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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上的大烏蘇

地圖上的大烏蘇

作者:徐岩
站台上沒有幾個旅客,就連車廂里也都沒有幾個旅客了,天亮時分,列車員便進車廂里來朝旅客們喊,起床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懶著哪?說這話不算什麼,因為不管你是從哪裡來的旅客,上了這趟向北的火車就已經進人了北國荒原的地界,東北方言的豪氣會讓你耳目一新。但說這話的是個梳羊角辮的年輕女孩卻該另當別論了,你想想,一個年輕女孩能跟旅客說出這種粗獷不遮掩的話來,那真叫絕了。
柳木說帶來了,你要冬薑片和滑冰帽幹啥?
金水的心忽啦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金水說大烏蘇的秋天過去了,那些個黃瓢蟲也都隱匿起來,隨著大雪的降臨,鳥也飛走了,從此,哨所里的弟兄們開始想念一些人,一些如飛鳥一樣飛走的人,他們就是老兵顧大新和比顧大新更老一點的兵。
父親是個轉業軍人,在工廠里做了大半輩子車間主任,勤勤懇懇地做工做人,很讓她們姐妹敬重。因此,她從師專畢業當了一名音樂教師后,會選擇金水這個邊防軍人做戀人的原因也在於此。
讓柳木一下子愛上金水的是,按照倆人的約定金水給她在信中講的第一個故事。
金水看到站長趙木祥偌大個漢子竟委屈得掉下了眼淚。
站長趙木祥氣得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狠踢了一腳說,你他媽的不長腦袋是不?說吧咋辦?孟德福揉了揉屁股說,娶了唄。
金水搖頭。
姐姐的電話跟著就打進來了。
倆人在夜的街路上走,金水不好意思地說我真的不會唱歌。
趙木祥點燃第三根煙捲時,江面上有了動靜,兩條機船從不足五十米的黑瞎子灣衝出,徑直奔鄰國的內河駛去。站長趙木祥扔掉手裡的煙捲,果斷地啟動巡邏艇追上去。在離主航道十幾米的水面上,巡邏艇將兩條漁船兜住,藉著水光漁船上的人都看清了持槍怒目而視的兩個士兵和駕艇的趙木祥。
火車一直向北,向著邊陲小鎮大烏蘇轟隆隆地行駛,閃亮的車窗內,是一張張安靜的面孔,一種祥和而無聲的倦氣在他們的臉上氤氳。
坐落在蘇嘟嚕河邊的塔樓有十多米高,是室內建築,由一層層水泥的轉梯旋上去的。柳木上到六層時金水便跑下來接她了,倆人牽著手一直登上塔頂。還沒站穩呢,柳木便將金水緊緊地擁在懷裡。金水則衝著下面的轉梯喊,通信員,回去讓曹排長來替我,就說你們嫂子來了,我得帶她去站長家吃飯。下面的轉梯上便有了重重的腳步聲。
站長趙木祥說大城市裡的女孩,金貴著呢,哪能待得慣啊,拿你嫂子來說吧,她要是不是土生土長的,哪兒能看得上我這個窮當兵的。
金水說他目睹了站長趙木祥娶老婆的過程,趙站長犟,硬是將新娘方的習俗破了。事後他說,他牽著馬走到鎮子外面河套邊上時,故意裝著崴了腳,才騙得新娘子將他拽上馬背的。他說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應該尊重,但他是名軍人啊,而結婚那天新娘家裡又非得讓他穿著軍裝娶親,那為了身上這套軍裝,可就得想想辦法了。
金水回哨所的第三天,站長趙木祥被大隊的小車給送回來了,官複原職,當然李景生給舅舅打的電話起了作用,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落水的那個漁民沒有被淹死,而是隨浪被衝到下游,撞上柳毛叢子醒過來,加上他水性好,竟在三天後踩水流遊了回來。
火車一直向北。
那天晚上兩個人去了漢水路的一家火鍋店,幾瓶啤酒便把金水喝醉了,被柳木扶回家后,吐了個一塌糊塗。柳木給他洗了臉,又幫他換了衣服躺下,然後想留下來陪他,被金水拒絕了。金水說他太難過了,母親的走給了他巨大的打擊,他沒想到母親會這麼快走,他還要成家把母親接到身邊好好伺候呢。
再有幾天就是大烏蘇鄂溫克族人的傳統節日米闊勒節了。
毓家是開豆腐坊的,做出來的豆腐遠近聞名。小胖子孟德福是三天來一次坊里買豆腐而與這家的閨女結識的,什麼叫日久生情啊,漸漸地倆人竟好成了一個人似的。
金水走的時候,柳木跟金水說,我想去你們哨所看看。
大烏蘇在黑龍江的地圖上只是一個瓢蟲般大小的圓點。
金水聽后說,站長你不是喝醉了吧?那是咱當兵的乾的事嗎?
沒有掌聲,金水悄悄地在微搖的燭光里坐下,他覺得自己的臉比桌前的那杯酒的顏色還紅。鋼琴曲再次響起時,身旁的女孩笑著跟他碰杯,將酒喝盡了,然後說出去走走吧。
金水在手機簡訊上給她發過這些個地名,那是他回來探親又返回部隊時坐在火車上跟她用手機聊天時說給她聽的。
姐姐說你怎麼不跟媽說一下,她幾天見不到你會著急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媽的脾氣。
金水在給柳木的信上說,他的第一個故事講完了,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他的領導,女主人公是他們這些兵的嫂子。嫂子就在前幾天跟他金水說,要給他介紹一個鄂溫克族女孩呢。柳木收到信后,就給金水織了件毛衣寄去了。毛衣里放了個小紙條,寫著幾個字:跟那個鄂溫克女孩約會時千萬要穿上,別凍著。
回哨所后金水收到了柳木四叔寫來的信,他才知道柳木的四叔是城裡某人事部門的一個領導,問他想不想調轉,就是回內地的任何一個部隊都行,由柳木的四叔來辦。

8.輕描淡寫

說起來顧大新還是個多面手,既開吉普車,又開哨所里的四輪車。開吉普車是每半個月去縣城的大隊拉一趟給養,開四輪車是每天都要拉後勤的兩個兵去蘇嘟嚕河西面的兩塊菜地干農活。
柳木坐在靠窗的邊座上。柳木已經收拾好了她隨身帶的東西,正給金水發簡訊呢,聽到女列車員的喊聲把她嚇了一跳。女列車員長的不美也不醜,麵皮白凈,手裡拿個黑色的票夾子,沿車廂的每個隔斷走,不時就吆喝一聲。柳木想女孩是常跑這趟車啊,潑辣慣了。
柳木在心裏說,家裡唯一的男人沒有了,父親是我們的頂樑柱啊。
他說,夏季開始了,在古舊的墓園裡,蒿草已經枯乾,又一次,你可以圈讀墓碑上的文字了。
金水在信的末尾跟柳木說,你瞧見我們大烏蘇哨所的兵沒有,都挺有能耐的,走到哪兒都受老百姓尊敬,說白了就是職業神聖啊。
金水說冬薑片是給站長的,他去年患上了老寒腿。滑冰帽官兵們每人一頂,出早操時用,保暖還輕便。

1.向北

柳木便拿出手機給金水發簡訊。
柳木說來呀,一年兩次,寒、暑假都來,看我老公來。
站長趙木祥說你倒是值了,拿哨所的錢三天兩頭的買豆腐,到最後給自己弄房媳婦回家,站里卻損失了。站長趙木祥的話將跟前的幾個人都說笑了。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吉普車碾壓著厚厚的積雪緩慢地行走著,像孩子們課本上描寫的蝸牛。

6.是花朵也是果實

站長趙木祥帶著兩個兵伏在船艙九九藏書里,他們剛剛接到線人報稱,有人要在這幾天的禁捕期里趁黑夜越界捕魚。
金水在第二個故事結尾時說,讓他和站長趙木祥都沒有想到的是,顧大新不僅幫孔老漢夫婦給服刑的兒子寄一百元錢,還每回都多寄上五十元錢。這是顧大新複員走後,站長趙木祥跟新分來的駕駛兵去縣上郵局接著往外省那所監獄寄錢時,營業員透露的。營業員說,每次都是那個黑臉的老兵來填匯單,而且每次都是一百五十塊,這次怎麼就少寄了五十呢?回鎮子里去問過孔老漢后才得到了答案,那就是顧大新每一次都從自己的津貼里拿出五十元錢加在了裏面,一年零七十天,顧大新就拿出了四百元錢,每月只有一百多元津貼費的一個老兵,四百多元錢讓他自己花,是很能派上用場的,他卻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需要幫助的正在服刑的年輕人,而且到自己離開部隊都沒有說一個字。
金水講完這個故事後跟柳木說,你看完了會掉眼淚嗎?多好的戰士啊,你說我能捨棄他們回城裡嗎?肯定不能。
蘇嘟嚕河就是一條帶子,依附在闊大的黑龍江邊上,閃著白霜。
洪水退去后,金水回了趟家,母親病故已經兩個月了,他接到母親病故的電話時正跟哨所的兵們在大堤上巡夜呢,他在電話里跟哥哥說,搶險回不去,你們就多勞心送母親走吧,別忘了替我給母親磕幾個頭。掛了電話后,金水讓戰士們先回去,自己則坐在風雨交加的大壩上失聲痛哭。
金水說等冬天吧。
哨所的九名官兵除留守外,分了兩個戰鬥小組,到江邊和界河處設伏。
金水站在哨所塔樓的頂層觀察屋裡看四周的景色。
站長趙木祥問顧大新是咋知道孔老漢需要幫助的,顧大新說是開車去老人家裡給後勤班磨切菜刀時知道的,就將這件事攬了過來,並已經幫著寄了一年多的錢。
柳木想起金水走後的又一個周末。
當時,柳木站在陽台上,一邊看簡訊一邊想象著這些地名,她就想每一個人的前面,都有東西在等著。這是多麼好的事情。金水在簡訊里說:我在遙遠的大烏蘇,等待著一隻鳥回歸樹林。
金水說這就是我們大烏蘇的邊防戰士,在祖國最北部守疆衛國的戰士,他們從不會計較什麼,巡邏迷路后兩天多沒吃東西,只是吃雪充饑,沒有力氣躺下時懷裡還緊抱著自己的執勤用槍。
站長趙木祥說後福個啥呀,那個漁民要是淹死了,你哥我就得脫軍裝轉業。
金水說也就是象徵性地喝點,回哨所還得晚點名呢。
故事是平淡的。金水在故事中說,站里一個叫顧大新的老兵要複員了,他在大烏蘇當了六年兵,是個汽車駕駛員。開哨所里唯一的一台北京吉普車,半月一趟跑縣裡往回拉給養。臨要複員的幾天里卻給站里交代出一件事來。
夜深一些時,大烏蘇也跟著睡了。
柳木用哈哈的笑聲給了姐姐答覆,姐姐總是拿她沒有辦法,在姐姐和母親面前撒嬌,會是相同的效果。
柳木說原來這就是大烏蘇,只是一種簡單又含蓄的美。
金水說大烏蘇只不過是一個小鎮子,鎮子里有一多半的民居是木刻楞房子,住著鄂溫克人的後裔。他們的哨所就駐紮在離鎮子不遠的蘇嘟嚕河邊。越過蘇嘟嚕河向北就是黑龍江。挎著衝鋒槍站在哨樓上執勤,會有很簡樸的高高在上的快樂。金水說他是副站長,站長叫趙木祥,軍銜是上尉,本地人,自然在本地娶了老婆。哨所里還有七個兵。他說,其實也沒什麼故事好講,但答應了你,就湊合著講吧,就講講哨所里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兵。
柳木說那還接什麼電話,你帶我去看他吧。說完就抓起桌上的電話聽筒掛了機。柳木轉身跟個子矮小的兵出門奔塔樓走時,屋裡的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一直跟著他們走。
金水說,大校走時給李景生一百塊錢,還囑咐他省著點花。李景生來哨所快兩年了,沒誰提過他是黃副總隊長的親外甥啊,就連他自己都沒說過,難怪領導走後,站長趙木祥暗地裡罵李景生是個一杠子壓不出屁來的悶葫蘆,早知道他有這親戚,那站里哪方面不借點光呀。
有一大半的車窗玻璃都凝上了冰霜,使她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倆人在二十天的假期里相互有了好感,確定了暫時的戀愛關係。

4.深夜

站長趙木祥沉著臉說明了他和金水的來意,強調戰士在部隊附近是不能搞對象的,何況再有兩個月小孟就要複員回老家了,這言外之意是好事還能長遠嗎?
豆腐匠老毓很贊成這樁婚事,已經準備傾其積蓄為女兒辦婚事了,金水跟隨站長趙木祥去了解情況時,見院子里已經堆了些新採伐的木頭,想必是要給閨女蓋房用的。
來大烏蘇不能直接坐火車到達,火車道鋪到十八站就鋪盡了。去大烏蘇只好再轉乘汽車。兵來了之後想再多走一些地方,卻是走不出去的,是汪洋的水將人圈住了,就只好站在水邊上揉揉眼睛,品嘗一下想家的滋味。兩個或三個兵就會自己跟自己說,不想某一個地方和某一個人吧,也不被某一個地方和某一個人想起。自己就是自己的親人,戰友就是戰友的親人。
那一次,金水告訴柳木,他在遙遠的北陲邊防當兵,是個中尉,他服兵役的地方叫大烏蘇。
火車就像一匹馬,在廣袤的荒原上不停地奔跑。
兩個人出了哨塔便拐上了長滿了灌木叢的回鎮子里的小路,柳木一不小心便摔了個跟頭,被金水拽起來后就耍賴不走了,非得要金水背她不可。金水說只能背你過這一段路,拐了彎就沒有樹遮蔽了,塔樓上的曹排長和兵能看見的。柳木摟著他的脖子說看見了又能怎麼的,你背自己媳婦不應該嗎?金水被柳木的話說得不吭聲了,金水便在心裏想,自己真就像戲文里的天蓬元帥一樣撿了個媳婦?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畢業於武警哈爾濱指揮學校,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有詩集《肩上的燈盞》,中短篇小說集《臨界的雪》、《說點抗聯的事》、《染指桃花》、《從北窗看雪》等。現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處任職,黑龍江文學院合同製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柳木臨要出發的前一天,給金水打電話,問需要給他帶點什麼。金水說哈爾濱的紅腸,要秋林的,來十斤。冬薑片兩盒。幾本雜誌,必須買的有《收穫》《花城》和《讀者》。可買可不買的有《戀愛婚姻家庭》《女友》。再買九頂純毛線的滑冰帽,要大號的。柳木說顏色呢?金水在電話里喊,問她說什麼?柳木說問你帽子的顏色。金水聽清了,說藍色或草綠色都行。
金水說住過了這段,以後你還來大烏蘇嗎?
果然拿得起放得下,飯菜做得還挺合戰士們胃口,這就一做三年,直到當了後勤班長,帶新炊事員了,卻給哨所弄九-九-藏-書出點事來。金水說可愁壞了站長趙木祥,這小子還真能耐,把身體吃胖了不說,還在駐地附近找了個對象。
就是女孩的后一句話,讓金水不敢小瞧她了,有一點可以肯定,女孩的閱讀量很大。後來他知道了女孩叫柳木,在南環區一所小學當音樂教師。
柳木感覺到了從車窗透進來的冷風,火車越往北開車廂里的溫度就越低了。
見金水愁眉不展的樣子,站長趙木祥便悶頭喝酒抽煙,一袋煙抽完之後,趙木祥給金水倒上酒,再跟金水碰了杯酒後,臉膛紫紅地附在金水的耳根處說,知道找你來幹什麼嗎?
柳木的心也成了奔跑的馬兒,她拉琴的十根手指彷彿也要奏出如蹄音一般優美的音樂。柳木在省城讀師專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她趕回去給父親送行,父親的遺體被火化完后,親友們往回走了,她卻不走,在殯儀館後面的樹林里,她不顧親友的勸阻而拉起了帶去的小提琴。她一門心思要給父親拉一段哀樂,她拉得淚流滿面。
柳木坐上綠帆布棚的吉普車后還是覺得冷,她覺得這冷絕不同於一般的冷,而是那種直接浸入骨頭的冷,群山逶迤,白雪遍野,連天空都不動了,好在她懷裡揣著金水寫給她的信呢,那是臨走時收到的一封,她還沒捨得看呢,她要帶著見到金水時,讓他親自讀給她聽。
金水帶的小組是三個人,帶了七天的乾糧和水,晝夜趕到鴨蛋河口界江處,搭窩棚潛伏下來。時值三九,冷正是無限大無窮小的時候,像要將人凍成冰桿桿,風肆無忌憚地掃過荒草甸子,逐浪曠野。
劉浪是住校生,晚飯後,柳木會帶著他去校園的體育場上走,倆人跟姐弟一樣。
金水最後說,我把戰士們在哨所黑板報上寫的詩念幾句給你聽吧:愛她,讓她的心知道;愛她,讓她的親人知道;愛她,讓她的國家知道。
金水將柳木要來哨所探望他的消息跟站長趙木祥說了,趙木祥便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把金水叫到了家裡。趙木祥說你嫂子今晚在鎮衛生院值夜班,給咱倆弄好了酒菜,讓咱倆喝點。金水說我值班怎麼能喝酒呢?你不值班你喝點。趙木祥說不是新來了實習排長嗎,我讓他替你代著班呢,挺長時間沒喝了,咱哥倆就整點。金水拗不過站長,倆人就坐下喝起來。
第六天上午,縣公安局指揮部的人喊通了金水的對講機,說任務結束,撤回。
金水還在潔白的信紙上畫了一隻背上有七個黑圓點的瓢蟲給柳木看。
她知道火車是一直向北開的,要經過覆了雪的千里荒原和無數的山巒,比如盧旗溝、大固其固、牽牛嶺和望月等,這些一閃而過的小站的名字令她激動不已。
金水就是在一個大雪的天氣里給柳木講他的第四個故事。
顧大新是天津人,家住塘沽三井口的小巷裡,平時不善言語,主要愛好是抽煙捲,一根接一根地抽,當然他抽的是廉價的紙煙。顧大新當第三年兵的時候,他的小對象來部隊上了,剛開始兩天,倆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可要走時卻吵起架來。顧大新還摔了喝水的杯子。後來大家把那女孩送走後,顧大新才說了打架的原因,那女孩要他年底脫軍裝複員回家。顧大新說他哪捨得這身軍裝啊,布料雖簡單,就是普通的綠滌卡,可穿上就覺得有種莊重感。顧大新的話把我和站長趙木祥的眼圈說紅了。
女孩說,你的詩朗誦得很好,就是詩句太灰暗了。沒想到你一個當兵的竟然還知道以色列詩人的詩。
金水客氣地寫信回絕了。
就是讓站長趙木祥或者副站長金水接替他做一件事情。
柳木給孩子們上的是腳踏風琴課,用音樂帶著孩子們像鳥一樣地歌唱。
金水還利用潛伏空閑的時間給柳木寫信。
金水說趙木祥是他的領導,肩上的黃牌上釘著三粒銀星,金水在括弧里註明自己是中尉,黃牌上是兩粒銀星。金水說他剛來哨所當排長的時候,正趕上趙木祥娶老婆,趙站長娶的老婆是鄂溫克族人,在鎮衛生院上班。按鄂溫克族的風俗,新娘子要騎在配了馬鞍的白馬上由新郎牽馬墜鐙,在鎮子外面兜上一圈子方可入洞房。趙站長牽著馬馱新娘子出了鎮子,回來的時候兩個人卻雙雙騎在了馬上。新娘家的一個堂兄生氣了,說趙站長壞了他們族的習俗。趙木祥說不是我想破壞,你問問你堂妹子,是她捨不得我在前面走,硬拉我上的馬。新娘的堂兄便拿眼睛看新娘,新娘竟紅著臉點了頭。氣得新娘的堂兄轉身回家了。
經過半天一夜的旅行,火車到了終點站十八站,下了車的柳木被兩個穿軍裝的戰士接出站台。柳木說這麼大的雪啊。那兩個戰士提著行李只管朝她樂。柳木說你們樂什麼呀?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其中一個矮胖的兵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等你到了大烏蘇你再看那雪吧,大了去啦。兩個戰士說完就率先出了檢票口。
三個人一直潛伏了六天,睡草帘子蓋皮大衣,啃冷麵包喝涼開水,困了拿雪擦臉,等待著逃犯出現。金水跟兩名戰士說這就是咱們立功的機會,任務完成好了,說不準會像站長一樣鬧個獎章戴戴。要知道,你可能就是當三年或者五年兵都不一定能趕上一次立功的機會。
柳木的班級里送進來一個耳朵稍稍失聰的學生,校長說他叫劉浪,是個民工的孩子,民工帶家眷來城裡蓋大樓,因安全措施不力,不慎從樓上掉下來摔成重傷。婆娘得在醫院照看病人,小孩就被理虧的包工頭花錢託人送進學校來寄讀了。
冬天深了,在邊界,那些手指不能觸及的地方,正被冷風冰涼的梳子胡亂地梳理著。望遠鏡的鏡頭裡,有人從鎮子里出來,挎了筐直接走進哨所,將距離拉近了,知是給後勤班送白菜的王家三嬸。
就像老兵顧大新,他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士兵,他悶著頭不說話,他抽煙捲抽得牙齒都黃了,他為了一套捨不得脫掉的軍裝把對象談崩了,他開吉普車跑幾十里路或開四輪車去菜地風裡雨里地給大傢伙拉回給養和青菜,可臨要複員的時候跟站領導交代了一件事情。
作者簡介
金水半天才回信說,可能是剛過了小廟台,再往前一點,也就是二十分鐘后,就該到呼中了,你的手機也該沒信號了。
金水說讓你失望了吧?
他是母親三個兒女中最小的一個,也是離母親最遠的一個,當了七年兵只回去過兩次,父親去世早,是母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當兵了,進了軍校,成為一名軍官掙錢了,卻沒能讓母親享一天福。
事後金水也想過,要不要聽站長趙木祥的,將生米做成熟飯,但柳木卻沒有來成大烏蘇哨所。柳木要出發的時候,不少地方都因天降暴雨而發洪水了,黑龍江更是水浪滔天,所有的部隊都進入戰備狀態,大烏蘇哨所的官兵也都上了抗洪搶險第一線,站長趙木祥的計劃也跟著泡了湯。
read.99csw•com水在回去的火車上收到柳木發給他的簡訊,柳木說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這輩子會跟一個軍人生活在一起。金水卻在心裏想,這不可能,他這輩子不可能脫下他摯愛的軍裝,不可能離開邊防,而這就註定要導致他的婚姻不會太順利。說句實話,大烏蘇太艱苦了,有哪個城裡女孩願意來呢?
其中的一條船突然就有了變故,原本應該掉頭往回駛的,卻徑直穿過巡邏艇斜著朝主航道駛去。站長趙木祥沒辦法換擋急追上去,在漁船越界幾米的地方,巡邏艇將漁船再一次截住,因浪大了些,漁船回拐時竟翻入江中。兩個落水的漁民有一個浮上來,被士兵拋下救生圈救起,另一個被沖走,巡邏艇又兜了兩圈,終未發現,只得回返。
回哨所休整期間,肩上有兩粒銀星的大隊長來了,明裡是來蹲點檢查工作,暗裡卻是來替替站長趙木祥和金水。大隊長是帶兵幹部出身,懂得野外設伏的辛苦,就住了三天,天天領兵提槍上哨所的塔樓執勤,臨走時才讓炊事員把他帶來的豬肉拌子割開來吃。
金水掏出手機,還是沒信號,雖說是站得高,但大雪封了山之後,就不靈了,他已經有好幾天跟柳木聯繫不上了,上午還跑鎮郵局給柳木掛長途,也信號不好,幾次都沒接通。
柳木說塔樓離這兒遠嗎?個子矮小的兵說不遠,就兩里路。
果然二十多分鐘后,柳木的手機就沒信號了,她乾脆關了手機看書。
柳木說那村子叫什麼來著?你跟我說過的。
柳木笑著搖搖頭說,我早就料到了,要不然我不會來。
柳木坐著哨所的吉普車到大烏蘇時已是吃晚飯的光景了,駕駛員將車開進院子,為柳木打開了車門,拉她下了車。哨所門口的一個個子矮小的兵笑著朝她喊,說嫂子,快進屋接金副站長電話吧,都打過來幾分鐘了。柳木覺得挺奇怪,明知道她來了,而且是千里迢迢地趕來,不迎接她卻打來電話。柳木隨個子矮小的兵進屋時問那個兵說,你們金站長沒在哨所嗎?個子矮小的兵說,在河邊的塔樓上帶班執勤呢。
金水寫著寫著筆就不出油了,冷風將圓珠筆芯凍住了。金水便將半頁紙小心地疊好,放進上衣口袋裡,去旁邊的河岔子換崗。
柳木的提議被金水擺手拒絕了。
原本是想留下孟德福轉士官的,這下子卻做黃瓜菜涼了。
金水語調舒緩地說,給你講講大烏蘇的冬天吧,講講我們的兵踏雪巡邏的事情。他說,大烏蘇邊境線長著呢,從野豬灘到北口子要走上兩天一夜,途經八岔河、龍甩彎和榮邊亮子等大小十幾個打魚點,要勘察四個界碑。去年雪比今年大,班長趙忠厚和老兵魏棋子倆人沿江巡邏遇上了大煙泡,連對講機也失靈了,在小黑通島附近走迷了路,被困在了一個閑棄下來的魚窩棚里。趙忠厚他們試了幾次,都會走回原路,還不敢往陌生的地方走,怕掉冰漏子里去。雪不停地下,等金水他們蹚著沒膝深的積雪找到兩個兵時,老兵魏棋子被深度凍傷,最後左小腿神經萎縮,只好按病號處理提前複員回老家了。
金水特意問柳木說你知道什麼是瓢蟲嗎?然後他自顧自地解釋說,瓢蟲就是那種在深秋的季節里滿天飛舞的小甲殼蟲,雖然它們都是一些沒有血肉的昆蟲,但卻被當地的鄂溫克人稱為「愛情使者」呢。
哨所的塔樓被風凜著,成了鎮子里真正的制高點。
柳木接到金水的信時,她所在的城市剛下了一場雪,雀雀般的小學生們在鋪了薄薄一層雪的操場上嬉戲著,柳木就在心裏說,金水,雪再大一點我們就放寒假了,到時候我就會坐上向北的火車,去看你了。

5.還是向北

姐姐嗔怪著說,說你去省城進修戀愛課嗎?
柳木是個不錯的音樂教師,金水是個邊防警官,兩個人在一年前金水回城裡探家時相戀。
金水趴在木窩棚里的草鋪上,用圓珠筆寫道:這是我們設伏的第五天了,逃犯還沒有露面,逃犯是個窮凶極惡的傢伙,他手裡不但有命案,還有枝鋸短了木柄的獵槍,如果真的相遇,我們可就要真刀真槍地干一場了,我是組長,我要先上,我的後面才是我的戰士。這也算是一個故事吧,一個再真實不過的故事。金水抬起身,抖了抖壓麻了的胳膊肘,再伏身寫下去。金水說,柳木你不知道的,雖然是和平時期,但也經常有危險出現,需要我們邊防軍人挺身而出。這是北方,要是在南方,邊防警官每天都會真刀真槍地跟毒犯較量呢。
見金水沒吭聲,就急得抓耳撓腮地說,就是將生米做成熟飯,女人呢,只要你把她煮熟了,那她就是一粒軟米,任憑你怎麼嚼都成,她就會死心踏地跟你過日子了。
豆腐匠老毓的婆娘說,我倒要知道你們部隊是啥意思,我們家的閨女懷了小孟班長的娃呢。
金水說他跟著站長趙木祥去了那閨女家,在鎮子東頭,要翻一道山坡。是一戶姓毓的人家,兩間木刻楞房子坐北朝南。那房子還真有特色,都是用原木一根根壘起來的,原木與原木之間結合得絲絲合縫,從牆根到房頂竟都是清一色的紅松木。據說整幢房子都見不到一根鐵釘,都是用松油澆鑄的,經風雨之後牆上都生了苔蘚,結實而防蟲蛀,房子的特點是冬暖夏涼,典型的鄂溫克木刻楞。
柳木在收到這條信息后,很久,沒有再收到金水的信息。她知道那是金水的手機信號中斷了,載著金水的火車正駛進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
她將那本音樂教材送給了劉浪,還將自己的一條綠毛線的圍巾裹在劉浪的脖子上,一直將他們母子倆送到公共汽車站點。
柳木想,一個人不管你多麼富有,那都不算富有,關鍵是你要有一顆愛別人的平常心,這是金水在信中寫給她的。隨著時代的變遷,通訊設備也發達了,很少有人寫信並相互郵寄了,可讀信,尤其是讀戀人的信依舊是充滿了幸福。

倆人回到哨所,氣得滿地轉圈,豆腐匠老毓的婆娘說的話要是真的,那孟德福這小子就算完了,三年兵白當了不說,臨複員還真就得領個農村女孩回老家。立即找小胖子孟德福,事情竟然跟豆腐匠老毓的婆娘說得一樣,孟德福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
金水說不算也得算,現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的軍人只有奉獻少有犧牲。
趙木祥說教你一招殺手鐧,然後跟金水說這次來,你就招待她喝酒,找機會把她拿下。
金水說,柳木你聽著,現在我來給你說說我們的後勤班長孟德福。遼寧遼中人,小胖子,人長得精神,濃眉大眼的,逢人就說他是二級廚師。聽站長趙木祥說孟德福剛入伍時身材適中,純漂亮小伙一個,再加上軍裝一襯托,真是帥氣呀。本來是訓練執勤的料,卻死活纏著站長趙木祥要進後勤班,說他在家時跟他二姑開過小酒館,能掂大馬勺還能揉饅頭。站長趙木九-九-藏-書祥說他是心知肚明,孟德福這小子是怕苦思想作怪,但考慮到後勤班還確實缺人手,怎麼著都得配齊,去一個會點的總比不會的強吧,既然他孟德福能毛遂自薦,就說明他多少能有兩下子,就讓他去了後勤班當了名炊事員。
寥寥無幾的幾粒星星,是江岸荒甸子里一些小的燈籠。
柳木便在心裏說,是什麼樣翅膀的鳥能飛過那些大山飛到她夢中的大烏蘇呢?
可劉浪聽不懂,劉浪的耳朵有些失聰,有好多次她都看到孩子們唱歌的時候,劉浪兩眼直直地望著窗外的樓群發獃。柳木的心便有了痛感。
柳木想,難道民工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嗎?
難熬的不光是漫長的秋夜,而是那些兇猛的蚊蟲的叮咬。
豆腐匠老毓不在,婆娘和閨女在家。
金水跟柳木說,你是個音樂教師,你能用琴聲感染你的學生,部隊是不是也可以形容成是一所大學校和一座大熔爐,在潛移默化地改造著她垂愛的士兵,顧大新又算不算是一個無聲的音符呢?
金水在信的末尾說,顧大新算不上是個優秀的士兵,他在剛入伍的時候還和同年兵為爭看電視節目打過架呢。
金水要走的時候將房鑰匙交給姐姐保管,說你們要是想住就住吧,我說不定要在邊境安家呢。
兩個人已經談了半年多的戀愛。通信。用手機簡訊。再就是打電話。柳木每月給金水寫兩封信。金水回一封,但每封信里都要給柳木講一個故事。金水的信比柳木每月少一封是有原因的,郵差去送大烏蘇的信件報刊,要二十天一趟,這樣柳木的信也就兩封一起到達。讀起來跟一封一樣,像電視劇,月初來的是上集,月半來的下集。上下集加起來看倒是過癮。
柳木不是想看景色,她是想看金水跟她在手機簡訊裏面說的那些個小站的站名。金水說過,你憑窗就能夠看到立在站台上那些粉了白漆的站牌上寫的站名,諸如大固其固、望月、牙克哈尼,可那是夏天才能夠看到的,火車在夏天是能夠打開車窗透空氣的,而柳木這次去大烏蘇則是冬天。
金水說我對象要來了,她非得這季節來,冰天雪地的,能待得慣嗎?
金水說叫格列涅沃。
柳木回信說這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這哪是故事,故事講出來得感人。尤其是軍人的故事更得有血有肉,得血氣方剛,得驚天地泣鬼神。柳木一連在信中說了三個不算。就不算故事。
見孟德福的領導都來了,很熱情,又搬凳子又沏茶的,還直誇小孟懂事。
在這個晚秋時分,大烏蘇哨所成功地阻止了一起非法越界捕魚事件,站長趙木祥卻因一個漁民的喪生而受到處分,被停職檢查。
站長趙木祥回哨所后沒在單位吃晚飯,而是拉著金水的胳膊回了家,大嗓門地讓剛得了驚喜的老婆弄菜,說多弄幾個,我們哥倆兒好好喝幾杯。
金水先講了站長趙木祥。
柳木說你做兩件事吧。第一,每個月給我寫封信,每封信里給我講一個關於你們邊防警官的故事。見金水點頭答應了,柳木就說了第二件事。柳木說你抱我一下。柳木的話讓金水嚇了一跳,忙將話岔開說,講什麼故事都可以嗎?柳木沒說話,而是突然間伸出雙臂,將金水抱住了。柳木抱得很緊,使金水感覺到了柳木渾身的顫動,他費了很大勁才將兩個人分開,柳木說,第二件事我替你完成了,你回去就用心做第一件事吧。
遠處是覆了雪的荒草甸子和同樣是覆了雪的河套和江岸,灰白的葦草在曠野里隨風舞著,撥開一些簿的積雪。再遠處便是一些火柴盒般大小的黑房子了,在他們的視線里上升或者下降。金水告訴柳木,那些小黑房子就是另一個民族的另一座村莊。
柳木說我還是留下來吧,你不會有什麼事吧?
回到鎮子里才知道,逃犯從鎮北越過蘇嘟嚕河,往大口門方向逃竄,遇到那裡的公安設伏小組,打傷兩名抓捕人員后被設伏人員開槍擊斃。
十幾個年輕人參加音樂文化沙龍,他們喝紅酒吃水果沙拉,聽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不知是誰提議每個人都唱首歌,輪到金水時,他推辭說我真的不會唱歌,旁邊坐著的一個女孩替他解圍,說你朗誦一首詩也行啊。金水想了想,就站起身朗誦了耶胡達?阿米亥的詩《夏季開始了》。
柳木跟金水說火車已行駛了六個小時零九分鐘,她該到哪兒了?

7.向北

在金水到大烏蘇哨所一年之後,他知道了他們趙站長娶老婆的詳情。
柳木在來大烏蘇哨所之前,跟主管教學的教導主任吵了一架,原因是那個叫劉浪的民工的孩子,在學校寄讀了半年後,突然被通知退學了,劉浪收拾好東西後去找了柳木,還柳木音樂課本,因為劉浪是臨時寄讀,沒有課本的,柳木給他找了一本,還書時柳木才知道劉浪要退學了,問來接他的母親,方知包工頭找人情將事故的責任壓到了最小的限度,只給了他們一點賠償金。事情解決后孩子上學的事便不管了,學校也只好取消了劉浪的寄讀資格。柳木知道後去找了主管教學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卻以包工頭撤回了寄讀費為由給了她簡單解釋。柳木便跟主任吵了起來,最終也無能為力,因為區里文教方面的文件上是有規定的,不收鄉下來的沒戶口的寄讀學生,學校之所以剛開始時收了劉浪,是因為包工頭找了區有關領導說了話。
柳木說真好聽的名字,有機會一定去走走。
去年抗洪搶險結束,金水回去祭奠去世的母親,臨走時柳木送他,倆人在巷子里擁抱,柳木說你娶了我吧。金水說我不能捨棄哨所的。柳木說知道,就像我不能捨棄你一樣,我興許會跟你去大烏蘇。當時金水抱著的是柳木溫熱的身體,他知道這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啊。金水就在那會兒被感動了,他下了決心要好好待柳木。
身後的小鎮子在黃昏時分已經被淡藍色的炊煙籠罩。
她跟同學又一次去那個文化沙龍時,有人問她,跟那個朗誦詩的當兵的還聯繫嗎?柳木理直氣壯地說聯繫啊,正考慮著什麼時候結婚呢。大多數人都笑了。有一個跟柳木熟識的女孩說,你會付出代價的。柳木沒說什麼,她說當兵的沒在,我替他表演節目吧。然後柳木就站起身,輕鬆而舒緩地說:你不被更好地理解,你也不理解得更好,必死性不是死,而是蓬勃的生命。然後她告訴沙龍里的人,這依舊是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詩《夏季開始了》。柳木說,這是參加過戰爭的詩人寫的詩,你們認為不好嗎?
金水說你可千萬別打我轉業的主意。
金水給柳木講的第三個故事只有一百多個字,他說大烏蘇哨所里前兩天來了個大校,就是肩上的黃牌是兩條紅杠的,紅杠上綴了四粒銀星,大隊的領導給哨所里的兵們介紹說是黃副總隊長。大校是來看營房的,說哨所的房子該維修了,過了冬就撥款來。大校還順便看上等兵李景生。你九_九_藏_書猜大校是李景生的什麼人?天老子呀,說出來驚呆了我們,大校竟是上等兵李景生的親舅舅。
金水去縣城看了在邊防大隊停職的趙木祥,給他帶去一條煙捲和他老婆妤肅虹給做的滿滿一罐子肉絲醬。金水看到站長趙木祥的眼睛都熬紅了,精神卻好。金水跟趙木祥咬耳根子說,我已讓上等兵李景生給他舅打了電話,估計處理你的結果很快就會下來,不會太重。
倆人下塔樓時,金水說讓你帶的東西帶來了嗎?
金水在第一個故事中說:大烏蘇很美。
柳木問金水,你要是想家就回來吧,我可以找我四叔,他或許能幫上你。

9.再向北

他們說著的時候,大隊也打來電話,通報了關於殺人犯的情況,命令哨所全體官兵要配合當地政府和公安機關圍堵逃犯。
柳木說,這不將任務交給你了嗎姐?就跟媽說我去省城進修了。

2.飛鳥和昆蟲

鎮子卻被一個突來的意外事件纏住了。鄉里的兩個管保衛的幹部來哨所里說,一個外省籍持槍殺人犯跑到大烏蘇來了,不是藏進鎮子周圍的幾個村屯就是躲進了附近的大山裡。鄉幹部是來溝通情況的。站長趙木祥一邊往本子上記情況一邊分析說,要躲只可能躲到老百姓家裡去,藏山裡不可能,別說是內地跑來的,就是本地的獵戶也躲不了幾天的,何況眼下正是大雪封山的時節。
兩個人臨分手時,金水問柳木說,我要回部隊了,你需要我做什麼?
豆腐匠老毓的閨女聽站長說他們的事就躲裡屋去了,婆娘卻說複員了也沒關係,他們會娶上門女婿,也捨得讓閨女跟著小孟回老家過日子,末了,老毓的婆娘說了一句話,嚇了站長趙木祥和金水一腦門子汗。
金水利用午間休息的空閑又給柳木寫了封信,給柳木講了第五個故事。
金水說,站長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跟副站長金水輪換著帶班已經潛伏了四個夜晚。
大烏蘇兩面是青山,一面是清冽冽的水,蘇嘟嚕河的水和黑龍江的水。

3.再向北

柳木沒說什麼就坐上了向北開的火車。
倆人拉著手進鎮子的時候,柳木說到站長家你少喝點酒,晚上回去你還得給我念信聽呢。
金水沒有將這件事作為故事講給戀人柳木聽,他暫時挑起了哨所勤務工作的擔子。他繼續帶著士兵去江邊潛伏,一直熬過禁捕期,才舒了口氣。
柳木看后在啞然失笑的同時,心裏說,哪一個會不知道,不就是花大姐嗎。
從這個月開始,站長趙木祥和副站長金水加上一個實習排長,都輪流上哨所的塔樓頂替戰士值勤。老兵一走就是兩三個,哨所里人手就不夠用了,幹部頂替戰士上崗值勤是大烏蘇哨所多年來留下的傳統。
大烏蘇又下了一場大雪,雪被懸浮於低處的蒸汽熏得高高矮矮錯落有致。連蘇嘟嚕河也徹底被雪覆蓋了,像鳥的一大塊肚皮,使得河套有點冷清。
金水不得不承認,自己也真是有點愛上了柳木。他覺得柳木雖說是城裡女孩,天資又高,但沒有架子,重要的一點是也喜歡他,喜歡他的職業,這就足夠了,至於她能不能跟他到大烏蘇來像他一樣紮根邊防,那自然是另外一碼事。
老兵顧大新說其實這事情簡單著呢,每兩個月幫鎮子里孔玉海老漢去縣上給在外省一所監獄服刑的兒子寄一百塊錢。孔玉海老漢的腿殘疾了,在家裡靠打制割田的鐮刀,等人上門來收購換錢維持生活,老伴又有哮喘病,只好求助於顧大新。
軍人,自古都是忠孝不能兩全。
金水說多虧孟德福到複員期了,要不就得釀成事故,他們送孟德福複員走那天,小孟跟他們說實話,這個媳婦娶得值,沒花一分錢不說,臨回遼寧老家時,老丈人還給了他們有三塊磚頭那麼厚的錢,讓他們去那邊琢磨著開個小酒館啥的。要是在他們老家那邊,娶房媳婦沒個三萬五萬的你是甭想。
柳木坐上火車時,才給姐姐發了個信息,說自己利用這個寒假去看金水。
柳木下了火車,眼睛就被漫山遍野的積雪晃得生出了眼淚。
兩個人才紅了臉,坐在兩張高腳的木凳上往遠處望。
柳木記得上封信中金水還給她寫了一首詩,有幾句是這樣寫的:秋天從我的檐下走過/帶走閃光的紅蓮和雲影/就像一次愉快的愛情已經結局/冬天隨後就到/清冷的雪棲落瓦頂/夜晚的哨所點燃燦爛的燈/從這以後天寒地凍/我們將從心中取得財富/來打發冬天嚴酷的勒索。
這時候,金水給他來信了,信中正為他講第二個故事。
姐姐說你要是在那兒安家了,我就跟哥幫你把房子賣了,把錢匯給你派個用場。
遠處的江,銀帶一樣翻轉著身子,緩慢地流淌,有誰能知道那竟是一種很深的疼痛。
那時候,趙木祥是哨所里唯一的幹部,天氣熱,有三個兵不知怎麼吃東西就中毒了,被送進了鄉衛生院,當時值班的女醫生叫妤肅虹,後來成了趙木祥的老婆。女醫生手腳麻利地給幾個人檢查,確定是食物中毒后,安排住院輸液。急得不成樣子的趙站長一邊催她,一邊罵人。女醫生沒理他,待將幾個戰士安頓好了,才將他拽到值班室訓了幾句,什麼「你這領導怎麼當的」、「食堂衛生抓得不好」等等難聽話一出口,倒把趙站長給震住了。女醫生說你嚷嚷什麼,要是不搶救及時,你就等著負領導責任吧。女醫生最後這一句話把趙站長給嚇住了,可不是嗎?哪個士兵出了事,他都擔當不起,人家父母將孩子交到部隊上了,不就是讓你拿親兒子一般對待嗎?結果是那個女醫生跟他一直忙碌,看護了一天一夜,三個兵才陸續出院。趙站長跟鄉幹部打聽,那女醫生叫什麼名,說要給她寫表揚信,說紅紙都買好了。鄉幹部說叫妤肅虹,並說你還寫什麼表揚信啊,乾脆請人家吃頓飯算了。趙木祥果真在鄉政府食堂擺了幾個菜,答謝了女醫生。席間敬酒的時候,趙木祥說,多虧你了妤醫生,我代表全哨所的邊防官兵感謝您。沒想到倆人一人一瓷碗酒,當的撞了一下后都喝見了底。鄉幹部說我看你們兩個連喝酒都旗鼓相當,還都單身一個,乾脆對象得了。當時趙木祥喝多了酒,頭有點暈乎,就說對就對,我一個扛槍的還怕她一個拿手術刀的不成?而女醫生說,你不怕是不是,那你敢跟我喝對杯酒嗎?在鄂溫克族你要是跟女人喝了對杯酒就說明定了親。趙木祥立馬就跟女醫生喝了。後來倆人結了婚,趙站長才逗老婆說,是上了你的套。女醫生其實早就喜歡趙站長了,正找機會託人提親呢,沒想到趙站長卻自己送上門去。
回家的第二天,柳木陪他去了市郊的殯儀館,取出母親的骨灰給母親燒了紙,然後回哥哥家裡吃飯。哥告訴他,母親將房子留給了金水,讓他將來結婚成家時用。母親留下的是一座樓房,裏面的老式傢具仍舊留有母親慈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