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野炊圖

野炊圖

作者:遲子建
蘇建和嘆息了一聲,說,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轟人還是一轟一個靈啊。他這話把車上的人全逗笑了。包大牙笑得呼哧呼哧地喘,而馮飆笑得一聲聲地咳嗽。
蘇建和得意了,說,別說沒有你了,那時長豐林場還沒建起來呢!說完,他又低頭指點著三枚一模一樣的方形獎章說,六四、六五和六六年,我連續三年出席全區勞動模範,這算不算是奇迹?
黑眉他們朝回走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包大牙仍然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蘇老爺子和馮飆坐在後面。他們似乎都很疲憊,一言不發。車子在山路上顛簸著,暮色也跟著顛簸著。黑眉從來沒覺得眼前的路這樣難行過。等車子終於駛上相對平坦的長林公路時,黑眉吁了一口氣。
黑眉徹底放鬆下來了。現在就是放這三個人回去,也足夠他們跋涉一天的了。黑眉把後備廂打開,將野炊用具和吃食一一取出,讓蘇建和把吊鍋支起來,讓包大牙把肉切成小塊后串到鐵釺上,他自己則去拾撿燒柴了。
包大牙喝多了酒,往事又不堪回首,她越說越激動,最後泣不成聲。黑眉遞給她一塊紙巾,她擦乾眼淚,拍著腿,接著說:那晚上我的孩兒一進家,我就知道出了事了!她看人時兩眼冒火,我家的白貓跳到她腳上親她,她一把捉住,活活給掐死了!我問她怎麼了,她不說話,只是把澡盆搬進屋子。大冬天的,她往澡盆灌的是涼水啊。她把衣裳脫到外面,足足洗了兩個鐘頭!我一看她脫在外面的衣服,襖罩掉了一顆扣子,褲子的拉鏈豁嘴了,褲衩上又是血跡又是污痕的,我就知道她遭了強|奸了!
蘇建和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正午了。魚好了,肉也烤熟了幾串。四個人圍坐在火旁,就著大蒜和辣椒醬,開始吃喝了。黑眉舉杯敬酒,代表林場的領導,感謝他們出來野炊座談。馮飆一飲而盡,包大牙喝了半杯,蘇建和身體差,只是沾了沾唇。
黑眉猶豫了一下,蹲下來,把胳膊伸向包大牙的脖頸。他剛剛扳起她的頭,包大牙就嚷著頭暈,一頭扎到黑眉懷中。她接著說胸悶得慌,把手伸向上衣的拉鏈。拉鏈原本是牙關緊閉的,包大牙輕輕一拉,它就咧開嘴偷偷樂了。在這笑容背後,黑眉看見了包大牙豐|滿雪白的雙乳,它們顫動著,溫柔地觸摸著他的胸脯,令他熱血沸騰。黑眉將包大牙放倒,刷地一下把她的裙子拉到腰際,這才發現她沒有穿短褲,省了一道周折。黑眉伏在她身上,等於是伏在棉花垛上,令他筋骨舒軟。他也曾與女友有過這樣的事,但沒有一次這樣享受過。從頭至尾,包大牙都在哼著,間或嘆息著說一句:啊,黑眉,我醉了,我醉了——
篝火燃燒起來了,它橘黃的光焰很快就把吊鍋舔得吱吱叫了。包大牙舀了河水,把魚洗乾淨后一條條順進吊鍋里,擱上鹽,又采了一把野山蔥丟進去。清水煮魚的鮮香味把蚊蚋招來了,可是蚊蚋懼怕篝火散發的淡淡的白煙,所以在篝火兩米之外的地方,蚊蚋一團團地糾集著,且進且退。
以往上級領導來,長豐林場也要搞衛生,但沒有搞得這麼細緻和徹底。還有,以前來的領導,口味他們是熟諳的。縣委書記喜歡吃殺豬菜,他一來,必定要提前宰上一頭豬。縣長呢,他愛吃狗肉,只要黑眉張羅著買狗,人們就知道縣長要來了。市委書記得意魚,他蒞臨的前兆是打魚人在河邊籠著漁火,徹夜張網捕撈。至於市長,他鍾情的是野生禽類,野雞、飛龍等等。他一來,黑眉就頭疼,打獵是違法的,要悄悄進行不說,這些野物行蹤飄忽,常常會空手而回。這次要來的領導,想必是個非同尋常的人。黑眉派女人上山挖百合根、采猴頭蘑,派男人去捉草蛇。這些野味低脂肪,味道鮮美,營養豐富,屬於食物中的上品。林場的百姓私下議論,吃得這麼講究的人,起碼是個省部級的領導了。
包大牙說,我還沒聽說過,座談會有在野外開的!現今幹什麼都喜歡野的!
蘇建和的家人說,自從他服了草藥后,精神常常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夏天的時候,他會連續幾夜不睡,站在院子中數星星。冬天的時候,他會在下半夜時突然起身,把耳朵貼在窗子上,聽北風呼號。
這個計劃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為了保險起見,他昨天就通知了這三個人,說是林場次日要搞個聽取民情民意的座談會,邀請他們參加,讓他們不要出門,他會親自來接。
包大牙正用鐵釺子挑著豬排,往篝火上放,她指著豬排對蘇建和說,您的氣色比它還新鮮!
馮飆說,放心,現在雨水旺,樹和草通身的水,你就是放火燒林子,也著不起來的。
蘇建和放下手中的燒餅和酒杯,先是拍了拍胸脯,把那些獎章拍得嘩啦啦地一陣響,然後指著其中最大的一枚說,小子,這是我五九年得的,伐木勞動模範!
他想先接男人,後接女人。女人事多,萬一啰嗦起來,耽擱工夫。
馮飆說,要是去那裡還真不賴,省得我一天為三頓飯操心了!
黑眉說,了不起,那時還沒有我呢。
方矬子把鄒英弄到床上,一定費了不少周折。鄒英進了局長的房間半個小時后,招待所的走廊傳來了鄒英驚恐的叫喊和一陣「撲通撲通」的聲響,兩個人好像是在搏鬥。不過撲通聲很快被床的吱嘎叫聲所取代,鄒英不再叫喊了。又過了半小時,鄒英從房間出來了。她看上去好像矮了一截,修長的腿彎曲著,走路一歪一斜的。
黑眉趕緊說,好,好,您說,我挨個記!
蘇建和瞟了一眼馮飆,說,那我就從這身獎章說起吧。黑眉,你得一字不落地給我登記上,這些獎章都代表了什麼!
奇迹,奇迹!黑眉大聲說。
你當時怎麼不報警呢?黑眉問。
黑眉嘆了一口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六神無主時,想到了兜中的撲克,便把它掏出來,甩在包大牙懷中,說,嬸子,擺個「八門」玩吧。
我怎麼沒見車裡有吃喝啊?馮飆咂著嘴說。
黑眉長長地吁了一九*九*藏*書口氣,驅車朝林場外的公路駛去。包大牙一看車在路過場部辦公樓時沒停,就大喊著,黑眉,你這是往哪裡開呀?今天不是開座談會嗎?
蘇建和拎著半口袋大大小小的獎章,帶著材料,這幾年多次去了縣裡、市裡,每次回來,他都要興奮一段時日,說是上級部門答應解決他的問題。然而答應歸答應,他還是過著老日子。絕望的他便進城買來一堆醫書,說是老天爺是不會見死不救的,大自然中一定存在著神奇的草藥,可以解除人的病痛,他要做轉世的華佗!他開始停了一切藥物,進山採藥,並在院子里專壘了一個灶,煎熬草藥。說來也怪,儘管有兩次他誤服草藥而吐血,但都能死裡逃生。他逢人就說,人不怕死,連閻王爺也得懼你三分啊!你看閻王爺每次一扯我的腿,都覺得扎手,就得放我生路啊!
一般來說,林場歡迎的是縣市一級的領導來。他們熟悉這些人的脾性,接待起來不用大動干戈。稍稍打掃一下衛生,弄點兒對他們胃口的吃食,讓那些待考察的部門有所準備,再預備點土特產品作為禮物,一切就萬事大吉了。這些人是林場的頂頭上司,主宰林場領導的升遷,所以樂得他們常來,以有獻殷勤的機會。至於省一級的領導,他們在級別上與林場的領導隔著萬水千山,所以一旦得到通知,說是省里要來人,長豐林場的人就會愁眉苦臉,如臨大敵。怕伺候不周,縣裡市裡的領導栽了面子,會給他們穿小鞋。而且,林場有三個上訪的釘子戶:蘇建和、馮飆和包大牙。一聽說省級領導要來,他們就像舊社會的農民要翻身解放了似的,兩眼放光,提前候在辦公樓前,喊冤叫屈的。所以省里一旦來人視察,林場的領導就得請派出所的所長喝頓酒,讓他想辦法把上訪的人鉗制在家中,不得外出。派出所本來人手就少,省里來了領導,還要顧及安全保衛工作,難以分身,所長只好發動家裡人,讓老父親去管老朽的蘇建和,讓老婆去看護暴烈的包大牙,把他們的家門鎖上。至於年輕力壯的馮飆,那非得動用一個民警跟著才行。就是這樣,有一次包大牙還是將所長的老婆一腳踢開,用鐵鎚砸爛窗戶逃出來,一路哭號著朝林場辦公樓跑去,幸好中途被警衛人員發現,將其拖回。
夕陽盡了,起風了,樹木像被誰抓了癢似的,東搖西晃著。馮飆和蘇老爺子坐起來的時候,包大牙回來了。她長裙飄飄,神色怡然,手中擎著一隻裝著紅豆的酒杯,邊走邊吃著。黑眉只看了她一眼,就趕緊低下頭,去收拾野炊用具了。
作者簡介
蘇建和乖乖地上了車。黑眉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想了,如果這一招失敗,他只能動武的,強行把他弄到車上。因為按預定計劃,省委副書記一行將於中午到達林場,用過午餐后,他們會視察刨花板廠和木耳養殖廠,走訪一家養羊致富的專業戶,再慰問一戶貧困戶,大約在午後四點離開。黑眉所要做的,就是在這段時間內把這三個容易滋事的人掌控住。而他想出的野炊點子讓林場領導拍案叫絕,這等於是緩解了安全保衛的壓力。領導立刻讓財務支出五百塊錢給黑眉用。黑眉採買酒水和吃食,不過花了一百多塊,剩下的錢夠給未婚妻買一副銀耳環的了。
包大牙有兩個孩子,鄒強和鄒英。鄒強比鄒英大三歲,大學畢業後分配在市供電局財務部工作。鄒英呢,她初中畢業後上了縣技工學校,學習烹飪,畢業后回到林場,在場辦招待所當廚師。鄒英五官並不出眾,但她身材好,細高挑,加上愛說愛笑,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裳,所以很招人眼。她是一個全能的廚師,紅案白案都拿手。她做的清燉鯽魚、紅燒大鵝和黃酒煨豬大腸,遠近聞名。而她烤的芝麻酥心餅、蒸的栗蓉小窩頭,更會讓城裡的點心鋪子的師傅都自愧弗如。只要是上頭的領導來,上灶的一定是鄒英。
蘇建和最後指認的,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譽——那枚銅製的、金光閃閃的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他點著它的時候手抖著,聲音也抖著。他說,能得全國的五一勞動獎章,咱們這兒有過誰?我上了北京,進了人民大會堂,受到了中央首長的接見呢!說著,他的眼裡湧起淚水。
黑眉嬉皮笑臉地說,就是啊,我把胃和肝都喝壞了,為了什麼?就為了咱長豐林場的前程啊。
馮飆開始啟第二瓶酒了,他已喝得雙手顫抖,面紅耳赤。包大牙呢,她喝興奮了,不時地捉起爬到她裙子上的螞蟻,笑罵著,你們看老娘的肉好,想吃不是?我淹死你們這些色鬼!她把螞蟻扔進酒杯中,讓它們在瓊漿中窒息。
黑眉說,你們看我是那種壞小子嗎?
蘇建和吐了一口痰,沖馮飆嚷嚷,你就挺屍吧,給機會不說話,將來有你後悔的!蘇建和手持酒杯,越喝越精神,連說話的腔調都變得高亢了。
六年前吧,市財政局的方局長來長豐林場調研,陪同的有縣長、主管林業的縣委副書記和縣財政局長。這個方局長五十多歲,生得黑瘦黑瘦的,個子矮極了,也就一米五八的樣子,綽號「方矬子」。別看方矬子體積小,胃口倒是很大,雞鴨魚肉,飛禽走獸,不在話下。他不僅在飲食上好胃口,性|欲上胃口也大。傳說他走到哪兒,會睡到哪兒。他喜歡叫髮廊的小姐,只需付錢,沒有拖泥帶水的後患。
森林起霧了,路面輕紗籠罩,好像他們正行駛在煙波浩渺的水面上。黑眉的心,跟眼前的路一樣迷濛。他打開車燈,試圖讓光明驅散迷霧。兩道銳利的光束一射向霧中,霧氣就變成了橙黃色的,呈現一派雲蒸霞蔚的氣象,讓黑眉覺得自己又從水路上了天路,他無限傷感。正在此時,手機的信息提示音滴滴響了,黑眉這才有回到人間的感覺。原來野炊地沒有信號,手機等於啞巴了一天。現在接近了居民區,它又要開口說話了。黑眉停下車,看信息。一條是女友中九_九_藏_書午發來的:我想你,晚上來我這兒吧,我給你包你最愛吃的牛肉白菜餡餃子。另一條是林場辦公室副主任在午後兩點發來的:黑眉,早點回吧,領導不上咱這視察了,白他媽的忙活了一場,捉來的草蛇都讓我放了!你路上小心點兒啊。
黑眉笑著,說,看您把我說的,好像我比日本鬼子還壞!我這是給你們找個野炊的好地方,咱一邊吃喝一邊座談!
蘇建和說,你懂什麼?一九七三年的大火,就是夏天著的,十多里長的一條火龍,嗚嗚叫,看著才嚇人呢。說完,他狠吸了一口煙,把它摁死在鞋幫上,起身提著那兩個空塑料桶,去河邊打了水回來,把它們一左一右地擺在篝火旁,振振有詞地衝著篝火說:你就是只老虎我們也不怕了,旁邊給你架著兩桿槍呢!
黑眉駕駛的灰色轎車在林場逼仄的小巷中游魚般靈活地穿行。由於轎車的漆脫落了多處,車身斑痕累累,使它看上去更像條附著斑點的狗魚。
蘇建和怯怯地問,我的氣色真的好?
黑眉先去蘇建和家。車剛一停在他家門口,蘇建和的大兒媳婦彩珠就迎上來說,俺爹不在家,出門了。黑眉急了,說,我昨兒不是跟他說好了嗎,今天接他去開座談會。彩珠說,俺爹說了,座談會都是空的,他估摸著領導的車隊這兩天要來了,自己上公路截人去了,我們也勸不住他!黑眉腦子嗡嗡叫著,趕緊調轉車頭,飛快地駛出林場,然後慢行,尋覓蘇建和。果然,在長豐公路一公里處,他找到了蘇建和。他抖抖地站在路邊,白髮飄飄,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綠褲子,一件皺巴巴的藍布上衣,上衣上別滿了花花綠綠的獎章。一見黑眉,他就嚷著,你小子不用騙我,這一宿我想明白了,讓我開座談會那是扯淡!我得等在這兒,車隊一來,我就給他躺在路中央,他們要是敢軋我,我寧肯搭上這條老命!黑眉說,您在這兒也是白等,我實話實說吧,領導還得兩三天才能過來呢,今天場長讓我代表他們,請你們幾個聚聚,先把事情梳理一下,他們來了咱也好彙報呀。蘇建和撇著嘴說,梳理個屁,我的事你們又不是不了解!黑眉知道這老頭脾氣犟,不能逆著,就說,好吧,您老在這等著,我去接馮飆和包大牙了。到時缺了您的彙報材料,您可別怪我呀。黑眉說著,故意從車上取下一把傘遞給蘇建和,說,萬一變了天,下了雨,您可別淋著!說著,跳上汽車,調轉車頭,吹著口哨,做出打道回府的樣子。蘇建和果然中計了,他跳著腳,揮舞著那把傘,沖黑眉喊著,你小子知道他們今兒不來,就忍心把我孤零零地扔在公路上?
真正醉的是黑眉。他從包大牙身上下來,有如暢飲了瓊漿,一路搖晃著來到河邊。他吃力地蹲下身,捧著水,喝了幾口,想想女友的乾澀和年輕,再想想包大牙的潤澤和可以做他母親的年齡,百感交集,哭了起來。哭過後,他安靜下來,躺倒睡了。
黑眉把吊鍋、勺子、刀子、鐵釺、火柴、碗筷、杯子等野炊用具裝進一個竹籃,放在車的後備廂里,然後又拎來一大一小兩個紅色塑料桶,把它們安置在竹籃的左右。小桶里盛的是牛肉、豬排和魚,為了防止它們串味,每一種都用食品袋密封著。大桶里裝的是白酒、食鹽、大蒜、辣椒醬、土豆、燒餅和蘋果。想到野炊時還要搞點娛樂活動,黑眉又懷揣了一副撲克,把久已不用的魚竿也塞在車上。一切準備就緒,他吹了聲口哨,底氣十足地「砰——」地一聲落下後備廂蓋,發動車,去接人了。
一提起吃,包大牙來勁了,她問黑眉,你這回派人上山挖百合根,領導上想怎麼個吃法?炒菜呢,還是熬粥?
到了這種時刻,就是明知上當,三個人也都心甘情願跟著黑眉走了。所以當轎車的底盤在一處匍匐著樹根的路段上被掛住時,幾個人都主動下車,合力把它抬起,越過艱險路段,繼續向前。這樣,十一點多,他們把車停到了一片松樹林間。松林中只有十幾棵大樹,其餘都是植樹造林后長起來的小樹。松林旁有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只有兩米來寬,清澈見底,泛著微微的波痕,挾起陣陣清涼。河畔矮樹叢中有一簇簇白色的馬蘭芹和一枝枝紫色的鈴蘭花。蝴蝶大約知道自己姿容燦爛,可以與花爭容,它們扇動著五彩的翅膀,在花間翩翩起舞。
黑眉真是哭笑不得,他關掉手機,重新上路。也許是快到家的緣故吧,包大牙在一旁一會兒扯扯衣襟,一會兒欠著屁股拽拽裙子,一會兒又用手蘸著唾沫整理頭髮。她每動一下,黑眉的心都要抽搐一下。
蘇建和說,你以前在學校教書時倒像個本分孩子,調到場部當了主任以後呢,一天天就是吃喝玩樂,我看你早就學壞了!
是午後三時許了。太陽翻滾在一帶雪白的雲中,把雲浸染得通體透明。林地有了些微的陰涼,鳥兒也叫得歡了。蘇建和畢竟年老體衰,他逞強了一陣子,終於支持不住,放下酒杯,說是去方便一下,然而人還沒走出幾步,就飄飄搖搖地倒在地上。黑眉嚇了一跳,趕緊跑去,以為他沒了氣息。誰知他竟像馮飆一樣,發出了香甜的鼾聲。為這鼾聲伴奏的,是一股潺潺水聲——他尿了褲子!這泡尿真是長,斷斷續續地撒了足足有五分鐘。黑眉獃獃地看著老人濕透的褲管和上衣別著的那些獎章,忽然一陣心酸。他蹲下來,輕輕分開老人的雙腿,期望微風和陽光儘快把褲子給吹乾了。
蘇建和做完了分配給他的活兒后,開始擺弄魚竿,打算去河邊垂釣。他讓包大牙切了一小塊肉做餌,正準備穿到魚鉤上,發現魚鉤折了,只剩一截鐵絲,無法使用,便扔掉魚竿,埋怨黑眉粗心,坐到篝火旁吸煙去了。他的鼻翼隨著香味的彌散一鼓一鼓的。馮飆啟開一瓶酒,挨個杯子倒上。黑眉說,大家還是注意點兒,雖然防火期過了,野外生火還是違法的。要是引起山火,那我們幾個可就有地方待了——都得進笆籬子!
read.99csw.com黑眉到了馮飆家時,他還沒起床。屋子裡一股濁氣,貓兒正舔著桌上隔夜的剩菜。見黑眉進來,它一聳身子,向前撲了一下,把一隻盤子打翻在地。這隻盤子的碎裂聲叫醒了馮飆。黑眉上前拍了他一下,說,昨晚又喝高了吧?快起來,我帶你去個清涼的地方,醒醒酒!馮飈打著哈欠,嘴裏嘟囔著,座談會才不會讓人清涼呢,只能讓人頭昏!黑眉笑了,把他從床上拉起來。馮飆也沒梳洗,趿拉上鞋子,蓬頭垢面地上了黑眉的車。當他發現坐在身邊的蘇建和一身的獎章,撲哧一聲笑了,說,蘇老爺子,您戴著它們給誰看哪?蘇建和緊著鼻子說,給要來的大官看唄,讓他知道知道,我們這些老林業工人多麼光榮過!馮飆哼了一聲,說,這世道有些人只認金元寶、銀錠子,誰還把它們當金貴東西?那年月早他媽過去了!不過興許閻王爺還認它們,等你走的那一天,讓家裡人把它們都給你戴上!馮飆的話把蘇建和惹惱了,他聲嘶力竭地叫著,我現在學會用草藥了,我沒那麼快就死,你也不用咒我!黑眉怕他們鬥嘴斗急了,再打起來,一邊加大油門去包大牙家,一邊哀求他們說,行了行了,你們一個是大爺爺,一個是小爺爺,少說兩句身上能少塊肉嗎?
馮飆說,有酒有肉就是好享受,不管其他!
林間的燒柴唾手可得。那些被雷電擊倒的風乾的倒木以及被風吹折的枝丫,都是上等的燒柴。很快,黑眉就划拉了一堆。剛在河中洗完臉的馮飆濕著手朝黑眉走來,說,這水直扎手,真涼快啊,我算是醒了酒了!包大牙齜著大板牙說,哼,剛醒了酒,一會兒又得迷糊上了!馮飆說,那沒辦法啊,有青山綠水、美酒美女相伴,就是有鋼鐵意志的人也得醉啊!包大牙聽到馮飆的話中有「美女」字樣,而她又是這兒唯一的女性,便溫柔地問馮飆,你是喜歡吃大塊的肉還是小塊的?她很聰明地找了一塊青石板做案板,一刀一刀地切著肉呢。馮飆說,我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說女人吧,那瘦的也不如胖的有滋味!肥胖的包大牙聽聞此言,再看馮飆時,滿眼都是水色了。
哼,你要是一直忍著,你閨女也出不了事!蘇建和數落道,還不是那個方矬子沒把你兒子調到市財政局,你覺得閨女白白搭上了,咽不下這口氣,去找場長鬧,結果滿世界的人都知道鄒英讓人給糟蹋了!她還能活嗎?她不上弔誰上弔啊?
黑眉把目光轉移到馮飆身上,他已喝得人事不省,倒在火旁呼呼大睡了。黑眉用腳踹了他一下,說,輪到你了,起來講啊。馮飆毫無反應。黑眉起身,走近他,狠勁拍了他幾下,說,醒醒,該你說了!馮飈沒被驚醒,倒把他身上吸血的蚊子和螞蟻給驚著了,它們飛的飛,竄的竄。
百合是怎麼吃怎麼有理!馮飆做出見多識廣的樣子,說,我在城裡吃過清炒的西芹百合,一個字:爽!要是跟小米摻和著熬粥呢,兩個字:來勁!
包大牙哀怨地說,原來那東西像烏雲一樣沾在上面,我是親眼見了啊。等它被送去鑒定了呢,誰用閃電把這烏雲給破了,讓它化成了雨,沒影兒了!我明白啊,那閃電是方矬子使的,那閃電就是他手中的權杖啊!過去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是有權能讓鬼升天啊!
馮飆說,蘇老爺子,吃喝玩樂也是工作啊。

黑眉是被一隻麻雀給啄醒的。他的頸窩爬上了一條肥美的毛毛蟲,眼尖的麻雀跳上來吃蟲子時,尖利的嘴划著了他的皮膚。黑眉聳動身子,受驚的麻雀連忙叼起未享用完的蟲子,展翅飛走了。他坐起來,發現林地遍灑夕陽,歸林的鳥兒三三兩兩地從他頭頂掠過,發出婉轉的叫聲。他站起來,先去尋包大牙。她已不在原來的地方,那裡只有他們狂歡后留下的一片倒伏的青草。黑眉不知道包大牙平素是不|穿短褲呢,還是怕黑眉擔心,在引誘他之前,提前在樹叢中把它脫掉了?反正沒有什麼物證留在她手上,還是讓黑眉心底安寧。他朝篝火處走去。馮飆醒了,但他仍然躺著,一聲聲地打著哈欠。蘇建和依舊睡著,他的褲子幹了,但上面烙印著幾道彎曲的白色尿痕。黑眉走到他身邊,捅了他一下,說,該回家了,醒醒啊。沒想到蘇老爺子回答給他的是一個屁,令黑眉啞然失笑。
蘇老爺子先說吧。馮飆說,他那身獎章有優先發言權!
巷子乾乾淨淨的,以往隨處可見的垃圾和牲畜的糞便都被清理掉了,家家戶戶窗明几淨。看來歷時三天的突擊搞衛生成效顯著。按照林場發布的命令,最近幾天豬和狗不許出門,豬太髒了,有礙觀瞻,而狗容易咬傷生人。可以出門的雞鴨鵝,也要那些體面的。凡是被鵮得禿了脖子的雞、羽毛骯髒的鵝、瘸腿的鴨子,都必須圈在家裡。林場的辦公樓前,掛上了一串紅燈籠,四周的鐵柵欄還披上了花花綠綠的綵帶。所有這一切,都在暗示著長豐林場的居民,要有大領導到此視察了。
順路的緣故,黑眉先把馮飆送回家,然後去送蘇建和。待他們都下車后,他才去送包大牙。車上只剩下他們倆時,黑眉的心怦怦亂跳著,臉頰發燙。車子到了包大牙家門口后,他剛要說上一句「忘了吧,我今天醉了」,不料這話被包大牙搶先說了,這讓黑眉顫抖了一下。她在打開車門的時候,濕著眼睛看了一眼黑眉,用手在他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說:黑眉,等你結婚時,嬸子幫你縫被子啊。
蘇建和把獎章的來歷依次講完之後,就像一個慈善家剛安置完一批孤兒一樣,面色平和了許多。他接著講的,就是他近幾年上訪的主題了。他說他們這些創業的老林業工人,出了一輩子苦力,到老了坐了一身的病,卻看不起,這太不公平了。
黑眉去了河邊,他頭暈目眩,想讓清涼的河水給自己醒醒腦。他蹲在河邊,捧起水,喝了幾口,然後又洗了把臉,覺得內外清涼了,就躺倒在岸邊,覷著眼,看藍天上的雲朵,聽河水的溫存read•99csw•com之聲。正在昏昏欲睡時,忽聽包大牙喊他:黑眉——黑眉——
黑眉心情很好,天氣晴朗,風力不大,不然他的野炊計劃就要泡湯。這是上午九點的時光,炊煙止息了,學校傳來了第一節課下課的鐘聲。黑眉想起了做音樂教師的女友,心情就更加愉快了。他們已相處三年,打算秋天時把婚事辦了。
包大牙確實是有心計的人,當年女兒用冷水洗澡時,她將那條短褲藏了起來,以備不測。鄒英自盡后,她帶著這條短褲,一次次上訪,說不把那條色狼塞進笆籬子,誓不罷休!她要讓方矬子賠她八條命:鄒英是一條命,還有七條命集於一身——那隻被鄒英掐死的白貓,都說貓有七條命啊。結果八條命沒一條賠回來,她倒是賠了不少上訪的路費。方矬子雖然被包大牙手中當旗幟一樣揮舞著的短褲折磨得狼狽不堪,但他官椅坐得很牢。那條短褲經過專業鑒定后,上面的污痕竟然消失了,只剩下了血跡。包大牙說這是方矬子買通了司法部門的人,把罪證洗刷了。
黑眉走過去,把手伸向她。包大牙的胳膊就像一心要破記錄的跳高運動員面前橫著的標誌桿一樣,抬一下,落一下,這樣起起落落了幾次后,她把手搭在胸口,帶著沖記錄無望的失落口吻說,我的胳膊抬不起來了,怎麼辦啊,黑眉,我真丟人,你別管我了,把我扔在這兒喂狼吧,反正我也活膩了!
太陽過了中天後,熱氣就不那麼逼人了。黑眉打了個嗝,放下酒杯,將青草當作紙巾,把油乎乎的手放在上面,蹭了蹭,然後慢騰騰地打開筆記本,對包大牙說,該輪到你了。你要精練點兒,撿緊要的說啊。
包大牙哭累了,開始哆嗦著手去解花布兜,要展覽那條短褲。黑眉趕緊制止說,物證就不要看了,您把它留好,將來放到法庭上用!
蘇建和眉飛色舞地指著一枚綠色的橢圓獎章說,這是一九七一年抗洪得的。那年春天倒開江,江水衝上岸,把房屋都淹沒了。我划著皮筏子,救了四個人!四條命啊。
蘇建和講述著,黑眉記錄著。他記錄了些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做出寫字的樣子就是了。蘇建和停止講述時,黑眉如釋重負,連忙合上筆記本,給蘇建和敬了一杯酒,說,您講得精彩,多喝幾口!蘇建和說,你知道有病的人是不能喝酒的。黑眉說,您看上去氣色好,病早就被嚇跑了,喝吧,沒事!
光榮,光榮啊!黑眉說。
原來,醫療體制改革后,公費醫療取消了。像蘇建和這樣退休的老工人,都被納入了醫保的範疇。由於林場經濟效益不好,他們參保后每年至多報銷幾百元的醫療費,這對於那些得了重病的人,無疑是杯水車薪。有的人為了看病,不僅折騰空了家底,還有負債的。有個老工人叫張德,患了前列腺癌,他老伴有嚴重的心臟病,兩個兒子又都失去了工作,即便林場將來能夠報銷給他百分之七十的醫療費,他諮詢了一下,自己也要負擔兩千多塊,張德就沒有做手術,任由癌細胞像有毒的花苞,在他體內一天天地強大,直至盛開。張德的死,深深刺痛了蘇建和。蘇建和患有高血壓和糖尿病,頓頓飯都離不開藥。一個貧窮的人得了富貴病,就是天大的災難。有一段時間他吃不起葯,就停了半年。結果腳開始潰爛,眼底也頻繁出血,沒辦法,他只能借錢看病。想想自己年輕時爬冰卧雪,到老了卻無人疼憐,他就開始組織材料上訪。他的上訪材料中連黑眉為了招待上級領導而買鵝買狗的數目,都一筆筆記錄在案。他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他們見天地吃有錢,我們看病怎麼就沒錢了?
包大牙早已提著個花布兜,等候在家門口了,這讓黑眉滿心歡喜。她今天刻意裝扮過,上身是一件白地藍花的拉鏈式短袖衫,下身是一條咖啡色長裙。她不僅盤了頭髮,而且描眉塗唇了,這使她的神態與平素大不一樣,不那麼盛氣凌人了,略顯矜持了。她要上車的時候,回頭對院子中的男人說,老鄒,別忘了再過十分鐘揭鍋啊,要是大餅子煳在鍋里,我饒不了你!她最後這聲帶著威脅口吻的囑託,還是暴露了她的本性。
黑眉頭重腳輕地站起來,判斷出聲音是從河畔樹叢中發出來的。包大牙什麼時候離開了野餐地,他並不知曉。她可真會找地方,那片樹叢有一棵粗壯的白樺樹,它四散的枝葉像一把巨傘,帶來一大塊陰涼。樹叢中有胳膊粗的松樹和手指粗的柳樹,還有點綴在林地的青草和一片像星星一樣盛開的野花。包大牙就像一隻肥碩的花野雞,卧在樹叢中。她的長裙撩過膝蓋,露出渾圓結實的小腿。一見黑眉過來,她「哎喲」叫著,說,黑眉,幫幫我,我剛才想采點紅豆吃,誰知一個跟頭栽倒了,起了好幾次,就是坐不起來啊。我這是醉了,我喝這麼多酒幹什麼啊,胳膊腿兒軟得拿不成個兒了!黑眉,你扶我起來啊,我從來沒這麼沒力氣過啊。
都在後備廂里呢!黑眉得意地說,我起大早開車進了城,在早市買了新鮮的牛肉、豬排,我們一會兒找個有水的地方,籠堆火,烤肉吃!
三個男人都怔怔地看著她上車。包大牙個子高,又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伸不開腿,她罵著,坐在這鱉蓋子車裡,還不如坐牛車得勁!
遲子建,女,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https://read.99csw.com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此言無疑是一顆定心丸,蘇建和神色大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一杯落肚后,竟然一發而不可收,又暢飲了一杯。而且他胃口大開,喝了一碗魚湯,吃了兩串烤牛肉。他嫌豬排熟得慢,說是火沒幹勁了,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並且搶過包大牙握著的鐵釺子,將豬排在火焰上繞來繞去,很快就把它烤得嗞嗞冒油,紅潤得像一片火燒雲。這片火燒雲最終落在林間草地上,幾隻手如鷹爪一樣撲向它,很快就把它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青草泛著陽光賜予的油光,而人們的嘴上泛著豬排的油光。啃過的豬骨被撇在篝火外圍,蚊子一哄而上,結果它們也是一身油光了。
長豐林場不足二百戶人家,裹挾在大山深處。由於它離火車線有三十多公里的路途,所以進出的人只得仰仗一條彎彎曲曲的砂石公路。每到陰雨連綿的時節和大雪封山的時候,外面的人會進不來,這裏的人也難出去。但只要到了夏季,又是天氣晴好的日子,來這兒的頭頭腦腦就多了。他們通常以下基層的名義,在這裏盡興地吃喝一通,然後乘著專車離開。長豐林場在夏季時,把工作的重點都轉移到接待上。接待好了,他們也獲得了實惠。這些年不僅通了電視和電話,縣裡還為林場投資了近百萬元,興辦了木耳養殖場和筷子廠,並配給了林場一台嶄新的富康轎車和一輛切諾基吉普車。林場的書記和場長有了新的坐騎,就把原來的車給下屬使用了。黑眉現在開的這輛破爛的伏爾加轎車,就是被場長淘汰的。
還真的是座談啊?包大牙說,這倒有人情味!以後再有這樣的座談,別忘了叫上我!她用那銅牆鐵壁似的大板牙咬下一塊肉,吧唧吧唧嚼著,叫著,真嫩!
第一杯酒落肚后,黑眉起身,從車上拿來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又從褲兜里掏出筆,盤腿坐在林地上,說,我們邊吃邊座談,你們誰先來談?
蘇建和說,黑眉,你小子看來沒安什麼好心,是不是把我們仨當成了現行反革命,秘密往城裡的笆籬子里塞啊?
包大牙咧著大嘴哭著說,咱是怕閨女將來嫁不出去啊,你想想啊,她被人破了瓜,哪個男人願意要她啊,想想忍了吧!
那是個冬天,天黑得早,方矬子一行要在長豐林場宿一夜。酒足飯飽,方矬子提出要去髮廊剃個頭。隨同他的秘書明白其意,連忙通告給場長。場長苦著臉說,我們這裏閉塞,有理髮鋪倒不假,但不興那個,人家早早就關門了!秘書把實情彙報給方矬子,他陰沉著臉說,這麼大的林場連個夜間營業的髮廊都沒有,有什麼發展前途?我看什麼項目都不能在這裏投資!秘書把這話轉述回來,把場長急得牙根疼,他知道得罪了這位財神爺,等於把縣裡的財神爺也得罪了。每年的財政補貼非但不能增加,反而會減少。正在情急之時,忽聽廚房傳來一陣熱烈的笑聲,原來是鄒英提著一塊肉,在逗引一隻花貓。場長心生一計,去找鄒英,悄悄對她說,你哥鄒強畢業后不是想進市財政局嗎?我跟你說,如今市財政局長就在這兒,你過去陪陪他,陪好了,他立馬就能把你哥從供電局調到財政局。你哥是財經大學畢業的,要是調進那個衙門,是專業對口、前程無量啊。鄒英那年二十歲,涉世不深的她很單純地說,太好了,我去陪,他想吃瓜子我給他嗑出仁兒,他想打撲克我讓他贏!
英雄啊,英雄!黑眉停下筆,擦了擦汗。正午的陽光實在太熾烈了,他覺得自己的皮膚要曬冒油了。
他們議論完百合的吃法,接著又開始說草蛇的吃法,每個人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黑眉趁著這團和氣,從長豐公路五公里處飛快地岔上一條蛇行山路。這是運材路,坑坑窪窪的,很窄,路兩側的茂草和樹枝常常拂過車身,發出刷刷的聲響。風擋玻璃忽明忽暗著。明亮時,是轎車駛在相對開闊的路段;暗淡時,是路邊蓊鬱的樹木的投影落在上面了。轎車不停地顛簸著,蘇建和叫道,黑眉,你這是把我們往哪兒送啊?是不是找個沒人的地兒,把我們給活埋了?
包大牙剛把土豆埋在篝火的灰燼中,她不勝酒力,軟著身子,懶懶地靠著一棵小樹,老是要躺倒的樣子。黑眉的話讓她精神了一下,她抓起一個蘋果,吭哧吭哧地把果肉啃光,將蘋果核握在掌心,攥緊,使之流出幾滴甘甜的汁液。然後她嘆了一口氣,哀怨地說,我們家鄒英,當年比這蘋果還水靈啊,不叫那個方矬子,她現在早該結婚了,我肯定當上姥姥了!
從那以後,只要長豐林場來了上級領導,包大牙就會提著一個花布兜,裏面裝著鄒英那條殘留著血跡的短褲,痛訴女兒的不幸。說是方矬子一日不下台,鄒英在地下就一日不得安寧!她的男人鄒丙漢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平素對包大牙言聽計從。鄒英的死,使他對老婆生了怨恨,從此竟然不與她同床。包大牙的上訪內容,便把這項內容也包含進去了,說是鄒英的冤死使他們夫妻感情破裂,一個女人沒了性生活,等於丟了半條命!所以後來她讓方矬子賠的命,不是八條,而是八條半了。
包大牙越發起勁地拍著大腿,咧著嘴號啕大哭。她凄涼地呼喚:我的英兒啊,媽的心頭肉啊。好好的一個黃花大閨女,餵了一條狼啊。
包大牙沒有擺撲克牌,而是把它裝在花布兜里了。她弓著身子,握著樹枝,從灰燼中往出扒拉土豆。土豆結痂起皺了,看來已經熟透了。包大牙拿起一個,剝了皮,一縷熱氣飛旋而出,好像土豆里埋藏著陽光。包大牙急嘴子,照著雪白的肉就是一口,結果燙著了,哎喲大叫著,好像誰在她身上動針了。她的叫聲惹得黑眉和蘇建和笑起來,他們也一人骨碌過來一個土豆,小心翼翼地剝它的皮,就像給沒出滿月的小孩子脫衣服一樣。待熱氣散盡,這才把它送到嘴裏。土豆是飯後最美的點心了,享用了它的他們各個心滿意足。
黑眉說,是開座談會呀,不過不是在屋子裡開,是在外面,一會兒到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