。聽見陳青的腳步聲,他轉過身,輕輕地叫了一聲「老婆——」,顫顫地迎上前,把陳青和那罐湯一起攬入懷中,哭著說:親愛的,我想回家——
陳青回到家時夜色已深,她剛脫下鞋子,電話就響了。她踉蹌著去接電話,是嫂子張紅打來的。她說她一晚上打了十多次了,她告訴陳青,這個雙休日馬每文一直呆在曼蘇里,他開著車,帶著全家人在田野里兜風。在馬每文的看護下,陳墨把著方向盤,竟然開起了汽車,把他興奮得夜裡直喊:飛——飛——張紅說,俺妹夫說你出差了,俺們猜你今天該回來上班了。媽那兩天別提多高興了,她都沒有去看宰羊。她讓我給你打電話,說,這姑爺真是體恤人,打著燈籠世上也難找,說你是掉進福堆兒去了!
第二天馬每文就出院回家了。他們又回到了大卧室,相擁而眠。天氣一如既往地熱了起來,陳青把去年夏日正午撕裂了的那件白地紫花的睡衣又縫補起來,穿著它在廚房為丈夫精心操持著一日三餐。她用了金黃色的絲線連綴那條長長的口子,所以它看上去既像從天邊飛來的一縷晚霞,又像一株搖曳在紫花叢中的黃熟了的麥穗。
陳青無言以對,她覺得自己已經處於這場戰爭的下風了。
別人的哀愁,我們的歡樂;
陳青低聲說,你會沒事的。她不敢抬頭看丈夫的眼睛。
馬呢?陳墨接過陳青提著的東西,一邊朝家走,一邊問她。
他們的衣服又可以放進一個洗衣桶里了。當陳青看到丈夫的牛仔褲和自己的水紅色棉絨衫攪和在一起,在籠罩著銀白色泡沫的水面下若隱若現地互相搓洗和觸摸的時候,她覺得它們就是一雙戲水的鴛鴦。周末的傍晚,馬每文歸家時,又開始為她帶一束鮮花了。不過帶回的不是百合和玫瑰了,而是象牙白色的馬蹄蓮。它們張著嘴,想要說話的樣子。
王捲毛在曼蘇里做小本生意。夏天賣涼糕,冬天賣糖葫蘆。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寒市殯儀館當火化工,一個在曼蘇里當菜農。他們都是年輕輕輕就結婚生子了。也許是因為王捲毛飛揚跋扈的個性,兩個兒子都不常回來。所以王捲毛罵她男人的時候,常把兩個兒子也捎帶上,聲稱如果他們父子三人是三隻鴿子的話,她會全部殺掉,一隻調湯喝,一隻用辣椒爆炒,另一隻紅燒。王捲毛的男人這時就會眨巴著眼睛,嘖嘖讚歎著,說,真會吃!
《寒市晚報》與《寒市早報》隸屬於不同的傳媒集團,它們是寒市發行量最大、也是競爭最為激烈的兩份報紙。一般來說,只要《寒市早報》有了新版欄目,並且取得了不俗的市場業績,《寒市晚報》也會緊隨其後,對報紙進行改版。而如果《寒市晚報》的社會新聞引起了市民廣泛的關注,《寒市早報》也會效仿它,側重或增加此方面的內容。這兩份報紙恰如一矛一盾,有攻有守,互不相讓,相持著向前發展,對各自的利益寸步不讓。
這個冬夜的遭遇使她感染了風寒,高燒成肺炎,病休了半個月。這期間徐一加沒有給她打一個電話,而她也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了。那曾在她耳邊留下的溫存的求愛聲、那曾印在她額頭的熱吻以及他們水乳|交融時激蕩起的動人的波濤聲,都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凝固了。陳青在一種近於麻木的狀態中捱過了冬天。轉年春天,她認識了馬每文。
遺夢冷笑了一聲,說,我正是屬豬的。現在這頭豬吃夠了糟糠,想嘗嘗別的,如果你不讓吃,我也知道你丈夫算是本市有名的民營企業家,我會把照片給他的。而如果我吃了呢,我保證把所有的照片都銷毀。
信貸員離開的第二天,張紅一跛一跛地來了。她提來一網兜蘋果。她一進了病房的門就哭,說家中流年不利,公公被婆婆殺了,婆婆又突發心臟病死了。蔣八兩這個死不要臉的,玩完了陳黃,又不要她了,陳黃的鬍子又像鬼一樣跟她的腳了。妹夫丟了多半的胃后,陳墨的工作也丟了。曼蘇里郵政局的頭頭兒說是要精簡人員,把他給開回家了。張紅邊哭邊說,要是俺妹夫不得癌,借他們一個膽兒,他們也不敢趕陳墨回家啊!你說人還沒死呢,他們就這樣翻臉不認人了,這叫什麼世道啊!陳青幾次制止她不要說了,可張紅就像一個冤屈鬼終於得到了申辯的機會一樣,絮叨個不停。她說陳墨沒了工作后,比以前更痴了,一天到晚圍著曼蘇里的那幾個信筒轉悠。有的人見他這樣,還幸災樂禍呢,說他,陳墨,這信筒比你爹還親啊,是吧?陳墨說是哩。他們就說,那你今年多倒霉啊,一年丟了倆爹啊!陳墨想想人家說得對,還傷心地掉眼淚呢。馬每文聽到此,氣得拔下了輸液管,大罵著,這個狗操的郵政局長,他收了我兩萬塊錢,我讓他給我吐出來!馬每文奔向門口,可他才走了幾步,就搖晃起來,陳青連忙把他扶回床上。從這天開始,陳青謝絕任何人對馬每文的探視。
遺夢拉開冰箱,從中取出一瓶威士忌,又在酒吧上取了一隻酒杯,走向陳青。陳青沒有接酒杯,而是用捉賊的狠勁兒一把抓過酒瓶,擰開蓋兒,對著瓶嘴豪飲起來。一股烈焰騰地衝進她的肺腑,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剛才還是一棵生機勃勃的樹,可是一場大火讓她轉瞬間就失卻了飽滿的汁液和美麗的容顏,她的鼻腔里瀰漫著濃郁的焦糊味。她在這檸檬色的瓊漿製造的火光中失去了知覺和自我。
張靈比陳青大兩歲,已經四十了,可她至今未婚。她聲稱哪一年絕經了,才會考慮婚姻。
陳青陪著這對父子,慢慢吃著晚餐。少年最先放下筷子,他轉過椅子,坐在書桌前溫習功課,可是看著看著,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王斜肩滿懷憐愛地罵了兒子一句:小東西吃乏了!然後他指著涼皮對陳青說,他老婆最愛吃這口,所以他隔個三兩天就給她買這個。他還說他老婆原來很豐|滿,現在瘦得跟個骷髏似的,碰哪兒,哪兒都是骨頭。說到這兒,他的舌頭似乎硬了,不再說話。
陳大柱的屍體火化后,陳青和馬每文將父親的骨灰存放在殯儀館里。陳墨和張紅沒來參加祭奠儀式,按嫂子張紅的說法,這種人的骨灰應該撒在糞池裡漚肥。陳墨本來答應去殯儀館的,那天他剛好休班,可是在這之前的一天他在開取信筒時,發現了一隻用過的安全套,他嫌晦氣,第二天便用被子蒙住頭,昏睡了一天,堅決不出門。如今有一些賊和無賴,喜歡拿信筒當垃圾桶和出氣筒。賊偷了錢包,將錢竊為屍有后,習慣把夾在裏面的各類證件投進信筒。所以隔三差五,郵局就得將收到的證件轉交給派出所,由他們登記后尋找失主。除了賊,一些地痞窮極無聊時,把煙蒂、碎玻璃碴、廢舊的輸液管、治療性病的小廣告、會議的代表證、臭鞋墊、剃鬚刀片、黃色碟片等投進去,郵遞員在這時候就成了垃圾清掃員。陳白和陳黃倒是來了,但陳黃不是為哀悼來的。她那天特意穿了件紅棉襖,見著父親的骨灰盒,她三步兩步奔過去,掀開蓋,呸的一聲往骨灰上吐了一口痰,拂袖而去。她與蔣八兩同居時,不再生長鬍鬚了;可殺人案一出,蔣八兩離開了她以後,鬍鬚又像春回大地的青草一樣,毛茸茸地長出來了。陳白進了殯儀館后一直蹙著眉,待陳黃離去后,他對馬每文說:姐夫,你是市人大代表,聽說過重金屬污染嗎?我們在實驗室每天做化學試驗,產生的廢液最後都排到哪裡去了?就是從我們城市穿過的河流啊!市民每天喝這條河的水,有好嗎?!我的導師也是市人大代表,他怎麼不去反映重金屬污染的事情?寒市這幾年的癌症發病率一年比一年高,一定與這有關!我要是博士畢業后留不了校,我就把這個事件向報紙公開!馬每文說,這個推斷是要有科學依據的,不可貿然下論斷。再說了,能引起市民恐慌的消息,報紙是不會輕易登載的。陳白唇角抽搐著,眼淚流了下來,他沖陳青嚷著:你們辦的報紙就是紙老虎,真正有深度的報道不做,只盯著無聊的殺人案不放,我看它就是一堆擦屁股的手紙!陳白撇下陳青和馬每文,也走了。他走的時候擤了一把鼻涕,這把鼻涕恰好甩在陳大柱的骨灰上。所以陳師傅的骨灰里,附著女兒的一口痰和兒子的一把鼻涕。
在芭蕾舞劇開場前,是市委領導的祝詞。之後,劇場的設計師徐一加被請上台來。他中等個兒,也許是舞檯燈光的映照,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發青。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坐在豎琴中,你們就是音符!他的話博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
蔣宜雲確實不是一隻待宰的羔羊,當徐一加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時,蔣宜雲主動找到媒體,《寒市早報》的「再婚堂」用半版篇幅刊登了一篇姚華采寫的文章。蔣宜雲在裏面大胆披露了一年來與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建築設計師徐某某的婚外戀情,講了他如何蒙蔽妻子,帶著她去菊花谷、小西湖、翁家嶺等寒市著名的風景點度假,又如何許諾要離婚娶她。她說這個風月場上的老手如今取得了榆樹崗某著名建築的設計權利,她呼籲全市的女性要警惕這個衣著潔凈、臉色潤白、氣質溫和的中年男人。雖然文中沒有點出徐一加的全名,但大家都明白那個道德淪喪的男人是誰。蔣宜雲的這一擊果然奏效,一周后,傳出了徐一加的妻子將他轟出家門的消息。
他們徹底分開,緣自徐一加的一句話。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總是摟在一起,有說不完的情話。可後期在一起時,當那個節目上演完之後,兩個人就像看過了一場乏味的戲,無精打采地各自像殭屍一樣平躺著。就在那個令人壓抑的時刻,徐一加突然對陳青說,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嫁給一個律師,這職業如今很吃香;或者是嫁個醫生,健康有保障。
蔣宜雲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她的氣質中多了幾分成熟氣息,陳青想一定是徐一加為她注入的這種氣息,她的手指哆嗦得更厲害了。她盯著蔣宜雲的靴子,就像看著一對溜進屋子的大老鼠,滿懷嫌惡,她進門竟然連鞋都不脫!
粗茶淡飯有何不好?陳青說。
睡衣是「V」字形領口,兩條肩帶大約有一拃寬。領口、肩帶鑲嵌著白色的花邊,看上去樸素而浪漫。陳青從睡衣的鬆緊度上,判斷出丈夫的前妻具有魔鬼般的身材,她的胸不像陳青這樣過於豐|滿,而且腿一定是修長的。因為陳青穿著它時,裙擺有些拖地,稍嫌過長。胸部裝束的感覺和幾乎曳地的裙擺,就像一篇文章的兩處敗筆,讓她有些氣餒。
天上沒有雲,人們就把陽傘和涼帽當做雲彩,抵擋炎熱。豈知此時的陽光銳不可當,陽傘和涼帽便也成了舊時代大宅門前一左一右盤踞著的石質雕龍,不能呼風喚雨,成了擺設。
正在此時,廳里一陣響動,馬每文回來了。
四月中旬的一個正午,蔣宜雲正陪父親在病房聊天,進來為馬每文換輸液瓶的護士指著電視機對馬每文說,寒市電視台正在直播榆樹崗機場設計競標的揭曉怎麼不打開看看?蔣宜雲猶豫了一下,在父親的催促下打開了電視機。畫面呈現的是市政府新聞發布廳的場景,主席檯布置得花紅柳綠,喜氣洋洋的。寒市電視台的當紅女主持林白菊正在用悅耳的聲音說,現在我們有請寒市市長肖金凱先生為我們揭曉榆樹崗機場的設計究竟花落誰家!肖市長平素喜歡扎一條金色領帶,因而被老百姓取了個綽號——「肖金條」。當肖金條走上台來,沙啞著嗓子公布出「徐一加」這個名字時,場內沸騰了!電視畫面立刻切換到徐一加身上,他穿著銀灰的西裝,頭髮梳理得蓬鬆柔順,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他先是起身擁抱了一下身邊一個穿著紫毛衣的瘦女人,然後箭步走上主席台,說了一大堆感謝話后,他特別指著台下那個穿紫衣的女人說,我更要感謝我的read.99csw.com妻子,榆樹崗機場的設計,使我很少有時間和她在一起,謝謝她的——沒等徐一加把話說完,蔣宜雲抓起一隻玻璃杯,將它砸向電視機。熒屏在爆裂聲中竄出一股股藍煙,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陳青明白,這股氣味就是徐一加帶給蔣宜雲的愛情的味道。
第三地,也就是「他地」之意,這是近些年情人們幽會最喜歡用的一個隱秘用語。有一個民間詩人曾這樣描述過第三地:
陳青是那種感情內斂的人,所以即使對自己最好的女友張靈,她也沒有透露過這段隱秘的情感。但她知道張靈是聰明人,她的淚水如同文字,讓張靈感知了她曾經歷的風雲。
陳青既看到了周圍的朋友奔赴第三地的那種神秘的喜悅,也看到了他人因第三地的存在而傷心欲絕的淚水。她套用這首詩的格式,抒發了這樣的感受:
他們頻繁地約會,一起下館子、看電影、郊遊、健身。馬每文那時已擁有一家為中學生提供營養午餐的盒飯廠、一個煙酒專賣的超市,而且貸了一大筆款,準備在機場路上開設塑鋼窗廠。他是市人大代表,受表彰的民營企業家,事業可謂蒸蒸日上。陳青覺得馬每文有些俗,但她想俗人能疼人就好,因為不俗之人往往疼的是自己或上帝。
紅藍巷兩側行人的裝束也是不一樣的,東側的光鮮整潔,西側的灰暗陳舊。就連巷子的地面,也是一分為二、涇渭分明的,東側的乾淨平整,西側的骯髒坑窪,多有痰跡、廢紙和霉爛了的水果瓜菜的污痕。
陳青的心猛地一抽,她想張靈說的那個人一定是馬每文!菊花谷離寒市二百多公里,那一帶的山巒從入夏至深秋,會被金燦燦的山菊花點綴著,山間奔騰著的河水因了山勢的起伏,時而水流湍急,時而平緩如鏡,是漂流的好去處。陳青和馬每文曾不止一次去過那裡。看來馬每文一定是帶著女人去菊花谷了,難怪他的床頭柜上沒有新增加的旅行票據,他是開著車去的啊。汽車輪胎上裹挾的泥巴,就是票據啊。
毛驢歪著頭,沉靜地站在那裡,被烈日熏烤著。狗對它的敵意,並沒有使它有絲毫躁動。它那安詳而隱忍的神色深深打動了陳青,她情不自禁地把涼帽摘下,戴在驢頭上。她的舉動讓沙皮狗很憤怒,它叫得越來越激烈。陳青不敢看驢戴著涼帽的樣子,她一路向前,飛快地走出紅藍巷,上了人聲鼎沸的中正街,回到臨水花園的家。一入家門,她的淚水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還有電話。以往電話鈴聲一響,誰離著近誰就自然而然去接了。現在呢,鈴聲響了,兩個人卻都呆在自己的卧室中按兵不動,由著它任性地叫到底,無人搭理,好像誰接了電話誰就由皇帝墮為了奴僕。陳青的社交圈子窄,她明白打電話的十有八九是找馬每文的,所以鈴聲頻頻作響時,她怡然自得地翻著閑書。馬每文呢,他似乎也並不介意可能錯過的重要電話,連頭也不探一下。固定電話成了被他們遺棄的孤兒,而手機在此時成了各自的私生子,小心呵護著。陳青常常聽見丈夫或高或低地在手機中與人講話。他聲音高時,她能聽個大概,大抵都是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而他聲音壓得低、她什麼也聽不清時,便認定他這是和一起去第三地的女友通電話,心就會煩亂起來。
陳青正在掩鼻思量,門吱呀一響,一個背著書包的枯瘦少年走了進來。他穿一套海藍色的袖口和領口鑲著白道的校服,戴副眼鏡。他一進來就奔裡屋去了。陳青聽見他說,爸,我聞著魚味了。接著,那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哦,天上掉下了個大餡餅,有人不要錢給咱做晚飯,魚和菜都是她自帶的!說完,他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男孩說,我來給我媽擦身子,你去倒屎去吧。陳青已然明白,這是一個三口之家,男主人看上去是個出苦力的,男孩在上學,女主人癱瘓在床。
當毛驢的主人出來搬運貨物時,狗叫聲停止了。可他一離開,汪汪的叫聲又起來了。看來它是咬那隻毛驢的。
陳青初戀的朋友,是她的大學同學。不過不是一個系的,陳青學的是中文,而他是地質系學考古的。他是個膚色黝黑,性情開朗的人。大四實習的時候,陳青去了廣播電台,而男友去了內蒙古。他們分別的前夜,兩個人來到校園的東草坪,像許多戀人一樣躺上去。夜深了,草坪上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仰望夜空的時候,發現一顆流星閃過。它劃出一道妖嬈而美麗的弧線后,瞬間就寂滅了。流星的消逝讓陳青覺得寒冷,她鑽進了男友懷中。男友緊緊地擁抱著她,貼著她的耳朵急促而熱切地說:明天我們就要分別三個月了,我想要你。陳青明白他說的這個「要」指的是什麼。他們來到草坪北側的一片柳樹林,婆娑的柳絲為他們垂下天然的綠色帷幔,他們在那裡成為了男人和女人。實習結束后,陳青回到了校園,但男友沒有回來,他在考古途中墜下山崖死了。一個年輕的生命那麼猝然地離去,使剛踏入社會的陳青覺得前途一片暗淡。原來生命可以像休止符一樣驟停!不過音樂的休止符后往往會出現抒情的華麗樂章,而男友帶給她的情感的休止符的背後,卻是無邊無際的落寞和空寂。她對他談不上刻骨銘心的愛,甚至她能那麼自然地把處|女的貞操交給他,也完全由於那顆流星帶給她的寒冷使然。她沒有想到,得到的,是更深的寒冷。
陳青在這個正午特別想穿上這件睡衣,好像它的身上凝聚著冰涼的雪花,能驅除她在紅藍巷裡所沾染的濃重的暑氣似的。
陳青雖然與徐一加分手多年了,但她心底還是認為他是這上城市最優秀的建築師,至今仍然沒有哪一座建築可以與紫雲劇場相媲美。她與徐一加的事情,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陳青說,你是說徐一加?馬每文怎麼會和他在一起呢?
男人徑直把她領入廚房。它大約五平方米左右的樣子,蒼蠅在案板和碗櫥間快樂地飛著,門角的垃圾袋散發出刺鼻的食物腐敗的氣味,水泥地面上遺落著痰一樣的麵疙瘩、蔫軟的油菜葉和乾枯的薑絲等東西。有一處還水漬斑斑的,陳青正踩在那裡。她蹙眉的時候,男人趕緊拽過墩布,胡亂擦了擦,說,剛才急著給你倒水,灑了。陳青說沒關係,朝男人要圍裙。他從窗台上抓過一團布,抖了幾下,圍裙就皺巴著臉苦苦地看著她了。它看上去骯髒委瑣、多處破損,所以圖案上的向日葵,就給人遭到蹂躪的感覺。陳青套上了圍裙。男人接著告訴她煤氣灶怎樣打火和關火,怎樣調節火苗的強弱,盤子和碗在什麼地方,各種調料放在了哪裡。交待完,他小聲問陳青,真的是免費做餐?陳青點了點頭。男人又說,加上你,一共是四個人吃晚飯。陳青答應著,問電飯煲和米在哪裡,鯽魚豆腐配又香又軟的白米飯才是完美的。男人「噢」了一聲,跑進裡屋,取出電飯煲,對她說,我來燜米飯吧,這兒沒有電源,得端到裡屋。
馬每文對陳青說,妻子的不忠而亡,對他的打擊很大。這以後,他厭倦女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事業的發展上。他用賣畫賺來的錢開了家面向中學生的盒飯廠,專招那些下崗待業人員。兩年後,他又開了家煙酒專賣的超市。馬每文的事業如日中天之時,在醫院的走廊與陳青相識。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她,就被她的樸素、溫婉的氣質打動了。他向她求了婚。新婚之夜,他暗暗發誓此生除了身邊這個女人,再也不會觸碰其他女人。他希望妻子永遠不要移情別戀,然而那個夏日正午發生的一切讓他震驚和難過,他想陳青一定是在外面有了人才會那樣對待他。
馬每文輕輕嘆了口氣,說,我這一輩子,不容易啊——
像以往一樣,陳青一入曼蘇里,最先看到的家人就是哥哥陳墨。大熱天的,陳墨依然穿著一身綠色的制服,在曼蘇里的幾隻信筒間轉來轉去的,好像那綠色的信筒里裝著他生命的春天。
明天會沒事的,陳青安慰著丈夫,心事茫茫地低下頭。
男人帶著她,先是走過一條寬而長的柏油路,然後穿過一道臭氣熏天的水溝,越過橋頭后,上了一條狹窄、破爛的衚衕。衚衕里栽著一些槐樹,高的高,矮的矮,東一棵,西一棵的。雖然這樹的陰涼強弱不同,但樹下總坐著乘涼的老人。他們大都坐在矮板凳上,或是垂頭打盹,或是懷抱著一兜菜,慢吞吞地擇著。衚衕里不時有自行車和三輪車駛過,攪起一股股灰塵。
遺夢把床頭燈又調暗,說,我兩年前見過你后,再也不能忘懷。我想只要得到你一次,我這一生就不算白活!遺夢說,也許我的手段卑劣了些,我開始頻繁地跟蹤你,可你生活得很有規律,除了單位,就是家,再不就是和丈夫去曼蘇里,看不到什麼縫隙,可以讓我插|進去。那天中午在紅藍巷,實在是巧遇,我在巷子的另一側走著,突然看見了你,結果我拍到了那樣的畫面,我預感到你的生活要出問題了,接下來跟蹤你是自然而然的了。你知道,記者的身份跟偵探也沒什麼分別,去哪兒都是自由的。
原來是一個戴眼鏡的、面目看上去還算順眼的中年男人坐在九號桌旁,他已經在享用咖啡了。他看見陳青,帶著股神秘的笑容站了起來。陳青發現他個子不高,比馬每文要矮半頭,而且他有些歇頂,不像馬每文還有濃密的頭髮。她很懊惱她看見別的男人時,會在心中暗暗與丈夫做著比較。陳青沒有握他伸過來的那隻手,而是徑直坐在他對面,她覺得握住了那隻手就等於同流合污了。
愛情是會讓人變得荒謬的。遺夢說。
副刊部是報社中出差最少的部門。偶爾出去,也都是短差,所以陳青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北京了。她有兩位大學同學在京工作,一個在出版社,一個在電視台。彼此間來往極少,不過在春節時在電話中互相拜個年而已。她並沒有見同學的打算,但是在候機時,還是分別給他們打了電話。在電視台工作的男同學的手機被告知是空號,看來號碼已更改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女同學倒是聯絡上了,她大呼小叫地說她很想念陳青,希望她以後來京就住她家,好好敘敘。陳青說,那好啊,幾小時后我就可以敲你的家門了,我正準備登機去北京。她其實只想開個玩笑,如果同學執意讓她去,她就撒謊說她在京只是轉機,她要去桂林。誰知同學的語氣立刻就變了,她先是「哎呀」叫了一聲,然後說,真不巧,我今晚也要出差,到西安為一部書稿的事情,那邊的作者都聯繫好了,不能推遲了,太遺憾了!陳青連忙說,你忙你的,沒關係,我在京辦點私事,只住一夜,也沒時間看望你的。她們初始的談話是熱情萬丈的,而結束時卻冰冷、尷尬。陳青掛斷電話后,把這位同學的電話號碼從手機中刪除,關了機,上飛機了。
馬每文雖然不在家吃早飯了,但他晚餐時會準時回來。他還像過去一樣風風火火地走進屋子,只是見到陳青時會愣一下,好像見到了陌生人似的。他坐在餐桌前也不像過去那麼談笑風生了,他吃東西很矜持,夾菜時小心翼翼的,喝湯也不敢弄出響聲了。他們也談話,話語的內容多是媒體報道的近期發生的國內外的災難性新聞:礦難、水災、山體滑坡、地震、龍捲風或是由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流血衝突。他們冷靜客觀地評判著這一切,如兩個訓練有素的新聞評論員。
張靈對陳青說,第三地雖然指的是「他地」,但不一定是遠離自己生活的地方。比如兩個同在一座城市的情人,也可以在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地方開闢一處「第三地」。
第四條簡訊是個陌生人發來的,它的內容讓陳青唇齒間生出寒意:我願是垂立在紅藍巷正午陽光下的那頭驢,讓你把涼帽戴到我頭上,我的餘生將會是無限的蔭涼;我願是紫雲劇場你坐過的椅子,分擔你苦澀的笑聲,我的生活星空將會是一片光明;我願是小南里菜市場你背負的行囊,同你一起做晚餐,我的情感心海將升起永遠的白帆!
但蔣宜雲是可以自由出入病房的。每隔兩三天,她就會帶著一束鮮花過來。她通常是中午來,陪著父親說上一會兒話后,就去樓下的餐廳簡單吃點東西,然後離去。她的身材仍是那麼裊娜動人,穿著也依然入時,只是氣色大不如從前了,那種少女臉頰上特有的紅暈再也看不到了。
陳青對辦公室里發生的男歡女愛的故事一向不敏感,所以老於對姚華的戀情她毫無察覺。她沒有想到老於一個快退休的人了,竟然打起了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女孩的主意。張靈說姚華根本就沒把老於放在心上,老於寫給她的信,她都給攝影記者小胡看了。進入攝影記者腦海中的消息,就如同已被拍入鏡頭的風景,他想洗印多少張別人是奈何不了的。所以報社的很多人都聽過小胡講述的老於的愛情故事。陳青這才明白,為什麼姚華被調到「再婚堂」版,老於會大動肝火,原來他是恐懼姚華這團「青春之火」燃燒到別處啊。
開餐前,男人先是將每道菜各夾了一些,放到一隻碗里,然後進了西南向的屋子。陳青明白,他這是給老婆喂飯去了。想來那女人吃東西極慢,大約半小時后,男人才出來,碗里的菜所剩無幾了。在他喂飯期間,陳青聽不見哼唷聲了,而是一個人吃著香東西時發出的響亮的吧唧聲,這聲音讓她難過。
未等陳青發問,男人對她說,那屋裡哼著的是我老婆,她這麼哼唷了八年了。八年前她還在印刷廠上班,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家,是秋天的日子,刮著鬼一樣的陰風,她路過一幢七層高的居民樓的時候,被誰家掉下來的花盆給砸到頭上。人從此癱了不說,腦子也廢了,不認人了。砸倒她的那個門洞是兩戶相連的,中間只有一道隔板。這十四戶家家養花,沒有一家承認掉下的花是自家的。我能怎麼辦?到法院把這十四戶都告到法庭上了!這官司取證太難了,花盆上的指紋不清楚,泥土嗎,它又不帶姓名。官司拖拉了好幾年,我老婆已花掉了六萬塊錢的醫療費,其中一半是我挪西借湊來的,那股秋天的陰風真是讓我抽筋斷骨了啊。那十四戶人家,前幾年已搬走了五戶,有的全家遷到南方去了,有的去了國外,所以法院三年前判他們聯合賠償我老婆醫療費和傷殘撫慰金的時候,剩下的九戶堅決不同意,他們聯名上訴,說是敢留下的都是無辜的人家,於是這案子又重新審理了,至今也沒個結果。我原來在一家暖瓶廠當工人,可如今這世道暖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廠子黃攤了,我下了崗,在一家凈水器廠找了份工作,當送水員,掙幾個辛苦錢。我一天起碼要扛二十桶水。到了晚上,腿都軟了。我是個左撇子,不會使右肩,這幾年左肩讓水桶給壓扁了,右肩陡起來了,人家就不叫我的本名王林了,都叫我王斜肩了。
我今天回來,並不是乞求你別把這事情告訴我爸,我不在乎。我和徐一加是誰也拆不散的。蔣宜雲撇著嘴角說。
陳青說,你會有一個我曾經歷過的漫長寒夜的。
張靈的話,讓陳青想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個人,她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陳青用輕快的語氣說,我以為你去濕潤的地方吃晚餐去了。說完,她就回卧室了。她聽見背後傳來一陣劈啪的脆響,是瓷器破碎的聲音,馬每文一定是把餐桌上她最鍾愛的一把台灣產的青瓷茶壺給摔了。陳青頭暈腦脹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對自己說:我也要去第三地,我要為它做晚餐!
陳青怎麼也沒有想到,卑鄙者將卑鄙推向極端時,竟然產生了喜劇效果。她也終於像家人一樣在媒體上亮相了,只不過不是在《寒市早報》的園地上,而是《寒市晚報》為它的老對手設置的擂台上。
老於的電話一進來,起碼要嘮叨半小時。他總說陳青太懦弱,怎麼能眼看著「菜瓜飯」一路遭貶而毫不動心?老於最氣憤的,是風華正茂的姚華,說她一到了「再婚堂」后,人立刻就學壞了,連香煙都叼上了!
那是只深灰與淺褐相雜糅的毛驢,看上去三四歲的模樣。它耷拉著耳朵、歪著頭,似在想著什麼事情,一動不動地站在陽光里。
一條象牙白色的亞麻布連衣裙配一頂米色的寬檐涼帽,是盛夏時節的陳青最喜愛的裝束。
陳青先是木然地躺著,任那些橡膠的碎屑像一口口黏痰骯髒地落在她的嘴巴、眼瞼和鼻樑上。但當馬每文轉身要離開時,她突然像一隻羚羊一樣蹦到地上,抖落那一臉的碎屑。她微笑著,將雙手伸向睡衣的「V」字領口,左右開弓,用力一撕,這條美麗的睡衣頃刻間就破相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綻開了,它從領口直達腰際。
儘管杯子看上去油膩膩的,陳青還是喝了那杯水,她實在是太渴了。這屋子不大,兩屋一廚的樣子。她聽見西南向的居室中傳來兩種聲音,一種是掛鐘有板有眼的滴答聲,另一種是一個女人間歇的哼唷聲。
第三地,第三地,
我明白了!陳青說,你在裝修他房子的時候,他把你也當成了房子,給裝修了!
蔣宜雲冷笑了一聲,說,徐一加就要為我離婚了,你就別操心了。不過他就是真離了的話,我也不一定嫁給他,你們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看我爸的床頭柜上都是他單獨出門的票,你呢,也剛從北京回來,你們雙休日時各去各的地方,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吧?蔣宜雲站起身,指著冰箱說,再過半個月就是中秋節了,我放進去兩盒蓮茸月餅,那天就不回來了。
張靈不是報社中最漂亮的女記者,但她的氣質卻是最動人的。她有一米七二的身高,肩削、臂長、腰細、胯寬、腿直,天生就是一副衣裳架子。除了身材,她豐盈的脖頸,圓臉上的濃密、漆黑的眉毛和那雙顧盼生輝的笑眼,以及寬闊、潤澤、唇角微微上翹的嘴巴,都是攝人魂魄的。如果說不足,她的鼻子有些塌,耳朵小了些,與她大氣的五官有點不太協調。
老於發牢騷時,陳青只是默默地聽。有時她會插一句言,說「再婚堂」辦得確實不錯。老於這時就會聲嘶力竭地喊:有什麼好?!不過是販賣婚外情和床上的那點爛事,迎合一般讀者的低級趣味,跟開了家妓院有什麼區別?!這時陳青會把手機挪得離耳朵遠一點,否則耳鼓會被震得嗡嗡響。當然,老於憤慨完,總要誠懇地說一句,對不起啊。他說自己就要退休了,報紙的好壞跟他也沒太大關係,他拿的退休金是固定的。他還說退休好,可以不看領導的臉色,可以寫自己最想寫的東西。末了,他會用乞求的口吻讓陳青簽發某某的稿子,通常的語式是:也就千把字,插|進去吧,啊?人家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了,你就當香草園中栽了棵稗草吧!老於經常向陳青推薦「關係稿」,什麼老齡委下屬的詩詞協會主席的古體詩,什麼外企白齡寫的小情小調的遊記,陳青開始時拒發此類稿子,但時間久了,覺得老於也不容易,他的一雙兒女都不爭氣,要靠他接濟,老婆又多病,常年吃藥。老於若是發了這樣的稿子,會得到人家些微的酬謝。一個五十多歲的文化人活得如此局促和尷尬,讓陳青痛心,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她會簽發一篇這樣的稿子。現在「菜瓜飯」的園地一縮再縮,等待栽種的好花好草已積壓了一堆,陳青當然要謹慎簽發「關係稿」了。老於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覆后,留給陳青最後的話就是一聲嘆息了。
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獄。
第三條簡訊是某商場發來的:尊敬的VIP用戶,中秋節在即,商場四樓正在舉行秋季服裝展覽,全場八折,購物滿千元者,贈三百元代金券,歡迎惠顧。
陳師母是不愛笑的,陳黃這麼一說,她往往就會笑了。她笑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聲一樣。
陳青可沒有做|愛的心情,她的眼前老是閃現著正午毒日頭下的那隻毛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躺到床上,正躊躇著,水流聲止息了,馬每文一定是急不可耐了,只簡單沖洗了一下就出來了。他見陳青仍然站在地上,就一把將她抱到懷裡,深深地吻著她,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衝動了。馬每文把陳青抱到床上,熟練地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摸出一隻安全套,慣常地用牙齒撕開封口。就在他熱血沸騰的時候,陳青突然冷冷地說:我不想干。她用了「干」字,從未用過的一個粗俗字眼,馬每文愣了。陳青接著又說:我怕你干我的時候會喊著前妻的名字。
蔣宜雲蹺著腿對陳青說,我很高興你說我是「小妖精」,如今「妖精」這個詞可是「聰明」和「美麗」的代名詞啊。
張靈喜歡穿純色的衣服,黑、白、紫或橘黃,她的髮式會隨著衣著的不同而變化。若是穿黑衣白褲,她會讓烏黑油亮的髮絲自然披散著;如果是一襲紫裙裹身,她會把長發高高綰起,露出光潔、明凈的額頭;而如果是橘黃的短衫配上一條黑色長裙,她會用純棉的白手帕束上一條馬尾辮,看上去帥氣而奔放。
陳青一關上工作室的門,便淚水橫流。她明白,她再也不會進這樣的門了。
陳青想來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她要給一個男人做一頓晚餐。
陳青撥通了那個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她好像正笑著,那聲「喂——」格外的明媚。當她聽明了對方的身份后,親切地對陳青說,您稍等啊。陳青隨之聽到她撒嬌地呼喚著自己的丈夫:老公,是記者的電話,過來接一下啊!
陳黃在獸醫站,劁過無數的豬。每當她聽到這樣的議論時,氣得臉都扭歪了。陳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鈍些,從不把別人的話往壞處想,他嘿嘿笑著,於是路人就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裡有個紅,奶|子大;家外還馱著個綠,也是一對大奶|子,里裡外外都有你啃的!陳墨知道人們在拿那兩個大信袋和他開玩笑,他說:家裡的是肉的,家外的是紙的!陳墨的話帶給人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從那以後,陳青很少回曼蘇里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只要徐一加沒有出差,他們經常會在周末的夜晚在他的工作室幽會。在兩次凌晨起來,她發現徐一加不在,他一定是趁她午夜熟睡時,悄悄溜回家了。陳青知道他有一個做中學語文教師的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兒子。那兩次,她有受到羞辱的感覺,很想在走的時候將工作室的門大敞四開著,讓狂風進來吹亂他桌上的圖紙,讓塵土飛進來撲向他那張床。可她真正離開時,還是忍不住為徐一加把門安全地關上了。
張紅對陳青說,媽出去看人宰羊去了。
雖然她並沒有沾手屎尿,可陳青拈起勺子為鯽魚豆腐嘗試鹹淡前,還是下意識地反覆洗了洗手。菜的鹹淡適宜,而湯汁還需要再熬掉一些。她在蓋上鍋蓋后,發現了窗台上橫著只蒼蠅拍,就把燈打開,啪啪地拍起了蒼蠅。大約一刻鐘后,滿地都是蒼蠅的屍骸,那些僥倖活下來的,都竄到天棚去了。陳青打掃乾淨死蠅,又拖了一遍地,然後用肥皂把手仔細地洗了一遍,再次去掀鍋蓋。鯽魚豆腐已經恰到好處了,鍋底汪著一小圈乳色的汁液,鮮味絲絲縷縷地飄拂而出。陳青盛出她的主打菜,刷了鍋,爆炒了肉絲蘆筍,然後又素炒了香菇油菜,將煤氣灶的火關掉。陳青看著這三個色香味俱全的菜,無限滿足。男人大約知道飯菜已妥了,他走進廚房,感慨地對陳青說,這廚房乾淨了,菜味也這麼好聞,我已有八年沒有聞過這麼香的菜了!陳青說,我做的菜也不知對不對你的口味?男人說,我從不挑食,有口飯吃著就香!他指了指放在碗櫥上的涼皮,說,你把它也做了吧。陳青正想湊足四個菜,所以她很痛快地點著頭說,沒問題,三分鐘就好。她將涼皮取出,用清水沖了一下,放到案板上切成條,擺到一塊花盤中,切了些蒜末、香菜末和黃瓜絲鋪上,擱上鹽,淋了芝麻油和少許的醋,輕輕攪拌著,一盤顫顫躍動的涼皮就清爽脫俗地出現了。
王捲毛和陳大柱的私通,始於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層堵,下層就跟著遭殃。那時正值酷暑,王捲毛家廚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順著陽台淋漓到陳家的窗戶上。陳大柱在社區服務站就是幹這一行的,儘管他滿心不樂意幫助王捲毛,但為了自家的安寧,他還是帶著工具主動上樓幫忙了。這次管道疏通的結果是,王捲毛家的管道從此後經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時候,她每次都會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高聲大氣地沖樓下的陳大柱吆喝:老陳,管道堵了,來通通啊!陳大柱嘴上嘟囔著,怎麼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卻是喜悅。次數多了,陳師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回,陳大柱疏通管道回來,白棉汗衫上沾著兩根微黃的捲毛,只有王捲毛才有這樣的頭髮,陳師母冷冷地對丈夫說,以後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第二天清晨,陳青被一陣劇烈的嘔吐聲擾醒。馬每文昨夜什麼時候回來的,她一無所知。想必他喝多了酒,才會腸胃不和達。丈夫有慢性胃炎,她很想提醒他不可飲酒過量,可她的身體卻動彈不得。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嘔吐聲就像射向她心頭的箭一樣,令她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