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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寶石戒指

藍寶石戒指

作者:滕肖瀾
忽然,李小妮靈光一閃,叫起來:我知道一家飯店,可以打對摺!
看電影時,宋琳把手搭在朱以謙手上。朱以謙先是不動,過了一會兒,藉機喝水拿開了。宋琳又把手搭上去,朱以謙又拿開了。宋琳見周圍幾對男女都依偎著,女的將頭靠在男的肩上,親密得很。她再看朱以謙,目不斜視,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宋琳想,你倒看得挺認真。她慢慢地湊上去,頭剛碰到他肩膀,朱以謙觸電似的彈開了。宋琳嚇了一跳,朝他看去。朱以謙其實剛才在想與顧冰冰纏綿的情景,被宋琳這麼一碰,瞬間竟有種被捉姦的驚惶,自己也沒料到的。為了挽回僵局,他將宋琳的手握住拍了兩拍。宋琳沒說什麼,拿過可樂喝了一口。
宋琳說,三天我也捨不得。我一分鐘也離不開我老公。
宋琳笑笑,反問她,你怎麼知道?
宋琳約李小妮在酒吧里喝酒。李小妮沒喝,她一個人叫了五六瓶啤酒。酒越喝越多,話也越說越多,絮絮叨叨的。她把顧冰冰的事情告訴李小妮。

「君再來」是一幢歐式老洋房改造成的飯店,門前有很大的一塊草坪,心形的花圃,純白色的外牆,頂上尖尖的,像童話里的房子。李小妮在門外看了半天,她想這飯店可夠怪的。她走上前,侍應生替她開了門。
「他媽的賤貨!」丁浩咬牙切齒地罵道。
朱以謙接到宋琳電話的時候,正和顧冰冰在辦公室里。顧冰冰拿論文給他。旁邊沒有其他人。朱以謙看了兩行便放下了。他問她,你為什麼要嚇我?顧冰冰很委屈的樣子:朱老師,我什麼時候嚇過您?
李小妮「嗯」了一聲,忽道,老公,我們也做點小生意好不好?
李小妮「哦」了一聲,說:我覺得你們現在也很開心啊。
李小妮有些惱火了。她沒想到丁浩會說得這麼難聽。
李小妮沿著湖邊走。太陽一點點露出臉來,湖面鍍上一層金色。柳樹倒垂在水裡,旁邊是幾艘木船,一個船夫坐在船頭抽煙。李小妮一瞥,見宋琳站在湖邊。李小妮愣了愣,還沒想好是不是過去,宋琳已笑著和她打招呼了。
宋琳想了想,說,大概一時心血來潮吧,不想一輩子拿死工資。那時年輕膽子大,換成現在說不定就不敢了。想想也后怕啊,那些錢都是我爸媽省吃儉用攢下來的,講得難聽點,是棺材本。要是虧了,他們就活不成了。
宋琳在馬桶上坐了半個多小時,心裏酸得要命,鼻子也酸了,眼淚在眶里打轉,她硬撐著不讓它落下來。到後來連眼睛也酸了,五臟六腑都酸了。
李小妮一看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她打電話讓丁浩來接她。半小時后,丁浩到了。他一開口便怪李小妮:知道自己懷孕還弄得這麼晚,你不曉得我有多擔心。李小妮道,大姐讓我陪她說話呢。你坐會兒,再陪陪大姐。
李小妮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同樣是人,怎麼差別就這麼大呀。
宋琳把朱以謙拉到一邊,說,不能讓人家白受傷,我想給她點錢。朱以謙說,給錢不大好吧,有點那個。宋琳說,有什麼關係,她家裡條件不大好,我知道的。朱以謙說,我怕人家會有想法。宋琳笑笑,說,不會的,你放心吧。
李小妮辦完手續走出來,忽然聽見有人叫「搶錢!」一看,有個男人從前面竄了過去,手裡拿著一個女式包,後面跟著一個女人,邊跑邊叫「搶錢!」李小妮來不及多想,便追了上去。她中學時得過全校短跑冠軍,一般人不是她對手。果然,她很快便追上了那男人,拽住了包。男人罵聲「找死啊」,想把她推開。李小妮死死拽住不鬆手。男人急了,拔出一把匕首便朝她捅去。李小妮拿手一擋,刀尖從她的手臂上劃過。這時,警察到了,抓住了男人。丟包的女人也跟了上來,連聲道謝。李小妮手臂上一陣刺痛,血透過衣服滲了出來。女人說,謝謝,謝謝。
三四天後,來買東西的人漸漸多了。李小妮不像隔壁那個女人,一角錢都不肯讓。她是很好說話的,顧客說便宜一點,就便宜一點,反正總有的賺。笑眯眯的,再嗲嗲地叫上一聲「阿姨」、「叔叔」、「大哥」,大家都覺得這個小姑娘挺乖巧,賣的魚乾確實也不錯,這樣生意便越來越好。兩個星期後,李小妮一結賬,除去成本開銷,居然賺了有兩千來塊。比以前在超市一個月賺得還要多。
這時,丁浩打了個手機給李小妮,問她在哪裡。李小妮說,我和宋姐在飯店裡聊天。丁浩說,今天居委會組織老人到東方明珠參觀,奶奶出去了,家裡就我一個,我還指望你回家陪我吃飯呢。李小妮咯咯笑道,那真是對不起了,你一個人吃吧,我和大姐已經在吃了。宋琳聽了,便道,讓他也來吧,反正菜都是現成的。李小妮便對丁浩說,大姐讓你來,你就來吧。
李小妮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兩個人就將那袋鮑魚乾拎了起來。李小妮跟著他們到菜場外面,上了一輛麵包車。很快,車到了衛生檢疫站,李小妮被帶到一個小房間。有人給她倒了一杯茶。李小妮一顆心在半空中盪啊盪的。過了一會兒,那兩個人出來了,旁邊還站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表情都很嚴肅。
真巧,又見面了。宋琳笑著對她說。
宋琳想來想去,既然不準備鬧翻,那就要趕緊補救。論年輕貌美,她比不上那女孩,可她有十多年的感情墊底,像鍋貼外面那層焦焦的皮,厚厚實實包著裏面油汪汪的熱湯,有滋有味。嫩芽尖算什麼呀,青青澀澀,最多只是一時的新鮮,耐不了久的。宋琳想明白這點,看朱以謙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溫柔,情意從裏面一點點地滲出來,眼波流轉,很嫵媚了。
李小妮說,我所有家當都在這裏了。虧了我要找你拚命的。
丁老太一旁插嘴道:普通工人怎麼了,我孫子哪點輸給別人了。小妮不是我說你,做人要心平些,你一個小地方來的姑娘,能找到我們丁浩,該知足了。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琳聽著朱以謙的心跳聲,半是促狹半是開玩笑地說:
女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莫名其妙的,兩個不相干的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許多對丈夫也未必會說的話,都推心置腹地說出來。既是傾訴者,又是聆聽者,要好得像一個人似的。
顧冰冰坐下來,朝宋琳瞥了一眼。見她穿了一襲淺紫色的低胸長裙,頭髮微微鬈著,拿一枚金色的小別針斜扣著,妝容淡雅,五官顯得非常精緻。顧冰冰今天過來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粉紅色的貼身背心配牛仔裙,頭髮扎得高高的,青春逼人,為的就是要把宋琳這個半老徐娘比下去。可一見面,她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宋琳不算漂亮,卻很有韻味。這種年紀的女人,舉手投足都像是甘草,入口不怎麼樣,卻越嚼越香,耐看得很。顧冰冰心裏哼了一聲。
宋琳聽了一怔。好久沒聽他說這樣的話了,竟有些不習慣了。又有些滑稽。不過,她還是挺高興的。沒辦法,女人就是吃這一套。
李小妮在「君再來」的廚房裡看到那些魚乾又小又陳,遠不如自己賣的好。心念一動,便問宋琳,大姐,這些魚乾多少錢買進的?宋琳讓人拿賬本來看了,價錢比李小妮的進價還高了一點。李小妮說,大姐你回去嘗嘗我那些魚乾,要是好的話,以後你乾脆從我這兒進吧,價錢差不多,東西可好得多呢。
宋琳又笑了笑,說,男人嘛,就是那副德性。現在稍微混得好一點的男人,哪個在外面沒花頭?我也看開了,隨他去吧,他喜歡軋姘頭就軋姘頭,喜歡養私生子就養私生子,無所謂,反正我又不靠他養活。
朱以謙笑著拍拍她的背,說,我是去三天,又不是三年。
李小妮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君再來」飯店。她想還是先來探探風,飯店太高級太寒酸都不好,到時候發現不對就來不及了。況且,宋琳是不是真的肯給她打對摺,這些都是要事先搞清楚的。
李小妮捂住臉,朝他看。丁浩惡狠狠地說,不打你,你他媽的還上天了。李小妮沒再說什麼,從沙發上拿過包,打開門,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宋琳翻了個身,朝向另一邊睡。忽然想起剛才丁浩在屋外敲門的情景。小兩口耍花槍,一舉一動都是甜蜜的。因為甜蜜,還有年輕,所以才這麼肆無忌憚。
車又啟動了。宋琳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看著丁浩的後腦勺。眼睛閉上又睜開,迷迷糊糊的。她酒量其實不錯,平常陪熟客喝酒,一兩斤白酒都不在話下。今天不曉得怎麼回事,幾瓶啤酒就醉成這樣。頭疼得厲害,像鑽子在裏面使勁地鑽。怪不得人家說傷心喝酒容易醉,還真有幾分道理。宋琳對丁浩說,真是不好意思了,讓你送我回家。丁浩說,沒關係,大姐你可別睡著,我不認識路的。
李小妮嘻嘻一笑,說,現在好了,結了婚我就不怕他了。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到哪兒找像我這麼好的老婆啊,又做家務,又照顧老人,把個家弄得妥妥噹噹的。換個上海小姑娘試試?所以大姐啊,你總說我們兩個人要好,其實講穿了,就是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我雖然腦子笨,這點我是想得很明白的。男人說到底就像小孩,誰對他好,服侍得他舒舒服服,他就跟誰好。
朱以謙說,我們是兩個人一間。宋琳說,那我另外開一間,這樣總行了吧。朱以謙「嘿」地一聲,說,那還不如我們下次自己去玩呢,又何必非要擠在這個時候?
宋琳給他夾了一塊豬手,問他:味道怎麼樣?朱以謙說,不錯。宋琳說,多喝點雞湯,我在裏面放了些蟲草,很滋補的。朱以謙「哦」了一聲,說,你也多喝點,你整天忙飯店的事,很辛苦。宋琳替他盛了一小碗放在旁邊。朱以謙說,謝謝。宋琳一笑,說,不用謝。又問他:累不累?朱以謙說,還行。你呢,累不累?宋琳笑道,我也還行。——倆人客氣得倒像是外人了。
早啊。宋琳說。
李小妮問他,這麼早就下班了?丁浩說,廠里生意不好,沒活干也沒人管,就溜出來了。他指指手裡的菜,說,喏,菜都給你買好了,你老公好不好?李小妮一笑,上前挽住他胳膊,嗲嗲地說,我老公最好了,世上只有老公好。
分配房間時,導遊告訴大家,這裏分為標間和民房兩種。標間有獨立衛生間,民房則沒有。行程中原先訂的都是民房,如果想升級到標間,要多付一百塊錢。
丁浩額頭上的汗,落到宋琳的臉上,一滴又一滴。宋琳閉著眼睛,腦子裡翻來覆去便是那句話——你得意什麼,你老公也不是好東西。一遍又一遍的。
那兩個女人盯著她看。
李小妮說,問你奶奶借點。丁浩說,我奶奶哪來的錢?再說她就是有錢也不會借給我們,虧了怎麼辦?老人家要跳樓的。李小妮說,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一定會虧呢,試試看嘛。丁浩說,幫幫忙,有些事情可以試,有些事情不能試的,試了不行要傾家蕩產的。李小妮很看不慣他那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便沖了他一句:你自己也說了,我們加起來五萬塊也不到,就算全虧了也說不上傾家蕩產,別講得那麼嚇人!
第二天出發去瀘沽湖。車上,李小妮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坐在他們前面。李小妮想,怎麼這麼巧呢。停車吃飯時,大家一起聊天,李小妮知道了這女人叫宋琳,男人是她丈夫,叫朱以謙。倆人是拼團進來的。
一條小溪繞著古城,彎彎曲曲的,走到哪裡都能聽見流水聲。導遊說,走在麗江不怕迷路,只需順著溪水,「順水進古城,逆水出古城」,大致便不會錯了。青石鋪成的路,日子久了,被踩得鋥亮。一群少女穿著當地納西族服裝,站在街上,皮膚黝黑泛紅。麗江海拔高,陽光無遮無攔地照下來,清澈得似是能看見千道萬道線,通透得很。空氣清新爽潔,聞著便覺得心情舒暢。
丁浩敲門,說,別鬧,快開門。李小妮說,那你說句好聽的。丁浩說,我愛你。李小妮說,太輕了,聽不見。丁浩懇求說,別鬧了,人家都上樓了。李小妮道,你不說,我就不讓你進來。丁浩只好說,我愛你。李小妮忍著笑,道:還是聽不清。誰愛誰?你不說清楚,只好在外面挨凍了。
宋琳說完,端起咖啡,輕輕吹了吹。
次日一早,大家就起床了。此刻的瀘沽湖,籠罩著薄薄的晨霧,遠遠看著,完全是神仙住的地方了。導遊帶大家去當地摩梭族屋裡去家訪,每人三十塊錢。李小妮不想去,丁浩說,我倒想去看看。李小妮說,那你去吧,我在湖邊等你。
丁浩說,你不曉得,我們車間里,只有我和孫大姐兩個人帶飯。孫大姐都快五十了,我才二十多,又是個大男人,同事看了要笑的。
宋琳似是輕聲哼了一聲。
宋琳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她道:就算天天出來旅遊,也未必就會開心。
滕肖瀾,女,1976年生於上海,1995年畢業於民航上海專科學校。2001年起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小說集《來得及愛你》。現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工作。
李小妮說,我都算好了,在我們那邊的小菜場租個攤位,每月租金是一千二百塊。我有個要好姐妹,她表叔是專做海產品乾貨批發的,我從他那裡進貨,比一般批發商還能再便宜一成。每天一兩百塊的生意額應該能保證,這樣除去租金,還能再賺點。雖然不多,可總比超市收銀員強多了。
宋琳手上那顆藍寶石戒指閃閃發光。
丁浩說:後悔了是吧,那你真不該嫁給我,嫁個有錢人多好啊。李小妮說,你講什麼廢話,我幾時說我想嫁有錢人了?丁浩哼了一聲。說,我早曉得,你跟那個姓宋的待久了,眼界高了,心思就活了,瞧不起我這個普通工人了。
「我這個月沒來例假,都過去大半個月了,我一直很準的——」
李小妮眉頭緊蹙著,腦子裡飛快地盤算,心怦怦直跳。一咬牙。說:
宋琳笑著問她:你們丁浩膽子大不大?李小妮撇嘴說,他呀,該大的時候不大,不該大的時候又大。宋琳問,怎麼呢?李小妮道,見到領導膽子小得像老鼠見了貓,連個屁也不敢放。在我面前倒是膽大得很,我讓他往東,他就往西,我讓他往前,他偏往後。宋琳笑道,少在我面前裝樣,我瞧他對你可是聽話得很呢。在麗江的時候,你是不是把他關在門外吹冷風了?嘿,我看他老老實實吭都沒吭一聲。李小妮「呀」的一聲,說,你看見啦?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說,不是的,那時候才剛結婚,不作數的。新婚哪個不是這樣?我媽說新買的馬桶都三天香呢,更何況是人。
丁浩還沒睡醒,揉著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李小妮又說了一遍:我要做生意。我想賺錢。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給你做飯,餓死你!
早。李小妮道。
表叔躲開,說,你拉我衣服幹什麼?你這個女人真是奇怪,我又沒有拿槍指著你的頭逼你買,是你自己願意的,關我什麼事?
導遊開始挨個收錢。李小妮問丁浩:去不去?丁浩說,隨便你。李小妮看周圍的人,好像都交了錢。正猶豫著,導遊的手已伸到了面前。
她說完,覺得暢快得很。一回頭,見宋琳就在她身後,似笑非笑的。
宋琳洗完澡出來,朱以謙已經睡著了。電視還開著。宋琳上了床,朝他看了一會兒。她知道他沒睡著。宋琳叫了聲:以謙。
丁老太說,小妮啊,你別怪我平常總護著丁浩,等你將來生了小孩,你就會懂了。等你有了小孩,你也會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的小孩是最好的,誰都配不上自己的小孩。
朱以謙把宋琳平放在床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老婆,我也捨不得你。」
看完電影出來,宋琳說去逛商場,順便給朱以謙買件衣服。她說,你好久都沒買新衣服了。朱以謙說,我又不是演員,衣服夠穿就行了,不用買新的。宋琳說,你可是大教授,講台下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你呢,不|穿好看點怎麼行?
李小妮眉頭一豎,剛想發作,想想還是忍住了。她重重地推開他。
李小妮說,是我一個同事的表姐介紹的。介紹人跟我說,這男的是乳品公司的工人,上海人,收入穩定,人也老實。我一聽不錯啊,就去了。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六,約好在肯德基碰頭。從門外進來一個男的,身體壯壯的,臉長長的,鷹鉤鼻,像香港片里的打手。我看了,想,不會是這個人吧。誰知道他居然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叫李小妮。我心想這下沒戲了,這男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不可能一起過日子的。嘿,大姐你說好笑不好笑?
一會兒,旁邊又多了幾個等車的人,都是剛從「君再來」吃完飯出來的。一個女人說,這家店的骨頭砂鍋真不錯,我吃了這麼多骨頭砂鍋,這家是最好的。另一個女人說,對呀,價錢也不貴,下次還過來吃。兩個女人嘰嘰喳喳聊著。
李小妮點點頭。丁浩在她嘴上親了一下,說,老婆,我們以後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李小妮說,我又不想跟你吵。丁浩說,我也不想跟你吵。停了停,他道,我其實是很喜歡你的。李小妮看著他,說,我也很喜歡你。
鮑魚乾的生意果然不錯。只一天工夫,便賣出去三十多斤。李小妮暗暗慶幸貨進得多,又後悔該把價提得再高些的。她去大商店看過了,差不多的品質,貴上四五十塊錢,照樣有人買。李小妮想,表叔那裡應該還有的,這麼好的貨,他不可能自己一點不留。大不了再讓他揩點油。李小妮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有點賤,已經惹丁浩生氣了,居然還在想這檔子事。她心裏亂得很。覺得做人真難啊,像小時候玩的魔方,每一步都牽著好幾步,顧了這頭,那頭卻又顧不上了。難啊。
李小妮說想吃麥當勞。倆人便到了附近的麥當勞,走進去,李小妮點了一個麥香魚漢堡,一個麥香豬柳蛋漢堡,一份炸雞,一份薯條。她吃得滿嘴是油。丁浩說,你胃口可真好。李小妮說,那當然,我現在是兩個人九*九*藏*書吃嘛。丁浩看著她,說,我覺得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錯。李小妮嫣然一笑,沒說話。
顧冰冰直截了當地問他,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老婆?朱以謙愣在那裡。顧冰冰接著說,如果你喜歡我,那就離婚吧。
宋琳把頭埋在朱以謙懷裡,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李小妮和丁浩那樣,是情之所至,她卻像在演戲了。三十好幾的人了,還作小兒女狀。這樣想看,又覺得有些悲涼。無可奈何的。
宋琳躺了下去,朝向另一邊。她頭剛碰到枕頭,眼淚便止不住地滑了出來。
李小妮罵道:要死啊!朝四周瞥去,剛好與宋琳的目光相接。只是一下子,很快便轉開了。李小妮臉頰立刻便紅了,心想這個人的目光有些奇怪。李小妮偷偷又朝她看了一眼,見她正拜託別人替她夫妻倆照相。她丈夫比她高了一個頭,倆人依偎著,對著鏡頭微笑。李小妮覺得,這對夫妻挺般配的,這男的應該是個當官的,派頭擺在那兒,不會是小老百姓。這女的確實也挺像個官太太。想到這裏,李小妮不禁又朝她手上看去。可惜她戴著手套,見不到那枚戒指。
宋琳說,錢花了還能再賺回來。只要你們夫妻同心,會越來越好的。
你幹嗎老盯著人家看?丁浩問李小妮。
李小妮說,這個月,你有兩天起得太晚,是叫計程車去上班的,白白多付了三十四塊錢。煙比上個月多抽了五包,又是三十多塊。還有,你嫌帶飯太難看,硬是要在食堂里吃,這樣一來,又多了幾十塊錢。其實帶飯多好啊,又營養又實惠,還不用排隊。
宋琳下了床,走到陽台上點了一支煙。不知怎的,竟一下子想起了李小妮。挺著大肚子,和丁浩手拉手走在路上。李小妮並不漂亮的五官泛著光,咯咯笑著,眼睛眯成一條線。宋琳使勁搖了搖頭,想揮去眼前這幅畫面,誰知揮了又來,滿腦子都是李小妮。閉上眼睛,耳邊迴旋的也是她咯咯的笑聲。
李小妮撇撇嘴,說:就是嘛,結婚這麼久了,還會出來玩。我們要是結婚六年,肯定不會出來玩了。李小妮本來不想說下去的,想想反正以後也不會見面了,說了也無所謂,便說下去——來一趟麗江多貴啊。旅遊就要花錢,還不實惠,我寧可買點吃吃穿穿。這次出來,連個錢響也沒聽見,一萬塊就沒了。你不曉得我有幾心疼。像你們這樣的才叫旅遊,我們其實是窮大方,勒緊褲腰帶出來的。
她常年做運動,身材保養得很好,該胖的胖,該瘦的瘦,一點也不像個三十好幾的女人。朱以謙先是一怔,隨即便有些局促起來。宋琳親吻他的臉,他的頸,手指彈鋼琴似的,在他身上撥拉著。朱以謙伸手攬住她,回吻她。心裏卻在想前兩天和顧冰冰在一起的情景。年輕女孩就是年輕女孩,活力從身體各個角落滲出來,聚攏成一團熾熱的火。年輕時的火,純得不摻一點雜質,像原始森林里的小獸,野性未馴,憨直得可愛;歲數一到,再怎麼好,終歸少了那種味道,做作了,變了味了,沒勁了。朱以謙摸到宋琳腰上的肌膚,有些鬆弛了,軟塌塌的一片。歲月不饒人啊。有時候朱以謙也覺得有些對不起妻子。可沒辦法,他是上了癮了,離不開了。像吸毒一樣,戒也戒不掉,一戒就要傷筋動骨。
丁浩道,說聲對不起就放了你。
朱以謙從杭州回來,帶了兩袋剝殼小核桃給宋琳。宋琳最喜歡吃這個。
丁老太在隔壁聽見,急沖沖地趕過來,說,怎麼,吵架啊?
李小妮與丁浩站在路口攔出租。等了許久都沒有車。丁浩說,我們去坐公共汽車吧。李小妮想到宋琳還在後面看著,便不同意,堅持要等出租。她頭一低,看見頸里那條羊絨圍巾。她本來不想戴的,是丁浩說這條圍巾配衣服正合適,才戴上的。當初宋琳送她圍巾,她感激不盡,現在再想想,好像從一開始,宋琳對她便是居高臨下的。她送她東西,像施捨一條小狗,幾百塊錢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她們之間,終究還是不平等的。她根本看不起她。她是個有錢人,而她呢,是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可憐蟲。
到麗江已是下午三點。李小妮和丁浩拿著行李,跟著導遊來到酒店。古城客棧,裝潢得古色古香,木門木窗,連鎖匙都是舊式的。門前一個很大的院子,溪水潺潺流過,旁邊有一口井。倆人放下行李,簡單收拾了一下,便走出來。
李小妮把眉毛抬高,嘴巴撅著,拿眼瞟他。
李小妮怔怔地聽著,問,大姐你怎麼會想到開飯店呢?
表叔笑道,好,小姑娘要我走,我就走,我最聽小姑娘的話了。

表叔道:一句話!說著,笑嘻嘻地便在她手上摩挲著,一遍又一遍。
丁浩要拉她走,她甩掉了。
顧冰冰一笑,從後面鉤住他的脖子。
我是安徽人,李小妮說,喏,就是唱黃梅戲的那個地方,七仙女與董永曉得不?就是我們那裡唱出來的。
李小妮在爐上燒開水,一轉身去收衣服便忘了,等到一壺水燒剩半壺才想起來。丁老太抱怨:你曉不曉得水多少錢一個字,煤氣多少錢一個字,過日子哪禁得起你這樣浪費。還有,水是不能反覆燒開的,喝了會中毒的,你曉不曉得?唉,跟你說也說不清,外地來的就是什麼都不懂……
宋琳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給她。顧冰冰愣了一下。宋琳說:「裏面是一張三十萬的支票。」
過了一會兒,宋琳問李小妮:說說看,你們兩個當初是怎麼認識的?
去麗江的飛機上,李小妮吐得一塌糊塗。嘔吐袋換了七八個,到後來空姐都急了,說你要不要緊,不行的話我們通知地面叫救護車。李小妮說,沒事,吐完就好了。她把早上吃的東西一股腦兒吐個乾乾淨淨,睡了一會兒,果然就好了。李小妮是第一次坐飛機,新奇得不得了,東張西望,把扶手上的按鈕按了個遍。喝飲料時,她問丁浩,這個要不要錢的?丁浩也是第一次坐飛機,說,不曉得,應該不要錢吧。李小妮喝了四杯橙汁三杯芒果汁兩杯咖啡,走馬燈似的上廁所。坐在靠走道的那個人被她弄得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臉色不大好看。
回到家,丁浩把房門一關,待在裏面,晚飯也沒出來吃。丁老太問李小妮,怎麼回事。李小妮不敢說實話,只說廠里有點事不順心。丁老太說,再不順心,飯總要吃的呀,要餓壞的呀。李小妮「嗯」了一聲。
李小妮想好了,如果宋琳問她借錢幹什麼,她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來,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可宋琳只是一愣,什麼也沒問,便答應了。
李小妮每半個月進一次貨。問樓下開小賣部的馮乾巴借輛三輪車,從楊浦騎到普陀,裝好貨再騎回來,來回要四個小時。天氣熱,這麼一路騎下來,衣服全被汗濕了。有一次下大雨,剎車不靈,李小妮差點撞上一輛卡車,半條命都嚇掉了。手腕脫臼了,回到家也不敢跟丁浩說,半夜裡疼得直吸氣,眼淚也下來了。第二天去看醫生,診斷下來是輕度骨折。醫生說你也真是吃硬啊,傷成這樣還不快點來醫院,再晚一天就麻煩了。丁浩知道后,就說她:誰讓你做生意了,你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會骨折嗎?李小妮沒理他,纏著繃帶照樣去菜場看攤子。
李小妮做生意歸做生意,一日三餐還是回去燒的,整理房間洗衣服,陪丁老太下樓曬太陽接地氣,這些一點也不少。她知道分寸。丁浩已經讓步了,她也要識相。丁浩到菜場來看過一次,晃晃悠悠地過來,拿了一塊鰻魚乾說給晚上加菜,臨走時嬉皮笑臉地丟下一句:李老闆,恭喜發財啊。李小妮不指望他來幫忙,只要他別反對就行了。有時候想想,這個老公還算可以的,雖說不求上進,但大事上還是能講得通的。平常吵歸吵,吵完就沒事了。李小妮想,嫁個上海老公還是沒錯啊,再孬也比老家那邊的男人強,工資高不說,還不會打老婆,偶爾還會買個菜洗個衣服什麼的。難怪啊,全中國的女人都想嫁上海男人。
第二天上午,李小妮到醫院去做了檢查。醫生告訴她,你已經懷孕六周。
朱以謙找不到話題了,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便乾脆不說了。倆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其實什麼也沒看進去。到了吃飯的時間,朱以謙說,我們出去吃吧,吃韓國燒烤。他知道她喜歡吃燒烤。宋琳忽地站起來,說,我沒胃口。進房間了。
朱以謙微笑道:「是嗎?那說明我老婆太有吸引力了。你這麼抱著我,我有點把持不住。」他說著便去解她的衣服紐扣,吻她的嘴唇。宋琳鉤住他的頭頸。
李小妮說,笑就笑吧,笑笑又不會少塊肉。
倆人依偎著往家走。丁浩問她,下午都幹什麼了?李小妮說,喝咖啡,逛商場,大姐還送了我一條圍巾。你猜猜多少錢?丁浩說,多少?李小妮把價錢告訴他。丁浩驚訝極了。他說,喲,你可傍上大款了。李小妮咯咯地笑。丁浩說,拿人家的東西還笑,皮厚。李小妮說,你以為是我問她要的啊,大姐她硬給我的。
「我愛你!丁浩愛李小妮!」
丁老太問李小妮還想吃什麼東西,李小妮說,我想吃骨頭湯。丁老太便起個大早,到菜場買上好的筒骨,拿回家熬湯,香噴噴的一大鍋。李小妮嘗了,說,宋姐告訴我,湯里再放點罌粟殼粉就更好吃了。丁浩聽了,說,你曉得罌粟殼是什麼?就是鴉片呀。李小妮吃了一驚,說,那宋姐怎麼還往湯里放呀?丁浩嘿了一聲,說,這東西吃了會上癮,一上癮,飯店生意就好了。李小妮說,這不是害人嘛。丁浩說,這有什麼,反正又吃不死人。
李小妮說,大姐,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的,可我實在是沒地方去。宋琳說,沒關係的。李小妮抽噎著說,我算是看穿了,結婚真的是沒什麼意思,找男人還不如找條狗,還能陪你樂樂。男人真不是東西,良心都被狗吃掉了!

宋琳問他,累不累?朱以謙說,累啊,本來還想抽空逛個西湖,但日程排得實在太滿,連玩的時間也沒有。他說著,在宋琳臉上親了一下,說,真想你啊,老婆。宋琳笑了笑。
宋琳不急不慢地說:把孩子打掉,離開朱以謙,這錢就是你的。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要麼你就拿錢,要麼你就繼續纏下去,不過我可以保證,你這個博士一定讀不成。選擇A還是B,隨便你。
半小時后,李小妮到了。眼睛腫得像桃子。宋琳讓她坐下,給她泡了一杯茶。
丁浩沒好氣地說,沒吵沒吵,你老人家別管了。丁老太說,兩個人臉都紅了,還說沒吵?丁浩說,跟你說沒吵就是沒吵,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那位搞批發的表叔對李小妮不錯,有什麼好貨總是讓李小妮先挑,價錢也好商量。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喜歡佔小姑娘便宜。每次李小妮去進貨,他總要藉機會摸李小妮的手,或是搭一下肩膀,蹭一下腰什麼的。起初李小妮不大高興,想你這不是耍流氓么。可是後來漸漸發現,只要讓他摸一下,魚乾的價錢便會往下低一點,連討價還價都省了。李小妮也想開了,不就是摸一下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少塊肉,便睜隻眼閉隻眼了。
一天,李小妮到銀行去存錢。丁浩的工資留著做生活費,她的工資每個月存起來。是零存整取。銀行的利率太低了,存三年也就那麼點錢,還要扣利息稅。李小妮扳著手指算到年底能存多少,過年還得寄點錢回去給爸爸媽媽。她嫁到上海來,爸媽逢人便誇耀,好像女兒挖到了寶似的。其實,上海也不是人人都有錢,窮人多著呢。
走著走著,肚子有些餓了。她停下來,在路邊的小店吃了碗餛飩。餛飩塞進嘴裏,竟似覺不出味來,木頭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裏送,也不覺得燙。吃了一會兒,不知不覺眼淚就流了下來,滴到湯里。心裏難受極了,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卻又哭不出來,胸口悶得厲害。
宋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不用,你們走吧,我自己能走。李小妮說,瞧你都喝醉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走吧,我們到外面去。
李小妮把自己杯中的酒給丁浩,嗲嗲地道,我不能喝,你替我喝了。丁浩將酒一飲而盡,說,回家吧。李小妮便對宋琳說,大姐我們送你回去。
宋琳「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丁浩出來了。他狠狠地看著李小妮。半晌,道:「你這個死女人叫什麼叫?」
約好是下午五點。宋琳先到了。五點十分。顧冰冰也到了。她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宋琳一笑,說,沒關係。請坐。
幾天後,丁浩陪李小妮到醫院做產前檢查。醫生說胎兒有點偏大,讓她適當控制飲食。現在的人啊,一懷孕就拚命補,這樣沒好處的,醫生說,胎兒太大容易難產,現在剖腹產越來越多,就是這個道理。
女人又要了兩瓶啤酒,一個麻辣魚火鍋,正中放著,熱氣騰騰。她手握酒瓶,那枚藍寶石戒指在燈光的反射下,顯得愈發湛亮。
臨走前,宋琳給了李小妮一張飯店的名片,說,有空過來,我給你打對摺。
宋琳看到李小妮,先是一愣,繼而笑容滿面地過來了。
婚後,小兩口到麗江度蜜月。原先丁浩想就近找個地方,杭州無錫什麼的。李小妮堅持要到麗江。去麗江玩一趟的費用,夠去杭州無錫十來趟了。李小妮倒不是有多喜歡麗江,只是心裏覺得,丁浩娶她娶得太便宜了。結婚畢竟一生只有一次,他好歹也工作五六年了,應該有些底子。結婚時房子是老公房,傢具也沒添什麼,項鏈戒指是他奶奶拿老貨熔了再打的。他花費得實在不多。要是連旅遊的錢都想省掉,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丁浩答應得還算爽快,立馬就從銀行取了一萬塊錢出來。這讓李小妮欣慰了許多,心想,這個老公還是挺好說話的。
丁浩說,你老公被人笑,你有什麼光彩?再說,我們也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嘛。又不是揭不開鍋。
李小妮說要寫借條。宋琳先說不用,見李小妮堅持,便同意了。李小妮把借條寫了,折好交給她。宋琳看也不看,往抽屜里一塞。李小妮心裏更不舒服了,別彆扭扭的。宋琳要留她吃飯,她說不了,回家吃。宋琳問,你們和好了?李小妮有些心不在焉,便「嗯」了一聲。宋琳笑笑,說,小夫妻吵架,越吵就越要好,等你把小孩生下來,你們感情會更好的。
這次出來,朱以謙是有些慌的。顧冰冰發簡訊對他說:「我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您,離開您我會窒息而死的。相信嗎,說不定我們會在麗江相遇。」他反覆揣摩這幾句話,反覆揣摩顧冰冰這個人。她要是真來麗江怎麼辦?現在的年輕人都是多血質,感情用事得很。朱以謙心裏越慌,臉上就越鎮定,沒事人似的。
李小妮大叫:放屁,放屁!
宋琳笑了笑,說,我就是喜歡跟你擠。她爬上床,鑽進他的被窩。好暖和啊,她躺下說,老公的被窩就是暖和。朱以謙說,我是無所謂,就怕你睡不好,我們倆個子都不小。宋琳笑道,沒關係,只要和老公一起睡,睡不好也沒關係。
李小妮說,領養的哪有自己生的好啊。再說了,我聽人家講,男人到一定歲數就會特別喜歡小孩,那時候再想生就來不及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七十歲還有生育能力,女人一過更年期就沒戲了。李小妮促狹地說下去:好多男人就是這個時候想到在外面找女人的。中國人講究傳宗接代,沒小孩到底還是不行。再有錢,以後死了連個繼承人也沒有,都白賺了。大姐你說是不是?她朝宋琳一笑,心卻怦怦直跳,想自己是怎麼了,連這麼惡毒的話都說出口,好像被什麼驅使著,不由自主的。
他以為宋琳不知道,其實宋琳在旁邊像看猴戲一樣地看著他。
宋琳也嘆了口氣,說,是有點沒勁。
李小妮坐在那裡,咧開嘴,對每一個經過的人都笑。她笑得很甜,加上又是年輕姑娘,幾個人不禁便停下了腳步,翻看她那些魚乾。
洗完澡,宋琳只穿一件蕾絲內衣便走出來。朱以謙躺在床上看報紙。她過去,一把拿走他的報紙。朱以謙一愣,看她。宋琳臉色紅潤潤的,微微笑著,額頭那一綹劉海還帶著水珠。她在他面前坐下,輕輕撫他的臉。
他們告訴李小妮:你這批鮑魚乾二氧化硫成分嚴重超標,我們要予以沒收。

忽然,宋琳在朱以謙的頭頸里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從未用過這種廉價香水。
李小妮不理睬,噔噔噔便衝下了樓。
李小妮詫異地看著她。
宋琳朝她笑。醉眼矇矓的。
丁老太在後面說,喂,喂,你去哪兒?
李小妮搖了搖頭。她說,大姐你不知道我們的情況。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條件好,覺得錢沒啥要緊。可我們不一樣,我們一分一厘都不能用錯地方,用錯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李小妮說著,心裏一陣苦澀,都有些想哭了。
李小妮問他:你就甘心當一輩子普通工人?
朱以謙看著宋琳慢慢地走過去,臉上冷得不帶一點表情。他的心也一直懸著。他其實是有些怕這個老婆的。講句良心話,宋琳一直對他很好,上海灘上像她這樣好的老婆還真不多。她在外面做事風風火火,在家裡卻一直很溫柔。可朱以謙還是怕她。有些人的厲害是藏在骨子裡的,外表再柔情似水,稜稜角角還是掩不住。朱以謙覺得宋琳就是這種人。女人一旦給男人這種感覺,男人就會有壓力。顧冰冰便不一樣了。她撒嬌,她胡鬧,好像渾身都是刺,可那些刺是軟的,像按|摩|棒上的一個個突起,敲在身上酥酥麻麻,舒服得很。朱以謙就是喜歡讓她敲,讓她刺。
朱以謙朝她看,想說話,又不敢。他心裏也是亂糟糟的。昨天,顧冰冰對他說,我大概是懷孕了。他忙不迭地陪她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出「懷孕」兩個字時九-九-藏-書,他頭皮都要炸開了。他勸她把孩子打掉。顧冰冰卻道,我不想打掉。他說,不想打掉你還想生下來啊?我看你是瘋了。他揮動著雙手,都失了分寸了。
李小妮說,也沒啥想不開的,就是有點沒勁,空歡喜一場,還花了那麼多冤枉錢。本來還想著當值班長能多掙點,現在倒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小妮想,不就是睡個覺嘛,白白多出一百塊錢,不划算。不過她沒有馬上做出決定。她觀察周圍的人。差不多一半人升級,一半人照舊——看來心疼錢的人不止她一個。李小妮放心了,到導遊那裡拿了民房的鑰匙。
晚上回去,丁浩還是昨天那張臭臉。飯依然是沒出來吃。李小妮叫了幾次,他不理睬,便不耐煩了,想,你就餓吧餓吧,餓出病來活該。丁老太忍不住了,說,你們別瞞我,我曉得你們肯定有事。李小妮說,沒事。丁老太說,你當我是傻子啊,我老早就看出來了。李小妮遲疑了一下,說,是這樣的,丁浩不高興我在外面做生意,我們吵了幾句。丁老太說,他不高興,那你就別做了。女人家在外面拋頭露面是不大好,我也不大喜歡。李小妮撇撇嘴,沒說話。
三人走到門外,攔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李小妮說,先送大姐回去。跟司機說了地址。丁浩坐在前排,李小妮和宋琳坐後排。丁浩幾次轉過身,看李小妮。李小妮對他笑,他也笑。柔情蜜意都蘊在眼裡,掩不住的。宋琳看見了,將頭轉向窗外。心裏酸得要命,和著胃酸,一陣陣翻江倒海,難受極了。她把車窗搖下,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好過些。
宋琳笑笑,在一旁的長凳上坐下。李小妮也坐了下來。不遠處,一輪紅日穩穩地浮在湖面上。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因是陌生人,沒有顧忌,反倒比普通朋友還自在些。
李小妮問她,你們結婚多久了?宋琳說,六年。
丁浩一愣,直直地看著被她抓住的手臂。宋琳柔柔地望著他,含情脈脈的。她酒勁上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被什麼東西牽引著,一步步走了下去。她的眼神會說話,情意從裏面一絲一絲地滲出來。她每前進一步,丁浩便往後退一步。她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全醉,大腦最深處那塊其實是清醒的。這樣的半醉半醒,正是人膽子最大的時候。一些平常想都不敢想的念頭,這時都蹦了出來。
手機又響了,還是丁浩。李小妮把手機調到靜音,看著屏幕一直閃爍,她促狹地想,你現在知道急了吧,我偏不接,急死你。心情不知不覺倒是好了些。她把鮑魚乾拿到顯眼的位置,插上標價牌,向走過的顧客吆喝:「來,瞧一瞧看一看來,特級鮑魚乾來!」
丁浩回罵:我?菖你十八代祖宗!
他嘆了口氣,說,好吧好吧,我這個人就是見不得小姑娘求我。小姑娘一求我,我就心軟了,我一心軟,肯定就要破財了。算了,一千塊就一千塊,算是爺叔提前給你發壓歲錢了。
當晚,李小妮和宋琳躺在一張床上,兩個人都睡不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天花板。想著各自的心事。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扔出來一個枕頭、一條毯子。隨即門又關上了。
李小妮原先以為,宋琳是山頂上的一朵花,高是高的,可總能爬得上,夠得到。她帶著希望爬啊爬啊,一不小心跌落下來,這才發現,原來宋琳不是花,是山頂的月亮,她永遠也不能達到的。希望變成絕望,因為曾經努力過,便更覺得恨,是得不到的妒忌,再混上傷心。這感覺突如其來,連她自己也沒料到的。
李小妮點點頭,在她手上輕輕拍了拍,是安慰的意思。宋琳那枚藍寶石戒指閃著湖水般的光芒。李小妮看到自己那枚戒指,臉上一熱,很快便把手放下去了。她瞥見宋琳在朝自己微笑,意味深長的。李小妮也朝她笑笑。
宋琳告訴李小妮,她和朱以謙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倆人聊了一路,下車前交換了電話號碼,回到上海談了兩年戀愛,便結婚了。婚後不久,她辭職開了飯店。資金是問父母借的,再加上自己的積蓄,五十萬起家。生意越做越大。朱以謙也從副教授升到教授,成為學校里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朋友都說他們兩個人有幫妻運和幫夫運,一結婚就順得不得了。
李小妮遲疑了一下,說,我們不去了……這個,我不大愛吃肉。
宋琳的手指在朱以謙胸口撥啊撥,指甲輕輕摳著,麻麻痒痒的。朱以謙心裏七上八下,哪有閑情理她,又不能推開她,只好假裝睡著。漸漸地,宋琳也沒了興緻。把手抽回來,關了燈。一絲睡意也沒有。眼前浮現出顧冰冰那張圓圓的鵝蛋臉,甜甜笑著。宋琳不禁有些氣餒了,其實是氣苦。她想,又不是她在外面有男人,怎麼反倒是她這麼辛苦。
宋琳不到四點就回家了。打開門,朱以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看到她,忽地一下站起來,有些不自然了。他說,回來了?
半小時后,丁浩穿好衣服,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宋琳點上一支煙,走到陽台,看著丁浩匆匆攔了一輛出租。宋琳先是獃獃看著,繼而笑了。一張毫無表情的臉,笑意陡地聚攏來,像瞬間換了張臉,突兀得很,都有些可怖了。
倆人到星巴克喝咖啡。宋琳要的是摩卡咖啡,李小妮也跟著點了這個。窗外便是黃浦江,望出去開闊得很。沙發又寬又軟,坐著整個人像是陷了下去。咖啡很香很濃,浮著一層白白的奶油。周圍的人臉上都是閑暇的神情,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端著咖啡杯,低聲說話。李小妮猜這些人和宋琳應該都是差不多的,會買昂貴的衣服和鞋子,喝幾十塊錢一杯的咖啡,花錢像倒水一樣。李小妮想到平常這個時候,她多半在菜場里跟小販為一毛兩毛爭得面紅耳赤。身上穿的是幾年前買的舊衣服,頭髮亂得像稻草,皮夾里永遠不會超過一百塊錢。
「這橘子是超市裡才進的,新鮮,我帶一筐來給大姐你嘗嘗。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謝謝你。我佔了便宜,你就虧錢了,我心裏怪不好意思的。」
她聲音清清脆脆,一笑,眉毛彎彎的。
李小妮慢騰騰地說:菜不好,就多吃幾碗飯唄。多大的能耐才能做多大的事。我們這樣的人,就只能吃青菜豆腐。硬撐要別筋的。你曉不曉得?
回家的路上,李小妮反覆想著宋琳以前說的那些話,還有那天聽說她夫妻和好時流露出的失望表情,腦筋一轉,便明白個七八分了。怪不得她說不開心,李小妮想,原來她老公外面有女人。李小妮又想了幾遍,肯定是這樣,沒錯。
掛掉手機,宋琳說道,真恩愛啊,離開半天也要捨不得。李小妮笑了,搖手說,沒有的事。大姐你不知道我們,鬥雞似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時候吵得凶了,我連殺了他的心都有呢。
李小妮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想,是她自己答應的,況且就算不肯也沒關係,大不了再找別的飯店。於是她直截了當地說了。
丁浩說,有錢人就是大方啊。
李小妮去攙他的手。他甩開了。丁浩冷冷一笑,說:「他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再坐一會兒嘛,摟一摟,抱一抱,親個嘴嘛。」
過了一會兒,宋琳說,吃完飯我們出去看電影,怎麼樣?
宋琳湊近了,摟著他的頭頸,柔聲說,人家捨不得你嘛。
李小妮的工作是做一天休一天,一半時間待在家裡,對著丁老太。除了一日三餐,她還要經常扶丁老太下樓曬太陽。本來陽台上也能曬太陽,可丁老太硬是說下面空氣好,不接接地氣,老悶在家裡會生病的。李小妮就問她,奶奶,那以前我沒過門的時候,您也常下樓曬太陽接地氣嗎?李小妮是隨口一問,誰知道丁老太就不高興了,晚上等丁浩回來,便把李小妮的話學給他聽,說,你媳婦嫌我麻煩,不想照顧我了。丁浩問李小妮,李小妮聽了一愣,想這老太太怎麼這麼多心啊。李小妮個子瘦小,丁老太卻和丁浩一樣又高又壯,每天扶著她上下樓,李小妮總要累出一身汗。鄰居看見了,都說丁阿婆啊,你這個孫媳婦算是討著了。丁老太卻說,我把孫子養得這麼大,現在讓孫媳婦做這麼點事,也說得過去。
很快,車到了目的地。宋琳打開車門,走出來,身體搖晃了兩下,差點摔倒。丁浩扶住她,說,大姐我送你上去。他扶著她,上了電梯。宋琳說,十八樓。她軟軟地倚著扶手,瞥見丁浩在照一旁的鏡子,似是在看臉上的青春痘。宋琳忽然想起李小妮對她說過——丁浩身體壯壯的,臉長長的,鷹鉤鼻,像香港片里的打手。宋琳笑了笑,忽道,真年輕啊,還有青春痘,我十年前就不長青春痘了。
宋琳笑了,說,傻丫頭,你把你自己比什麼了?
宋琳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辦不了的事。那種小姑娘,自以為很了不起,其實我拿錢就能把她給砸死。李小妮聽了不是滋味,沒吭聲。宋琳打個酒嗝,說,跟我搶老公,她夢都別做!小妮我跟你說,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有錢就有一切,沒錢什麼事都做不成。
第二天,李小妮懷裡揣著一把刀,到表叔廠門口等他。她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如果他不還錢,她就給他一下子,讓他見點血。她豁出去了。可一連幾天,她都沒見到表叔的人影。後來,一個好心的門衛告訴她,表叔不做了,辭職回老家了。
李小妮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倒也相安無事。換了別人,等老公回來總要訴會兒苦,可李小妮到了晚上,大半倒忘了,剩下的那一小半,她想想也不值得說,都是小事。丁浩也是個馬大哈,從不問老婆,到了房間一脫衣服就是要快活。李小妮被他帶得也對那件事起勁兒得不得了,倆人只要一上床便是乾柴烈火。這件事丁老太也要管。一次她對丁浩說,乖孫啊,眼圈都摳下去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呀。她嫌這話說得還不明顯,又加了句:要腎虧的呀。丁浩和李小妮的臉立刻紅得像番茄。
這天,朱以謙下班買了一大捧玫瑰給宋琳。宋琳說聲「謝謝」,笑吟吟地把花插上。宋琳說,這花真漂亮。朱以謙說,花再漂亮,也比不上我老婆漂亮。

李小妮告訴宋琳,她準備做乾貨生意。
李小妮見到她手上那枚藍寶石戒指,心想,她怎麼會不開心呢,她那麼有錢,說不開心肯定是假的。戴那麼漂亮的戒指還會不開心?嘿,有錢人都愛裝腔作勢。
李小妮和丁浩是十月結的婚,儀式辦得很簡潔,在酒樓雅座設了三桌,請的都是親戚,同事朋友一個也沒請。丁浩說,都二十一世紀了,不用計較那些虛的東西,只要我們倆恩愛就行。李小妮知道丈夫的心思。丁浩其實是要面子,怕別人見他娶了一個外來妹,模樣既普通,講起話來又帶黃梅腔,背地裡笑話他。丁浩說,酒席辦多了,虧錢,沒啥意思。李小妮想,酒席辦得越多,紅包收得就越多,不但不虧,還能賺點兒呢。這些話,李小妮放在肚裏不說出來。說出來就沒勁了。做人誰沒個虛榮心啊。李小妮不想在細節上太過計較。
李小妮怔住了。一團火氣從丹田升起來,漸漸地,在身體里擴散開。委屈得竟有些想笑了,卻又笑不出來。是那種不清不楚的難受,五臟六腑都變得挖塞起來。她愣在那裡,話憋在喉嚨里,難受得很,打了幾個轉,還是說了出來:
眾人吃完燒烤回來,李小妮和丁浩還在瘋。李小妮說,好像有人在敲門。丁浩說,這時候誰會敲門?李小妮說,我怎麼知道,你去看看。丁浩很不情願地披上衣服,下了床,剛打開門,頭還沒探出去,身後被人推了一下,整個人便跌了出去。李小妮飛快地關上門,沒命地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宋琳說,小妮啊,謝謝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朱以謙倒有些心虛了,解釋道,這個,堵車,高架上堵得一塌糊塗。宋琳接過他的外衣,說,是呀,周末都堵車。
顧冰冰忍不住了,問她:請問,你叫我來幹嗎?
丁浩在裏面大聲說:奶奶你別管了。
兩個女人就那樣獃獃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宋琳興緻勃勃地整理行裝,出發時,連走路都是飄著的。朱以謙說她像個小姑娘,怎麼就高興成這樣。宋琳嗲嗲地說,好久沒出去玩了嘛。她心裏曉得,其實這情緒一半是真,一半是裝的。宋琳開了五年飯店,早練得一身鋼筋鐵骨,水潑不進,刀砍不入。小姑娘?她怎麼會是小姑娘呢——顧冰冰才是小姑娘,年輕、貌美、充滿朝氣,像春天才冒出的嫩芽尖。
宋琳問她怎麼了,李小妮停了一會兒,失聲道:
朱以謙嘆了口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太太是多聰明的女人,我一路上都提心弔膽的,就怕你真的衝過來。你呀,你呀,我差點被你嚇成神經病。
丁浩的手放在外面久了,凍得冰冷,李小妮把他的手握住,湊近了,呵熱氣。一邊呵,一邊問他:冷不冷?丁浩壞笑說,換個地方就不冷了。李小妮問他:哪裡?話音剛落,丁浩兩隻手就往她大衣里伸去。李小妮羞得忙不迭躲開,已經晚了,胸前已被他重重摸了一把。丁浩嘿嘿笑著,心滿意足的。
朱以謙的手機這時響了。是宋琳。讓他到醫院。
宋琳開車送李小妮回家。快到家時,剛好遇見丁浩騎著自行車過來。李小妮下了車,朝他揮手:喂!喂!
李小妮說,有本事的人膽子都大。膽子小就什麼也幹不成了。
李小妮說,後來談了一會兒,發現這個人好像還不錯,至少比我前幾個相親的強多了。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長得不漂亮,沒文化,又是外鄉人,能找到像丁浩這樣的真是運氣了。大姐,我也不怕你笑話,其實我和丁浩好上,是我倒追他的。你不曉得那陣子我有多辛苦,天天都做兩份飯,一份自己的,一份給他,中午換兩輛公共汽車送到他廠里,再跑回去上班。下了班就在門口等他,他要去哪兒就去哪兒,他要吃什麼就吃什麼,什麼都聽他的,待他像祖宗一樣。人家談戀愛是男的寵女的,我們是顛倒過來了。
李小妮一想也是,咯咯笑了。
宋琳開了瓶紅酒,又放了張朱以謙喜歡聽的唱片。
李小妮是那種說做就做的人。她和小姐妹的表叔見了面,商量停當,進了五十斤墨魚乾,五十斤鰻魚乾,五十斤蝦干,還有些小零小碎的海產品。那位表叔果然豪爽,比外面批發價便宜許多。一共花了四千多塊錢。李小妮的想法是,剛開始先少進一些,看看情況,好的話再說,不好的話,虧也虧不到哪裡去。
李小妮說,謝謝,謝謝。宋琳是幫了她大忙了。這點錢對宋琳來說也許不算什麼,可她是看得比天還大的。窮人就是這點氣短,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李小妮想到這裏,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李小妮見她眼圈有些發黑,問她: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宋琳一怔,說,嗯,我在外面睡不習慣。李小妮點點頭:我剛來上海的時候也是這樣,後來就好了,到哪兒都睡得一樣踏實,一躺下去就打呼嚕。我老公說我睡覺像只小豬玀。
宋琳在後視鏡里見到李小妮和丁浩親熱的舉動。小兩口在大馬路上卿卿我我,旁若無人。甜甜蜜蜜的小夫妻。什麼是幸福,這才是幸福啊。宋琳想。
李小妮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丁老太不用李小妮扶她下樓曬太陽接地氣了。相反的,她還每天教李小妮打木蘭拳,說鍛煉一下對胎兒有好處。天氣好的時候,她和李小妮在陽台上曬太陽。倆人一邊織毛衣,一邊聊天。丁老太告訴李小妮許多丁浩小時候的事情,三年級還尿床;冒充家長簽名被他爸爸揍個半死;高二下半學期得過一次作文比賽三等獎;上班第一次拿薪水,給她買了一個痒痒撓,她一直用到現在。丁老太講得繪聲繪色,連眉毛都透出光彩來。李小妮聽著,跟著一起笑。她也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上小學時偷老爸的零錢去買棒頭糖;看見別人燙頭髮覺得好玩,便拿火鉗燒紅了去試,結果頭髮全燒焦了;十八歲還沒來例假,媽媽都擔心她會不會有病。兩個女人這麼聊著聊著,感情倒是比以前深了許多。那些話是長著翅膀的,撲騰撲騰便飛到彼此的心裏,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李小妮說:大姐,感情再好,沒錢也樂不起來啊。要不怎麼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呢。
丁浩說,我親眼看見,你賴不掉的。我跟你講,家裡還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不需要你出去賺錢。李小妮忍著沒吭聲。丁浩又道,我說呢,怎麼剛剛開始做生意就會賺錢,原來是這個道理。哼,為了賺錢,連臉都不要了。
表叔說,兩百七十斤不到一點。你要是全部拿去,我算你兩百五十斤。
李小妮一愣,把枕頭放到沙發上,躺了上去。起初是懊悔,漸漸地,又有些委屈,想我到底做錯什麼了,我又沒讓他碰我,手長在他身上,我有什麼辦法。再說了,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賺來的錢難道不是大家花的嗎?
朱以謙一愣,說,這床小,一起睡太擠了。
「老婆,我很喜歡你的。」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像文藝片里蹩腳的台詞,在不適宜的時候說出來,導演自認為是經典,卻引得台下哧笑聲一片。反倒像肥皂劇了。
話剛出口,她便察覺了。訕訕的,都不敢看宋琳了。離開餐廳時,她和丁浩走在最後面,見大家跟著導遊都上了車。宋琳和朱以謙也去了。李小妮心裏悶悶的,像有什麼東西堵著。走在樓梯上,她恨恨地說:有什麼好吃的,五十塊錢在上海夠買十斤肉了。丁浩說,導遊能抽成,他巴不得我們都去。李小妮想到宋琳,說,她不是不愛吃肉嘛,怎麼也去了。丁浩問:誰?李小妮說,就是坐我旁邊那女的。丁浩嘿了一聲:人家有鈔票,高興,你管她呢。
她想,有錢沒錢大概是前世註定的,有些人賺錢輕輕鬆鬆,有些人使出吃奶的力氣也賺不到錢。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天生就是該受窮的命。像宋琳那樣的,read.99csw.com才是有錢人的命。就像那次去麗江旅遊,她的錢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緊巴巴咬著牙去的;可宋琳不是,人家本來是想去瑞士的,麗江只是小意思。差得太遠了。
錢沒了,家當全沒了,丁浩不會饒了她。這和昨天還不一樣。昨天多少還有些底氣,是受了冤枉的倔強,能說得過去;現在不同了,她闖了大禍了,丁浩就是和她離婚,她也無話可說。一想到「離婚」,李小妮心都揪起來了。要是真離了婚,她便什麼都沒有了。離過婚的外地女人,又沒錢,就像一團垃圾。
李小妮琢磨著丁老太的這番話,緩緩地點了點頭。她在織嬰兒的毛衣。算起來小孩應該是正月里出生,屬豬。人家都說屬豬的人運氣好,一輩子吃穿不愁。李小妮已織得差不多了,只差一個袖子。她把小毛衣舉起來,想象孩子穿上它的情景,忍不住便露出微笑。
李小妮生下一個女兒。滿月那天,宋琳送了一對金手鐲當賀禮,還在「君再來」擺了一桌,算是她請客。李小妮原先是說不用了,宋琳堅持要,說是一點心意。李小妮只得答應了。
這陣子,丁浩廠里效益在走下坡路。乳品廠最怕衛生檢查不合格,被媒體曝光。原先銷路很好的一種酸奶,幾周前竟被查出細菌嚴重超標,登了報紙,銷量一落千丈,立刻就從生產線上撤了下來。職工的獎金也受到影響,減了三成。
宋琳搖搖頭,說:我會有什麼事?我什麼事也沒有。
李小妮哭著說,我不回去了,說什麼也不回去了!
星期天,李小妮給自己放了半天假,送了十幾斤魚乾給宋琳。
「我怎麼不要臉?」李小妮大聲道,「我是陪他過夜了,還是在菜場里跳脫衣舞了?我又不是故意讓他碰的,你們男人哪個是好東西,有哪個不想揩女人的油?我怎麼辦,抽他耳光嗎?媽的,我也想舒舒服服在家裡享福呀,你以為我喜歡忙東忙西?我還不是想讓這個家過得好一點。你看看人家過的日子,再看看我們過的日子。嘿,我不像你,你倒是過得挺自在,一點心事沒有。」
宋琳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李小妮剛才所說的話。
晚上,丁浩趴在她肚子上聽,說,咦,怎麼沒動靜?李小妮嗔道,才兩個月,有動靜就成妖怪了。丁浩摟著她,說,我們給孩子取個名字吧。李小妮說,又不知道是男是女。丁浩說,那就取個男女都能用的名字。嗯,丁丁靈怎麼樣?頂頂靈,嘿,我的小孩一定頂頂靈。哈哈!
「好香啊。」表叔嘿嘿笑道。
宋琳朝她笑笑。不遠處,一群紅嘴鷗停在湖面上。宋琳掰了一塊麵包丟去,頓時,它們全過來了,在她頭頂盤旋。宋琳又扔了一塊麵包。一隻紅嘴鷗張開嘴,在半空中接住了麵包,一振翅膀,咕咕叫了兩聲。
晚上,李小妮在露天酒吧里又遇到了那個女人。她和那男人坐在一起,面前放著兩瓶啤酒,還有一些小吃。女人拿著照相機,不停拍周圍的風景。一會兒,她舉起酒杯,要和男人乾杯。男人笑笑,乾杯了。女人看上去興緻很高,話也很多,可那男人不怎麼說話,一直在擺弄他的手機。
李小妮把這一陣的賬算給丁浩聽。丁浩說,喲,賺錢了。李小妮得意地說,那當然,我是誰啊。李小妮給他買了一雙皮鞋,給丁老太買了一件羊毛衫。丁老太拿著羊毛衫看了又看,說,我都一把年紀了,買什麼新衣服啊,浪費錢。李小妮一笑,說,奶奶您才多老呀,八十都不到,人家九十多歲還穿紅著綠呢。丁浩把新鞋試穿了,有些偏小。李小妮說,明天我拿過去換。丁浩看了看價格牌,道,一百六十塊呢,還沒我去年買的那雙好,那雙才五十塊錢。李小妮說,你懂什麼,這雙是羊皮的,開價二百四,我還了半天價才講下來的。
李小妮想也沒想,就說:不行。丁浩問,怎麼不行?你他媽的還想讓那個老色鬼摸個夠是不是?李小妮朝旁邊丁老太看了一眼,說,你別胡說八道。
吃過晚飯,宋琳把中藥煎上,房間里頓時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朱以謙問她,這是什麼葯?宋琳說,補藥。朱以謙微笑道,我老婆這麼漂亮這麼年輕,還補什麼?宋琳開玩笑說,現在不補,等變成老太婆你就不要我了。朱以謙說,怎麼會呢,你就是頭髮全白牙齒掉光我也照樣喜歡你。宋琳一笑,心想:李小妮夫妻那樣要好,倒是整天吵吵鬧鬧,冤家似的;我們這樣的,反倒是漂亮話一句接一句,聽著似是恩愛得不得了。想想也覺得好笑。
李小妮「啊」的一聲,撲上去撕他的臉。表叔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你這個瘋婆子,我跟你說,再這樣我就報警了!說著一甩,將她推出老遠。
朱以謙睜開眼,說,怎麼了?宋琳笑笑:沒什麼,看你睡著了沒有。朱以謙打個呵欠,說,白天坐車太累了。宋琳問,要不要我幫你按摩按摩?朱以謙說,不用,你自己也累了。早點睡吧。
宋琳感慨道:其實小妮啊,我跟你講,錢多錢少都無所謂,夫妻倆感情好才是頂頂要緊的。真的。
宋琳笑了笑,沒作聲。她也知道進的魚乾質量不是太好,可那個供應商都合作了五六年了,關係一直不錯。飯店生意是一個龐大的交易鏈,其實也是人情鏈,一環扣一環,絲絲入扣。貿然改變的話,吃虧的是她自己。
「既然你孫子這麼好,當初又何必找我呢。南京路淮海路有的是漂亮姑娘,你倒是娶一個回來試試,看有誰肯一天三頓地服侍你們,買汰燒拖地板洗衣服整理房間,看誰肯天天扶個一百六十斤的老太太下樓曬太陽接地氣。嘿,讓我給他磕頭,他怎麼不給老娘我磕頭呀?」李小妮冷笑。
這天,夫妻倆大吵了一架,吵得天昏地暗,誰也不肯讓步。最後,李小妮拿出鄉下吵架的本事來,又是哭又是鬧,還在丁浩手臂上抓了一條血痕出來。丁浩又不能真和她打,半真半假,鬧著鬧著,看她兇巴巴的樣子,不禁又覺得好笑。
「出來!」她叫道,「出來吃飯,縮在裏面幹什麼?有話你給我出來說!」
宋琳感慨道,沒錯,女人是比男人要苦得多。
宋琳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慰了兩句。漸漸地,她湧上一種古古怪怪的感覺,細細辨來,竟是隱隱約約的開心。只是淡淡一點,在心頭搔啊搔的,慢慢地暈開來。李小妮的不如意,像一劑膏藥,敷在她的傷口上,涼涼的痒痒的,竟是說不出的適意。她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又覺得不好意思,有些卑鄙了。但這念頭一點點地蔓延,到後來,胸腔里已是鋪天蓋地了。
表叔「嘿」了一聲,說,怎麼可能虧?你就把心吞到肚子里,等著賺錢吧。
她叫道:你還我的錢!你不是跟我說這是一等品嘛,一等品怎麼會被人家沒收掉?你這個騙子,你還我的錢!她一邊說,一邊拚命拽他的衣服。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一粒籽,發了一顆芽,么杆子么葉,開的什麼花,結的什麼籽,磨的什麼粉……」
宋琳說,我睡不著。朱以謙「哦」了一聲,過了會兒,說,我陪你。
宋琳將外套脫了,只剩一件薄薄的緊身衣,胸部那塊勾勒得很是豐|滿。她看見他的目光一點點往上移,最終停留在自己胸前。哆哆嗦嗦的,又是貪婪的。眼裡有什麼東西遮遮掩掩,卻又躍躍欲試。
李小妮沒回家,直接去了菜場。丁浩給她打了個手機,她看都不看,便消掉了。她想,去你媽的,你還想當爸爸呢,老娘打掉他也不給你。想是這麼想,心裏卻是七上八下,也不知是開心還是難過。她是很喜歡小孩的,丁浩也一直嚷嚷要個兒子,丁老太更是時不時的念叨,說你們兩個人天天黏在一起,怎麼到現在肚子還沒動靜?李小妮的爸媽也寫信問過幾次,說你們怎麼樣了,有消息沒有?李小妮更喜歡女兒,小姑娘軟軟薄薄的頭髮,綁個蝴蝶結,像洋娃娃一樣可愛。但又想有個兒子會更得寵,中國人多半還是覺得兒子好。
顧冰冰渾身一震,整個人呆住了。
顧冰冰嘴巴一撇,說,朱老師,我可不是嚇您。我原先是真想去的,可後來我老朋友來了肚子疼,就算了。朱老師,您是不是怪我沒去?她嗲嗲地問他。
洗過碗,李小妮趁丁老太上廁所的時候,走過去敲門。李小妮說,丁浩你開開門。沒動靜。李小妮又說,丁浩你出來吃點東西,我把湯都熱過了。依然是沒動靜。李小妮輕聲說,是我錯了,你開開門。這時,丁老太從廁所出來,狐疑地看著她。李小妮笑笑,坐下來看電視。
李小妮朝丁浩看看,上床鑽進被窩。過了一會兒,丁浩也上來了。他的腿碰到她的腿。李小妮氣呼呼地往旁邊挪了挪。漸漸地,丁浩的手也不老實了,一個勁地往她身上湊。李小妮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丁浩趁勢便抓住她的手。李小妮要掙脫,他抓得牢牢的,她掙不掉。她罵道,討厭!丁浩笑了笑,一手摟住她,一手便把燈關了。
這時,丁浩進來了。宋琳招呼服務員再拿一套碗筷過來。
宋琳有個當私家偵探的朋友,得過她不少好處,嘴巴也緊。她不費什麼工夫,就把朱以謙和顧冰冰那點兒事弄清楚了。風度翩翩的導師與情竇初開的研究生,接觸久了,便生出些異樣的情愫來。吃過幾次飯,喝過幾次咖啡,發生過幾次關係。
「所以說呀,」李小妮傻傻地笑了笑,「我覺得還是你們比較開心。」
李小妮和宋琳成了朋友。
丁浩大聲道:你再踢我就還手了!
宋琳沒有問朱以謙為什麼晚回來。
倆人點了咖啡。不一會兒,咖啡上來了。宋琳往裡放糖和伴侶,攪拌,小指微微翹著,動作輕輕柔柔。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著,往後一退,靠在椅背上,欣賞窗外的風景。她將耳邊的劉海朝後捋去,頭略略側著,睫毛剪影投在臉上,神情淡淡的,悠閑的模樣。
宋琳換了標間。房間里沒有空調,她把電熱毯開了,坐在床上。朱以謙一直在發簡訊。她問他,給誰發呢?朱以謙說,老孫,問我休假到什麼時候。宋琳嗯了一聲。朱以謙走進衛生間,剛關上門又出來了,慢條斯理地拿過手機,把剛才的簡訊刪掉。踱了幾步,裝模作樣陪著看了會兒電視,才又進了衛生間。
朱以謙對宋琳說,他周末要去杭州開會,星期一早上回來。
宋琳揮著手說,沒事沒事,你們走吧,要不然你老公要怪我了。
李小妮笑道,管他呢,他就是這副樣子,好像我是重病號一樣。大姐你不知道,他每天都要逼我喝兩杯牛奶,營養品一個個排著隊給我吃,這樣下去我非補成大胖子不可。上個禮拜醫生已經說胎兒超重了,萬一到時候胎兒太大,生不出來怎麼辦?丁浩眼睛一瞪,道,別瞎說,不許觸自己霉頭。
他洗完澡,回到房間,宋琳已經睡了,燈也關了。才九點多。她從來不會早於十一點睡覺,今天有點反常。朱以謙不敢開燈,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上了床。他的手碰到她,才發現她沒睡,只是和衣坐著。朱以謙問她,怎麼不睡?
朱以謙比平常晚了一小時到家。剛才,顧冰冰纏著讓他送她。他拗不過她。顧冰冰是南京人,跟別人合租了一套房子,那個女生三天兩頭到男朋友那裡去,這房子差不多便是顧冰冰一個人住。她總對朱以謙說太寂寞,晚上被窩裡冷得要命,想找個人暖身子。朱以謙被她撩撥得按捺不住,在那張單人床上出過幾次軌。
晚餐簡單得近乎粗糙。八個人一桌。五花肉、炒大蒜、燜蘿蔔,番茄蛋湯。宋琳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拿紙巾抹嘴。朱以謙也吃得不多。一旁,李小妮和丁浩狼吞虎咽。那盤五花肉倒有一半是他倆吃掉的。李小妮拿湯舀了飯,呼嚕呼嚕吃得噴香。一桌子的人都吃完了,只剩他們還在吃。宋琳覺得李小妮的樣子挺逗,便把菜朝他們跟前移了移,說,慢吃。李小妮一愣,有些窘了。宋琳微笑道,是出來度蜜月的吧?李小妮說,是啊。宋琳道,這豬肉倒是散養的,其實很香呢。李小妮愣愣地說了句:那你也吃。宋琳一笑:我不大愛吃肉。
李小妮一邊說,一邊往丁浩碗里夾菜。又給他盛了碗湯。
宋琳很是意外。她老早就把那事忘了,百把來塊錢的生意,才不值得放在心上,沒想到李小妮還為此專門跑了一趟。她這番話簡簡單單,卻說得很是真誠。宋琳倒有些感動了。李小妮說要走,宋琳挽留道,急什麼,坐會兒吧。她讓服務員泡了杯上好的龍井,再拿了些點心過來。
丁浩先是愣了愣,隨即上前「啪」地打了她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宋琳又是羡慕又是嫉恨,想,我活得還不如一個外地女孩子。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朱以謙每天都準時到家,沒課就待在家裡哪也不去。幾次顧冰冰約他,他都拒絕了。朱以謙反覆揣測宋琳那句話的意思,是純粹開玩笑,還是敲山震虎呢。他想來想去,應該沒留下蛛絲馬跡才對。簡訊是看了便刪的,學校里倆人也從不在人前有任何親昵舉動,吃飯喝咖啡一般都坐在角落裡,逛街通常都戴著墨鏡,謹慎得像是特務接頭,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第二天,她很早便起床,胡亂吃了些早飯,去菜場了。
吃過晚餐,導遊宣布,晚上有個烤肉節目,是自費的,每人交五十塊,就能吃到現烤的氂牛肉和羊肉,還有魚蝦。
宋琳咧嘴一笑,說,我知道。
李小妮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丁浩洗完澡出來,二話不說就往她身上膩。李小妮推開他。丁浩說,你怎麼了?李小妮說,你還有心情干這個。丁浩笑了:天又沒塌下來,我為什麼會沒心情?李小妮看他一眼,沒說話。丁浩又湊上去。李小妮心裏不痛快,說了句:你就是這樣沒心沒肺。
李小妮不說話了,坐到一旁織毛衣。低著頭,她看到自己織毛衣的手,光禿禿的手指。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宋琳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
隔壁攤位那個賣乾貨的蘇北女人沖她翻白眼:「叫甚的叫,你以為一叫就有生意啦?」李小妮不理會,吆喝幾聲后,居然還唱起了黃梅戲:
宋琳回到房間,朱以謙已經睡著了。她上床,和衣坐著,看著他。他倒是睡得挺香,輕輕打著鼾,嘴角還帶著笑。宋琳猜他大概又夢見了顧冰冰,也許待會兒還會再叫顧冰冰的名字。他以為她不知道。宋琳忽然覺得氣惱得很。她做錯什麼了,他怎麼能這麼待她?李小妮說得不對,其實男人都是賤骨頭,對他越好,他反倒逃得越遠。宋琳恨恨地想。
李小妮說,吃飯,吃飽了有力氣了再吵。丁浩眼一瞪:你他媽還凶了是吧,欠揍是不是?李小妮哼了一聲,沒說話。
宋琳想,要是拿這些話勸李小妮,她未必聽得進去。
李小妮帶了一筐砂糖橘去找宋琳。她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琳忽地一把抱住了丁浩。丁浩的手微微發顫,在半空中停了片刻,終於還是落在她身上。解開她裙子後面的拉鏈。他們滾倒在沙發上。他的唇,重重地壓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沒頭沒腦地在她身上摸索。他的節奏,狂野得讓她吃驚。他渾身上下每一處肌肉,都是蓄勢待發的弓箭,只需她輕輕一撥,便是所向披靡了。宋琳從未感受過這種激|情,整個人都要瘋了。她不禁對李小妮又多了幾分恨意。女人是花,要雨露灌溉的。這樣的丈夫,便是最好的園丁。他知道花需要什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讓花開得更艷更媚。
李小妮朝她看,道:「你不開心嗎?」話一出口,便後悔不該這麼問,太直接了。宋琳稍一遲疑,那句話在心裏打了個轉,還是說了出來:
李小妮把五千塊錢存了起來。她沒有告訴丁浩,是想著過年將這筆錢匯給爸媽。丁浩不是太計較的人,可畢竟不是親生父母,何況他奶奶也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小妮原想立刻就寄過去的,但又怕爸媽以為她賺錢這麼容易,也不好。
顧冰冰看著信封,眼神完全定住了。呼吸霎時變得急促起來,胸口那裡一起一伏。額頭滲出一粒粒汗珠,不停拿舌頭去舔嘴唇,舔得口紅都花了。她似是考慮了許久,一咬牙,拿過那個信封。宋琳笑了笑,說:「很好。你應該知道怎麼對我丈夫說,是吧?」
李小妮勸丁浩去做點小生意,說了幾次,丁浩起初是不肯,到後來也煩了,說,媽的,我也想賺錢啊,可哪有本錢?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連五萬塊也湊不齊,做什麼生意?嘿,賣茶葉蛋啊?
宋琳為懷孕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戒煙戒酒,每天一粒複合維生素片,每周去健身房運動三次。可快一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她去看中醫。那個六十多歲的老中醫搭脈后,對她說,你是子宮后位,加上激素水平太低,所以很難懷孕,但你也不要急,越急就越難懷上。你把心情放輕鬆,還是有希望的。
朱以謙笑了笑,說,是嗎,那就買吧,看看會不會有女學生喜歡我,呵呵!宋琳也笑了笑。她知道他越是這樣,心裏就越是忐忑不安。朱以謙試穿了一件白色的夾克衫,售貨員捧場說,哎呀,好精神呀,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朱以謙笑著問宋琳,這下打扮年輕了,真要有女學生喜歡我了,怎麼辦?宋琳微微笑著。心想你就裝吧裝吧,累死你。
丁浩的臉都紅了,整個人像是定住了。
李小妮把在醫院碰見朱以謙的事告訴宋琳。她說,大姐,我本來不想說的,怕影響你們夫妻感情,可再想想,還是告訴你的好。我把你當親大姐才告訴你的,你可別怪我多事。
作者簡介
這時,有兩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下。李小妮乍一看,還以為是警察,嚇了一跳。那兩個人說,我們是市衛生檢疫站的。李小妮愣了愣,說,哦。其中一人說,昨天有群眾在你這裏買了鮑魚乾,回家食用后發生中毒現象,目前正在醫院搶救。我們要將你這裏的鮑魚乾拿回去化驗,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宋琳笑了笑。服務員把一盆骨頭砂鍋端上來。這是「君再來」的招牌菜。李小妮嘗了一口,https://read•99csw•com湯又鮮又濃,說,大姐,這湯怎麼這麼好喝,你有什麼秘方,告訴我,我回去也燒燒看。宋琳笑道,告訴你也沒關係,不過你可不能告訴別人。李小妮道,我不說。宋琳道,放點罌粟磨的粉,湯就好喝了。李小妮一愣,說,這是什麼東西?宋琳一笑,說,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家裡也用不到。
菜很豐盛,龍蝦、鮑魚,每人還有一盅魚翅。宋琳專為李小妮點了一個椰汁燉燕窩,說女人吃最補了。宋琳那枚藍寶石戒指在李小妮面前晃啊晃,耀眼得很。李小妮看著看著,覺得它像一隻小眼睛,盯著自己,無遮無攔的,看得她心都灰了。宋琳大談生意經,說飯店最近的營業額又翻了一番,還上了報紙,電視台的記者都來採訪過了。李小妮聽著,覺得無趣得很。過了一會兒,她對宋琳說,我有點頭疼,先走了。宋琳送他們到門口。她說,我讓司機送你們回去吧。
李小妮講到這裏。忽然呀的一下,停住了。她張大嘴巴,若有所思的。
宋琳對著天空噴了個煙圈。已是立秋了。今年冷得早,夜裡風寒得很,呼呼吹著。笑容僵在那裡,似是也凍住了。
宋琳問,怎麼沒去家訪?李小妮想:你不是也沒去嘛,你未必不曉得我是心疼錢,故意問的吧。便懶懶地道,我對這個不大感興趣。宋琳點頭說,我也是。都是假的,跟演戲一樣,真要看當地的風土人情,可不是這麼看法。李小妮聽著很對胃口,跟著道:就是。
李小妮忙把目光收回來。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活像個小偷似的。
李小妮沉吟了一下,說,我批二十斤。表叔說,要批就多批點,也就是你,換了別人我還不說了。這明擺著是爺叔挑你發財,人家求都求不到呢。你錯過機會可別後悔。李小妮笑笑,猶豫了一下,問:你這裏一共多少?
宋琳羡慕得要命。
李小妮對自己說,不能急,一急就辦不成事了。她學外面收破爛的人那樣吆喝:喂,魚乾來,誰要魚乾啊,上好的魚乾!
李小妮沒吭聲。這天晚飯,李小妮做了一個炒青菜,一個紅燒豆腐,外加一個紫菜蛋花湯。丁老太吃得一張臉成了苦瓜臉,埋怨說,一點油水也沒有,這樣下去我皺紋又要多幾道了。丁浩問李小妮,怎麼都是素的,沒葷的?
朱以謙忙不迭地讓開,說,哎,當心被人看見。顧冰冰說,看見就看見,怕什麼。朱以謙看她一眼,搖頭道,你這個姑娘啊,你是不是把我嚇成神經病還嫌不夠,還想要我的命?
宋琳笑道,那後來呢,怎麼又跟他好了?
顧冰冰嫣然一笑,露出嘴角的酒窩,說:我才不捨得要您的命呢。我只要想您一點點時間,兩個小時就夠了,陪我吃頓飯怎麼樣?我請客。
宋琳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頭也疼了。有個新來的服務員打碎一隻杯子,她一下子火起,狠狠訓斥了一通,還說要在工資里扣錢。那個小姑娘哭得淚人似的。旁邊的人都很詫異,紛紛猜測老闆娘今天是怎麼回事。
李小妮腦子嗡的一下,炸開了。她先是愣住了,繼而翻來覆去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工作人員把化驗報告放在她面前。她看了,卻又看不懂。她求助似的看著他們,盼著誰能開口說句好話。偏偏他們臉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李小妮說,說什麼男女平等,其實還是女人倒霉,又要賺錢,又要做家務,為這個家累死累活都沒人心疼,好像是你前世欠了他的。男人好吃懶做都沒關係,你只要稍微有一丁點錯,他就可以騎到你頭上,扇你的耳光。
回到房間,丁浩就把李小妮推到床上,沒頭沒腦地脫她衣服。李小妮說,臟不臟?都沒洗。丁浩喘著氣說,你不嫌我臟就行了。李小妮拿腳把他往床下踹,說,一人一張床,這床小。丁浩說,床小才好呢。說著伸手撓她的癢。李小妮咯咯笑著,人便漸漸軟下來。
打開門,家裡燈暗著,沒人。朱以謙還沒回家。丁浩扶她在沙發上坐下,說,我走了,大姐你好好休息。宋琳先是不動,忽地一下抓住他的手臂,說,我有點難受,麻煩你陪我一會兒好嗎?她聲音嗲嗲的,拖著長長的鼻音。她自己都有些吃驚。好像一張嘴,就蹦了出來。猝不及防的,都不像自己了。
李小妮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到菜場買菜,買豆漿油條,回到家,丁浩差不多也起床了。服侍他吃完弄好上班,李小妮開始整理房間洗衣服,到八點五十分,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出門來,慢慢地踱到超市,換上工作服,客人便陸續進來了。超市就在前面一條馬路上,走路只需五分鐘。李小妮當初選擇到這家超市當收銀員,也是因為離家近,上班方便。讓同事幫忙頂個半小時,她就可以回家做午飯和晚飯。丁浩的奶奶腿腳不方便,一日三餐都要別人做好端到她跟前。
宋琳只當沒看見。
丁浩車間里有個值班長得了癌症,要重新提拔一個人。車間主任對丁浩印象一向不錯,就找他談了話。丁浩回家向李小妮提了這事。值班長不是官兒,但每月可以多兩三百塊錢津貼,年終獎係數也能提高一點。李小妮聽了很感興趣,問他有多大希望。丁浩說,車間主任既然跟我提了,希望是肯定有的,不過還是要花點本錢。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李小妮點頭說。這話對。
她嘿嘿笑著。後面那句話她是說給李小妮聽的。她朝李小妮看,李小妮拿著酒杯,臉上肌肉是僵的,連笑容也撐不住了。宋琳知道她心裏不舒服。她還欠著她五萬塊錢呢。宋琳當然不會在乎這區區五萬塊,在乎的是李小妮。那天她借錢給她,她臉上就是這副表情。是尷尬,還有難堪。宋琳想,這個世界真是奇怪啊,她有的東西,別人沒有,可別人有的東西,她怎麼也得不到。老天爺就喜歡開玩笑,總不肯讓你事事如意,給你個虛無縹緲的希望,讓你去追求,到頭來多半還是不能如願的。宋琳當初是把李小妮當成鏡子的,對著這面鏡子,她便以為能看見明天的自己——她和朱以謙遲早也會像李小妮夫妻那樣恩愛。誰曉得這鏡子竟是面放大鏡,一照之下,反倒將自己的軟肋看得更加清楚,躲都無處躲。
朱以謙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問,今天這麼早?宋琳說,嗯。朱以謙又道,你不舒服么?宋琳道,沒有,我舒服著呢。朱以謙聽她的口氣不對,一顆心頓時便提了起來,問,你是不是有事?
宋琳問他,可不可以帶家屬?朱以謙吃了一驚,笑笑,反問她,你說呢?宋琳說,我又不要公家出錢,自己去總可以吧,白天你管你開會,晚上我來陪你。
丁老太說,我怎麼能不管呢,我就你這麼一個孫子。
李小妮有些忿忿了。把毯子兜頭一蒙,睡了。
李小妮聽著,先是不動,忽地脫口而出:「你們知道為什麼好吃?因為裏面放了罌粟殼。罌粟你們知道是什麼嗎?就是鴉片!吃多了會上癮的,戒不掉的!」
兩人準備請車間主任吃頓飯,再送點禮。李小妮說,那就在家裡吃。丁浩說,人家主任是什麼人,還看得上你家裡這點小菜?李小妮說,外面吃東西貴。丁浩說,我也知道外面吃東西貴,可沒辦法呀,外面吃才夠誠意夠氣派。
丁老太只得退出去,一邊關門一邊說,唉,娶了媳婦就不把奶奶當回事了。
她瞥見李小妮手臂上的血,叫起來:呀,你受傷了,我陪你上醫院。
朱以謙打算和顧冰冰出去旅遊一次。倒不是他想去,而是顧冰冰一直纏著要到杭州去玩,都念叨了幾個月了。他實在拗不過她,便答應了。
李小妮說,大姐,做生意我是外行,你教我點門道吧。宋琳笑道,這乾貨生意我可沒做過。李小妮說,就算沒做過,生意跟生意總歸都差不多,大姐你經驗豐富,隨便教我幾條竅門就夠我用的了。大姐我跟你講,這次我可是把整個家底都拿出來了,要是虧了,我老公饒不了我。我要去跳黃浦江的。
李小妮在心裏算了筆賬,如果以高於進價一成的價錢賣給「君再來」,雖說比在菜場賣是少賺了點,但「君再來」是大飯店,等於套住了一個大客戶,以後的生意就穩了許多。對她好,對宋琳也好,是兩全其美的事。
第二天一早,她對丁浩說,今天起,我要做生意。
李小妮有些惡毒地想,你錢再多,老公在外面養女人,你又有什麼開心?
坐在李小妮前排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起身去衛生間時,手在椅背上搭了一下,無名指上那枚藍寶石戒指閃閃發光。李小妮的目光頓時就被吸引過去了。女人五官清秀,鬈曲的長發,穿一件黑色低領毛衣,領口那一圈毛茸茸的。李小妮也不是沒見過寶石戒指。小店裡買的,幾十塊錢兩個,那光澤是死的,假的,木的。這顆不一樣,瑩光從裏面柔柔地透出來,一層層地漾開,藍得像湖水,能把人的目光牢牢定住,像上了鎖,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不是一般人戴得起的。
丁浩反問:不當普通工人我還能做什麼?他看著她,說,你當初可沒嫌我是工人,怎麼,現在後悔了?李小妮罵道,你無不無聊?丁浩說,誰無聊了,你自己變心了,還說我無聊?李小妮氣了,叫起來:你講的是么事,講的是么事?她一激動,安徽話便跳了出來。
丁浩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奶奶拉扯大的。丁老太有嚴重的關節炎,厲害的時候連動都不能動,整個人就那麼躺著,拉屎撒尿都要別人侍候。當初丁浩和李小妮第一次見面時,丁浩就把這事給提了出來,他說,我將來是要和奶奶住在一起的,做我的媳婦就得照顧我奶奶。李小妮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說,照顧就照顧唄,我六歲就幫我媽洗床單了,八歲已經能買米換煤氣了。李小妮見家長那天,丁老太給了她個軟釘子碰。丁老太腿腳不方便,嘴巴上卻一點不含糊。她說:我孫子是三代單傳,我把他當寶貝似的養大的,你要好好待他,也要把他當成寶貝。李小妮想這老太說話挺有趣的,便說,我知道了,奶奶。丁老太接著說,我孫子相貌堂堂,捧的是鐵飯碗,你能嫁給他,是你的福氣,是你前世積德,燒了高香了!李小妮覺得這話不是很中聽,但也沒太往心裏去,笑笑,便過去了。
丁浩三口兩口扒完飯,把碗一扔,說:從明天起,不許你做生意了。
李小妮道:老天爺真不公平呀,要讓女人吃那麼多苦。還要懷孕生小孩,怎麼就不讓男人生小孩啊,還有每個月來例假,多麻煩。大姐我跟你說,我每次來例假肚子都痛的死去活來,又是頭暈又是吐,恨不得有人拿根棒子把我敲昏過去,難熬啊,每次都像去鬼門關轉一趟——
李小妮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想有錢人出手真是大方,隨隨便便就是五千塊,像發草紙一樣。厚厚一沓鈔票拿在手裡,感覺很奇妙。李小妮想,放在老家,這差不多是全家人一年的家用啊。
倆人說的其實都是真心話,到了對方耳里,竟有些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風涼話了。宋琳想,錢再多又有什麼用,老公照樣在外面搞女人,只不過這事不能跟你說罷了。李小妮想,你是因為有錢所以才這麼說,要不然咱倆換換,你肯嗎?
顧冰冰接到宋琳的電話,約她在學校附近的真鍋咖啡館見面。宋琳說,我們見面的事,請你先不要告訴朱以謙。顧冰冰似是猶豫了一下。宋琳笑了笑,說。別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是啊,真巧。李小妮也說。
李小妮一笑,對宋琳說,大姐,你怎麼不生個小孩呢?宋琳搖頭說,我不喜歡小孩。我先生也不喜歡。李小妮說,小孩多好玩啊,大姐你條件好,自己不想帶可以請個保姆嘛,現在不生,等你將來年紀大了會寂寞的。宋琳說,寂寞我就領養一個,反正孤兒院里有的是又聰明又漂亮的孩子。停了停,又道,有錢還怕領養不到小孩?到時候我領養個十七八個的,開個幼兒園,蠻熱鬧。嘿嘿。
李小妮沒理他,到廚房盛了一碗飯,擺在桌子上。
李小妮與宋琳的緣分,是從宋琳手上那枚藍寶石戒指開始的。
女人拿手去撩頭髮,手指是雪白的,戒指是湛藍的,頭髮是烏黑的,色彩分明,舉手投足都輕輕柔柔的。坐下時,她朝座上的男人微微一笑。李小妮猜那人應該是她丈夫。女人把椅背朝後放低,大概是想睡一會兒,力道大了些,碰到了李小妮的膝蓋。李小妮還沒說話,她已察覺了,回頭說了聲「對不起」。
宋琳沒說話,包一扔,也坐在沙發上。
丁浩伸手抱緊她。李小妮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鼻子一酸,眼淚差點下來。那一瞬,她是有些後悔去做生意了。丁浩說得對,硬撐要別筋的。五萬塊錢就這樣硬生生給別掉了。五萬塊雖然不多,卻像她的脊樑,支撐著。現在脊梁骨被抽掉了,看似沒什麼變化,整個人卻已中空了。李小妮懊悔極了。
李小妮把他送走,舒了口氣,一回頭,見丁浩就站在背後。她嚇了一跳,再一看,丁浩的神色不大對,臉上像刷了一層糨糊,有些駭人。
「買一點回去嘗嘗吧,這種墨魚乾燒排骨湯最鮮了,要是不好吃,你明天拿過來,我把錢全退給你。」李小妮笑吟吟的。
表叔說,這樣才賺得多啊,老弄些小魚乾小蝦干,一斤賺個兩三塊,那有什麼意思。這些鮑魚乾你批回去,一斤起碼能賺個五十塊。十斤就是五百塊,一百斤就是五千塊。你自己想想,合不合算?
宋琳換了一輛白色的賓士敞篷跑車,一百多萬,停在飯店的花圃邊。每個進來吃飯的人,都要對它行注目禮。李小妮見了,只瞟了一眼,便道:不用了,我們自己回家。也不待宋琳回答。拖著丁浩便走。
朱以謙趕到醫院時,李小妮纏著繃帶坐在床上,宋琳陪在旁邊。兩個警察正給她們做筆錄。那個年輕的女警察對李小妮佩服得不得了,說,你怎麼跑得那麼快,像飛一樣,你是不是市田徑隊的?李小妮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是的,不是的。
李小妮罵:王八蛋狗雜種!
宋琳回到家,讓保姆歇著,親自下廚做菜,腰果蝦仁、木耳烤麩、糖醋魚、豬手煲、雞湯。都是朱以謙愛吃的。宋琳洗了個澡,換了件衣服。
李小妮說,大姐你這樣想我就放心了,我還怕你想不開呢。
她沖他笑。丁浩有些尷尬,「嗯」了一聲。
倆人就那樣坐著,黑暗中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片刻后,朱以謙去握她的手,她一抽,掙脫了。朱以謙又去握,這次用了力氣,宋琳沒掙掉。朱以謙叫了聲,老婆。宋琳沒吭聲。朱以謙又叫道,老婆。宋琳還是沒吭聲。朱以謙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像被人咬了一口,缺了什麼似的。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李小妮咯咯笑起來,說,看你還敢碰我。
話音剛落,門便開了,一隻手將他拉了進來,另一隻手也很快湊了上來,抱住他的腰。緊接著,一條柔軟的舌頭便伸到他嘴裏。
店裡裝潢得很別緻,地板是碧綠透明的,牆上掛著許多油畫,燈是嵌在牆裡的,像碗的一角,罩著薄紗,燈光隱隱約約。每張桌子都點著一支蠟燭。低低的輕音樂回蕩在每個角落。李小妮一眼便看見宋琳站在那裡和服務員說話。她穿一條玫瑰紅的長裙,腰間束一根金色的帶子,領口處戴了一個亮閃閃的別針。李小妮從來都不敢穿很艷的衣服,怕被說成是鄉下人,俗氣。現在她發現,只要搭配得好,色彩鮮艷的衣服其實還是很漂亮的。關鍵還是要看誰穿,像宋琳這樣,誰要是說她像鄉下人,誰自己就是鄉下人。
李小妮推了推他,說,我們正說到你呢。丁浩問,說我什麼了?李小妮道,說你是個好人,待會兒回去一定會幫我做晚飯,還會幫我洗碗。丁浩笑起來:好啊,我做個醬油湯,再拌個黃瓜,你吃不吃?李小妮對宋琳說,大姐,他欺負我。丁浩道,我怎麼欺負你了,你讓我做飯我就做飯,我對你不要太好哦。李小妮撇嘴說,那好,以後我天天給你做醬油湯和拌黃瓜,你可別怨。
李小妮削蘋果給丁老太吃。丁老太叫起來:你削的蘋果皮怎麼這麼厚?半隻蘋果都被你削掉了。李小妮說,知道了,下次削得薄一點。丁老太絮絮叨叨:看你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來的孩子,怎麼蘋果皮削得這麼厚,奇怪,想不通……
李小妮走出病房,瞥見長凳上一個人挺面熟,再一看,竟然是朱以謙。他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倆人手握著手,樣子很親密。李小妮一愣,低頭走開。丁浩問她,你怎麼了?李小妮手一指,說,看見那個男的嗎,宋姐的老公,你見過的。丁浩一看,說,是啊,他怎麼也在這裏。李小妮說,他旁邊那個女的,不知道是什麼人。丁浩一笑,說,這還用問嗎,情人唄,看他們那副樣子就曉得了。
半小時前,朱以謙收到顧冰冰的簡訊,——「我已經在來麗江的飛機上了。」驚出一身冷汗。顧冰冰這個姑娘他還是了解的,衝動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朱以謙尋思:她不是真想讓我離婚吧——都不敢往下想了。
丁浩見到宋琳,打了個招呼。宋琳朝他笑笑,開車走了。
剛結婚那陣,宋琳和朱以謙都不想要小孩,一直避孕。後來開飯店,更是沒工夫理會這些,一拖就是六七年。直到朱以謙在外面有了女人,宋琳才想到應該生個小孩。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李小妮陪宋琳逛街。宋琳在商場買了一雙靴子,三千五百塊錢。李小妮盯著價格牌看了半天,還當自己多看了一個零。心都揪起來了,想這是什麼鞋啊,金子打的啊。不過李小妮忍著沒開口,免得丟自己的臉,也丟宋琳的臉。經過圍巾櫃檯時,宋琳挑了一條圍巾給李小妮,說,我覺得這顏色很適合你呢。是雪青色的羊絨圍巾。李小妮瞟了一眼價格牌,六百九十九。李小妮吐了吐舌頭,放下了。宋琳問她:喜不喜歡?李小妮笑笑。宋琳便對售貨員說,包起來。拿信用卡結了賬。李小妮驚得說話都結巴了:大、大姐,這個……不用……宋琳一笑,把包好的紙袋給她,說,拿著吧。
李小妮把九九藏書懷孕的事告訴丁浩,丁浩開心極了,抱著她在房間里轉了幾個圈。李小妮又道,我不做生意了。丁浩更加開心,說,你老早就該這樣了。家裡又不是窮得過不下去,吃不起飯就喝粥,何必那麼辛苦去做生意?虧得你運氣好,沒蝕本,你又不是不曉得,外面做生意做得傾家蕩產的都大有人在。
宋琳也非常驚訝。她道,怎麼是你?!
「我要回家了,」她道,「你也快點走吧。」
幾個人從樓梯那裡慢慢地走過來。丁浩把衣服緊了緊,下身只穿一條短褲,哆哆嗦嗦的。已經有人發現他了,驚訝地睜大眼睛。丁浩心裏說了句「媽的」,一吸鼻子,心一橫,對著門裡大聲道:
宋琳原先準備去瑞士滑雪,機票酒店都訂好了,出發前兩天,旅行社打電話來通知,瑞士發生雪崩,行程取消。朱以謙的意思是,下次再去吧。宋琳不肯,說好不容易有了假期,可不能浪費。硬拖著他到旅行社再看了一圈,說,去麗江好不好?朱以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淡淡丟下一句:隨便你吧。
李小妮把鮑魚乾放到秤上稱了稱,算下來一共是五萬五千塊錢。李小妮說,再便宜一點。表叔說,不能便宜了,再便宜爺叔我要倒貼了。李小妮說,再拉掉一千塊,怎麼樣?求你了。表叔說,都講好了,怎麼又討價還價了?
丁老太也湊過來幫腔:就是,男人都要面子的,你不懂。
李小妮忽道:大姐,你們家的馬桶,是不是都是鑲金的?我聽人家說,有錢人家的馬桶都是鑲金的,至少也是鑲銀的。宋琳一愣,繼而笑出聲來。如果換了別人說這句話,她會覺得這人是傻子,或是故作天真。可李小妮不一樣,她發現自己有些喜歡上這個女孩了。在雲南相遇,在上海又相遇,茫茫人海,她們好像挺有緣。
朱以謙說:你發那些簡訊,不是嚇我是什麼?
李小妮聽了,沒說話。
李小妮跑去找宋琳。說也奇怪,人到這一步,反倒什麼顧慮也沒有了,一見面便說,大姐,我想問你借五萬塊錢。
宋琳讓服務員把菜單拿來,問,是你自己點菜呢,還是我給你推薦幾個特色菜?李小妮想,我哪會點菜啊。但又怕她點得太貴。宋琳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笑一笑,飛快地把菜點好了,在計算器上一打,報了個價錢:一百二十三塊。李小妮一看,她再不懂,菜的價錢還是心中有數的。確實佔了老大便宜了。宋琳說,這些菜應該差不多了,酒水飲料算我送你的。
丁浩一愣:我怎麼沒心沒肺了?
「老婆,我——」朱以謙還沒說完,便被宋琳打斷:「我要睡覺了。」
宋琳勉強笑了笑,一抬頭,觸到李小妮的目光——閃閃爍爍的,似有層薄霧擋著,撥開來,裏面卻是藏不住的快意。倆人都是微微一怔。女人的直覺是最靈的,只要眼神那麼一交流,觸電似的,便通透了——從眼睛一直看到心裏。許多話、許多片斷像閃電般劃過,只是一瞬間的工夫。心頭同時打個激靈。事情便是從那一瞬起,變得有些不同了。
開了六小時的盤山公路后,車子終於到達瀘沽湖。下了車,人猶如置身畫中,濃墨淡彩,一筆、一劃、再一抹。遠遠看去,像群山中嵌著的一塊瑰寶,美得都不似在人間了。丁浩為了找個好的拍攝角度,差點從半山腰滑下去。李小妮嚇出一身冷汗,說,你可別讓我剛結婚就當寡婦。她到哪裡都抓住他的衣角。丁浩說,你當我是小孩啊?李小妮說,你就是小孩。丁浩說,你比我還小兩歲呢。李小妮道,你雖然比我大,可是你不會照顧自己,所以在我眼裡,你就是小孩。
朱以謙沒想到宋琳會這麼早回來。他以為她至少也要七八點鐘才到家。朱以謙本來還想趁這幾個鐘頭好好思考一下,理一理,順一順。現在有些措手不及了。
李小妮一笑,把錢數了兩遍,交給他。表叔收好錢,一隻手便搭到她肩膀上了。李小妮沒吭聲,想,看在一千塊的面子上,搭一下就搭一下吧。
李小妮笑笑,說,有什麼辦法,誰讓我條件不如他呢,要拴住他,就得這樣。我爸媽天天嘮叨讓我找個上海女婿,我也想找個上海人當老公啊,要不然我千里迢迢來上海乾什麼,安徽又不是沒男人。大姐你說是不是?
宋琳對丁浩笑了笑。丁浩忙不迭地把頭轉開。想做得坦然些,過了頭,看著反倒更怪了。朱以謙過去就常是這副表情。宋琳心裏冷笑了一下。
宋琳說,《無極》,還有《金剛》。朱以謙道,報紙上都說《無極》不好看。宋琳道,那就看《金剛》好了。聽說在北美票房很不錯。朱以謙說,我不大愛看打打殺殺的片子。宋琳笑了,說,《金剛》不是打打殺殺的片子,是部愛情片。朱以謙一怔:愛情片?好吧,我無所謂,你喜歡就去看吧。
「不信是吧?」李小妮大聲道,「不信你們就打個電話給衛生檢疫站,讓他們過來檢驗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一愣,獃獃地看著朱以謙,心一點點沉下去。抱住朱以謙的手鬆開了。她緩緩地直起身。朱以謙問她,怎麼了?她說,我想上衛生間。
丁浩對鈔票不像李小妮那麼敏感,說,哦。
這天晚上,李小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忽然,腦子裡電光一閃,想:你不做,我自己就不能做了嗎?大姐也是女的,我就不信我做不了。
宋琳接到李小妮的電話,帶著哭腔,說和老公吵架了,沒有地方可去。宋琳說那你就過來吧,朱以謙這兩天剛好出差。
沒動靜。宋琳又道:親愛的。伸手去碰他的臉。
丁老太走過去敲門:乖孫啊,小兩口吵幾句就吵幾句了,飯還是要吃的,哦?不吃飯要餓壞身子的,奶奶要心疼的。
丁浩「嘿」了一聲,說:「你最近跟宋琳走得近了,口氣也變得越來越大,什麼『虧了也就是五萬塊錢』,你曉得五萬塊錢我要攢多久?你以為我是宋琳啊。有多大的能耐才能做多大的事。硬撐要別筋的,你曉不曉得?」
丁老太進屋睡覺了。李小妮又去敲門:丁浩,你讓我進去,我要睡覺了。
李小妮低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她以為和往常一樣,吵幾句就會好了。路上,丁浩一句話都沒說,她去挽他的胳膊,丁浩重重一甩,將她摔個趔趄。
宋琳拿了五萬塊錢給她。李小妮接到錢的那瞬間,先是一陣輕鬆,緊接著看到她手指上那枚藍寶石戒指,心裏一酸,竟有些不平了。倘若宋琳鄭重再三地問她錢的用途,或是說一時湊不齊,過幾天再給她,這樣倒好些。偏偏她隻字未提,不到十分鐘便把錢取來了。爽快得不得了。李小妮酸溜溜地想,這些錢對我來說是性命攸關,怎麼對你來說卻像五毛錢那麼輕鬆?
「因為不開心,所以才出來。」
李小妮覺得,這女人一定是個有錢人。李小妮沒接觸過什麼有錢人,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女人又捋了捋頭髮,那枚藍寶石戒指分外耀眼。
她發瘋似的跑去找表叔。表叔見到是她,借口要上廁所,就想躲。李小妮攔住他,說,你把錢還給我。表叔說,我哪來的錢?再說我也沒欠你錢。
李小妮一怔。
李小妮罵:兔崽子!
宋琳看著她兩片紅撲撲的臉蛋,忽然想起幾月前在瀘沽湖邊聊天的情景。那時這女孩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宋琳想,自己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在忙些什麼呢?——飯店才剛起步,她沒日沒夜地撲在外面,有時候整整一個星期夫妻倆都見不著面。錢是越來越多了,可夫妻感情卻越來越淡,像泡了又泡的茶。有時宋琳會想,當初如果沒有開飯店會怎麼樣。她繼續當她的會計,拿一份薄薄的薪水,也許幾年後工廠就倒閉了,她下崗在家,靠朱以謙那點工資,倆人平平靜靜地過日子。清苦是清苦些,買不起車子,也住不起大房子,但說不定感情倒是蠻好。
李小妮不理,繼續踢。丁浩一用力,把她推倒在床上,一隻手抓住她,另一隻手呵她的腰眼。李小妮癢得尖聲叫起來。
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來,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有些倦意了,美美地打了個哈欠。她握著丁浩的手,輕輕捏了兩捏,像捏麵粉團似的。丁浩看看她,說,怎麼?李小妮笑道。沒怎麼,就是想捏捏你。丁浩嘿的一聲,撩了一下她的下巴。
這天,表叔告訴李小妮,有一批鮑魚乾,一級品,批發價二百二十塊錢一斤,比外面上便宜了近兩成。李小妮看了看樣貨,果然肉質飽滿肥厚。就是貴了點,李小妮吐了吐舌頭,說,十斤就要兩千多塊呢。
李小妮一愣,倔脾氣上來了,走過去重重地敲門。
車開到一半,李小妮忽說肚子疼。丁浩急了,說,那先回自己家吧。不一會兒,到家了,李小妮下了車,對丁浩說,你送大姐回家,我自己上去。丁浩關切地問,你要不要緊?李小妮搖頭說,沒事,就是想上廁所,大概是吃壞東西了。
李小妮有記賬的習慣,所有的支出,都一五一十地記在本子上。她一手拿著丁浩的工資單,一手拿著賬本,眉頭蹙成一個川字。她對丁浩說,這個月,光你的工資已經不夠付家裡開銷了,又從我的工資里拿了五百塊出來墊上。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們到年底就存不了多少錢了。
李小妮垂頭喪氣地想:換成是宋琳,肯定不會為每個月的生活費發愁,也不會沒錢貼補自己父母。她家裡的錢,一定堆得像小山那樣高。
幾周后,值班長人選揭曉了,不是丁浩,是另一個人。車間主任跟丁浩打招呼,沒辦法,那人是廠長的親戚,上頭都安排好了。丁浩蔫蔫地回到家,李小妮聽說,也蔫了。吃飯是一筆開銷,送禮的煙和酒又是一筆開銷,都打水漂了。李小妮有些氣了,說,他既然沒把握,怎麼收禮時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丁浩說,那有什麼辦法,總不見得把禮再要回來。
丁浩便一直呵她的癢。李小妮又是笑又是尖叫。過了一會兒,丁老太來敲門了,說你們兩個小孩怎麼回事,拆房子啊?丁浩才放了手。
朱以謙問,最近有什麼好電影嗎?
宋琳夫婦給了李小妮一個信封,裏面是五千元錢。李小妮見了一怔。宋琳說,拿著吧,買點營養品,你流了那麼多血,要補一補。朱以謙也道,這是我們夫妻的一點心意,現在像你這樣見義勇為的人,太難得了。我們真的是非常的感激你,請你收下吧,就當是我們給你發的見義勇為獎。朱以謙微笑。
表叔又拿另一隻手去摸李小妮的臉。李小妮皺了皺眉頭,還是沒吭聲。表叔說,你的臉可真滑啊,你每天拿牛奶洗臉嗎?李小妮把頭朝旁邊一讓,他的手便落空了。表叔笑了笑,忽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李小妮猝不及防,沒躲開。
「親愛的,你心跳得好快哦,撲通撲通,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宋琳見李小妮的臉被曬得紅撲撲的,嘴上一圈淡淡的絨毛,陽光下閃著金光。她可真幸福啊!宋琳暗暗嘆了口氣。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夫妻恩愛更幸福的呢。
丁浩回罵:他媽個?菖!
宋琳看著他,忽道:我們睡一張床吧?
宋琳問她:你們幾時結的婚?李小妮告訴她是上個星期。宋琳感慨道,多好啊,現在正是最開心的時候。為什麼叫蜜月?就是因為像蜜一樣甜。一輩子只有一次。我們是老早過了。你現在正浸在蜜里呢,好好珍惜吧。
李小妮臉漲得像豬肝一樣青紫,眼睛里血絲都出來了。
宋琳問她那件事怎麼樣了,李小妮說,沒啥搞頭,黃了。宋琳安慰她道,想開點,你老公年紀還輕,將來會有機會的。
朱以謙還沒說話,宋琳又講下去:穿得好看點,才招人喜歡嘛,說不定哪個女學生就看上你了,還能發展一段師生戀,多靈光!
女人瞥見李小妮,一笑。李小妮也笑了笑。
李小妮把家裡的存摺全拿出來,到銀行提了錢,下午表叔便把貨送過來了。表叔說,小阿妹,我對你夠意思吧,送貨上門,你這是貴賓待遇,曉得吧?李小妮把錢攥得緊緊的,手心裏全是汗,呼吸都急促了。
這個道理,李小妮不會懂。宋琳也覺得沒必要對她說。
丁老太一邊說,一邊推李小妮,像個木頭人似的,勸你男人出來吃飯啊。李小妮說,我勸過了,他不聽我也沒辦法。丁老太說,他不聽你就跪下來求他,求到他出來為止。嘿,自己男人餓了好幾頓了,做老婆的倒是篤篤定定。
這裏的東西實在是貴。李小妮一邊吃,一邊心疼。她一個月工資才八百塊,這一頓飯就要一百多,夠她平常半個月花銷了。丁浩賺得比她多,也不過兩千來塊。那天去旅行社付錢的時候,李小妮就有些後悔了。想想真是不值得。普通老百姓,日子還得算計著過。李小妮想,等過了蜜月,可不能這樣了。
李小妮伸出手,想象一枚藍寶石戒指套在無名指上的情景。她手指又細又長,雖然皮膚稍黑了一點,但手形不錯,戴戒指應該也很漂亮。李小妮嘴角帶著笑,正想得出神,丁浩一隻手已經不安分起來,在她身上遊盪。丁浩扳她的臉。李小妮說,真煩。丁浩說,你怎麼能嫌你老公煩?他黏膏糖似的往她身上湊,忽然眉頭一皺,說道,咦,你身上有股鹹魚的味道,臭死了。
說來也怪,好像男人年紀越大,越是對年輕小女孩沒轍,上海話叫「吃」。朱以謙就是「吃」顧冰冰。其實一開始也沒怎麼樣,只是有些好感罷了,漸漸地,像有張看不見的網,越纏越緊,到後來竟離不開她了。她不在身邊的時候,眼前全是她那張俏臉,放電影似的,一遍一遍地回蕩。連做夢也會夢見她,撅著小嘴,亦嬌亦嗔的模樣。一次,朱以謙夢見她說要分手,急得心都焦了,追上去想抓她的手,誰知一腳踩空,就醒了。朱以謙睜開眼睛,見宋琳也醒著,便很擔心,生怕剛才夢裡叫了顧冰冰的名字。好在宋琳沒說什麼,這才放了心。
前兩天,生意不大好,因為是陌生面孔,看歸看,幾乎沒有人買。
李小妮聽出這聲音有些熟悉,一看,那女人竟然是宋琳。
她想,對男人好,他真的也會對你好嗎?
李小妮嘆了口氣,說,大姐,活著真沒勁啊。
李小妮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腦子裡空白一片,什麼都記不得了。她去找以前那個小姐妹,說你表叔騙我的錢了,你去幫我要回來。小姐妹為難地說,其實他也只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叔,我跟他不是很熟的,連他住哪裡都不曉得。李小妮離開時,後面竟有個調皮的青年在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李小妮聽了,真是欲哭無淚,心口上被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著,連說話都沒力氣了。
「行,我全要了,你給我算便宜點。」
丁浩把臉湊過去,李小妮在他臉上「啵」地親了一口。
李小妮「呀」的一聲,伸手就往他頭上敲下去。丁浩一把將她的手抓住。李小妮掙脫不了,就用腳踢。丁浩沒讓開,腿上被她踢了好幾下。

李小妮笑了笑。她忽然留意到,宋琳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她一怔,再細看時,宋琳已把頭別開,去和服務員說話了。
宋琳只是「嗯」了一聲,沒說什麼。她給李小妮倒了一杯水。李小妮看到她拿杯子的手微微發顫,便道,大姐,你沒事吧。宋琳說,沒事。
「我要是騙你們,我就不是人,是畜生!」李小妮賭咒發誓了。
過了一會兒,朱以謙和那女孩走進問診室。李小妮對丁浩說要去廁所,悄悄地跟了過去。她躲在門口,聽見醫生說,懷孕五周——李小妮吃了一驚。
李小妮在他頭上輕輕打了一下。丁浩說,我今天給你買了一件禮物。他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小盒子,裏面是一枚鉑金戒指,鑲著一顆小碎鑽。丁浩給她戴上,問她,喜不喜歡?
依著宋琳的脾氣,換了其他人,早被整得一塌糊塗了。可朱以謙不一樣。她是想和他白頭到老的。宋琳猜大概是結婚久了,加上她一直忙飯店的事,沒空陪他,才會被人乘虛而入。男人骨子裡都是花心蘿蔔,一丁點兒誘惑也禁不起的。這道理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飯店開門做生意,那些孤男寡女,專挑角落裡的座位,倆人緊挨著,趁人不注意便摸來摸去,點菜時大方得眼睛也不眨一下,除了談戀愛的小青年,多半便是曖昧關係了。陪老婆哪會吃那麼貴的菜?——這些,她見得太多太多了。
超市的同事勸李小妮:跟老的住在一起就是彆扭,趁早搬出去單過。李小妮說,算了吧,總不見得撇下她一個孤老太太,丁浩不會肯的。一個同事說,那就雇個保姆,也省得你整天端屎端尿爬上爬下的照顧她。李小妮笑了:你逗我是不是?我這點工資,全給保姆還不夠呢。同事說,那就請鐘點工,一天來個兩小時,至少能幫你打掃房間燒頓飯。李小妮聽了沒吭聲。她想,要是有錢該多好啊,錢能解決許多問題。
李小妮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宋琳帶她逛商場的情景。她買的那雙靴子,夠她和丁浩買十年鞋了。李小妮在心裏「嘿」了一聲,想,我什麼時候才能買得起她那種靴子啊。嗯,一斤魚乾賺五塊錢,一百斤五百塊,一星期賣兩百斤,一個月賺四千塊錢,一年是五萬塊錢不到。十年下來差不多就有五十萬了。我拿這錢開飯店,再過幾年說不定也能像大姐那樣成大老闆。到時候我先把這房子換了,再買輛車,買貴的靴子,買貴的衣服,買寶石戒指,再去喝下午茶,呵呵……
李小妮和丁浩沒喝酒,點了一份意大利麵,一份烤肉,一份蔬菜,是晚飯。
丁老太大概覺得這話還不夠分量,又加了句:我要是你啊,就算每天讓我給老公磕三個響頭也願意。
丁老太知道李小妮懷孕了,高興得合不攏嘴。她主動承擔了家裡的大部分家務。一日三餐變著花樣,講究營養和口味。李小妮這才知道原來丁老太的廚藝這麼好,色香味俱全,尤其是那道紅燒肉,紅紅潤潤入味得很,特別下飯。還有一道雪菜黃魚,肉嫩汁鮮,李小妮一口氣就能吃掉大半條。丁老太說,只要我孫媳婦吃得香,我天天燒,燒到你吃膩為止。李小妮都有些受寵若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