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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翩翩

福翩翩

作者:遲子建
劉英見柴旺家的皺著眉,以為她不喜歡別人稱呼她的姓,就改口說,蓮花姐,有空過來坐啊。
柴旺不吭聲了。柴旺家的輕聲嘟囔一句,兒子隨爹啊。
北山已近在眼前了,天也泛出隱隱的白色了。柴旺家的到了貯木場后,發現王店已經候著她了。堆著原木的楞場上每隔二十多米支著個簡易電線杆,上面吊著盞奶白色的燈,貯木場泛著青白的光。柴旺家的看見王店手裡提著一隻僵死的兔子。
柴旺家的穿戴好,來到戶外。北風吹著,黎明前的星星雖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顆都異常明亮。柴旺家的喜歡把星星聯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幾朵多好啊,把它們放在爐膛里,永恆地燃燒著,發出光和熱,省卻了她為柴火操心。
柴旺家的笑著說,世上哪有那麼多好吃的都留給你?你要是不早回,我自己先吃!
劉家穩停頓了一刻,也掉下眼淚,他說,柴哥,咱們這麼多年的鄰居了,你也看見了,我容易嗎?我殘是殘了,可我在家什麼不幹啊?連老娘們的活兒我都得做,可我落得個好嗎?她在外背著我跟人胡搞!
柴旺家的「嘖嘖」地說,真難為了王店大哥!
除夕來了。柴旺家沒有貼春聯,劉家穩家也沒有貼。劉家穩給一家朝鮮館子打了電話,以一百八十元的價錢,把空竹賣了。空竹被生人捆了,離開主人家院落的時候,知道那是生離死別了,凄慘地叫著。柴旺站在院子里聽著,心一陣一陣抽搐著。
柴旺家的把樹皮倒在院牆下,將空麻袋放進倉棚,拍打掉身上沾著的木屑,提著兔子進了門。柴旺剛起炕,正睡眼惺忪穿棉褲呢。他見老婆提著只毛茸茸的兔子進來,驚問道,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柴旺被踢出一個屁來,這個屁像爆竹一樣炸響,把他們夫婦逗笑了。柴旺說,今年兔子少,一隻少說也能賣一百塊。賣了錢,你給王店買上兩瓶酒,再買上幾斤核桃和紅棗,過年了,算是咱的心意!
這哪裡還有家的樣子啊。裡屋的地上到處是碎片,有暖瓶的碎屑、杯子的玻璃碴和茶壺的瓷片。想必這些物件被砸時都盛著水,地上水淋淋的。劉家穩坐在輪椅上,臉色鐵青,嘴唇灰白,喘著粗氣。劉英呢,她蜷縮在寫字桌下,哭得抽噎了,已經起不來。柴旺家的去扶劉英,柴旺則對劉家穩說,你看你們還是做老師的,怎麼這樣?夫妻間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家柴旺看哪。王店說,再說你也不顯老,眉眼也好看。
錢是好東西,可是因為不是勞動所得的,而給他的人又是花疤瘌,柴旺心裏很不舒服,覺得這錢不幹凈。他數了數,一共是八百塊。這是他一個月都掙不來的,一個福字卻做到了。他嘆了口氣,琢磨著這錢該怎麼個用法。想來想去,竟然想到劉英身上去了。記得劉家穩說過,如果賺了錢,就給她買一個頸椎治療儀,那個東西七百多塊,剛好能把這筆錢花掉。再說,這病危害大,要是不及時治,將來真的癱瘓了,那個家不就完了嗎?柴旺可不想看到那麼好的一個女人受罪。他想,這錢就使在劉英身上了。用途一確定,柴旺覺得心情舒暢了。他想這事回家不能跟老婆說,她會多心;更不能跟劉家穩說,久病的人疑心更大,他會想,你放著自己的老婆不打扮,心疼我媳婦是啥意思?
火漸漸燃燒起來,屋子裡有了熱氣了。柴旺給劉家穩打下手,裁紙、擺硯台、刷洗毛筆。裁紙是個巧活,要順著茬兒裁,不然會留下毛毛糙糙的刀痕。春聯多是七言九言一句,所以裁出的紙尺幅不同,有長有短。但橫幅的長度卻是固定的,都是四言句的。半小時的工夫,柴旺就裁出了三四十幅。劉家穩在正式寫之前,先在一張舊報紙上練了幾個字,手不生了,才往紅紙上寫。當那一個個散發著墨香的字或靈動或遒勁地跳到紅紙上時,柴旺覺得那簡直是一群最會唱歌的鳥兒落下來了,他嘖嘖讚歎著:瞧瞧這字,就是有股說不出來的俊勁兒啊!把劉老師給說笑了。他不無得意地說,他娶到劉英,靠的就是這筆好字。當年他和一個化學老師都追求她,他們同時給她寫求愛信,劉英一看劉家穩的字一派大氣,自成一體,是那種秀麗的洒脫,而化學老師的字一副蹙著眉的樣子,緊緊巴巴、小里小氣的,就毫不猶豫把她的心交給了劉家穩。柴旺無限羡慕地說,你們當老師的就是浪漫啊,讓信去傳情。我呢,一塊石頭就把她搞到屋裡了!柴旺把在烏吉河幫助王蓮花搬石頭的事說給劉家穩,劉家穩聽了,說,這石頭可了不得,是你們的定情物,得當神靈供著!柴旺一齜牙說,一塊石頭有什麼好稀罕的,現今在我家酸菜缸里待著呢。
劉家穩平靜下來了。劉英也平靜下來。不平靜的是柴旺家的,她慢慢撒開緊握著劉英的那隻手,搖晃著站了起來,腳踩著那攤碎片朝外走。劉家穩問柴旺,你花多少錢把那個玩意兒買回的?柴旺木然地說,六百六。起身去追老婆。
但柴旺還是咬著牙道出了實情,他說的時候汗如雨下。
臘月的商場就像逢了初一和十五的寺廟一樣,熱鬧得不得了。新世界商場的門一打開,便是顧客盈門。賣春聯的生意也跟著好起來。劉家穩的工夫沒有白費,新寫的對聯出手很快,一個上午,就賣了二十多幅。但也有人發牢騷,說是手寫的字寒磣,還說那紅紙不帶金邊銀邊的,太素氣了。柴旺從不跟這樣的人計較,心想你喜歡就買,不喜歡就買別的啊。賣春聯的間隙,柴旺喜歡看從裏面出來的人買的東西,女人們提著的多是衣服呀、褲子呀什麼的。一到過年,針織品的生意就紅火了,有錢的人家裡裡外外都要換新的,而一般的人家也要將背心短褲、線衣線褲換個新。好像不|穿點新的,就沒過年似的。看到那些穿戴光鮮的女人,柴旺會想,什麼時候也讓自己的老婆穿上這樣好的衣裳呀。這時他會在心裏暗暗嘆上一口氣。男人提出的年貨和女人可就大不一樣了,多半是煙酒副食,柴旺看著,眼饞得不得了,心想將來兒子出獄了,他們還清了飢荒,一定要美美過上一個年。買上幾瓶好酒,再買上熏的五香豬手、雞翅、魚乾,吃個夠。他還要給老婆買上一條毛料褲子,一件軟緞棉襖,一雙棉皮鞋,再配上一副皮手套,好好打扮打扮她。除了張望進出商場的人,柴旺也愛張望對面的兩幢米色樓房。它們是去年蓋起的新樓,與新世界商場隔著一條街。樓房裡住的都是有錢人。據說這房子是地熱的,地面像火炕一樣,人們可以坐在地上喝茶看電視,柴旺羡慕得不得了。其他賣春聯的人跟柴旺一樣,也喜歡在生意的空閑抄著袖子張望那兩幢樓。看來屋子裡暖氣太足,大多的人家都開著氣窗,有的甚至把陽台的窗戶也打開。柴旺想,要是這多餘的熱氣能跑到自己家去多好啊,這樣老婆就不用起大早去北山的貯木場拉樹皮了。賣春聯的人中有一個叫老皮的,他的手指間始終夾著香煙,抽一口要咳嗽一聲,然後再吐上一口痰。吐痰是個骯髒事,所以去他的攤位買|春聯的人少。他閑站的時候多,眼珠子也就不停地轉,東看看西看看,嘴也不閑著,不時發點感慨。有一刻,他覷見對面樓上的陽台出現一個穿著水紅色毛衣的女人,就大聲說,快看,那娘兒們多俊啊。待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張望那個女人時,老皮忽然吧唧了一下嘴,說,那屋子是地熱的,這女人的男人日她,都不用上床啊。說得過往的人都爆笑起來。
除夕夜裡,柴旺家的包了餃子。快下餃子的時候,柴旺拿出半掛鞭炮,要出去放,被老婆制止了。她說,今兒我要放個大炮仗!
劉英低下了頭,用手指彈了彈衣襟,雖然說那上面並沒有灰塵。
柴旺說,等咱那不成器的東西出來,他得跟我上街吃辛苦去!為他拉下的飢荒,他得出力還,要不他怎麼知道大人的不易呢!
柴旺家的一迭聲地說,這可不行,您讓我白撿樹皮,已經感激不盡了!這兔子您自己留著吃吧。
順順的肚子突然發出一陣布谷鳥似的咕咕的叫聲,順順笑著說,我餓得前胸貼后脊樑了,我爸可能煮好凍餃子了,我先回去了!說完,拉開門一溜煙地跑了。
柴旺回到新世界商場的門前時,雪已經弱了許多,是零星小雪了。老皮一見柴旺就嚷,我還以為你看天下雪,不來了呢!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兒買|春聯的人多,你要是不來,可是虧大發了!
第二天早晨,柴旺蹬著三輪車,直奔醫藥公司去了。他想先把頸椎治療儀買了,然後再去賣春聯。他是醫藥公司開門后迎來的第一個顧客,所以當他發牢騷說這個枕頭一樣的玩意兒怎麼能值這麼多錢的時候,營業員就說,人都說第一個客人來就能開張的,一天都會有好運氣。這樣吧,我給你把零頭抹去了,七百!柴旺心想,能抹零頭,證明這價格跟甘蔗一樣,還能往下削。他說,六百六吧,要不我就不買了。營業員開始堅持說不行,柴旺就做出要走的樣子,心想你要覺得我是條魚,還會拽我回來的。營業員跺了一下腳,衝著柴旺的背影說,行了行了,六百六給你了,我也圖個六六大順!不過不能開發票,不然我賠死了!
柴旺家的,你怎麼好幾天不來了?王店說,我還以為你鬧病了呢。
和和與順順上了大學后,劉家的生活就更拮据了。她們的學費和生活費佔據了家中大半的開支。劉家穩在家時間久了,也無聊,這兩年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心臟也不好了,每天要吃藥。隔著牆,有時柴旺會聽到他們夫妻的吵架聲。要是這聲音出現在清晨,柴旺家的會對柴旺說,他們昨晚這是沒睡好,人睡不好就火氣旺。而若是晚上傳來了吵架聲,柴旺則會對柴旺家的說,是不是他要吃「那一口」,他媳婦不讓啊?柴旺家的說,他的腿都截了,怎麼吃「那一口」呢?柴旺說,你懂什麼,他的腿截了,那個東西好著,該吃還得吃!柴旺家的說不過他,就去撓柴旺的胳肢窩,把他癢得胳膊抽搐著,她就會發出快意的笑聲。
順順先是給柴旺夫婦拜了年,然後落落大方地告訴他們,柴高長高了,生了一臉的青春痘。他在監獄里學會了拉手風琴,是文藝隊的骨幹分子呢。他托順順給家裡帶回了一樣禮物,是他親手做的。
劉家穩寫好一幅,柴旺就把它們由書桌拿列地上,一幅一幅擺好,待字跡干透了,才疊起來。不覺已是正午,玻璃窗上的霜花漸漸融化了,水珠漫溢著,窗子老淚縱橫的,好像在回首滄桑往事。空竹一陣溫柔地叫,這是迎來了熟人的信號,果然,門開處,是捧著一個瓷盆的柴旺家的。她沒戴手套,手指凍得通紅。她帶來的是一盆熗鍋的疙瘩湯。掀開蓋兒,熱氣旋起來,香氣也打著滾兒出來了。那盆麵湯不稀不稠,不油不膩,鹹淡適宜。麵疙瘩調和均勻,如麥粒,麵湯中有爽口的白菜絲和胡蘿蔔絲。劉家穩看了一眼就說,這疙瘩湯做得有水平,像一幅畫,比劉英做的強多了!柴旺家的笑著說,我見天在屋裡做飯,再笨也練出手藝了。劉英天天上班,家裡家外地忙,能把飯做熟,就不簡單了!
劉英那天穿著一件墨綠色的棉襖,她踉蹌著從飛雪中跑來,讓柴旺覺得這是一團早來的春色,心咚咚地狂跳起來。柴旺為了避開傳達室的老頭,把車子推到大門外的路對面,這樣他們說些什麼,老頭就聽不清了。
黑頭說,合該我時來運轉!我當廚子時,有天一個電視劇組借用我們餐館拍齣戲,需要個配戲的廚子,我就上了,結果他們都說我演得好,說我天生是吃演員這口飯的人,我就扔下馬勺,跟著他們跑龍套去了!
這一天柴旺收入不菲,接近百元了。想著買頸椎治療儀講下了價錢,省了錢,就讓老皮幫他照應了一會攤兒,他踅進商場,左挑右選的,給老婆買了件五十二塊錢的襖罩。他本想買綠色的,可一想老婆臉黑,穿綠的更顯黑,就把綠的扔下了。又想買紅的,一想老婆微胖,穿紅的會顯得更胖,就抓起了藍色的。藍色的襖罩是盤扣,上面有著隱隱的白色條紋,像一條條雪線,看上去古典莊重,柴旺很中意。
事已說妥,柴旺趕緊回家告訴老婆。柴旺家的掀起錢匣的蓋兒,說,買紙買墨得多少錢啊?柴旺走過去,幫她把錢匣蓋兒落下,說,這不是有隻兔子嗎,我先把它賣了,用賣的錢買紙墨。柴旺家的笑了,說,咱今天運氣不錯,馱回兩袋燒柴,得了只兔子,又有人幫咱寫春聯,這是好兆頭!唉,我做夢都想早點把那些飢荒還清了!
賣春聯的人,大都聚集在幾個大型商場和菜市場的門前空場。柴旺選擇的是新世界百貨的門前,那兒的廣場大,進出的人多。快到小年了,忙年正在高潮上。賣花生瓜子和糖葫蘆黏豆包的生意特別好。新世界廣場前有六七個賣春聯的,柴旺是新人,怕別人欺生,說他搶佔地盤,便花了幾塊錢,買了幾包瓜子,每個賣春聯的攤主都遞上一包,說著,麻煩你們了。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雖然愛斤斤計較,但只要被人恭維了,面子上說得過去了,人也就變得和善了,認識他的人會說,賣這個就是個把月的活兒,比你蹬三輪車有賺頭。不認識他的人則說,你就在這兒賣吧,能在這兒掙辛苦錢的,哪家會是富裕的?不易啊。於是柴旺的生意就在他們嗑瓜子的「咔咔」聲中開始了。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誰看?
昨晚,柴旺蹬著三輪車回來,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就像被陰雨籠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見了太陽一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們守在鍋前,一碗連著一碗地暢快地吃,湯鍋見底兒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種力氣也滋長起來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時候說,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給你吃了「這一口」,你就會想著「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說,還不是你把我的那根饞蟲勾引出來了?
柴旺和柴旺家的一起吃了早飯。飯後,柴旺舉著兒子做的那個福字,挨個門地比劃,不知該掛在哪扇門上合適。柴旺家的呢,她感覺今天太陽很好,風不大,不想閑在家裡,就拿起麻袋和鐵撓子,推起自行車出了家門,打算拾撿點燒柴。出了巷子,上了水泥馬路后,她習慣地朝北山駛去。快到貯木場時,突然看見一隻麻雀在一個臉盆大的雪窩裡蹦https://read.99csw.com跳,那雪窩是那麼的眼熟,她驀然想起這雪窩是自己坐出來的,那天她在那兒痛哭了一場。直到這時,柴旺家的才反應過來,貯木場已經是不能來的了。
柴旺七年前下崗時,像其他人一樣買斷了工齡,一次性得了三萬多塊錢。這些錢到手后,今後的生老病死就與單位無關了。看著那三萬多塊錢,他落淚了。萬一將來家人有個病有個災的,這些錢很快就會化為烏有。他想絕不能單單守著這點錢過日子,他要靠力氣掙錢。他先是蹬三輪車,一年下來,賺了兩千多塊錢。接著,他找了份美差,在煙草公司的家屬區燒鍋爐。雖然這工作是季節性的,但收入可觀,一個冬天可凈賺三千塊。而且,他還省了不少燒柴錢。與他一起燒鍋爐的,是一個綽號黑頭的人。黑頭原來在縣委小車班給領導開車,因為一次交通事故,他丟了工作。黑頭喜歡上夜班,他說自己落魄后,老婆跟他不親熱了,他不願意晚上待在家中。而柴旺天黑后愛在老婆身上吃「那一口」,樂得上白班。柴旺通常是早上六點來接班,這時天色還昏暗著。他發現黑頭在回家時,常常用帆布口袋在自行車後座上馱著煤,心想這不是偷嗎?不過柴旺沒有張嘴說什麼。直到有一天黑頭喝多了酒,指著柴旺的鼻子罵,你他媽的是缺心眼兒呢,還是想告發我?你怎麼就不知道往家裡馱點煤呢!柴旺說,這是公家的東西,萬一讓人看見,當賊給抓起來,哪多哪少啊!黑頭「呸」地將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給領導開過車,什麼事瞞得過我的眼睛?現在是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哪個領導不是靠公家的職位給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辦事?我們倒回家的這點煤,就是人家手中被剪掉的那一點點指甲,什麼都不算!你就沒佔過公家的一點東西?柴旺囁嚅著說,我也佔過,早年我在機修廠時,用單位的廢料給兒子車過玩具。黑頭一撇嘴說,那還值得一提?從那以後,柴旺像黑頭一樣,三天兩頭地趁黑往家裡偷上一袋煤,開始時戰戰兢兢的,柴旺家的也跟著提心弔膽的,但幾次之後,他就馱順手了,尤其一想自己在別人的眼裡如同草芥,拿起來就更理直氣壯了。這樣,他既賺了錢,又為火爐這張貪吃的大嘴準備了充足的吃食。然而好景不長,柴旺當了三年鍋爐工后,縣裡集中供暖的工程上馬了,這樣就要把那些小鍋爐房取締了。工人們在春季時就開始了挖溝改線,到了夏季,初期工程完工時,縣長被檢察機關抓了起來。他利用職務之便,不僅在提幹上大肆收斂錢財,還在工程的招投標中做手腳,收取巨額回扣,其中就包括集中供暖工程的改造。此事一出,全城嘩然,涉案的在建工程一律停工,這樣,各個鍋爐房在夏末時緊急調運煤,進行設備的檢修,柴旺和黑頭又回到了老地方。為了慶祝這失而復得的活兒,他們買了二斤豬頭肉、一袋花生米和兩瓶高粱燒酒,痛快地吃喝了一場。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工程又上馬了,說是儘管縣長犯了法,但他做的事情是有益老百姓的,集中供暖不僅節約能源,而且能減輕煤煙對環境的污染,這樣,柴旺和黑頭徹底回家了。他們散夥前去酒館喝了頓酒,兩個人從黃昏一直喝到夜半,舌頭都喝硬了。出了酒館,黑頭指著星星說:老子、要、要變成、一股、黑煙,飄、飄上去、熏、熏死你!柴旺也指著星星發牢騷,說:你、你們、天天往地上、撒、撒尿,這、這光、就不污染、我們啦?黑頭搖晃著說:污染!柴旺也搖晃著說:污染!兩個人就在這痛快淋漓的「污染」的叫喊聲中相互拉了一下手,告別了。黑頭很快離開這裏,投奔南京的舅舅,去一家東北餐館當廚子去了。柴旺呢,他又蹬起了三輪車,每日早出晚歸地上街找活兒做。他的三輪車既拉人,也載貨。好的時候一天能賺三四十,到了冬天的淡季,一天也就收入個十塊八塊的,空手而歸的時候也是常有的。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兒干,總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個靠力氣吃飯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時歸家,就是無能和懈怠的表現。不管柴旺這一天攬沒攬到活兒,掙沒掙到錢,只要看見丈夫踏進家門,柴旺家的心裏就會泛起一股憐惜之情,趕緊把溫熱的洗臉水端來,讓他洗去一天的風塵;再把飯菜擺上桌,讓可口的飯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氣或暑氣。當然,隔三差五的,他們也會相擁著,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鴛鴦戲水」的戲,然後心滿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歡的時候,通常會說,我想吃「那一口」了。
劉英顫著聲說,那我就收下了,謝謝你啊,柴哥!
柴旺掙扎著坐起來,急切地說,快拿來讓我看看。
柴旺家的沒忘了推起她的車子,馱著樹皮回去。她真沒有想到六十多的人了還能那樣,怪不得他一天要吃一摞的燒餅呢。她凄涼地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能來這裏撿樹皮了呀,我家的爐子好糧吃到頭了!出了貯木場,她把車子扔在路上,坐在雪地上號哭起來。她的哭聲把幾隻烏鴉給嚇著了,它們也啞啞叫起來。柴旺家的一直把太陽哭得冒紅了,淚乾了,這才騎上車子回家。待她下了水泥馬路,拐上了通向家中的巷子時,她看見了劉英。劉英推著自行車,大概是要上班去了。劉英見了她遠遠就停下來了,像以往一樣跟她打招呼,只不過聲音怯怯的:柴旺家的——
柴旺家的說,看來你也沒白在外面混,還懂些生意經了!
柴旺家的朝男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我看你在外面學壞了!
柴旺洗臉洗手,柴旺家的往灶里添了幾塊樹皮,去下餃子了。柴旺拆開一掛鞭炮,取下半掛,在院子里放起來。鞭炮聲剛一落下,空竹就汪汪地大叫起來,它叫得抑揚頓挫、格外清脆,彷彿要延續那爆竹聲似的。柴旺笑了,沖那院的狗說,你也知道過年了?
把那發了一路牢騷的女人送到目的地后,天已完全黑了,白天時瞎了一天的街燈又復明了。畢竟在外面站了一天,又猛蹬了一通三輪車,柴旺的腿酸了。背上也汗津津的了。待他到了城西時,腿有些發木了,想快蹬卻蹬不動。路過有來雜貨店的時候,柴旺忽然看見劉英站在路邊。他以為她來買個醬油或醋的,就說了聲,買東西去啊?劉英叫了聲「柴哥」,迎著他走過來,小聲問,今天的春聯有人買嗎?柴旺說,比昨天強多了,沒少掙,六十多塊呢!劉英長吁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昨晚他為了寫通俗的春聯,熬了一宿。我還尋思著要是沒賣多少,我就把錢給你,你再給他,就說是賣得的錢,讓他痛快痛快。你不知道,柴哥,我們搬到城西這麼多年了,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高興,他累是累,可他知道吹口哨了,他得病後,這還是頭一回吹口哨呢。還有,這兩天他也不和我頂嘴了,要是以前,我說什麼話,他都逆耳,要跟我發脾氣。柴旺說,人一有事情做,心裏高興,脾氣就順了。可惜不是天天過年,要不我天天都幫他賣春聯!劉英咯咯笑了,她笑起來的聲音非常清脆、明媚,聽得柴旺心裏怪癢的。劉英拿出一百塊錢塞給柴旺,說,這個你拿著,趕上哪天賣得不好,就從這裏拿出個十塊八塊添上給他。柴旺推辭著,兩個人的手不知不覺扭結在一起,雖然隔著厚厚的棉手套,可柴旺還是紅了臉,心想這不等於拉別的女人的手了嗎?
柴旺家的說,是啊,飢荒是條狼,讓這條狼跟著他,他也就不敢撒野了,得乖乖地過日子了!
柴旺說,這是野生動物,明目張胆地賣,讓人抓著會罰款的。
毛襪子你不也有份兒嗎!柴旺家的笑了,說,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他都六十多了,人家是可憐咱!
柴旺笑了,他從車上取來那個頸椎治療儀,說,劉老師說你頸椎不好,他想用賣春聯的錢給你買這個,昨天我剛好得了一筆外財,我怕跟他說了他不讓買,就替他給你買了。你回家就說單位發的吧。
王店吃驚地問,柴旺家的,你不是說過年前夠燒的,不來了嗎?柴旺家的委屈地叫了一聲「王店大哥」,撲到他懷裡,哭了起來。王店抱著他,什麼也沒問,任她哭。王店一開始是鬆鬆地抱著她,後來是緊緊的,柴旺家的感覺到肚腹處突然間被硬硬的東西給抵著了,她就像撞了鬼似的激靈了一下,不再哭,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跑了。
柴旺不敢跟老婆說話,他也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自己的行為。夜深了,柴旺鋪好了兩床被子,但柴旺家的上炕收起了一一套,把它搬到兒子的房間去了。她去那裡睡了,還把門插上了。半夜,柴旺聽見那屋傳來嚶嚶的哭聲,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怕老婆發生意外,一直睜著眼小心地聽著動靜,凌晨三點左右的光景,那屋傳來了均勻的鼾聲,柴旺這才放心地睡了。
柴旺家的先是把灰塵累累的燈籠從倉棚里拎出來,點燃,掛在院子的窗下,讓黑暗的門前有了暖融融的光影,然後她反身回屋,高高挽起袖子,掀開酸菜缸的蓋,奮力把那塊青石從裏面撈出來,往屋外走去。她的胳膊被冰冷的酸水殺得通紅通紅的,青石哩哩啦啦地淌著酸水,好像知道自己性命難保,一路落淚。它被「嗵」地一聲放在院子里了。柴旺家的舉起一把大鎚,「咣咣」地砸起了石頭。那石頭像是經歷了千錘百鍊,很難對付,開始時沒有傷筋動骨,只是迸射著簇簇火星。柴旺家的加重了力氣,大鎚在它身上一次次施壓,它終於承受不住了,先是小塊小塊地掉著肉,後來終於在絕望的叫喊聲中崩潰了,徹底丟了魂兒,成了一堆碎石。柴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他覺得那攤散發著陳腐氣味的碎石,就是他那顆破碎的心。他想老婆砸了這塊石頭,是不會原諒他的了。
柴旺囁嚅著說,看你這樣子,一準是發了,不當廚子了吧?
柴旺用筷子挑著根鹹菜,小口小口地咬著,說,吃過了餃子,你得讓我吃「那一口」,我就早回。
柴旺說,你把毛衣拆了,給王店織毛襪子,現在又一口一個王店大哥地叫,以後我可不能讓你去貯木場了!
柴旺家的笑了,說,柴旺吃餃子不愛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著金縷玉衣,他不搭眼,等於白穿!
柴旺說,小角色演多了,不就成了名角兒了嗎?
過了商業中心,往城東的路上,車輛和行人就稀少了,所以路敞亮了,給人一種素凈的感覺。這一帶的中學都是重點高中,兒子沒考上這樣的學校,柴旺就難得有機會來。想到兒子獨自在監獄中過年,柴旺的心裏就有些沉。雪花飄下來了,臘月的雪是最豪放的,朵大、密集,轉眼間,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了。柴旺感受著雪花溫存的撫摩,心也就舒暢了一些。
柴旺滿心愉悅地返回劉老師家時,他正在生火。他說這煤今天是省不下了,寫字時手腳要暖和,不然字不舒展。柴旺附和著說,就是就是,凍著手寫字,那字還不得硬邦邦的像窩窩頭!
柴旺繫上褲腰帶,跳下炕,說,那是了!
柴旺家的在冬天走路的時候愛想柴旺,一想,身上就暖了。北風彷彿也就不是北風了,讓她覺得舔著臉頰的是小貓那溫熱的舌頭。兒子犯了事後,家中的四萬多積蓄就像飛進了火中的一團棉花,頃刻間化為烏有。他們又借了兩萬多塊錢,總算把事給平了。帶著飢荒過日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他們不敢再添置新衣裳,不敢吃肉吃魚,不敢買水果。夏天時,柴旺家的自己種蔬菜,把黃瓜和西紅柿當水果來吃。到了冬天,他們的水果就是儲藏在窖中的青蘿蔔。烹調用的醬油和醋一律是散裝的,花椒和大料也都是最便宜的。就連她每月必用的衛生巾,也改為衛生紙了,這種紙論斤賣,便宜。為了偶爾能沾點葷腥,柴旺家的有時到魚市上,在宰活魚的現場,拾撿人家遺棄的魚的內臟,回來后把魚肚和魚腸洗凈,做魚湯麵。冬天的時候,為了省下買煤錢,柴旺家的每隔兩三天就出去拉燒柴。她去山上撿枝椏,也去河套的柳樹叢中把那些枯樹伐了,鋸成段,用爬犁拉回來。去年,她發現了一個弄燒柴的好去處,就是北山的貯木場。它雖然離家遠,有十幾里路,但那裡的燒柴不需她費心思尋覓,到了就可以裝。貯木場儲存的都是從深山中運下來的原木,它們大都是落葉松,通常是二十多厘米直徑,比海碗大、比臉盆小的。這些成材的樹經風雨多年,身上披掛的樹皮也就厚實。原木被運來后,在裝卸的過程中,那棕紅的樹皮會像秋風中的玫瑰花瓣一樣,大批大批地脫落,好像原木想美美睡上一個長覺,睡前要把衣裳脫個乾淨。這樹皮是天然的燒柴,一般是不允許人拾撿的,貯木場會把它們當作造紙的原料賣掉。看場的是個叫王店的老頭,六十多了,身體結實得很,他自稱一天要吃一摞燒餅。柴旺家的溜進貯木場撿樹皮的時候,他呵斥過幾次,後來柴旺家的把家中的遭遇說給他聽,王店對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不過他讓柴旺家的不能白天來,讓人看見的話,他會被攆回家。再說開了這個口子,別人如此效仿,也來撿樹皮,這貯木場不就成了大家的柴垛了嗎?柴旺家的對王店保證,她會起大早來撿樹皮,天亮時就回去了,不會被人發現。就是有人看見的話也不要緊,她把樹皮裝在麻袋裡,紮緊口,沒人猜到那裡面是燒柴。王店看這女人可憐,平素就把那些塊大肉厚的樹皮提前備好了,單獨堆在一處,她來了,只需裝袋就是了。有時他也給她搭個手,幫她撐著麻袋口,讓她裝袋時順暢些,或是在她往自行車上捆麻袋時,幫她扶著車子。柴旺家的很感激,把自己的一件毛衣拆了,將線並成兩股,織了四雙厚厚實實的毛襪子,一雙給了柴旺,一雙寄給了獄中的兒子,另兩雙則送給王店了。王店接過襪子后把它們夾在指間甩了甩,就像打快板似的,用說書人的口吻問她,敢問尊姓大名啊?柴旺家的說,我叫柴旺家的。王店說,我是問你自己的名字哩。柴旺家的直起腰,想自己的本名時,頭腦竟有些恍惚,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叫什麼蓮花的,一時還糊塗了。王店說,你這個女人我可是頭回見,嫁了男人,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一進劉老師家的院子,就見空竹兩隻前爪搭在屋門上,在九九藏書撓門。看見柴旺夫婦進來,它哀憐地叫了一聲閃開了,由柴旺把門打開。
柴旺趕緊把車停在角落裡,抱起春聯,在老地方一條條地攤開。白雪地上的紅紙春聯就像生長在水邊的一簇簇紅柳,明媚鮮潤極了。果然,春聯一打開,買主就一個跟著一個來了。轉眼間,大大小小的福字已賣了多半。柴旺在生意的間隙,不由自主地張望昨天福字飄進的那座陽台。今天陽台的窗子沒有開,想必它收了福字,知足了。
劉家穩說,前兩天劉英拿回家一個頸椎治療儀,說是單位發的。一開始他信了。可是後來一想這個東西比較貴,二中教師的工資有時還會拖欠,怎麼可能有錢發它呢?他今天下午就給過去的同事打電話,都說二中最近只給老師發了一箱蘋果、兩袋元宵作為春節的福利。他這才知道劉英跟他撒了謊。劉家穩說,這個東西一定是當年跟他一同追求劉英的那個人給買的,如今他發達了,當了教育局局長,有小車坐,什麼東西單位報銷不了?劉家穩指著劉英說,你看我無能了,就跟那個字寫得像蟑螂爬一樣的人偷偷好了!你還嘴硬不承認!我告訴你,劉英,我劉家穩不是寄生蟲,不是癩皮狗,我給你自由,明天我就搖著輪椅上法院跟你離婚去!
柴旺說,你這樣待我,是逼我死啊。
黑頭說,我在戲里都是小角色,你也不會注意到的。
這「餡啊」二字讓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纏綿,她羞澀地笑了。王店大約也意識到自己講了可笑的話,跟著笑了。他晃著兔子對柴旺家的說,拿回去過個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二九了,能不冷嗎?柴旺家的說,你今天出門時把這兔子帶上吧,找個飯店賣了。
柴旺蘇醒時,是初二的早晨了。他躺在炕上,覺得自己像一團棉花,輕極了。他聞到身邊有久違的艾草的氣息,便吃力地歪過頭,一看,柴旺家的坐在炕沿,正看著他。她做新娘時,為了使身上有香氣,就熏了艾草。那是柴旺最喜歡的香氣,是種苦中帶著清香的氣味。夏天時她喜歡采了艾草,晒乾了備用。這些年興許是被艱辛的生活給磨的,她已經忘了熏艾草了。
柴旺家的回到家,先是把鍋蓋掀開,一塊熱氣騰騰的棗糕已經蒸好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朵盛開的蓮花,鮮艷蓬勃,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她小心地把它從帘子上取出,放在面板上,刷了鍋,又蓋上鍋蓋。灶里的火已經快熄滅了,柴旺家的蹲在灶坑前,看那幾塊隱隱發紅的火炭。看著看著,她站起身,回屋將柜子上放著的那些沒賣完的春聯和福字一股腦地塞進灶里。紙一接觸火炭,就跟閃電接觸了烏雲似的,立刻會爆發出激|情。不同的是後者爆發的是滂沱大雨,而前者爆發的是熊熊火焰。鍋受了這團烈火的煽動,立刻「吱吱」地叫起來。柴旺家的待火勢弱了,又跑回裡屋,拎出那件藍地白花的新襖罩,團了一下,扔進灶里,它立刻變成一團火焰。不同於紙的是,襖罩燃燒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好像是放了一個臭屁。
王店嘟囔一句,他愛吃餡啊——
劉英出了柴家的門,對柴旺家的說,王姐,鄰居住著,你還送我,謝謝啊。
柴旺家的鄰居是七年前南城東搬過來的:一對教師夫妻,帶著一對雙胞胎孩子。他們夫婦一個姓,男的叫劉家穩,女的叫劉英。他們的那雙女兒,一個叫劉和和,一個叫劉順順。劉家穩原來是語文老師,一場車禍,使他失去雙腿,要想出門,只能藉助輪椅,他也因此病退了。他的妻子劉英是英語老師,高挑個,白皮膚,瓜子臉,月牙嘴,細眉細眼的,從不高聲大氣說話,因為她是城西一帶模樣姣好、掙著工資而又能說一口流利洋文的女人,所以人人都知道她。他們原來住著教師樓,由於劉家穩殘疾了,家中收入減少,他們就賣了樓房,買了城西便宜的平房。那套房子是小三問,和和與順順姐妹一間,劉家穩和劉英一間,另一間是灶房。他們家門前像其他人家一樣也有個小院子,不過他們不種菜,只種花。月季、百合、矢車菊、燈籠花、菊花、爬山虎、地瓜花、葵花,只要是劉英能弄到的花種,她都種。夏季時,她家花圃的香氣瀰漫在小巷中,使他們家門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華麗的一道流蘇,蝴蝶愛往他家飛,鳥兒也愛往那兒落。剛來時,和和與順順才十二三歲,與柴高年齡相仿,他們同級不同校。和和與順順不常出門,她們放了學,要麼做家務,要麼溫習功課,不像柴高,整日里瘋玩。夏天時,她們喜歡坐在花圃中讀課文或是背誦英語單詞,柴高聽見后,總要站在這院大聲挖苦:哎,這是什麼鳥兒在叫啊!那院的聲音就會逐漸地弱下去。有時在門口碰見了兩姐妹,由於她們模樣一樣,穿著又完全一樣,柴高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就會沖她們嚷,你們就不知道穿衣裳差開色兒,好讓我知道誰是姐誰是妹!兩姐妹就會掩著嘴笑。有一回,柴高居然長嘆一口氣在院子中對柴旺說,我要是有一天娶了劉老師家的一個閨女,非得鬧出睡差了人的事不可!她們一模一樣,我知道晚上拉到炕上的是哪一個啊。這話剛巧被在那院花圃中曬太陽的劉家穩聽到了,他笑了起來,說,毛頭小孩,說話口氣倒大!劉家與柴家的交往,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劉家穩不能動,碰到該男人做的活兒時,他就會在那院招呼一聲,求助柴旺,幫他修個門呀,鑲個玻璃呀,掏掏火牆的灰呀,或是搬酸菜缸等等。為了報答柴家,劉家夫婦主動要求給柴高補課。柴高去了劉家后,聽上兩道題就會打瞌睡。他一打盹,調皮的順順就會握著一隻團扇,把他當蝴蝶來拍。柴高驚醒過來,看見順順的笑臉,就惱怒不起來了。興許是柴高的話起了作用,劉家姐妹開始嚷著要穿不同顏色的衣裳了,分配的結果是姐姐和和穿紅的,妹妹順順穿綠的。柴高從此就能分清她們了,他也依此叫她們為紅和和、綠順順。和和比順順文靜,功課也比順順好。所以升了高中以後,雖然她們都在重點高中,但和和在快班,順順在慢班。柴高呢,他只考上個普通高中。柴高喜歡順順,他給她做過柳笛,編過花環,採過野果。有一次順順憂心忡忡地告訴他,說是班上的一個男生給她寫了求愛信,約會她到烏吉河,如果她不去,他就在岸上留下一封遺書,投河,讓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為劉順順死的!柴高說,這小子膽子可真肥呀,敢威脅你!柴高陪著順順去了烏吉河,那個男生果然等在那裡。他沒有料到順順會帶個男生來。柴高可是有備而來,他全副武裝。柴高見到那個男生,不動手不動口,而是「刺啦——」一聲拉下茄克衫的拉鏈,不僅那男生被嚇得後退了一步,順順也閃開了。柴高等於打開了一個兵器庫,他赤著上身,用麻繩在自己胸脯上縱橫交織地結了一張網,上面吊著型號不一的菜刀、鎚子、老虎鉗、錛子和斧頭。總之,凡是能用來做兇器的,他悉數披掛著。柴高掀著衣襟,使它們像老鷹的翅膀一樣張開著,他咧著嘴,一步步地向那男生逼近,那男生只得一步步後退,直到退到河水中,「哇」地一聲哭了,柴高這才作罷。從此以後,那男生果然不敢騷擾順順了,而順順也因此怕上了柴高,覺得他太野蠻了,所以再碰見柴高時,她就躲躲閃閃的。柴高很生氣,他指著她說:綠順順,你個沒良心的!
柴旺朝家走時,城裡的爆竹聲接二連三地響起,看來很多人家已經開始煮餃子了。他遠遠就看見老婆站在大門外迎候他,她顯然是著急了,一見面就說,煮餃子的水早就燒開了,乾等你也不回,我都擔心了,正想著找你去呢。
柴旺睡著,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兩樣好飯呢。
柴旺家住在城西,已經有三十幾年了。他年輕時在機修廠當車工時,就和母親住在這裏。母親過世后,他又從這裏把王蓮花迎娶進門,生下了兒子柴高。王蓮花喜歡柴旺的忠厚,更喜歡他那一身的力氣。她愛上柴旺,是因為一塊石頭。那一年秋天家裡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塊壓酸菜的石頭,王蓮花就騎著自行車,去城西的烏吉河尋石。機修廠就在烏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過飯的工人們喜歡到河邊洗澡、曬太陽、打撲克。秋天時,他們愛玩兒「打水耗子」的遊戲。幾個人圍成一圈,抓鬮選中一人當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給他三分鐘時間,如果他能突出重圍,每個人要敬給他一支煙,如果他失敗了,就把他扔進河裡,讓冰冷的河水鞭撻他。那天王蓮花來到河邊,正好看到一群小夥子在玩兒「打水耗子」。被困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經涼了,可他光著脊樑,他發達的胸肌讓她感覺那是一架動力十足的機器,發出強勁的轟鳴聲。柴旺雖然中等個,但他彈跳好,沒用上一分鐘,便縱身一躍,像匹奔馬一樣,從圈裡輕盈地跳出來。人們給他敬煙的時候,王蓮花從他們身邊經過。王蓮花把自行車放在河灘上,去水裡尋石頭。她看上了一塊菱形的青石。它離河邊也就一米多遠,在淺水中。王蓮花捲起褲管,下了河。從岸上看水中的實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遠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近它時,才發現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紋充當了美容師的角色,為它瘦了身。王蓮花試探地搬了幾次,它只是微微動了動,算是跟她點過頭了。王蓮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氣,她犯了倔勁,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家。她使出全身力氣,終於勉強搬了起來。她咬著牙,哆嗦著走了兩步,那塊石頭還是從她懷中掙脫了,「撲通」一聲回到水裡,濺起一片燦爛的水花。岸上的小夥子們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過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笑話,他下了河,幫王蓮花把石頭搬上岸。那塊對王蓮花來說不堪重負的石頭,在柴旺懷裡就像一個乖巧的嬰兒,服服帖帖的。他很輕鬆就把它放在了王蓮花自行車的後座上。怕那石頭在路途中遇到坎坷會被顛簸下來,柴旺又順手擄了幾把草,兩三分鐘便擰成一根草繩,把石頭捆牢了。王蓮花推著自行車離開河灘的時候,對柴旺說,我叫王蓮花,你要是有難洗的衣服,我幫你洗!柴旺笑了,說,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沒有洗透亮過。王蓮花說,那明天中午我帶著肥皂來,你把衣裳給我拿來!
柴旺家的咬了一下嘴唇,還是送劉英出門了。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絕了。她在接過兔子的時候,心想這種野味咱可不捨得吃,讓柴旺悄悄賣到飯店去,得來的錢一半自己留著,一半給老人買點吃食。
作者簡介
為了節省點路費,也為了假期打工能賺點錢,緩解父母的經濟壓力,順順去年過年沒回家。和和回來了,她還穿著上高中時穿的紅布衫,過了初三就返校了,要回去給人做家教。柴高出了事後,順順給家裡打電話,要柴高監獄的地址。劉家穩把這事說給柴旺,柴旺一搖頭說,順順理睬這個混蛋做什麼?讓他自己在監獄里好好反省吧,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劉家穩說,順順給他寫封信,鼓勵鼓勵他,對他的改造有好處。柴旺想了想,就把地址給他了。柴旺知道兒子喜歡順順,因為喜歡她,連帶著連綠色都愛了。他買汗衫、褲子和球鞋,一定要綠色的。吃菜,也喜歡夾綠色的菜葉往嘴裏填。除了吃和穿,他把住的地方也「綠化」了,他屋子的牆圍子原來是黃漆的,他非說那是屎的顏色,看了讓人噁心,鬧著讓柴旺買了桶綠漆,厚厚地刷了一層,把顏色給改了。小孩子的這點把戲,怎麼能逃得過大人的眼睛呢。柴旺知道兒子配不上順順,就像麻雀不能和孔雀相配一樣,這是他不想把兒子的地址給順順的根本原因。
柴旺想跟黑頭握下手,但他伸出去后又縮回來了。黑頭倒是大大方方地拍著柴旺的肩膀說,老柴,我在外面常能想起你來啊!咱們在一起的那幾年,有滋味啊。
柴旺家的傷感地掉轉車把,朝烏吉河畔駛去。烏吉河畔沒有樹皮,能做燒柴的,只是乾枯的柳樹枝椏和漆黑的樹樁。對付它們,是需要斧子和鋸的。她很後悔沒有帶上它們。
就是這份生意,讓柴旺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太陽落山了,天色越來越暗,柴旺覺得身上陣陣發涼,就原地轉著圈,活動活動手腳。雖然他用磚頭壓著春聯,但它們的邊角還是被風吹得一抖一抖的,彷彿也怕冷的樣子。柴旺對著風說,刮吧,刮吧,過些日子春天來了,你們也就沒命了!風好像真的聽懂了他的話似的,突然間嗷嗷叫起來,打著旋兒颳起狂風。這陣風把柴旺颳得站不穩腳了,三輪車上的春聯也被吹得刷刷刷地急響,只見兩張福字被風抽了出來,翩翩飛起來。柴旺趔趄著,跳著腳去夠福字。有一張被他抓了回來,另一張卻是被風裹挾著,飄搖著過了街,朝對面的米色小樓飛去了。柴旺眼巴巴地看著它忽高忽低地接近靠西的那幢樓。中間門洞的三樓陽台敞開著,它在那兒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後一跳一跳地進了這戶人家。柴旺心想,幸好是張福字,要是他賣燒紙和紙錢,這樣的東西飄進去,人家忌諱,不罵死他才怪呢!
我不是柴旺家的,我叫王蓮花!柴旺家的咬著牙冷冷地說。
王店說,我套了兩隻,有哩。你拿去吧。
城中心那些堂皇的酒樓和飯店一座連著一座地呈現了。這種店的營業高峰在正午和夜晚,所以很多店面的金屬捲簾門還落著,門前的幌子也沒有掛出來。柴旺推了三家門,都吃了閉門羹。後來總算敲開了一家,店主正在刷牙,滿嘴溢著白色的牙膏沫。柴旺把那隻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將牛皮紙展開,像隆重推出一位白雪公主似的,對店主說,看看這兔子,又肥又美,一隻起碼能做個三盤五盤的!別處都賣二百,我這一大早出來急著用錢,一百五賣你,成不?店主使勁刷著牙,連連搖著頭。柴旺沒有泄氣,他繼續誇讚這隻兔子,店主便把牙刷插在嘴中,咬著,俯身提起兔子,掂量了幾下,又在兔子的胸前摸了幾把,這讓柴旺很不舒服,心想他這是掏女人的胸掏順手了。店主把兔子放在地上時,咕噥了一句「寡瘦」,然後豎起一隻巴掌,讓五指叉開。柴旺說,五十太少了,這可不行!就把兔子包裹起來,打算去另一家店碰運氣。https://read.99csw.com可店主執意要做這樁生意,他擺了一下手,示意柴旺不要走,然後跑進灶房,飛快地刷完牙返回,對柴旺說,這樣吧,六十!柴旺說,六十那是半隻兔子的價兒!店主說,那就七十,不能再加了!柴旺說,低於一百我是不會賣的!店主說,那你就快卷著它走。柴旺其實心裏已經認可了這個價錢,但他想能多賣一點是一點,誰承想把生意逼進了死胡同,他很沮喪,卻只能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夾起兔子走人。誰想到才轉身,店主嘆了一口氣叫住他,說,這是我今早的第一件生意,圖個開門紅,給你八十塊,撂下它吧!柴旺在心中叫了一聲「阿彌陀佛」,連忙轉回身,顫抖著手把兔子交給店主。店主從褲兜里摸出一沓錢,數出八十塊,甩給柴旺。柴旺就像接到了福音書一樣,喜滋滋地連聲道謝,回到街上。他腳步輕快地去了百貨商場,直奔文化用品櫃檯,買了紅紙和墨汁,把墨汁揣在褲兜里,將那捆紅紙當成一匹布,扛在肩頭,吹著口哨回家了。
王店問,年忙得差不離了吧?
賴皮纏!柴旺家的笑罵了他一句。
整整一天,柴旺只賣了五副春聯,大大小小的福字倒是賣了不少。到了收工時,賣了二十多塊錢,去了成本,比理想中的要少,但他並不沮喪。當他回到城西時,天已黑透了,他先去了劉家穩家。劉英正在做飯,見了柴旺,親切地叫了一聲「柴哥」,把他迎進裡屋。劉家穩見了柴旺焦急地問,怎麼樣?柴旺說,人家都喜歡那字,說是字好看,就是不懂字的意思,所以福字賣得多,對聯少。劉家穩嘆了一口氣,說,沒辦法啊,這是一個粗鄙的時代,風雅的人少了!柴旺說,你那筆夠粗的了,它們還嫌字單細不是?劉家穩笑了,說,「粗鄙」和「粗筆」是兩碼事兒!柴旺說,我不懂那麼多,我想人家得意啥,咱就給他寫啥唄!多點喜字福字財字寶字,一準好賣!劉家穩負氣地說,那我就寫這樣一副春聯吧,上聯是「多喜多福和和順順」,下聯是「多財多寶團團圓圓」,橫批是「美美滿滿」,柴旺跳了一下腳,說,這對聯叫絕了,把你家「和和順順」的名字都弄到裏面了,好得沒邊了,咱就寫這樣的,一準好賣!劉家穩又嘆了一口氣,說,如今真正的好東西沒人認啊。柴旺說,你剛才說的這對聯就是好東西,我都認,別人更得認了!你辛苦辛苦,今晚再寫上一些這樣的,明兒賺頭就更大了。說著,將掙來的錢拿出一半,分給劉家穩,劉家穩一再推辭,柴旺急了,說,你要是不拿著,我就不去賣了!劉家穩這才抖著手接過來,激動地看著那錢,就像他當年接過和和順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的表情一樣。
一個人怎麼個吃法?柴旺嘿嘿笑著。
劉英抬起頭,說,你們可能還沒吃早飯吧,我也回去了。
中午的時候,柴旺像以往一樣買了兩個燒餅,站在寒風中吃下。吃完,他正拍打著落在胸前的餅渣呢,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他:老柴!柴旺循著喊聲望去,竟然是與他一同燒過鍋爐的黑頭!他穿著筆挺的褲子,一件棉皮茄克衫,沒戴帽子,頭髮梳得又光又亮,腳上的皮鞋也是又黑又亮。他的皮膚顯白了、潤了,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彷彿是脫胎換骨了。
順順從布袋中取出了禮物,原來是個方頭方腦的麥秸墊!柴旺剛要說,這東西有什麼好,順順把它翻轉過來,只見淺黃色的麥秸上勾勒著一個大大的福字!那福字不是用筆寫出來的,而是用綠布條縫起來的。這個綠色的福字看上去就像探向水面的柳枝,充滿了生機。
劉英鬆了一口氣,她身子發軟地聽柴旺講那陣狂風和劉家穩寫的那個福字如何飄進人家的陽台。柴旺說,幸虧那地熱的房子熱氣沖,要不福字飛到那兒也是進不了人家。他說這是劉家穩給她帶來的福。她必須得接著。
柴旺像小孩子一樣撒著嬌說,這鹹菜太齁,我就得這麼吃啊。
花疤瘌說了聲「不謝」,擺擺手,穿過街道,回樓了。柴旺呆在路邊,像做了一場夢,許久才緩過神來。花疤瘌是小城的名人,他仗著手下有幾個敢舞槍弄棒而又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小兄弟,硬是把一家經營不錯、地段甚佳的超市強行賤買過來,開了酒樓。只要酒樓生意稍稍不好,他的弟兄們就會提著刀,到各個有實權的單位去要挾,說是最近怎麼不去五福酒樓了?吃不起了嗎?吃不起的話就拿人賒帳啊!一般的領導不願意招惹這伙兒地痞,所以趕緊找個借口去那裡吃上三頓兩頓的,算是買個平安。傳說他利用洗浴中心的小姐把公安局長牢牢套住了,暗地認了干兄弟,所以在市面上始終頤指氣使的。這花疤瘌原來的外號叫胡疤瘌,胡是他的姓,疤瘌是因額頭的那些刀痕而得名的。後來有個能掐會算的看了他額頭的疤痕后,非說那些刀痕形如牡丹,給他帶來了旺運,他等於是頭頂著富貴花,所以他自己把胡疤瘌改成了花疤瘌了。花疤瘌房產很多,暗中養了好幾個女人,柴旺想這幢米色新樓里住的也許就是他的姘頭。
太陽還沒出來,柴旺家的已經幹完了一件活兒,她很愉快。她推著車子走進院門的時候,聽見鄰居劉老師家的狗「唔唔」叫著,知道它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說,空竹,我回來了,謝謝你幫我看門啊,過年時我賞你個肉包子吃。
第二天,柴旺果然拿來了那件衣服,王蓮花用清澈的河水給它洗透亮了。他們相愛了。他們結婚時,王蓮花把那塊石頭作為陪嫁,帶到了柴旺家。她把這塊青石當作了寶貝。春天收拾酸菜缸的時候,她會讓柴旺把濕漉漉的它從酸水中撈出,用清水一遍遍地沖刷,使它身上不存一絲污垢,擺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時,但凡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活計,她都喜歡坐在上面來做。到了秋天,她會為青石再徹底地沖洗一次,然後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所以青石一年中起碼會洗上兩回澡。二十年下來,柴旺家的臉上多了皺紋,而青石也被磨得失去了稜角。
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風很小,但空氣異常寒冷。快近除夕了,夜空是暗淡的,月亮只露著淺淺的一條彎線,柴旺家的望了一眼,覺得它很像一個冷笑。她騎上自行車,慢慢蹬起來。她的腿和眼從來沒有這麼不中用過,腿發木,眼發花,走著走著就下了道,連人帶車不停地滑進路邊的雪窩裡。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北山貯木場時,已被摔得渾身酸痛。像以往一樣,早有一堆塊大肉厚的樹皮堆在那裡了,柴旺家的把它們一片片地塞進麻袋裡,捆綁在自行車的後座上,然後拍打著身上的木屑。幹完活兒,曙色微現,柴旺家的朝王店所住的小屋走去,那裡亮著燈。守夜的人如果睡著了,喜歡亮著燈,看來燈也是守夜人啊。柴旺家的敲響了那扇門。王店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很快打開了門。一股熱氣撲出來,王店只穿著一條單的黑線褲,一件藍背心。他露著的胳膊是古銅色的,那麼的飽滿。
柴旺看了柴旺家的一眼,說,真好看啊。
城西的小酒館廟小,土豆白菜、粉絲花生、蝦米豆腐都是角兒,要是以往柴旺路過這樣的地方,就像看見了媳婦的笑臉一樣,有種貼心貼肺的暖意。可是今天因為懷揣著一隻可登大稚之堂的兔子,他也跟著抖起來了,經過它們的時候只是乜斜一眼。
柴旺把紙墨放到劉老師家后,趕緊回家把餘下的四十多元錢交給老婆。柴旺家的沒想到丈夫這麼快就賣掉了兔子,她讚美了一句「你能啊」,柴旺挺了挺腰桿,說,有你,我能「不能」嗎!柴旺家的笑著打趣,我跟了你,你「不能」也得能啊!
劉英滿懷感激地接過它,說,我知道你家還拉著飢荒,那錢你該自己家留著用呀,要不把它退了?
劉英鬆了一口氣,她柔聲說,柴旺家的,回吧。
劉英失神地看著柴旺,柴旺汗如雨下。他的一生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尷尬的時刻。好像哪個人栽贓他,把偷來的東西放到他兜里,讓他有口難辯。他看了看老婆,看了看劉英,看了看劉家穩,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攤碎片,明白他如果不說出實情的話,劉老師家的婚姻就真的成了地上的那攤碎片;而如果他說出實情的話,自己的婚姻則可能成為了那攤碎片。
劉英見了柴旺顫著聲說,柴哥,家穩怎麼了?摔了嗎?心臟不好了嗎?
柴旺家的摘下手套,捋了捋濡在劉海上的霜雪,說,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我給家刷了刷牆。去年蒼蠅多,拍了一牆的蠅屎,過年得乾淨乾淨啊。
天還睡著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驚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襖棉褲,下了炕,摸到鞋,提著它們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爐子斷火早,屋子冷颼颼的,柴旺家的光腳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著霜的感覺。她鼻腔發緊發癢,知道是噴嚏在裏面鼓噪,便用棉襖掩住口鼻,三步並作兩步地快走,忍到腿邁進了兩屋的門檻,才把噴嚏打到棉絮里。
劉家穩張羅著給柴旺泡茶,柴旺連說「不必不必」,說完他自己都笑了。他平素會說「不用了」,沒想到踏進了能識文斷字的人家的門,也跟著文縐縐了。他在自嘲中跟劉家穩說明來意。劉家穩的眼神本來是暗淡的,柴旺的話,就像一爐火把他點燃了,他的眼睛跳躍著活潑的光影了。他一迭聲地對柴旺說,你想得對,現在的春聯都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好年好景好前程、順風順水順人意」,就是「四海財源進寶地、九洲鴻運到福門」,俗得不能再俗,我要是寫,肯定能寫出新意!再說那印刷的字都是從電腦里出來的,一個模樣,沒個性,沒風骨,這樣老掉牙的春聯貼在門上,跟貼了狗皮膏藥似的,發出的都是濁味!劉家穩的這番話使柴旺聯想到自家的春聯,他年年都喜歡貼一副「一帆風順年年好、萬事如意步步高」,難道這在劉家穩眼裡也是「狗皮膏藥」?柴旺有些不快,但他想一個久病的男人太壓抑了,發發牢騷也是正常的,就不介意了。劉家穩說,我們說辦就辦,我這有一百塊錢,你去買紅紙,再買一盒「一得閣」的墨汁。柴旺問,毛筆呢?劉家穩說,毛筆我這有好幾把,現成的,使順手了。柴旺說,你只管出力,不用你出錢,下晌我就把紅紙和墨汁買來。賣得的錢對半分,行不?劉家穩大喜過望地說,當然了,當然了!要是真能掙到錢,我就給劉英買一台哈慈頸椎治療儀,她一天到晚埋頭備課、批作業,頸椎都變了形了,說暈就暈,要是不及時治,將來像我一樣癱瘓了,和和順順怎麼辦?柴旺說,那病真能讓人癱?有那麼厲害嗎?劉家穩就像個醫生一樣,把他所掌握的頸椎病的危害性一五一十地講給柴旺,聽得柴旺直咂舌,連連說,老天,那可不能耽擱了,要趕緊治!那個東西得多少錢能買下來啊?劉家穩說,我打電話問過醫藥公司了,打了折還得七百六十塊呢。柴旺又咂了一下舌,心想賣春聯很難賺到這麼多錢啊。他為難地說,做生意跟打漁似的,不知道哪一網得了,哪一網又是空的。劉家穩倒是大度,他說,咱賣春聯,也是圖個喜慶、有趣,賺幾分算幾分,你別把錢的事掛在心上。柴旺便釋然了,他問和和順順過年回來嗎?劉家穩說,為了省錢,兩姐妹約好了,以後每年只回來一個陪我們過年,說是反正她們長得一模一樣,我們看了一個,等於看了另一個!去年和和回來,今年是順順了!柴旺嘆息了一聲,說,她們可真懂事啊,哪像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劉家穩勸慰道,浪子回頭金不換,你也別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了!
第一樣好飯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後院的王西林家宰豬,柴旺家的打開錢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錢間抖來抖去的,想到獄中的兒子時就合上了錢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黃的臉時,又忍不住掀起錢匣的蓋兒。最後她還是摸出十塊錢,買回一窄條五花三層肉,連著皮切成均勻的長條,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蔥段,用白水清煮。她沒有熗鍋,一是為了省點豆油,二是覺得肉里存著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會抽身而出,一顆顆泛起,汪在湯麵上。當油星越聚越多,湯麵有了星空的氣象時,柴旺家的從缸里撈出一棵酸菜,切成絲,投進鍋里。美艷的肉條和暗淡的酸菜在爐火的煽動下,開始了不間歇的親吻。肉香味飄了出來,湯汁也逐漸縮緊了,這時再把一綹白鬍子似的粉絲撒進去,看著它由僵硬變得柔軟,通體透明,像一縷縷光把湯照亮時,就可以把湯鍋從火爐上撤下來了。
高中畢業后,和和與順順分別考上了大學,紅和和在北京,綠順順在省城。柴高落第后則上了職業技術學校。他大約意識到綠順順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遠遠飛走了,所以見了順順垂頭喪氣的。順順對他說,你再複習一年吧,讓我爸我媽幫你補習,明年再考,要不然,你一輩子就窩憋在這裏了!柴高裝做滿不在乎地說,我可不費那個腦筋了,我也沒上大學那個命!我在職業技校學門手藝混飯吃得了!我看你愛花,想學園藝,將來給你當花匠;又想你愛吃,想學廚藝,可我最怕油煙了!要不就學美容理髮吧,將來給你燙個飛機頭!柴高說的時候,似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他的心卻抽搐著。順順聽著聽著,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她指著柴高說,我的頭髮這麼順,你憑什麼要給它燙成彎彎曲曲的?想讓我的腦袋吊著一條條蛇啊!她哭著跑了。柴高在她身後喊著,綠順順,綠順順,我這是跟你開玩笑呢。
賴皮纏要出工了!柴旺在老婆的屁股上擰了一把,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把春聯放在三輪車上,擺他的攤兒去了。
劉家穩湊足了六百六十塊錢,搖著輪椅給柴旺送來。柴旺顫著聲對他說了一句,你何苦要這樣呢?
柴旺家的說,他還有這手藝,出息了。
狂風肆虐了五六分鐘后,漸漸平息下來。風去了,路燈亮了。柴旺見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少了,他確實沒生意可做了,就把攤開的春聯攏到一起,準備回家了。他剛上了三輪車,才蹬了幾下,就聽街對面有人吆喝:哎,賣春聯的,等一等!柴旺停下來,看著那人穿過街道,待他氣喘吁吁地到了跟前時,柴旺說,你要幾幅啊?
柴旺穿上鞋,跺了跺腳,說,六十的人就不能吃「那一口」了?
柴旺家的剛要說什麼read.99csw.com,門聲一響,劉英和順順來了。順順穿著一件綠棉襖,臉蛋紅撲撲的,提著一個綠地白花的布袋。劉英說,順順剛下火車,她除夕沒有趕回來,是看柴高去了。
柴旺家的說,這麼說王店大哥套兔子也是犯法的了?
商場跟住家到底是不一樣,說熱鬧就熱鬧得沒邊際,說冷清就冷清得過了頭,店門一閉,真的是門可羅雀了。柴旺把三輪車挪到路邊,把春聯一條條地搭在上面。這樣能離過路人更近一些。街上行人車輛都不少,但沒誰停下來買他的春聯。柴旺想,買|春聯是個吉祥事,人們肯定喜歡陽光燦爛時買,那樣會覺得一年都有光明。這樣一想,也打算回家了,可恰在此時有一個老頭湊上前來,要買三幅春聯。說是一幅貼在大門上,一幅貼在二門上,一幅貼在倉棚中。柴旺暗喜,因為他讓劉家穩特意寫了幾幅與倉棚有關的春聯。倉棚是盛糧食和魚肉的地方,雖然不住人,但那些有閱歷的老人,把它看得比住人的房子還親,過年時愛給它貼上幅對聯。對聯中少不了「魚滿倉」「糧滿囤」的字眼兒,橫批則是千篇一律的「年年有餘」。老人除了買|春聯,還買了兩個大福字,六個小福字。柴旺收了錢,把它們卷在一起,遞給老人,說,您老過年好福氣啊。老人顫聲回道,你也好福氣啊。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矮胖男人,圓臉,小眼睛,塌鼻子,額頭上有好幾道疤。他沒戴帽子手套,穿黑貂絨的短衣,大約急著出門,扣沒系,敞著懷,露著裏面穿的一件灰色羊絨毛衣。他問柴旺,這裏就你一個人賣春聯吧?柴旺說,天都黑了,就剩我這一份了。那人問,你這兒是不是剛丟了一張福字?柴旺說,啊,是有一張,一陣大風給刮跑了!那人又說,是自己寫的福字吧?柴旺說,是啊,我求鄰居寫的,他的毛筆字才好呢。那人一咧嘴,說,福字飛我家去了!拿著,這是給你的賞錢!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鈔票,拍到柴旺手中。這人手勁大,再加上柴旺毫無準備,他被拍得抖了一下。那人說,今天過小年,老天爺幫忙給送福字,我今年一準發!柴旺握著那把錢,說,一張福字,你給這麼多錢,我不好意思拿啊。那人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賞的就是賞的!你不知道我是誰吧,告訴你,我是花疤瘌,聽說過吧?柴旺握著錢的手哆嗦了一下,說,太知道了,五福酒樓和四喜洗浴中心都是你開的。那人說,那你還啰嗦什麼?柴旺趕緊說,那我可就揣起來了,謝謝啊。
柴旺又起勁地叫賣他的春聯了。下午起風了,春聯在風中獵獵抖動著,新世界廣場的門前就好像騰起了無數簇火苗。三點多鍾,天色便有些發灰了,商場的很多商販都提前閉店,準備回家過小年了。從商場出來的人多,進去的少了。到了四點,太陽已經到了山腳,想必它也是在寒風中奔波了一天,看上去蒼白、疲憊,恨不能一頭栽倒的樣子。商場已經關門了,做生意的人也都收攤回家了,可柴旺還守著他的生意。老皮臨走的時候說,柴旺,天要黑了,人都回家過小年去了,你別在這耗著啦,哪還他媽的有人買喲。柴旺說,再等個半小時左右的,興許有過路人買呢。
柴旺「哎呀」叫了一聲,說,那以後我在電視上能瞅見你了?真是想不到!
鄰居劉老師家的狗聽見動靜,知道是柴旺家的出來了,便溫柔地狺叫了幾聲。柴旺家的隔著板障子沖那院說,空竹,我去北山摟樹皮去了,你可得幫我看著點院兒啊。狗「唔唔」哼著,似是答應。柴旺家的從倉棚拎出兩條麻袋,疊好,夾在自行車後座上,又把一個鐵撓子插在車把的籃筐里,推著自行車出了家門。
柴旺吃過早飯後,就到劉老師家去了。空竹聽到門響,從窩裡爬出來,撒著歡兒跑過來,叼柴旺的褲腳,很親昵的樣子。劉英已經上班了,劉家穩戴著老花鏡,披著棉襖,坐在窗前讀書。見柴旺進來,他放下書,叫了一聲「柴哥」,問他這一陣兒生意好不好。柴旺說,好什麼,一天掙個塊八角的,也就是夠買兩塊豆腐吃的。柴旺見玻璃窗上飛滿了霜花,屋子冷颼颼的,就說,這麼冷,怎麼不多燒點?劉家穩苦笑了一聲,說,這不是為了省點煤嗎。煤一年比一年貴,按暖和了燒,等於燒我的骨頭,心疼啊。劉英一上班,我就給爐子斷火,傍下晌的時候,我再點起火,這樣她下班回來屋子就有熱氣了。柴旺說,哎,你對媳婦是真心疼啊。劉家穩凄涼地說,我一個廢人,心疼她頂什麼用?也沒落得個好啊。柴旺想起了時常聽到的他們的吵架聲,怕劉家穩酸楚,就沒敢接這個話茬兒。
柴旺家的在灶房洗碗的時候,看著爐火將熄,沒有再往裡面添柴。一則為了省點柴火,二則吃「那一口」的時候,屋子涼些才好,這樣兩個人會更緊地摟抱著,不捨得分開。果然,柴旺吃第二樣好飯的時候,把柴旺家的緊緊箍在身下,說不出的纏綿和熱火。
看著黑頭的背影,柴旺是又羡慕又難過。心想同是燒鍋爐的,人家就能混出個人樣,而自己一事無成,還得站在寒風中出苦力,實在是無能啊。這樣一比較,就有點打不起精神,別人大聲吆喝著招攬生意時,他也不跟著吆喝了,有人過來問他的春聯怎麼賣時,他陰沉著臉,愛理不睬的,好像賣與不賣與他無關。所以有那麼一兩個小時,他的表情是僵的。但柴旺畢竟是柴旺,他鑽了一會兒牛角尖后,想起了老婆囑咐他今兒早點回家吃餃子的話,馬上又心平氣和了。他想黑頭表面上看是過好了,可他心裏過得不好。而他柴旺呢,表面看著過得寒磣,可是心裏卻是光明的、溫暖的!一個男人只有心裏過得好了,那才是真的好啊。
柴旺家的終於忍受不住了,她大聲地吼著:我是柴旺家的!
洗過澡,柴旺吃了碗麵條,幫老婆蒸棗糕。柴旺家的擀麵,柴旺則把紅棗一顆顆地摁在面圈上,層層鋪起來。碰到有蟲眼的紅棗,柴旺就把它丟進嘴裏,吃一半吐一半,他不想讓大年初一吃的棗糕有瑕疵。他們正忙得熱乎,聽見鄰居家傳來爭吵聲。他們在灶房,還隔著一間屋子,卻能聽得到,可以想見吵得有多凶。柴旺家的停下手中的活兒,說,好長時間不吵了,怎麼要過年了又不順心了?柴旺說,吵幾句也就消停了,別管它。他們把棗糕放進鍋里,添足柴火蒸著。然而吵架聲是越來越大了,能聽見男的在吼,女的在哭,中間還穿插著摔東西的聲音。柴旺家的說,你今天沒去賣春聯,沒跟人家說,是不是人家以為你昧了錢了?你過去說一聲吧。柴旺說,他們倆都不是愛小的人,不會的。柴旺話音剛落,只聽女的哭聲越來越凄厲,空竹求助似的汪汪大叫起來。柴旺說,這麼個哭法,是出大事了,要不你過去看看?我在家看著鍋?柴旺家的說,要去就一起去,看看沒大事咱就回。棗糕反正得半個鐘點才能熟,續足柴火,不用看著。夫妻倆人就鎖了院門,去了劉老師家。
兩個男人熱火朝天喝麵湯的時候,柴旺家的俯身看著那些春聯,邊看邊對柴旺說,哎呀,這些字看上去個個像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真精神啊!柴旺撇了一下嘴,說,我怎麼看著個個像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呢!柴旺家的說,那你們這不是合夥販賣小媳婦嗎。三人都笑。柴旺家的又說,怎麼全是對聯,沒寫福字嗎?我最愛看福字,也愛買福,集市上的福字賣得好呢。她這一提醒,柴旺才想到家家戶戶年年必貼的福字,連忙說,是啊是啊,光想著對聯,把福字忘了!柴旺家的說,什麼字都可落下,福字可不能沒有!說著,就幫他們裁剪寫福字的紅紙。畢竟女人心細,而且柴旺家的又是個過日子的人,她除了用整張的紙裁剪外,還把柴旺裁春聯剩下來的紙也利用起來,裁了無數個方方正正的小紙。劉家穩放下飯碗的時候,忍不住對柴旺說,你家的女人真是個好女人啊。柴旺笑笑,說,她也就這點活兒好!柴旺家的先是朝柴旺撅了一下嘴,然後意味深長地一笑,柴旺便明白她心裏要說的話了。柴旺想到夜裡的歡樂,不由得臉紅了。
柴旺像那些攤主一樣,把春聯一幅幅攤開,上面壓上一些磚頭——怕風大時將其掀飛。他的攤位靠近大路,很顯眼。那些春聯一出來,果然引起了路人的矚目,他們大都驚嘆著說,哎,這是真字啊!好像印刷體的字就不是字,而用墨汁浸潤的字才有血有肉。然而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大多的人都嫌春聯的內容看不懂。比如「賢乃國家之寶,儒為席上之珍」,很多人把「儒」讀成「需」,說,「需」是什麼呀,能是席面上最好的東西,咱咋沒吃過呢?其中一個賣春聯的插話問,那個玩意兒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裡游的?柴旺對「儒」也是一知半解的,他隨口說,這字人字旁,一準跟人有關,地上跑的吧。於是賣春聯的人都笑。
當晚柴旺提著這件襖罩回家時,柴旺家的說,我有衣裳穿就行,咱又不是小孩子,非要穿新的,真不該浪費這個錢啊。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她心裏卻是歡喜的。她迫不及待地奔向臉盆,洗了手,輕輕拈起襖罩,拿到鏡子前試穿。穿扮好,她喊柴旺,過來看看啊,好看不好看?柴旺走過來,看見柔和的燈光下,老婆穿著一件藍地白花的小襖,並著雙腿,順著胳膊,微微抬著頭,端端地看著他,像是個待嫁的新娘。他忍不住走上去,親了她一口,說,真好看。柴旺家的說,有什麼好看的?一身的肥肉,一捏一把褶子,也就你得意吧。柴旺說,別人得意我還不樂意呢。柴旺家的知足地笑了。那晚,柴旺理所當然吃了兩樣好飯。吃第二樣好飯時,他想起了飛雪中劉英眼裡閃爍的淚花,有些力不從心,草草了事。柴旺家的只當他累了,用手溫柔地摩挲著他的頭髮,說,你在外辛苦了一天,好好睡吧。
柴旺睡著不久,柴旺家的就醒了。她躺不住,就穿衣起來。隔著灶房,能聽得見柴旺的鼾聲,她在心裏罵了一句:沒良心的,你倒睡得香!柴旺家的仍然傷心著,她不想待在屋裡,就到戶外透氣去。天還黑著,她的心也黑著。空竹隔著院子向她低聲打著招呼,她沒有好氣地說,瞎哼什麼,一邊待著去。她想起了北山的王店老人,不知怎的,她特別想見到他。柴旺家的推上自行車,慣常地帶上兩條麻袋和鐵撓子,出了家門。
這天下來,柴旺賺了六十多塊錢。晚上蹬著三輪車回家時,他還沒忘了觀察是否有順路的活兒。在一家糧油店的門口,恰好碰見一個扎煞著手的女人,她的腳畔放著兩袋面,她攔了三輛計程車,都沒乘上,正惱火著。她見著柴旺,吆喝了一聲:蹬三輪的,三塊錢,把我和這兩袋面馱到自來水公司的家屬樓,干不?柴旺說:干!就停下車,幫她把面放上去。怕那女人踢著春聯,他將它們捆到車的橫板上。這女人一坐上去就罵計程車司機,說是快過年了,出來的人多,他們活兒好,就牛氣了。柴旺從她的絮叨中得知,一個司機的車裡已經有個乘客,嫌她去的地方不順路,沒拉她;一個司機朝她多要兩塊錢,說是兩袋面等於一個人了,她讓那人趕快滾蛋;還有一個呢,說拉人可以,拉麵不行,他的車的後備廂剛清理過,兩袋面一進去,後備廂就得成了煙道,被熏染髒了。女人在喧鬧的市井聲中大聲罵著:你說那後備廂又不是大姑娘的那個東西,不能隨便進,他這不是明著熊人嗎!把柴旺聽得嘿嘿笑起來,心想今晚回家可有話跟老婆學了,也讓她開心開心。
柴旺吃過餃子后,就到劉家穩家去了。劉家穩穿了一件雞心領的紫紅毛衣,頭髮梳理得很柔順,正幫著劉英包餃子。柴旺說,你們家的飯夠晚的了!劉家穩說,我知道你吃過了,你們家的鞭炮聲都告訴我了。柴旺把當天掙得的錢分給劉家穩,劉家穩則把新寫的幾副春聯交給柴旺。柴旺在離開的時候對劉家穩說:你的字出了名了,我估摸著,今年起碼有幾百戶人家貼你寫的春聯呢。劉家穩笑了,柴旺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
我也是這麼想的哩。柴旺家的愉快地說。
柴旺只覺得眼前發花,他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一歪,腦袋「嗵」地一聲磕在桌角上,失去了知覺。
柴旺家的推著車子走了半小時左右,發現星星又少了許多,看來黎明之船要駛來了,這些暗礁似的星星知道阻擋不了這條金光閃閃的大船,識時務地隱去了。北風不那麼猛了,柴旺家的就騎上車子。先前步行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上了車子后,路就像進了口中的麵條似的,消逝得更快了。城裡的路有人清掃,車馬又多,所以路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出了城呢,由於車少人稀,無人清理,路被雪捂得嚴嚴實實的,自行車的輪子發出「吱吱」的碾雪聲。雪路兩側是平坦的莊稼地,由於冬季無人涉足,那雪平平展展的。雪地上偶有的疤痕,都是麻雀的足跡。好像麻雀看它太像一床棉被了,成心要蹬出幾朵棉絮,讓它破破相似的。
柴旺家的說,咱過年不像有錢人家,凡事都得弄個齊全。咱割上二斤肉,包上一頓蘿蔔餡餃子當年夜飯,再買上掛鞭炮放放,就算過年了!
柴旺收下了那一百塊錢,想著過幾天變著法兒把它還回去就是了。他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他真想告訴劉家穩,你老婆對你真是疼啊,你在她那裡落下的都是好啊,可別瞎琢磨了!可他明白這個事情是個秘密,不能說的。以前他就對劉英印象不錯,今晚的接觸,使他覺得這個女人愈發可愛了,以至於推開自家門時,他的耳畔縈繞的還是劉英那少女般天真爛漫的笑聲。
柴旺說,擔心啥?這不好好回來了嗎?
柴旺把兔子用牛皮紙包裹了,夾在腋下,出了家門。路上碰見一些老熟人,見他沒有蹬著三輪車,都說,柴旺,今兒自在啊。柴旺笑著答:啊,自在!
柴旺已經起來了,他正耷拉著腦袋蹲在灶前燒火。柴旺家的進屋后,柴旺看見老婆滿身木屑、滿頭霜雪的,忍不住矇著臉哭了。
劉英本來安靜一些了,丈夫的話又使她激動了,她揮著胳膊,嘶啞著嗓子申辯,我冤枉,我沒有啊,你怎麼就不信任我呢,我白白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白白給你養了那麼一對好女兒——
王店早已把樹皮堆在一處了,這樣柴旺家的帶來的鐵九-九-藏-書撓子就派不上用場了。她很快裝滿了兩麻袋樹皮,把它們搭在車上。自行車的後輪被這一左一右兩個麻袋夾擊著,就好像丟了一隻輪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進籃筐,柴旺家的道著謝,踏上了回家的路。
柴旺家的又瞟了柴旺一眼,還是「哼」了一聲。
小年了。一大早,柴旺家的就起來燒香祭灶了。待柴旺起來,她已蒸好了一籠屜黏豆包。柴旺蘸著白糖,一口氣吃了六個。柴旺家的怕他吃多了胃會反酸,就端過鹹菜碗,讓他吃幾口調和調和。
柴旺家的說,反正不是你這麼個吃法!說著,她奪下柴旺手中的筷子,嗔怪道,你怎麼跟雞似的鵮著吃?
柴旺家的婚後第二年生下了柴高。柴旺得了兒子后,非常嬌慣他。他在廠子里利用廢料,趁人不在的時候,在車床上給柴高做玩具。能滑行的鐵輪小車、揚著胳膊的鐵人、嘴巴可以一張一合的鐵公雞,都出自柴旺手中。柴高特別淘氣,六歲時就搬著梯子上房,說是家中的被子又笨又臟,要揭下一片又軟又白的雲彩當被子使。八歲時,他和一隻山羊頂架,被羊角戳翻了鼻孔,所以他的鼻子越長越歪。他不喜歡上學,三天兩頭逃學,柴旺家的不止一次用笤帚教訓他。柴旺一聽到兒子的哭聲,就會十萬火急地奔過去,搶下老婆手中的笤帚,說是小孩子骨頭嫩,萬一傷了筋骨,力氣小了,男人的本錢也就沒了。柴旺家的說,慣子如殺子,棍棒出孝子,就他這麼著,將來一準是個惹是生非的主兒!果然,前年柴高就讀技工學校的時候,也就是他過完十八周歲生日的第三天,他幫鐵路客運段的一個受了冤屈的朋友打架,把人給打殘廢了,成了罪人。柴高被關進監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柴旺東挪西借地湊錢賠償被柴高傷害的人。直到此時,他才愧疚地對老婆說,子不教,父之過啊。柴旺家的知道柴旺幼年喪父,缺父愛,所以才對柴高溺愛過頭。她抹著眼淚說,現在教也不晚啊,他出了獄才二十一嘛。
柴旺乞求地看了柴旺家的一眼,期待她能送送劉英。
臘月天,刀子天;臘月風,似鞭子。風把屋頂的雪攪擾得四處飛揚,讓人以為下雪了。坑窪不平的巷子里一個行人也沒有,柴旺家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自行車則跟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哐啷——哐啷——」地叫著。上了水泥馬路后,柴旺家的跨上自行車,可她行進得很艱難,一是迎著風走,阻力大;二是天太冷了,車鏈凍僵了,蹬起來滯重。柴旺家的索性跳下車,推著走,反正天還沒大亮呢,回去做早飯還來得及,再說步行身上還暖和。
柴旺說,要是退了它,我就沒臉跟你做鄰居了,我搬家!
劉家穩平素在家也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比如擦桌子掃地,燒爐子,做點簡單的飯菜等。到了臘月忙年的時候,他會把笤帚綁在木棍上,舉著它挨個屋子掃塵。常人一天可以幹完的活兒,他搖著輪椅要做三四天。他還喜歡糊上一盞紅燈籠,除夕時吊在院子的一棵山丁子樹下。柴旺最佩服的,是他每年都要自己寫春聯,貼在門上。柴旺每回看了,都要回家羡慕地跟老婆說,還是有文化好啊,你看人家寫的那幾筆字,看著比街上賣的那些字都好看,有筋有骨的!柴旺家的說,他貼這樣的春聯,是想讓過往的人知道,他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是有水平的家。柴旺說,可惜我不太懂那字的意思。柴旺家的說,他家的狗都得叫著個和尚的名兒,那對聯不更得玄啦!柴旺一想起「空竹」這個狗名,就笑了。
柴旺把那個治療儀小心翼翼捧到三輪車上,朝城東的二中駛去。天陰得厲害,氣壓很低,柴旺覺得胸有些憋悶。路上車輛和行人都多,街角賣燒紙的攤位多了起來。柴旺想著也該給父母買上幾刀燒紙了,按照風俗,過了小年就可以上墳去了。
太陽說出來就出來了,柴旺家的去灶房燒火的時候,發現玻璃窗已泛出橘黃的光暈,是晨曦撲在上面了。柴旺在她身後說,進了臘月後,賣春聯的生意特別好。他發現那些春聯都是印刷的,紅紙上的字不是燙金就是燙銀,春聯的內容也大同小異,不新鮮。他有一個點子,要是自己寫了春聯出去賣,全城可是獨一份,肯定賺錢!這生意不需大投入,買些紅紙、墨汁就行。柴旺家的說,就你那兩把刷子,寫的字跟蟑螂爬似的,再說你又不會編詞,別做這個夢了!柴旺說,我是沒那水平,我可以和人合夥呀!劉老師家的春聯不是年年都是自己寫的嗎,他那字墩實、受看,我買紙墨,他寫,然後我拿出去賣得到的錢對半分,省得他一天到晚在家悶著!
柴旺家的瞟了一眼柴旺,「哼」了一聲。
柴旺家住在城西。這座縣城不大,只五萬多人口。城區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區、次城區、城東和城西。主城區是清一色的樓房,政府的主要機構和兩個大的購物中心均設置在那裡;次城區也是樓群,不同的是衙門少,商鋪多。商鋪多的地方人氣旺,所以這一部分是城裡最熱鬧的地方。城東呢,是樓房和平房交織處,縣裡的重點高中建在那裡,雖然有些零亂,但還是充滿了生氣。只有城西,是一片連著一片的平房,這一帶原來有兩家大廠子,一個是機修廠,一個是造紙廠,如今造紙廠黃了,機修廠也因經營不善,縮減了規模、裁減了人員,所以住在這一帶的工人多半都下崗了。一個散發著清貧之氣的地方,商業自然會不興,這裏只有幾家小的雜貨鋪和連幌子都不需掛的小飯鋪。
你又去北山摟樹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說,看看臉都凍紅了,外面冷吧?
柴旺虛弱地對老婆說,艾草香可真好啊——
柴旺家的調理男人的手段除了這兩樣好飯外,還有一著,就是稱謂上對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蓮花,可自從嫁給柴旺后,就讓人們喚她柴旺家的。她那伶牙俐齒的姐姐王蓮蓉曾擠兌她說,你也真沒出息,嫁了個男人,把名字也給嫁丟了!王蓮花笑著對姐姐說,女人嘛,進了誰家的門,就是誰的人了。隨著男人的名字叫,他會覺著得到了一個寶,要好好愛惜著。他會拼了力氣讓這個家過得好的!王蓮蓉一撇嘴說,什麼寶,再好的女人,不管進了誰家的門,頭三年是寶,接下的三年是草,餘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蓮花不在意姐姐的譏諷,照樣有滋有味地當她的柴旺家的。這二十年過下來,雖然生活有那麼多的不如意,但柴旺還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家的。倒是姐姐,那個近五十歲了還要強迫丈夫喚她昵稱「蓉蓉」的王蓮蓉,雖然衣食無憂,但感情上卻很落寞,男人四十多歲時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於是守著空房。
柴旺惦記著春聯,一夜沒睡踏實,他從炕上爬起來后,穿上衣服,臉沒洗牙沒刷的就去隔壁了。劉家穩一定是貪黑寫字了,他的眼圈是青的,臉色灰黃。他正坐在炕上喝粥,那端著粥碗的手哆嗦著,看來是拿筆拿得久了,累傷了胳膊。以往柴旺看見的都是劉家穩坐在輪椅中的情景,他習慣用一塊布罩著腿,冬天用的是一方綠毯子,夏天用的是一塊米色的亞麻布。所以當柴旺猛然看見他的殘腿時,心「咯噔」了一下,他分明是看見了兩截乾枯的樹樁!雖然隔著棉褲,但他好像看見了斷裂處的累累傷疤——那有如被雷電擊中后留下的墨黑的印記。他心痛了。劉家穩顯然沒有料到柴旺這麼早來,他慌張地放下粥碗,想扯過毯子蓋住腿,但已經來不及了。柴旺趕緊抱起春聯,往外走。劉英在他關門的一瞬說,柴哥辛苦了啊。柴旺連忙說,不辛苦,不辛苦!想到劉家穩說她頸椎有病,就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把目光放在她的脖子上,心想這麼挺直、雪白的脖子,怎麼會有毛病呢?直到出了人家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看反了地方,頸椎在脖子的後面啊,不由得兀自笑了兩聲。
順順全然不知大人之間發生的事情,她眉飛色舞地說,柴高做了倆呢,我家也有一個!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說,我前天上城裡去了一趟,自由市場賣的花布衫,才四十塊,綠地紅花,才俊呢。
雖然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柴旺還是真切看到了劉英噙在眼裡的淚花,他覺得那是他今生看到的最美的花朵了。
柴旺家的說,今天過小年,不管賣多賣少,今晚可得早點回家啊。我包好餃子,等著你回來下。
二中傳達室的老頭把柴旺攔在門口,問他找誰。他說找教英語的劉英。老頭問他帶身份證了沒有,進去的生人要填單登記的。柴旺說沒有。老頭搖著腦袋說,那可不行。柴旺急了,說,大哥,我是她家鄰居,她家有急事,你行行好,幫我叫一聲不行嗎?老頭看柴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劉英家或許真的有了急事,就覷著眼看了看貼在牆上的一張電話號碼表,拿起電話,撥了過去。老頭「喂」了一聲,說,我是傳達室,給我招呼一聲英語組的劉英老師,她家有急事,有個人找他。停了一會兒,老頭問柴旺,問你叫啥名?柴旺如實相告,老頭複述過去。又停頓了一會兒,老頭「喀嚓」一聲放下聽筒說,等著吧,劉老師下來了。
天好像剛剛打過一個噴嚏,看上去神清氣朗,透出活潑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見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情很好,她想趁著臘月天多撿點樹皮回來,這樣正月就可以睡上幾個懶覺了。城外的路彎彎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著車把,小心看著路。口中呼出的熱氣與冷空氣聚合后,很快又給她的劉海和睫毛濡上白霜。霜越積越厚,不久便把眼帘遮蓋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來。她邊清理霜邊對它說,你個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虧不虧啊,你要落腳就到樹枝上去,起碼還能活半冬呢。興許是跟霜說了俏皮話的緣故,她再次騎上車后,覺得身上力氣足了,她拚命蹬著車子,很快就進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煙升起了。
興許是過小年的緣故,新世界商場比往日更熱鬧了。買|春聯的人絡繹不絕。有個賣春聯的吆喝著:買|春聯了,買|春聯了,買上一幅歲歲平安,買上兩幅月月發財,買上三幅天天快樂!人都愛聽個吉利話,所以到他那裡買|春聯的就多。柴旺不甘落後,也學著吆喝:買|春聯了,買|春聯了,我的春聯自己寫,真心真意好運氣!果然,來他的攤位的人也不少了。
遲子建,女。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一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到了臘月二十五六,春聯的生意明顯落潮了。該買的人家早就買了。柴旺在二十七的上午去山上給父母上了墳,中午回來時覺得頭重腳輕的,像是要感冒的樣子。柴旺家的給他煮了碗薑湯,讓他下午在家睡覺,不要出去擺攤兒了。柴旺確實有些支持不住了,喝了薑湯,就倒在火炕上,整整睡了一下晌。黃昏時,他醒了。柴旺家的燒好了一大鍋洗澡水,怕柴旺著涼,她把澡盆擺在炕頭,將熱水一盆盆地端來,注入澡盆,用手試了試水,對柴旺說,好好洗個澡,發發汗,感冒好得快。柴旺答應著,像小孩子一樣乖乖踏進澡盆。初入水時他像烏鴉一樣「呀呀」大叫著,嫌水燙,要出來。柴旺家的按住他,說,待一小會兒就好了。果然,一兩分鐘后,他適應了水溫,慢慢坐下去,水也隨著浮起來,快要溢出澡盆了。柴旺家的幫著丈夫往肩胛處撩水,輕輕搓洗著他身上的灰塵,足足洗了一小時,把天給洗黑了,把柴旺洗得紅彤彤的了。先前柴旺還昏沉著,這通洗,這通滋潤,又讓他神清氣爽了。
黑頭對柴旺說,他這次是回來離婚的。前些年老婆嫌他無能,一直跟他鬧離婚,他拖著。現在他看開了,想離,老婆又不幹了,說是跟他感情深,不能說了就了!黑頭跟柴旺罵著老婆:媽的,以前她整天跟我掄風掃地的,沒個好臉子,現在看我混出點人樣了,就賴上我了!早晨給我煎荷包蛋,中午給我燉排骨,晚上給我端洗腳水,你說這種勢利眼的女人誰還敢跟她過啊?黑頭忿忿說著,他懷中的手機響了,他在掏手機的時候跟柴旺說,我要去買點煙酒串個親戚,你忙你的啊,改日再聊。柴旺訕訕地笑著說,得空兒去我那裡坐啊。
初一的早晨,柴旺家的像往年一樣,把棗糕熱了,切成片,擺在盤中,端上桌子。又用一個瓷碟,盛了白糖,放在棗糕旁邊,一言不發地吃起來。柴旺坐在飯桌旁,拿起一片棗糕,蘸了白糖,吃了一日,覺得滿嘴發苦。這幾天的煎熬使他目赤舌燥,唇上生滿了燎泡。他放下棗糕,對老婆說,我心裏裝的是你,你不知道嗎?
貯木場的王店大哥套的,說是送給咱過年吃。柴旺家的說。
柴旺每天早出晚歸,生意時好時壞。但柴旺反饋給劉家穩的,總是一個「好」字。柴旺家的連續去了幾趟北山的貯木場,馱回的樹皮堆成了個棕紅色的小山。她用賣兔子得來的一部分錢,給王店買了兩瓶二鍋頭,一塊醬牛肉,三斤花生和一斤黑芝麻糖。當柴旺家的把這些東西送給王店時,他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個女人啊,心太善了,誰給你點好處,你能惦記人家一輩子!柴旺家的說,人家給我一,我要是有,就會還十啊。可惜我家太窮了!
劉家穩那裡早已謄好了兩頁共二十幾幅的春聯。他搬出了《樂府詩集》和《幼學瓊林》,將「枝中水上春並歸,長楊掃地桃花飛」一類歌詠春天的詩句摘抄下來,同時,又把「陰陽和而後雨澤降,夫婦和而後家道成」這類富有家庭倫理意味的句子也挑揀出來。除了這些,他還自己擬寫了幾副,如「天燈送暖月月明,春風吹雪日日春」。當然,也有借鑒古詩稍加修改的,「才見春光生烏吉,已聞清樂動雲韶」,就是把「阡陌」用烏吉河的名字給替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