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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魂兒

西街魂兒

作者:遲子建
青石山炸石頭那天,澤花嫂早早就把門窗緊閉,和寶墩坐在炕沿上翻繩玩。翻著翻著,寶墩嚷著要喝蛋花水,澤花嫂一看牆上的掛鐘,還差十分鐘到十二點呢,就打開門去抱柴火,打算燒壺開水給寶墩沖蛋花。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聲就響起來了。門大敞四開著,聲音長驅直入,澤花嫂趕緊奔回屋裡。一看,寶墩已被嚇得掉下了炕,頭磕破了,渾身抽搐,閉著眼睛,口不能言。澤花嫂嚇得腿軟了,趕緊抱著他往衛生所跑去。
二尿子把糞池侍弄得很好。怕它生蛆,常采些花啊草啊的丟在裏面,連它們一起漚成肥。他還養成了撿糞的習慣,走路時,手中提著個糞筐,裏面放著把小鏟子,看到了遺棄在路上的雞鴨鵝狗的糞便,便會悉心將其拾起。他愛糞愛到什麼程度了呢?有一次看見場院里落了幾顆海螺似的鳥糞,也將它們拾撿起來,扔進糞池。夏日正午時,他喜歡在毒日頭下光著脊樑站在糞池旁用糞耙搗肥,把它們調和均勻,那份細緻和耐心,絕不亞於家庭主婦們用耙子搗醬缸。熾熱的陽光投向糞池,使那裡泛出微藍的幽光,彷彿無數簇火苗在燃燒。
每到正午,小白蠟仍是全副武裝地站在糞池旁打耙。這一天打著打著,糞池忽然打雷似的「轟——」地一聲巨響,淤積在池子中的糞肥像禮花一樣飛旋而出,四濺開來。小白蠟就像一本薄薄的書,被這巨響給掀翻了,彈到五米外的地方,摔在地上。在場院另一側給馬飲水的來喜,真切地目睹了這一幕情景。他哪裡經過這種事情,以為糞池裡出了妖怪,嚇得癱軟在地。
小白蠟說:「這半年多沒什麼人給我來信,我沒新郵票。以前的信呢,從關內來的倒是不假,不過它們都不能使了!」
徐隊長讓二尿子交出掏糞工的活兒時,他竟有些捨不得。當他把那套掏糞的行頭交給小白蠟時,竟然帶著哭腔囑咐她要每天給糞池打耙,不然它會害癢的,把聽了這話的人都給逗笑了,說他沒有孩子,把糞池當孩子一樣看待了。
徐隊長每天都要給小白蠟派活兒,春天施肥,夏天鋤地,秋天收秋,冬天給牲口鍘草,從不讓她閑著。兩年下來,小白蠟的手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但她的皮膚還是那麼白潤,西街的風雨似乎並沒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很盼望遠方的消息,郵遞員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沒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個久困渡口的人等來了一條船似的,一臉歡欣;得不到則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滿面沮喪。
老啞巴的臉紫漲了,他哆嗦著嘴唇,連連搖頭,表示他幹不了這「活兒」。
澤花嫂訕訕地回家了。看著像攤泥一樣躺在炕上的寶墩,她的心一陣陣抽搐。她認定小白蠟手中有蓋著北京郵戳的郵票,她是捨不得給她,識文斷字的人喜歡把這樣的東西當個紀念物珍藏著。為了感化她,澤花嫂和了一塊面,生起火來,烙了三張糖餅,晚飯時又去敲小白蠟的門了。
正午十二點,青石山「轟隆轟隆」一陣巨響,西街的土地就震顫了。房屋的門窗吱嘎響著,牛哞哞叫,馬尥蹶子,豬拱翻了食槽,羊打著哆嗦,剎那間雞飛狗跳的。飛濺的碎石像暴雨一樣漫過公路,嘩啦啦向西街湧來。爆炸騰起的濁黃煙雲在半空瀰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陽。大人「咦嗬」叫著,孩子「哎呀」嚷著,以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獄了。
正是這句話,把整個西街人都得罪了。譚澤林本想把她交給生產一隊,那是個男隊長,心慈手軟,想來他是不會讓這個京城來的女人受罪的。但張以菡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把她交給二隊。徐金春沖譚澤林嚷著:「好物件你是不會給我的!」她用「物件」來指稱張以菡,把張以菡氣歪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白蠟來自北京,是個寫戲的。聽說她編的戲很頹廢,都是情啊愛啊哥啊妹啊的東西,不歌頌熱氣騰騰的社會主義新生活,不揭露萬惡的舊社會人民所受的苦難,她接受勞動改造,就是理所應當的了。
老啞巴顯然生了小白蠟的氣了,他指著小白蠟的屋子又是搖頭又是跺腳的,喉嚨發出「呃呃」的哽咽聲。
招魂婆說:「我早就說了,那郵票有一張是關外的,不靈啊。那晚我給寶墩叫完魂兒,在水盆的鏡子里沒看到寶墩的小臉,我看到的是一個鴨梨那麼大的骷髏,我知道寶墩沒救了。」
小白蠟搶白道:「勞動人民的氣味難道就是牲口的氣味嗎?」
糖餅還熱乎著,澤花嫂把它們放在飯桌上,眼淚汪汪地說:「我手裡有兩張,就差一張了。西街的住家我都問遍了,再沒有從關內來的郵票了,你幫幫我吧。」
小白蠟是西街人給下放改造的張以菡起的外號。她四十多歲,中等個,長脖子,瘦臉,短髮。她平素喜歡仰著頭,繃著臉,見人很少說話。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諧調,每一處都像一顆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張臉給人一種閃爍的美感。她的皮膚又白又細膩,讓人覺得半透明,像剛點燃的一支白蠟燭,人們就喚她「小白蠟」。
小白蠟的男人走了。
「你跟她住隔壁,半夜時,你敲她的門,她要是不開的話,你就砸她的門,跳她的窗。進去后,你就收拾了她!你喂牲口,知道牲口是怎麼乾的,你就跟她那麼干!我不相信治不服她!她要是告你,你就是一個搖頭,給她來個死不認賬!反正你又不能說話,明白吧?」
徐隊長說:「人家可是十二點整放的炮啊,你看錯了點兒吧?」說著,她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又看了看澤花嫂家的掛鐘,叫著:「你這鍾慢了快十分鐘啊!」
第二天,小白蠟就被派去做掏糞工了。
徐隊長有點難以啟齒,她說:「你沒成過家,估摸著這個活兒你可能還沒做過。不過這活兒是男人都會做,做了也會喜歡。」
來喜家的給無數小孩子招過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郵票。這郵票新的不行,一定是用過的,扣著郵戳。而且非關里的不可。如果是來自山海關以外的郵票,她會說這樣的郵票不靈驗,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家裡有小孩子的女人,平素習慣攢郵票,以備不測。她們為了獲得郵票,見到郵遞員來到西街,都異常地親熱。然而此地人外界聯絡少,有聯絡的,也多是東三省以里的,所以招魂票並不好求。
澤花嫂失神地說:「我的寶墩要是招不回來魂兒,我也就沒魂兒了——」
工程隊長帶著哭腔解釋說,那隻牛犢是生產隊喂牲口的老啞巴送的,它是個怪胎,歪脖子,少條腿,活下來也是個廢物,老啞巴不忍心吃它,才給了他們。再說了,工程隊收了牛犢,還給了老啞九-九-藏-書巴一個大水壺呢!
徐隊長怔了一刻,嘴上說:「怎麼會這樣?」心裏卻說:這種貨色,別人不理睬她也是應該的。
老啞巴比劃著,告訴她寶墩是讓青石山上的炸藥給嚇死的。
第二天早晨,徐隊長背著手來到生產隊,想看她的最後通牒收到成果沒有,不料她根本就找不到老啞巴。去他的屋子,才發現行李已經沒了。老啞巴是什麼時候悄悄離開西街的,無人知曉。沒人知道他去哪裡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頂著滿天星星離開西街的。徐隊長沒有想到老啞巴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她簡直要被氣瘋了,立刻召開全體社員大會,說老啞巴是隱藏在生產隊里的階級敵人,將來誰若發現他的行蹤,一定要報告,讓他回來接受勞動人民的審判。
招魂婆哼哼呀呀說完這套招魂嗑兒,放下舞動的衣裳,划著火柴,把那三張郵票在門檻前點燃,待它們化為灰燼后,將門關上,出了院子。她在離開前俯身看了看浸在水盆中的鏡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寶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澤花嫂很高興,以為寶墩的魂兒給叫回來了。徐隊長嚷著要給招魂婆加工分的時候,她卻陰沉著臉說:「等兩天再說吧。那晚我在鏡子里沒看見寶墩的魂兒,他的真魂走遠了,恐怕是回不來了——」
來喜家的吹滅了蠟燭,散開頭髮,開始招魂了。她先是圍繞著水盆轉了幾個圈兒,然後敞開屋門,提著寶墩的衣裳,在門檻上掄來掄去,召喚寶墩的魂兒:「寶墩啊,回來吧,月亮照著路,給你做著伴兒,願你腳下生著風,一夜走回來。你千萬不要混進惡人堆兒,不要受他們的哄騙。那裡的山中有妖怪,那裡的水中有毒蛇,那裡的饅頭沾人血,那裡的肉中埋著針。寶墩啊寶墩,快快回家吧。你的家在西街,西街上有你的娘,你的花你的草,你的碗你的筷,你的板凳你的枕頭。你要是不回來,你媽睜著眼,眼裡卻沒光;你要是不回來,煮餃子的開水打著響兒,你媽也聽不見。好寶墩,回來吧——」
小白蠟被下放到偏遠的北紅縣,北紅縣又把她分派到只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鎮。鎮黨委書記譚澤林坐著馬車把這個女人領來時,是初春的時令,西街正在解凍,融雪使路面泥濘不堪。馬車一停下來,駕轅的馬立刻拉出一串糞球,所以小白蠟是掩著鼻子跳下馬車的。她的腳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氣得她撇著嘴,大叫了一聲:「關外的地獄啊。」
衛生所只有一個醫生,一個護士。寶墩雖小,但已是這裏的「老病號」了。他們看著澤花嫂急慌慌地抱著寶墩進來,異口同聲地問,又怎麼了?澤花嫂說,嚇著了!醫生把寶墩接過來,放到病床上,先是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後又用聽診器仔細給他聽過,說他心音紊亂,吃點抗驚厥的葯,靜養個兩三天後,自會無礙。澤花嫂聽后舒了一口氣。醫生給寶墩開了葯,護士則把寶墩的外傷處置了,上了紫藥水,纏了紗布,澤花嫂就抱著寶墩回家了。
徐隊長說:「你吃得高級啊,從京城帶來那麼多稀罕物,又是挂面又是香油的,西街的老鼠沒見過這麼大的排場,能不跑你那裡赴宴去嗎?!」
徐隊長冷笑了一聲,說:「你吃黑饃吃膩了,看著她白,眼饞了不是、心疼了不是?你記住,我徐金春想做的事,誰他媽也擋不住!」
「那你就抱著孩子去北紅!縣醫院的醫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別在這兒給耽誤了。」小白蠟把糖餅塞回到澤花嫂手中,說:「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給寶墩吃吧。」
來喜家的手中掐著煙捲,扭扭搭搭地來了。澤花嫂給她沏了茶,還炒了瓜子。來喜家的一邊喝茶,一邊「咔咔」嗑著瓜子。她對徐隊長和澤花嫂說:「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這郵票有一張不對路,靈不靈驗可兩說著呢。要是招不回魂兒,你們可不要怪罪我。」
小白蠟氣得眼睛一斜一斜、鼻孔一鼓一鼓、唇角一顫一顫的,她明白自己沒有退路了,只能從二尿子手中黯然地接過糞耙,當二尿子囑咐她要每日給糞池打耙時,她以一句帶著悲憤之情的「西街啊——」作為回答。
工程隊長是個結巴,他咧著大嘴對徐隊長說:「這、石、石頭、可、可是、用來、建、北紅、縣、縣政府、用的,你、這是、破、破壞、社、社會主義、建、建設——」
接下來的一周,徐隊長每天都要到生產隊的場院里觀察動靜。小白蠟兢兢業業地做她的掏糞工,從別人家的豬圈或是公廁把糞肥挑回來,倒在糞池裡,然後像二尿子一樣,站在正午的毒日頭下,在蒼蠅飛舞的糞池旁打耙。不同的是,二尿子光著脊樑,不戴口罩,而她每次站在糞池旁都是全副武裝:口罩、藍布長袍、長褲、膠靴和黃頭巾。每次給糞打完耙,汗水都會把她打得渾身濕透,她搖晃著走回自己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帘擦洗身子,然後換上乾淨的衣裳,把她掏糞的那套行頭當棄兒一樣扔在門外的走廊里。每回徐隊長經過走廊去老啞巴那兒,看見小白蠟扔在門口的東西,都會蹙緊著鼻子,朝地上吐上一口痰。
青石山被鑿得千瘡百孔的。工程隊一撤離,徐隊長就讓社員們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彎了的樹扶正,把遺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二尿子主動找到徐隊長,說是他想接替老啞巴,他樂意住在隊里,天天聞糞池的氣味,而不想睡在家裡。徐隊長心想,你三天兩頭就尿炕,伺候不明白女人,軟蛋一個,你休想跟小白蠟為鄰!那樣不等於給她找了只溫馴的綿羊做伴兒嗎。琢磨來琢磨去,她選中了來喜。來喜身體壯,招魂婆曾私下跟徐隊長叫苦,說來喜哪兒都好,就是房事上太貪了,讓她抵擋不了。徐隊長還注意到,來喜每次讀報前,總要悄悄看上小白蠟一眼,那目光有些畏懼又有些羡慕,大概知道她文化高,希望他把字讀得丟盔卸甲時,她不至於打擊他。然而小白蠟就是小白蠟,來喜把字讀出可笑的意思時,小白蠟不僅撇嘴角,還會發出幾聲嘲笑。
二隊的場院里滿是糞肥,臭氣熏天,半空中盤旋著一群黑雲似的烏鴉。小白蠟躺在地上,已沒了氣息。她的額頭傷痕纍纍,傷口滲出的鮮血和臉上星星點點的糞肥混合在一起,使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塊淤積了朱紅和土黃兩種顏料的調色板。來喜說小白蠟飛起來的時候,手中還握著糞耙。她落地后,那隻糞耙也落在她身邊,像是一支粗筆,陪伴著她。
徐隊長把小白蠟安置到生產隊馬房旁的一間小屋,與喂牲口的老啞巴做鄰居。九九藏書小白蠟嫌屋子挨著牲口棚,氣味難聞,要調換屋子。徐隊長說:「生產隊就閑著這間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說了,你來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資產階級氣味、沾上勞動人民的氣味嗎?」
徐隊長說:「我們待她那麼好,可她見死不救!人家林子發把湖南湘潭的郵票都捨出來了,那可是毛主席故鄉的郵票啊。小白蠟呢,她有那麼多北京來的信,哪封信上沒有郵票呢,可她一張都不給,這還叫人?寶墩那可是烈士的後代,她不救,就是與黨與人民為敵!」
徐隊長說:「那你們是罪上加罪了,竟敢拿公家的東西換牛犢吃,貪污犯啊!你們趁早滾吧,要不今晚我就把你們送到縣政府去!」
老啞巴照例做他的活計:鍘草、喂牲口、打掃場院。一看見徐隊長進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四處躲閃。有一回他竟然躲到馬槽中,平躺在裏面。馬兒不解,站在槽子旁邊咴咴叫,被徐隊長發現后,一把將其拎起,罵道:「真沒出息,你的嘴啞巴了,那個玩意兒也啞巴了不成?澤花嫂都快要瘋了,你再不把『活兒』給我做了,我饒不了你!」徐隊長離開的時候,會向他豎起手指,五根或者是三根,提醒他留給他的時日還剩幾天。
徐隊長找到了老啞巴,他正在牲口棚里給馬喂豆餅呢。徐隊長悄悄對他說:「我派給你一樣好活兒,你做成了,給你加三十個工分,年終分紅時夠你買一箱高粱燒酒的。」
「雜種?菖的小白蠟!」徐隊長把憤怒都發泄到她身上,「她有那麼多封北京來的信,就是不捨得出一張招魂票!她這個資產階級的臭物件,跟咱貧下中農就不是一條心啊,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還不夠!」
來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靈的人,總有點異相。來喜家的羅圈腿,粗腰,大腦袋,短脖子。她的臉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的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床。她不愛衛生,頭髮不洗,亂蓬蓬披散著,衣裳滿是油漬和汗漬,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她喜歡抽旱煙,長長的指甲被熏染得焦黃焦黃的。生產隊開大會的時候,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脫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邊「咯嘣咯嘣」地擠死它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我正法了你們!」惹得社員們笑聲四起。
來喜歡天喜地地來喂牲口了。他從家裡搬來了行李,剃了頭,颳了臉,還穿上了唯一一條不打補丁的褲子。他來的頭三天,有事沒事總愛在走廊轉悠。晚上燒了水后,他會敲小白蠟的門,說:「有開水,給你灌上一暖壺吧?」小白蠟從不打開門閂,總是隔著門跟他說話。第一天說了聲:「謝謝,我有。」第二天說:「我的暖壺滿滿的,不用。」第三天則毫不客氣地說:「我晚上讀書呢,不要敲我的門!」
澤花嫂往回走時,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了。她想這個小白蠟真是自私,見死不救。她去了徐隊長家,把在小白蠟那裡兩次碰壁的事情說了。徐隊長氣得直罵:「雜種?菖的這個編戲文的,真不是個好物件啊!」徐隊長說,既然小白蠟打定主意不給郵票了,就另想辦法吧。她領著澤花嫂,走東家串西家,尋來一張來自瀋陽的郵票,徐隊長說:「瀋陽離山海關也不遠了,就算是關內的郵票吧!把來喜家的叫來,今晚就給寶墩叫魂兒!」
作者簡介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雷厲風行的徐隊長變得寡言少語了。她在領著社員們秋收的時候,常常在歇息的時候獃獃地望著青石山。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終分紅時,她那曾經磨盤似的屁股,已經癟得像霉爛了的倭瓜。
澤花嫂能把這樣一枚對林子發來說有紀念意義的郵票討到手,她滿懷感激。當她看到林子發顫抖著手,用剪子把它從信上鉸下來時,她的眼睛濕了,一再感謝著。林子發說:「寶墩的魂兒要緊,你拿去用吧。」
小白蠟的死,震動了西街。誰也沒聽說過糞池是可以爆炸的。北紅農管站的技術員來到西街,勘察了事故現場后,說是這個糞池太深,而且年頭久了,裏面漚的糞肥在夏日產生了大量沼氣,積聚到一定程度時,才發生了爆炸。但西街人才不認可科學的解釋呢,他們一致認為是寶墩的冤魂藏進了糞池,索了小白蠟的命。
老啞巴五十多歲,又干又瘦,古銅色的膚色,眼凹著,嘴癟著,身上的汁液彷彿讓歲月給榨乾了,筋骨突出。別看他乾巴,力氣可是不小。掄起二十斤重的鍘刀,能一口氣鍘上一個鐘頭的草,絕不氣促。他在二隊既當馬夫,又看場院,勤勤懇懇的,已經十幾年了。他無親無故,生產隊就是他的家了。
掏糞工所做的是生產隊最苦最骯髒的活兒。生產隊有一個大糞池,在牲口棚的東側,長方形,大約有三十米長,十五米寬,兩三米深。這個糞池由一個叫二尿子的人經管。這個糞池挖了大約有十幾年了,它可以說是生產隊農田的一塊大酵母。經過它施與的土地,莊稼才長得好。老啞巴平素清理牲口棚的時候,把牛糞馬糞都打掃到了那裡,但這種食草動物糞肥的勁兒不足,所以還要摻加豬糞、人糞這些糞勁大的糞肥。這樣就得有人去起豬糞和掏廁所。二尿子三十多歲了,可他還像小孩子一樣愛尿炕,娶妻多年,也沒使媳婦懷上孩子,人們背地都說他是個「尿漏子」,所以一物色掏糞工,大家都說這活兒合該由他來做。
小白蠟說:「我的手是握筆杆子的,不讓我握筆杆子,握鋤頭可以,但是讓我握糞耙子,那是萬萬不能的!」
遲子建,女,1964年生。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你說這種女人該不該收拾?」徐隊長問。
小白蠟一開始反抗做這個活兒,她撇著嘴,脖子高昂著,眼珠一翻一翻的,說她一聞屎味就噁心。徐隊長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是生產隊最光榮、read.99csw.com最重要的活兒,現在派給你,是全體社員對你的信任。現在黨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依照西街的風俗,早夭的孩子是不能進墳墓的,而且不能過夜,徐隊長讓來喜帶著兩個人,把寶墩用一床棉被裹了,埋在青石山下。她覺得是青石山懷上的那怪胎似的炸藥,索了寶墩的命,他理應歸到那裡。
老啞巴茫然地看著徐隊長。
生產隊受驚的馬好了,可寶墩還是整天耷拉著腦袋。徐隊長率領著二十多個社員,到青石山找工程隊算賬去。社員們扛著鎬頭,握著鐮刀,就像農民軍起義似的,一路高喊著:「工程隊滾回北紅去!」徐隊長一聲令下,大家就把山下的帳篷拆了,將鍋灶挑了,將運石頭的卡車的輪胎卸下來了,將他們的行李捆起來,摞在一起。
徐隊長的話像突如其來的冰雹,把老啞巴砸得暈頭轉向的。她離開后,他捧著臉傷心地哭了。
小白蠟穿著膠靴和藍袍子,戴著大口罩,挑著糞桶去掏糞,絕對是西街的一景。鎮黨委書記譚澤林覺得徐隊長做得太過分了,找到她說:「她一個京城來的知識女人,你讓她鋤個地割個草也就可以了,讓她當掏糞工,不太合適啊。」
澤花嫂說:「我早早就把門窗關了,可寶墩要喝蛋花水,我一看時間還沒到,就出去抱把柴火,誰知——」
「他們還嫌坑咱西街坑得不夠,怎麼又回來了?」社員們紛紛說。
徐隊長屁股大,她從來不坐高凳,澤花嫂遞給她一個馬扎。她一手提著馬扎,一手輕輕拍著躺在炕上昏睡著的寶墩,說:「你個小王八羔子,一天到晚地病,凈嚇唬你媽!」
徐隊長一把將老啞巴搡倒在乾草堆上,罵他:「給你這麼一個俏活兒,你還不想干,真是不識抬舉!你要是不幹,就是對不起寶墩和澤花嫂,對不起他們,就是對不起西街!我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你要是沒把這『活兒』拿下來,你趁早給我捲起鋪蓋走人!」
徐隊長說:「自從你來到西街,表現一直不錯,你前期改造的成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現在到了你改造的關鍵時刻了,你要前功盡棄,那才是萬萬不能啊!如果我向上反映說你對勞動改造有抵觸情緒,你這輩子就別想回北京了。你得明白,不握糞耙子,是不能再握筆杆子的!」
西街的人都以為北紅工程隊又回來了。為了讓澤花嫂快些好,徐隊長把她從家裡拽出來,跟社員們一起在農田裡抗旱。響聲傳來時,她嚇白了臉,水舀子從手中掉到地上,她用手捋著無精打採的禾苗,連連叨咕:「寶墩不嚇,寶墩不嚇啊——」
小白蠟開會,很少插話。徐隊長有時會問她:「張以菡,你說你在這兒勞動改造有沒有收穫?」小白蠟說:「出了苦力,睡覺倒比以前好了,這是最大的收穫。」徐隊長說:「我還擔心你離了家,一個人睡了,會睡不好呢!」社員們明白徐隊長話里的含義,都笑。他們知道小白蠟的男人是個工程師,他們有一個女兒。工程師每個月要給她來好幾封信呢。
圍觀的工人一聽說青石山裡有白虎,顏面改色了,他們紛紛對工程隊長說,要不咱們就撤?天乾鎮那裡的石頭其實也不錯,不比西街的差,去那裡采吧。工程隊長早就聽說過西街鎮二隊的生產隊長徐金春不是個善碴兒的人,在西街,她比鎮黨委書記說了還算,是個惹不起的主兒。他思謀了一下,覺得在這個地界兒上跟她僵上了,不會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再說不可能在青石山動用炸藥了,採石的進程慢了,還是走為上策,就下令工程隊往天乾轉移。
澤花嫂說明來意后,小白蠟說:「西街的稀奇事就是多,還興什麼招魂!」
徐隊長神秘地說:「這活兒保密,跟誰也不能說,所以才挑中你。」老啞巴雖然有些疑惑地眨巴眼,但還是再次點了頭。
招魂后的第三天晚上,寶墩突然抽搐起來,手腳亂舞,口中叫著:「不走,不走。」好像誰在用繩子捆他似的。澤花嫂大驚失色,她叫來徐隊長,徐隊長一看他翻眼白了,知道大事不好,把招魂婆和衛生所的大夫雙雙叫來,讓他們各使各的招兒。大夫給他注射了強心劑,招魂婆手忙腳亂地為他扎了一個紙人,做他的「替身」燒了,然而寶墩還是斷了氣了。
「怎麼可能呢。」澤花嫂說。
澤花嫂已經不會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寶墩的枕頭。徐隊長勸她:「都是你那死老爺們兒把寶墩招去了,他心狠,自私,你要是心裏放不下這個老鬼和小鬼,就上了大當了!他們不心疼你,你也不掛記他們,好好過你的!」
不過比起寶墩的丟魂兒,馬兒呀花兒呀的丟魂就算不得什麼了。
小白蠟說:「我說了,那些郵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澤花嫂說:「可不,打他出生,就沒消停了磨我。」
有一回小白蠟在會上說:「我的屋子鬧老鼠,它們太囂張了,逮著什麼啃什麼,隊里能不能幫我捕老鼠?」
「這響聲可不是從青石山那兒傳來的,是從咱們二隊那裡來的。」徐隊長說,「不是北紅的工程隊回來了,是咱二隊出事了!」
徐隊長癱軟在地上,帶著哭音叫了一聲:「西街的老鼠啊——」
招魂婆在第三天的晚上來看來喜,正趕上來喜灰頭土臉地提著水壺站在小白蠟門前。看他一臉的尷尬,她心裏明白了八九分,從這天開始,她就陪來喜睡在了隊里。徐隊長知道后,非常惱火,她說來喜來了沒幾天,牲口天天掉膘,看來他只知道睡,沒有給它們喂夜草。「馬不吃夜草怎麼能肥呢!」徐隊長急赤白臉地嚷著,要把來喜開回家。然而還沒等她物色好新的馬夫,又一聲爆炸降臨在西街。
寶墩睡了兩天,能起炕了。澤花嫂給他蒸了雞蛋羹,他只吃了小半碗。他眼睛沒神,走路直打晃。他來到院子,獃獃地看著落在花盆上的一隻黃蝴蝶。澤花嫂說:「寶墩喜歡蝴蝶呀,媽幫你捉啊。」澤花嫂伸出手,指尖剛觸著蝴蝶的翅膀,空中突然傳來了驢「啊呃啊呃」的叫午聲,寶墩打了個寒戰,「啊啊」叫著,扎到澤花嫂懷裡,尿水順著褲管流下來。澤花嫂心上顫抖著,她對自己說:「這樣下去,寶墩不就完了嗎?」
北紅來的工程隊首次用炸藥採石頭,雖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讓他們有個防備,但還是惹出了亂子。
小白蠟尖刻地說:「你們真夠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醫生,去找巫婆!那個來喜家的除了會『正法』虱子,我看不出她有別的本事!」
老啞巴的離去,讓徐隊長很折手。多年以來,他忠於職守,是二隊最好的管家,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人替代他。她也因此更為憎恨小白蠟,心https://read.99csw.com想我一定要想辦法收拾了你!她想這種事情再也不能與人說破了,要找就找個好色之徒與她為鄰,這樣等於讓她與狼為伍,遲早有一天會吃了她。
徐隊長說:「嚇著的人是能治好的,寶墩本來能活下來的。都是那個臭女人,她見死不救。」徐隊長把小白蠟不給招魂票的事情講了一遍。
招魂的法術通常要等到夜半時分才能施行,萬籟俱寂之時,捕捉遠遊的魂兒似乎更為拿手些。招魂時外人是不能在現場的,被招魂的人也一定要在睡夢中,他若醒著的話,真魂兒還是回不來的。
徐隊長走到掛鐘跟前,指著慢條斯理左右悠蕩著的鐘擺說:「別擺了,給人家擺丟了十分鐘了!」她卸下掛鐘,把背後的電池蓋打開,摳出電池,把它撇到澤花嫂懷裡,說:「都流膿了,你還能指望一個瘸子準點走?!」
澤花嫂的鄰居是西街生產二隊的隊長徐金春,她聽說寶墩嚇著了,就過來看。徐隊長火暴性子,她一進了屋子就罵:「雜種操的工程隊,明天我就讓人把他們趕回北紅去!他媽的他們在青石山上放了一個大臭屁,把生產隊的三匹好馬都驚著了!」
「唉,你也別上綱上線了。再說你搞什麼招魂的把戲,傳出去也不好,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譚澤林說,「讓她做個十天半月的,還是交給二尿子吧。我聽說,她跳到別人家豬圈起豬糞時,一邊起一邊哭。她從廁所挑著糞回隊上,能把屎尿逛盪一路,你為了咱西街的衛生,也別讓她做了!」
徐隊長說:「不是我說你,知道他膽子小,怎麼不用棉花事先把他的耳朵堵起來?」
徐隊長「呸」了一聲,說:「怎麼安排她才合適?讓她每天蹺著二郎腿坐在屋子裡讀書喝茶,再找個人給她揉肩捶背、洗衣做飯伺候著,那才是合適的?」
徐隊長和譚澤林發完脾氣,剛從鎮黨委辦公室出來,就碰見了從北紅來的郵遞員老田。她氣呼呼地問老田:「有張以菡的信嗎?」她想如果有的話,她等於捉了個賊,她會親自給小白蠟送去,噁心她一頓。不料老田嘆了一口氣說:「都多少日子了,沒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霉,哪還有親人和朋友啊。」
寶墩不用哄,他早早就睡了,這些天他只有一個睡的心思。月亮快到中天了,茶水淡了,瓜子也嗑光了,徐隊長打著呵欠回家了,澤花嫂和來喜家的開始做招魂的準備了。她們端了一盆清水放在院子里,水中放著一面小圓鏡子。之後澤花嫂把火柴、三枚郵票和寶墩的一件衣服遞給了招魂婆,自己躺到寶墩身旁。
「那敢情好。」來喜家的齜著滿口的黃牙笑了。
小白蠟做他的鄰居,倆人就得共用走廊里的爐灶。老啞巴總是等小白蠟做完了飯,才放上自己的鍋。小白蠟從北京帶來了一桶香油,她喜歡用它下麵條。每當走廊里竄著香油的氣味時,老啞巴就會大口大口地吸氣,大約覺得不這樣的話,讓這麼好的氣味散了,等於糟蹋了。小白蠟不勞動時,就在屋子裡悶頭寫東西。不知道她是在寫改造心得,還是仍舊在編她的戲。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蠟燭使得也費。豬尾巴那麼粗的蠟燭,她兩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時候她在爐子上燒著水,卻忘了,水嘩啦嘩啦地開了,壺蓋被沸水頂得一蹦一蹦的,她卻仍然待在屋子裡。老啞巴就得幫她把水壺撤下爐子,敲她的門,把開水拎給她。她不懂啞語,每回老啞巴幫助了她,她就豎一下大拇指。老啞巴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
西街有三座公共廁所,每個住家又都有一個豬圈。一般來說,自家的豬糞起了后,都上到自留地了。但徐隊長卻讓二隊的社員把家中一半的豬糞貢獻出來,否則就不派他活兒。二尿子除了去公共廁所掏糞外,還要定期去社員家裡起豬糞。生產隊為他準備了一套掏糞的行頭:一副扁擔,兩個大糞桶,一件藍布長袍,一雙高靿膠靴,還有一個兩米長的糞勺。二尿子常常站在公廁的糞坑前,小心翼翼地把一勺勺糞肥舀到糞桶里,挑到生產隊去。往往他的腳步還沒到呢,街巷中的人就知道二尿子要來了,因為刺鼻的臭味像癩皮狗一樣,已經先打著滾兒來了。
每個周末的晚上,生產隊都要開會。開會前,老啞巴將會議室的地掃乾淨,把一條條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馬燈掛在房梁下。小白蠟要和社員一樣,坐在板凳上聽會。徐隊長坐著一張帶靠背的椅子,面對大家。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計后,會讓招魂婆的男人來喜讀報,學習上頭的精神。來喜是個獸醫,讀過小學,算是生產隊的秀才。他一讀報,小白蠟就會撇嘴,因為來喜總是讀錯字,比如「神州大地風雷激蕩」被他讀成「神州大地風雷放蕩」,「資產階級思想是腐蝕不了廣大勞動人民的」被讀作「資產階級思想是肉蟲不了廣大勞動人民的」。有人問:「『肉蟲』是個啥?」來喜說:「我琢磨著『肉蟲』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條蟲!」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徐隊長也笑得直托著下巴,小白蠟這時會無限痛惜地說:「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
小白蠟絕望地叫了一聲:「西街啊——」聽上去像是給西街招魂。
澤花嫂說:「招魂挺管用的,小孩子丟了魂兒,叫叫就回來了。」
寶墩卻仍不見好。徐隊長揪著他的耳朵說:「為了你這小人兒,我把工程隊都趕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對不住我了!」
老啞巴對徐隊長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的,所以沒聽吩咐的是什麼活兒,就先點頭了。
澤花嫂從園子中拔了一捆水靈靈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開得最艷的兩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帶著它們去求小白蠟。澤花嫂敲開小白蠟的門后,把東西遞上去。小白蠟只接了花,她說不愛吃小白菜。
徐隊長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揮舞著渾圓的胳膊說:「少他媽的給我戴高帽子!我還要告你們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呢!自從你們來到西街,你們偷生產隊的菜吃不算,還偷了我們一頭小牛犢,烤肉吃了!你知道嗎,牛犢那可是貧下中農養的,你們吃牛犢,就是欺負貧下中農,比大地主還雜種,該鬥爭!」徐隊長的話音剛落,社員們就舉著農具高聲呼喊:「該鬥爭,該鬥爭!」
「澤花嫂家寶墩的事情你聽說過吧,知道那孩子是怎麼死的嗎?」徐隊長為了讓老啞巴能夠有勇氣接這個「活兒」,就想先激起他對小白蠟的仇恨。
澤花嫂握著那個軟塌塌的電池,不停地唉聲嘆氣。
徐隊長說:「你們用鎚子採石頭倒也罷了,還使炸藥,那他媽是對付戰場上的敵人才用的玩意兒啊!這下好,你們炸驚了好幾匹為社會主義出力九九藏書的馬,還把一個烈士的後代嚇丟了魂兒!我不是嚇唬你們,青石山裡藏著白虎,你們再鑿下去,動了它的老窩,丟魂的就該是你們了!」
澤花嫂乞求地說:「就差一張了,麻煩你幫我找找吧。寶墩快不行了,這可是救命票啊!」
老啞巴似是領悟了她的話了,面紅耳赤的。
徐隊長說:「是啊,勞動人民牽著牛馬耕社會主義的田,身上能沒有牲口的氣味嗎?」
澤花嫂只會啞著嗓子一遍遍地叫著:「寶墩啊——寶墩啊——」
由於天氣太熱,小白蠟第二天就被葬在青石山下。她的丈夫聞訊趕來時,距事情發生已經有一周了。那個男人在去墳上的時候,順路采了一束白色的野菊花,插在了小白蠟的墳頭。由於他並沒有號啕大哭,陪同他的西街人都很為小白蠟難過。這個男人從青石山下來后,由徐隊長陪同著,去清點遺物。在小白蠟的書桌旁的抽屜里,他翻出一沓用黃絲帶捆紮著的信。他解開絲帶,把信攤開在書桌上。徐隊長驚異地發現,這些信的右上角貼郵票的地方,無一例外地殘破著,好像誰給信開了一扇扇小窗。從破損的痕迹看得出,那是被老鼠啃嚙過的。看來西街的老鼠喜歡吃來自關內的郵票背後的糨糊,這才把郵票通通糟蹋了!難怪小白蠟要說那些郵票都不能用了呢。
譚澤林說:「別說這個氣話,我聽說了,你是因為寶墩的死才對她這樣的。」
澤花嫂說:「衛生所的大夫給看了,也說寶墩是驚著了,給開了葯,吃了也不大見好,這才想著招魂的。」
在期限的最後一天,徐隊長帶著一瓶酒和一包餅乾來了,她把東西撂下,什麼也沒說,只是豎起一根手指,一甩手走了。老啞巴覺得這些吃食就是劊子手送給問斬者的最後的晚餐,他把它們全都享用了,然後醉醺醺地拖來一些板條到小白蠟的窗下,又找來釘子和鎚子,把窗子給釘死了。那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小白蠟挑著一擔豬糞回來,發現窗子被封上了,就大叫大嚷著:「我又不是蹲監獄的人,誰這麼沒有人性啊!」她打算回屋換了衣裳后,去找徐隊長理論一番。才進走廊,就聽見一陣呼嚕聲。老啞巴懷中摟著鎚子,蜷縮在她的門前,睡得正香。小白蠟看到他手中的工具,知道窗子是他封的,就呵斥了一聲:「誰給你的權力?」老啞巴睡得太沉了,眼皮都沒抬一下,依然打著呼嚕。小白蠟便找來一根木杆,一下一下捅他,終於把他弄醒了。老啞巴看到小白蠟的一瞬,打了個激靈,酒也醒了多半。看來他醉得腰膝酸軟了,他是扶著牆站起來的。他一手拿著鎚子,一手從褲兜中掏出一副門閂和幾顆螺絲釘,示意小白蠟將門打開。小白蠟不理睬他,他就「呃呃」地叫,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眼裡湧起了淚花,小白蠟只得將門打開。門一開,老啞巴不由分說地「丁當丁當」為她的門又加了一道門閂,然後做出敲門的手勢,指著門閂一再搖頭,示意她有人叫門的話,絕對不要開門。小白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但她感覺到老啞巴是在提醒她,有人打她的主意,要注意安全。小白蠟嘆了一口氣,只能聽之任之了。窗戶被釘死後,就像一個人被五花大綁著,沒什麼自由了。除了光線受了影響外,空氣也不如從前了。以往可以把兩扇寬大的窗戶都敞開,現在卻只能開一扇小小的氣窗來透氣了。
只差一張郵票了。澤花嫂幾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門檻,卻再也找不到相稱的了,絕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蠟。
小白蠟無言以對,只能照例嘆息一句:「西街啊——」發泄心中的不平。
澤花嫂每天只吃一碗粥,她瘦得脫了相了,眼珠冒冒著,眼袋垂吊著,臉頰塌陷著,顴骨暴突著。一到夜晚,她就坐在門檻上一遍一遍地召喚:「寶墩啊,快回家啊,天都黑了,媽給你鋪好被窩了,寶墩啊——」過路的人聽見澤花嫂凄涼的召喚,沒有不落淚的。眼看著澤花嫂一天天枯萎下去,徐隊長和西街人對小白蠟的仇恨也就更深了。
澤花嫂給她男人燒完三七,寶墩出生了。這孩子早產一月,頭髮稀疏,皮膚寡黃,身條單細,軟得像根麵條,兩歲多了才學會走路,三歲了才會叫媽,澤花嫂視若珍寶,須臾不離懷兒,他也因此比別的小孩子要經不起風雨,一聲雞叫都能嚇白他的臉,三天兩頭就鬧病。
工程隊長苦著臉,說他們勘察了這一帶的山,只有青石山的石頭最好,不想撤。
西街哪經過這事兒,著實被嚇了一大跳。老劉家那匹像緞子一樣光滑的黑馬毛了,在野地轉著圈狂奔,嘶鳴,把一大片草場都踏平了。不唯是黑馬丟了魂兒,花啊樹啊也有丟魂兒的。青石山下的幾棵美人松被石塊劈打得掉了碧綠的毛髮,沒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開著的野花,它們的花蕊容納慣了蜜蜂那軟綿綿、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釘子一樣扎進來的石片呢,一夜間變得容顏憔悴了。
小白蠟說:「我沒騙你,那些郵票都廢了,你去別處找吧。」
寶墩被招過三次魂兒了,澤花嫂攢的郵票大都用光,只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討要郵票。在北頭的林子發家,她終於得到了一張來自湖南湘潭的郵票。這信是他侄子前年寫來的,報告林子發的哥哥病故的消息。西街人記得,林子發接到這封報喪的信時,正在挑水。他看完信,把它揣進懷裡,也不哭,只是說胸里起了火了,要滅火,趴在水桶旁「咕咚咕咚」地把滿桶水都喝光了。喝完,他撇下扁擔和水桶,蹣跚著朝家走去。一進院門,他就對剁豬食的老婆說,往後再也不會有人給咱郵紅辣椒吃了!說完,這才跺著腳哭出聲來。林子發的哥哥在世時,逢到過年時,會給他寄來一箱通紅的干辣椒。
徐隊長說:「行了行了,干你們這一行的也學會擺譜了!你只管好生叫魂兒,把寶墩治好了,我給你加八個工分!」
那段日子里,天的性子異常暴烈,每天都是烈日當空,不見一片雲彩。莊稼被曬蔫了,剛出苗的秋白菜也都枯黃了。徐隊長不得不帶著社員挑水抗旱。他們組成了挑水大軍,每天往返於水井和農田之間。那段日子,糞池上空常顫動著縷縷白光,見了的人都說:「糞肥也熱得快熬不住了,要著火了!」
寶墩卻老是睡不醒的樣子。澤花嫂給他煮了松枝水,據說它能提神醒腦,可寶墩喝了后,還是混混沌沌的。徐隊長說:「他這次魂兒丟得遠了,得讓來喜家的給他叫魂了。」
寶墩是澤花嫂的遺腹子。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場大火,澤花嫂的男人在搶救公家財產時被燒落的門板擊中,葬身火海。他最後被定為烈士,埋在了北紅烈士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