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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簡訊

本命年簡訊

作者:王手
樂醫生和柯依娜的交流越來越輕鬆了,曲徑通幽,精彩紛呈。開始的時候,他還只是好奇和傾聽,慢慢的,他有了自己的寫作計劃。他準備寫一本帶有研究性質的書,叫《婦科學中的「精神」病人》,這類人機能上沒什麼毛病,但情緒上的病很嚴重,而情緒又導致了功能性疾病,治起來非常頑固和困難。這不僅要求醫生有修養和儲備,還要求醫生具備「靈魂工程師」的特質。隨著社會、生活、家庭、婚姻、價值取向等諸多因素的變化,泥沙俱下,這類病人會越來越多,且越來越明顯地走到前台來。樂醫生心裏暗暗激動,對自己這個課題充滿信心。
民意測驗在三醫院行政樓最大的會議室舉行。參加的有三大醫院的中層以上幹部,以及其他醫院的領導。也許是沒有見過這等場面,樂醫生突然也生出了些許緊張,他暗暗嘲笑自己,你不是一直不上心的嗎?看來,關鍵時刻,自己心裏還是有活動的,說得好聽點,還是想進步的。心裏不自然,坐在前面就不合適,樂醫生就將自己挪了挪,悄悄地坐到後排角落裡。他看看與會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一臉的肅殺,好像都帶了真刀真槍,準備在這裏廝殺似的。是不是這類會議都這樣?他不知道。他本來以為,這件事的傾向已非常明確,測驗只不過走走形式,結果肯定呈一邊倒趨勢,現在看來,並不樂觀,與他競爭的人,大有人在,且一直潛伏著,說不定還是草木皆兵。他心裏忐忑得沒有底了。
出了監察室,還沒走出組織部大樓,樂醫生迫不及待地給柯依娜打了個電話。你最近怎麼樣?還好。情緒怎麼樣?我不受情緒的影響。懷孕后情緒有變化嗎?這像是婦科醫生的關心,但樂醫生另在心裏作別樣的詢問。柯依娜說,開始有點驚訝,後來是討厭。現在呢?樂醫生心裏有點吃緊。柯依娜說,現在我不這麼想了。現在還想打掉他嗎?我老公想讓我打掉,他不想對生命負責任,現在我偏不,我要好好養著他。樂醫生偷偷舒了一口氣,這是他要的答案,樂醫生承認,在這個問題上,裏面有他的一大塊自私。但現在,他只能說是萬幸萬幸,要是這時候柯依娜告訴他,她出血了,而且是有塊狀的出血,那一切都遲了,說明她肚子里的小孩已被他的葯大浪淘沙一樣淘掉了!
他還記住了柯依娜的一句話,本命年什麼運都不要緊,人順最要緊。這話有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味道。但他不光是這麼想,他也想人順,但僅僅是人順有什麼意思呢,人順除了身體順還應該包括事情順,事情要是不順,人就是再順,還不是行屍走肉一具?
「太陽臨堂,貴人招升,接下來易得國印貴人、太極貴人青睞,有眾多吉星捧照,故運勢暢旺。要注意人際關係,不可趾高氣揚。要低調處事,低調做人,要有氣量,要聽得進話,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否則適得其反。」
消息說,這次揭露樂醫生用的是實名。實名比匿名更可怕,匿名組織部還比較討厭,實名組織部就得重視,就得弄個水落石出,給雙方一個說法。樂醫生想起阿卡的話,權利之爭,就是要置對方于死地的。要置他于死地的就是那張藥方,那張治痛經的藥方,特別是那三味葯,蒲黃、血竭、五靈脂,這些藥力量猛,治療頑固的原發性痛經是對症的,散瘀、鬆弛、舒緩。但,假如病人剛有身孕,請注意是「剛有」,也就是說受精卵剛剛從輸卵管里排出,還沒有在子宮裡打洞著床,脈象還搭不出來,這幾味葯下去,也許就把小孩給衝掉了!這情況對一般的醫生來說是疏忽,對樂醫生就不能說是疏忽,他是專家,專家就像下棋的高手,要比別人多思考幾步。所以,這藥方要是樂醫生開的,他就是出了事故。

同樣的問題,樂醫生也徵求過白湯的意見。那些天,他像祥林嫂一樣念叨著「敵人」,他真是想不通,他覺得在這之前他幾乎是沒有「敵人」的,難道這些「敵人」也是隨著他情況的變化應運而生的?那「敵人」來得也太突然了,這樣的「敵人」,他防不勝防啊。練健美的白湯從身體的角度詮釋了「敵人」。他說,你能的,輕而易舉能的,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而人家想能也能不起來的,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就可能成為「敵人」。就舉健美的例子吧,在台上,雖然沒有角力,卻在較勁,搶最佳的位置,搶燈光的亮點,搶裁判的眼睛,搶盡風頭,每一個點上都有「敵人」。在台下,真正的「敵人」心裏是非常有數的,塊頭大的不是「敵人」,因為塊頭大不能精雕細琢;塊頭小的也不是「敵人」,因為塊頭小要彌補的東西太多了,短時間內沒有威脅。
「運勢反覆向好,在迂迴中漸入佳境。工作將面臨新的抉擇,要及早做出決定,切勿猶豫,以免誤人誤事。」
炒梔10克 丹皮10克 柴胡10克 白芍10克 白朮10克 茯苓10克 鬱金10克 薄荷5克(后入) 生甘草5克 娑羅子10克 八月札10克 路路通10克(七劑)
處理:疏肝,調氣,解郁。
院長對樂醫生是最最呵護的,這從他制定的談話名單就可以看出來,雖然點的都是中層,但都是和樂醫生關係密切的中層,像醫政科的烏鋼、檢驗科的白湯、葯庫的阿卡;如果是女中層,更是不會漏掉,幾個都是樂醫生的常客,不僅是同事,還是醫患關係,她們的秘密樂醫生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對於他,她們自然會舉雙手贊成,推崇有加的。還有民主黨派和婦科學會的代表,老院長甚至要樂醫生自己拿個名單,這等於白送了他幾個砝碼。樂醫生都可以料想得到,他們在談話中會說些什麼,還不是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
在這群蜂擁而至的女人中,當然也有柯依娜。她的傾訴還在繼續,樂醫生的傾聽也還在繼續。草草歸納一下,這本書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他們的談話已接近尾聲。他們的談話涉及到性別的角色、性別的地位、性中心和性文化、個人愉悅和雙方愉悅,以及性對各方面的影響等等。衛生出版社很看好這本書,甚至想讓樂醫生把書名改一改,說叫《性說》好不好?當然也不錯,但樂醫生不想改,他不想把這本書弄得太俗。他要把這本書和自己的其他書區別開來,這是一本醫學理念的書,不同於自己以往的運用經驗治療的書,他很慎重的。他和醫政科的烏鋼也說好了,等告一段落,先把文本發給他,叫他把版樣先動起來。
這天傍晚,那個喜歡傾訴的柯依娜又準時來到了樂醫生面前。
樂醫生深感自己「敵人」的厲害,竭盡蠱惑之能事,而且知己知彼,像高手出招,招招致命。語錄的事如果成,那他就是利用工作在調戲婦女;藥方的事如果成,那他就是出了醫療事故。一個涉及到品格,一個涉及到醫術,在關鍵時候這兩點都是政治,用政治去扳人,一百個有九十九個會被扳倒。
星期五傍晚,柯依娜準時來到醫院,坐在樂醫生快要下班的診室里,這是她找樂醫生傾訴的日子,但和樂醫生上次看痛經約定的時間多了那麼兩天,樂醫生忍不住看了看她的臉。她的臉今天乾淨明亮,是休息和睡眠充足的反映,他又觀察了一下她的情緒,不像有焦慮不安的跡象。這樣,樂醫生就不得不在心裏琢磨起她的痛經來,她的痛經怎麼這麼乾脆?他這次的藥力真的速效?還是她自身的什麼原因均衡了她的痛經?他習慣地捉住柯依娜遞過來的手,輕輕地停留在她的脈象上,他開始皺起了眉頭,他分析了一下,又屏了一口氣,他的心突然地慌亂起來,臉上和脖子都露出了掛不住的燥熱——柯依娜懷孕了!他的心裏立刻就沸騰開了,他拚命回顧自己的處方:是十味葯,有七味基本太平,有三味傾向重。對於痛經,這樣的葯是沒有錯的,但對於剛剛懷孕的人來說,那三味葯就有點懸。現在看來,柯依娜是懷孕引起的假象痛經,正好在「臨界線上」,所以他診不出脈來。他想,也許是自己對柯依娜了解得太多了,她不和諧的性生活給了他先入為主的誤導,他根本就沒有考慮她會懷孕,他才會開出這樣的葯,他的葯是直奔痛經去的。不過,現在柯依娜的脈象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平安無事。
樂醫生當然也投了自己一票。不管起不起作用,票總是這樣投的,就像那句話說的,自己對自己都沒有信心,還怎麼讓別人支持你。
回到家裡的樂醫生一直在回憶朋友的話,烏鋼說的「敵人」是有相當實力的,白湯說的「敵人」是有潛在威脅的,尤其是阿卡,說的「敵人」更可怕,這種人原本就不認為自己是「敵人」,甚至反設定別人是「敵人」,以伸張正義和維護秩序的面目出現,以消滅別人為己任,這是樂醫生沒有想到的。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類型的「敵人」,沒有想到自己會「反主為客」成為別人的「敵人」。而自己的上進和追求,居然會出現嚴重的歧義,難道他的目的是心懷叵測的掠奪?那他的追求還有什麼意義呢?
現在說到你的問題,「敵人」是相對的,憑什麼你就是正面的?而對方就是「敵人」?在戰場上,是沒有「敵人」這一說的,只是對手。你看看這些漂亮的兵偶,一個個精神抖擻,美軍英軍精神抖擻,德軍也精神抖擻,哪個是「敵人」?只有當自己心懷叵測的時候,掠奪某種利益的時候,對手才會變成「敵人」。
柯依娜這次還是來看痛經,醫生對病人很清楚,樂醫生對柯依娜就更清楚了,他覺得她這次來得早了,早好幾天。柯依娜自己說,痛的感覺要重一些,腰酸,腹痛,好像有很多東西墜在肚子里。對於柯依娜,他是可以多問幾句的,她不僅是病人,在他看來她還是合作者,還是他本命年的「妹妹」。他問到了做|愛,做|愛的次數?每次的質量?劇烈程度?這次和上次的間隔日期?他不是想「竊聽」,他是在分析,按他的說法,突然的習慣改變或者質量的升降,都可能導致身體的不適,也會擾亂當事人的經驗判斷。好在柯依娜本來開放,她並不把性看成洪水猛獸,她的態度是,是病就老老實實地看。對於婦科,她只有一種理解,那就是科學的理解。
還有些事情,也都是朝著有利於樂醫生的方向發展的。他所在的黨派,叫農工民主黨,乍一聽好像跟農民兄弟有什麼關係,其實就是個醫生的組織。日前剛剛開過一次常委會,增補他為副主委。儘管這職位當不了飯吃,但也說明他在圈子裡的影響。再者,市裡也組織樂醫生考了一次試,當然不只是他一個人,是一班縣處邊緣的人,叫任職資格考試。還是閉卷考,考政治、考經濟、考黨史、考時事、考馬列,好大幾本書,他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也只考了六十三分,他知道,還有不少人被這個「門檻」攔著呢。後來,他去組織部拿證書的時候,又發現了一個新的情況,更加說明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走形式。證書上說:某某同志,參加任職資格考試成績合格,有效期三年。樂醫生正納悶這「有效期」什麼意思?組織部說,三年有效就是指,三年提不了乾的,這張證書作廢,還要重考。樂醫生暗暗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輕視。他在心裏說,用不了三年,我這張證書不會白考的,你們等著瞧吧。
樂醫生一字不漏地看著。如果說上次的語錄還算含蓄,那麼這次的語錄則更加直白。不過,經過那麼幾次「閱讀」,他似乎感覺到這些語錄有某種他需要的信息隱隱閃現,這些信息很重要,他在拚命地捕捉。這些信息一會兒離他很近,他好像快要抓住了,但一會兒又突然溜走了,變得微弱又渺茫。他記得上次那些語錄都是三句一段的,像外國的格律詩,比如十四行詩,很有規律。這次就有些多樣化了,有一句的,也有兩句三句的,他覺得從形式上說美了,豐富了,但也亂了,沒規律了。感謝這次機會,感謝他的心態,感謝監察室相對寬鬆的環境。好的前提,對問題的判斷也會冷靜得多。冷靜了,就容易有意外的發現。他閉起眼睛在慢慢地咀嚼,在黑暗裡清理。黑暗裡,那些不斷閃現的信息分離又聚合,聚合又擴散,最後重疊成書的樣子——一本解讀性別的書,解讀性活動的書。還有一連串性學大師的名字,一個個鮮活的例子,這些東西原來他早已深入於心,怪不得這麼熟悉,是上次被打蒙了,找不到北了,才有點茫然了。他突然啊了一聲,他說,我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目標鎖定,他一口氣報了好幾個大師的名字,有金賽、瑪斯特斯、約翰遜,還有海特。
柯依娜說,那要看你有沒有事,都說本命年有事,你有事嗎?
金賽寫過《人類女性的性行為》,瑪斯特斯和約翰遜寫過《人類的性反應》,海特最有名,寫了《性學報告》,這些語錄就是這些書里的東西,是書中對女性的調查,不過,別有用心的舉報把它改頭換面了。樂醫生說,我承認這些書對我有影響,我有時候把它作為分析問題的嚮導,有時候也在自己書中引用,但這畢竟不是我的東西,我達不到這樣的境界。監察室人員狐疑地看著樂醫生,說,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我們怎樣去相信你呢?樂醫生理直氣壯地說,我要是有這些武器,我還會在這裏嗎?
樂醫生清楚地記得柯依娜第一次來與他交流的情形和內容。她要單獨和他談談,她不喜歡有其他人在場,哪怕那個人也是個醫生。這樣,樂醫生就抱歉地支走了眼前的徒弟。按理,他是不能夠這樣做的,他有他自己的規矩,面對病人,他一定要有兩個以上的人在場。但病人主動要求單獨約見,他是第一次碰到。這也吊起了他的胃口。他想,她會不會是一位熱衷於傾訴的病人呢?他聽說過有這類病人,她們心裏疑慮多多,疑慮又日夜煎熬著她們,而煎熬的又偏偏是羞於啟齒的性。她們像那些露陰癖患者一樣,想展示,想人們了解她,接納她。這段時間,樂醫生正希望有這樣的病人出現,好填補他研究方面的一個空白。
你和另一個人赤|裸著在一起覺得自在嗎?
樂醫生想起那個本命年簡訊,又好奇又興奮,忍不住和柯依娜交流起來,說,我覺得准。柯依娜不以為然,思緒卻在其他方面,問,你知道本命年有何講究嗎?樂醫生說,我一直不信這些,但碰到了一些事情,很難解釋。柯依娜只管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你有妹妹嗎?沒有妹妹,有願意做妹妹的情人也行。樂醫生說,沒有,妹妹沒有,情人也沒有,有什麼用啊?柯依娜說,你連本命年的講究都不知道,還相信簡訊的提示?要是不好的提示你有破它的招嗎?說著,她要樂醫生等一等,說自己去去就來,就急忙走了出去。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沒有人告訴樂醫生是有事還是沒事,接下去怎麼辦?仕途還進不進行?反正這件事暫時被擱了起來。擱起來就難受,許多話不好交代。乾脆來一次誡勉談話,就說他考察通不過,反映的情況很多,他的心也就死了。他以前不知道什麼叫誡勉談話,他也是聽內行人說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叫你不要想了,這張牌已經燒了。最近一段時間,他比較關心這方面的行情,長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規矩。
阿卡是個藥劑師,在葯庫工作,他在家和兵偶在一起,在醫院和成千上萬的藥品在一起,好像也很貼切,但不知為什麼,樂醫生一看到阿卡,總會想起那些躲在角落裡的自|慰者。每次和他在一起,聽他講起兵偶,他的瞳孔就放大了,聲音也夢幻起來,變得虛無縹緲。還有個現象讓樂醫生非常吃驚,他因為愛兵偶,與老婆長期分床。阿卡說,我覺得兵偶太真實了,因此,反倒覺得真人非常虛假。他說自己對兵偶的每一個細節都非常敏感,他能說出德軍背包上紐扣的特徵,而面對人的面孔人的身體卻毫無知覺,即便是做|愛也像走過場。樂醫生想,玩兵偶的人是不是也像同性戀者?在性別取向上存在著歧義和偏差?樂醫生自己就是一個充滿情趣的人,所以,他喜歡和他們接觸,喜歡他們身上那種別樣的潛質,有內容,讓人玩味,不那麼一眼見底。
樂醫生突然記起自己今年正好是本命年,都說本命年事多,真的一開始就有這麼多事。他前面對皇曆不也留意了嗎,現在也聽聽本命年簡訊的意見,發一個出生年月日換一條簡訊看看,就算聽它胡說八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妨一試吧。樂醫生不由自主地在心裏記下了步驟和號碼。
柯依娜很少是來看婦科的,她沒什麼太大的婦科毛病,偶爾有點說說的,也就是她自己都深諳的原發性痛經,並不放在心上。她更多的是來聊天的,以至於後來,只要她一踏進診室,那些徒弟們就會微笑著自覺告退。那麼,柯依娜在這裏都聊了些什麼呢?聊一切和女人有關的話題。在她的眼裡,樂醫生並不只是個婦科醫生,而是個科學家,一個研究女人的科學家,和科學家談話,角色、話題、態度都不用去拘謹。他們談話的範圍很廣,內容也很多——女人、婚姻、性生活,性生活又具體細化到手|淫、高潮、同性戀、部位刺|激、女人的年齡、性九*九*藏*書和生活的關係。對於樂醫生來說,這樣的談話對他著書立說很有好處。當然也是他看病的範圍,在他看來,婦科其實是包括女人的生理衛生和心理衛生的,甚至還包括其家屬的相關衛生。
有一天,我大概是累了,我想沖一個熱水澡。熱水像細沙一樣輕輕灑下,我淋了很久,一股熱流在腰肢間升起,全身酥麻得不行,這時候,我就非常想看看自己的身體,有一種想摸摸它的慾望。
寫完,樂醫生提著筆又審視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不妥,就吩咐柯依娜說,這葯有點重,你吃的時候掂量著,有什麼異常的感覺,就及時聯繫。柯依娜對三劑有點納悶,說,怎麼只開三劑呢?久病成醫,痛經葯一般都吃七劑,要吃到月經洗凈的后一天。樂醫生說,這三劑是你我的一個約定,我想及時聽聽你的反應。柯依娜噢了一聲,說,你不是葯重嗎,我也巴不得早點不痛呢,三天就三天吧。
他深有感觸,在心裏說,糊塗啊糊塗。
體檢:舌淡紅,苔薄白,脈細弦。
放下手機,樂醫生低頭頓了許久。柯依娜看出了他的高興,問,電話里說什麼?叫你到哪裡去?樂醫生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不是說事情反覆向好,在迂迴中漸入佳境嗎?組織部要我去一趟。柯依娜急忙接住,看來這簡訊還真是准啊。樂醫生繼續模仿著簡訊說話,看來,工作真的要面臨一次新的抉擇啰。
但是,談話的內容完全出乎樂醫生的意料,根本就不是談話,而是變成了對他的質疑和調查。他坐在組織部人員對面,雖然隔著一張圓桌,但仍然感受到一種受襲擊的危險。他看見組織部人員像拿武器一樣拿出一張紙,紙上寫著一行行短句,遠遠地看去,像現代詩,三句一段,兩段一組,他在心裏琢磨,這些短句是什麼內容呢?和他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要給他看呢?這時候,組織部開口了,說,你能解釋這些句子的來歷嗎?它對誰說的?什麼情況下這麼說的?為什麼要這麼說?出發點是什麼?你有什麼目的?顯然,這些短句是他說的!樂醫生毛孔一下子緊了起來。他聽得出這些話里的指向,那可不是讚美,是一連串地追問!他看看組織部人員,小心翼翼地按住從桌上推過來的這張紙,禁不住手指都有點發抖。這張紙上還寫了一個標題——樂醫生行醫語錄:
阿卡最後說,權利之爭就是要置對方于死地的,對方是你的「敵人」,你也是對方的「敵人」,反過來說,這東西屬於你的,同時也屬於他的,才會有紛爭,才會有事情發生。
監察室人員說的藥名很簡單,但也很有指向。問,蒲黃、血竭、五靈脂三種葯到底有什麼用?有多少用?用的效果怎樣?樂醫生心裏咯噔了一下。對於中藥,他真是太了解了,就像了解自己的腳指頭。他可以從中藥的來歷說起,說到《黃帝內經》,說到《本草綱目》,說出藥名的寓意,說出葯的性味,說每一味葯在方中的作用,入這個方治什麼,入那個方又治什麼,他可以把中藥的故事說上三天三夜,但現在不是他講故事的時候。他掂量著問題的分量,光是說三種葯,不知是什麼動機。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是單獨的用處還是合在一起的用處?監察室人員說,單獨的,合起來的,我們都想聽聽。樂醫生說,單獨是解痛散瘀,合起來也是解痛散瘀,看用在什麼方上。監察室人員問,那你一般用在什麼方上?樂醫生說,那我就記不得了。監察室人員笑笑,這是他們料想中的結果。
青島機場離青島市區較遠。樂醫生下了飛機,跟著人群緩緩地往外走,正想抬頭找接站的牌子,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的手機一向都設在震動,不是他不想被人打擾,而是他不想打擾別人,他最討厭倆人說話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無論誰響都是不合時宜的。接,說話就會停頓,情緒就會遊離,重新坐回來時,常常找不到繼續的方向,索然無味了。震動就有了主動權,可以不理它,任由它,可以暗暗把它掐掉。現在,這個手機是誰來打擾他呢?他打開手機一看,是本命年簡訊!他不知道這些簡訊的發送有沒有規律,是每月一次?半月一次?還是有事就來?跟現實遙相呼應?要這樣,那真是有上帝了。他懷著複雜又企望的心情摁出內容:
樂醫生有些納悶,但覺得柯依娜的話還是對的,既然簡訊有好有壞,好的暫且不說,壞的總要有個破解的辦法吧,否則,就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他感嘆這些「知識」的深奧。
那個本命年簡訊還堅持著來,倒是挺講信用的,訂的是一年,它就把一年發滿。就像前面說的,像長了眼睛似的,樂醫生的仕途告一段落了,它也就不再提仕途了。提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什麼工作得心應手啦,什麼從商宜守不宜攻啦,謹防在異性身上擦出火花啦,適時的請客會讓人緣更佳啦等等,放之四海而皆準,就和沒說一個樣。但有一點是對的,說的都是文事,沒有說拉板車要注意腰啊,出海打魚要看天啊之類。
樂醫生抽回手,穩住氣息,平和地不動聲色地告訴柯依娜,你懷孕了。
你和比你大許多或者小許多的人有過性接觸嗎?有什麼不同的感覺?
白湯在醫院的檢驗科工作,主要任務是瞄了靜脈抽血。每天一早,脫了赤膊,白大褂一罩,拿了針筒和藥棉,往伸進窗口的手臂一戳,乾淨利落。許多人懷疑他這麼粗的手臂怎麼能做這麼細緻的工作,這個絕對可以放心,練過健美的手一點也不會抖,他抽血的特點就是穩准狠。
主訴:經前乳痛,心情煩躁,持續三年。
樂醫生是最後一個被叫進會議室談話的,這種談話其實只剩下了照面的意思,定論應該早已有了,因此,樂醫生顯得格外輕鬆,絲毫沒有一點見官的拘謹和局促。在這之前,組織部還要他準備了一份自我介紹,他沒有在介紹上多花心思,他覺得這個已經不重要了,一切印象,經過前面的考察和談話,早已根植於他們心中,根本用不著他再去美化自己。於是,所謂的介紹,也就成了樂醫生羅列自己醫學成果的文字,差不多等於報書名了。
樂醫生說,穿了,但我沒覺出它有什麼神力。
就在這年的十一月(也就是皇曆上所說的日子),組織部突然提出要在衛生系統進行民意測驗,也就是海選三醫院副院長的候選人。衛生系統有十來家醫院,但只有號稱三大醫院的一醫、二醫和三醫是縣處級編製,所以,院長的任免得由組織部來操作。樂醫生是老老實實看病的人,靠本事和態度吃飯,在組織部和上面都沒有熟人,也就是說,他沒有什麼路好跑,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然後,他坐在桌前把昨天就排下的病歷都翻了翻,想一想,作為自己情緒的預熱。等八點鐘一響,他的徒弟——一般都是些實習的女學生,在他示意下打開門,把早已候在外面的病人讓了進來。
多少年來,樂醫生是第一次這樣接診病人,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就那麼兩個人,這麼近的距離,似乎還不光是看病,還談得很深入,他這是桃花運嗎?他覺得不是。那麼,柯依娜是一個純粹的病人嗎?他覺得也不是。對於病人,他除了熱心,專註,是沒有其他感覺的。但對柯依娜他有感覺,他承認在她進來的那一刻起,他有一點點喜歡。難道僅僅是歡喜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病源?歡喜她的話題?歡喜她會幫助自己完成一本不同尋常的書?他真是這麼純粹和專業?不那麼簡單吧。現在,診室里很靜,這個話題讓倆人都感到了尷尬。正不知怎麼調和的時候,樂醫生的手機響了起來,震動讓倆人都嚇了一跳,也把僵著的氣氛扭了過來。樂醫生打開手機喂了一聲,好像是聽到了什麼重要的信號,他馬上用手指了指,示意柯依娜別出聲,安靜。樂醫生噢噢地應著,不斷地說好好,說現在沒有病人,說正準備下班,說我這就去。
阿卡不像一般意義上的收藏人,他對自己的收藏並不避人,他喜歡炫耀自己的收藏,也許是他的收藏太個體了,他不用提防別人的比拼。他家裡的陳列室很簡單,布置得非常別緻,三個牆面都是巨幅噴繪畫,一律的戰爭場面,有滑鐵盧的,有諾曼底的,有攻克柏林的,然後是一排排柵架,擺著神形兼備的militaryfigure——一種關節活動自如、嚴格按人體比例製作的小人,也叫兵偶。他們的衣服裝備都和實物接近,武器的材料也是真的,可以拉動槍栓,可以拆卸彈夾,兵種也五花八門,從中世紀騎士到現代化狙擊手。阿卡說得唾沫橫飛,說到興緻處,他拿起一個穿白裙戴絨帽拿長槍的兵偶說,這就是拿破崙時期的法國步兵。這個系列里還有蘇格蘭步兵、英軍士兵等,相互都很像,擺在一起,不是研究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海選在組織部幹部處的主持下進行,時間很短,先是講了海選的意義,講了三醫院的職位設置,講了年齡條件,聽不出暗示和傾向,滴水不漏。有人無所謂,一臉的嘻哈;有人豎了耳朵聽,生怕漏字;也有人在認真記錄,心裏的事兒絕不隱瞞。很快,一張張設計好了的「選票」發了下來。也像前面一樣,有人草草一畫馬上遞了回去;有人在抱頭遮眼斟酌;也有人抬頭在會場里掃射,到處找人,找到了就微笑,示好,好像在說,我這票投你。這些,坐在後面的樂醫生都看在眼裡,他這才知道,測驗,不是想象的那樣板上釘釘,利益和關係都會起著作用,是可以操作的,他現在最怕的是,七弄八弄,票數一分散,一點也看不出誰強誰弱,把組織部給弄糊塗了。
你覺得做|愛是純粹的性行為,還是有別的心理在作祟?

現在,樂醫生已經走馬上任,就像前面說的,該怎樣還是怎樣。但說句老實話,他一點也不振奮,一點也不上心,沒有一點翻過身來的得意,反而覺得灰溜溜的。學習開會,要他去坐一坐的,他就帶了個軀殼去,坐無聊了,顧自就瞌睡起來;班子商量事情,他都沒有意見,哈哈的應付,真的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不過,婦科他還是要看的,這是他的生命,他把自己每天安排一個半天,美其名曰:專業不能荒疏。看看熟悉的病人,摸摸各種各樣的脈象,偶爾也開句玩笑,當然不是「頂到痛不痛」這樣的直白。穿衣、毛筆字、做記錄,還和以前一樣講究,這是不能丟的。碰到柯依娜之類的病人,他還會很高興,不過會稍許謹慎一點。更多的時候,他會想起退休,真奇怪,他以前從沒有想過退休,覺得它離自己很遠,現在卻巴不得退休馬上到來。甚至都渴望自己走路時被汽車刮擦一下,把他的腿稍稍的弄個骨裂,不要弄斷,他好名正言順地在家裡待著。這樣最好。

十二

還有假如,假如那張方就是柯依娜的,假如柯依娜和樂醫生有一腿,假如這孩子是樂醫生的,樂醫生怕事情敗露,怕日後麻煩,怕影響家庭,怕毀了前程,他偷偷在葯里做了手腳,那樂醫生就不是醫生了,而是克格勃了!
樂醫生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的驚訝讓他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抑制不住地又翻看了一遍。應該承認,簡訊是說得準的,如果按看不見摸不著是老是少都不知道的前提說,還不是一般的准,而是相當的准。他目前的一切,其實正如簡訊說的,運勢平平,不好不壞。如果拋開看病的熱鬧不說,他的確也就是這樣。每天上班下班,除了擁有病人,他幾乎什麼也不擁有。好不容易有了個仕途的說法,又生了阻滯。尤其是後面那兩句,就像是在總結他似的,他如果暴跳如雷,如果意氣用事,如果指桑罵槐懷疑這懷疑那……他甚至可以躺倒不幹,讓看不了病的病人去圍著醫院,借病人的影響去要挾醫院,也不是不可以的,那樣的話,也許事情早就弄僵了。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去組織部解釋解釋婦科的特殊性和婦科的不容易。僅此而已。當然,他也從簡訊中看到了希望,他這事還沒有「拍死」,只是進度放慢。一時沒有進度,他就好好的享受青島的會議吧。
假如你可以任意選擇,你喜歡什麼樣的性|伙|伴?
因為走紅,樂醫生反而小心了。他在想,在自己一切都順境的情況下,會不會有他沒經歷過的、心裏沒底的東西突然出現,令他猝不及防?所以,他需要有來自外界的提醒和忠告,好讓自己心裏早做準備。
阿卡玩兵偶最過分的舉動就是將自己一輛本田摩托和人家換了一個希特勒。希特勒多少錢?如果有價頂多也就幾十上百;摩托多少錢?少說也要一兩萬吧。但阿卡換得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當時,阿卡手頭的德軍系列只有一個黨衛軍,還是個少校,沒有紅領章的。希特勒是這個系列里的極品。據說,它的面世曾引起世界各地反戰人士的強烈抗議,甚至導致了一位波蘭籍猶太人的當眾自焚,生產馬上取消,因此,希特勒兵偶的存世量很少,就像中國郵票中的大龍票。
組織部並沒有因為樂醫生的解釋而冰釋了對他的看法,在他們看來,無論出於什麼理由,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針對什麼人,說這些語錄都是不合適的,都有什麼什麼之嫌。

最漂亮的要數美國藍鳥飛行隊,黑衣、藍褲、黃頭盔;戰地記者也不錯,攝影馬甲、攝像機、手提電腦、腰包、風鏡;法國空降師有點裝腔作勢,紅色貝雷帽、軍綠迷彩服;布希飛行員更誇張,根本就不是從實戰出發,完全是為了好看,是為了紀念布希連任專門設計的,非常精神。
樂醫生當然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中醫,四十八歲,在第三醫院,像他這樣的中醫並不多。如果他是位外科醫生,是動手術的,人家也許會說,他眼睛是好的,手是不會抖的,勇氣也是有的,就是經驗一般般吧。但他是婦科醫生,又是個男的,那麼,他這個年齡就是他這個科目的優勢,他思想活躍,還有身體力行的能力,不是說他可以在婦科胡作非為,而是說他的分析和琢磨正落在時候上,因為和他年齡相對應的是婦科病的熱鬧期,他工作在自己的黃金時段,也活動在女人的節骨眼兒上,挨過五十,有婦科病的女人也差不多寥若晨星了。
你是無師自通還是從哪裡學來的?
這回樂醫生笑出了聲來,笑聲突兀,引得一旁的馬勃怪怪地問,你看見什麼啦?樂醫生說,沒有,是覺得說得有趣。馬勃湊過來說,是什麼有趣的東西讓樂醫生如此動容?樂醫生就把皇曆指給馬勃看,馬勃也笑了,說,樂醫生要是被麻繩綁著,我們就早下十八層地獄了。樂醫生也覺得這皇曆說得有點離譜。
你喜歡一夫一妻制還是喜歡夫妻之外另有情人?
還有就是練健美的白湯。醫生和健美本來有點格格不入,但白湯就是練了,還不是一般的練,是講究細節的練,嘴裏掛著的都是肌肉,斜方肌、四頭肌等,這還算淺的,你聽說過「紐扣肌」嗎?就是胸肌內上角的那點肌肉,練好了,就像軍裝碼齊了風紀扣。他喜歡在家裡練,一般不去健美館,他不喜歡那種赤|裸的場合,也許他心底里覺得自己是個醫生,覺得穿三角褲在鏡前比劃的樣子有損自己的形象。他的書房就是他的健身館,裏面擺了大大小小的杠鈴啞鈴,一條結實的長凳,各種強力橡皮,內行人知道,就這些器械,練什麼肌肉都綽綽有餘了,就是缺了一項練背的。白湯說,門框上的氣窗就是,有事沒事抽幾下,做引體向上,練背最好。
柯依娜那天說的是自己的手|淫,她沒有說自己的婚姻品質,沒有說自己性生活的質量,沒有說自己丈夫的行為能力,一般像這類話題都由上述原因引起、生髮。
你一般手|淫多少時間?
公示的檔期是七天,公示到期,如果一切順利,再調整交接,樂醫生也許就走馬上任啰。所以,這段時間,他相對是比較安閑的,或者說是沒什麼心思的。科室里,他懶洋洋地做著交接的準備,但不能太著急,不能讓人看出急於想離開的高興,畢竟婦科是他的娘家。院長那邊也不宜走得太勤,不要有明顯的目的,特別不要有媚意。行政樓里的各位,見面多打打招呼,往後就要在一個樓里進出了,不要讓人覺得自己是闖入者,早點打好融洽的基礎。樂醫生感慨,畢竟是身份不同了,考慮得小心了,周全了。
高潮的瞬間你身體有何反應?
樂醫生看過之後拿過處方紙,略做思考,潤了墨,工工整整地寫道:
每天早上,樂醫生七點鐘就從家裡出來,他的家離醫院不遠,就隔著那麼三四條小路,他喜歡在這個時候走上半小時。他覺得中醫在有些行為上就得純粹,比如走路,比如穿衣,穿著中山裝改過的本裝和立領,不緊不慢地優雅地走路,最能體現中醫的氣質和風度。他走路也不是單純的走路,可以說是在運行,眼觀六路,耳聽九九藏書八方,那是在鍛煉神志;意守丹田,那是在修養臟腑;手握拳腳著力,那是在運動經絡血脈。待走到醫院,樂醫生臉也紅了,身也熱了,有細汗從竅里緩緩滲出,無異於打了一套楊式太極,那個愜意啊。
走出行政樓,樂醫生碰到了烏鋼,他情不自禁地說,今天真是邪了門了,想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件事情出來。烏鋼說,什麼事?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行醫語錄,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烏鋼說,什麼樣的行醫語錄?都說了些什麼?樂醫生簡單回顧了一下,說,要是早知道有這麼一手,我也早做些準備,不至於當場這麼被動,等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真是糟糕透了。烏鋼想了想,很有經驗似的說,這次你的事要是黃了,也許就黃在這些語錄上。樂醫生說,不會吧?這事有這麼嚴重?不就是一些語錄嗎?烏鋼說,我說你書生吧,你還不信,這事就是這樣。你要是個醫生,你原地踏步,你醫術好,你說話隨意點,都沒關係。你要是進班子了,當幹部了,就不一樣了,就要用幹部的標準來衡量你。你不是看婦科嗎,人家就會順著婦科的思路去想問題,看婦科說這些話,就是德出了差錯,這後果就嚴重了,你這幹部還上得了嗎?樂醫生被烏鋼這麼一說,心完全就不是心了,像被機關槍掃了一陣,蜂窩一樣,都是洞孔。
樂醫生對白湯有自己關注的內容,他不是喜歡鍛煉嗎?他的身體到底怎樣?許多人說白湯是花拳繡腿,沒有真功夫。這個樂醫生不這麼看,道理很簡單,花拳繡腿也是下工夫練的。功不是深淺的問題,而是境界的問題。他感興趣的是白湯的性|欲,這和他接下來研究的內容有關,中醫最講究協調和平衡,白湯的力量傾注于肌肉了,也許他的性|欲就塌陷了?男女之事最能說明平衡問題。
阿卡像一個解說員,邊走邊講,時不時對某個兵偶評點一番,他說,二戰期間的兵種最有講究:美軍機槍手扛的是ca4機槍;德軍空軍配有全套的空投裝備;第二騎兵團穿的是綠色野戰制服、黃色馬褲、黑靴、真皮y帶、真皮彈藥包、真皮馬具;黨衛軍先鋒隊是ss制服、木柄金屬管的k98步槍;北非英軍特種部隊穿的是可收放式短褲,附帶碗式金屬頭盔。阿卡說,這種可收放短褲就是因地制宜的產物,熱了就收起來,防蟲子就放下紮好。還有美軍通訊兵也很有風範,白圍巾、大風鏡、防毒面具桶等。
她說,和你談話讓我感到著迷,我能夠按照事情的真相來表述它,不用隱瞞、省略、替代、借喻。我以前覺得不說這些話是對的,現在我知道,不直接說出這些話是不對的。以前都是同性在傾聽這些,我覺得沒有用,因為同性往往從經驗出發,往往自以為是,往往聽怪不怪,甚至做出為虎作倀的解釋,為男人所喜好的解釋,其實我們不需要這樣的解釋,而真正需要來自男人方面的反饋,我非常感謝男性的傾聽,需要有男人介入的一起探求,才是真正的探求,而不是女人自己在消受和掙扎。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機,果然又是本命年簡訊,說:
你平時是一個人睡覺嗎?還是兩個人?
三醫院有七八個婦科診室,兩個西醫,五個中醫,還有一個人流室,都是清一色的女醫生,唯獨樂醫生這裏需要排隊。這是個很怪的現象。按理,應該是樂醫生診室門可羅雀,而女醫生那邊,因為性別的坦然,更容易車水馬龍。但那些女病人就是不顧及女醫生的面子,就喜歡把號掛在樂醫生的名下。當然,也不是說女醫生就一點生意沒有,總有熟人介紹的,總有等不及的,總有隻續個處方的,女醫生們大有生不逢「性」的感覺。二〇〇二年,樂醫生被省里定為點名的專家,醫院把他的挂號費提到了一百元,明的是想做做品牌效應,暗的是好心,想勻一些病人給其他診室,別弄得累的累死荒的荒死,但病人們不在乎幾個錢,在乎感覺。她們喜歡坐在樂醫生面前。初來乍到的會以為這個男醫生一定會不恥下問,一定會問得非常仔細,看病最喜歡仔細;而經常光顧的則喜歡聆聽,喜歡輔導,她們要的是一次美滿的、溫暖的、絲絲入微的、不同尋常的交流,這一點,性別的差異正好顯示出它的優勢來。有病人說,看樂醫生的打扮心裏就舒服,看他寫的病歷更是一種享受,不信,挑一個病歷給你看看:

熟悉之後,樂醫生也慢慢摸出了她的規律,她都是星期五來。柯依娜說,這天她老公三班倒,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夜裡還值班,他一天都不在家,我非常自由。樂醫生問,你平時不自由嗎?柯依娜說,也不是不自由,在一起看著煩,唯有這一天是真正的眼不見為凈。樂醫生沒有問起她老公的脾性和工作,按理,這和他治病相當有關。但他不是個愛打聽的人,尤其是別人的婚姻,況且,她老公和他們的談話沒有關係,他們現在談的是「性和性別」。如果柯依娜的談話涉及到婚姻,那他也許會停一停,分析一下婚姻的原因。
樂醫生勉強鎮定自己,說,我現在只能告訴你,這些話我也很熟,似曾相識,但在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我不能回答你們,這事得容我想一想。
因為心裏有計劃,樂醫生在談話的策略上有了一點小小的變化,改以前單純的傾聽,為適時的有分寸的配合,他把交談有意無意地過渡到引領,話題也相對地集中起來。現在,他們採取了互動的形式,有問答,有思考,有分析和追問,目的只有一個,把話題延伸下去,讓研究成立起來,讓書更有看頭。這段時間,他們談論的是「性的意義」、「性的認知」、「性的立場」,他是這樣整理的:
你喜歡性行為開放還是限制?
現在,樂醫生特別想看看監察室桌上報紙蓋著的另外一些語錄。是什麼格式的?寫得像散文還是像詩歌?是長句還是短句?他是個善於分析的人,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科研習慣,他想通過這些語錄的書寫習慣,去判斷它是哪裡來的?它的主人是誰?是做什麼的?是善於寫公文的行政人員?還是善於開藥方的醫生?他本來不想分析「敵人」,但他的「敵人」太惡毒了,居然使用了這麼卑鄙的手段,差點把他給害死。他不知不覺地湊身過去,他當然不會伸手去揭那張報紙,去搶那些語錄,他還不至於失態到這種地步。但他突然問有了一個新的發現——那張文摘報的中縫裡有一則奇怪的廣告——你想知道你的本命年生命運程嗎?移動撥出生年月日至五個一,聯通撥出生年月日至五個二,及時解答你的命運走向。
樂醫生想不出有什麼佳境好入的,也就沒在意這次的簡訊。

總之,本命年簡訊,樂醫生覺得還是很有意思的,會經常地反芻出來嚼嚼。現在可不是當「嚮導」用了,而是當故事講了。那天去請教馬勃的時候,他也把簡訊講給馬勃聽,他講得一環一扣,環環相扣,有因有果,因果分明。馬勃吃驚地說,我們這些文盲信信還差不多,因為我們沒有其他的指點來源,你一個科學家怎麼也信這個?樂醫生不好意思,自嘲地說,我不是也沒有門路嗎?我不是也無助和無奈嗎?馬勃說,你也病急亂投醫啊。樂醫生說,我不是亂投醫,而是無意中發現一個導醫的。馬勃說,真有你說的這麼准嗎?樂醫生說,我也解釋不了。馬勃沉吟片刻,說,會不會是你身邊的人乾的?樂醫生狐疑起來,說,不會吧?馬勃說,那怎麼會說得這麼准呢?是不是有人一直在暗中窺視著你?玩弄你,惡搞你,搞得你暈頭轉向,疲於招架。樂醫生不相信,說,我身邊的人哪有這等本事?馬勃反問,他們的本事你都一清二楚?樂醫生啞然。

十四

他怎麼會玩兒電腦?什麼時候玩兒上的?樂醫生一概不知。那天樂醫生送給他一本《婦科千例醫案集》,他拿在手裡看了半天。中醫不同於西醫。西醫內科和西醫婦科可以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中醫就沒那麼嚴密,幾味藥用來用去,甚至說還有點旁通,像中醫內科的積鬱和中醫婦科的積鬱,醫理上就相差無幾,要治,也都是解郁。樂醫生開始以為他是在看內容,就說,我的醫案比你的醫案好看得多吧。烏鋼說,是啊,我們的對象不一樣嘛。我的對象看著鬧心,叫我吃我也不敢夾;你的對象豐富多彩,天天像看西洋鏡啊。樂醫生說,也沒你說的那麼容易,哪一天身邊不是戒備森嚴的?烏鋼說,具體實施也許是有點困難,但過過嘴癮還是比較自由的,你們婦科不是有一句著名的話嗎?怎麼說來著?樂醫生接應說,「頂到痛不痛」。烏鋼說,對對對,頂到痛不痛。說著倆人嘿嘿的會心一笑。
就這樣,樂醫生在猜測簡訊中挨過一夜。
我是偶爾發現自己身體漂亮的,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個話題。我熟悉自己的身體,但從來沒想到「漂亮」這個詞。我不會照鏡子,對鏡子沒有感覺,我看鏡子里的自己,就好像在看別人,我也不是在欣賞她,而是在偷窺她,我不敢看,我會慌張地趕緊避開。
這是樂醫生後來收到的本命年簡訊,從藥方被揭露那天起,不,是從馬勃教導他的那天起,他已經下定決心不看這些簡訊了。這些簡訊字字鑿鑿,但終究救不了他的事,他也沒能力補防,他的運勢在反覆的提示中只顧下滑,他已經對它不屑一顧了。他囑咐自己堅決不看,看看狗生(奇怪,他怎麼會說出這麼粗俗的話,他是被氣瘋了)。這一條是他在無意中翻出來的,也許被他壓了好久了,也不知從哪裡說起,說的什麼廢話,他苦笑了一下,鄙夷地說,都是無稽之談。
作者簡介
經常來找樂醫生看病的,是一位名叫柯依娜的病人,三十五六歲光景,人像她名字一樣漂亮,確切地說是風流。她喜歡下午五點鐘來樂醫生這裏,基本上都是這樣。這個時候,樂醫生的病人也看得差不多了,眼前的徒弟也準備起身收拾,而樂醫生則正在埋頭整理筆記。他有及時做筆記的習慣,就像財務報表那樣日清月結。每天的病人很多,像陰|道炎、月經不調之類的,樂醫生當然不會再去回顧,但一些特殊的病例、疑難的病例,樂醫生絕不會輕易放過。他要把病的過程寫清楚,要把自己的想法提出來,用做教科書的態度做著記錄。他前段時間出的《婦科千例醫案集》,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許多人抱怨自己沒有碰到好的病人,感嘆自己做不出好的績效,其實他們忽略了一個最最簡單的功課——日常的記錄,日常的思考。樂醫生最懂得業精於勤、集腋成裘的道理。
你平時手|淫嗎?
柯依娜二十分鐘后回到了醫院,她給樂醫生帶來了一個精美的紙盒——兩條紅褲頭。柯依娜說,本命年是要穿紅褲頭的,且一定要妹妹送的才有效。你沒有妹妹,我就將就著做一回吧。樂醫生稀奇地看著紙盒,笑著說,噢,還專門有本命年褲頭啊?有什麼功效?柯依娜說,保佑你逢凶化吉嘛。又補充說,可不能穿兩件紅的,比如你穿了紅褲頭,其他的什麼紅圍巾呀紅背心呀就沒有必要啦。這就是破解的招嗎?樂醫生暗暗責備自己本命年知識知道得太遲了,和柯依娜的溝通也太晚了,民間的一些傳統知識自己平時也太不注意了,不知現在補還來得及不?
但病還是要看的。這是他的根本,不看病,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道理樂醫生都懂,心裏卻分明是亂了。人是禁不得政治來騷擾的。樂醫生覺得最近自己的耐心明顯少了,不願意和病人多解釋了;脾氣也大了,病人不幹凈,他會忍不住訓斥一番;最具體的是他一貫講究的藥方也寫得亂了,飛得像蠅蟲一般;還有,下班也急於往家裡趕,整理筆記也沒有心思了。
在醫院,樂醫生比較要好的朋友有三個。他喜歡他們,是因為他們都有著特別的情趣。
樂醫生還是惦記著組織部那邊。組織部也好像在故意磨礪他的意志,就是沒消息,而且氣還沉得很,去的、留的、上的、下的,都沒有動靜。這時候,樂醫生覺得自己即使不在意仕途,也要在意自己的面子。他的面子可不能這麼小,他要裝出散淡的樣子,無所謂,不要讓人家看出他老是在惦記,不要讓議論的漩渦形成起來,像這類事,一旦形成了議論中心,就會什麼話都出來了,他要讓別人沒什麼話好說,他要淡離出去,找個地方出去散散心。
樂醫生坦白地說,有事,但現在好像過去了,無所謂了。
但是,現在要他放棄,他也是不肯的。放棄算什麼呢,鳥兒將死也要哀鳴幾聲。況且,這種語錄,理解和不理解是差別很大的。理解得好,會說他思想走在前沿,病看得開放。理解得不好,會認為他是在挑逗和引誘病人,就和作風掛上鉤了。就算是作風問題,樂醫生覺得,這還是可以申辯的,圈裡有一句話說得很哲理,叫「在火焰上舞蹈」,婦科就是在火焰上舞蹈。你要是不敢跳,美麗就無從談起,就與你無緣;你要想跳得美麗,就可能灼傷了雙腳,甚至被燒為灰燼。
你一個人睡覺舒服嗎?會不會想著身邊應該還有另外一個人?
樂醫生想不出什麼辦法去補救這些。想想,自己也真是沒用,也許自己根本就不是這條道上的人,不知道往哪裡使勁。他想聽聽馬勃的意見,就是那個打火機小業主,他沒有多少文化,但往往對事物的認識最接近本真,說話最能說到精神上。樂醫生也喜歡和他說話,因為身份的懸殊,他們說話沒有負擔,口無遮攔,往往都是真話。馬勃說,樂醫生,你去想這些事本身就非常可笑。你根本就不用理它,你還怕把你的醫生給吃了,你就做你的醫生,看你的婦科,比他爸還大。告訴你樂醫生,知識分子是有尊嚴的。不像癩皮狗似的我們,我們說得好聽點是能屈能伸,知識分子是精英,就只能伸不能屈!樂醫生沒想到馬勃會說出這麼一番話,說得這麼好,自己真是白讀了這許多書。前面的日子,他確實也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澄清,想到洗恥,想到身份和顏面,就是沒想到骨氣。他品味著馬勃的話,以他對馬勃的理解,馬勃說的尊嚴不是聲張,也不是爭取,甚至不是抗議,而是不屑!
樂醫生想,好在從政不是我的強項,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想官想瘋了呢。
那天,樂醫生在朋友馬勃家,就對一本皇曆產生了興趣。馬勃是個小業主,經營著一家打火機工廠,由於狀況不佳,就特別在意忌宜之類的提示,茶几上長年累月放著皇曆,出門辦事自己給自己先問上一卦。樂醫生坐著沒事也就隨手翻看起來。也許是真的心裏有事,他不知不覺想看看自己的運勢走向。他生於一九五九年,於是什麼都不看,徑直翻到豬肖條目。豬肖的解釋一般都大吉大利,都是說這人怎麼安逸,怎麼富貴,偶爾也有說遇事剛愎自用和用錢大方的,還有說,此人若是什麼什麼血型,定大有作為,不是領袖就是恐怖分子。樂醫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很自然就暗想起自己的血型來。他從來沒驗過血,也沒有挨過任何手術,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血型,他覺得知不知道都沒什麼意義,對血型能概括性格一說,他覺得有點荒唐。這樣輕描淡寫地翻著,繼續往下看,反正都是好話居多,最多的就是為人謙和、心地善良之類空洞的概括。但突然,在十一月運程一欄里,內容有了一個急轉,出現了不吉的信號,說有「麻繩捆綁全身,一層層纏繞,繭一樣縛著,暗無天日數月」,還不是一般的難受,「似有千斤重石壓著,翻身極難」。
還有,抑或這「敵人」就是樂醫生自己呢,是他自己心裏生出了「敵人」,這個「敵人」就是虛榮、貪婪、不安分、不平和,於是,「敵人」就像敗壞的細胞,在他心裏惡性繁殖,蠶食著他正常的精神和肌體……
還有消息傳來,說組織部已準備放棄樂醫生,說他的事情太多,且都是麻煩的事,讓這樣的人上去,今後的麻煩會更多。樂醫生自己倒霉是罪有應得,組織部如果選錯了人,那就是有眼無珠,就是工作失誤。長痛不如短痛,放棄,都沒有事,大家都省心。樂醫生聽到這些,心都涼了,徹底失望了。
正好有個會議他可以出去,是全國的婦科年會,在青島開。他是正式的受邀代表,而且他知道,中醫婦科受邀的人不多,鳳毛麟角。要是在往常,這樣的會他也許不會去,他的病人太多了,看不過來,有些病人已形成了規律,打亂了她們不好,他自己也怕打亂,沒有大不了的事,他一般不隨意走動。而這些年會,除了會會朋友,很少能聽到建設性的報告和正兒八經的研究成果,他知道,真正的成果一般都是在背地裡悄沒聲息地出爐的,至少他是這樣。但這次他想去,哪怕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聽,就窩在青島睡幾天也行。於是,他跟醫院請了假,寫了張字條,小心翼翼地貼在診室門口,告訴病人,他要出遠門了,有幾天不在,望各位見諒並相互告知……
她說,和你交談我懂得了許多,懂得了女人的責任和權利,懂得了自己應該有自己的性生活,而不是等待男人的恩賜或低三下四地去取悅男人。我以前有許多想法,但一直不知道對錯。我是和其他女人的交談中發現自己的差異的,我感到孤獨,有一段時間,我甚至都不敢提自己的要求,怕別人說我賤,說我有畸形的性傾向。https://read•99csw.com
他說,性是一切之始,一切之終。也就是說,任何事物的起因都有性的因素,我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性在驅使。性和人類發展息息相關。
最後還有附加的,像歌曲中的副歌:「平時注意交通規則,最好不開車;外出公幹易遇桃花,指數八點五。」
她說,我很感激遇上了你,很慶幸你能傾聽我的說話,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方面的話題,我最好的朋友問我,你的性生活怎麼樣?我從來不敢說不好,好像說了不好我就是有問題,要麼是我要求太高,要麼是我不正常,它像一個重擔一樣壓著我,久而久之,自己也認為,把這些話題隱藏起來是對的,是對生活、婚姻、丈夫的忠誠。
哪種體|位更容易讓你達到高潮?
他說,這不是女人的生理屈從,而是男人的文化壓制,什麼時候把男人的性意願改變成男女共同的性意願,女人才算真正的得到了解放。
回到醫院,樂醫生馬上被太多的病人包圍起來,她們歡呼雀躍。這是多麼受病人愛戴的樂醫生啊。這種情形,如果想歪了,該是多麼下流啊。叫人看了怎麼不眼紅呢?
樂醫生跟在阿卡屁股后看得眼花繚亂,但他並沒有完全進入,在這樣的參觀和聆聽中,他的腦子裡始終閃現著一個問題:在戰場上,誰是「敵人」?怎麼辨別「敵人」?阿卡告訴他,衣服、帽子、武器都好偽裝,但往往忽略了鞋子,就像這些兵偶,衣服千差萬別,但鞋子卻大同小異。我覺得關鍵在於怎樣理解「敵人」。樂醫生說,這話怎麼講?阿卡說,我這話沒有針對性,你別在意。用我們的概念來說,「敵人」總是醜陋的,猥瑣的,沒有精神力量的,心裏沒有定數的,但這麼一支漂亮的部隊,他們軍歌嘹亮,他們步伐整齊,他們亮閃著刺刀和鋼盔,威風凜凜的,他們會認為自己是「敵人」嗎?不會。每一支軍隊都有它神聖威嚴的形象定位,這不僅是為了震懾對手,也是為了鼓舞自己。他們都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現的,否則就不能作戰!
你做|愛一般喜歡什麼體|位?
樂醫生認真地聽著,他沒有笑,他怕笑會被她誤解,誤解為猥瑣,他只是埋頭做著筆記,文字沙沙的由少變多。偶爾,他也會抬頭看一眼她,但眼神是同情和誠懇的。這一天,樂醫生沒有和柯依娜多說什麼,他想,這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雖然結過婚,但實際上完全被性蒙蔽著,她對性的認知程度,就像小孩子一樣低級,他無論怎麼說都是深奧的,都有引誘和教唆之嫌。他想,他就是傾聽最好,她如果真是一位傾訴型的病人,那麼,最好的治療就是傾聽。
他首先說到他和同事的關係,他說大家關係很好,沒有糾葛。那為什麼關鍵時候會出現舉報呢?樂醫生把原因歸結于自己太順太快的緣故,他的榮譽太多了,他的待遇太好了,現在又有個位置在等著他,人家想爭都爭不到呢,他卻多得已經壓身了,憑什麼呀!他把這種舉報歸結於心理不平衡造成的,不是深仇大恨。他真的不想猜忌,不想抱怨,不想讓組織部覺得他是個鼠肚雞腸的小人。
到了十一月下旬,那次突然襲擊似的海選有了結果,像樂醫生自己感覺的那樣,他應該是最好的。現在,一張「幹部考察通知書」貼在了醫院行政樓的告示欄里,非常的醒目。
樂醫生沉浸在這些美好的筆記里,覺得渾身通透,覺得心裏甘甜,覺得自己日前上心於仕途真是非常好笑,婦科的追求是多麼有意義啊。當然,現在看來,這些談話還過於理性,這一點樂醫生不怕,他已經注意到柯依娜每次來時的情緒,這些情緒後面肯定有精神誘因,精神後面肯定還有「灶」,要是把她的情緒和談話結合起來,再分析她的精神,也許就會有很多新的發現,這樣的「灶」就會顯得很有價值。
你做|愛時會想些什麼?
他去的是組織部的監察室,不是考察時的幹部處。幹部處是發現和提攜的,監察室則是詢問和調查的,樂醫生有些感慨,深感仕途的複雜和艱辛,就隔了那麼幾日,就那麼幾條語錄,他就得從另一個門裡進出了。不過,他今天心情很好,他是想通了才主動要去的,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就是仕途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他也要把語錄說說清楚。這是他的態度。
其實,當天晚上的電視上,播音員已經在播報名單了。誰誰誰,什麼學歷,現任什麼職務,擬任什麼職務。樂醫生坐在電視前全神貫注地聽著,聽一遍怕有什麼遺漏,又換到別的頻道再聽一遍。
「運勢急劇逆轉,不如意接踵而至,這個月有地喪、披頭、災煞、地解、喪門等不祥凶星光顧,工作節外生枝,險惡莫測。」
他說,我們以前對女人的性行為和性活動要求太苛刻了,男人要求女人貞潔,強調自己的初夜權,但心裏又非常主張一夫多妻。而女人除了丈夫,就不能有其他的性活動形式,女人的性|欲、性行為、性活動只能依賴在丈夫的性興趣上,是以丈夫的滿足為自己的滿足的,這是非常野蠻的。
是為了討好對方?還是為了安慰自己?
王手,浙江溫州市人。寫小說多年,作品散見於《收穫》、《人民文學》、《鐘山》、《山花》、《作家》等刊,部分作品被轉載和入選年度選本。小說《軟肋》入2006年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現居溫州。
真正的「敵人」是那些級別一樣的,瘦肉型的,還沒開發的,這種人要認真狠起來,一下子就趕上了,就是你的「敵人」。樂醫生被說得一愣一愣的,不過也稍稍的有了頭緒:「敵人」是隱蔽的,不動聲色的,多少有痕迹的,有潛在威脅的。這說法和烏鋼的有點接近,又不完全一樣。
第二天,果然有組織部監察室人員來了電話,說得很客氣,說有個問題想諮詢一下。諮詢什麼呢?幾個藥名。是覺得藥名不解?還是覺得藥名好聽?中藥的藥名是很有意思的,有些藥名就是一個典故。監察室人員說,是了解一下藥的用處。樂醫生當然很不願意,但還是去了。他不是怕事情反覆,但有點怕在某個問題上折騰,他去,至少能把握住問題,不至於在上面折騰。
樂醫生知道烏鋼最近又配置了一些設計軟體,他原先只有排版系統,現在又新添了兩個製圖軟體,Photoshop和Illustrator,再加上Coreldraw,用途更廣泛了。他還把電腦換成了蘋果機,越玩越瘋了。烏鋼說,他現在每天為報紙做一版新聞動漫,就是把新聞用動漫的形式做出來,很受讀者喜歡。他以前喜歡網路遊戲,現在喜歡電腦製圖,這個更讓人著迷。樂醫生把書稿拿給烏鋼看,烏鋼也被書的內容吸引了,一邊翻看,一邊戲謔著說,你真是一舉兩得啊。他覺出烏鋼話裡有話,怪怪的,不知是說他看了病又有了成果,還是說他看了病人又收穫了感情,還是說他成果和仕途雙豐收。算了,都是朋友,深究就沒意思了,他更願意把這當作一個玩笑,一笑而過,一笑了之。
「運勢平平,不好不壞。工作上偶生阻滯,致使它進度放慢。在這期間,切記保持冷靜克制,不要意氣用事,以免是非紛爭,愈演愈僵。」
值得欣慰的是,一些老同志、老醫生在為他奔走遊說,他們用自己的資格向組織施加影響,或者說傳遞著另外一種聲音,說樂醫生要是因為這些事上不去,那會是醫衛界的一個笑話。他感謝這些老人,他不知是哪些老人,是他的領導?他的師長?他們是看著他成長,看著他進步的,他們是過來人,他們知道進步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一件多麼好的事情,應該為他高興,為他推波助瀾。樂醫生想,這才是人之常情啊。人怎麼能夠放冷槍,施暗箭,落井下石,冒頭踩腳呢?
他說,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現在的性觀點是有傾向的,是以男人為中心為主導的。女人的存在,是以男人的感受為基礎的。男人可以說我要做什麼,我要怎麼做,我要什麼樣的結果,而女人要是這樣說,就會被認為很奇怪,很出格。男女在性的表述上是不對等的,不公平的,我們缺少一種對女人關照的角度。女人只有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出自己對性的要求,才算是真正有了平等的權利。
樂醫生趁這個間隙把柯依娜的「訪談」做做好,書名很討巧,內容也很新穎,眼見著有利可圖,衛生出版社趕馬一樣地催。他現在已和出版社達成了共識,按照讀圖時代的要求,把書做得活絡一點,最終說服他們,書的版樣由他的朋友烏鋼來做,做好了再發過去。
處方:加味逍遙散
樂醫生對當官一事確實不怎麼上心,根據他優異的表現,他要是有當官的念頭,早就向組織靠攏了。按照過去的說法,他只是個「白專」,而不是「紅專」。當然,樂醫生也不刻意迴避這件事情,當官是件好事,他主張順其自然,這杯酒遞到了他的嘴邊,他就順便啜一口吧。況且,這和他追求進步是不矛盾的,甚至是一致的。一個思想進步、醫術精湛、急病人之所急、工作認真的人,組織上應該看到他,應該最大可能地發揮他的優勢。如果一定要說樂醫生有什麼私心雜念的話,也不是沒有。比如,他早就跟醫院領導說過好多次了,要添幾台治療宮頸糜爛的激光機,以輔助塞藥和清洗,效果會更快更好。你猜醫院領導怎麼說,你們中醫怎麼也相信機器啊?樂醫生哭笑不得,深感自己的位卑言微。還有,治療不孕不育,第一步就要查一查男方的精|子,是活蹦亂跳的,還是缺胳膊少腿的,就得先把精|子拿出來。讓護士拿,不合適吧;讓他妻子拿,也不好看,醫院又不是淫|亂場所。再說了,一般有毛病的男人大多灰頭土臉的,沒有半天拿不出來。樂醫生曾建議醫院去買台采精器,把男人往上面一架,一運作,東西自然就出來了。但醫院說,這像什麼話,弄得醫院像畜牧場一樣。樂醫生想,要是他當院長,情況就不是這樣了,不要說一台機器,就是一幢大樓,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要說樂醫生有私心,也就是這樣的私心。
有什麼麻繩要捆綁他呢?樂醫生實在想不出來,心想,發展和騰達還差不多。
說起有事,樂醫生心裏的好奇又癢了起來。他把本命年簡訊和自己的事簡單說了說,柯依娜聽了也張住了嘴,驚訝地問,真的有這麼准?樂醫生說,我上次和你說你根本就理都不理。說著掏出手機,從頭至尾把一條條簡訊演義了一遍,指給柯依娜看。他還是那句話,第一,這些簡訊發給我,沒發給別人,我就覺得它准;第二,它說的都是正事,沒半句廢話,我也覺得它准;第三,它說的都對著步驟,像設計好了一樣,我沒法說它不準。這一下,柯依娜也當真了,問,那你現在在迂迴中漸入佳境了嗎?樂醫生笑著說,還沒呢,我不知道能不能漸入佳境。柯依娜看著簡訊往下說,還叫你注意交通安全呢。樂醫生說,這是說著玩的,反正我也不開車,我小心走路就是了。柯依娜又往下看,哈哈哈大笑,說你在外面有桃花運,你有嗎?樂醫生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是遇到一個女人,印度的婦科專家,瓦拉姆夫人,人家都已經六十好幾了,這不算吧?柯依娜狡黠地說,那我算嗎?樂醫生看了看柯依娜,有點不自然起來。
樂蒙醫生是個正兒八經的中醫,這樣說是因為中醫大多是自學成才或半路出家的。他畢業於江蘇中醫學院,后在北大醫學院做過訪問學者,他看的是婦科。男醫生看婦科,大家自然會生出許多疑問,猜測他的行醫過程,他如何接待病人?他會問什麼話?他檢查否?他怎麼叮囑?他當然沒有想這麼多,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職責,醫生就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心如止水,過眼就忘。這幾年,他更是一門心思,手頭的事緊得很,他正擔負著衛生出版社的一個課題,聽名字就覺得氣象很大,叫《從婦科疑難病症說開去》,好像一本談戰略的兵書。早些年,他說了卵巢囊腫,說了痛經,眼下正在說子宮肌瘤和宮頸癌,接下還要說性厭惡和不孕症,要說的東西多了。

就是這樣的一種形勢,不是大好,也是小好,而且是越來越好,哪裡像皇曆上說的那樣,什麼麻繩捆綁?什麼暗無天日?不知從何說起。
但是,關鍵時刻,在心理活動尤其劇烈的情況下,人的意志往往游移不定,人願意用一些含糊不清的東西來解釋自己的現狀,甚至自覺地對號入座,或者說,願意接受一些心理暗示,來猜揣來自各方面的信息。
病歷用毛筆繁體寫成,這也是樂醫生一向追求的。樂醫生說,中醫的處方就應該這樣。他把它當作一件活頁廣告來做。
是具體的東西?還是宣傳畫?還是音像製品?
從去年開始,三醫院的一個副院長的職位就空出來了,退出的這位副院長是個專家,主持醫院的業務工作,這個信息也告訴人們,這個位子不是阿狗阿貓都可以坐的,是要有專業技術的。事實上,樂醫生早就被定為後備幹部報上面培養了。這兩年,樂醫生除了和自己的病人打交道外,也沒少參加市裡的學習,光黨校的中層班就參加過幾次,可謂老中層了。有一次還鬧出個笑話。那是在黨校剛開學的時候,他碰到一個熟人,熟人以為是一個班的,硬把樂醫生拉過來坐在一起。這種班的學員來自五湖四海,大部分同學都還兼著單位的工作,半工半讀,到學率極低,同學因此也不大熟悉,樂醫生也懵懵懂懂地坐了進去。但這種班又是很講究等級的,中層還想混到「縣處」里去?坐了一會兒,樂醫生覺得氣氛不對,一是有同學頻頻回頭觀望,二是老師也口口聲聲「縣長縣長」的,樂醫生知道,他這是自己把自己「突擊提干」了,就知趣地趕緊起身往外走,引得同學一陣善意的笑聲。那個熟人也拚命跟出來解釋,我以為你早就是縣級了嘛!樂醫生也沒有不好意思,幽默地說,老中層了,不求上進,慚愧慚愧。
但是,樂醫生已經對這些毫無興趣了。
那一刻,我是在驚慌失措中度過。我知道不會有什麼事,但我還是擔心的,擔心這件事吸引力太大,我居然第二天就想再嘗試它,我想問問別人是不是也這樣?
你一個人睡覺會想著做|愛嗎?兩個人睡覺時每次都做|愛嗎?
柯依娜並沒有露出多少高興,說,是嗎?你沒有騙我吧?接著又無奈地說,嗨,懷就懷吧,反正也不是什麼好種。
同樣也有副歌:「驅禍避凶提示:遠離刀斧;用紅、紫、棕及黃色布置房間,忌黑、藍、綠色。」
樂醫生的這種角度和思想,給了柯依娜全新的感受,她的身心鬆弛開來,她感覺生活的大門敞開了,周圍八面來風。

對「敵人」最有發言權的是阿卡,樂醫生一進入他的家,一走進他的陳列室,馬上被各式各樣的「敵人」包圍了。

十三

樂醫生聽到這些真相和假如頭都大了。還好,柯依娜現在是堅決要這個孩子,不管柯依娜出於什麼動機,出於母愛,出於對生活的樂趣,出於自己今後的寄託,抑或她知道什麼內幕,她沒有像最初的態度那樣要做掉孩子,她無意中幫了他,他心裏感激她,要不,他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他說,性和睡覺一樣,比我們所做的任何事都多,但我們認真地談論過它嗎?公開或清楚地表達它則更少。為什麼?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我們居然羞於啟齒,不敢交流,這肯定是不正常的,這肯定是我們在認知方面犯了錯誤,走了歪路。
樂醫生沒等組織部的人講完就咯咯地笑了出來,引得身旁的女病人也樂了,說,樂醫生在接女朋友的電話吧。樂醫生朝病人擺擺手,低下頭捂住嘴,強忍著把笑咽進了喉嚨里。他不是高興他的事已經解禁,他是驚嘆組織部的忠告居然和本命年簡訊一模一樣,起碼也是驚人的相似,甚至連口氣都很像。
第二天,公示如期在地方各報上刊出,樂醫生沒有看見,他也沒刻意去找過來看,他已經完全放鬆了,他知道,現在真的是板上釘釘了。說是公示和徵求意見,其實不會再反覆了,這也是他剛剛從組織部學來的知識。所以,即使再有語錄這樣的惡作劇,該怎樣還是怎樣。他現在迫切要做的,就是給一些相關的人打打招https://read.99csw.com呼,拐彎抹角地把公示的消息告訴他們,另外也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這些人是他認真斟酌過的:有老同志,他的意思是,他離不開他們的培養,今後還需要他們一如既往的支持;有系統里的中堅,他的意思是,多多包涵,這個層面上的話最難說,他不能流露出一絲得意,他還要照顧別人的面子,他說得最簡單;還有就是醫院的同事,科室的同事,他的意思是,他走得快走得順是大家抬舉的結果,今後還靠大家噢。同時,他也打了一個電話給柯依娜,她是個局外人,但現在她和他的關係密切,她給他買紅褲頭,給他當「妹妹」,她惦記著他的事,是唯一知道他本命年簡訊秘密的人。她問他漸入佳境了嗎?他說,入了。她說,好人一生平安。他說,謝謝你的關心。他們的電話意韻豐富,卻像電報一樣簡短,說到這裏習慣性的就接不起來了。他們停了下來,彼此能聽見對方呼氣的聲音,不知為什麼,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突然問了一句懷孕的事,你告訴你先生了嗎?她說,沒有,我不打算告訴他,反正他也不關心我,何苦呢,我想把他做掉!樂醫生沒有再說話,他覺得心裏有一種莫名的不安,隱隱約約的,不是不安她的夫妻關係,不是不安她對生活的態度,也不是不安她此刻的口氣,反正是不安。他慢慢放下電話,比較沉重的吧嗒一聲。
我就這樣站在鏡子前,就那麼一|絲|不|掛,我覺得自己真是大胆。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很美,乳|房飽滿,乳|頭尖挺,我以前沒注意到它,我就試著想摸摸它,輕輕的,但立刻癢得我蹲了下去,我受不了。後來發展到揉搓,但那癢仍舊緩解不了,好像是從心底里癢出來的,不用力擠壓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樂醫生想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淋。
消息和真相是一點點明朗起來的。
懷孕、肚子里有孩子,或者小孩子剛出生,你仍然堅持做|愛嗎?

一個是烏鋼。玩電腦的,熟諳各種網路遊戲,說起軒轅劍、三國志、半條命、魔獸爭霸、傳奇私服,一套一套的。他原來是中醫內科主任,看肝病的,看得多了,看得久了,不知不覺把自己的肝也看壞了。有一段時間,他曾經心灰意懶,什麼事也不幹,像老人一樣注意起晨練和飲食,因為他非常清楚,肝要是不好了,就像被判了死緩,他不想再有進取之心了。後來醫院讓他干醫政科,醫政科是除了院長之外最實惠最有權勢的一個部門,他知道醫院在照顧他,也是在重視他,心緒才慢慢地舒朗起來。
樂醫生等待著柯依娜的反應,一時無訊,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倒是本命年簡訊又來了一條,樂醫生靜下心一想,這簡訊難道真的是有事就來?那麼,他這會兒又會有什麼事呢?以他的判斷,應該是沒有事的。語錄的事,該說的也都說了。自從青島回來,他一直就慵懶著,再沒有為仕途的事跑過一步,也不知怎麼跑,也就是說,事情不會有平白無故的什麼進展,天上不會掉下他所需要的餡餅。這樣想著,他就帶著看笑話似的心情打開了手機,一條簡訊赫然入目:
做|愛時你會聯想到夫妻關係和家庭關係嗎?
倆人說的是醫院過去的一個故事,比較經典。也是一個婦科男醫生,一次接診了一位下身疼痛的病人。病人只說疼痛難忍,這樣痛那樣痛,但具體怎麼痛說不出個明細。男醫生問,自摸痛不痛?他摸痛不痛?進去痛不痛?頂到痛不痛?問得不對嗎?對,基本上可能的痛都包括進去了。但女病人驚恐萬分,站起來就走,還把男醫生的話反映到醫院,大家一聽,也覺得男醫生問得不含蓄。這件事上不含蓄,就會讓人產生許多聯想,有調戲和引誘之嫌。碰到樂醫生就不是這樣了。樂醫生會問,自己接觸怎樣?和別人接觸怎樣?男女走攏來又怎樣?抽怎麼樣?送又怎麼樣?問的也是這個意思,但性質顯然藝術多了。
樂醫生說的第二個意外是,他想不到有人會收集這些。收集的動機本身就很奇怪,用途是什麼?用來學習?用來交流?還是用來研究?要是用來作為證據去搞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一定是蓄謀已久的,否則關鍵時候拿不出來,那麼,蓄謀已久就不是為了要幫助我了,是不是?樂醫生說得這麼「弱智」,監察室人員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說,這不是意外,這當然是蓄意的。今天你主動來找我們,說明你心地坦蕩,沒有齷齪,我們就跟你說實話吧,我們接到的語錄就有五六份之多,不信你可以看看。樂醫生欣慰了一下,欣慰監察室人員的理解,但馬上脊梁骨又一節節的往下冷。
中醫診斷:經行煩躁。西醫診斷:經期緊張綜合症。
那麼,馬勃說的這些玩弄和惡搞的人是誰呢?誰有條件這麼做?誰有動機這麼做?樂醫生又想到了「敵人」,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起自己的周圍。馬勃說,我再亂說一句,你多問幾個假如試試?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什麼之心不可無?樂醫生就順著馬勃的思路,腦子裡蹦出無數個假如:假如是烏鋼,他要搞他的理由是很多的,他原來是中醫內科主任,現在是醫政科科長,他要上一個台階也未嘗不可;假如是白湯,他也有搞他的理由,他有他的嫉妒,他練健美把性|欲給練沒了,他沒有能力接近女人了,那麼,他會不會嫉妒輕而易舉能接近女人的人呢;假如是阿卡,他搞他也是有理由的,他收藏假人,鍾情于假人,對真人沒有感情,他厭惡老婆,他厭惡有著廣泛人緣的他,他和他雖然沒有精神和物質上的過節,但假如柯依娜是他的老婆呢?他心裏還能像收藏一樣裝得下嗎?他還會無動於衷嗎?他肯定不允許他在他老婆身上做學問的!再說,他們都有接觸樂醫生的機會,都有拿捏材料的機會,又都懂得中醫和藥理,都知道深淺和利害……
他決定主動找組織部談一談,他不想等組織部過來找他。過來找他,也許結論就出來了,那就遲了。他要在結論出來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來左右和影響要做結論的人。
樂醫生是無意中發現這張通知書的,他看了開頭,知道是和自己有關的,就拚命躲了開去。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對仕途,他這樣的年紀已沒有什麼好榮耀的了,他怕停留久了,讓人看見了笑話,笑自己很想似的。但在中午過後,趁大家午休的時候,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踱了過去,把這張通知又完整地重看了一遍,主要意思是:考察誰,時間一周,找人談話,有意見歡迎反映等等。樂醫生很自然地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組織部會找些什麼人談呢?這是個關鍵。這些談的人很要緊,這些人說好,說非他莫屬,這個考察也許就順利了,就鞏固住了。假如這些人說不好,說他只專不紅,這種情況雖然不一定起作用,但組織部會生出許多猶豫,會覺得這個樂醫生還不是真好,還不夠足赤,就會在他的考察里打一個問號。打了問號很可能就被掛在了那裡,什麼時候再想起他,也許就是猴年馬月的事嘍。
難道又有什麼事了?會有什麼事呢?都公示了,難道還會被推翻?但是,他又不得不想一想自己的背後,是不是又出現了什麼漏洞?無風不起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在這件事上,他知識分子的弱點暴露無遺,他就是在自省、猶豫、等待。換了其他仕途的熱衷者,早就跑起來了,不成的把它跑成,定案的把它翻案。而他,頂多是藉助本命年簡訊作作參考,說是指點迷津也行。那麼,這麼多災星,還有節外生枝,還有險惡莫測,指的又是他什麼漏洞呢?他真的想不出來。
樂醫生後來的那本《從婦科疑難病症說開去》就是烏鋼做的,雖沒有參加什麼比賽,但做得確實漂亮,裏面插了許多動漫,把尷尬的內容幽默化了,拿在手裡一點也不緊張,好像不是婦科專業書,而是青少年喜愛的科普讀物。
監察室人員不動聲色地聽著,悄沒聲息地做著記錄。
一些性物品對你有刺|激作用嗎?你喜歡什麼樣的性物品?

十一

他說,男人應該善意地理解女人,要積極地支持女人走出性困惑的怪圈,要改變強調性|交,唯性|交是正確的性行為的腐朽觀念,要明智地接納和理解非標準但健康的性行為,從而使男女在一個寬鬆平等的環境中進行性活動。
她說自己從來不知道可以這麼做,也從來不知道這麼做會引起反應,更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對身體會不會造成傷害。她說她不知道這就是手|淫。
這次會議,樂醫生最大的收穫就是結識了瓦拉姆夫人,一位印度的婦科教授,她略微懂些漢語,他和她交流起來不很困難。在一次分組會上,他們又坐在了一起,這一次,他正好帶了自己的一本《從婦科疑難病症說開去》,他把書送給了她。她當即翻看起來,他注意到,有些章節她還重點停頓了一下。後來,瓦拉姆教授告訴他,中國的國情和印度的國情很相像,人口、環境、文明程度都很像,婦科病的趨勢也很像,像子宮肌瘤之類,也是十有八九,沒有八九也有六七,她準備回去好好研讀,爭取把書翻譯出來。如果說,歐洲的專家這樣表示,他就會知道那是客套,因為歐洲從根本上觀念上是排斥中醫的,對中醫的手段和步驟一貫質疑。印度就不一樣了,就像瓦拉姆教授說的,有很多相似之處,關鍵是文化的接近和宗教的相同,尤其是梵葯裏面大量的藏葯和中藥元素,使得兩國在醫理和藥理方面有許多共通。要翻譯,還是比較可信的。一本著作在國外翻譯算不得什麼,但婦科書而且是在印度就不同了,肯定有許多突破和空白。樂醫生覺得此次青島之行真是一舉兩得,既調節了心情,又有了扎紮實實的收穫。
樂醫生這樣想了,就偷偷地遠遠地觀照著這份通知,看有誰在通知前停留得最異常。一般心存陰暗的人都會有所流露的,比如在通知前駐足過久,表情過於嚴肅,看得過於仔細,甚至掏出筆記下舉報電話,這樣的人都有可能從中作梗。明處的「敵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隱藏在暗處的「敵人」。但是,樂醫生幾乎看不到「敵人」的影子。在他的窺視中,在通知前停留的人也為數不多,類型倒是各種各樣。有些邊看邊點頭,這是對他欣賞的;有些掠一眼就走,這說明他們意料中的也是這樣;有些嘻嘻哈哈,指著通知說,我們去揭發他,他太優越了,天天和女人在一起。樂醫生隔遠都笑出聲來,心裏想,這種明著開玩笑的人,都是心地坦蕩的,都是沒有問題的,這些人肯定都是他的支持者,擁護者。這些人的表示也說明了一個意思,就像他那三個朋友說的,眾望所歸。
樂醫生曾經看過一個資料,說阿諾德,那個終結者,因為練健美,幾乎不近女色,家長也很為他擔心。直到他漸漸退出健美舞台,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女性還存有障礙。那麼白湯會怎麼樣呢?也是這樣只素不葷?抑或是因為性功能衰退而練起了健美?樂醫生曾經開玩笑地問白湯,你是每周一歌?還是半月談?還是月季花?還是瞭望?白湯底氣很足地說,我是信訪局,隨到隨訪。樂醫生也暗暗觀察過白湯的老婆,這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長著一張很乾凈的臉,眼睛沒有黑暈,臉上也沒有污垢,按中醫的說法,氣血還很通暢,不像有臟腑鬱結的現象。不知到底怎樣?
樂醫生每天要看百十位病人,有不孕不育的,有卵巢囊腫的,有子宮肌瘤和內膜異位,痛經白帶就不用說了。每一位開一張方,每張方十來種葯,少說也有百來十種葯,他會知道監察室人員說的是哪張方?治什麼病?不,他是樂醫生,是中醫婦科專家,他當然知道,他清楚地記著,只是不願意說起而已。這個時候,事情非常,走路也要謹慎地把草莖捉掉,一粒沙子都可能絆他個狗吃屎。
樂醫生說,你好像不喜歡?
這天晚上,樂醫生睡不著。前面那些日子,刀光劍影,他也沒有失眠過,躺下就睡,醒來就是天亮,很多的時候都是連姿勢也沒換過。他是個不願意把事情帶回家的人,為什麼要讓無辜的家人來承擔他的不快呢?他躺在床上,身體作死睡狀,呼吸也刻意地調出了均勻,但腦子卻像沖床鍛打一樣靜不下來。看來他還是在乎的,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誰想進步就進步的,有幾個人能上到這個台階呢?現在這個台階說沒就沒了,心裏還是很難受的。這種難受表面上可以藏起來,實際上已深入精神,想裝也裝不像。有一次,老婆伸手過來捉住了他的東西,要是往常,即便他睡死在夢裡,老婆的手一摸,他馬上就會蓬勃起來。今天很不幸,他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反應,甚至縮小了許多,這東西最能見證成敗。老婆摸了幾下,見沒有響應,就放棄了。黑暗裡,他聽見老婆嘟噥了一聲,怎麼像爛草繩一樣。
回到家裡,樂醫生迫不及待地換上了紅褲頭,站鏡前一看,非常漂亮,完全是外國的平腳褲樣式。他平時穿的都是三角褲,俗,這個大方多了。仔細一看,還綉了本命年圖案,是一頭裝飾豬,有點像韓美林的風格,也有點像黃永玉的。他驚嘆商家的智慧。現在,他有了柯依娜「妹妹」送給他的「護身符」,心裏不免也定了許多。
有關自己的仕途走向,樂醫生本來想和朋友們商量商量,但偏偏仕途這話題不好說,尤其不便當面細說,一怕自己有得意之嫌,二怕引起朋友尷尬,於是,考慮再三,改用簡訊的方式把消息發給朋友,內容是他仔細斟酌過的——假如有可能,或者需要,我換個位子,你們覺得怎樣?勝算有多大?話編得既實在,又清楚,又有點「圈子」。雖然有點含蓄,但三個朋友馬上都想到了「陞官」。其實,朋友也都是關心這些事的,心裏也都在盤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回復過來的簡訊卻像串通好了似的,說,眾望所歸嘛!
樂醫生覺得頭有點暈,還不是一般的暈,有點茫然和空白。他看著這些文字,一行行看下來,越看越傻,最後愣在那裡。他仔細品味著這些話,這些話他確實也有點熟悉,感覺似曾相識。這些話是他說的?他什麼時候說過這些話?他好像沒那麼直白吧?如果不是他說的,那麼,很多話又很像他的意思?話的傾向他也是非常贊成的?也許他真的說過這些話?在朋友開玩笑的時候?在某個討論的場合?或者就是看病的時候?有病人涉及到這個方面?他從病情的角度向病人發問?也許是,也許都不是,也許根本就沒有這麼回事。當然,他現在腦子很熱,意向模糊,他被突然地質問打蒙了,現在要他去求證這些話的出處,他肯定是困難的,不是時候,也不是場合。但這些話出現在組織部人員手裡,在和他談話的時候拿出來,用意和目的已非常明顯,就是為了不讓他去求證,而是為了將他的軍,把他將死,讓他的仕途胎死腹中。樂醫生拚命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冷靜,要小心要小心,不要承認,也不要否認,現在不是承認和否認這麼簡單的事情,因為承認和否認都得拿出證據,讓組織部信服,讓這些語錄不攻自破,他現在去哪兒拿這些證據?弄不好還會被動,被動了,以後再說回來就更難了。
柯依娜就這樣悄悄地坐在了樂醫生的身邊。樂醫生每次都是在不經意間發現了她。他以為是別的什麼病人,一看,噢了一聲,微笑了一下,通常會拿出抽屜里準備的一本書,讓她先看著,自己則趕緊做好手頭的事情,然後站起身,搓搓手,帶著關注和誘導的口氣問,上次說到哪兒啦?這句話是個信號,說明他們不僅僅只是個醫患關係,還說明他們正繼續著一個共同的話題。
樂醫生一下子就沒了興趣。不是對仕途沒興趣,而是對這件事的性質起了變化感到難受。
是什麼動作讓你達到高潮?
你提出要求時覺得難為情嗎?
你有過假高潮嗎?為什麼要假裝高潮?
樂醫生想起那個本命年簡訊。前面他被皇曆「捆綁」了一下,似乎說得也不是完全不沾邊,要對照起來也扣得挺緊,但皇曆沒有應對的辦法,所以,他只能幹著急。何不聽聽本命年簡訊呢?反正做起來不難,也花不了什麼工夫,他想,這不算病急亂投醫吧?不,他只想心裏有個數,好早點有所準備。於是,他就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摁進手機,瞄準方向,朝著那個不知名的地方,那個神秘的號碼,發了出去。還真靈,馬上就有簡訊回了過來:
樂醫生覺得阿卡說得對,說得很哲學,但也是越說越糊塗。不知不覺,他從阿卡的談話中遊離出來,他的注意力落在了阿卡的鞋子上,他想起阿卡說的話,鞋子是最能辨別「敵人」的。他過去從來沒注意過阿卡的鞋子,今天注意了,發現他的鞋子很特別,是一雙全紅的鞋子,用雙白線踏了格子,乍一看有點像蜘蛛俠風格。
散會的時候,樂醫生故意讓自己滯后一點,作為「東道主」,他也應該讓一讓,他有送一送的意思,其實自己心裏知道,他想感受一下熟人的態度。都是衛生系統的頭頭腦腦,https://read.99csw.com對他應該是知根知底的,他們的表情就像溫度計和氣象圖,他能從中揣測出他們一票的去向。結果當然是不錯的,他碰到的熟人態度都很鮮明,沒有曖昧,更沒有躲閃,有的老遠就眨眼微笑,有的使勁點頭,有的用力握手,有的更友好,連續重重地拍肩。看來,一切還是朝著既定的方向發展的。
既然不去,組織部也沒有辦法,就把最近的調查情況反饋給他。說起調查,樂醫生的腦子裡立刻翻飛起許多景象:組織部的車風塵僕僕地呼嘯在調查的路上,監察室的人夾著包在一些部門進進出出。本地已擺不平這些事了,他們去的都是些權威的地方。黃塵瀰漫,人顛得頭昏腦漲。他們到過他學習過的江蘇,到過他訪問實習過的北京,到過最高的中醫研究機構……組織部告訴他:1.幹部公示有人反映意見是正常的,有人多一點,有人少一點,但你算多的;2.調查舉報是我們工作的一個程序,我們要給舉報者一個交代,也要對被舉報者負責;3.語錄的事就過去了,我們不會上綱上線;4.藥方我們也走訪了一些專家,藥方沒有錯,病人懷孕是個特例,脈象沒上來也是因人而異,七劑先開三劑說明有所斟酌,已在觀察,已在防範,不是心裏沒底……樂醫生沒等組織部的人說完,在心裏長嘆一聲,組織英明啊!
做|愛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你每次做|愛都有高潮嗎?
現病史:經前一周自我感覺準確,一般三天為一個過程。第一天,乳|房發脹,乳|頭疼痛,寬衣都不能近,文胸更不用說;自摸難受,夫摸更不能容忍,常為此事翻臉,至夜不能寐。第二天,心情莫名懊惱,甚至偷偷哭泣,哭后難過仍不見緩解;遂到處找東西擲摔,要摔出聲音的東西,橡皮的、木頭的不行,摔不破的更加難受;如能摔個玻璃的、陶瓷的最好,心情稍稍平服。第三天,便想撕咬丈夫,尤以咬肩和手臂為過癮,夫若假裝理解,強忍疼痛,則不能滿足;夫若實事求是,撕心裂肺號叫,便覺得痛快,像閉竅開了,虱子燙了一般舒服。隨後經行而至,一切疼痛消除,情緒平穩,寢寐即安。納可。二便正常。
你喜歡以上做法嗎?是心理喜歡?還是生理喜歡?
打開了本命年簡訊,組織部的電話也跟了進來。樂醫生當時正在看病,放下病人,接了。他問,有什麼事嗎?組織部說,有關你的事,你來一下。他說,我這兒有病人脫不了身。組織部說,病人你安排一下嘛,叫她們改日再來。他說,我不想去,還去幹嗎?組織部說,我們分管的副部長找你,你還是來吧。他說,分管的正部長找我也沒用,我不想這件事了。樂醫生想起馬勃說的尊嚴,他說,我就看我的婦科好了,你們也別費心了。他覺得自己和組織部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他還顧忌什麼。他想想自己前面也真是邪了門了,怎麼就想起去走仕途,仕途有什麼好,光是被人家戳來戳去,他就覺得彆扭。以往在任何場合,他都是以專家和名人的身份被人推崇,被人敬仰的,自從和仕途掛上了鉤,就等於和問題掛上了鉤,被詢問和調查困擾著,感覺真不好。人要是想開了,境界一下子就高了起來。
她說,我現在有一種釋放了的感覺,我那天離開你,我就哭了,痛快淋漓地哭,如釋重負地哭,這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從今往後,我有了一條傾訴的渠道。在這條渠道里,只有流動的水,沒有阻礙的石頭,它讓我生活中的一些疑問有了一個健康的答案。我找到了一個好位置,讓別人正確地看到了我,也讓我自己了解了自己的真相。
這確實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柯依娜適時地把它轉移了。柯依娜說,我問你一件事,你有沒有穿紅褲頭?
他說,性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內容,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它都代表了我們的情感和思想,它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所以,性不是單純的生殖需要。

玩兵偶的阿卡是樂醫生最佩服也最感興趣的人。前面的烏鋼和白湯,雖然也都玩出了水平,但畢竟還是耳熟能詳的項目,說個大概也能知道個一二。但兵偶不一樣,阿卡說,兵偶就是男人的芭比娃娃,而樂醫生半天也想不出什麼輪廓,即使有輪廓,再進一步就茫然了。總的來說,樂醫生把兵偶當作了玩具。其實,兵偶關鍵是有博物的特性,已超越了收藏的價值,接觸它,彷彿重溫和親歷歷史。這就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樂醫生後來才說到了語錄,他說這真是個意外。監察室人員來了興趣,問,意外是什麼意思?他說,我不是看婦科嗎?尤其是男醫生看婦科,本身就是一個意外。監察室人員說,此話怎講?他說,婦科是一個特殊的職業,是個高風險的行當,接觸的是敏感的性別,看的又是隱秘的地方,問的又都是羞澀的問題,稍稍問得具體一點,也許就有流氓的嫌疑了,不是嗎?他說得很實在,也很在理。監察室人員也是誠摯地一笑。樂醫生還順便說起了「頂到痛不痛」的例子,說明婦科就是一柄雙刃劍,會刺傷對方,更會戮殺了自己。監察室人員點頭表示認同。
因為,今年是樂醫生比較走紅的一年。
但是,不管怎樣,樂醫生覺得自己的發展還是主流,畢竟他是在公開的層面上,他姑且認為公開就是主流吧,而其他的,在背地裡的,他就暫且把他們稱之為支流或者暗流。這使他想起那個神秘的本命年簡訊,它似乎一直在暗中窺視著他,似乎掌握著他仕途的走向和進程,時不時給他提供些驚嚇和驚喜。看來這個本命年簡訊也很像「敵人」。這樣想著,他的手機真的就發神經似的震動起來。現在,他不像之前那樣驚詫了,但比之前更加重視了,他屏住氣,定下神,他想,不會真的是本命年簡訊吧,抑或是手機的一對一經理服務?香港六合彩號碼泄密?工資入卡的消息?催繳話費的提示?聊天找對象?訂製彩鈴?黃段子?他覺得自己被本命年簡訊弄得神經兮兮了。
組織部長像接見麾下的將士一樣接見了樂醫生,這是一次例行公事,是幹部任命前的一次談話。樂醫生從來沒涉及過政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最大的官,也是第一次參加所謂的幹部活動,而且是面對面,不免有些拘謹。當然,部長是和藹可親的,說話也是輕鬆愉快的,根本沒有提及語錄什麼的,也許部長也覺得語錄的荒唐,根本不值得一提。部長甚至開玩笑說,可惜我不是女人啊,我要是女人就有福啰,也去找你看看。這句話是個信號,一個四通八達高山流水的信號,樂醫生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之後的談話還說到著作、病人、責任、又紅又專。以及,好好乾吧,明天報紙公示。
你覺得自己的性器官是漂亮的還是醜陋的?
你看有關性知識方面的書嗎?這些書對你有指導意義嗎?
樂醫生坐在監察室人員對面,監察室的桌上攤著許多報紙,報紙好像是文摘類的,標題很醒目,廣告也很多。樂醫生看著監察室人員從報紙下抽出一張紙來:
有些問題,他不知如何去想才是對的。他不優秀嗎?他不是組織培養的後備幹部嗎?他不是經過考試上來的嗎?他不是海選中脫穎而出的嗎?他是循序漸進一步步走過來的,他就應該是鐵定的。如果他有一手靠不上,以他的性格,他知識分子的面子,他根本不會再說一個想字。問題還在於,他也不是亂世英雄,不是斜刺里殺出的程咬金,不是「雙突」,怎麼就會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呢?他沒有想到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還會有這麼兇險的漩渦。現在還會有這麼無聊的人,熱衷於舉報,熱衷於打冷槍放冷箭。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事情有了跌宕,有了阻礙,他就覺得不漂亮了,他熱情大減。他想,難道這就是皇曆上說的麻繩捆綁?暗無天日?好像還不至於吧。
有消息傳來,組織部想讓原來那個副院長再留一留,反正那人也是正高職稱,留到六十也未嘗不可。又有消息傳來,那些舉報的語錄都是匿名的,匿名說明不光明磊落,也就是說,組織部不會理睬它,甚至討厭和鄙夷它。還有消息傳來,組織部也不上綱上線,語錄的事一笑了之,但選拔幹部,慎重還是第一位的,慎重,就是緩一緩。樂醫生分析著每一條消息的可能性,但他確實不擅長分析仕途的消息,他覺得比他分析病例要難多了,也複雜得多,弄得他頭都大了。
烏鋼這天看的可不是醫案,他看的是書的裝幀。什麼時候起,他對書刊的裝幀又研究上了。他說,封面設計得過於簡單,書脊也不跳眼,雖然是專業書籍,也應與時俱進做得好看。樂醫生隨便聽聽,只當他是在賣弄。烏鋼又說,書眉應該做一個,天地留得太空,書就單薄了;碼腳也應該變變花樣,有時候一個小小的變化,會顯現出設計者的匠心;還有篇章的開始應有個氣象,要有引領人進去的感覺,不能稀里糊塗地翻到底;具體到目錄扉頁也都要講究,不能擺好就算。說到這,樂醫生已經張嘴驚詫了。他平時只注意書的內容,對書的樣式毫無感覺。他說,你什麼時候學的這些?烏鋼說,我電腦里就有這些軟體,什麼時候我替你做本書看看,保證讓你得個獎怎樣?樂醫生說,吹吧你。烏鋼嘖了一聲,說,我不是說書的「內容」獎,我是說書的「漂亮」獎,你信不信?

鹿銜草15克 丹參15克 當歸10克 益母草20克 川芎10克 五靈脂10克 血竭10克 蒲黃10克 延胡索10克 香附10克(三劑)
囑咐:一切小疾暗疾均不可大意。
顯然,組織部人員也沒有馬上要收到成效的意思,他們介面說好,說今天就到此為止,說你什麼時候想起什麼,你再找我們。我們也回去分析分析,我們分析出什麼,也及時告訴你。我們重視每一份反映的材料,同時,我們也要對你負責。說著大家都站了起來,大家都有點尷尬,都顧自走出了會議室。樂醫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和組織部人員打招呼,他現在腦子裡都是這些語錄,甚至覺得空氣里也充斥著這些語錄,這些語錄像蒼蠅一樣在他眼前盤旋,嗡嗡作響。
至於遠離刀斧,他本來也不大動它,他不是外科醫生,也不是婦產科醫生,而是中醫婦科醫生,這些利器他用不著,謹慎就是了。那個用紅、紫、棕、黃裝扮房子,簡直是無稽之談,這話說都不要說,要是跟老婆說了,還會被她譏笑一頓——這是家,不是寺院神廟!
柯依娜說,我是很在乎感覺的,我從來也沒有感覺好過,我相信,即使懷了孕,這肚子里的東西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天不是星期五,又是上午,柯依娜卻來了。柯依娜不是規定的日子規定的時間來,那她就不是來傾訴的,而是來看婦科的,她有痛經的毛病。這個美麗風流的女人這天的臉色有點素,眼下也有黑暈,樂醫生知道,她的痛經已經是第二天了。每一次,她總是要先熬一天,想等等看明天會不會緩解下來,要有好轉,她不想在另外的日子來找樂醫生。她喜歡和樂醫生交談,但並不喜歡看樂醫生開藥,她也不想吃藥。沒有辦法,她的打算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她是原發性痛經,很頑固,從一開始就這樣,也許到老了還是這樣。這和氣候、心情、工作、飲食都沒有關係。原發性痛經的真正原因不很清楚,有說是內分泌的因素,也有說是子宮異常引起的,也有說和精神神經有關,這幾個因素都不是所謂的對症下藥就能解決的,好在這疼痛過幾天會自行緩解,於是,樂醫生也就輕描淡寫地開一些止痛片,諸如水楊酸類葯,滅酸類葯等等。
她說,以前我們缺少一種對話的途徑,好像醫生就是看病,好像病人除了談病就不能談別的,我很高興你不把我當作病人。你知道我和你交談是什麼感覺嗎?寫日記的感覺。其實,寫日記有些東西也是不寫的,比如性的感受,因為在日記里,它沒有讓人感到私密,反而讓人感到了骯髒。但說出來就不一樣了,而你又認真地聽我說,讓我的私密不再那麼黑暗,這感覺非常美妙。
接下來是組織部對樂醫生的忠告:給你提意見是對你愛護,說明大家對你有期待,希望你好,大家是把你當成了領導,才對你有較高的要求,你要是普通群眾,人家才懶得給你提呢,希望你戒驕戒躁,不要去追究誰提了意見,要寬宏大量,要聽得進不同的意見,團結大家共同把事情做好。
你什麼情況下會假裝?你經常假裝嗎?
樂醫生的心情像水波一樣又蕩漾開來。當然,一坐到診室里,病人一坐到跟前,伸手一搭脈,病人一開口,他的精神馬上就集中起來,一切雜念都自動退去,他的頭頂就像升起了一朵潔白純凈的祥雲,祥雲籠罩著他的診室。
一般資深的中醫,對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多少都有些研究,比如周易,比如八卦,但樂醫生沒有。不僅沒有研究,甚至連借鑒和引用都很少,這也許正是他的長處,因為有了這種另類,他才會從中醫的傳統中超脫出來,親近和接納西醫的理念。他覺得中醫太講究火候和意境了,一味的「慢工出細活」,而這正是中醫的致命弱點。西醫雖然也有「既往不咎」的不足,但有些說法卻是很值得推崇的,像「快刀斬亂麻」,像「三粒板兩條縫」等等,都很有哲學意味,一下子把他從中醫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讓他的思想有了一個飛躍。比如前段時間,有病人來看下身濕疣,按以前的做法,一般都是清涼解毒藥煎服,再佐些外用湯劑沖洗,等暗疾慢慢自行隱去。現在他不這樣了,就在門診做個簡單的手術,什麼濕疣干疣,通通一刀割去,再服些抗生素,第二天就開始收口結痂了。所以,在臨床上嘗到甜頭的樂醫生,在生活上也越來越求實了,對一些模稜兩可的說法基本置之不理。
「大業有成,名聞四方。今年有仕途運兆,但遇橋有石,逢路有坑。雖最終事可成就,但繞道較多,費時費力。」
會議安排在嶗山風景區。他聽了幾場專題報告,沒有太在意報告的主題,但暗暗揣摩著那些主題延伸出來的方向。按現在的說法,婦科是老項目了,從戰國時期的《黃帝內經》和漢代的《難經》開始,科目就沒有什麼變化,沒多少研究進展和新的花樣好翻。他暗暗竊喜自己接下來的課題,也就是在柯依娜身上採擷到的「精神婦科」,看來已遠遠領先於同行了,接下去,他就放心地玩吧。青島的老城區很漂亮,綿延起伏的坡路,依山而建的紅頂小屋,都很有特色。新城區規劃得很好,看得出大手筆和大設想。嶗山小而精緻,尤其水好,遺憾的是沒有做好《聊齋》的文章,有點浪費了。樂醫生慢慢把心舒展開來。
柯依娜說,其他事真的都是小事,身體好才是大事,你身體都好吧?
你做|愛時會向對方提要求嗎?

樂醫生嚇了一跳。話雖然說得不明不白,但意思還是明朗的。他努力告誡自己要清醒,不要迎合,要拒絕暗示,不要斷章取義,但眼前的簡訊就像看見了似的,有過去的,有現在的,有眼前的,也有今後的。說他事業有成,說他有名有聲,說他有當官的傾向,但路途不順,有坑石絆腳,並預示著困難和反覆。試想,偌大的一個中國,今年本命年的人何止百萬,和他同月同日的人又何止十萬,但和他不相上下、內容接近的人又有幾個呢?假如發信的是個農民,是個工人,是個廚師,是個車夫,是個叫花子,那麼回過來的簡訊是上述這樣的,豈不把發信人當場笑死。但這樣的簡訊卻偏偏回給了他,怎麼解釋?只能叫他不得不信。
朋友在一起,說話自然就說到了公示,不知為什麼,儘管語錄的事沒人再提,樂醫生還是心有餘悸的。語錄那陣子,他窮於招架,沒有細想得太多,現在又到了關鍵時刻,他自然想到了「誰乾的」?他又想起了「敵人」這個詞,對不起,躲在暗處的,他只能視其為「敵人」。他不怕明裡與人角斗,但怕暗算,明裡的角斗也許會很吃力,但暗算最叫人心力交瘁。他問烏鋼,你理解的「敵人」會是什麼樣的呢?烏鋼沉吟半晌,說,老年人不是「敵人」,因為他們的心早已平和;年少的人不是「敵人」,因為他們只有銳氣,還沒有矛頭;學識高的人不是「敵人」,因為高人不屑眼前又能容納一切;平庸的人也不是「敵人」,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進取,又哪來的嫉妒呢?沒有嫉妒的人還會是「敵人」嗎?所以說,「敵人」就是旗鼓相當的人,有著同樣夢想的人,覺得既生瑜何生亮的人。樂醫生覺得烏鋼的理論好像在哪裡見過,大同小異,好像是一位東北學者的觀點,批評學術界的紅眼病、小肚雞腸,嫉妒生恨,嫉妒殺人,發在《文匯報》的副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