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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上司

女上司

作者:潘向黎
「你說什麼?這和埋單怎麼能相提並論?我埋單,你來未婚先孕試試!你那是錢,我這是……」
倆人各自收拾了一下,一前一後走到電梯口,然後下到地下一層的車庫,鍾可鳴想了一下,說:「坐你的車吧。」她累了,不想開車。就一起上了韓笑言的車,這小丫頭的車是一輛二手貨的破舊桑塔納,她說了一個地方,就開始閉目養神。韓笑言到了一看,是一家越南菜餐廳。這裏的裝修布置,是東南亞味道和法國風格的混合,表面濃烈而奔放,其實到處都是不經意的精緻和奢華。鍾可鳴第一次來這裡是見一個客戶,當時覺得簡直像闖進了電影里的場景,這種地方太浪漫,並不適合她這樣的女人,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脫口就說了這裏,也許是需要證明一點什麼,或者想奢侈一下安慰自己。
但在那一天之前,鍾可鳴絕對不想再看見她。
鍾可鳴剛剛提起的一口氣,頓時泄盡了,整個人如泥委地。她了解自己的部下,他們不是在說她鍾可鳴笑她鍾可鳴,不是因為他們善良或者對她心存友善,而是因為他們沒有那麼團結,那麼互相信任,所以他們雖然各自看她的笑話,但是不會公開交流,無法享受共鳴的樂趣。他們剛才是在講一個與她無關的笑話。問題是,為什麼鍾可鳴一出現,他們就要那樣見了活鬼似的?因為,他們知道,鍾可鳴現在是天底下最慘最倒霉最有苦說不出的女人,這種女人是看不得笑容的,就像人家家裡有喪事,你總不能叫人家一起去聽相聲吧?然後你對著台上嘎嘎狂笑,那樣不是腦子進了水,就是從小有爹生沒娘教。她的同事們都受過良好高等教育,平均學歷是碩士,有的還是「海歸」,他們當然不是這種人。
「有什麼可怕的?生孩子挺好玩的。然後你一定要自己餵奶,一定要自己帶,不然,孩子大了和你不親,你就白辛苦了。」
當然,如果不想結婚,可以不要,這在今天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甚至不成為一個問題。可是,為什麼要她做這種決定,犯這種罪孽?她也聽說過,第一胎就流產,更容易留下什麼習慣性流產、婦科病的後遺症,還可能留下什麼心理陰影,都是現在無法預知的。
如果不是處於這種狀態,韓笑言本來應該早就看出鍾可鳴的異常的。她就像一隻伏在草叢中豎起耳朵的小狐狸,對身邊的風吹草動都很敏感。她會從服裝上看出鍾可鳴今天心情好,可以找她提點要求;可以看出她剛剛被領導訓過了,那麼一整天最好借故從她面前消失;聽見她家陶叢出差了,馬上自動陪她加班外加叫晚餐外賣;她甚至可以準確判斷出她的生理期,從來不會像有的男同事,在她痛經的那兩天拿煩心事去打擾,碰自己一鼻子灰。不能說鍾可鳴故意要做情緒化的女人,但是她的荷爾蒙分泌水平有時會玩玩過山車,如此而已。不過,韓笑言就是能明白她,聽見哪位名人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韓笑言覺得很有道理,她就覺得鍾可鳴一切都可以理解,所以經常暗暗同情。而她的這種態度,鍾可鳴理解成了部下的敬畏和配合,這種態度是她需要的,所以她也覺得韓笑言是個穩當的女孩子,不難相處。這麼幾年,兩個不同年齡段的女人,居然近距離的相安無事。其他同事都覺得不可思議。
一個人就一個人,清靜。正好明天睡個大懶覺,天塌下來也不管了。對一些女人來說,能下這樣的決心,是因為天已經塌下來了。
韓笑言微微一驚,然後就嘆了一口氣。鍾可鳴說:「和男朋友吵架了?」韓笑言說:「沒有吵,吵不起來。這種人呀,連痛痛快快吵一架都不是對手。」
兩個距離太近的女人,終於互相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就像手裡握著一個冒煙的炸彈,正在嘶嘶作響,隨時可以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或者同歸於盡。
鍾可鳴基本上不動聲色,這是她唯一的選擇,或者說,是她沒有選擇的選擇。除了她的妝化得有點過分濃了,幾乎看不出她剛剛受到什麼打擊。一上班,她就強迫自己忘掉家裡的事情,因為如果她把私事帶到辦公室,很容易把工作這一攤子也製造出混亂,那樣,丈夫的外遇就會像多米諾骨牌那樣,讓她一直倒霉下去。她想把災難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丈夫已經靠不住了,她不能再失去職場上的威勢和前程。憑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這應該可以做到,她這樣勉勵自己。
韓笑言又鑽進了廁所。她飛快地閃身進了一個格子,脫了褲子坐到抽水馬桶上,無緣無故地先抽了一下水,然後深吸一口氣,將內褲的褲襠翻出來,果斷地讓視線停留在上面。她的心頓時往下一沉,內褲上什麼都沒有。沒有她期待的紅色出現。剛才的濕濕的感覺,讓她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弄得心狂跳,結果還是當頭一棒。
「你現在最想幹什麼?」鍾可鳴趴在桌子上,笑容可掬地問。
「你說得容易!如果是,怎麼辦?那不是在你身上,你就這麼輕巧!」
「都是你!」
一離開鍾可鳴的視線範圍,韓笑言的笑容馬上不見了。她回到位置,剛坐下,像被什麼硌了一下似的,馬上又站起來,就那麼站著想了一下,然後就走了出去。
「不可能!他說過,像你這種女人最不能娶,殺,殺了他也不娶。」
韓笑言帶了哭腔說:「我可怎麼辦啊?我可怎麼辦?可鳴姐,我要死了,我怎麼辦?」
「我不要,我害怕,我害怕。」韓笑言捂著耳朵,開始猛烈地搖頭。
可是,第二天七點半一到,鍾可鳴準時醒來了。她不情不願地起來,故意磨磨蹭蹭地洗漱、化妝,一看時間,才八點一刻,又沒滋沒味地吃了不知道買九九藏書了多少天的羊角麵包,又看了看昨天的報紙,再看鍾,八點三刻。她如果現在上班,還來得及,來得及九點半準時到達自己的辦公室。天生的賤命!她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聲,起身鎖門,出發了。
韓笑言的臉現在開始火燒火燎地疼,事實上已經紅腫了起來。疼痛好像讓她清醒了一點,說話也連貫了:「你不知道以後怎麼辦,現在幹嗎先打我呢?」
鍾可鳴說:「怎麼還不走?」
突然,旁邊一幅電影海報吸引了她的視線,畫面有點雜亂,但是片名很清楚,寫的是《金剛》。她沒有興趣,她對電影沒有興趣,對什麼金剛也沒有興趣,但是她突然找到了出路。她可以去看一場電影。已經記不起來多少年沒有看電影了,上一次看電影大概還是和陶叢談戀愛的時候吧。現在,她可以去看一場電影,在一個沒人看著她的地方,安靜地待上一會兒。她想起單位附近有個影院,她可以到那裡去看個早場,是什麼片子都可以,然後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辦公室,不會因為路上堵車之類的原因影響上班。
鍾可鳴把菜單推給韓笑言,「我請,你點。」韓笑言也不推讓,看了一會兒,點了一個甘蔗蝦,一個白咖哩牛肉,一個蔬菜雜煮,一個越式點心拼盤,既不鋪張也不過分客氣,最後對侍者說「再來個椰青」。飲料部分她只管自己,鍾可鳴的由她自己點。鍾可鳴說:「這裡有很好的紅酒,雞尾酒也不錯,不要嗎?」韓笑言搖搖頭,不知道是不喝酒,還是沒有喝酒的心情。鍾可鳴就在酒水單里找到了一款法國紅酒:「這個,先來一杯。」菜上來了,味道和口感都不錯,韓笑言吃得很認真,基本上不說話。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鍾可鳴開了口:「大小姐,最近有心事嗎?」
「那就去檢查,不就知道了?」
「可是這些事情可能就是不能多想,不管對錯,趁著年輕做了就做了。像我們現在,想來想去,結果也想不明白,時間倒都想掉了,搞不好都弄得嫁不出去。」
「那你還有什麼煩惱?在我們心目中,你根本就是生在凡間的八仙女!」
收心回來,工作上重新順風順水。有時候,當她的目光落到韓笑言空著的座位上,她的臉會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現在,她再也找不到人陪她一起喝醉了。
鍾可鳴正在思考對策,沒想到馬上就不需要了。一個星期之後,韓笑言辭職了。而且據說沒有找到下一個單位,想回家休息一陣子。鍾可鳴心中冷笑:是準備生孩子,回去安心保胎了吧。
「說真的,一個女人要怎麼才知道應該結婚,應該生小孩了呢?你當初是怎麼下的決心?」
「那你要不要做女人?嘻嘻,你做都做了。等你肚子里有了,你就完蛋了,沒辦法了。」
「他不說,你不會說嗎?」鍾可鳴伸手過來,抓起韓笑言的前襟,幾乎要隔著桌子把她整個人抓過去,但是到底沒有力氣,拎到一半只好放下來,胡亂地搖著她,像要把她搖散架:「你說!你說!分手,馬上分手!」
她注意到同事中的大多數已經從她身上收回了窺探的眼神,因為她把門關得緊緊的,不透一絲光,他們已經放棄了。算你們明白!再這樣不懷好意地窺探我,等我緩過了這一陣,叫你們一個個不得好下場!鍾可鳴在心裏這樣冷笑。
「沒地方去,又不想回家。悶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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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可鳴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已經成了別人在她面前連笑都不能笑的那種人了。她再怎麼硬撐著都是沒有用的。連她不得不硬撐也成了「可憐」的一部分。是啊,連丈夫都不愛她,有了外遇,而她還不知道怎麼面對,她還怎麼一本正經地管這一夥在感情上刀槍不入的人精?號稱最有原則的她,有什麼臉站在他們面前啊?
但是有一次,當她從外面回到辦公室,在門外就聽見一房間的笑聲,笑聲溫暖的潮水一樣漫過來,她可以聽出每個熟悉的聲音,有什麼事情讓大家這樣開心?她被笑聲感染,加快腳步走了進去,她想投入到那個笑的汪洋之中。那一瞬間,她甚至忘記了陶叢和他帶來的災難。當她出現在大家面前,不,當她的臉讓第一個手下看見,那個人馬上像被打了一巴掌那樣,猛地剎住了笑,不但剎住了笑聲,而且在一秒鐘之內把笑容也抹得乾乾淨淨。其他的人根據他的指引,也都看到了或者感知到了鍾可鳴的出現,立即作出反應,有的是笑到一半當場僵住,就以那樣古怪的表情走回位置,有的更可惡,自己拍了一下額頭,好像突然想起什麼急事,迅速回到辦公桌前。所有人避貓鼠似的散回自己的座位,鍾可鳴的面前出現了一片荒原。而這裏,在幾秒鐘之前還春風蕩漾、芳草鮮美、野花盛開。
到了那裡,停了車上去一看,第一場是十點鐘,她就買了票,然後到樓下的咖啡廳,要了一杯拿鐵咖啡,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坐著看街景。她發現街上的人幾乎沒有面帶笑容的,都是腳步匆匆,大多數皺著眉,有的還咬緊牙關好像身上哪裡痛,有的是一臉的蔑視,不知道對誰。這讓她覺得好受一點,至少,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倒霉在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不知道是怎麼回的家。但是要命的是,偏偏記得回家之前的事情,那些話,對方說的,自己說的,都記得八九不離十。

她覺得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如果這次是懷孕,而且輕易地去流產,她就不知道沙樂群到底想怎麼樣,她至少要他明明白白地作出一個承諾或者一個拒絕,才肯去吃這樣的苦頭。或者說,她不允許自己沒九-九-藏-書有試探個水落石出,就去吃這樣的苦頭。
互相這樣剖白,談話已經接近知心的地步了。這本來是同事之間、上下之間要避免的,鍾可鳴和韓笑言都深知而且恪守這一點,可是現在,她們就是想踐踏這種習慣。各懷心事的她們有一種強烈的需要,需要和最不合適的對象一起,一起破口大罵,一起哈哈大笑,或者眼淚鼻涕地大哭一場。原來在職場摸爬滾打、錘鍊出來的純金一般的自制力,現在成了軟泥,成了泥湯水,兩個女人迅速現出女性情感強於理智的原形。那些雷打不動的規則顯得軟弱無力了,它起初還跳出來提醒,後來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就閉上討厭的烏鴉嘴,訕訕地走開了。
潘向黎,1966年生於福建泉州。1991年研究生畢業,獲文學碩士學位。曾任文學雜誌編輯,其間赴日留學兩年,著有小說集《無夢相隨》、《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散文集《純真年代》、《局部有時有完美》、《紅羽白塵》、《獨立花吹雪》、《相信愛的年紀》等。曾獲上海文學優秀作品獎、青年文學創作獎等獎項,作品登上2002年、2003年、2004年的中國小說排行榜、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2004年)。現居上海,為某報社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每天臨睡前,她也暗暗祈禱,求完上帝求菩薩,希望這次沒有懷孕,希望明天例假就來了。只要這樣,那她寧可不追究沙樂群的真相,他們可以偃旗息鼓,做回一對得過且過的小情人。
「仙女?咳,天知道!」
韓笑言無辜地說:「他說要和我分手?他沒說過啊。」
活了二十六年,韓笑言第一次覺得男女是無法平等的。相愛的歡娛是兩個人的,但是後果就是女人一個人的,出了事女人馬上從公主降為庶民,如果原來就是庶民,那就降到地獄里。而那個男人可以只說幾句空話就袖手旁觀,如果肯承擔,他馬上成為一個高大的人,因為他證明了他夠仁慈,有責任感,而且勇敢,差不多是立地成聖成佛的感覺。可是其實,不論是流產還是孕育、生養,還不是女人的災難?為什麼承受災難,還要對製造災難的人感恩戴德?真是豈有此理!
「我可以把他弄出來,我把他揉碎,扔到馬桶里,一衝,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還說不知道?你都把他迷成那個樣子,你還說你不知道?你根本不愛他,是不是?」
「說好了?你和他分手,然後我再和他離婚,叫他雞飛蛋打!這種人,就應該這個下場。」
韓笑言搖搖頭:「他沒有說要負責。我也不想要孩子,不想現在要,可是我捨不得弄死他。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生他,該不該給他找個爸爸,不對,不是我決定的,是他不知道要不要娶我。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鍾可鳴打定主意晚點上班。十多年來,她從來是準時上班、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班的那種人,連生女兒也只休息了一個月,白放棄了剖腹產可以享受的另外三個月產假。女兒一直放在爺爺奶奶家,鍾可鳴每星期去一次,過周末和看女兒。準時上班,曾經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可是現在,好像這些都不在乎了。陶叢沒有回家,他已經躲出去好幾天了,因為他一出現,鍾可鳴就把離自己最近的任何一樣東西向他扔去,可能是一個枕頭,可能是一個杯子,也可能是一個裝滿了菜的盤子。
韓笑言像被戳了一刀,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鍾可鳴安靜了一下,好像清醒了不少,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韓笑言抬頭看鍾可鳴,只見她臉色已經從緋紅變得青白,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怪不得。」
「我怎麼不愁?都愁死了。要是能回到你這個時候,就好了。好多事,我都要重新選擇,不一定嫁給陶叢,嫁了也不一定要生孩子,弄得自己徹底被動。」
可是,想到這樣耗的代價,其實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她也會暗自灰心。可是已經耗上了,事成騎虎,不好輕易收兵,不然就算咽下這口氣,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現在的男人啊,不是我說,真是一點不爭氣。要和他們認真會氣死人的!」
臨死之前,可以叫人把韓笑言請來,讓她打還自己一個耳光,鍾可鳴想。
相同的尷尬之外,韓笑言更多一點驚慌,這樣讓上司當場活捉,實在是糟糕透頂。要不是心情實在太壞了,她也不會這樣上班時間冒險出來看電影,哪裡想到鍾可鳴這樣的工作狂也有這樣的心情?
「我想找一個最英俊的王子,和他結婚。」韓笑言說。
鍾可鳴今天就是帶著這樣一張假面具來上班的。她剛坐定,心想要不要來一杯黑咖啡提提神,偏偏韓笑言就一陣風地撲過來。「領導領導,這個你簽字。」
「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連鍾可鳴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句話話音剛落,一個閃電般的耳光就落在了韓笑言的臉上。
她永遠不會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其實韓笑言並沒有懷孕,反常的生理不過是精神壓力造成的。就在韓笑言終於鼓足勇氣到醫院檢查,看到檢查結果是陰性之後,當天晚上,差點弄出人命的紅色潮汐就洶湧而至,讓她幾乎無法走路。沙樂群非常小心地照顧她,弄得好像她真的是孕婦似的,甚至已經在坐月子了。事後沙樂群第一次提出結婚,韓笑言懶懶地笑著,沒有回答。
鍾可鳴終於攢足了力氣高調出擊,提出和陶叢離婚。但是陶叢不同意,他說那個女孩子已經消失,他要將家庭完整地維護下去,而且搬出父母、岳父母來求情,鍾可鳴不為所動,最後,陶叢搬出了女兒,看著才五歲多、嫩豌豆一樣的女兒,鍾可鳴心軟了九*九*藏*書,只好暫時偃旗息鼓。他們似乎又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有一點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鍾可鳴的眼睛開始重新看得見其他男人了,她很快發現:男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和男人對自己的態度也不一樣。哼,如果再遇上好的,我也不放過。到時候,看誰笑誰哭。為了似遠似近的這一天,鍾可鳴把保養自己當成了最重要的功課,一天也不鬆懈。
女人快到三十歲的時候,往往被年齡弄得心慌。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一歲一歲,好像列車飛馳,眼看就要到終點。當然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一個女人好年月的終點。等到過了三十歲,才知道那種未雨綢繆的閑愁都是奢侈的,也是無病呻|吟的。因為等到事情落到了身上,根本不是原來擔心的那回事。三十一,不還是一嗎?後面還有二、三、四……永無盡頭一般。到了三十五六,收拾打扮一下,走出去比起二十歲女孩,另有一種風姿,那風姿背後的年齡就像酒的年份,除了高手不是輕易猜得出來的。
「你胡說什麼?你不愛他你勾引他幹什麼?你把他放了!」
按照慣常的日子,例假在兩星期前就應該來了,可是至今沒有動靜。都怪沙樂群,那天死活不肯用安全套,韓笑言被纏得心軟,想到第二天可以吃事後緊急避孕藥,也就沒有堅持依了他。誰知道第二天突然要到香港出差,一興奮一忙,結果居然把買葯吃藥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等到出差回來,已經過了吃藥的有效期限,她雖然大吃一驚,但是還心存僥倖:就那麼一次,不會吧?可是,例假竟然不來。大事不好,大禍臨頭了。
六點過,下班了,鍾可鳴發現韓笑言還沒有走。如果往常她加班,總是會來商量要不要叫外賣,可是今天,她只是坐在自己位置上,在想什麼或者發獃。辦公室里四下無人,鍾可鳴走過去,站在她後面,輕輕咳了一聲。韓笑言猛地回頭,嚇了一跳的樣子。
快到十點了,她上了樓,進了檢票的人告訴她的那個放映廳,居然發現整個廳就她一個人。她有點驚訝,但想到現在的時間,馬上釋然,並且對那些埋頭工作的人生出一點惡毒的快意。牆一樣厚實的門關上了,擋住了外面所有的喧囂,光線暗了下來,正好是她要的那種可以躲進去藏起來的昏暗,她把外套搭在旁邊的位置上,然後頭枕在靠背上,舒舒服服地嘆了一口氣。這麼好的感覺,只要二十塊錢,自己怎麼不早點想到呢?片名她沒有看清楚,內容她也看不進去,後來乾脆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等到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一看,已經是工作人員進來打開出口的門,示意她從那邊出去。她站了起來,穿外套的時候,眼角掃到側後方還有一個人,顯然是後來進來的,這麼說,這場電影是有兩個觀眾了。她看了一眼,那是個女人,而且好像看得太投入,正在低頭用紙巾擦眼睛。她覺得好笑,正要收回視線,那個女人抬起了頭。鍾可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是韓笑言。
但是終究是不一樣的。瞞得過旁人,瞞不過自己。漸漸的,就知道年齡的厲害了。第一是不能隨便哭了。如果傷心的時候不控制一下,稀里嘩啦哭上一場,到第二天臉還是腫的,眼睛像金魚,眼角細紋全都像加了顯影劑一樣一目了然,就連用「超柔超細」的紙巾擤過的鼻尖也會先發亮后蛻皮,誰多看一眼都會知道這個女人的失意和凄慘。唉,誰能想到,連想哭就哭都是年輕的特權。第二是不能熬夜了。年輕時不要說一夜,就是兩夜不睡,白天照樣該上課就上課,該上班就上班,胃口也不減,膚色清爽,眼睛發亮,哈欠都不打一個。到了如今,要是一夜沒睡好,第二天照鏡子,整張臉都是枯黃的,眼睛乾澀得張不開,下面卻掛著兩個大眼袋。要是連續幾天沒睡好,那臉色就成了灰色的,只能用化妝來補救,偏偏連粉底都不貼服了,塗薄了蓋不住,塗厚了像戴一個假面具。
沙樂群愣了一下,然後說:「總會有辦法的嘛。」
鍾可鳴說:「你想哪裡去了。這方面你不用別人提醒的。不為工作,我就不能關心一下你嗎?這麼多年了,我一直當你是妹妹的。」
「嚇死就嚇死。嚇死別人也比憋死自己強!」鍾可鳴說完,自顧自笑了起來。韓笑言也跟著笑了。這一笑不要緊,竟然像吃錯了葯,兩個人止也止不住,嘻嘻嘻,咯咯咯,呵呵呵,嘿嘿嘿,直笑得眼淚流了一臉,按著肚子喘不過氣來。
「什麼輕巧不輕巧的,總要先知道事實,對不對?」他就像一隻蒼蠅,飛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那張糖紙上。
鍾可鳴罵道:「胡說八道!你這樣愛拿我們老女人開心了啊,你媽媽沒告訴過你不敬老不可以嗎?」這種口吻一出來,氣氛突然輕鬆起來。
但是沙樂群還是獃頭獃腦的。他說,「你覺得是嗎?」
韓笑言一雙模糊的淚眼不明白地瞪著。鍾可鳴的眼裡的光芒卻開始零亂,像無數薄而鋒利的刀鋒:「我就知道。他怎麼會看上你,就算你年輕他也不至於就這樣丟了魂啊,原來是你算計他。你是不是故意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嗎?你是不是告訴他,他是你的第一個男人,肚子里是你的第一胎?他就心軟了,就想對你負責了,是不是?」
「可是,孩子怎麼辦?不要爸爸就不能要這個孩子,那就不要,如果不要孩子,就不用有爸爸了。對,有孩子,以後總會找到爸爸的。不對,有了爸爸,以後總能有孩子。咦,到底是怎麼回事?」韓笑言偏著頭,想不通自己的問題。
這個問題,鍾可鳴這些天反思了不止一次。「我當初啊,當初知道什麼?碰到一個男人對我好就嫁給他read.99csw.com了,有了孩子就生了,根本不懂得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麼,等到明白過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就是年輕,不知道怕。」
鍾可鳴到底大十歲,馬上緩和下來,以一種不脫慵懶的愉快,說:「沒想到我也會這樣吧?可要保密哦。」韓笑言笑了,是如釋重負而且感激的笑容。鍾可鳴看著她哭過的臉上突然出現這樣燦爛的笑容,感到了自己一貫的權威,滿意之餘有點於心不忍,說:「你開車來了嗎?沒有就坐我的車一起走吧。」
鍾可鳴沉吟了一下,說了一句從來沒有對部下說過的話:「要不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
韓笑言覺得再不說話不行了,忙忙地說:「我還羡慕你的狀態呢。事業、家庭都有,孩子都那麼大了,自己還這麼年輕漂亮,我要是能像你這樣,真是什麼都不愁了!」
韓笑言是獨生子女,沒有姐姐,這些年不乏願意當她哥哥的男人,但是這還是第一次從另一個女人口中聽到「妹妹」,心裏微微熱了一下,說了聲「謝謝」,就低頭喝椰青。想到在電影院她對自己的包庇和友好,韓笑言覺得,她說的應該是真的。
韓笑言也說不清楚,這是什麼。其實韓笑言知道,不用上醫院,只要到藥店買一支早早孕測試劑就可以了,聽說只要幾分鐘就可以知道結果,而且準確率百分之九十九。可是,這和去醫院有什麼兩樣?除了不用擔心在醫院排隊時遇到熟人,其他的還不是一樣?不知道如果懷孕了,自己要怎麼活,或者怎麼死,沒有一個人來為你安慰和你分擔,然後你要獨自面對這樣的一次判決!更何況,你知道這樣的判決,本來應該是判給兩個人的,可是那個同案犯,他卻可以逍遙法外,留下你一個人在劫難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那個判決也跟著你,因為它就在你身上,在你身體里。
「我不要白辛苦,也不要辛苦,我不要做媽媽。」韓笑言沒有放下耳朵上的手,但是還是聽見了。
「這也不能都怪我,這些事情應該你們女人自己管好的,就像我們男人應該負責埋單—樣。」
鍾可鳴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審視了她一會兒,看到她的表情真誠,目光毫不躲閃,確定她不知道陶叢的事情,暗暗鬆了一口氣,把背慢慢地靠回了椅子上。總算還有人不知道,總算在有的人眼中她還是個成功、幸福的女人。鍾可鳴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需要別人的肯定來支撐。這麼些天,第一次這樣神經放鬆,可是一放鬆,怎麼竟有點想哭?不能哭,不能哭,再怎麼也不能在同事、部下面前哭。可是,能在誰面前哭呢?這些天,她在父母、公婆,還有女兒面前,都是一忍再忍,把眼淚咽了一肚子,現在只要再投進去一塊小石頭,不,一粒沙子,眼淚的洪流就要決堤。
鍾可鳴用指甲彈了彈空杯,說:「好喝,你也喝點吧。」這次叫來一瓶,揮手趕走侍者,倒了滿滿兩大杯,自己先灌了幾口。韓笑言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半,然後說:「這種喝法最野蠻,讓人家看見兩個女人這種喝法要嚇死了。」
「怎麼覺得?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懷孕過!」
一路開著車,她還是很不情願,為什麼要上班?為什麼要頂著大家那樣的眼光走進那個狹窄而空曠的空間?其實她就是半天或者一天不出現,根本沒有人會說什麼,也不需要解釋理由,只不過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鍾可鳴突然發現,其實自己面臨的問題是,此刻,早晨九點鐘,除了不想待的家,不想去的辦公室,她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想過,現在碰上,一時有點束手無策。
沙樂群天天催她去醫院,她天天拖延,話里話外地擠對,步步緊逼,等他表明心跡。可是就是沒有等到她想要的結果,但是也不是反面。每一天,每一個鐘頭,她的心情都更惡劣。好你個沙樂群啊,沒看出來你也是個白眼狼。其實就是你想要這個孩子,我還不一定想生呢。就是結婚,也不一定嫁給你,就是嫁給你,也不一定要早早當母親把自己弄成黃臉婆。當然,她也覺得這是女人的必修課,如果他求她,她可以考慮畢其功於一役。如果他想都不想就要她去流掉,那麼她就別無選擇,堅決和他翻臉,當然也就沒有辦法考慮要孩子。可是他偏偏不黑不白不痛不癢,按兵不動含糊其詞,真讓她焦慮上再加焦慮。我就和你耗上了!不信你說不出一句痛快話。
「那樣,你會很痛,先是身上痛,然後是心裏痛,痛死你痛死你,一直痛到死。」
可是後來一直沒有聽到她結婚生子的消息,就想:還是沒有搞定男朋友,只好不生了。想到自己好歹已經完成了這個歷史使命,還是暗暗有點優越。不管怎麼樣,孩子總是她的,孩子總在一天天長大。那些和陶叢、和孩子一起度過的時間,是任何人都插不進來而奪不去的。
可是這一次,韓笑言身上的雷達系統罷工了,也難怪,只要是個凡人,在自己的恐懼和憤怒之中泥足深陷,還怎麼能保持原來的敏感度陶叢有了外遇的事情,整個辦公室都傳遍了,只有她還蒙在鼓裡。
是她到香港出差的報銷單子。鍾可鳴簽了字,就看著韓笑言的背影發獃。她的背影就是兩個字,輕盈。這不光是因為她苗條,而是一種體內的彈性在作怪,鍾可鳴也是苗條的,但是大了十歲,這種彈性已經消失了。至於韓笑言的臉,不用看也知道,她一貫地素著一張臉,五官說不上什麼出奇,但是皮膚毫無瑕疵,又白又細又嫩,像吸飽了水的花瓣,而且不是開得快凋謝的花,而是初綻——整張臉的皮膚都是緊繃繃的,所有線條舞蹈般的向上揚,一望而知還可以讓人眼前一亮許多年。想https://read•99csw•com到自己今天假面具一樣的濃妝,鍾可鳴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女人也有軟肋,那就是她的感情生活。越是風光的人越是輸不起,無名小輩可以自己跌倒自己悄悄爬起來,而風光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個嘴啃泥試試?所有人都用喝彩般的聲音說:「哎呀,這下摔得不輕!」「怎麼會這樣?」然後睜大眼睛看你怎麼擦血跡,怎麼四腳著地披頭散髮地爬起來。
「分手就分手!這種男人,也沒什麼好。連一句痛快話都說不出來,我都看不起他!」韓笑言好像得到了鼓勵,轉移了方向。
她當然不會放過男朋友沙樂群。先是把他打了一頓,然後又哭了兩個鐘頭,沙樂群起初也有點慌,不知所措地安慰她,後來就提出,陪她去醫院檢查一下。但是韓笑言想聽的不是這個,她希望男朋友這時候出來拿個主意:如果是,怎麼辦?雖然她原先並沒有覺得一定要嫁給沙樂群,但是事到如今,他應該說,沒什麼大不了,如果是,我們就結婚唄。他們已經在一起兩年多了,他應該給她這個待遇。何況,弄成這樣,還不都是他害的嗎——先是不用安全套,後來又不提醒她吃藥,就算不是故意害她,也差不多了。她原來一直心裏有底,現在突然沒有了,那個底,現在要靠他給她兜著。
接下來的一整天,鍾可鳴想起來了:韓笑言最近有點怪,這個小丫頭倒是沒有任何窺探或者交頭接耳,但是的工作進度有點遲緩,總是要到期限的最後一天,才匆匆交差。她是在和男朋友鬧彆扭嗎?她的衣服好像也不對勁,鬆鬆垮垮的外套配牛仔褲,內外顏色搭配也不搭調,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心不在焉。現在,她又偷偷出去了,她這兩天總是這樣,頻繁離開座位,不知道是抽煙還是打手機。一定不是上廁所,沒有人會以這樣的頻率上廁所的。
鍾可鳴突然沉默了,然後她從酒杯上抬起了臉,逼視著韓笑言:「你,有了?」
「什麼沙樂群?我在說陶叢,陶叢!那個千刀萬剮的,良心叫狗吃了,傷我的心,丟我的臉,讓我以後怎麼辦啊?」
誰不想自然本色?誰不知道清水出芙蓉最好?可是你要有本錢。這個本錢,一是天生麗質,二是年輕。一旦不再年輕,天生麗質也是不能依靠的。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自己的丈夫、天殺的陶叢才會迷上那個年輕的女孩子?鍾可鳴不願意罵她狐狸精啊騷|貨什麼的,那樣顯得自己沒教養,即使是私底下,也只是罵她不要臉、沒家教、將來肯定會有報應,等等。基本上,鍾可鳴是一個表裡如一的女人。
「你?和他離婚?你和他什麼時候結的婚?」
「不愛他?我不知道。愛不愛沒關係。」
韓笑言捂著震得發麻的臉,口齒不清地說:「我沒說錯嘛,沙樂群,怎麼會,和你結婚?」
就聽見鍾可鳴也嘆了一口氣,「其實,還是你這個年齡好,再有什麼煩惱,有年輕這個底子在那兒墊著。不像我這個年紀,是輸不起了。」
說起來也是濫俗的故事梗概。陶叢和他的一個女同事,比他小好多的,好上了。陶叢今年四十,那個女孩子二十四五。這件事情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女孩子居然不漂亮。最讓人期待的則是,有確鑿證據表明:鍾可鳴已經知道了。現在就看她如何發落陶叢,或者如何「心頭一把刀」地忍下這場侮辱了。其實大家都覺得陶叢有點昏頭,鍾可鳴長得絕對算得上漂亮,當年名牌大學熱門專業畢業,進了現在的公司后又成為管理層里不多的女性,年薪可觀,整天香車華服,辦事精明果斷,而且不搔首弄姿不愛男色,從來沒有緋聞。如果你想在生兒育女這件事上質疑她也是白費,她在正常的年齡生了孩子。她也屬於會保養的女人,不說根本看不出來女兒已經五歲了。這樣的女人應該算是這個城市白領女人的代表作了。要不是她討厭所有時尚雜誌,好幾次都可以把自己的事迹和美人照登上那種沉甸甸的、二十塊一本的雜誌。有這樣的太太,還要在外面有花頭,有花頭也就算了,還弄得這麼大,讓太太都知道了,陶叢肯定是昏頭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還是覺得有點開心,有點興奮,難道這就叫做幸災樂禍?不,這隻能說是人尋找心理平衡的本能在起作用。誰叫鍾可鳴平時那麼厲害?那雙大眼睛一瞪,讓對面的人平空就矮了一截,發起脾氣來,那簡直就是刮颱風,誰敢頂風說話保證一開口就嗆著。
一笑好像笑出了情緒,兩個人開始專心喝酒。「當」地一聲碰杯,然後一飲而盡,再倒,再「當」的一聲,又是一飲而盡。漸漸覺得,通體舒泰,騰雲駕霧。看出去,沒有一個人不可親,沒有一件事不可笑。不知道是別人面泛桃花,還是自己霧裡看花。不夠,不夠,再來,再來一瓶!
「然後你和他生孩子,一定要生男孩,要繼承王位,王室不歡迎女孩。當然你先生了男孩,後面就可以生女孩,生一大堆女孩,都可以。」
「知道了又怎麼樣?那好,我告訴你,我就是懷孕了!」
「你在說什麼?我們都結婚八年了,你不要假裝不知道!」
韓笑言也看見了鍾可鳴。一雙睡眼和一雙淚眼相對,一下子都睜大了。她們實在太不應該遇見了。不,本來這是她們最應該遇見的時間,但是她們卻在不應該遇見的地點、以不應該暴露的面孔相遇了。
這時候鍾可鳴的手機響了一聲,她一看,是陶叢約她明天見,要好好談談。她丟下手機,對著韓笑言嚷嚷:「好好談談,談什麼?談個屁啊!你說,你們到底分不分手?」
韓笑言說:「我不會影響工作的。」
韓笑言笑了,突然冒出來一句:「可鳴姐,是不是有帥哥追你,讓你煩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