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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

尖叫

作者:王祥夫
「我不會再喊他。」米香想想,說。
「是。」米香說。
「頭朝下行走?」米香差點叫了起來。
「那你就僱人吧,僱人把他殺掉!」米香說。
「老子輸了又怎麼樣,我有十萬的底錢就在你家裡放著。」
劉家正指了一下米香,對那三個警察說。
王祥夫,男,遼寧撫順人,1958年生。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亂世蝴蝶》、《種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誰再來撞我一下》、《城南詩篇》,散文集《雜七雜八》等多部。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曾獲首屆、二屆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現居山西大同。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他雖然有許多錢,但他未必就不再喜歡錢,在咱這小鎮上三萬不是個小數字。」米香的大弟弟說眼下行情都是這個數,卸一件是五千,要一條命是三萬。
「你是不是會去派出所說培紹不見了?」疤頭說。
「要不你幫著解開紗布讓我看看?」李民警對月花說。
「我問你,是哪一個賊指頭?」
米香還是不說話。
培紹站住了,他也知道收費站這邊的厲害,他不追了,臉上仍掛著狠狠的惡笑,培紹說:
培紹說也許一桶汽油不夠,要兩桶才行,前邊院子一桶,後邊院子一桶,火才會燒得把半個天都照紅。可以熄滅這火的也許到時候十萬都不止。培紹狠狠捏著米香的那根被剪掉一截的手指把米香拉進了屋,米香越叫他越使勁,進了屋,才放開手,米香早疼得一滾滾到床上。培紹惡笑了一下,抬起兩隻拳頭互相碰碰,又準備動手,但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對米香說我今天不再打你,但你這就去你媽家,告訴你媽家的人,要想不給那十萬也容易,那十萬就用你的手指頂,你還剩下九個手指,一個手指正好一萬,十個手指就是十萬。
月花把臉掉向李民警,說好了,我把這個頭問開了,李民警請你來問吧,米香她肯說了。
「是。」米香說。
「是。」米香說。
「我是不是什麼也沒說?」米香說。
米香一口氣跑進了收費站,收費站里的人都認識她,就讓她進了疤頭的辦公室。
是六月,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滷味廠的女工們都在「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電扇下做著手裡的活兒,這幾天廠里不但在做鴨頭、鴨翅和鴨脖,而且又在做皮蛋,所以廠子里到處是一股生石灰和稻米殼的味道。六月的時候,鎮里的福利雙色球彩票車每個星期都要來廠里賣兩次彩票,彩票車每次來都是中午,所以廠里也鼓勵女工們去買,也算是對福利事業的支持。彩票車的出現讓米香特別高興,因為她的手氣特別好,連中了兩個十元,錢雖然不多,但米香興奮得一顆心「怦怦」直跳,把那兩張十元的票子看了又看,她甚至想,要是一下子抓到個幾十萬該有多好,她在心裏還是想著培紹,如果有了錢,培紹也許就不會那樣兇惡地對待自己,如果有了錢,她也想好了,自己也許都願意隨培紹去北方做生意,做什麼生意都行。只是這樣一想,她的心裏就更亂了。培紹呢?這個人現在在什麼地方?米香偏偏不肯想培紹的死,所以彩票車一來米香就特別的興奮,一定要買兩注,也許,也許就這兩注就會讓她一下抓到幾十萬,也許培紹還在。米香是一到了星期一和星期三的中午耳朵就好像會長長,會從車間里伸出去伸出去,伸到很遠很遠,伸到很遠做什麼?捕捉汽車的聲音。這個中午,是收工的時候了,外邊又響起了汽車的聲音,女工們紛紛放下了手裡的活兒,從鴨頭鴨翅鴨脖的包圍下衝出了車間,那輛車從廠門那邊開了過來,卻不是福利彩票車,而是一輛警車。這輛警車「吱」的一聲定在了辦公室的前邊,過了沒多久,女工們就看見劉家正一步深一步淺慌慌張張地陪著那三個警察朝這邊走了過來,沒有人能看到米香在那裡抖。米香明白是培紹的事發了,只是她拿不準培紹是死了,還是怎麼了?會不會是要她去認一認已經爛臭了的培紹?也許,真是培紹還活著?只不過是給打殘了,米香兩眼直直地朝那邊看,那三個警察卻徑直在劉家正的帶領下走到了米香的跟前。
「米香,我來接你回家!」
「你說,咱爸是不是跟培紹借了十萬?」米香突然又小聲說。
「城裡的賭場?哪個賭場?」米香心又軟了,兩眼看著疤頭,心裏想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要他去死?米香又想了想,還是小聲對疤頭說,要是不想讓培紹死,那錢還追得回來不?
「老子就是贏到了錢,怎麼樣?」
「我已經和他結婚六年了。」米香忍不住小聲說。
「來。」米香說。
「聽說培紹這貨去了韓國,恐怕現在已經娶上韓國女人了。」
米香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口袋,卻馬上又放開,由著培紹伸手去掏。
「是不是培紹乾的?」
「三萬難道不夠?」米香說。
「不過這樣也好,我告訴你們,上邊過年的時候也給我們下過離婚指標,前年是不許超過二十對,去年是不許超過十對,今年是最好連一對離婚的也沒有,要是突破了這個指標,老模範鎮的牌子就怕保不住了,今年咱們鎮最好連一對離婚的都沒有,我勸你們也不止一次了,夫妻打架是勺子碰鍋,勺子還有不碰鍋的?既是這樣就好好回去過日子,再剪魚的時候小心點兒就是,剪不動,讓培紹幫一下。」
「培紹和你做不做?」許小橋問。
培紹已經把米香的手狠狠抓到了他的手裡。
培紹還要接著趕去打麻將,他站在那裡喝了一筒過年剩下的露露飲料,又對米香說,要是他夜裡回來還看到她在屋裡就饒不了她,他要米香這就去她母親家,去把那十萬要回來。培紹說他已經想好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先剪了你一個手指,如果不給十萬,今後只跟米香那十個指頭說話,一次一個,也不多截,每次只截半個指甲的指頭,還耽誤不了給他做飯掃地洗腳腕兒。
「看看看,老子贏得幾個錢,我老婆莫不是想把全縣城人都請到?」
「老同學你怎麼來了?」疤頭想不到米香會驚驚慌慌地跑到自己這裏。
「你分做兩份兒,準備給他五百?」李民警說。
「你手在流血。」
李民警又掉過臉對培紹說:
「你他媽站起來!」培紹要米香站起來。
「你這就去找疤頭。」米香的大弟弟說。
「未必你還要我親自動手不成?」培紹說,把手一揚。
「不關培紹的事,是我自己。」米香說。
「未必是培紹贏了錢?」米香問黃正國。
米香的大弟弟寫了一個收據,收據上寫的是「今收到萬國國際興隆塑料公司材料費三萬元整」。米香的大弟弟要米香再去一趟,把錢親自交到疤頭手裡。
「你怕來怕去就怕沒有個結果。」月花跺跺腳對米香說。
米香去了她二弟弟的那個廠子,她已經打好主意了,要到二弟弟那裡借一筆錢,有了錢就好讓培紹到外邊去了,有了錢培紹就可以離開這個可惡的小鎮子。米香二弟弟的廠子在鎮子南邊,那片地方原來是好大一片墳地,現在是蓋了許多的紅瓦片房子在那裡,不但蓋了許多的新房子,還種了許多白玉蘭,剛剛種下沒幾年的白玉蘭居然也開出一些零零落落白白的花來。米香二弟弟的廠子一進院子就是滿院的爛塑料,人走上去「嘩啦嘩啦」響,有幾隻鴨子「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在爛塑料布下邊埋頭大幹找食吃,也不知道它們能在那下邊找到什麼?米香的二弟弟和米香的大弟弟不同,米香的二弟弟十分精明,專門和鎮里的廠子打交道,回收的廢塑料就要比米香的大弟弟多。米香沒在二弟弟的廠子里待多久,她對二弟弟只說是有事要借一些錢急用。二弟弟問她要多少,米香倒遲疑了起來,米香遲疑的時候,米香的二弟弟看到了米香纏著紗布的手指,二弟弟沒問米香手指是怎麼了。米香的事,米香家裡的人都不敢問。米香的二弟弟把辦公室的門關好,然後從辦公桌抽屜里給米香取了三千塊錢放在一個信封里。米香的二弟弟這天正好有客人,是鎮政協下來搞視察的委員,視察的另一項重要節目就是吃飯,食堂那邊現在已經飄出臘肉和臘魚的香味了。米香的二弟弟實在是很忙,一要給委員們介紹情況,二還要把食堂那邊關照好,米香的二弟弟現在已經是政協委員,所以他這幾年總是興興頭頭地出來進去。
說到這一點,米香倒怕起來,怕培紹的生猛,培紹每做一次都不會好好放過米香,做一個小時還算短,有時喝了酒,會做到三個鐘頭,弄得米香下床要扶著牆走路。
「我還是要去法院。」米香看著大弟弟,在心裏說,只要有一點點希望,她都不願培紹死。
「頭髮還濕漉漉的?」米香說著,心「怦怦」亂跳。
「你未必真想讓培紹死?」米香說。
米香愣在了那裡,擦擦淚,眼睛馬上又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好像馬戲班裡那樣。」米香媽說。
「生個孩子也許就好了。」米香的媽送米香從家裡出來,在米香身後說,不如再找個好大夫看看,好好再吃幾服藥,也許就會有了,女人只要一有了孩子在男人眼裡就貴重了。米香卻吩咐媽要把門時時關好,小心培紹闖來鬧事。
米香把頭點了點。
天很快就亮了,米香早早起來了,外面霧氣騰騰的,院子外的玉蘭樹只看得見樹梢,天已經晴開了,米香找了一雙做姑娘時的舊布鞋子穿在了腳上,然後蹲在灶頭煮稀飯,元宵節的紅湯圓還有,稀飯煮好,再把紅湯圓放一些進去,這真是一餐好早飯。米香的媽在一旁眼紅紅地「嚓啦嚓啦」切鹹菜。沒過多久,家裡的其他人也陸續起來,米香的大弟弟在塑料廠上班,那家塑料廠是米香家開的,米香家就是從收垃圾塑料起家,到如今已經有三個廠子。要不是米香的父親出了車禍一命歸西,也許第四個廠子也要開了,要不是米香的父親一命歸西,培紹也不敢這麼猖狂地鬧事。米香的大弟弟起來了,他奇怪米香怎麼會這麼一大早就出現在灶頭?而且在那裡煮稀飯?他一邊刷牙一邊問姐姐是幾時來的:「早上?還是夜裡?是不是培紹又打了?」及至看到米香紅紅的眼也就不再問,只是恨恨地低聲說了一句:「培紹這王八蛋遲早不得好死!」米香的侄子也看到了姑姑,歡喜地撲過來,「咦」了一聲,問姑姑是幾時來的?米香眼圈又猛地紅了起來。米香的大弟弟對兒子大喊一聲:「還不快吃了飯去上學!」米香的家裡人這幾年也習慣了,不問米香的事,是不敢問,橫豎也沒有什麼好事給問出來,米香的一家人現在都怕了培紹,大家都住在一個小鎮子里,寧肯給他幾個錢讓他遠遠去賭,也不願把他惹到家裡來把家裡弄得雞飛狗跳。上次培紹來家鬧事,手裡還提著一個汽油瓶,說要是不給他十萬他遲早要放把火把米香家全都燒掉。喝粥的時候,米香坐在灶頭前,她怕家裡人看到她臉上的傷,便把身子背著,一屋子都只有「嗍、嗍」地喝粥聲,再加上咬鹹菜頭的「咯吱咯吱」聲。米香一碗粥喝了好久,不知幾時,米香的媽已經站在了米香的身後,把一個青皮鹹鴨蛋磕磕,輕輕一蹾,放在了灶頭,意思是要米香吃,又把自己碗里的元宵撥幾個在米香的碗里,嘴裏忍不住,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培紹原來不是這樣子啊?怎麼會變得這樣窮凶極惡?」
法院的人傳培紹馬上來一趟法院,培紹卻沒有馬上來,他在麻將桌上正意氣風發,手氣好得不得了,小鎮小,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方便得很,因為地方小,辦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法院的人連連催培紹來一趟,培紹好好的手氣一下子就轉了,頃刻間,把幾圈兒下來贏的錢又都輸了回去,這讓培紹火冒三丈,但他進到法院那間調解室時臉上卻是笑眯眯的,雖然兩個拳頭捏得「咯吧咯吧」響。培紹一出現,米香的話就又馬上變了,米香是見不得培紹,一見培紹就怕,像老鼠見了貓,她抖抖嗦嗦站了起來,雖然許小橋一再要她坐下,說這裡是法院,「怕什麼?什麼你也不要怕。」但米香最最明白培紹,培紹的臉色讓她知道培紹的心裏有十萬丈的火氣在那裡。米香怕培紹在法院里就打起自己來,忙說:
「是你媽給你煮飯吃?」月花說。
「只是不知道疤頭肯不肯殺人?」米香說。
也就是在這時候,一屋子的人猛地都聽到了培紹吼吼的聲音,培紹在院子外邊大聲喊:
「是。」米香說。
米香就把培紹用剪魚的剪子剪她的手指的事對許小橋說了一遍。
「你別怕,這裡是法院,把真話說出來才便於調解。」許小橋說。
米香只是哭,把臉向著另一邊牆壁,那邊桌上有一盆幹掉了的杜鵑花,花幹了,顏色還在,說紫不紫,說紅不紅,遠看還有那麼點點好看,近看卻難看。
站在外邊的培紹倒給說得愣了起來,轉刻才惡笑著說:
「殺你男人?」疤頭說。
這天晚上,月花和米香都睡了,就睡在廠子的宿舍里,米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有多久,月花忽然把她一推兩推又推醒,小聲說米香你大聲喊叫什麼,你喊叫什麼?你做了什麼怪夢?在滷味廠做事的女工都是八個人睡一間屋子,月花就睡在米香的旁邊。米香一下子坐起來,拉住月花的手說:
米香的身子在那裡「瑟瑟瑟瑟」抖著,一隻手扶著自己的另一隻手,又小聲說了一次,說手指是自己不小心洗魚給鉸下來的,不關培紹的事。
「聽見了吧!許同志你聽見了吧!」培紹大聲說。
吃過早飯,家裡人很快都陸續走了,年剛剛過完,鬆散了大半個月,人人都覺得該把時間抓緊一下了,家裡人,該去廠里的去了廠里,該上學的上學去了。米香站在灶台那裡慢慢慢慢洗著那一摞碗,她看見大弟弟把媽拉到一邊去,把什麼一下子塞到了媽的手裡,米香心裏已經明白了,每次回來都這樣,一身的傷,然後就是向家裡要錢,為哪個要?還不是為不得好死的培紹!家裡要是為了蓋房子缺錢也算回事,家裡要是有什麼大事要辦缺錢也罷。讓米香在心裏痛恨自己的是自己像個叫花子一樣不停地向家裡要錢只是為了給培紹,培紹拿了錢去做正經事也算,比如去收購塑料垃圾,比如去https://read.99csw.com想辦法拉拉關係,即使是吃了喝了也比拿去賭了好。培紹的手氣近來臭得不得了,一上場子就輸,從年三十一直輸到現在,輸了就來脾氣,脾氣一來了就往死里打米香,說米香他們一家都欠了他,直把米香橫抓了橫打豎抓了豎打,無論手邊是什麼,抓起來就打,好像米香不是肉做的。打完了就向米香要錢,一次次說米香一家人欠了他十萬怎麼不還?還說搶救米香爸的時候還白白抽了他兩大管子血。說他那兩管子血又濃又好不知要值多少的錢。米香是有苦難說,現在她也不說,一聲不吭。
「六年也不能算長。」許小橋說婚姻實際上是件長期磨合的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有時候要磨合到老還不夠,感情就是這樣磨出來的,感情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吵嘴打鬧也是夫妻生活的內容之一,要不,夫妻生活還會有什麼滋味?
米香已經把身子縮到椅子後邊和床之間了,那後面立著一箇舊電扇,雖然已經不會轉了,但米香一直捨不得丟掉它,有時過節還要把它擦得光光亮亮。
米香不再說什麼,心裏亂得很,忽然又捂著臉哭了起來。
「你想不想讓他死?」米香的大弟弟又說。
「沒說什麼,怎麼會把你驚醒?」米香說。
李民警想不到會是這樣,一時沒了主意,大家都在一個小鎮子里,扯遠說近都還會沾些親,一月三十天,朝朝暮暮差不多會見上六十次面。李民警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心思便也跟上轉了,李民警對米香說:
米香想不到自己會在疤頭這裏失聲痛哭起來,也許因為疤頭是自己小學時的同學,米香也顧不得疼了,把手指上的紗布一繞一繞全扯了下來,讓疤頭看那個手指頭,那個斷掉一截的手指頭馬上又滲出血來,米香又讓疤頭看身上的傷,胳膊上的,後背上的,腿上的,直看得疤頭也來了火。
「我知道你此刻是輸得一分也不剩是不是?」
培紹開始搜米香的衣服口袋,上衣的口袋搜完了又搜了搜褲子上的口袋。
「我這回是要他的命,他不讓你好好活,我先要了他的命。」米香的大弟弟說。
可憐的米香便把左手的小手指從拳頭裡面慢慢蠕了出來。

米香的大弟弟看著米香一時說不出話來。
疤頭是米香中學時的同學,是鎮里的一霸,從小打架打得滿頭是數不清的碎疤,但人還蠻豪爽,過去的同學要他幫忙說辦什麼就辦什麼,疤頭有個哥在省里地礦廳工作,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疤頭現在就在縣城裡的礦檢站工作,領了一班人專門收取過往拉礦料車的過路錢。為了舒適,疤頭還專門在收費站邊上修了個很漂亮的澡堂,專門用來給他一個人洗澡,疤頭現在的做派是天天都要洗一個澡,還專門雇了兩個揚州師傅,一個人給他按摩,一個人給他捏頭捏腳,這話傳得很遠,讓多少人又恨又羡慕。
「沒呀。」月花說沒聽米香說別的什麼。
「也許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米香是氣極了。
培紹在外邊這麼說的時候,米香在裡邊禁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那個手指,手指還被紗布纏著,米香的心即刻抽搐起來。
一屋子的人一下子都屏了呼吸,都害了怕,都聽著外邊的喊聲,真是培紹!培紹又在外邊喊了,還「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拍著院門,扯著嗓子喊:「還有不讓女婿進門的丈母娘?丈母娘你把門開開!丈母娘!丈母娘!我的丈母娘!媽的丈母娘!」

「我來問你,錢是向你媽要的?」李民警問米香。
「我就是怕他死。」米香要哭了,眼裡汪起了淚。
「你說是你自己剪掉的?」李民警說。
米香已經明白了大弟弟的想法。
「他可能此時還穿著四隻皮鞋,你是不是又後悔了?」疤頭想想,說。
米香瘦多了,米香現在是夜夜驚夢,卻對誰都不敢說。在外邊,只要是聽到「培紹」這兩個字就往往會驚出一身的汗,無論白天有多累,只要一睡著她就會聽到培紹「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和培紹站在院門外的吼叫聲。米香現在都不敢睡覺,怕睡覺,好像是寧肯醒著,醒著倒要好一些,一睡著,就會和培紹見面,在睡夢中就會被培紹打得死去活來。那天月花來找米香,見了米香竟大吃一驚,說米香,你怎麼會瘦成這個樣?怎麼會?莫不是有了什麼病?這天月花來找米香,想拉米香一起去市裡找事做,月花對米香說劉家正那邊的滷味廠要招些女工你未必不知道?米香沒有聽過什麼劉家正的滷味廠,問是哪個劉家正?月花說你猜?又說劉家正在市裡開滷味廠,專門做鴨脖、鴨翅、鴨頭,精精緻致用亮閃閃的錫紙包裝了都賣到北京上海。米香腦子裡亂成一片,竟猜不出是誰?月花睜大了眼看著米香,說米香你是怎麼了?是不是沒睡好?是不是還在夢裡?月花就告訴米香,在市裡開滷味廠的就是鎮上滷味攤劉正傳的兒子,劉正傳的兒子劉家正就是米香的同學,「你怎麼連這也猜不出?」月花推推米香,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幾個劉家正?你想起來沒有?想起來沒有?米香這才想起那天疤頭對她說他也想像劉家正那樣做做正行了,原來這個劉家正就是米香小學的同學劉家正。小時候,多少同學都拿劉家正一個人開玩笑,說,咦?劉家正的手怎麼會那麼紅,是不是給他爸鹵的?說,咦?劉家正的臉怎麼會那麼紅,是不是給他爸鹵的?男同學們在鎮上那個小澡堂一起洗澡,還會嘻嘻哈哈說劉家正的那東西怎麼會那麼紅,難道也是給他爸鹵的?可在鎮子里,第一個拿手機玩兒的就是劉家正,劉家正那時還拿著手機笑嘻嘻地對同學們說:我這手機怎麼會這麼紅?那些同學就直眨眼,還不等同學們開口,劉家正便大聲笑著說:「告訴你們,難道不是給我爸爸鹵紅的?」
「頭朝下走了兩遭,還朝我倒著臉嘻嘻嘻嘻笑。」米香的媽說。
「我看要不把培紹的兩條胳膊卸掉算了,他沒了胳膊還怎麼打我?」
培紹摔了剪子,從屋子裡出去了,出了院子,「啪噠,啪噠」又趕去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的叫聲。
圍在米香周圍的人,很快都知道了,月花也知道了,原來培紹被人殺了,卻沒有殺死,也算他命大,只被打得四肢皆斷,然後被人頭朝下硬塞到一個樓房頂上的水箱里,多虧那水箱里只有一點點水培紹才沒有死,雖然沒有死,但培紹現在已經成了植物人,只有一口氣在,而且兩條腿也已經截了肢。殺培紹的是鎮里的賭鬼二炮手,二炮手也已經交待了,是另外一個人花一萬塊錢雇了他,那另外一個人叫李貴來,那李貴來也交待了,是另外一個人用兩萬雇了他,他害怕殺人,就用一萬又雇了二炮手,這樣一來,李貴來就什麼也沒幹白掙了一萬,而李貴來也供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疤頭,是疤頭雇了他要他去把培紹幹掉。而疤頭呢,也供出了一個人,那就是米香,是米香雇了他,要他把培紹殺掉。月花在一邊張大了嘴,看著米香,看著米香,她忽然有一個衝動,她忽然用雙手抓住了米香的兩隻胳膊,她覺得米香實在是太可憐了,她把米香搖了又搖,但她不知該對米香說什麼好。那三個警察很快把月花拉到了一邊。這三個警察把米香帶走的時候對月花說了一句話,說鎮上的人都清楚米香的情況,但米香就是不該這麼辦。她不該這麼辦。
「你是不是光著腳一路跑回你媽那裡?」月花又說一句,看一下李民警。
「傻姊妹,你不會跑?」許小橋攔住米香,說她相信,就不必打開看了。
米香搖搖頭,她沒說要是那樣培紹會打得更凶,以前就是這樣,培紹打人從來就不讓人哭喊,你越哭喊,他打得越來勁。米香的頭搖得越來越厲害。

「好傢夥,剪魚的剪子?」李民警說培紹這傢伙可真是個小屌操的,這樣做弄不好要感染的,這小屌操的。
「什麼?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李民警的嘴巴張開卻再也合不攏。
「那三百你準備放起來?」李民警說。
「你喊什麼喊?你贏了錢就走算什麼好漢?」
「你再說一次。」李民警說。
「剪下多長一截?」李民警說不解也可以,裡邊的傷口可能是給血粘住了。
「沒說什麼。」月花說。
「他死在賭場上下不來。」米香只好這樣說。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月花又說。
「你只是喊培紹培紹!培紹培紹!好像培紹在後邊追你。」月花說像培紹這種人你怎麼還會在夢裡夢他?
疤頭就笑了起來,坐下來,看米香,說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還會碰到嗎?」米香的大弟弟在一邊說,他看了看米香,又看看他媽,想想又說,聽人說該死的培紹是去了南韓當了賭王,所以別說是碰,就是專門派出偵察部隊去找這堆狗屎也怕找不到。米香媽說鴨脖子怎麼會賣錢?怎麼又會開個廠子?哪有那麼多的鴨脖子?米香的大弟弟馬上笑著說,媽要是出錢我可以馬上讓人拉回一火車。現在米香家裡又能聽到笑聲了,一家人也敢大聲說話,到了天黑,也敢放米香的侄子出去玩兒。米香決定了,就隨月花去城裡,那裡等待她的工作是洗鴨脖子,洗鴨翅,洗鴨頭。米香的媽這時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說劉家的滷味為什麼那麼紅,聽說是鹵湯里放了紅花。什麼是紅花呢?米香的媽來了興緻,轉身上了樓,隔一會兒又從上邊下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盒子,米香的媽把小盒子拿到燈下來,說這裏邊就是你們的爸從外邊帶回來的紅花,是治婦女病的好葯。米香媽說到這裏忽然停了口,抬起臉,在燈下看定了米香,說這就是治不生小孩兒的最好的葯。米香的媽忽然又嘆口氣,說要是培紹是個好種,我早就會把它拿給你,要你給他生個一男兩女,我想我把這葯拿給你讓你給培紹生下個男女還不是造孽?也就沒有給你。米香的媽這樣一說,那些放在紙片上的紅花便在米香的手裡顫抖了起來。米香的媽又對米香說,話都對你說了,多會兒培紹回來,懂得重新變一個人來給我米香做女婿,你就喝了它給培紹生個一男兩女。
「我還是去法院離婚,到鎮長那裡申請指標我也要去。」米香想想,說。
米香愣在了那裡,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一回夠狠,用剪魚的剪子?」李民警問米香。
「聽見了吧!聽見了吧!」培紹又大聲說。
米香點點頭。
培紹把手已經插在了米香的褲帶里,一攥,一拉,米香的褲帶沒有給拉開反而更緊了,培紹便更火了起來,又用了大力,米香系的是一條紅色的布褲帶,只有越拉越緊的份兒,米香給褲帶勒得叫了起來。米香一叫培紹就鬆了手,卻順手把牆上那把用來剪魚的劉麻子剪刀拿在了手中,剪刀上掛著一片一片亮閃閃的魚鱗,培紹也不管會不會傷到米香,把鋒利的剪刀硬是一下子別進了米香的褲子里,然後猛地一挑,米香偷偷藏在褲頭裡的那三百塊錢還是被培紹搜了出來。培紹把那三百拿在手中,凶神惡煞地問米香:
屋子裡的人都不說話,都停止了吃飯,都像是被嚇壞了。米香的大弟弟看看米香,是一臉的疑問。米香看看大弟弟,也是一臉的疑問,米香站了起來,剛剛還在心裏的那點點憐惜此刻忽然一下子都不見了,她站起來朝外邊走,在心裏忽然對疤頭有無限的不滿,怎麼拿了人家的錢會這樣說話不算話?怎麼培紹還活在人間?米香已經走到了院門口,培紹的聲音她聽得更清楚了。米香不知道忽然從哪裡來的膽子,她又往前走兩步,大著膽子對只隔一門的培紹說:
「米香,滾出來!」
「怎麼了?你這手指怎麼了?」許小橋看了一眼米香纏著紗布的手指,紗布上有血跡,但已經暗黑暗黑了。
米香從她媽家回來,畢竟腳上是舊時的鞋子,似乎是小了,一路七歪八歪直走得兩腳生疼。米香戰戰兢兢進屋的時候,培紹正仰著臉在屋裡坐著很沒滋味地看電視,培紹看上去又好像對自己昨天晚上的行為很後悔,他每次打完米香都是這樣,他歪著臉惡笑著問米香:「打你兩下你就跑了?你跑?你怎麼不|穿鞋?我脾氣不好打你兩下是我心裏不愉快,但我心好,你讓我一夜都沒睡著,莫不是,你把那十萬已經拿了回來?」米香沒說話,手顫顫地已經在摸掃帚。培紹就又說:「你就是要從我這家裡逃出去也要穿雙鞋才好,讓別人看到還以為我連雙鞋都給你買不起?」米香實在是不敢對培紹說什麼,便開始收拾家,地上是一片瓜子皮和煙頭兒,還有被那隻貓抓得到處都是的殘花。看著米香掃地,培紹卻來了情緒,笑嘻嘻彎下腰要用手來脫米香的那雙舊鞋,還「咦」了一聲,說這不是你過去穿的那雙舊鞋?你媽家有那麼多錢還讓你穿舊鞋?米香不敢說話。培紹又說:「你把鞋脫了,我看看你的腳走壞了沒有?」米香不動,培紹便彎了腰,把米香的鞋子只一抽,然後一扔,培紹把米香的鞋子脫了不算,還把米香的腳扯過來放在了他的腿上。米香把腳從培紹的腿上抽下來,培紹又把米香的腳往自己的腿上放,嘴裏說:「剛剛過了一個年,難道我連自己女人的腳都看不得了?」米香不敢再說什麼,便由著他來。培紹一邊用手撫著米香的腳一邊問米香:「你媽家屋后的房子蓋了沒有?你媽家欠我的錢給我準備好了沒有?塑料的價格現在可是漲了。」培紹的情緒看上去像是很好,他的話里還好像充滿了悔意,說這下好了,塑料價格一漲,自己就要干正經事了,要去收購塑料,塑料收回來還是那句老話,你媽屋后那片地原本就是我的,我要在那裡蓋倉庫,我要發就先發給你媽家的人看看。培紹說別看你大弟弟現在發展的可以買兩輛拖車,還不全是我給他們跑的關係。我那會兒和你爸爸兩個人打天下吃苦受罪現在才有他們的好果子吃。培紹把米香的腳從腿上放下去,又要看看米香的身上,米香掙了一下,不想讓他看,培紹還是那句話:「元宵節的湯圓還在肚子里沒有消化,未必我連我女人的身子都不能看?」便一把硬扯了米香的胳膊過去,再一把把米香的袖子捋了起來。這https://read.99csw•com回培紹沒有說話,他想不起要說什麼。看著米香胳膊上一條一條紅紅紫紫的傷口,培紹不說話,手卻又在米香身上游來游去,後來培紹的手就停在了米香的上衣口袋那裡,他捏了捏,馬上笑嘻嘻地說:
疤頭笑了起來,說米香你到底只能是個女人家,「你圖什麼?卸他兩條胳膊到後來你還得養他,他又不是你兒。」
「不關培紹的事。」米香又小聲說。
李民警又告訴小幹事,讓他去「玩一吧」把關培紹馬上找來。
「這一回,培紹怎麼倒不來找你鬧事?」
「你要是不說我就把十個賊指頭都給你動一下手術!」
「你說我會給他錢?」米香的大弟弟恨恨地說姐你腦子怎麼這樣笨,你以前不是這樣笨,是不是真給培紹這小屌操的打壞了?
米香倚在門上先是看到了牆頭上鐵絲網發出的藍火,被嚇了一跳,后是聽到了培紹的這句話,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胸口,死死捂住,眼睛在暗裡亮得怕人。
米香沒敢叫,身子卻鯉魚樣疼得跳了起來,她能聽見自己「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咬牙聲,只一瞬間,米香已是大汗淋漓,她把自己的身子又彎下去彎下去,鑽心的疼痛已經把她團成了一團兒,那鑽心的疼痛又把她整個人蜷在了地上。米香能感覺到血已經很快流了滿滿一手掌,那血又從手掌里流了出去,已經流到了褲子上。
米香就哭泣了起來,更加傷心起來。
米香聽出來了,聽出來疤頭是什麼意思。

「未必真會有這種事吧?」許小橋亦吃了一驚,把身子一下直起來,說培紹是個人,又不是穿四隻皮鞋的畜生,他莫非非要突破鎮里的離婚指標?鎮長那天在會上說了,今年要鎮子里一起離婚案件都沒有才好,才會是遠近最好的文明鎮。
白玉蘭謝了,天氣一天一天熱了起來,鎮上的人們又是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培紹了,人們也習慣了,培紹總是這樣,忽然一陣子吼吼地在鎮里出現,忽然一陣子又銷聲匿跡,鬼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但人們在打牌的空隙里時不時還會說到他,說培紹這小屌操的莫不是去南韓華克山莊那邊當了賭神?怎麼會贏了一筆錢就再也不見?難道世上會有這等好事,拿那贏的五千又贏了五百萬?人們說東說西,但根本就沒人提起那天夜裡培紹在米香媽家院門前的鬧事,因為那對培紹來說是家常飯,對米香媽家的鄰里來說也是家常飯。小鎮的人們現在都不知道培紹去了什麼地方。培紹的爸還忙著他的殺豬生意,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是血里去血里出,根本就不會想到培紹,因為培紹常常是一整年也不會登他爸家門一次。要登門也只是瞪著眼要錢,培紹給他爸罵過兩回,便記仇在心,就是他爸有事來叫也偏偏不去。
「米多,小舅子,算你有種,未必你就能用電網把你姐網住!把你兒子網住!」
「你小時候腦子還好。」米香的大弟弟說。
「培紹常去『玩一吧』鬼混。」
「你真是個女人,你是不是非想死在他手裡不可?」
這回是米香自己要把那手指上的紗布弄開讓許小橋看看,卻又疼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他就把你的手指剪了一截?」許小橋說。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米香對她媽說了要進城做工的事,說是劉家正在那裡開滷味廠。米香的媽還沒開口,米香的大弟弟在一邊馬上拍手說好,說姐姐你要是再整天孵在家裡人也會給弄出病來,到外邊做做事會好些,活兒又不重,不過拔拔毛而已。
「既然離又離不掉,法院、派出所又都不管他,請你殺掉他!」米香說。
「你在家裡住了五天了,六天了。」米香的媽說。
米香不知道自己會不會。
再睡的時候,米香就在自己嘴裏塞了一個手帕,這下子好了,再有噩夢降臨,米香不再擔心自己會喊出什麼來,結果這一覺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外邊是一片鴨子的叫聲:「呷呷呷呷、呷呷呷呷」,鴨子都是從四面八方收來的,在廠里用精飼料填養一段時間再宰掉。米香在廠里待了一個月,人漸漸胖了起來,臉上也有了顏色,只是到了夜裡睡覺的時候必定要用手帕把自己的嘴緊緊塞住,不塞住嘴她就無法入睡。有幾次,她被那一千隻鴨脖累得一躺到那裡就睡著了,但馬上又會驚醒過來,原因是她想起自己忘了把嘴塞住。
培紹吼了一聲,把桌上的剪子又一把抓了起來。
「她能做什麼?」月花說還不是給她男人培紹拿去賭,不給不行,不給就打,非要無中生有打出十萬不可,他說米香爸欠他十萬,他哪裡有十萬,培紹他那殺豬的爹都沒見過十萬!恐怕連一千都沒見到過,雖然整天在那裡殺豬。
米香的手抖得更厲害,把那些紅花都抖摟在桌上。
「你出門小心碰到培紹。」米香的媽跟在後邊小聲說。
米香便忍不住「唉喲」起來,兩腳疼得直跺地,她讓月花輕一些,月花看著她,倒張著手不敢解了。
「看看看,這難道不是我丈母娘還我的賣血錢。」
米香又一把抓住了月花的胳膊,問月花自己在夢裡到底說了什麼?
米香從來都沒有這樣恐怖過,她現在是夜夜都睡不安穩,耳朵像是已經無限地長了出去,一直長到了街上,長到了有聲音傳來的任何地方,夜裡她都好像有了幻聽,聽到有一堆人在那裡吵吵吵吵、吵吵吵吵個不休,這吵吵不休的聲音總是歸結為一句話:培紹死了,培紹死了,培紹死了!而到了夜裡,她又總像是聽到了培紹那零零亂亂的腳步聲,像是已經走到了她家的院門口了,像是又繞到了她家的後邊門那裡。白天的時候,米香的膽子倒是大了,敢到處走走,她不敢問,卻希望聽到哪怕一點點關於培紹的消息,她還又回過幾次自己的家,家裡還是那個樣子,她忍不住又把家收拾了一下。家裡的樣子告訴米香培紹一直沒有回來過。這天,米香去了培紹父親那裡,培紹的父親現在住在鎮子最西邊的那一帶,那一帶住滿了撿破爛的人,所以幾乎到處都是破爛。米香是在破爛堆里穿行。培紹的父親正在殺一隻黑豬,豬叫得刺耳無比,真不知它從哪裡來的那樣深長的底氣,一口氣叫下去,還一刻不停。培紹的父親看到米香了,但他嘴裏含著那把鋒利的殺豬刀一時騰不出嘴來和米香說話,只朝米香這邊點點頭。培紹的父親從模樣上看好像比他兒子培紹大不多,殺豬殺得十分麻利,讓人在一邊看著既佩服又害怕,米香是因為害怕才不經常來這裏,培紹則是瞧不起他爸的殺豬手藝,認為是丟臉,所以很少來這裏。米香就站在那裡看自己的公公殺豬,為了怕豬血濺到身上,培紹的爸爸在身上圍了一塊黑塑料布,每一走動就「嘩啦嘩啦」響。看完了培紹爸爸殺豬,米香才敢問培紹的爸爸這幾天見沒見培紹。培紹爸在塑料布上擦拭擦拭手上的血,說培紹這小子也許又找到了另一個親爸,那就讓他叫別人爸好了,就當我當年白使了那麼一股騷勁,他從過年就沒來過這邊一次!培紹的爸對米香倒很好,他把那副剛剛從豬身子里掏出來熱騰騰的豬肝要米香拿回去。米香忙說這麼一大副豬肝我怎麼吃得了?培紹的爸說就算我給親家母的一點小心意,未必你們全家一齊上陣都吃不完這一副豬肝?又說這豬肝誰都吃得就是培紹這狗東西吃不得,讓他吃他的那些塑料骨牌好了。沒打聽到培紹的消息,米香只好提了那一副豬肝又回了家。米香提了那副豬肝走了一路,到後來還是又繞了道把豬肝送給了月花,她不敢把豬肝提回家,只要把豬肝提回家,家裡人就會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就會知道她心裏其實還在念著培紹,不願他死。
米香伏在地上疼得張大了嘴,滿臉是油光光的汗,滿眼是亮花花的淚,卻啞啞地喊不出一點點聲音來,老半天,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粘在牆上的那張借條,借條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培紹自己寫的,自己寫了,卻讓米香在上邊按了手印,硬說是米香爸活著時欠他十萬,要去法院打官司,而且已經去過一次法院,法院那邊的人誰不知道培紹,不敢惹他也不願惹他,也只說證據不足,要找到米香父親的字跡做證才行,官司這才放下。米香低下頭,卻不敢看自己的手,手上滿滿是血,米香聽人們說斷掉的手指是可以去醫院接好的,便忍著疼把被培紹扔在那裡的一小截小拇手指摸摸索索撿了起來,那一小截小拇手指上連著一小段指甲,已經給培紹用腳蹍得扁扁的。米香就那麼把那截小拇手指放在手心裏跌跌撞撞出了門。已經是二月了,外邊的陽光顯得格外亮堂。米香出了自家院門,看到前院同學月花家的那群鴨子,正在地上「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啄食什麼,見米香過來亦不跑。月花正在把正月里吃剩下的糯米水粉塊往幹了晾,竹箔上白花花的一塊又一塊,米香的臉色讓她嚇了一跳,月花忙放下手裡的事,撲過來:
「不關培紹的事。」米香小聲說。

「准。」米香說。
「米香,你給我出來!」
「這就怪了,難道你是米香。」培紹說世上怎麼還有月花姐你這樣的人,倒希望人家夫妻不合?只這一句,月花忽然張開嘴說不出話來,月花看看米香,覺得米香真是可憐,心裏又恨米香軟弱。
米香大聲說:
「可不是我殺人,是你花錢僱人殺人!」疤頭站起來望望窗外,說這種事什麼就是什麼,嘴上一點點都亂不得,疤頭又對米香說從今天開始哪裡人多你就去哪裡,你大弟弟你二弟弟你都讓他們待在廠子里,不要四處走,讓人們都看見他們在什麼地方,讓人們也看見你在什麼地方,但你去什麼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要再來這裏,你明白不明白?
「是。」米香不知道疤頭又要說什麼了。
「聽見了吧?聽見了吧?」培紹馬上大聲說。
「你讓我去找他?」米香說。
「培紹怎麼個死法到時候你知道了也不要吃驚。」疤頭說。
米香媽把那一卷錢塞給了米香,米香用手捏捏,是七八百的樣子。米香的媽又塞給米香兩個塑料袋,一個裡邊是十多個青皮鹹鴨蛋,一個裡邊是過年時炒好的落花生和米花糖,還有一塊紅潤潤的五花臘肉。
許小橋給米香去旁邊取了毛巾來,讓米香擦擦臉再說。說這次又是為了什麼?米香擦了臉,許小橋又把毛巾放回到原處,忽然想起來了,想起來米香不會生孩子的事,把身子往前靠靠,說米香你那事?你那事?就你那事?明白不,就你那事,何不到北京去做一下檢查,如果有了孩子,男人對你的態度就會不一樣。許小橋把一杯水推給米香,又放低了聲音對米香說咱們橫豎都是女人,咱們又都是過來人。你說,你檢查過沒有,是你的事?還是培紹的事?許小橋這麼一說,米香就哭得更凶,前兩年她就和培紹去南京大醫院做過檢查,那邊醫院說問題是出在培紹,是培紹肚子里根本就沒有精|子,要有也很少,只有可憐的幾粒,根本就無法爭取變成小孩兒。這件事培紹不讓米香對任何人說,說要是米香對別人說了此事就會要了她的命。
米香的大弟弟一直把姐姐送到收費站,他看著米香進去,他一直在外邊等,在一株玉蘭樹下,夜風裡,玉蘭的花香飄了過來,這是多麼好的春夜啊,到處是玉蘭的花香,到處是玉蘭白白的花影。怎麼會那麼白呢?米香的大弟弟把頭抬起來,才看到天上那輪滿月,只是沒人能夠看到米香大弟弟臉上亮亮的那兩道淚水。後來米香的大弟弟蹲下來,捂住臉「嗚嗚嗚嗚」地哭起來,但他馬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再不讓自己哭出一點點聲音來。米香的大弟弟一直等到米香從收費站疤頭那裡出來。回家的路上,米香的大弟弟說做這種事講究的是不能走回頭路,便朝東,從派出所那條路斜插下去。夜還不算深,路邊還有很多的人,路過派出所的時候,米香的大弟弟忽然把一口唾沫憤憤地吐在了派出所的門上。
「是。」米香說。
「你已經剪我一個手指,還什麼十萬?」米香說。
「你要是敢叫出聲,我再給你剪掉一截!」
「早上你起來給你家裡人做了飯,你媽給了你錢是不是?」月花又說。
米香不知道自己到時會不會。
「你是不是夢到了培紹,你喊他做什麼?」月花說。
「你給我馬上滾!」培紹說。
「婚姻就像學開車,要磨合一個時期呢。」許小橋說。
「培紹,你閉嘴,就怕你活不到下一個生日!」米香說。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說出來?」許小橋說。
「你點頭是什麼意思?是經常做,還是不經常做?」許小橋又說,這很重要,夫妻的感情與做|愛分不開,那事說起來不好聽卻是感情的基礎,都是過來人,你米香還怕問這個。那種事,是越做得多感情越好,不做就是另一種情形,我們做調解工作,這些事是要問得清清楚楚的。
月花是半夜被米香的叫聲從夢裡驚醒的。這時候正是培紹剛剛從賭場回來。培紹又輸了錢,米香從她媽家拿回來的八百塊錢又輸得一分也不剩。已經是後半夜了,米香的叫聲雖然壓得很低但還是聽起來十分的怕人。月花只聽到米香凄慘的叫聲,卻沒看到米香捧了自己血淋淋的手從屋裡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來。
「當然是僱人,你想想我還會去親手殺人?你看看我的手。」疤頭把手伸給米香,疤頭的手指上是兩個黃糊糊的大金戒指。
「殺了他?」米香說,心怦怦亂跳,好像已經有人在那裡一刀一刀殺培紹了。
「做。」米香說。
「這樣的人你未必想讓他再活,他要是活下去死的就是你。」米香的大弟弟說。
「他頭一夜是不是剛剛打過你?」月花要引導米香把話說出來。
「你和我是不是老同學?」疤頭說。
「就是培紹!」米香說。
米香張大了嘴,看著許小橋。
洗完碗,米香去屋后看了看,前院的門已經插好了,她想看看後邊的院門插了沒有,米香家現在防培紹就像防強盜,米香很怕培紹不知什麼時候便會從後邊的院門鑽到家裡來。屋后都是從四處收來的爛塑料,都一律灰灰的,用鐵絲網網著,春天的時候,屋后那株開白花的海棠不知怎麼忽然死了一半,都說樹也知命,樹是米香的爸爸種的,米香的爸爸一死,這樹就九-九-藏-書不再結果,現在已經死了一大半。有人對米香的大弟弟說要把這樹砍了,樹砍了家裡就不會遭厄運,米香朝這棵樹一步一步走過去,步步都是哀傷,心裏想是不是自己給這個家裡帶來了厄運?走近了,米香用手摸摸粗糙的樹榦,就聽媽在她身後猛地顫聲叫了一聲:「米香,你不要再想傻事——」米香渾身抖了一下,說:「怎麼會?那種事不會再有二次。」便又轉過身慢慢回到前邊的屋裡。「要不你就多住幾天?」米香媽緊跟在米香後邊對米香說,米香明白媽的意思,是要她走,米香也明白她媽是怕什麼,是怕培紹凶神惡煞像上次那樣舉著棍子趕來鬧事,吼吼地來要他那莫名其妙的十萬。米香一家人現在都被培紹一次次來鬧事鬧怕了,派出所那裡雖然去了無數次,但每次都不起一點點作用。前不久派出所那邊又說今年上邊連一個離婚指標都沒給,所以大家誰也不要想鬧離婚,倒是派出所那邊反過來勸米香,要她回家和培紹好好過日子,要維護模範鎮這塊牌子,還說誰家的夫妻不打打鬧鬧,未必一吵鬧大家就要離婚,要是那樣,派出所還不變成個離婚所,還不被鎮子里的人罵死。這話倒更加助長了培紹,打米香打得更凶。為了防培紹,米香的大弟弟現在都有心在牆頭上安一圈兒電網。
這天米香的心裏很亂,是亂得不能再亂,是一刻也坐不住,中午的時候,她把前後門都死死插好了,家裡人回來一個她就去開一次,然後再把門死死插好。她要到灶頭幫著媽做飯,她媽卻讓她坐在一邊不動,心疼她的手指。米香進屋去躺一會兒,看看身子下,身子下還是自己和培紹結婚時的那條線毯,線毯是紅色的,上邊是牡丹和鳳凰,雖然顏色早已褪掉了,但還是讓米香不由得傷心起來,這時候她倒要想培紹的好。想第一晚上的情形,想培紹的纏綿和培紹的猛力。又想她的同學疤頭小時候的種種事,時間真像是過得特別慢特別慢。米香的大弟弟把錢交給米香就去廠里了,中午他一般不回來,他總是中午在廠里吃一頓飯,直到很晚才累個臭死回來。晚上的時候,米香的大弟弟從廠里回來,打了一盆熱騰騰的水在那裡燙腳,米香過來對大弟弟說:「我還是跟他離婚吧?」米香的大弟弟即刻瞪大了眼,兩隻腳一下子揚得老高,說姐你去了多少次法院,哪次你離成了,還不是回來后給那個小屌操的打個爛死,今年法院做得更絕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保住模範鎮的牌子連一個離婚指標都沒有,你離什麼離,誰給你離,與其你死,不如他死。
「我出去走走就回來。」米香說。
「是。」米香說。
米香又把頭點點。

十一

在院門外撒野的培紹給嚇了一跳,在外邊說:
「你要她說什麼話,未必非要把我說成是沒有人性的畜生才行?」培紹看著許小橋,臉上掛出惡笑來,又說,你非要讓我們突破鎮里的離婚指標是不是?
「後來呢?」許小橋說。
「解開來!」培紹要米香把褲子解開。
米香不說話,事到臨頭她又有些捨不得又有些怕。
「你說不說?」培紹把剪子打開了。
米香不敢說是,又不敢說不是,月花替她說。
「你還去,去了會有什麼結果?」米香的大弟弟說這種事連他都煩了,他要米香再別說法院的事,鎮里給法院那邊下的指標是今年一個離婚的指標都沒有!
米香這回點頭了,眼淚已經把上衣打濕了一片。
米香說她沒事,什麼事也沒有,一點點事都沒有。
「你打聽老子?老子未必就只會天天輸!」
「你怎麼啦?」米香的大弟弟對米香說,姐姐你別大驚小怪。
「是啊,所以他就不肯來了。」黃正國說。
作者簡介
「讓你再告,讓你再告,告了也不給你離,聽見沒?沒有指標,這就是政府肯為老子著想,老子打爛你你也是老子的老婆!你是不是想讓我給你媽那邊送一桶汽油?」
「就是不知道疤頭殺過人沒有?」米香看著大弟弟說。
米香還是不敢說話,她後悔自己把三百塊錢放在內褲里,就是回家之前繞個彎放在好朋友月花那裡也好。
「到時候你侄子也許會跟著倒霉。」米香的大弟弟又說,這句話就像刀子一樣剜了米香的心一下,她的眼更亮了。
米香把賬號記在了一張小紙條上,手抖得把幾個數字寫的歪歪扭扭。
「就是剪魚的剪子。」月花說。
「既然如此,也好,那你們就走吧。」李民警說。
疤頭站起來,卻不是要把米香攙起來,而是把門從裡邊關嚴了,朝外聽聽,又朝窗外看看,然後才小聲對米香說:
米香是硬被月花拉到派出所的。派出所里許多人在那裡打掃衛生,院子里到處都給潑得濕漉漉的。過了春節,又過了十五,而且二月二也已經過了,各單位都是重整旗鼓的樣子,但未必會有多少事,只有打掃衛生,內容也只是掃院子擦玻璃,還有就是有兩個人在收拾花池,花池裡那兩株臘梅,花已經乾枯了,卻硬是不落,還有一點點黃顏色,讓人們想它們香時的芬芳。米香被帶到樓下一進門的一間屋子裡。派出所的李民警看米香的臉色那樣難看,忙讓米香坐下,還端過一杯水來,米香的手指已經給大夫包了起來,白白的一團紗布,裡邊的血現在已經又洇了出來。米香用一隻手托著被培紹剪掉一小截小拇指的另一隻手,身子在不停地抖。李民警先問米香什麼事?月花便馬上在一邊憤憤地說光天化日下有人用剪刀剪了米香的手指。李民警嚇了一跳,說這還了得?是不是搶你手上的金戒指?是不是又是那些外來的民工?李民警說自己當了二十年的政協委員,提案不知做了有多少次,每次都是為了鎮里的人民著想,要鎮上為了治安不要再僱用外地民工,可提案交上去總不見有什麼動靜下來,過些日子,四月底,又要開會了。李民警說他這次還要寫這樣的提案,要鎮上驅逐外地民工。
這幾天,米香的媽心裏也不踏實,她問了米香好幾次,說:
培紹把那捲錢掏了出來,放在手裡數了一下,馬上就火了,一下子跳起來,指著米香,說這點點錢夠什麼?一上場子就馬上飄沒了,我當初給你爸輸的血也比這值得多。
「像培紹這種人你怎麼會還想他?」月花說。
從派出所出來,在街上走的時候,培紹佯裝親熱把米香半摟半扶著,他有意要讓人們看他這個親熱樣,月花反被遠遠甩在後邊。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米香卻忍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無比的慘叫,培紹已經用兩個手指鉗子樣死死捏住了米香那個包了紗布的手指。
也就在這時候,米香忽然發出了一聲無比凄厲、十分怕人的尖叫,聲音拖得很長很長,一直拖到米香的嗓子突然啞掉。那些剛剛還在「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叫個不停的鴨子忽然都停止了叫聲,都聳起了脖子,吃驚地望著這邊。
「還說什麼魚,我疼死了。」米香說。
「要想安寧。只有讓培紹死!」米香的大弟弟又說。
「放你媽狗屁,老子有一百個生日好過,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培紹在外邊說。
米香已經是淚流滿面,她哆哆嗦嗦把十個手指頭都緊緊攥了起來。
「我是不是說了夢話?我都說了些什麼?」米香有時還會問月花。
米香卻再也吃不下去,人坐在飯桌邊,腦子卻已經不知道在哪裡,她飛快地想遍了小鎮里的井。小鎮里現在已經沒有幾口井,酒廠那邊有兩口,縣衛生所那裡也有一口,酒廠的井是為了釀酒,衛生所的那口井是因為水好喝,泡茶頂頂好,所以一直沒被人填掉,還有什麼地方有井?米香從井忽然又想到了水缸,忍不住「啊呀」叫了一聲。
「好哇,」培紹在外邊說,「要不你就把另外九個手指都從門縫裡伸出來,讓我都給你剪掉,那十萬老子就和你一筆勾銷!」
「傻姊妹,你不會喊?」許小橋說。
米香在裡邊不屑地笑了起來,說:
「你把錢給了培紹?」李民警端坐下來,看著米香。
米香看著那個紙包,吃了一驚,她最知道培紹,如果現在給了三萬,接下去還得要給,就是給到十萬,培紹也不會罷休,也要節外生枝。
米香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腰帶。
「你例假來不來?」許小橋問。
「我可憐你,還以為你能重新做人!」米香大聲說,又返身往屋裡走。培紹在外邊聽聽,又喊了起來,又拍起門來。米香的大弟弟這時再也忍不住,站在院子里也說了話,說培紹你最好不要拍門,你最好從牆頭上貓狗一樣爬進來,只要你敢碰碰上邊的電網你就爬進來,我在裡邊用纏了紅綢的樟木梯子接神仙一樣接你下來,你下一步我就給你一個金元寶!米香的大弟弟剛說完這話,馬上就有磚頭砸在了院門上,又有磚頭飛到了院子里,又有磚頭給甩上了房頂,房頂上的瓦片「嘩啦嘩啦」好一陣響。後來又有磚頭甩在了牆頭上的鐵絲網上,鐵絲網上「噼噼啪啪」發出好一陣藍火。
米香拚命地朝疤頭的收費站跑了過去,那邊正好有一群鴨子,被米香嚇得扭著屁股東西南北一陣亂跑。
米香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你怎麼總是『是是是是』!」急性子的月花又在一邊火了,對米香說你也不說說他是怎麼搜你,從上衣口袋搜到褲子口袋,從褲子口袋搜到你裡邊的口袋?你怎麼不說?你怕什麼?你相信我,他培紹再膽大也未必敢到派出所來撒野。月花把臉轉向李民警,說還是我來說吧,米香把那八百塊錢分作了兩處放,五百元放在了外邊的口袋裡準備讓培紹拿去賭,三百元放在了內褲的口袋裡準備過日子。米香原想只給五百元讓培紹去賭,想不到培紹把那三百也搜了去,想不到培紹這畜生就為這三百元把米香的指頭鉸去一截,用的還是剪魚的剪子!
「我就回了家。」米香說。
米香又把頭點了點。
「我怎麼會想他?」米香說。
「你瞎說,一大早你剖的是什麼魚?」月花說。
米香這時才把手指伸給許小橋看。
隔一會兒,米香忽然又推推一邊的月花,小聲說月花你來圓圓這個夢,我媽夢見培紹在屋頂上頭朝下倒著走,頭髮還濕漉漉的,他頭朝下倒著走,你說是什麼意思?月花卻在一邊迷迷糊糊說睡吧,睡吧,明天還要爭取一千個鴨頭。
米香忍著疼說是自己不小心剖魚時用剪子剪的。
「你真要殺培紹?」米香又說,「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他不死咱們全家都會跟著他倒霉。」米香的大弟弟說。
「培紹呀培紹,我不能讓你活過今朝!」
「那當然不夠,現在的行情要這個數。」疤頭伸出一個巴掌,說不過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不夠的那兩萬他可以再給補上,但疤頭要米香做到一點,就是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這和卸條大腿不一樣,和卸條胳膊也不一樣,和在腦袋上開一兩個透明小天窗也不一樣,要是走漏風聲,到時候誰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跟著倒霉。疤頭說這種事他會找外地來鎮里打工的民工來做,做完了就讓他們走掉,天涯海角誰也找不到,疤頭告訴米香一個賬號,要米香把那三萬塊錢先打到這個賬號上,然後等消息好了。
「你去叫關培紹來!」李民警站在門口對外邊的小幹事說。小幹事剛來派出所,年紀輕輕,臉紅紅的還像個少年,他也知道培紹的事,笑了一下。李民警對這個小幹事說這個小屌操的關培紹也太離譜,又不是他媽的小孩子,還說什麼他岳父活著的時候欠過他十萬,他哪會有十萬,是偷還是搶,要是再鬧下去,咱們這模範鎮的牌子非讓他給摘了不可,告訴你,他爸就是咱們鎮西邊的殺豬匠關老七。
培紹在外邊笑了兩聲,說:
「你去做什麼?」米香的媽不放心,又緊跟出來問。
這天吃晚飯,米香的媽突然又說到了培紹,說她夢到了培紹,夢到培紹頭髮濕漉漉的在房頂上頭朝下行走。
「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米香眼睛亮亮的。
「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我不能看著我的老同學被穿四隻皮鞋的爛男人打成這樣。」疤頭說殺掉培紹這種人其實是為民除害,就是不知道給人家三萬肯不肯干?
米香嚇得抖了起來,她看看那厚厚的紙包,不知道大弟弟是如何主張。
「培紹,你少胡說!我原來還以為你有了五千會去做正事,還想為你再加一些錢讓你去外地打工掙錢見世面,想不到你這樣。」
「未必是被人栽到水缸里?」米香說。
「是。」米香說。
「那他為什麼要剪你的手指?」李民警說。
「你最好什麼也不用說。」疤頭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到時候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只說不知道。
「我還說什麼?」米香又問。
「你把錢給了培紹?」許小橋說他培紹又拿去賭,是不是?
疤頭的話把米香嚇了一跳,米香結結巴巴說:
培紹把剪子對著米香「咔嚓」一合。
培紹又趕去賭了。屋裡,可憐的米香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疼得兩隻腳直跺地,卻連一點點聲音都不敢哭出來。米香已經不敢再去派出所,每次去都沒什麼結果,派出所里的人口氣到後來都一樣,都說小鎮子里家家都一樣,誰家的夫妻還不幹一仗兩仗?夫妻打架不過夜,打來打去還是赤緊夫妻,生兒生女一個也不肯少,鎮子這麼小,誰不認識誰?未必派出所就把人家夫妻活活拆散了。米香去過多少次派出所,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但每次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話:「哪有個男人不打女人的,就是打一百仗一千仗,到後來還不是棍兒肉往縫兒肉里去,這種事,最好不要往法律上放,法律也管不了這種家長里短。再說你們誰也不要光為自己想,也要想想鎮子的榮譽,鎮子的榮譽就是要你們不要離婚,離得越少越好!」
「給你點紀念!」培紹一把把米香的那個小手指拉了過去。
「是我自己不小心剪掉的。」米香低著頭說。
米香已經走到了院門口,她拉開了門,想回身對大弟弟說一句什麼,但她沒說,只有一個人聽到了米香的聲音,這個人就是米香自己,米香聽見自己在心裏對自己說:
「她就是米香。」
培紹把力氣使下去,使下去,使下去,培紹咬著牙狠狠地說:
「姐你的腦子是不是真給那小屌操的打笨了,他哪有十萬,把他老子綁架了他也拿不出一千來,還十萬?你結婚他只陪一個木臉盆架,上邊的油漆恐https://read•99csw.com怕還是他爹殺豬時偷來的豬血!」
米香接過她媽手中的碗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她一邊吃一邊抬頭看看牆上那個木殼子鍾,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多了。外邊的雨還在下,「淅淅嘩嘩」的檐溜從房檐上一道一道白花花地掛下來,又落在檐下的打稻木桶上發出好大的聲音。米香突然放下了碗,她好像聽到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會不會是培紹?會不會是培紹?培紹會不會已經又追到了這裏?米香的一顆心就「怦怦」亂跳了起來,她站起來,驚慌地聽著外邊。但那不是腳步聲,只不過是風把地上的一個易拉罐吹得「咯咯啦啦」一路響。米香大口大口吃過了飯,才讓她媽給她洗身上的傷口。米香的媽把米香身上的傷口用稀鹽水一點一點擦過,米香的背上、腿上、胸前都是給培紹打出的傷口,米香媽每給米香擦拭一下,米香都要疼得把嘴猛地張大一下,但她就是不肯叫出聲來。米香的媽最後把自己的眼淚給擦了出來。米香累了,光著腳走了那麼遠的黑路,渾身給冰冷的雨水淋得精濕,她媽給她擦拭完傷口,她一躺倒就睡著了,但只睡了一會兒,她忽然又驚坐了起來,她好像又聽到了腳步聲,培紹那零亂的腳步聲,但還是那個被風吹來吹去的易拉罐在響。米香又躺了下來,這一次她再也沒有睡著,大睜著眼,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米香淚眼模糊地看著頭頂上的房梁,恐懼加上腳疼讓她無法入睡。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錢,沒有衣穿都可以對付,天天挨打的日子實在是難挨,更加可怕的是讓家人也跟著受罪。米香兩眼盯著黑漆漆的房梁,忍不住兩手捂住嘴哭了起來,但米香馬上用嘴咬住了被頭,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十萬,十萬,到哪裡去給培紹找十萬?」培紹現在真是瘋了,自己拿起筆寫了個條子卻硬說是米香的爸活著的時候欠了他十萬。
一陣鑽心的疼,米香的一小截手指尖居然已經被培紹鉸了下來。
米香的大弟弟要姐姐坐下,然後把一個厚厚的報紙包放在了玻璃茶几上,他用手拍拍那紙包,對他姐米香說:
縣城很小,培紹很快就笑嘻嘻地給叫到了派出所。培紹一來,米香馬上嚇得不敢再哭,也不敢再端坐在那裡,她馬上站起來,站到月花身旁去,好像月花能保護她。培紹倒沒事一樣靠著牆往那裡一站,把一條腿彎到另一條腿的後邊去,他的鞋子上都是泥。培紹「咦」了一聲,歪著臉看定了米香,對米香說一大早叫你不要洗那條魚你偏要去洗,叫你不要用剪刀鉸魚尾你偏要用剪子去剪那竹棍子樣的魚尾,這會兒你到派出所做什麼事?又不是派出所讓你用剪刀剪魚。李民警馬上打斷了培紹的話,說關培紹閉上你那張臭嘴,讓你婆娘自己說。你婆娘未必一輩子就沒有洗過魚,你婆娘也未必傻到會把手指和魚尾一齊用剪子往下剪。月花也在一旁用手指著培紹插嘴,說你老婆也是人,人到老了還是要靠老婆,麻將未必能跟你關培紹一輩子。培紹拍拍手,說月花姐你說話蠻好聽,我最愛聽你的話,誰會跟麻將過一輩子,一顆一顆放在床上都硬得硌人,鬼才會和麻將過,要暖被子還是要靠老婆,那東西硬了更是離不得老婆。李民警馬上又打斷培紹,要培紹住嘴:「培紹你少說廢話!我不問你,我只問你婆娘。」李民警回過頭來再問米香的時候,米香的話已經即刻全變了。
「不關培紹的事。」米香小聲說。
「還有法律呢!還有法院呢!米香怎麼可以這麼干,米香怎麼不求助法院?」一個警察嚴肅地說。「是啊,」劉家正也跟在一邊說,只是不知道他是在對誰說,劉家正說:「這事可鬧大了,模範鎮的牌子這一下子要掛到別處了,米香怎麼、怎麼不求助法院?」
米香從二弟弟的廠里又走了出來,一出廠門,她聽到了「嘩啦嘩啦」的聲音,抬頭看看,是廠門口那株樹上掛的爛塑料布被風吹著響。米香忽然變得急惶惶起來,她走得很快,好像她已經把培紹打她的事都給徹底忘掉了,把培紹剪她手指的事也忘掉了,她要馬上找到培紹,她忽然像是膽子變大了,好長時間了,米香和培紹在一起的時候,只要米香手裡有些錢,她的膽子就會大一些,培紹也會對她好一些。米香現在手裡有了三千塊,但她想不好怎麼勸培紹馬上離開鎮子。米香先是回了一趟家,家裡沒有培紹的影子,地上到處是煙頭和瓜子殼,被子在床上亂堆著,那隻貓在被子上伏著,那隻貓的旁邊還伏了另一隻大貓,它們是叫春叫到家裡來了。米香把地掃了一下,然後,米香又去了培紹經常去的「玩一吧」。「玩一吧」在花圃飯店後邊的一個車庫上,樓梯在外邊。樓梯上邊的門口常年掛著一個紅燈籠。米香進去的時候,裡邊正有兩三桌人在那裡打牌,只是哪一桌上都不見培紹,經常和培紹一起玩麻將的那個叫黃正國的對米香說從前天起就沒見培紹。
「我媽也不敢要我待在她那裡,怕他趕來又弄個雞飛狗跳。」米香說。
「你贏多少?」米香在裡邊說。
「臉就這樣,就這樣倒著。」
「你說呀,他做不做?」許小橋又問。
「雇疤頭殺了他。」米香的大弟弟說,說這事只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米香嚇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說什麼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米香不絕的叫聲。
「是。」米香說。
「你想讓他怎麼死?」米香捂著胸口,她覺得自己那裡在隱隱作痛。
第二天,天又下了雨,這年春天的雨水真是多,白花花的一道一道的檐溜把屋檐下的那隻打稻木桶敲得像打小鼓,米香的大弟弟聽得心煩,出去把木桶用腳一勾踢到了一邊去。米香的大弟弟把米香叫到自己的屋子裡來。米香的兄弟媳婦這時已經去廠里忙了,米香的侄子也已經去上學。米香的大弟弟住西邊的屋,西邊的屋和東邊的屋都是閣樓,以前是下邊養牛養黑山羊放雜物,現在米香一家人早就不做農活了,糧食都是買來吃。下邊的房子便做了吃飯的地方,上邊只睡人,客人來了也只在下邊喝茶說話。屋裡的老傢具現在是沒有一件,靠著東邊和南邊的牆是新置的木殼子沙發,沙發中間又是亮光光的玻璃茶几,城裡人是什麼樣擺設這裏就是什麼樣。就這一點最讓培紹生氣,培紹一次次說米香的大弟弟是拿了自己的錢才能讓自己像個城裡人未必會有什麼好結果。米香的大弟弟昨夜裡一夜沒睡好,眼睛里都是血絲,紅得怕人。他讓他媽一大早就出去買血豆腐,說米香的身子需要好好補一補,順便再買只肥一點的雞回來,他這是打發他媽離開,然後才好和米香說話。
米香點點頭說是。
「你到底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月花問米香。
「你當時想把那三百給他算了?」李民警說。
「未必沒結果我就會娶你。」培紹對月花說,說自己的那東西哪天隨便硬一硬也許就是一對龍鳳胎會給米香生出來。
「結果他把那三百也搜了去?」李民警說。
米香的心就「怦怦怦怦」跳了起來,培紹贏了五千,加上自己手裡這三千,他可以離開這個小鎮了,他可以不死了,米香在街上走,走得很快,心裏都在想這八千塊錢培紹能拿來做什麼。從和培紹結婚,她和培紹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米香的心「怦怦怦怦」亂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奇怪胸口怎麼跳得這麼厲害,她想讓自己把腳步放慢,卻怎麼也慢不下來。米香忽然站住了,前邊是收費站那個紅紅的尖頂子,自己怎麼就已經來到了疤頭的收費站?收費站前怎麼總是有一群鴨子,在那裡「呷呷呷呷、呷呷呷呷」叫個不休。
米香就捂著臉哭了起來。
「培紹是不是病了?」黃正國對米香說,摸了一張牌,看看,又對米香說,一個耍牌的人要是贏了就跑掉真是沒一點點意思。
米香的大弟弟在一邊靜靜的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米香的大弟弟才又不著邊際地說:
米香想問問黃正國培紹贏了幾多,但還是沒有問出口,心裏倒像是有些放心了,米香往外走的時候倒被黃正國又喊住,黃正國管米香叫嫂子,黃正國對米香說嫂子你聽好了,培紹昨天手氣好得真像是撞了神仙,一下子就贏了五千多,你可以隨他去香港了,那二炮手輸得沒了人民幣,還給了他一些港幣,一千元港幣可以買一張飛機票飛香港了。
「放你媽狗屁!放你媽狗屁!放你媽狗屁!」
米香去了疤頭的收費站,她現在什麼也不怕了,腳步邁得很急很快,而且,也不再想培紹會不會在路上出現。米香在前邊走,隔一陣,她的後邊忽然有一陣腳步聲跟了上來,是米香的大弟弟。米香的大弟弟從後邊把一個長方的硬硬的包兒遞到米香的手裡。米香的大弟弟小聲告訴米香這裏邊包的是整整兩萬,要她把這兩萬再給疤頭送去:
「是在『玩一吧』?還是在『金昌順』?」李民警回身問了米香一聲。
「他頭朝下在房頂上走,頭髮還濕漉漉的,啊呀!他會不會頭朝下掉到井裡,在井裡?」米香看著自己的大弟弟驚恐萬狀地說。
培紹又不說話了,停了片刻才說:
「讓這個關培紹來一趟!」許小橋撥了電話,不知把電話打給誰。
培紹在外邊稍停了片刻說:
培紹忙笑著說我們哪裡是賭,我是和劉佔山他們幾個在一起研究怎樣做麻將,他們想要開一個做麻將牌的廠子,用竹子做,既環保又省錢,南山一山的竹子還能做完?也許竹子麻將牌會賣到上海去。培紹說自己有這方面的天才,哪有時間和米香在家裡鬧這些無味的碎事。
米香不想跟門外的培紹再說什麼,淚水卻已經亮亮地流了一臉。
「是不是、已經、把、把、把培紹殺了?」
米香不敢說話,月花已經看到了米香手上滴滴瀝瀝的鮮血,又驚叫了一聲:

「殺他?」疤頭說。
「不殺了他我遲早要被他殺掉,你幫我殺了他!」米香從來都沒有這樣敢說話過,她給疤頭一下子就跪下了,這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米香對疤頭說,要不是剛才路過這裏跑進來,也許這時已經給培紹在路上打爛了。
「培紹他整天賭,家裡一分錢也沒有。」米香覺得自己應該把話都說出來才好,她把自己給了培紹五百,然後培紹又把那三百從她身上搜出來的事告訴了許小橋。
「要是你們肯管,我寧肯把錢給你們!」
米香又去了法院,法院的院子里也有幾株白玉蘭樹,滿樹上都是白得晃眼的玉蘭花|蕾,有幾朵玉蘭花已經早早開了,看上去讓人心裏軟軟的。法院那邊先給米香錄了口供,每次去,法院那邊都是這樣一個程序,工作是認真的,小鎮法院對待離婚這種事總是調解,米香被帶到一個屋子裡,做調解工作的是一個女同志,米香和這個女同志早就認識,大家在街上總是見面。米香也知道這女同志姓許,名叫許小橋,很好聽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該不認識她的人都認識她了。許小橋要比米香大幾歲。眼睛大大的,還沒有開口說話就讓人對她有好感。許小橋說離婚可真不是件好事,這種事要好好考慮,法院這邊呢,也不能只聽米香一個人的意見,大家都在一個鎮子里住,一個女人家,要是離了,以後怎麼辦?再成立家庭就要難得多,這一點你要想好。許小橋對米香說你別把我當法院的人,你只把我當成你的親姊妹,你說誰家的勺子還不碰鍋沿?
「這種事少一個人露面少一個倒霉的機會。」米香的大弟弟說這件事家裡其他人一個也不要再讓知道。米香的大弟弟說疤頭是你的同學,疤頭這個人雖是黑道上的人卻對同學向來好,也只好你去,你去了先讓他看看手指,再讓他看看身上的傷疤,未必他就是根枯木頭,也許他連這三萬都不要就爽爽快快幫了你。
「來時準不準?」許小橋問。

月花看到米香手裡那一小截小拇指了,嚇了一跳:
「沒。」米香說。
米香不願再擇鴨頭,和月花換了一下,坐到另一邊去擇鴨脖子。
「就是他,米香又沒瘋掉,怎麼會剪自己?」月花指著培紹說。
「這可是法院。」許小橋看著米香,長長嘆了口氣,說法院會把事情調解好的,米香你要相信法院,你最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你怎麼改口了呢?嗯,米香?
「要是碰到培紹怎麼辦?」米香的媽說。
「他手下有許多黑道上的人。」米香的大弟弟說。
「僱人?」米香說。

米香從來都沒有這樣開心過,她從來都沒見過世上會有這麼多的鴨脖和鴨頭,這麼多鴨脖和鴨頭在一個很大的池子里不停地抖動,好像還在發出一種笑聲,尤其是那些鴨頭,十分的滑稽,都已經給洗得白白的,都閉著細細的雙眼,看上去它們都好像很舒服,甚至是舒服極了。米香和月花的工作就是擇鴨頭和鴨脖上的細毛,把一隻只鴨頭上的細毛都擇凈,米香最喜歡擇鴨頭,她好像與鴨頭有了某種感情。這是第一天,米香坐在那裡一隻一隻擇鴨頭上的細毛,用一隻金屬鑷子,米香擇得很細,尤其是鴨子眼圈那一圈兒細毛更是被米香擇得乾乾淨淨,雖然擇毛的時候鴨頭上的眼圈兒會被鑷子拉得很長,看上去很好笑。米香很欣賞自己擇過的鴨頭,就把擇好的一個一個排在那裡,鴨頭白白凈凈,鴨嘴殼嬌黃嬌黃,在鴨嘴殼兒的前邊還頂著一點點的黑,真是好看。劉家正也過來看了看,說一聲:啊呀,還是米香擇得好,只是慢了一些,要是快了就更好。米香就試著加快速度。月花卻更喜歡擇鴨脖,她坐得離米香很近,擇著,擇著,她忽然把一根鴨脖子悄悄拿給米香看,小聲笑著說:你看這像是什麼?不用月花說,米香就明白了,像什麼?還能像什麼?那一拃多長的鴨脖子,鴨脖那鬆鬆的皮只有在煮熟后才會縮緊,現在一捋就下去,再一捋又會上去,像什麼?那還能像什麼?米香沒笑,她紅著臉,把臉湊近了手裡的鴨頭,她要把手裡的這個鴨頭收拾得又乾淨又快,但米香的臉色忽然變了,她手裡的鴨頭,鴨頭的臉頰那裡,是細細的幾根黑色細毛,這讓她忽然想起培紹讓她給他用鑷子拔鬍子的情景,培紹把臉朝她伸過來,把半個腮幫子努著,努著,朝她努過來,那是她們剛剛結婚的時候,培紹常常愛撒嬌,要米香給他拔臉頰上九*九*藏*書的鬍子,培紹的鬍子真黑,臉色卻白。米香忽然拋掉手裡的鴨頭,臉色變得煞白,她捂著自己的手,不讓自己抖,卻沒叫出聲,月花在一邊忙問,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讓鴨骨頭扎了手?米香只是搖搖頭,臉色依然是煞白煞白。
「你說說是怎麼回事?」許小橋說。
「我有三萬!」米香馬上說。
培紹一吼叫,米香馬上就嚇得顫抖了起來。
「我從我媽那裡討了八百。」米香說。
「問題是他要你死,也許你們全家都會跟著他倒霉,還有你侄子。」疤頭說。
「是八百?」李民警說。
「媽的,你倒大有進步!你是用哪個賊指頭藏的這錢?」
「是我自己剪魚不小心剪掉的,不關培紹的事。」米香又小聲說。
「你想給他五百,讓他拿去賭?」李民警說。
「再後來呢?」許小橋說。
月花陪米香去了醫院,小鎮的醫院離米香家不遠,過一座石橋就是。米香住的這個鎮子本來就不大,從東往西走用不了十多分鐘,從南往北走也用不了十多分鐘,大家誰不認識誰?醫院里乾乾淨淨的,白玉蘭快開了,滿樹是白的有幾分晃眼的花|蕾。那個黃大夫把米香的手指看了看,要米香千萬忍住疼,然後用酒精給米香清洗了一下,米香直疼得兩腳亂跺渾身哆嗦起來,那小手指給酒精洗過,便露出裡邊白花花的一小截骨頭,黃大夫又把那一小截給培紹剪掉的小拇指放在小盤子里看了又看,說不可能吧?給什麼弄成這樣,軟組織都破壞了,這是肉泥,這怎麼還能接?神仙也怕是接不了肉泥。黃大夫又問米香:這一截斷指到底是怎麼弄的?收拾魚怎麼會把這麼一大截手指給收拾下來?「你用得未必是進口瑞士軍刀?」米香就忍不住哭了起來,但她又不敢讓自己哭出一點點聲音來,只把聲音都收在胸口那裡,那胸口只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在月花和黃大夫的百般追問下,米香才嗚嗚咽咽把實話吞吞吐吐說了出來。診室里的大夫們一時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不出話來,老半天黃大夫才說世上怎麼還會有培紹這種惡人?活脫脫像他爸,整個一個殺豬的料,但又未必如他爸,他爸是只管殺豬,卻沒動過女人一個手指頭。這個培紹,看上去還有個人模樣,見人說話都還像個人話,這是手指啊,又不是什麼木頭草棍?月花在一邊捧了米香的手,發狠地對米香說:「米香你也太好欺負,你還剪不下他一件來?你不會為自己做主?去派出所,你娘家人怕他,未必派出所也會怕他個培紹!這回是手指,派出所還會不管?一次次你都讓了培紹,這樣下去,你會不會有下半輩子的好過?你呀你,大不了離婚,你怕什麼?」月花這麼一說,米香害了怕,要捂月花的嘴,培紹那天說過,如果米香敢離婚他便把米香全家殺掉。再說,就是去了派出所,那邊也只是一次次勸她要好好和培紹過日子,也只是一次次說世上的夫妻沒有不打架的。也只是一次次說派出所是要人家夫妻合的,沒有讓人家夫妻分開的。
「你也不要整天賭,還能靠賭過一輩子?別以為過年你們就可以狂到這樣子,派出所哪天把你們一個一個都抓起來用繩子捆了送外地去當修路民工!」
培紹馬上在外邊說這樣子最好,你把錢拿來呀,我這就去北方開個煤礦,你把錢拿給我,分兩次也好,分三次也好,分五次也好,分五次就是一次兩萬!
「經常做,還是隔很長時間才做一做?」許小橋又問。

「你別總是哭,總是哭,你這樣子要哭到哪年哪月?」月花說,到了這裏你什麼也不要怕,這裡是派出所,未必他培紹敢一跳兩跳再跳到這裏來鬧事,敢把李民警的手指也鉸下一截去。月花這麼一說,李民警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培紹打米香在這個小鎮子里是有了名的。李民警便說:「原來不是那些民工乾的?我還以為是那些民工,培紹打你,他為什麼?你們怎麼總是打打鬧鬧?你倆真是一台戲。」
「手指是我剪魚時自己剪掉的,不關培紹的事。」
「你給了他錢他怎麼還不放過你?」許小橋說。
米香的拍門聲把米香的家裡人都驚醒了,米香的大弟弟馬上穿上褲衩,披了件衣服拿了根棍子跑出來,他想不到培紹會把米香的手指生生剪下來一截!這是半夜,米香的媽不敢呼天搶地哭出聲,捧著米香的手指直把自己憋得閉過氣去,好容易掐人中把母親從那個世界再掐回到這個世界來,米香的大弟弟靜了半天,只跺跺腳狠狠說了一句話:
米香哭得更厲害了。
「是誰打的你?」疤頭的鼻頭皺了起來。
「你會不會說培紹是去北方打工去了?」疤頭說。
「後來呢?」許小橋說。
「他不來豈不是更好,你們哪個想讓他來?」米香的大弟弟說。
「我還要住下去,他培紹未必還能再攔我不讓我住我媽家?他未必還……」米香看看一邊正在看她的大弟弟,忽然又把話停住。
米香愣了愣,張著嘴,卻沒有說出話來,腳下絆了一下,她踉踉蹌蹌忙扶住弟弟。
一旁的月花便大聲叫喊了起來,說李民警你別聽關培紹的,是他狠心鉸了米香的指頭,兇器就是剪魚的剪子,連兇器都有。
「你小點聲,我哪裡會殺人,不過我可以給你僱人。」
「你對李民警說,你快說。」月花對米香說。
「沒有。」米香說。
米香回頭對她媽說千萬把前後門都插好。
「只要他快。」米香的大弟弟說。
米香的大弟弟用筷子敲敲自己的碗,說我們大家都好好吃飯怎麼樣?這麼好的臘肉還堵不住嘴?什麼夢不夢,夢還能讓人相信,我還夢見自己在天上飛,從窗口一下子跳下去就在天上飛起來,下邊是數也數不清的房子,難道我做這夢就要當神仙,夢還不是個夢?大家快吃飯,如果夢當真,我已經是神仙。
米香的心裏便又平下一些,也喘過了氣。
「他頭天打了我,要我去我媽那裡討錢。」米香說。
米香點頭說是。
培紹在外邊好一陣子高聲亂罵,又罵了一陣,培紹在外面也實在沒了法子,只好罵罵咧咧走了,培紹就是這個樣,鬧一陣,第二天再來鬧,給一些錢就會好一兩天,然後再來鬧。培紹零亂的腳步聲遠去了,米香又從屋裡出來,她下了一個台階,又下一個台階,米香的大弟弟坐在屋檐下,沒有話,老半天才不知對誰恨恨地說:
「姐你就好好想想,錢我已經準備好了。」米香的大弟弟讓米香好好想想。
「你拿八百做什麼?」李民警說。
「一萬五千,怎麼樣?」
「是。」米香說。
「我是不是說了夢話?我說了什麼?我說了什麼?」
「求求你別喊。」米香忍著疼對月花說。
「是。」米香說。
米香的膽子從來都沒像今天大過:
許小橋也怕,怕培紹這句話,怕培紹又像上次一樣在這裏和米香打起來,還砸了辦公室里的一個暖水瓶,只好見風轉舵,說那就好,這也算是調解成功,你們回去吧。
疤頭就笑得更厲害,鼻子又皺了起來,說米香你是不是腦子笨?打癱瘓他,你還得給他擦屎送尿!他又不是你孫兒!再說他一溺一大堆,一屙一大堆,還不累死你?
「我想了一夜,這裡是三萬塊錢,就花在培紹身上。」
「好啊,好!」
從法院一出來,米香就開始奔跑,她一開始不知道自己要朝哪裡跑,是慌不擇路,培紹在後邊快步跟著,臉上掛著狠狠的惡笑,他看著米香朝自己家裡跑。跑一陣,米香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是在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跑,就這樣跑回家,還不被培紹一把抓住打爛?米香便又轉身朝東跑,米香的媽家在東邊,米香在前邊跑,培紹在後邊笑著追,嘴裏一邊大聲對道邊的人說:「看看看,看看看,老子贏得了幾個錢未必就不能請自己老婆在飯店裡吃頓好飯!你跑什麼跑?你也不怕別人笑話?你未必是要跑到你媽那裡去把他們全請到飯店來打牙祭,這也好,就請你全家,就請你全家!」培紹這樣一說,米香倒不敢朝著自己娘家跑了,她又想再跑回去,再跑到法院里去,跑到那裡也許就會逃掉一頓毒打,但米香無法返身朝法院跑,培紹就在後邊惡狠狠一步一步逼了過來。米香站住了,不跑了,眼看著培紹追了上來。米香心想要打就讓培紹在街上打吧,也好讓人們看看培紹怎樣把自己打死打爛。但米香忽然看到了什麼,心裏驟然亮了一下,她看到了前邊疤頭的那個收費站,收費站並不醒目,醒目的是那個澡堂,尖尖的房頂漆成紅色,牆面倒是黃色,上面插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小彩旗,只有在這個地方,白白的玉蘭花才顯得暗淡。
「事情就在這兩天辦。」疤頭看看米香,說如果培紹不見了,你該怎麼辦?
「還有幾天?」米香小聲說。
「你只贏得五千,你說什麼一萬五!」
「殺了他!」米香說。
米香搖搖頭,她沒說要是那樣會更糟。
「是不是給了你八百?」
疤頭皺著鼻子對米香說錢已經拿給人家了,這事最好不要再提起,像培紹那種人只當是一堆狗屎,在這個鎮子里,少一堆狗屎總比多一堆狗屎好。
「說,是哪個?」培紹大聲說。
「怎麼回事?那邊怎麼回事?那邊是怎麼回事啊,錢也花了!」
「你跑到你媽家是不是半夜?」月花又說,又看一下李民警。
米香又不懂了,看著大弟弟,又像是明白了,心猛地狂跳了起來。

米香的大弟弟從那隻闊大的塑料腳盆里一下子站起來吼道:
「要想安寧,只有讓培紹死!」
「莫瞎說!」米香忽然害起怕來,兩手捂著胸口看看屋頂,屋頂上是黑黑的屋樑,有一隻竹籃從樑上吊下來,裡邊是一些臘肉臘腸。
「是不是培紹又打你了?」
「給他?他做夢!」米香說橫豎就是自己這十個手指了,大不了就這條命了。米香說著眼淚又流下來。
「我把十個賊指頭全給你動一下手術你信不信?」
「有人看到沒?」李民警問米香。
「誰?」疤頭的鼻頭皺皺的。
「頭朝下走,頭朝下走?」米香說著話人已經走了神,說頭朝下走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米香問一邊的大弟弟,她大弟弟在吃一口菜,想了想,說誰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倒是願他沒有頭在房頂上走一圈給人們看看。
「你不想他怎麼還會在夢裡喊他?」月花說。
這天晚上,米香徹夜無眠,她聽著兩隻貓在屋裡跑來跑去,貓們都開始叫春了,叫聲一陣陣像嬰兒啼哭,好像它們都有著無限的傷心事,米香便想著自家家裡的那隻黑尾巴貓,不知道自家的那隻貓是不是也在屋頂上長一聲短一聲。吃過晚飯的時候,她已經把疤頭的話悄悄告訴了大弟弟,並把那個賬號給了大弟弟。大弟弟說這事要馬上就去辦,這事再也遲疑不得,說三萬塊錢買個全家安寧一點點都不算多,只是這三萬要親自交到疤頭的手裡才好。
「他是怎麼剪的?是不是又為了錢?」許小橋把話又說回來。
許小橋這麼一說,米香忍不住就小聲哭了起來,說再磨合我就會死掉,變成一堆稻田裡的白骨,變成一把風一吹就散掉的土灰。
「你別光搖頭,他就一下子,把你的指頭給剪了下來?」許小橋說。
米香惶惶地進了收費站,站在疤頭的面前了,她用手捂著胸口,竟有些喘,喘得一時說不上話來。疤頭用手指拍拍桌子,笑著說老同學你喘什麼?莫不是又出了什麼事,莫不是培紹這小屌操的又還了魂,這一回他不是穿四隻皮鞋而應該是四隻紙鞋,你還會再怕他?
米香把頭又點了點。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米香的心一直是七上八下。晚上睡覺,米香動不動就會驚醒,她的耳邊總是聽到培紹那零亂的「叭啦叭啦」的腳步聲,坐起來,仔細聽聽,又不是。是不遠處彈棉花的在夜裡做工,那彈棉花的小師傅最多也就是十二三歲,可憐巴巴地在那裡夜夜勞作,滿頭滿身都是棉花毛,和人說起話來,鼻孔里的棉花毛也是一翕一動的。這讓米香在心裏更加痛恨培紹,培紹現在是整個人都毀在麻將上,這也要怪鎮上的風氣太壞,到處都在賭,要是培紹換個地方呢?這麼想著,米香的心裏突然一亮,像有人在她心裏點亮了一盞燈。米香突然在心裏又暗暗變了卦,她現在的主意倒是想要培紹逃掉,逃得遠遠的,只要逃得遠遠的,只要讓人們都聽不到他那零零亂亂的腳步聲,也許培紹就會變成另一個人。米香現在是一夜一夜地睡不著,睡不著也就只有想培紹,想培紹的手巧,可以用碧綠的嫩竹皮編各種東西,編得最好的是螞蚱和螳螂,是那樣活靈活現。米香現在只想培紹的好,想她剛剛和培紹結婚時的事,想培紹用車子帶著她去看戲,想培紹帶她去飯店裡吃扒豬臉,一大片紅亮亮的豬臉端上來,那次米香還喝了一點點酒,就是那一次,培紹在回家的路上把她按在道邊的一棵臘梅樹下做了事。米香現在是自己被自己的亂想想糊塗了,她那天居然問她媽:「是不是我爸真欠了培紹那麼多錢?」米香的媽當下吃了一驚,停了手裡正在搓的臘鴨,用異樣的眼光看米香,米香媽的手裡是從肚子那裡給剖開的鴨子,被放在案子上往肚子里搓鹽和花椒,米香要幫她媽搓,她媽說怕把鹽水搓到米香的那根手指里去,不要她上手。米香的媽停了手,看著米香,說米香你腦子是不是真讓培紹打笨了,他到什麼地方掙那麼多錢?他們關家往上數三輩哪個又見過三萬?米香就不再說話,米香媽往屋檐下的竹索繩子上搭那隻臘鴨的時候,米香從家裡走了出去。米香有了對誰都不可能說的主意,那就是她不想讓培紹死,不想讓他死,雖然他是那樣惡,對自己像魔鬼,說到死,她忽然又可憐起培紹來。
米香就又忍不住哭了起來,米香只是哭,嘴裏卻沒有話,兩隻腳又跺地。
「培紹這小屌操的早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疤頭說那就要看他的造化,聽說他這幾天不在鎮上,有人說他去了城裡賭場碰運氣,這倒好,他要是死在鎮上,公安就會把圈子縮小到鎮上,他這是自己找死,死得遠遠的才好,他最好是去韓國的華克山莊,死在那裡更不會有人知道。
「問你,是哪個賊指頭?」培紹逼了過來。
「你和他吵了?」李民警說。
「要不就把他打癱瘓了也算?打他個能吃能拉不能動,哪怕我養他一輩子。」米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