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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豆記

摘豆記

作者:姚鄂梅
他們是沒結婚,明超說,現在還沒攢夠錢,等攢夠錢了,他就帶阿珠回來結婚。
第二天,小銳興沖衝去了見面地點,舅媽和另一個穿藍色制服的人正在茶館里等她。小銳只偷偷打量了一眼,就有點兒泄氣了,小夥子太讓人滿意了,簡直稱得上英武,而且不高不矮,身材適中,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上她這個小矮人兒呢?
小銳在心裏哧地笑了一下,難道阿珠真把自己當成跟她一樣的人了?嘴上卻說,還早著呢,我可不想那麼早就結婚。
關於阿珠以前的那些事,小銳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她去阿珠那裡串門,那時阿珠還住著她們家的出租房,好幾次都撞見阿珠有男性客人,兩個人不是親親熱熱地坐著談笑,就是坐在亂成一團的床邊上。小銳感到臉紅,阿珠卻不覺得難為情,也沒遮遮掩掩,還大大方方地介紹。這是我老鄉。這是我表哥。這是我親戚。這是我以前的同事。這是我以前的同學。沒有客人的時候,小銳就直愣愣地說,沒想到你客人還挺多呀。阿珠只是笑笑。小銳又問,為什麼你的客人都是男的呢?阿珠說,我怎麼知道,他們就是男的唄。小銳接著問,為什麼你說他是你老鄉,你們的口音卻不一樣呢?還有,你的同學看上去比你大得多呢。
阿珠似乎也有這樣的想法。倆人對望了一陣,還是阿珠先說了。崔道士交代過,他跟我的談話要保密,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
然後就是孩子的出生時間,以及孩子都吃過些什麼東西。寫得倒挺詳細的。
臘月二十九了,就要過年了,海軍不得不回家去。他們約好,六天後再見,六天後他會再來這裏,他要從這裏坐上歸隊的火車。
儘管笑了,內心的憂鬱卻始終揮之不去。她很想看看前面有什麼,可她什麼也看不見。
我也沒辦法,拒絕的話,會傷人家自尊心的。
這回小銳真生氣了,她決定再也不管阿珠的事了,不管怎麼說,也不能當著她的面說出這種話來呀,狗東西,原來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抱著見鬼的優越感哪,她算什麼,不就是長得好看一點兒嗎?那就讓她一個人優越去吧,讓她一邊喝她的米湯一邊優越吧,她真後悔,她應該當時就甩給她一巴掌的。
阿珠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你說得對,沒有人能幫我,沒有人可以幫得上我,我已經走到絕路上來了。我現在好後悔,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真的不該生下這個孩子,誰都不稀罕她,連我自己都覺得她多餘,我也不該遇上明超,我根本就不該產生什麼改過自新的想法,我就該像以前那樣活下去,你看看那些女人,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她們一樣是在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偷不搶,不欺不騙,一樣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那一行呢?那才是我的出路呀,我真後悔,我當初居然發了瘋,想要改什麼過,我何過之有?我不過是想掙口飯吃而已。現在我該怎麼辦?想走回頭路都不可能了,你看看我,我已經變成了這副鬼樣子,我還有人要嗎?還有人會要我嗎?沒有人要了,連狗都不會理我了。
小銳去看鍋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顆米,桌上也沒有菜,一瓶老乾媽早就颳得見瓶底了。小銳站了一會兒,轉身跑了出去。
不用出去打,就到我們護士辦公室去打。醫生拉著小銳就往走廊那頭走。
海軍就笑了,他懂她的意思了。而他一笑,她也就笑得更加燦爛了,她覺得他們真是有緣,才見第一面,就像交往已久的朋友,那麼自然,那麼快樂,她感到有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火箭似的向上躥升。
你應該這樣想,孩子放在他們家,比在你那裡條件好多了,他媽媽生過孩子,又有經驗。以後,你要是想孩子了,經常過來看看,一來二去,木已成舟,說不定明超也會回心轉意的。
他笑意吟吟地逼視著她,她只好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簡直要笑出聲來了,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美滿,是她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怎麼會突然降臨這樣的好運呢?
可她到底還是心疼不已。那錢雖然不是她自己掙來的,但一樣得之不易,她記得清清楚楚,最小的一筆存入只有二十塊,最大的一筆存入也只有一百塊。猶豫了好幾次,她還是顫抖地拿起了話筒。
那他是什麼感覺呢?
小銳配菜的手遲疑了一下。三媽你說,他會不會是因為轉業的事,才這麼快跟我確定關係的。
街上燈火通明,一家商場門口放著聖誕老人和馬車,清脆的鈴聲無休止地播放著。另一家商場門口堆著雪鄉小景,積雪的小屋,屋檐下掛著紅艷艷的爆竹,笑呵呵的老夫老妻,溫暖的橘黃色的窗口。小銳久久望著那個小屋,那小屋的形狀跟明超家有點兒相似,那對老夫妻卻跟明超的爸爸媽媽迥然不同。又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她和阿珠在這條街上逛來逛去的情景,那天她們一人戴著一頂派送的聖誕帽,一路品嘗著那些人遞上來的炒栗子和烘糕,一條街走下來,沒花一分錢,卻已吃了個半飽。唉,今非昔比呀,她不知道明年的春節會怎樣?也許明超會回心轉意,也許……算了,她懶得再想這件事了,最近一段時間,她老陷在阿珠的事情里,她都有點兒煩了。她開始想自己的事情,回去第一件就是打開電熱毯,好好泡個熱水澡,再鑽進熱乎乎的被窩。又一想,阿珠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破房子里,旁邊還有一個人事不知的小孩子,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又不能把阿珠接到自己家裡來,她也沒有這個必要。她們是朋友,她幫過她,這已經足夠了。
你真不知道嗎?你們是朋友,你居然不知道她以前做過雞?
三媽說,這麼冷的天,划什麼船呀。
話沒說完,就被明超的爸爸吼了回去。就你聰明!給我回屋去,不說話能憋死你?明超媽媽的腦袋一下子就縮了回去。
雖然才九點多鍾,但因為天冷,三爹已早早上床睡了,三媽還在桌邊籠著袖子等小銳。
三媽,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要飯的從門口過,也要給他一碗飯的,不就給她沖點兒牛奶嗎?
阿珠只好說了實話。是的,我的男朋友是比較多一點兒,可我都二十三了,我不該交男朋友嗎?像我這個年紀,誰沒有男朋友?
明超腮邊的肌肉跳了跳,望著別處說,是的,我做不到,我鬥爭了這麼久,我都快瘋了,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了。他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很多事情都是,比如給乞討的人一點兒資助,給盲人引路,等等,遇到什麼事就是什麼事,關鍵是在這些小事里,能體現你的一片善心就行。實在沒等到機會的話,就去菜場買點兒活物放生,這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我勸過很多人做善事,以抵消冤孽,他們多半都是採取這種方法。你還得有個計數的方法,比如你可以準備一隻小瓶子,每做一件善事就往裡面丟一顆豆子,如果你真能照著我說的去做,到春節那天,你應該可以積滿四十九顆豆子,到時你拿著那四十九顆豆子來找我,我今年會在小姑山過春節,我保證你會看到一些奇迹。
你知道什麼呀,趕緊給我抱走,一分鐘也不能留,這不是別的,不是小貓小狗,她是人,一沾上手,想甩都甩不脫。
但你前生做了一件惡事,這件事影響了你的身高。補救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從今天開始,一直到春節,我看看。崔道士掐了一會兒指頭說,到春節剛好還有四十九天,這四十九天里,你必須每天做一件善事,七七四十九天過後,你再去量一量,你的身高會有一個突然的變化。
沒多久,阿珠也臉上紅撲撲地出來了。小銳正想對她說什麼,又想起崔道士的叮囑:不可對外人轉述我對你說過的話,別人知道了就不靈了,只好硬生生地把話憋了回去。
阿珠釘好最後一顆釘子,爬了下來。小銳塞給她一顆酸溜溜的話梅,她眯起眼睛說,還是租你們家房子好,冬天還記得過來檢查一遍門窗,連棉帘子也給重新整理一遍。
我把她放在哪裡好呢?她那個出租屋裡冷得要死,孩子肯定會凍死的。
你看,你看,有奶嗎?沒有,一滴也沒有,你已經把我喝乾了,你就餓死吧,你就哭死吧,你生來就是受苦的命。
她想起自己的銀行卡,那上面倒是有兩千多塊錢,那是她從小到大收到的壓歲錢和生日紅包之類。三媽很早就對她說,女孩子從小就要學會持家,學會把到手的錢一點一滴存起來,於是,她在三媽的帶領下去銀行辦了那張卡。說實話,要把自己的全部積蓄拿來給阿珠交住院費,她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就看著阿珠在手術台上死去?她剛才簽了字的,也聽醫生講過一些利害關係,阿珠現在已經筋疲力盡,幾近衰弱,若不趕緊手術,大人和小孩都有生命危險。如果她沒有這兩千塊錢也就罷了,偏偏她剛好有這麼多,她怎麼能因為心疼幾個錢財而見死不救呢?何況她正在聽從崔道士的吩咐,往那隻小花瓶里摘豆子呢,她怎麼能一邊摘豆子一邊干出這種事來呢?
小銳終於笑起來。什麼老闆呀,現在的老闆一抓一大把,在屋裡擺上兩張小桌,把臨街的牆面打穿,就成了堂而皇之的餐館老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大個老闆呢。
明超一走,她就望著小銳說,完了,我這回認真了,我看他也是。小銳說,這不正好嗎?阿珠的目光就有點兒憂鬱,半晌才說,希望沒什麼波折才好。小銳說,記住一點,不該說的就別說。
不行,現在去找他,萬一他不在家,他家裡人憑什麼承認呢?換了是我,我也不會承認的,哪裡來的女人呀,隨隨便便就說懷了我的孫子,我的兒子呢?我兒子不出來證明,我怎麼敢相信你呢?我想春節他肯定會回家的,你只有在春節期間上他家去找他。
她在街道上發狂似的奔走,她想讓自己的心在狂亂的腳步聲中平息下來。她再次想起那最後一顆豆子,她很清楚,她摘不滿四十九顆豆子了,一個孩子活生生地放在她的面前,她曾經有過這麼好的機會,但她推開了她,在她已經摘滿了四十八顆豆子的時候,她推開了她,等於把那四十八顆豆子也抹殺了,她什麼也沒有了。現在,子夜臨近,新一年的大門已經朝她打開,她只能隨著人流跨過這道門檻,茫茫前行,她再也沒有機會去摘那最後一顆豆子了。
我沒有污辱你,我說的是真的,你不是相親去了嗎?他長得帥嗎?這回相中了吧?我看你表情就知道相中了,這方面我有經驗。你看,我沒說錯吧,男人們寧可要你也不會要我了,我已經完了,徹底完蛋了。
當天晚上,小銳被電話吵醒了,是阿珠打來的,阿珠已經一個人住到醫院去了,看樣子要早產,比預產期足足提前了十五天。小銳嗯嗯著,腦袋不由自主地又擱上了枕頭。
是呀,過去的一切全都埋葬了,可我捨不得你這個朋友,你現在是我唯一的過去。我又在餐館里幹了。小銳放下電話就跑到那個餐館去找她,還不到吃飯的時候,阿珠穿一身戲服似的工作服,正在大廳里使勁兒擦洗窗戶桌椅。看到小銳,笑眯眯地走了過來。她本來就很漂亮,這身工作服把她襯得更加光彩奪目。
趁著海軍跟舅媽唱歌的時候,她站起來向舅舅撒謊說她來的路上掉了東西,她要去找,她一定得去找。不等舅舅反應過來,她就匆匆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她還能聽見樓上的歌聲。輕輕敲開沉睡的心靈/慢慢睜開你的眼睛。歌聲中,她一邊跑,一邊流下了眼淚。
這孩子餓壞了,你看,她媽就給她吃米湯,不管怎麼說,我們先給她沖點兒牛奶吧,不然她會餓死的。
只有我走了,她才能去把那個孩子做掉。
你們胡說些什麼呀?我的明超還沒結婚呢,哪來的孩子。
一個人一旦執著于某個念頭,就很容易變得瘋狂起來。這些年來,世上所有據說可以增高的辦法,小銳都拿來一一試驗過。
小銳來到建材市場,找到明超所在的那個店鋪,是一個女孩子守店,小銳想了想說,明超呢?說好了今天送樣品過去,等了半天也沒去,害得我大老遠地跑過來。小女孩忙不迭地說,明超調到城西新建的建材市場去了,請問你要看什麼貨,我拿給你。小銳不理她,問了新建材市場的詳細地址,在心裏冷笑一聲,這個明超,你也真是笨,你以為換個地方,把手機停掉,就能躲開阿珠了?
就在那天,她們同時陷入對命運的憂慮當中,她們成了兩個同病相憐的人。相面的人斷言,阿珠會結三次婚,會生一個女兒,小銳則要到三十五歲才會結婚,而且終生無子。阿珠一路垂著腦袋,拎在手上的包哐哐地打著腿,小銳強打精神說,別聽他胡說,只是個遊戲而已。儘管如此,受挫的心還是久久無法振作起來。看到一個賣冷飲的小攤,阿珠停下來買冰淇淋。小銳不要,她擔心吃了她的冰淇淋,她會把房租拖得更久。阿珠強行遞給她說,房租交不起,吃冰淇淋的錢還是有的,命不好又怎麼樣?命越是不好,越是要好好對待這條命,你說是不是?
沒有,我要那東西有什麼用?
你說,他不會知道我以前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我可就麻煩了。
是我告訴他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他,還沒開口呢,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真是沒想到,我從沒當著陌生人的面流過眼淚,當時也不知怎麼搞的,一接上他的目光,我就覺得整個人全都垮了,淚如泉湧,想忍都忍不住。
天剛亮,小銳和阿珠就動身了。去小姑山的長途汽車上午只有一班,錯過了七點那趟,就得等到下午了,按說,下午出發,不慌不忙在小姑山住一宿,第二天再坐車回來,是很好的安排,尤其對於懷孕的阿珠,更是最合適不過的。但她們不這樣想,她們都不是那種出得起錢的人,所以只好清早出發。
你怎麼知道?
阿珠卻怎麼也不敢自己去,她害怕明超當著她的面說出分手之類的話來,她害怕她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所以她請小銳替他去一趟建材市場,幫她問問明超去了哪裡,左求右求,小銳只好同意了,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她,你有明超家的住址嗎?
傻丫頭,你把她抱回來幹什麼呀,你趕緊給我送回去,趕緊,越快越好,我看你真是昏了頭了。
舅媽家正在歌舞昇平,桌上擺著美酒和點心,廚房裡請來了專業廚師,誘人的香味陣陣飄出,越發令人陶醉。海軍把話筒遞到她手裡,一再要她唱,舅媽也要她唱,她張了張口,卻一句也唱不出來。她進門的時候告誡過自己,要裝得跟沒事一樣,要裝得喜氣洋洋一點,要裝得甜美可愛一點兒,她在心裏努力了再努力,但她還是做不到。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小銳一直以為她只有一個弟弟,沒想到她還有一個姐姐。
幹嗎要他們同意呀,我們悄悄地放,不讓他們察覺。
三媽早被她的電話吵醒了。從小銳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阿珠還沒結婚卻要生孩子的事,她當然知道阿珠此時的電話意味著什麼。看看小銳那邊還沒動靜,就摸黑來到小銳床邊,說你還是趕快過去看看吧,怪可憐的,父母也不在身邊。小銳揉著眼睛坐起來穿衣服,三媽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塊錢,遞給小銳。
是明超把你變成這樣的?
不行啊,我們說好了中午在外面吃燒烤,還是晚上回家來吃吧。
她一陣風似的沖回家裡,衝進廚房,找出一隻大碗,裝菜,裝飯,滿滿地裝了一大碗,又一陣風似的沖了出來。三媽追出來問,她不理,一會兒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明超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看上去稍顯單薄。小銳一眼就發現,他跟她以前在這裏見過的男人不一樣。阿珠正在爐子上煮著冬瓜排骨湯,這也是以前沒有過的,阿珠說她從不給她的客人煮東西吃。她說,我是不會隨便給人煮飯的,我只給自己的老公煮。
我要跟你說多少遍?我的兒子還沒結婚,哪來的孫子?真是好笑,人怎麼能這樣不要臉面呢read.99csw.com
小銳沒想到阿珠的乳|房會變成那個樣子,才幾天的工夫,原來飽滿的乳|房竟像一隻半空的口袋似的掛在那裡。阿珠揪起它,揪得長長的,再鬆開手,讓它自己啪地一聲掉下去。她像瘋了似的,嘿嘿笑著,不停地揪起來,放下去,揪起來,放下去。
正要回家,猛地想起阿珠來,阿珠今天會怎麼過年呢?對呀,去給阿珠送點兒錢過去,阿珠不正需要幫助嗎?就在阿珠身上摘下這最後一顆豆子吧。
我隨便問問而已。小銳心裏清楚了,一定是崔道士告訴她的,一定是關於抓住男人的妙方,但她不忍心給她點破。她突然有點兒失望,如果這個小戲法真的能讓阿珠把明超牢牢抓在手裡,為什麼她結了三十五個以後,明超還是離開了她呢?如果絨線結是荒謬的,她的四十九顆豆子是不是也跟這些絨線結一樣牽強可笑呢?
可能的話,最好明年就把事情辦了。
三媽說,我都替你想到了,都說了,人家還是想見見面再說,我看這回有希望。舅媽說,那孩子看了照片就笑起來了,說這樣的眉眼正是他喜歡的。
小銳霍地站了起來。她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那個字眼,她盯著他,好像他連帶著也污辱了她似的。
阿珠一見小銳,就孩子似的放聲大哭起來。
小銳,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沒有一點兒辦法了。
吃啊聊啊,等散席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了。小銳猛醒過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最後一顆豆子還沒摘呢,這件事是萬萬不能忽略的。當即穿衣出門,往菜場那邊趕去。
小銳一直以為阿珠所說的城郊,就在公共汽車最末一站附近,哪知城郊大得很,汽車彎彎拐拐走了兩三個小時,才來到一個荒草連天的山村。小銳有點兒失望,她想象中的城郊,應該是樹木蔥鬱,流水清澈,色彩鮮艷的別墅點綴其間,而不是像她現在所見到的,既寒酸又貧窮,灰塵漫天的土公路上坑坑窪窪,路邊儘是裸|露在外的土坎,人們低著頭袖著手,在路邊走來走去,不時停下來甩一把清鼻涕,婦女們從池塘邊抬起頭來,破袖子下是一雙凍得通紅的胳膊,就連難得一見的母雞們也是瘦骨嶙峋,無精打采。這樣的情景讓小銳心裏一涼,她想起了明超的樣子,明超在這個地方絕對算是個出眾的小夥子,這樣的小夥子,肯定也被家人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很顯然,阿珠是承擔不起這個期望的。
三媽問起阿珠的情況,小銳的頭埋在衣櫃里,翁聲翁氣地說,還能怎麼樣?人家堅決不認,連門都沒讓我們進,還雇了一大幫像打手一樣的傢伙守在門口,只差把我們打出去了。
阿珠說,我得退掉你家的房子,我不能再在這裏住了。阿珠說搬就搬,第二天就跟三媽結清了房租。又過了幾天,小銳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阿珠說,是我,我換了新號碼了。
舅媽走後,兩個人繼續留在茶館里聊天。他問她平時都有什麼愛好,喜不喜歡旅遊,愛不愛上網。她則問他軍艦走在海里的感覺,暈船的感覺,海風吹在臉上的感覺,滿心都是好奇,小夥子答得很詳細,言語也很生動,足見他對她的興趣。她又問他老家,他說,在山裡,離這裏很遠,得坐六個小時汽車,兩個小時機動船,再走十多里地才能到。小銳就想,一個山裡人,居然當了海軍,真是個好運氣的傢伙。
阿珠一邊吃一邊打嗝,一口氣吃下大半碗,才抬起頭看小銳,看著看著,就哭了起來。
明天我們還約好了去划船呢,他今天晚上就住在舅媽家,明天一早來接我。
小銳覺得三媽的分析也對,不禁開始想象起碧波連天的大海來,有個海軍丈夫也很不錯呀。儘管今天跑得很累,還是重新打起精神來,開始挑選明天要穿的衣服。
倆人一邊干一邊嘀嘀咕咕,從早上八點一直忙到十二點,十八道菜的團年飯終於擺到了桌上。兩個哥哥家六口人,三爹三媽加上小銳,一共九個人圍著大桌團團坐定,照她們家的老規矩,這頓飯必須人人到場,還必須人人沾酒,既喝酒自然也就免不了說話,去年一年如何,明年有何打算,今後有何打算,每個人都要談到,包括兩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總之,有點兒像單位里的茶話會,總結過去,展望未來,其樂融融。今年談得最多的話題是小銳,大家都對這個剛剛結識的海軍充滿了期待,說是部隊里出來的人,至少思想品德上是可靠的,又說大山裡出來的人,不會是什麼姦猾之徒,性格樸實,勤勞可靠,唯一有點兒擔憂的就是,當過兵的人,將來也許會有點大男子主義,小銳在家時得勤快些了,脾氣也得溫和些了。三媽就站出來說,我們小銳,其實是很勤快的,也不輕易發脾氣,何況是在那個海軍面前,一個女人只要嫁對了人,肯定百依百順。
明超不在家,他在建材市場打工,你們去那裡找他吧,如果他真的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我不會讓他進門的,讓他自己在外面解決。
他辭工了?那我們就不知道他在哪裡了,他又不是每天都跟我們聯繫。
新租的房子就是那片正在拆遷的臨街小平房,比小銳家的出租房差遠了,屋裡已經有了一些男性用品,男式拖鞋,襯衣褲子。小銳問她,你們會結婚嗎?阿珠說,應該會吧,明超是家裡的獨生子,獨生子總是會早早地結婚的。
第二天起,她主動承攬了家裡買菜的工作。她決定採取那個最簡單的放生法來摘豆子。每天到菜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一隻活物,一條小魚啦,一隻小蝦啦,菜販子們不肯賣給她,太少了,沒法稱,她只好買一條大的,再搭配著買條小的,大的帶回家燒了吃,小的拿去放生,幾天下來,菜販子們跟她混熟了,有時也會把一些實在小得不像樣的小魚小蝦送給她,這時她就很高興。在花錢方面,她一直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她總記得自己沒有工作,從不敢亂花家裡一分錢。她記得崔道士的話,事情的大小輕重都沒有關係,關鍵是一顆向善的心。不管多麼小的小魚小蝦,它終歸是一條生命,不管她花沒花錢,她終歸是從人的口邊把它搶了下來,給了它一條生路。
所以,我們不妨去把這孩子做掉吧,長痛不如短痛,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孩子又沒有戶口,將來得有多難哪,對孩子也不好。
阿珠留小銳在那裡吃飯,她似乎樂於向小銳介紹明超。這次她不說他是她的老鄉或者同學什麼的了,對於他的身份,她什麼也不說,她只說,這是明超!
那你就忍心拋下她,讓她一個人收拾殘局?你知道她的肚子現在有多大了嗎?小銳再也找不到辯護詞了,聲音不由得低了很多。
送走了海軍,小銳這才想起阿珠,她應該去看看阿珠了。
阿珠臉上浮起一個譏誚的笑。說不?你真是讓我笑死了,我說得起嗎?一會兒老闆扣你工資,一會兒讓你明天別來了,一會兒老闆自己也破產了,你做了那麼長時間都白做了。何況我還不能只顧養活自己,我還要給家裡寄錢,我家裡有生病的母親,還有讀書的弟弟。換成是你,你當然說得起那個不字了,你不工作,照樣有人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工作,也沒人找你要錢買肥料,找你要錢上學,你當然說得起一個不字。
小銳趁機說,要不,我們去把孩子做掉吧,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他生個孩子。
阿珠似乎有點兒心動了,只說,他們不會同意我們放在他家門口的。
她不會做的,她要是做了,她這輩子可能再也做不了母親了。
阿珠不理她,抱著孩子飛快地走了。
小銳一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不要她謝我,人在難處幫她一把,是在行善,也是在給自己積德。
小銳點點頭,心裡有數了。她想,既然明超不惜辭工,肯定是下定決心不想再見阿珠了,明年他肯定會換個地方,甚至換個城市也說不定。她突然來了靈感,覺得明超可能會提前在家裡過春節,真正到了春節那幾天,他說不定已經出發了,不在家了。他肯定想象得到,在春節期間生完孩子的阿珠一籌莫展,只有硬著頭皮找到他老家去。他想讓她撲空,讓她找不著自己。想到這裏,小銳說,我們出院后哪裡都不去,直接去他老家,說不定還能把明超堵在家裡。阿珠聽了小銳的分析,也覺得有道理,倆人立即開始收拾東西,做提前出院的準備。
放下電話,三媽兩手一攤。這下不怪我了,你總不能帶著孩子去見他吧,人家要是問起來你怎麼說?說是你朋友遺棄的孩子?你都有這樣的朋友,人家又會怎麼看你?
放開你的手!不會欠你們半分錢的,你給我放開。小銳使勁兒甩掉那隻拖著她的手,瞪了那個醫生一眼,喉嚨突然一陣哽塞,差點兒流下淚來。她真想罵她一句:你還是不是醫生?是不是女人?但她還算清醒,她知道她現在不能罵,出院再罵都可以,現在千萬不能罵。
小銳總覺得阿珠對明超喜歡得過分了。只要她們在一起,阿珠就在講明超,他喜歡吃什麼,說話如何幽默,如何有工作能力,老闆如何給他加薪,給他許諾,明超對她又是如何體貼,嘴裏說先不要孩子,實際上每次都給她帶來辣得流淚的涼拌面。她自打一懷上就喜歡吃辣的。她很羡慕阿珠,但也很擔心,她雖沒談過戀愛,但她知道,一個人太愛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就會產生優越感,優越感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就是嘛,都要過年了,你總不能讓阿珠抱著孩子流落街頭吧,好歹也是你們的孫子啊。
小銳頓時全都明白了,房主肯定早就發現了,早就等著有人把孩子抱走呢,孩子一走,他就過來清理了現場,鎖上了房門。這件事就跟他毫不相干了。
你這是什麼話?你有什麼資格污辱我?小銳霍地站了起來。
阿珠又說,也許我真的做錯了,當初也許真應該聽明超的,有了這個孩子,一天到晚抱著她,我還怎麼做事?不做事又怎麼養她?
作者簡介
終於見到傳說中的崔道士了。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稀稀拉拉的黃色長須,頭包青帕,身穿道袍。也許是跟前面的人剛剛結束談話的緣故,崔道士抱著茶壺,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喝完了,才轉過頭來看了小銳一眼,又接過她手中的簽,沉思片刻,說道:
第一次聽見女兒叫她三媽,她就有種剜心之痛,好像這個女兒再也不是她的了,好像她們之間的血緣關係真的有了改變。她轉頭去看自己的丈夫,他不說話,搖搖頭走開去,他也一樣感到彆扭。也許是長高心切,小銳卻沒覺得有什麼不自然,張口三媽,閉口三爹,竟一次都沒叫錯。差不多叫了三個多月,這對由爸爸媽媽演變而來的三爹三媽才慢慢習慣過來。一直叫到今天,小銳的身高還是沒有一絲變化。眼看假叫爹娘的藥方失效了,三爹三媽的稱呼卻改不過來了,小銳大大咧咧地說,我已經不習慣再喊你們爸爸媽媽了,就這樣喊下去吧。
吃過團年飯,我帶你去商場看看,聽說過年期間打折打得很厲害。
兩邊的人就這麼對峙著。那邊是清一色的男人,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黑衣黑褲,差不多的沒有表情的表情,有幾個人手裡居然拿著木棍擀麵杖什麼的。這邊是一高一矮兩個年輕姑娘,高的那個抱著兩尺來長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矮的那個拎著一隻裝尿布的大旅行包。又一陣北風颳了起來,像一個無法無天的浪蕩子,在山坡上趕著嗚嗚的松濤,在田野里打著響亮的口哨,又把牆上的窗扇搖得噼啪亂響。最後,還是孩子的一聲啼哭沖亂了決鬥般的氣氛,孩子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那邊的人影開始鬆動起來,搖晃起來,不過,也沒有離開,只是隊形稍微鬆散一點兒而已,有人咳嗽,有人往腳下吐痰。
小銳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剛一進門,兩個侄兒就歡叫起來。
小銳抱著孩子來到外面,現在怎麼辦?海軍正在舅媽家裡等著,如果抱著這孩子走進去,她可以想象滿屋的目光,也可以想象那個海軍的目光。重新抱回家去?三媽肯定會把她像扔一隻蟑螂一樣扔出去的。
晚上回家,自然免不了向三媽三爹彙報這一天的愉快心情,全家人都為她今天的收穫所鼓舞,都以為這樁婚事看來是很有希望了。
小銳一急,阿珠也生起氣來。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我又不像你們這些城裡人,有家人,有工作單位,有領導,到處都是保護你們的人,我什麼都沒有,我生活在這裏,但這裏什麼都不屬於我,一切都跟我沒關係。我也是人,我也想過好日子,我也想吃得好一點兒,穿得好一點兒,過得開心一點兒。你以為我生下來就喜歡這樣嗎?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變成這樣的,我根本就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最開始那個男人是我的老闆,他來找我,我怎麼敢得罪自己的老闆?那是我家裡託了好多人才找到的工作。後來,他老婆發現了,他就把我辭了,悄悄推薦我到另一個地方,結果,那個老闆也跟他一樣,再後來,老闆們有交際需要,又把我推給另外的人。我也不能得罪人家,因為我得罪不起。
阿珠摩挲著肚子說,太晚了,我感覺他已經聽到我們的談話了,我還感覺他正在傷心呢,他什麼都聽得懂,他早就聽得懂所有的聲音了。
小銳的眉眼有點兒奇怪,她的眉毛有點兒八字形,淡淡的,眼睛卻有點兒斜斜地往上挑,像京劇臉譜,這樣的眉眼,猛一看,有點兒愁眉苦臉,細一看,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柔媚和幽怨,是很打動人的,可惜這麼多年來,幾乎沒人願意停下來仔細打量打量她的眉眼,他們都是匆匆掠過一眼,就昂首前去,不再理會。小銳不知多少次對鏡研究過自己的長相,她也覺得眉眼是她整張臉上最動人的,看來,至少就她的臉而言,他們是有些相同的趣味的。
嗯!小銳往被子里縮了縮,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就來,就來。
阿珠的想法很簡單,她想要崔道士給她看看何時結婚,明超雖然口頭上答應結婚,但具體哪天去辦,他又不著急了。他總是說,反正在孩子出生前,有結婚證拿給人家看就行了。反正不讓你做未婚媽媽就行了。她也不好硬拖著他去,她怕把他逼急了反而不好,她想讓崔道士給她一顆定心丸。
趕緊去找他呀,叫我來有什麼用?
但願吧。
想到這裏,小銳問阿珠,上次你們要給我介紹的那個馬老闆,你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那不等於是遺棄嗎?
可是,阿珠的房門鎖了。敲了半天,也沒人應聲。湊近窗戶看進去,屋裡似乎收拾過了,乾乾淨淨,冷冷清清,連阿珠原來那些生活用品都不見了。小銳突然明白過來了,肯定是房主過來收拾過了,把門鎖起來了。這麼說,房主看到阿珠扔下的孩子了?
阿珠沒鎖門,輕輕一推,門應聲而開。阿珠正坐在小板凳上熬稀飯,小孩在被子里嗯嗯地哭著,阿珠緩緩轉過頭來,小銳嚇了一跳,幾天不見,阿珠已經瘦得脫了形。她看了小銳一眼,又去專心致志地熬自己的稀飯,她似乎坐著都吃力,一手抓著桌腿,一手拿勺在鍋里顫巍巍地攪拌。
其實你不應該這麼矮的,你應該是個高個子,你家裡人都是高個子。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那也要我做得起嘛!
沒幾分鐘,明超的眼神又強硬起來。是這樣的,你說的這些也對,但是請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想,將來我們一家人走在大街上,人家會在後面指指戳戳,他老婆以前是做什麼的,他媽媽以前是做什麼的,如果你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你會是什麼感覺?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沒有權利給自己選擇一份簡單幹凈的生活嗎?其實我一直在忍,從我知道那些事,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我沒有一天不在煎熬當中,我選擇不告而別,不去戳穿這一切,就是對她最大的尊重,她自己做過的事,難道沒有自知之明嗎?為什麼還要逼著我把這一切都說出來?
依我看,九-九-藏-書這些人多半都是結了婚的。
午飯吃得高興,倆人又決定一起去遊樂園玩兒一玩兒。小銳高興地說,我很早就想去遊樂園了,但一直沒去。
小銳想來想去,覺得阿珠唯一的出路,也許就是結婚,找一個人替她分擔一點兒生活的壓力,她才能對那些誘惑說不,才能規規矩矩地過自己的生活。
小銳,我堅持不下去了,我沒錢,沒吃的,小孩也沒奶吃,我有家不能回,我會餓死的,我會病死的,你摸摸我,我一直在發燒。
小銳禁不住發起呆來。阿珠說,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男朋友?讓明超在他同事中幫你找一個吧。
回來的當天晚上,阿珠就發起了高燒,滿臉通紅,呼吸急促,躺在床上呼呼喘氣。小銳說,恐怕還是得去醫院看看吧。阿珠說,沒事的,可能是吹了冷風,有點兒感冒,你幫我燒壺開水就回去吧。小銳也不勉強,真要去住院的話,哪來的錢呢?燒好開水,又把烤乾的尿布收起來,一塊一塊撫平疊好,放在阿珠旁邊,就回家去了。
小銳呀,你不要等到吃晚飯才過來呀,現在就過來吧,我們正在唱卡拉OK,有人急著想聽你唱歌呢。
三媽要陪著她去送小孩,小銳不讓,她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也許是心存僥倖,她總認為阿珠會後悔的,說不定她現在已經趕回來了,正在為失蹤的孩子痛哭呢。她怕三媽看見阿珠,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搶白她一頓。
三媽站了一會兒,拿過了小孩的奶瓶,沖了滿滿一瓶,又拿涼水泡著,泡了一會兒又擠出幾滴試溫。小銳說,還是三媽內行啊,這孩子命苦,要是生在三媽家裡,怎麼會餓成這樣呢?
她也不是有意的。小銳想起那天阿珠的哭訴,說不出話來了。
小銳想起明超那天痛苦的表情,心想,是該再去探探他的口風了,一個思想鬥爭激烈的人,如果不抓緊時機給予引導,很可能就走到別的路上去了。
小銳正要高興,又冷下臉來給自己潑了瓢冷水。已經知道她是個矮子了還想見面,恐怕對方也是個矮子吧。三媽說,不會吧,太矮的話,怎麼可能去當兵呢?
清晨六點的大街,除了幾輛早班汽車,幾乎沒什麼行人,街道空曠,令人神清氣爽。小銳深吸了幾口氣,突然感到一絲莫名的激動,就小聲對阿珠說,崔道士今天肯定會給我們一個好答案的,我有預感。阿珠一笑,其實她也有這種感覺,起初她以為是剛剛起床精力充沛的緣故,現在小銳提醒了她,原來那不是身體上的感覺,那是身體以外的感覺。

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先後在《人民文學》、《收穫》、《當代》等雜誌發表長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曾獲湖北省第五屆「屈原文藝創作獎」。現居南京。
天哪,他真厲害,難道你肚子都這麼大了,他還一眼就看出你沒結婚嗎?
那也不是我的錯,她跟任何男人都會遇到這樣的難題。你最好勸她趕緊去做掉,不然她會害了孩子。
小銳毫不費力就找到了明超。明超一看見她,就拉著她來到個僻靜的地方。
我可以作證,他們的確在談朋友,他們一直住在一起。
小銳的臉驀地發起燒來。她猛地想起過去的一幕,她向三媽哭著嚷道,誰知道你前世做了什麼,如今報應到我身上來了。看來她錯了,前世作了惡的不是三媽,而是她自己,她錯怪了三媽了。又一想,還好,四十九天就能贖回,不就是一個多月嗎?一個多月後,她就不是現在的小銳了,她就會是一個新的小銳,一個新的形象,不禁振奮起來。她問道,什麼樣的事才能算是善事呢?
阿珠都快急死了,你幹嗎突然不理她了?
等她生完了,趕緊給她買碗月子湯喝喝吧,交代她千萬要照顧好自己,這個時候落下病就是一輩子的事。
什麼呀,是她爸爸家,是她爺爺奶奶家,怎麼能算遺棄呢?應該是回家。
笑話,我怎麼會脫不開身?又不是我的孩子,又不是我想結婚。
一路上,倆人一邊吃東西,一邊談著跟崔道士有關的那些令人振奮的故事,小銳突然說,待會兒上山,我們就不要說話了,我聽人說,上山求籤,或是算命,一路上一定不能大聲喧嘩,要在心中默念自己所求的事。阿珠說,看來你是真的相信這些呀。
阿珠還沒進產房,正在病床上哭得兩眼紅腫,小銳不敢看她的樣子,便低頭去給她收拾行李。還好,阿珠一直有所準備,幾套嬰兒衣服,幾塊尿布,一條小毯子,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包里,旁邊的插袋裡放著黃藍兩色的銀行卡。再往下看,行李的最底層竟是一串串絨線結,一捲毛線,以及一個沒結完的萬字結。小銳忍不住一把扯出來,扔在地上。阿珠你真沒骨氣,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帶著這個東西。
崔道士交代的機密,小銳連家裡人也沒透露半分。從小姑山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個透明的小花瓶,擦得乾乾淨淨的,擺在床頭柜上,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如果三媽進來看見這個花瓶,她怎麼向她解釋?想了想,她把小花瓶藏進了衣櫃里。
小銳沒想到三媽對阿珠會有這樣的好心腸,以前她一直反對自己跟阿珠交往,還以為她對阿珠沒什麼好印象呢,就說,阿珠知道了會感謝你的。
她有點兒不好回答,她對他自然是沒有什麼意見,但她覺得,這點兒矜持還是要有的,她不能先說出來,她得等他先表態才行。所以她只是羞怯地笑一笑,什麼也不說。
小銳說,辦不辦的,也不該由我來說啊,還得由人家先提出來。
小銳去了一趟超市,出來就直奔阿珠那裡。阿珠正挺著六個月的大肚子,往窗戶上釘一塊塑料布。窗戶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有一扇總是關不嚴,噝噝漏風,冷氣蛇一般往屋裡直鑽。上次來,小銳就見阿珠跟房東理論過。房東說,我只租房,不負責房內的取暖設施。阿珠問他,窗戶也算取暖設施?房東看了她一眼。一個月才一百塊錢,請問你想要個什麼樣的窗戶?
三媽,你知不知道有誰想領養小孩?
小銳想了想說,你把她想得太聰明了,以她的智商,她根本不會裝什麼籠子,也沒有把握人家一定會鑽她的籠子,我倒覺得她才有點兒傻乎乎的。
轉了兩次公車,才到達城西的建材市場。找到那家建材店,人家說,明超啊,他辭工了,昨天剛剛辭的。小銳感到自己的頭嗡地一下變大了,呆了一會兒才急吼吼地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去了哪裡?他說沒說過他要去哪裡?
出了建材市場的大門,小銳心裏一直響著一個聲音;拋棄呀,這才是真的拋棄呀。又想,阿珠聽了不急瘋才怪呢。
兩個老人站在門口迎接她們,像是料定她們會來的樣子。他們是明超的父親母親,他們穿一樣的黑色衣褲,一樣冷漠而平靜的臉,連他們身後那扇灰黑色的木質大門也透出同樣的冷靜和果斷。門是剛剛鎖上的,母親把鑰匙妥妥地放進了褲兜里。
一直聊到中午,海軍說要請她吃午飯。小銳自然滿心歡喜,看來,這事說不定真有希望,否則,他幹嗎要請她吃午飯呢?她以前不是沒有相過親,那些人往往連一杯茶都沒喝完,就抬屁股走了。
阿珠知道自己比小銳大三歲,就順著她說,是早了點兒。又說,就算我給你介紹男朋友,你也不一定看得上,像你這樣的,怎麼會跟我們一樣嫁給打工的?最不濟也得嫁一個小老闆呀。
小銳說,他現在好像比以前來得稀了?以前我每次都在你那裡碰到他,現在難得碰上一回。
阿珠只好進一步承認:我才不管他們結沒結婚呢,我對他們沒有非分之想,也不破壞別人的家庭。你還小,你不知道,有一種男朋友根本就不指望結婚。
三媽見小銳還在磨蹭,正要把孩子奪過來,電話響了,是舅媽打來的,那個回家的海軍,走到半路,碰上山體滑坡,公路堵死了,走不了了,只好回來了,問小銳能不能現在就過去。舅媽的聲音很大,小銳全都聽見了,這個消息太意外了,她抱著孩子站起來。
一天的行程就這麼安排好了,小銳爬上床去,第一次帶著微笑鑽進了被窩。三媽留下來給她掖被角,說阿珠打過電話來的,我說你出去了,相親去了,她就掛了,我估計她也沒什麼事,無非是想要你過去給她幫幫忙,我可告訴你,人家沒幾天就要歸隊了,這幾天你先不要管阿珠了,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說。
不是,一個人來玩兒有什麼意思。
也不全是,不過,是該給他準備幾件衣服了,這孩子真是太巧了,預產期正好在春節。
明超的媽媽在屋裡探出頭來喊:姑娘,你孩子肯定是尿了,你給她換塊尿布就……
阿珠看來心情真的不錯,竟提出請小銳吃晚飯。她們經常互相請客,當然,是很簡單的那種,一碗米線啦,一碗麵條啦,一個烤紅薯啦。這一次,阿珠出手特別大方,竟然是火鍋。倆人要了一隻火鍋,幾碟泡菜,在街邊那個只有兩張桌子的小餐館里熱乎乎地吃起來。阿珠說,知道嗎?崔道士說我今年春節會結婚呢。
小銳回答不出,她不知道男人們會不會把這樣的事說出來,換了是她,她是不會說出去的,阿珠以前那些事,她就從來沒對家裡人提起過。但男人跟女人畢竟不同。
阿珠慢慢回想明超的樣子,在民工當中,明超算是一表人才了,和阿珠站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般配。有那麼一陣,小銳心裏竟湧起一點兒說不清楚的嫉妒,特別是當她聽說明超家就在城郊時,簡直不是嫉妒,而是絕望了。跟阿珠做了這麼長時間朋友,她早就熟悉了她們這種人的打算,找一個家在城郊的人嫁掉,婚後依然留在城裡打工,再用打工的錢把城郊的房子擴建一番,裝修一番,有條件的話,甚至可以弄成別墅的模樣,這樣一來,她們就跟地道的城裡人沒什麼區別了,甚至跟城裡的有錢人沒什麼區別了,一樣在城裡工作,一樣在周末回到鄉間別墅里去。看來,阿珠馬上就要過上這種生活了。小銳趕緊抓起一把瓜子嗑起來,藉以掩藏起自己複雜的心情。她想想自己的一切,覺得自己才是世間最倒霉的人,她住在城裡,卻連鄉下來的阿珠都不如,阿珠有工作,她沒有,阿珠有男朋友,她做過那些醜事后,居然還能找到男朋友,而她呢,直到今天,她連男人的手都沒碰過。她走在街上,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連那些關係一般的同學們都已不知去向。她回到家裡,三媽成天帶著自己的小狗,三爹一張臉永遠埋在報紙堆中,哥哥們更是對她視而不見。她完了,她不可能有像樣的工作,不可能有像樣的男朋友,更不可能有城郊的別墅。往前走下去,她還有什麼呢?她什麼也不會有了,只能這樣一天一天毫無希望地挨下去了。
這是一棟正在拆遷中的老式平房,據說附近要建一個大廣場,不知什麼原因,人都搬走好久了,老房子卻遲遲不見拆除,房主們不甘心地跑回來,見縫插針地趕在破土之前把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倒是便宜,就是條件太差,缺窗少門,還時不時斷水斷電,感覺就跟住在廢墟上差不多。
明超認識我,讓他出來,你們就可以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不能,就算他拋棄我,我也要生下這個孩子。
少廢話,餵飽了她,趕緊給我抱回去。
這個孩子怎麼辦呢?阿珠家裡還不知道這事呢,為了生這個孩子,阿珠的工作也丟了,她現在吃住都沒有著落。
那他知道我的身高嗎?小銳興趣不大,關於身高的問題,已經讓她吃夠了苦頭,丟盡了臉面,她早就不抱希望了。她回想起那些場面,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割在她的身上,還有那種躲躲閃閃的眼神,她早就受夠了。她想起阿珠以前說過的話,這種事情,你越求越不得,你不求的時候,他偏偏自己走到你面前來了。她說的是明超,那時她對她的未來的確沒有打算,她以為她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像片無力的樹葉,從這個男人的懷裡吹到那個男人的懷裡,不等秋天到來,就枯黃了,就萎掉了,就完蛋了。可突然有一天,明超出現了,他一出現,她就覺得她的生活必須重來,她必須有一個新的開始,新的景象。當明超開始躲她的時候,小銳曾問過她有沒有後悔。她那時還沉浸在愛情中,還信心百倍,她說,就算後悔,也還沒到後悔的時候,好事多磨,說不定經過這番波折,我跟明超的感情會更好呢。
小銳淡淡一笑,一聲不吭,心裏卻在說,誰讓你以前那麼做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該準備幾件像樣的衣服了,我估計過了年他會邀請你去他們部隊玩兒玩兒的,得穿好一點兒,這是給他長面子的事情。
誰都不是有意的,那些殺人的人,他們也不是有意的,為什麼沒有人原諒他們呢?
阿珠這樣一說,小銳就不知該如何反駁了,她似乎也有她的理由。但這隻是理由,而不是道理,道理不該是這樣的,道理應該是哪樣的呢?小銳一時也說不清楚。
她第一次發現,大年三十這天,乞丐也要休假的,地鐵站沒有,鬧市區沒有,天橋上沒有,所有曾經出現過乞丐的地方,今天都沒有,大街上像大水衝過一樣乾淨,人人都縮在自己的安樂窩裡,間或響起一兩支禮花爆竹的聲音,那是在小巷子里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弄出來的聲音。小銳怏怏地往回走,她想去問問三媽,當然,她不會把崔道士給她的秘密說出來,她會想個別的辦法問問三媽。
但願吧。
你還是回家去吧,你媽會原諒你的,天下沒有不原諒女兒的母親。
小銳就是因為這幾句話對她心生好感的。她安慰阿珠:就算結三次婚又有什麼可怕?伊麗莎白·泰勒還結了八次婚呢,至少說明愛你的人很多,總比我強,三十五歲才結婚,還不如就說我就是狗不理,拖到最後草草處理掉。阿珠也反過來安慰她,晚婚也不是壞事,至少你不會傷那麼多心,離婚能不傷心嗎?小銳卻說,那說明你有故事呀,什麼故事也沒有,比如一塊木頭,怎麼會傷心呢,所以說,人不怕傷心,就怕沒故事。阿珠反問,那人家為什麼還要說平安是福呢?小銳接著問,那人家為什麼又說平淡無味呢?既然無味,福又從何談起?倆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了從認識到熟悉到親密的過程。從那以後,她們就開始來往起來,不是小銳去阿珠那裡串門,就是阿珠給小銳打個電話。三媽不贊成小銳跟一個鄉下來的打工妹交往,接到她的電話就捂著話筒沖小銳瞪眼睛。小銳就說,我交往的人你看不上,你看上的人,人家又瞧不起我,你乾脆把我關在箱子里算了。
現在到了旺季了,一天到晚發貨送貨,沒時間了,據說忙得吃飯都沒時間,已經吃了三天大餅了。
那算什麼?我總覺得你們不像是在談戀愛,就算是,你怎麼能同時跟這麼多人談戀愛呢?
娃娃呀,不是布娃娃,是真的娃娃呀。
三媽正在打瞌睡,一下子給驚得站了起來。小銳說,阿珠跑了,把孩子扔下跑了。
孩子哭了起來。聲音很弱,細細的,吭吭的,可憐巴巴的。小銳伸手去抱她,碰到了掛在胸前的一個硬硬的東西。拿起一看,竟是一隻小包,小銳認得,那是阿珠的化妝包。打開一看,天哪,竟是阿珠留下的一封信。
出院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臘月二十四。越是臨近這個日期,阿珠就越是沉默不語。到底回哪個家呢?回自己的家?她不敢回。回出租房?那裡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幾十塊錢的小電暖器,一點大米之外,什麼都沒有,就算她可以熬下去,孩子怎麼辦呢?銀行卡上只有三百塊錢了,三百塊錢夠幹什麼?一眨眼工夫就沒了。看來,真的只有按小銳說的,回明超的老家了,反正小銳已經弄來了他家的地址。
當她跑回病房的時候,阿珠不見了,人家告訴她,阿珠進產房了。
他呢?他怎麼勸你的?他不會還幫你擦了眼淚吧?
他幹嗎要跑呢?他跑了我怎麼辦九*九*藏*書?求你別嚇唬我,千萬別用這種話來嚇唬我。
好心人,請您收下這個孩子吧,她父母身體健康,容貌優等,只是不配做她的父母。
也是,換了是我,連兒子都不認的女人,我也不會要的,誰知道是什麼來歷。我勸你,以後還是少插手阿珠的事,別弄得到時候連你都脫不開身。
當然,各種增高藥物,增高鞋墊,更是從來沒有斷過。最有爭議的一次,小銳決定到整形醫院去做斷骨增高的手術。這個決定太瘋狂了,家裡為此專門展開了討論,首先是技術過不過關的問題,然後是費用的問題,這可不是一筆小錢,說不定要賣掉房子才夠,賣房子可是件大事,大家為此爭論不休。末了,小銳慢悠悠地說,在你們心目中,我還不如一棟房子值錢。哥哥小聲辯解,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非得傾家蕩產。小銳說,請你來試試身高一米四六的人生吧,我倒情願得個不治之症。小銳這樣一說,大家都不吱聲了。哥哥又鼓起勇氣說,是不是你的身高問題解決了,你的幸福就有了保障呢?很多個子很高的人,她的人生也是一塌糊塗呢。小銳大聲喊道,就算一塌糊塗,我也無話可說。最後,家裡終於同意了小銳的計劃,也同意賣掉房子。就在做出決定的這個晚上,電視里碰巧播出了一個做斷骨增高手術的專題報道,一個並不矮小的女孩,為了能夠更高一點兒,毅然躺上了手術台,結果,手術后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她從此要在輪椅和拐杖的幫助下生活。她拍打著殘廢的雙腿,對著鏡頭號啕大哭:早知道會這樣,我寧肯不要長高了。看到這裏,小銳早已淚流滿面,她猛地意識到,這正是上天對她的警告,不然,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是在她做出那個決定后,電視里就播出了這個節目呢?
餓死了也跟你沒關係,這種事情你少插手。
但是,不信它還能怎麼辦?姑且聽之,姑且信之,除此以外,她也像阿珠一樣,沒有其他更有效的辦法。她看看專心編絨線結的阿珠,頓生同病相憐之感。不管怎樣,懷有一個願望總是好的,不是有夢想成真的說法嗎?也許曾經有什麼人的夢想真的實現過呢。
噢,你女朋友呢?馬老闆掃了小銳一眼,抬頭四顧。
小銳只好氣呼呼地幫她撿起來,扔進行李堆里。阿珠你明智一點兒好不好,你就想著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好不好?什麼明超暗超的,那種狗東西,你就當他出車禍死了行不行,世上的單身母親又不只你一個!做個單身母親,那是女人的光榮,男人應該在你的光榮面前感到羞恥才對。
小銳猛地想起兩個多月前的一件事來。說來羞愧,那次竟是阿珠串通明超給她介紹男朋友的,事先也沒告訴她,只說請她到某個地方吃飯,她就興沖沖傻呵呵地去了。三個人坐了一會兒,不知怎麼回事,阿珠衣服上一顆扣子突然掉了下來,就說,我到旁邊那個小裁縫鋪去縫一下就來,很快的。明超說,你快點兒啊,人家就要來了。小銳這才知道,不是他們三個人吃飯,還有一個人要來,一個男人。明超說,小銳你等會兒仔細看看,這個人是我在建材市場的同行,很有能力,家境也不錯,如果你看得中的話,我再去跟他講。小銳正要擺手說不行,人已經來了,個頭不太高,篤篤實實的,還戴副眼鏡。明超馬上站起來,對小銳說,這位是馬老闆。馬老闆立即謙虛地擺手:什麼老闆,打工的。明超又指小銳對馬老闆說,這是小銳,是我女朋友的好朋友。
總之,你少管就是了,自己的一點兒積蓄全都借給了她,也算是竭盡全力了。有些人,你幫她一把,她馬上就能立起來,有些人,你再怎麼幫,她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看阿珠這人就是太糊塗了,關鍵時刻狠不起來,當初就算連拖帶騙也要把明超弄去登記結婚呀,這種事情怎麼能聽男人擺布呢?
沒用的,一個人成心要躲你,怎麼也找不到他。算了,我也不想再找他了,找到了又有什麼意思?人家不想見你,人家瞧不起你,就算你找到他,跪在他的腳下,他也會扭頭就走的。阿珠現在倒是不哭了,一副心灰意懶的樣子。
果然,阿珠一聽就傻了眼,哇哇大哭起來。小銳吼住了她,又把前一次找他的經過也跟她講了一遍,沒想到這一講,阿珠反而不哭了。她擦乾了眼淚,一聲不吭地坐著。
看來今天是辦不成這件事了,小銳說,那就走吧,今天不行還有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後天,我就不相信,我們居然鬥不過兩個老傢伙。
飯桌上,海軍竟直接問她,你對我有什麼看法?
正說著,又一陣疼痛襲來,阿珠再次齜牙咧嘴大聲哭號,小銳跑去找護士,護士卻無所謂,只說再等等,時間還沒到呢。但這次發作似乎更厲害一些,阿珠大汗淋漓,眼睛都發直了,小銳嚇得縮在走廊里,不敢進屋,她甚至想過偷偷溜走,有一次,她當真從三樓溜到了一樓,剛走下樓梯又停住了,站了一會兒,又噔噔噔從一樓跑回了三樓。
天氣陰沉沉的,北風吹得人縮著脖子,連眼睛都睜不開。阿珠把自己和孩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在小銳的陪同下坐上了短途客車。小銳本來不想去的,她還在為那兩千塊錢心疼,這下好,她又一文不名了,又成了地地道道的窮光蛋了,到了夏天,連吃一碗刨冰都得思前想後了,阿珠這個樣子,什麼時候才能還她錢呢?她有點兒後悔自己一時衝動做了傻事,是她傻瓜,是她弱智,是她倒霉,憑什麼她小銳要跟著蒙受損失呢?越想越氣,便不想去了,但三媽說,你還是陪她去吧,她還在月子里,路上沒人照顧不行,再說,你也該經歷一些事,歷練歷練。
小銳想,也許要慢慢來,不能猛地一下對她實話實說,她腦子裡浮現出這樣一幕,阿珠聽說后,突然兩眼一翻,倒在地上,胯間血流如注。電影里都是這樣的,孕婦們受了刺|激,立即早產。要真是那樣,小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三媽對小銳的小姑山之行有點兒不以為然,不高興地說,還在搞這些把戲!
阿珠煞白著一張臉,死人似的躺在高高的產床上。小銳湊到她的耳邊,對她說了醫院催款的事。阿珠費力地睜開眼睛說,卡上只有三百塊了。說完又閉上了眼睛,清冷的汗珠順著發梢,滴落在小銳的手上。
阿珠就不吱聲了,低頭坐在那裡。
阿珠說,那水果就由我來買吧。
你去村裡看看,年輕人都走光了,你一個人留在那裡,他們會笑話你沒能耐的。我也試過,回去過了春節就不走了,結果,你猜村裡人怎麼說?他們問我,你為什麼要留在家裡?未必你連白蓮子都不如?白蓮子小時候得過腦膜炎,腦子有點兒不靈光,她家一個親戚把她帶進城裡,據說在那裡看管一個收費廁所。小銳,你不要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有些城裡的女人,她們有工作,也有錢,甚至有丈夫,但她們一樣有交易上的男朋友,他們可能不給她錢,但他們給她想要的東西,那不是一樣的嗎?
這麼說,現在是一個嶄新的阿珠了?
小銳問她,你這些絨線結,是不是每天結一隻?
誰不願做善事?作善之人,天降百祥。
你沒想到會做單身母親,我還沒想到我會這麼矮呢,沒想到的事多了去了。
你真狠心,真像個男子漢,我希望你以後不會做噩夢,希望你後半輩子良心上能夠平平安安。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們又不認識她,你說她是明超的女朋友,那也得明超來給我們介紹啊,現在明超不在家,我們怎麼敢認她呢?如果我們認了她,今後任意哪個女的,抱個孩子跑到我家門口說,這孩子是你家明超的,我們是不是都得拿她當兒媳婦對待呢?肯定是不行的嘛,你們都是年輕人,你們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不用我多說,早點兒回去吧,馬上就要過年了,在門口吵來吵去不好看。
可能吧,就算是又怎麼樣呢?當初你爸爸還不是因為我有一張城裡戶口才跟我結婚的,他那時還是個下鄉知青,人家都回城了,他還待在那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現在不也一樣過得很好嗎?都是緣分,就算他想利用女人,為什麼偏偏是你而不是別人呢?這就是緣分。
小銳聽得心裏一驚,表面上卻裝得無動於衷。摔死她他們也不會心疼的,對他們來講,就像死一條小狗一樣,興許還不如一條小狗,小狗還有一鍋湯,還有一張皮,小孩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那就讓我死,我死在他們面前算了。
不管她,她有點兒小事,一會兒就回來。
小銳說,廢話,不信它我這麼遠跑來幹嗎?我又沒瘋。你呢?難道你不信嗎?
下了車,兩個人一路問過去,凡是被問到的人,都一臉驚奇地望著她們,好像她們多長了一個鼻子似的。終於到了明超的家了,三間大瓦房,白牆黑瓦,門前一溜光禿禿的白楊,看上去倒也整潔。走著走著,小銳注意到,一條灰黑的人影出現在屋后的小山岡上,他跑得很快,似乎身後有人在追他。他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這回她真生氣了,不知是替阿珠生氣,還是對某種說不清楚的事物生氣,總之,就像她自己切身經歷了這場眼看就要失敗的戀愛一樣,她恨恨地看了明超一眼,噔噔噔地走了。
小銳並不覺得跟一個鄉下來的打工妹做朋友有什麼不妥,何況這個鄉下來的阿珠那麼漂亮。她一直喜歡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但她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初中開始,她就陷入日甚一日的孤立狀態,她不如她們高挑搶眼,成績也不如她們好,偏偏她自尊心又很強,對她們敬而遠之,她們當然也不主動親近她,久而久之,她就成了被人忽略的小黑點。好歹讀到高中畢業,同學們不是上大學去了,就是找到工作了,只有她還閑待在家中,想來想去,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干點兒什麼,出去應聘什麼的肯定不行,別說只是個高中生,人家一看她的個頭就搖頭,自己創業又還沒找到方向,只好先留在家裡乾乾家務。眼看就要二十一歲了,各方面都還沒個頭緒,三媽很是著急,又不敢表露出來,小銳是她這一生的痛處,他們一家人都是高個子,不知為什麼,唯一的女兒,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小矮子。孩子越來越大,她的內疚也一天比一天強烈,她看不到小銳的將來,只能從現在開始,一邊從自己做起,悄悄堅持吃素,希望能為小銳積點兒福,一邊努力滿足小銳的各種要求,盡量讓她過得舒心一點兒。不出去工作也可以,她養著她;實在喜歡跟阿珠做朋友也可以,她讓著她;說起話來尖牙利齒也可以,至少可以不被人家欺負;處心積慮收羅增高藥物,雖然是白費力氣,她還是緊著她,心甘情願地掏錢,毫不猶豫地支持。
既然工作那麼好找,你為什麼不去給自己找一個?
阿珠的手蓋在小銳的手上,竟像熨斗一樣滾燙。
阿珠找出最厚的棉襖套在身上,說天太冷了,明天就穿這件吧。又摸著肚子問小銳,我看起來是不是特別臃腫?小銳搖頭。這是真的,也許是阿珠太高太瘦,也許冬衣本來就是那個笨笨的樣子,阿珠看上去真的不像是個六個月的孕婦。
五六個小時過去了,孩子還是沒出來。醫生全副武裝走出來說,是難產,得剖腹,家屬呢,趕快簽字。小銳說她沒有家屬,只有她這個朋友,不知能不能代替她的家屬簽字。討論了一會兒,簽字問題總算解決了。旁邊又有人對小銳說,那你趕緊去交錢,產婦只交了順產的錢,現在是難產,起碼還要再交兩千。小銳想起阿珠行李包里的銀行卡,就說,我得去問她銀行卡的密碼。醫生只得讓小銳換了衣服進產房去了。
阿珠就咯咯地笑起來,笑完了才小聲說,他說他恨不得連班也不上了,就黏在我身邊算了。
小銳說,幸虧我連嚇帶騙要來了他的家庭住址,他跑了不要緊,他的家一時半會兒還跑不了呀,走,我們找到他家裡去。說著就要收拾東西,想了想,又停了下來。
憑什麼?要走也要把孩子給他留下。
從他們的長相上可以看出,他們都不是那種姦猾狡詐之人。母親不時向父親瞟一眼,小銳知道了,這個家是父親做主。小銳推推阿珠,低聲說,去呀,去告訴他們呀。阿珠低著頭,不知道是害羞還是膽怯,怎麼也不肯上前。
三爹說你真是的,人家年輕人,不怕冷,你就讓人家去划吧。明天早上我去買菜,中午你們回家吃飯,順便帶回來我們看看。
打電話也得讓我到外面去打呀,關我什麼事,揪住我幹什麼?小銳很不高興被醫生當騙子對待。
所謂這些把戲,其實是三媽最先搞起來的。那次三媽帶小銳去了萬覺寺。那位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小銳一陣,回頭對母親說,這孩子投胎投錯了,讓她假叫爹娘吧,要不就把她過繼給別的人家。家裡當然捨不得把小銳過繼給別人,只好讓她假叫爹娘。父親在家裡排行老三,便叫他三爹,自然,母親也就成了三媽。
我也不瞞你了,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他以前跟我有過一陣……你說,會不會是他跟明超講了什麼?真是倒霉,偏偏明超就跟他混在一起。
小銳則還是那個老問題,她到底還有沒有一絲長高的希望,雖然她知道不大可能,但又總是不甘心地抱著一絲僥倖。身高就是她這一生的總開關,她一直這麼想,只要她能達到正常人的身高,她的人生馬上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她可以嘗試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到那個名叫五月薔薇的婚紗店去做化妝師。這幾年,她沒事就買些時尚雜誌來看,儘管她很少化妝,但怎麼化,時下的潮流是什麼,化妝用具是些什麼,她早就瞭然于胸。許多個晚上,她等家人都睡了,就往自己臉上胡塗亂抹,一張平庸的臉,常常被她弄得面目全非,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前段時間,親戚家女兒出嫁,讓她陪著去拍婚紗照,她發現,新娘所崇敬的化妝師,技術上不過如此,換上是她,未必就不如她化得好。那天她真有一股衝動,她想去對店老闆說,我來當你們的化妝師吧。但她最終沒有說出口,那幾個化妝師,也許技法平庸,但人家個頭多高啊,穿上店裡的工作服,走來走去,裊裊娜娜,就像是婚紗模特。除此以外,她還有一個隱秘的希望,她想要一個身材高大的男朋友。對於男人,她有自己的認識,一個男人可以丑一點兒,但不可以沒個頭,沒個頭就等於沒風度,但以她現在的身高,怎麼可能找到一個個頭高高風度翩翩的男人呢?所以小銳去找崔道士只有一個目的,求他給她一個可以增高的秘方,既然他連不孕症都能治好,身高問題應該也不是絕症。
電話又響了。還是舅媽,這回是找小銳的。
阿珠說,就是太對不起孩子了,跟著我遭這份罪,是我做錯了,她有什麼錯?
阿珠買的是紅色的絨線。小銳說,現在就開始給寶寶織毛衣了嗎?
阿珠家的門大開著,這個女人,大冷天的,人家關著門還要掛棉帘子呢,她倒好,還要把門開著。正要大聲責怪阿珠,才發現阿珠並不在家,摸摸爐子,已經涼了,看來阿珠離開的時間不短。又去看孩子,孩子的奶瓶溫在被子里,剩下的半瓶奶看上去十分稀淡,嘗了一點兒,才發現原來是米湯。小銳搖搖頭,米湯能有什麼營養呢?看看孩子的臉,似乎比剛生下來時還小了些。正要哄她,才想起這孩子還沒有名字,出生都快兩個星期了,還沒有名字!心想,等會兒阿珠回來,一定得逼著她給這孩子取個名字,大年三十這天取名,還是有點兒紀念意義的,要不,乾脆就跟年字掛點鉤,叫個什麼年,或者把年字放在中間,想來想去,總覺得這樣的名字有點兒男性化,不過也好,很多大人物都是男取女名,或者女取男名,倒顯得另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大氣。
當他說出雞這個字眼后,小銳頓時就懵了,她知道自己正和阿珠一起站在理虧的一方,但她不甘心,無論如何,就算狡辯,她也要為阿珠找到https://read.99csw.com一些辯護詞,她不能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不能在這個鄉下來的小夥子面前認輸。天哪,這樣的話題,她該怎麼辯護啊。沒想到,情急之下,竟說出一串令自己也感到目瞪口呆的話來。她看到明超的眼神慢慢軟了下去,她就知道,她的辯護產生效果了。
這是個吉祥的節日,每個人都很快活,即便有些小小的煩惱,也都被壓在節日的盛裝之下,美酒佳肴之下。海軍似乎很喜歡唱歌,他正跟舅媽唱一首著名的合唱。他肯定看出她有點兒不對勁了,他剛才還問過她,你怎麼啦?誰惹你不高興了?她搖頭,她以為他會繼續追問下去,她想,他要是一再追問,她說不定會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他的,可他只問了一句,就懶得再問了,就轉頭唱歌去了,他的顫顫的氣流被放大得滿屋子都聽得見,她突然有點兒厭惡一個男人用顫顫的氣聲唱歌。
我是想幫,可是,我怎麼幫你呢?你知道,我所有的積蓄上次全都給你結了住院費了,我現在也是靠父母養著呢,要不,我每天在家只吃個半飽,藏起一半,再偷偷給你送來?
到了那裡才知道,明超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跟阿珠聯繫了。起初以為是工作忙,就沒去打擾他,他上個星期就說過,最近進了一批貨,質量上有點兒問題,正在跟廠方交涉,所以有點兒忙。今天早上,阿珠在爐子上做好骨頭湯,想打個電話讓明超過來吃飯,才發現他手機居然停機了,又打到他店裡,接電話的是個小丫頭,問她什麼都說不清。阿珠說完,眼淚就冒了出來。小銳你說,他是有意這麼做的是不是?
三媽,請你把我的銀行卡送到婦產醫院來,阿珠沒錢了,沒錢人家就不給做手術,就會把她撂在手術台上不管,孩子就會死,阿珠也會死,真的,那些醫生就是這麼說的,不交錢他們就不給做,現在的醫生就是這個樣子。沒辦法,只有我先借給她了。我當然心疼,可是還能怎麼辦呢?看著她死掉?不行啊三媽,等她生完孩子,她一定會還給我的,她不是那種翻臉不認人的人。是的我知道,我會讓她給我打借條的,這個我知道的。銀行卡放在衣櫃最裡面那個小抽屜里,你打開抽屜,就可以看到裏面有個綠色的藥盒,藥盒裏面有個藍色的小塑料皮本子,你掏出本子心,就可以看到裏面有張交行的卡。就是那張卡。我在這兒等你三媽。
也試過跳高。幸虧她家住在一樓,她指揮三爹在門前的空地上挖了個小沙坑,再架上簡易跳高架,每天早晚在那裡跑啊跳啊,到最後,她隨隨便便縱身一躍,就可以跳到一米多高,可身高仍然沒有變化,只得怏怏地填了沙坑,繼續去想別的辦法。
豈料,還沒到明超家門口,一夥同樣穿著黑衣服的人從屋裡接連不斷地走了出來,那情景就像羊拉屎,就像小銳剛剛在山腳邊看到的情景,黑黑的,一顆一顆,從羊屁股下面連綿湧出。小銳站在那裡,驚呼一聲:天哪,他們到底找了多少人來對付我們哪。
別說了,我送回去,不過,我們得給她加一床小毯子,她的包裹實在太薄了。
明天就是小銳跟阿珠去小姑山的日子。小銳說,這事要是說出去,人家肯定會笑話我們無知的,但我的確想去見見那個高人。阿珠卻說,誰笑話你呀,大家都一樣,都想知道自己的結局。
在汽車站待了一會兒,小銳憤憤地說,就這樣抱回去嗎?太氣人了吧,要我說,偷偷給他放在門口,不由得他們不收留她,終歸是他們家的骨血嘛。小銳說完孩子氣地沖明超家扔了一顆石子。在汽車站,可以望到明超家的屋頂,屋頂上一縷薄煙飄飄搖搖,像一個輕蔑而嘲諷的眼神。
她試過拉伸法。她費了很大週摺,找了很多地方,打了兩個大鐵環,讓三爹給她釘在牆上,每天把自己吊在鐵環上,一弔就是三四個小時,還讓三爹或哥哥抱住她使勁兒往下拉,拉得骨節嘎吧嘎吧響。堅持了一年多,也沒什麼效果,倒顯得腰長腿短了,只好趕緊停住。
阿珠一聽又哭了起來。我以前從沒想過做什麼單身母親。
阿珠瞪了她一眼:但願但願,你就只會說但願。
還有一個星期,我就該歸隊了,我回去以後,能不能跟戰友們說,我有女朋友了?
孩子吃飽了,又睡了。小銳還抱著她坐著不動,她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只是想到,把她送回那個小屋裡,她肯定是死路一條。
你太隨便了,時間一長,會把自己的名聲搞壞的。
小銳一看就知道沒戲,那種人不是她喜歡的,她也清楚,那種人也不會喜歡她。別看那人長得不咋的,但偏偏是那種人,還最喜歡搶眼的美女,而且自己又是個什麼老闆,更是自以為是。氣氛頓時有點兒尷尬,幸好點菜的服務員過來了,就在明超埋頭點菜的時候,阿珠也回來了。小銳看見她笑嘻嘻地走過來,走著走著,突然放慢了腳步,臉色也跟著變了。順著她的視線看過來,那個馬老闆也在似笑非笑看著她。
小銳正要反擊他,阿珠扯了扯她的袖子。我們走吧。
個把月不見,阿珠臉上突然浮腫起來,兩隻腳也腫得像兩支棒槌,她早已不施脂粉,臉上還長出了許多痘痘,她央求地望著小銳時,眼圈發紅,眼裡充滿了淚水,嘴唇也跟著急爆了似的,斷裂出一層白色的皮屑。小銳突然覺得,阿珠不再漂亮了,去小姑山時,小銳還沒有這種感覺,那時她看上去還容光煥發,不仔細打量,根本看不出她是個孕婦,似乎就是兩個星期的工夫,阿珠的形象突然來了個飛躍,從一個漂亮的姑娘猛地一下變成了一個笨重無比的孕婦。
阿珠說,誰說不是呢?如果我有那個運氣,我一定會緊緊抓住不放的。
天哪!這不是交易嗎?你怎麼這樣啊,你怎麼是這種人哪。
你是什麼人?我們又不認識你,明超也不在家,你給誰作證呢?作什麼證呢?
日子就在好心情中幻燈片一般放過去,四處遊玩,逛街,打遊戲,看電影,品嘗美食,共赴家宴,好像春節提前一個星期來到了似的,短短五六天里,兩個人就經歷從初識到熱戀的全部過程。在那個到處都是情侶的電影院里,小銳品嘗了她此生第一個來自異性的吻,長滿胡楂兒的嘴唇久久地貼在她的嘴唇上,那種從未遭遇過的奇特感受,差點兒讓她暈了過去。她慢慢睜開眼睛,使勁地掐了一下自己,很疼,應該不是做夢吧。她一直很懷疑,她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渴望已久的美夢。
三媽氣喘吁吁跑過來時,孩子已經從剖開的肚子里拿出來了,是個女兒。
別跟我說這個,誰來替我著想?我今年才二十二歲,我比她還小一歲,在她以前,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她卻早就是個老手了,她以為我老實,單純,好欺負,她就裝好籠子讓我鑽,換了你是我,你會傻乎乎地鑽進那個籠子嗎?
明超還是沒打電話給我,他再也不會理我了,他要拋棄我了,我該怎麼辦?我和孩子該怎麼辦?
孩子在懷裡不停地哭,那孩子也真是怪,從出院開始,一刻不停地路,哭了一路,還沒有止住的意思。小銳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這是不是意味著阿珠去明超家會遇到不順呢?但看看阿珠那張灰白而焦躁的臉,她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她不忍心再打擊她了。阿珠抱著孩子晃了一陣,突然對小銳說,你覺得這孩子像誰?我怎麼覺得他誰都不像呢?長得也丑,是不是醫院給抱錯了,我越看越覺得不像是我的,一點兒親切感都沒有。
我不管,哪裡抱回來的你給我放回哪裡去,早就跟你說,阿珠那種人,少插手她的事,現在知道了吧,表面上像只羊,一夜之間,她就能變成狼。
阿珠勉強坐下來,聽明超給她介紹,她一邊向馬老闆點頭,一邊慢慢紅了臉。才上了兩道菜,阿珠突然喊頭疼,說要提前回去。馬老闆說,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頭疼起來了呢?你不會是太緊張了吧,你放心,明超知道我,我這個人很隨和的,既不會害人也不會坑人,你就坐下陪我們喝一杯吧。聽他這樣說,阿珠只得留了下來,小銳隱約感覺到,阿珠有點兒心不在焉,好幾次把空空的筷子放進嘴裏都不知道。眼看馬老闆跟明超喝上勁兒了,倆人藉著上洗手間的機會逃了出來。
回程的路似乎近了許多,城市很快就近在眼前。阿珠說,如果你不急著回去,陪我去一趟百貨商店吧,我得去那裡買點兒東西。
三媽,你不是常說行善之人天降百祥嗎?
瘋了!你簡直瘋了!小銳氣得一甩手跑了出去。
我也一樣!小銳一笑,倆人手拉著手,心滿意足地向山下走去。
你這個人真是,想想辦法吧,就會說這種橫話,既然這麼不怕死,生孩子以前就應該死掉,也不用多花這筆住院費,更不用欠我兩千塊錢,多好。小銳越說越解氣,終於把自己一直心疼的兩千塊錢說了出來了,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竟撲哧一聲笑起來。其實這話一點兒都不好笑,她是故意笑的,她想讓阿珠高興一點兒。看來阿珠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一包餐巾紙一會兒就用完了。
她慢慢走到阿珠面前,裝出輕鬆的樣子說,沒找到他人,他們那個店門關著,好多店鋪都關著,說不定進貨去了。再等幾天吧,等他回來會給你電話的,要是過幾天還沒電話,我再幫你跑一趟。
她不會的,你不知道,以前我姐姐就是像我一樣,沒結婚就帶著個孩子回家,把她給氣病了,後來姐姐也失蹤了。現在,我要是也這樣回家,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從那以後,小銳再也沒在家人面前提起關於增高的話了,也許她把最後一線希望埋進了心底,比如她開始留意打扮,到處收羅關於身體矮小者的打扮秘訣。她開始節食,據說是細瘦者顯得個高。幾番折騰下來,小銳變成了一個頭髮高高束在頭頂,腳下踩著三寸高跟鞋,面露飢黃的乾瘦女孩,這不要緊,面色可以用粉底和胭脂來調節,身高卻是實打實的,來不得一點兒虛招子。有一陣子,她給自己折騰得月經都沒了。三媽責備她瞎來,她卻兩眼一瞪,反正你個高,不懂得矮個子的苦惱。這樣折騰了一陣。有一次,小銳幫別人去小學接一個放學的孩子,門房的老頭竟沖她喊,小同學,還沒下課呢,你是幾年級的,怎麼現在就跑出來了?小銳當場氣得兩眼發黑。
崔道士雲遊到小姑山的消息是阿珠從別處聽來的。據說這個崔道士簡直太神了。得了不孕症的婦女去找他,回來后多半會老來得子;司機們去找他,畫一道符,貼在車窗上,再也沒出過交通事故;學生家長去找他,本來成績不怎麼樣的孩子,迅速成為好學生,穩穩噹噹考進大學。這還不算,他最大的本領其實是看相,他能一眼看出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以及這一生的流年運勢。據說他經常被一些神秘的官員用小汽車接走,待若上賓。有一件事不知是怎麼流傳出來的,說是一個官員面臨體制改革機構精簡的難題,單位一共有三十多號人,要把三分之一的人員精簡下來,安排到下面的企業里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種下禍根。這位官員想到了崔道士,他派人把崔道士接來,倆人商議一番后,決定模仿垂簾聽政的架勢,讓崔道士悄悄坐于簾后,官員再挨個找人談話,如崔道士覺得此人適於下放,就在後面輕輕叩一下桌子。如此這般。一個星期過後,原以為會炸鍋的機構精簡竟風平浪靜地解決了。直到今天,據說那位官員還與崔道士保持著熱線聯繫。也許就是這些人抬起了崔道士的架子,據說他每天只看十個人。十個人一滿,哪怕人家是從百里之外辛辛苦苦趕來的,他也是甩手就走,理都不理人家。偏偏他越是架子大,找他的人就越多,小姑山這個地方,因為沾了崔道士的光,已經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丘發展成聞名遐邇的旅遊勝地了。
那倒是,不過他會提出來的,部隊里的人我了解,聽說他快轉業了,說不定他就想在轉業前敲定這件事呢。
小銳想了又想,字斟句酌地吐出幾個字。我,可能還會長高一點兒。
孩子似乎也很滿意,小銳放下她時,原以為她會哭的,但她卻沒有吱聲,她剛剛吃過一瓶牛奶,肚子里飽飽的,正十分滿足地咂著嘴,心安理得地迎接著她的命運。
阿珠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有人告訴我,明超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是小銳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女人,以前,她只在報紙上看到過,總以為這種女人離自己很遠,沒想到一不小心,真的就見到了這種人,還和這種人做起了朋友,而且這種人還不是她想象的那種齷齪的形象,阿珠看上去很淳樸很老實的,她從不知道賣弄自己的漂亮,她簡直沒把自己的漂亮當回事,比如她會胡亂皺眉,張大嘴打出曲里拐彎暢暢快快的哈欠,比如她會用手背狠狠地擦汗,使勁兒揉臉揉眼睛,就像她揉的不是自己的皮膚,而是一塊骯髒的桌布,她還喜歡不分青紅皂白亂吃一氣,不像城裡的女孩子,吃起東西來,恨不得帶上天平,計算計算營養,檢測檢測熱量。世道就是這麼不公,她越是拿自己的漂亮不當回事,她的漂亮越是顯得純正,耐人尋味。
阿珠一面說,一面往地上滑下去。小孩被她吵醒了,躺在床上貓似的哭。阿珠猛地一捶床墊,小孩竟給彈得蹦了起來。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說著解開衣襟,掏出松耷耷的乳|房給孩子看。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你少七想八想,趕緊給我送回去。
小銳傻站在那裡,兩手獃獃地朝前伸著,卻不敢抱那孩子,好像那孩子是個什麼碰不得的東西。
我們去過他原來的單位,他辭工了。
實在堅持不了,就回老家唄,誰說一個農村人非要在城裡討生活呢?
小銳瞟了一眼,在心裏說,如果明超自始至終在你旁邊,兩個人恩恩愛愛,你就不會覺得她長得丑了,就不會沒有親切感了。
說得是,他們真要不認這個孩子,我就把她放在他們家門口。
是啊,我一看見他,就覺得這個人會改變我,就想跟過去一刀兩斷,恨不得重新出生一次。這真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轉眼又過了一個星期,阿珠又給小銳打來了電話,聲音還是哭嘰嘰的。小銳只得丟下手邊的雜事,趕了過去。
從崔道士那裡出來,小銳久久不能平靜,她捂著怦怦亂跳的心,一邊坐在道觀外面的台階上等阿珠,一邊想著崔道士的話,如果她摘滿了四十九顆豆子,到了春節那天,她真能看到奇迹嗎?她想,自己好歹也算受過中等教育的人,不能過分相信一個道士,她試著用科學的辦法來求證崔道士的話,她今年虛歲二十,人家都說,女長十八就回頭,男長三十慢悠悠,難道她在二十歲的時候,身高還會有個突如其來的變化?似乎沒有科學依據呀。又一想,也說不定,她本來就是個發育很晚的人,在同學們全都迎來了初潮的時候,她仍然混混沌沌像個中性人一樣跑來跑去,她是在十六歲那年才迎來初潮的,比最早的同學足足晚了五年,這是不是意味著她的整體發育速度也要比她們慢五年呢?
就算她執意生下來,你也不會認那孩子對嗎?
你想得太多了,就算是出於這種考慮又有什麼呢?有了女朋友,才能決定轉業后回到什麼地方嘛,他有這種打算也無可非議。
那你想讓她怎麼辦?把一切都告訴你,天天哭喪著臉向你賠罪向你道歉乞求你的原諒?你就沒有做過一點兒錯事嗎?世上有那麼多的小偷,每天都要回家面對自己的妻子,監獄里那麼多搶劫犯殺人犯強|奸犯,一樣有妻子兒女去探監,還有那麼多妓|女,難道她們不是賣淫到九十歲一百歲,就是中途上吊自殺?她們後來不也一樣被男人娶走了嗎?
小銳抱著孩子慢慢走,心裏跳得像擂鼓一樣。阿珠遺棄了她,她也要遺棄她了嗎?世上所有的人都要遺棄她了嗎?孩子像是聽九*九*藏*書懂了小銳的心跳,醒了過來,細聲細氣地哭著。小銳盯著她看,越看越覺得她將來會是個美麗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有著什麼樣的命運呢?她想不出來什麼樣的命運才適合她,但有一點兒,她不能再跟阿珠一樣窮了,窮則思變,變就容易出事。她應該生在一個稍微富裕一點兒的人家家裡,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地過完一生。
當然有用,就算他跑了,他的家總是跑不掉的。
明超光是陰沉個臉,不說話,小銳又緊逼一步。阿珠究竟哪裡對不起你了,還沒結婚,天天挺著個大肚子,好多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呢。這種時候給她打擊,出了事怎麼辦?
颳了大半天的風突然住了,太陽從破棉絮似的雲堆里鑽了出來,給枯黃的山巒抹上一片金黃,收割過的田野分外空曠,灰黑的鳥群從田間次第飛起,三三兩兩落在電線上,落在樹梢。小銳正看得出神,阿珠在旁邊碰了碰小銳,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突然好多了。小銳一笑:不瞞你說,我也是。
小銳放下手中的購物袋說,我買了明天的午飯,還有你喜歡的酸話梅,我喜歡的綠茶瓜子。
都怪這頓飯拖得太久,等小銳趕到菜場的時候,水產部空無一人,整個菜場只剩幾個賣小菜的人稀稀拉拉坐在那裡,放生看來是不可能了。小銳怏怏地往回走,無論如何,今天得把最後一顆豆子摘下來,已經堅持了四十八天,一定不能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出現遺憾。也許今天得破財了,她已決定,順便去趟地鐵,看看有沒有大年三十還在乞討的乞丐。
到了臘月二十三那天,小銳突然問阿珠,明超知不知道你的預產期剛好是春節?阿珠點點頭,他當然知道了,我常跟他提起這事兒。
小銳馬上想到了阿珠,就說是啊,是有人懷孕了。正這樣想著,阿珠突然打來電話,眼淚吧嗒地要她過去一趟,問她什麼事又不肯說。
小銳白了她一眼。憑什麼要你一個人養她?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孩子,該當父親的要站出來當父親,該當爺爺奶奶的要當爺爺奶奶,誰都別想逃脫責任。
阿珠似乎信以為真,悄悄吐出一口氣。回到阿珠的小屋,小銳猛地發現,阿珠用紅絨線結了許多萬字結,一個一個串了起來。小銳數了數,三十五個,正好是她們從小姑山回來的天數,正好是她的豆子的數量,難道這些紅色的萬字結就是崔道士給她出的主意?
倆人笑嘻嘻地望著對方,小銳突然說,我們喝點兒啤酒提前慶賀一下吧?阿珠剛一點頭,小銳又想起了什麼,改口說,不對,不要啤酒,孕婦不能沾酒的,還是要飲料吧,冰過的橙汁好不好?
阿珠蹲下來給孩子換尿布,果然尿濕了,屎也出來了,手忙腳亂弄了一陣,直到孩子的小屁股都凍青了,才勉強包好,捆紮起來。阿珠說,走吧,人家早就防備著我們呢。
有時小銳也犯愁,並不是每天都能碰到鮮活的小魚小蝦的。她也知道行善不只是放生一個辦法,但她自己有很多局限,她不能去向大街上的乞丐施恩,因為她沒有錢,也不能去領養一個棄嬰,因為她沒有能力,而且她還是一個未婚的姑娘,家裡也不會答應。有那麼一兩天,她沒有買到小魚小蝦,躑躅在菜場邊,不知該上哪裡去。想來想去,她覺得她不能放過任何一天,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否則她就湊不齊四十九這個數字了,她就不能在春節那天看到那個奇迹了,所以她一定得完成當天的任務。她壯著膽子來到那個賣蛇人面前,那條蛇還是活的,她想買下那條蛇,然後放了它。蛇可比小魚小蝦貴多了,她咬牙用掉了當天的全部菜金。但她卻不敢碰那蛇,只能遠遠地站著,央求賣蛇人幫他拎出去。賣蛇人走了一截,突然回過頭來說,小姐,你這是發的哪門子善心呢?就算你放了它,過幾天我們還會把它抓回來的,它就是給人吃的命。任他怎麼說,小銳就是不吱聲。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小樹林,樹林旁邊有一條小河,她想,到了那裡,蛇總會有辦法逃出去的。為了防止賣蛇人耍滑頭,小銳站在一旁盯著,親眼看見那條蛇蜿蜒而去了才放心地往回走。賣蛇人直搖頭,問家裡是不是有人懷孕了,他見過孕婦來菜場買活物放生的,但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小姑娘來放生。
小傢伙咬住奶瓶就不放,一氣吃完了半瓶,才鬆開嘴巴來喘氣。小銳試著拿開奶瓶,她馬上哭起來,聲音聽起來似乎響亮了許多。
你實話告訴我,你不是收錢的那種吧。
有好消息呢小銳,你舅媽有個親戚在海軍部隊服役,春節回家探親,托她給他介紹個女朋友,前幾天就過來把你的照片拿去了,我怕又不成,就沒告訴你,今天你舅媽過來說,人家想明天就跟你見見面。
正好是阿珠陣痛的間隙,頭腦稍稍有點兒清醒,顧不得肚大如籮,趕忙伸手去夠地上的絨線結。不要扔不要扔,扔了就沒有一點兒希望了。
這個產婦怎麼回事,家屬也沒有,錢也沒有,既然要生孩子,為什麼不早做準備?醫生拉下口罩,撒開兩手,看那架勢,不湊齊住院費,她馬上就會停止手術。
小姑山到了。儘管不是周末,人還是不算少。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像在醫院挂號一樣出錢抽了簽,這才排著隊,一步一步緩緩向那個黑洞洞的小屋移過去。崔道士就在那裡面。沒有看見出來的人,進去的人從另一個門出去了。
明超還在說。不錯,她的情況是很不好,家裡窮得丁當亂響,母親又有病,還有弟弟要上學,工作也不順。不錯,她的模樣是在那裡,就算她不想那樣,那些男人也會打她的主意,但她,她居然在我面前隱瞞一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還堂而皇之地跟我談婚論嫁,想用一個孩子來逼我就範,覺得我老實好欺負是吧?我偏不讓她欺負!
三媽,讓她在我們家過了年再走吧。
還試過食物療法。就是有選擇性地進食,吃麵條,吃空心菜、豇豆、黃瓜、茄子、甘蔗、山藥,等等,凡是長條形的東西,都可以放心進食,而所有圓的扁的短的,如大米、土豆、西紅柿、南瓜等,碰都不碰。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也沒有效果,倒弄得全家人十分緊張,每次去買菜,首先要掃視全場,看看可有長條形的東西。
想了又想,也許應該把孩子抱回家裡暖和暖和,這個屋子裡太冷了,簡直像冰窖。
當然,明天也不用去小姑山了,她沒有做到自己該做的,又憑什麼見到那個奇迹呢?她沒有希望了。是她自己掐滅這個希望的。後半生,她只能晃著這具小小的軀體,可憐巴巴地活下去了。
這次三媽沒有反對,進屋去拿了一塊毯子來。
小銳旁邊就是一個豪華的小區,住在這個地方的人,應該都有一份不錯的生活。她站在院牆外,看著裏面那些繁複的歐式陽台和窗戶,以及漂亮的窗帘後面,晶瑩的水晶吊燈一角,據說這些富裕的人們很多都沒有自己的小孩,他們沒有時間生,生小孩的季節要打拚世界,打拚到世界了,又錯過了生小孩的季節。小銳等了很久,趁那個門衛出來閑晃的時候,一閃身進了小區,她在樓群間慢慢穿梭,尋找一處自認為合適的地點。她看中了那個車庫,太陽照著那輛豪華轎車,小銳認得,那是一輛賓士,開這種車的人家,又在大年三十這樣一個祥和的日子里,看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嬰兒,主人應該不會過分生氣吧?
小銳愣了一下。三媽你也願意做善事?
小銳你看,這樣的乳|房,還有男人喜歡嗎?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人喜歡它了,再也不會有人要我了,他們寧可去要你都不會要我了。
當然沒有,他盯著我的臉看,又把我的手拿過去,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然後他就告訴我,就要柳暗花明了,今年春節,一定會有花轎等著你。然後他又告訴我……不行,我不能告訴你,崔道士說了,不能泄露,不然就不靈了。你呢?他跟你說了什麼?能不能向我透露一點點?
後來,小銳想,那個匆匆逃走的人肯定就是明超,他一定是在家裡看到她們了,也看到阿珠懷中的襁褓了,所以匆忙間跑了出去,藏了起來。說不定走前還跟家人交代了一二,也說不定他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早就在家裡部署過了,所以他的家人才會不慌不忙,堅定果斷,沒有一點點突如其來的驚訝和慌亂。
阿珠在這個城市租下的第一間房子就是小銳家的。有一次,三媽,也就是小銳的母親,臨時把收房租的任務交給了小銳,說你去催催吧,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你就跟她講,再不交就走人,你們都是年輕人,講點兒狠話不要緊。三媽是個長年吃素的人,吃得連嚇唬人的本事都沒有了。小銳就在催房租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阿珠。阿珠手上拎著鑰匙,正要出門。小銳不由得後退一步,離阿珠遠一點兒。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遇到身高超出自己很多的人,總要不動聲色地挪開一點兒,就像遇到什麼危險,本能地想要繞開一樣。小銳是個小矮子,她總跟人說她有一米五,實際上,她心裏清楚,她撐死了只有一米四六。阿珠把她讓到小桌邊,求她寬限幾天,最多十天,要不,最多一個星期,她一定把房租如數備齊,親自送過去。阿珠示意小銳也坐下來,小銳不坐,站在那裡,從上往下看著她。小銳突然喜歡上了這個角度,一個高挑而又美麗的女人,一個正在向她乞求著的女人,她心裏驀地升起一股快意,這快意驅使她做出一個大胆的決定,她沒有像母親交代的那樣,講點兒狠話,拿出點兒厲害,而是說,那就再給你一個星期吧。她們一起往外走,阿珠問她,你回家嗎?小銳嗯了一聲,隨口問她,你呢?阿珠笑著說,告訴你你可別笑我,我一個朋友說她那邊來了個會相面的人,我想過去看看。小銳一聽,馬上來了精神,問她,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嗎?阿珠一把拉過她的手說,當然可以,女人都喜歡算命。
幸好大年三十的氣氛不容易讓人生氣,小銳一直在廚房裡幫著三媽,三媽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她談著明年的計劃。
小銳有些明白了,又不好顯得她是個知情者,只好繼續裝糊塗。他說什麼了?
阿珠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看著小銳跳下公車,一步一步向巷口走來。小銳看得出來,她很緊張,像個等待揭榜的學生。
倆人又等了一會兒,抬頭一看,已是下午,因為天冷,四野一片寂靜,屋頂上的青煙卻濃烈起來,大概是在烤火,要不就是在慢吞吞燒著午飯。早就聽說鄉里人到了冬天起得遲,吃得也遲,一天只來得及吃兩頓飯。
小銳說,走吧,動作要快,放下就走,就算給他們發現,他們也追不上我們的,兩個老傢伙,沒我們跑得快,你回去后就搬家,讓明超找不到你。他不是躲你嗎?現在你也躲他,讓他也嘗嘗心急如焚四處抓瞎的滋味。
架不住小銳的步步緊逼,明超突然說,既然你這樣講,我就對你說實話吧。那次給你介紹馬老闆的時候,本來是正準備跟她回家結婚的,但你知道馬老闆後來對我說了什麼嗎?你知道他怎麼對我說的嗎?明超突然紅了臉,定定地望著小銳,什麼也不說了。
我跟你不一樣,你別把話引到我身上來,我還沒說完呢,你就不會拒絕嗎?面對這些流氓,你為什麼總是那麼軟弱?你得學會說不。
她們一直這樣執行著不太精確的AA制。小銳雖說是城裡的孩子,但她還沒工作。阿珠雖然有工作,但她是鄉下來的,那點兒工資就像水上的紙船,禁不起一點兒晃蕩。
如果沒有我,轉業后他是不是要回到他的老家?
阿珠看了小銳一會兒,忍不住說了實話。在這個城裡,她就小銳一個跟她不一樣的朋友,如果她不能對她說實話,又有什麼必要交她這個朋友呢?所以她認真地說,如果他們給我錢,我憑什麼不要呢?我缺的就是錢。
為什麼?這麼近,你隨時都可以過來。
這種話可不敢亂說,傳出去把我們明超的名聲搞壞了,明超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他有個女朋友,幾個月前還有媒人上門來給明超提親呢,他要是有女朋友了,我們會讓媒人上門嗎?
就怕你想放他們還不讓你放呢。
阿珠的工作似乎也不穩定,一會兒說在做縫紉,一會兒說在給人看店,後來又說是去了美容院,去了髮廊,去了餐館,去了足療室,現在,阿珠什麼也沒幹,她所在的髮廊不想看到一個大肚子洗頭小姐,她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要我算了,我回家專門給明超洗頭。阿珠的男朋友叫明超,在建材市場做事。阿珠總說,我們倆才是真正的一見鍾情。阿珠幾乎是一遇到他就想到了結婚,明超卻說,等我攢夠錢再說吧。阿珠說,難道人家都是堆起一座金山才結婚的?明超還是說,總得先攢點兒錢吧,一個新郎官兒,手上沒幾個錢,臉面往哪擱。一直拖到有了孩子,明超還是說,先打掉吧,以後再生不遲。爭執了幾個回合,阿珠屈服了,倆人去了醫院,檢查了一番,醫生對阿珠說,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建議你最好還是生下這孩子,有可能做了這個,以後再也不能生育了。阿珠一聽就傻了眼,明超也愣住了,倆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陣,阿珠帶頭跑了出來。她想來想去,她這一生不能沒有孩子,她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算先生孩子后結婚,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再說。明超低著頭,悶悶地說,讓我再想想,再想想。孩子卻不管他們想沒想好,一天天在肚子里長得飛快。直到有一天,明超對她說,結婚那天,人家笑話你是個大肚子新娘,你可別不好意思,也別怪我。阿珠一聽,高興得又是哭又是笑的,她知道,明超這是同意結婚了。阿珠從此一頭扎進懷孕的喜悅當中,不停對小銳講述自己當初的英明決策。我寧肯背個未婚先孕的臭名聲,也不能做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想想,明超這麼帥的男人,要是沒有自己的孩子,該是多麼遺憾哪,我一定要給他生個孩子,世上這麼多男人,我就想生他的孩子。
小銳只好替她上去一步,站在明超的父親面前。伯伯,我們來找明超,這是他女朋友阿珠,他回來的這幾天里,阿珠早產了,我們剛從醫院出來,我們帶孩子來找她爸爸。
不礙事不礙事,您趕緊手術吧,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小銳一邊說一邊往門外退,另外一個醫生從背後堵住她,說你不能走,給家裡打電話吧,你要是走了,我們去找誰要錢?挺聰明的嘛,躺到手術台上才說沒錢,都像你們這樣,我們這個醫院還怎麼開?
還是怪你自己,他辭了你,你還讓他給你出主意?你不會自己去找工作嗎?
那我摔死她,我當著他們的面摔死她。阿珠生下孩子后,經常會陡地一下憤怒起來,兩眼圓睜,像要吃人似的。
後來,小銳就在那裡看見了明超。那段時間阿珠在一家美容院里做,她讓阿珠把美容院里的雜誌帶幾本回來給她看看,她好像漸漸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她對化妝這一行越來越有興趣,她想多看看書,積累點兒知識,某一天去做個化妝師。那天她去拿雜誌,她站在外面敲門,開門的就是明超。
人家直搖頭。小銳臉都紅了,不停地嚷,你們一定要告訴我這個人去了哪裡,否則我就去報案。人家問她是他什麼人,為什麼找他,小銳稍一思索,就說,我是你們的客戶,他拿了我的錢,卻沒有給我送貨,你們說我該不該找他?你們要是不告訴我他的去向,我就去登報,就去告你們,你們這叫什麼店,收了人家錢,又不送貨,還說什麼辭職了,根本就是合夥詐騙!那些人一聽,頓時緊張起來。這小子,居然對老子耍滑頭,看老子怎麼收拾他。可找了又找,的確找不到任何關於明超去向的蛛絲馬跡。小銳說,你們當時雇他的時候,就沒留下他的家庭住址嗎?這下提醒了那些人,又是一陣翻找,果然找到了。小銳趕忙抄下那個地址,佯裝生氣地揚言,要是這個地址有錯,我回頭還是要找你們算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