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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子

教子

作者:溫亞軍
庄曉然明白了,母親已經覺察到自己和陳家豪的現狀。她該怎麼對母親說自己的事呢?父親去世了,如果緊跟上來的是自己的婚變,母親她能經受得住這一連串的打擊嗎?

除了庄曉然,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庄曉虎。
尚明清說,曉然,我叫你名字,沒叫你姐,不介意吧?
黃雅琴更不能給大兒媳一個答覆。這幾天,她心裏也一直在琢磨,憑自己老頭兒對曉天從小到大的態度,不該叫可憐的大兒子承擔住院費。可是,眼下的狀況,她要是替曉天多說一句話,怎麼面對其他子女?黃雅琴難啊,就是她眼睛哭出血來,也沒人懂得她的心思,她怎麼辦?唯有把可憐的大兒子一起扯上,才能端平這碗水,叫其他子女也看看,連大哥都攤了一份兒,他們四個憑啥就不能?但她確實不知道怎麼給大兒媳交代,還指望著小三子出面勸說她大嫂呢,誰知,庄曉然已提上行李準備走了。
曉虎「嗨」了一聲,說,這個時候了,還講究那麼多幹啥?不就一場喪事,吃個飯么。
庄曉然沒做任何解釋,他們哪裡知道,就是這個弱智的小孽種,導致陳家豪對她有了異心。婚前生下亮亮,保密工作絕對不會有漏洞,連一天天看著亮亮長到六歲的芙蓉里人,都信了她是撿來的棄嬰。陳家豪是從哪裡得知的?並且,他不給庄曉然一點爭辯和解釋的機會,就把欺騙的帽子扣到她頭上,與她打了半年多冷戰。這期間,陳家豪很快和一位昔日的女同學有染,庄曉然甚至都懷疑,他們暗地裡早就有了來往。陳家豪還自作聰明,以為她不知道,常常編謊來騙她,可後來發現她其實一直在冷眼旁觀,反倒理直氣壯起來,一副你婚前就與他人生過孩子,我現在就可以與其他女人搞點婚外情的無辜樣子。庄曉然心裏那個氣,都沒法形容。陳家豪人前遮遮掩掩的,至少對她也算是個安慰,她可以裝傻,裝作不知道就沒有屈辱和痛苦,她或者還可以用女性的溫柔和關愛慢慢把他從半道上扯回來。但這種事就是一層窗戶紙,隨時都可能捅破,一旦捅破雙方就都無法掩飾和躲避。如果陳家豪這時表現得哪怕有一丁點兒悔意,她也不至於憤怒得像市井潑婦,爆發出對他又罵又哭。陳家豪第一次瞧見庄曉然如此的兇悍,他順理成章地在這個時候提出來離婚。
沒寫出一句悼詞,庄曉虎卻打電話回來,向庄曉然說訂飯店、車輛的情況。又一次經歷情感衝擊的庄曉然,認為父親寒酸了一輩子,不能再叫他的後事像他的人生一樣寒酸。她要弟弟退掉剛訂的飯店,那個飯店不上檔次,飯菜也太簡單,叫弟弟另訂一家更好的。追悼會肯定有不少芙蓉里的老街坊會去呢,他們輕看了莊家一輩子,這回,絕對不能讓他們輕看。
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庄曉天還是為能和兄妹們一起忙碌繼父的後事而感到欣慰。庄達明生前對他並沒像對親生的孩子那般貼心貼肺,他的心裏卻從來沒有過怨言,在自卑中成長的他,在心裏一直是把庄達明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
箭在弦上,不行也得行了。
這世上,好多人的一生,都是在淚水中浸泡著的。黃雅琴就是這樣的人,她的生活總是莫名其妙地躲不過淚水,自從嫁給庄達明,她一直是在膽怯和不安中度過的,她這輩子最感榮耀的時候,就是庄曉然考上省重點大學后的那段日子。那時,就是最鄙視莊家的鄰居也拿艷羡的目光瞅著她,雖然她看不到那些躲閃和掩飾的目光,但她很自豪,這種感覺使她很亢奮,走起路來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說話的嗓門兒也自然高了許多,動不動就滿口「我們曉然怎樣怎樣……」好像整個芙蓉里都在以庄曉然為驕傲似的。
庄達明更是高興得過了頭,挺起彎曲了一輩子的腰桿,走路都帶起了風聲,他不顧老伴和鄰居的勸阻,專程送已經二十歲的女兒到省城重點大學報到,在當時還成為芙蓉里人們的笑談。
庄曉雯的矛頭直接對準了庄曉然。庄曉然不明白妹妹為什麼對她有這麼大的怨氣,好像由來已久,不僅僅因為她說了句不叫妹妹給尚明清那種人生下孩子,如果是這事,她可是一心為妹妹好啊!天地良心,庄曉然的心裏很酸,她強忍住沒接妹妹挑釁的話茬兒。
庄曉然不滿地看了弟弟一眼,不就二百塊錢么,急啥?爸爸這輩子不容易,沒享過一天福,剛六十齣頭就走了,太虧。生前咱們沒為他好好盡孝道,這回可不能再虧他了,我想給他開個追悼會,搞個遺體告別儀式……
庄曉然說,媽,現在大家得分頭去忙這些事,還是您說吧,叫誰幹什麼就幹什麼。
父親的追悼會之後,庄曉麗和庄曉雯回了各自的家,再沒到母親這邊來過。庄曉然沒往別處想,大家各自有家,回自己的家理所當然。只有弟弟庄曉虎沒走,他陪伴著母親,時不時拿眼直直地瞅二姐。庄曉然覺得奇怪,臨走時叫住庄曉虎,問他是不是有事要說?庄曉虎搓搓手,又咬了咬牙,臉憋得通紅,才吭吭哧哧地說,姐,那個,那個醫院的欠條怎麼辦呀?
庄曉然再次放下行李,抱住母親哭著說,沒想到會是這樣,是自己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也把親情看得太大太重要,到如今親情變質,她實在是沒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黃雅琴趁機撲向庄曉然,及時地捂住了小三子的嘴,滿眼含淚地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臉的哀求,使庄曉然的心軟了下來。
母親相當平靜,她說,寫那麼長有啥用?寫的再長再好,你爸也聽不到了。三兒,省點筆墨吧,如果你們想安慰他,就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這才是你爸最希望看到的。
庄曉然已經理不清這千絲萬縷的煩心事了,她悲哀到極點,父親的親生女兒都在躲避,她又怎能給怒氣沖沖的大嫂一個答覆?她不能!她採取了逃避態度,擱下不管這事了。她拿上自己的行李,準備回省城。
尚明清接著說道:人心隔肚皮,一點不錯,雖說你和曉雯是親姐妹,可我敢說,你對她就沒我了解得透徹。曉雯太自私、任性,經常不管不顧我的感受,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有些事……就說懷孕要孩子吧,我有我的打算,可曉雯……咳,我不好給你說,一句話,我受夠她了。
庄曉然之所以這麼驚心動魄地打電話,主要是她認識的這邊熟人去外地開會了,自己打電話到殯儀館,人家說日程已排到半月以後,她邊哭邊哀求,殯儀館的人可不認識她這個從省城回來的人物,人家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任庄曉然說破天也無動於衷,反正這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親屬,傷心總是別人的事。無奈之下,庄曉然只好撥通了陳家豪的電話。她知道他認識這個市政府的秘書長,找他比找市長都要管用。聽著庄曉然止不住的哭泣聲,陳家豪在電話里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比如這個秘書長快當副市長了,也可能會調到別的地市去任職,現在誰也說不準之類的話,好像求秘書長辦個火葬的事,會影響到他升副市長似的。庄曉然這個時候的耐心很有限,她不可能像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還會守著一份期待。就在她的怒火燃燒到最旺,將要不管不顧把這世上最難聽、最惡毒的話罵出口時,陳家豪——她目前的現任丈夫,在她發火前的一秒鐘,答應馬上給這個秘書長打電話,叫她等他的消息。
二妹放心吧,我絕誤不了事。
庄曉然搖搖頭。
還是辦喪事要緊,其他什麼事等喪事過了再說。尚明清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看來,人家心裏可清楚著呢。
我有什麼怕你說的?有啥話,你就當著全家人的面說出來吧。
庄曉然眯起眼,適應一下金黃色的陽光,望著尚明清,等待他開口。
按照何主任意思,庄曉然重新寫了欠條,等弟弟拿來身份證,叫他簽上自己的名字。庄曉虎沒有二姐那麼利索,在大家的注視下,寫自己名字時,手一直在抖。
庄曉然剛工作還沒多少積蓄,為實現報答父母的願望,她把那點工資摳得很緊,一分錢也捨不得花,吃住全靠男朋友。以前,男友沒啥意見,知道女友家經濟狀況有限,而現在,你庄曉然也工作有了收入,憑什麼還要買瓶醬油都問他要錢?這還沒結婚呢,就把他的錢抓得很緊,以後結婚了怎麼辦?為這事,男友開誠布公地和庄曉然談過一次,她在心裏卻認為這個男人不像個男人,對女人沒有責任感,用了他幾個錢也斤斤計較,心眼忒小。她心裏有了想法,對男友就不如從前,不太理這個小心眼男人,更省了把存錢的真實意圖告訴他的打算,倆人過日子,她依然像以前那樣不掏一分錢。這種不管不顧、一意孤行的態度,男友自然受不了,以他家的經濟狀況也不在意這幾個錢,問題是庄曉然的做法叫他難以接受,如果她能向他解釋一下,他也許會釋然,心裏不會存那麼多的芥蒂,可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傷害了他。他煩躁時曾想,自己不是養妓更不是包|二|奶,他們是要談婚論嫁的,如果要他一輩子在這樣的狀態下生活,任是誰也無法忍受。男友一氣之下,提出要與庄曉然分手。那時候,庄曉然已經把自己的積蓄換成了磚頭和樓板,堆在芙蓉里父親家院子里了。並且,她聽不進去任何勸阻,堅持要蓋座兩層樓,她要讓自己家在芙蓉里獨佔鰲頭,出盡風頭。沒有人能理解庄曉然的想法,從小生活在芙蓉里,家境的貧寒使她看夠了無數輕薄的目光,沒人知道她年少的心裏隱藏著一個什麼樣的夢想。她不喜歡芙蓉里,但她又避不開這個惡俗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驕傲打敗芙蓉里,打敗那些曾經鄙視和輕賤他們家的那些人。
亮亮的腦子反應慢些,根本看不出大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異樣,她還在張嘴哭,鼻涕眼淚弄得滿臉都是,說多少好話也不聽,自顧自地號著。庄曉麗來了火氣,拽住亮亮的胳膊就往外屋拖,衝著亮亮罵道,哭,哭死你,多餘的東西,都什麼時候了,大家還得侍候你,要哭,就到姥爺靈前去哭,還算盡孝心哩。
庄曉然愴然地看一眼大哥,這個站直了個頭跟她差不多的男人,全身上下已經非常農民了,黑黝黝的臉膛上有了深淺不一的溝壑,使他失去了讓外人猜測他真實年齡的依據。他的頭頂毛髮脫落得已經能看見頭皮,邊沿剩下的幾撮頭髮乾枯得像秋天的野草,並且凌亂不堪。他的眼神因為自卑而帶著一慣就有的躲躲閃閃,但庄曉然還是能從這躲閃中看出他的真誠。她偏過頭去看母親,母親給她使了一下眼色,她便對大哥說,那好,你就聯繫好花圈、紙錢,還有預定的鮮花,叫他們提前送到殯儀館,到時還得大哥在那邊提前布置好呢。
除了亮亮,屋裡誰都聽出這罵聲里,其他的成分更大。庄曉然滿腹心事纏繞,聽了姐姐指桑罵槐的話大怒,抓起枕頭不管不顧沖庄曉麗砸過去。一旁的庄曉天像個俠士,跳起來一把抓住枕頭,驚恐地把枕頭抱進懷裡。還別說,這個兩條腿不一樣長的可憐人,身手卻如此敏捷,他這悄無聲息的一抓,把兩個妹妹之間的導火索拔掉了。不然,都在氣頭上,一場家庭大戰是免不了的。
庄曉天一聽,在地上蹦了幾下,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媳婦拿眼緊盯著他,示意他坐下,多聽少出聲。
黃雅琴心裏的支撐轟然倒塌,她顧不上大兒媳的蠻橫質問,慌忙上前攔住小三子。
庄曉然回過神來,果斷地說,大家趕緊湊吧,不能再拖時間了。
還是庄曉雯反應快,她說,二姐,你不是認識什麼秘書長嗎?當時爸爸就是他給聯繫進的這家醫院,你再找找他,說不定有辦法呢。
庄曉然全身的血液轟的一下衝上頭頂,臉憋得烏青,她說不出一個字來,突然向妹妹衝去,被旁邊的庄曉虎一把抱住。庄曉然被弟弟抱得動彈不得,又氣得說不出話,喘著粗氣,拿一雙止不住的淚眼狠狠地瞪著庄曉雯。
庄曉虎上前扶住姐姐,看了大夥一眼,忍了忍,還是細聲地說,二姐,爸爸還在太平間呢,每天要交二百塊……
庄曉然說,媽,我就看不慣你這樣,總把自己不當回事,修自行車咋了?誰規定修自行車的就不能開追悼會?就不該受人尊崇?我偏要開呢!這事我來聯繫,你們開始籌備吧,該請的人都得請,可別漏掉誰。哎,他們呢?怎麼不見老大呀,他不在情有可原,可大姐呢,還有四妹,她們幹啥去了?自己的親爹去世,瘋到哪兒去了?
沒想到,庄曉雯根本不買姐姐的賬,她生氣地回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數,幸福不幸福,值與不值,都不用你管,你有這個閑心,還是管管自己吧!
還有一張清俊的小臉,這就是庄曉然六歲的親生女兒——亮亮。見她醒來,大家都紅著眼圈,不知說什麼好,亮亮卻不分場合地笑了,還瓮聲瓮氣地叫了一聲「二姨」。這叫聲使庄曉然的淚水噴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見二姨哭了,亮亮有些好奇,撲過來要給庄曉然擦淚水,柔軟的小手剛碰上那張淚濕的臉,庄曉然的心轟然炸開了,她心急火燒地跳起來,冷著臉猛地推開已撲到她懷裡的亮亮。
庄曉然在街巷口剛下計程車,街坊鄰居們停下手中的活計,脖子伸得比大雁還長,望著莊家的這個核心人物,他們在心裏猜想著,庄曉然會給她父親辦個怎樣排場的葬禮,能搞出什麼新花樣來。庄曉然在芙蓉里人的心目中,絕對不同於一般,她大學畢業后嫁了個省城的丈夫,成了真正的省城人,每次回芙蓉里,像個官太太似的旁若無人,看上去與大家、與芙蓉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是不是你也要提升秘書長,不,是副市長還是副省長了?你不來並不影響什麼,爸爸的喪事照常會辦!
庄曉然兄妹五人,只有最小的老五庄曉虎還沒正式結婚,但已經和女朋友在外面買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個都有了各自的安樂窩,他們不太喜歡自己的出生地,沒一個隨父母住的。父親病重期間,庄曉然只回來過一次。當初,她打算接病重的父親去省城治療,父親死活不願意去,那時,她和丈夫陳家豪的感情也出現了危機,她當時的心思全在怎麼挽救自己的家庭上,最終她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面。
剛停止哭泣回到屋裡的亮亮,被二姨打電話的動作和聲音嚇得縮進姥姥懷裡,哆哆嗦嗦像寒風裡的樹葉。黃雅琴抱緊亮亮,輕輕哄著。庄曉雯皺著眉睨著姐姐,用手撫著隆起的肚子,可能是擔心胎兒受影響,扯了一把丈夫要到外面去。尚明清白了妻子一眼,不動步子,依舊凝神盯著打電話的庄曉然。庄曉雯憤憤地甩開丈夫的手,一個人急匆匆去了外面。她是晚育,可不想生個像亮亮那樣的智障兒。
從這一九*九*藏*書眼裡,庄曉然沒弄明白尚明清的意思。他不會為剛才的分工有意見吧?她想,這是什麼時候啊,他一個大男人,豈能為這些事不滿,不至於吧?那他踩她的腳是什麼意思?
三兒,我看還是簡單點算了,你爸他……
庄曉然還沒開口,何主任看了一眼農民模樣的庄曉天,冷笑道:開什麼玩笑?你以為用果園抵押就可以了?還得去給你的果園估價,看值不值這個價。
那……你回家來取吧。我這會兒悼詞還沒寫呢,大家都忙得很,沒法給你送錢去。
庄曉然腦子裡忽然跳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亮亮的事,該不會是老二告訴陳家豪的吧?會不會她拿不到錢,對她心生怨恨?雖然這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也跟自己說,再怎麼樣,她們畢竟是親姐妹,老二是不會拿妹子的幸福當兒戲的。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裏卻怎麼也排除不掉這種想法,這種猜測的事又不能拿出來對質,不然,那場面可就越發熱鬧了。這個時候,她們姐妹之間可不敢這麼鬧啊。這要一吵起來,不說外面的街坊聽到,就是這屋裡,還有老四的丈夫尚明清呢,他可不是莊家的人,叫他看著也不好啊。庄曉然竭力平息內心的憤懣之情,她的臉色很難看,陰沉沉的。她搖晃著身子下床時,眼前猛地一黑,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

一提起大哥,庄曉然心裏的疼痛更加尖銳。連這個沒有血緣關係、一直以來被父親輕視和冷漠的哥哥,都在盡心為父親的喪事操勞著,她沒理由責怪誰。庄曉然心裏清楚,幾個兄弟姐妹中,對父母最欠缺的,其實是自己。她離家最遠,很少回家,她甚至連個孝都沒給父親戴,外面的那些鄰居不知在背後又咋嚼舌頭呢。為了不讓母親作難,庄曉然從母親手中重新抓過孝衣披到身上,摟住母親的肩膀說,媽,我不是不願給爸穿孝,只是不想叫芙蓉里的人把咱家看低,可是規矩……三兒明白了,媽,我這就穿上,您別再哭了。
掛斷電話,庄曉然頹然坐到床上,這一通電話打得她筋疲力盡,像虛脫了一般。
問到女婿,見女兒臉色不好看,母親意識到什麼,忙轉移話題,三兒,只要你回來就行,這下,媽心裏就踏實了,這兩天,老覺著有什麼東西拽著我,要把我扯離這個家似的,我擔心是你爸一個人在那邊太寂寞,舍不下我,想我了,要我去和他做伴呢。母親邊說邊哭,從床角扯過一件白孝衣,要往女兒的身上披。庄曉然沒防備,受了驚嚇,一把抓住母親的手,不讓給她披孝布。
最後,只有與庄達明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庄曉天和尚明清趕過來了。庄曉然沒想到會是這樣,她看著大哥與尚明清,不知該怎樣開口說這件事。
見女兒、兒子都只管傷心別的事,沒人提一句關於喪事的話,黃雅琴心裏對老三有了看法,她抹把淚,繼續哽咽道:快都別哭了,還是想想你爸爸的喪事怎麼辦吧。實在不行,就叫你舅舅過來主持,要嫌太麻煩,咱這就聯繫火葬場,直接將你爸拉去,倒也乾淨利落,還叫你爸少受點寒冷……
庄曉然也不推讓,她明白,這個時候需要她這樣的主心骨,不然會亂套的。其實,也沒啥可商量的,她立即做出安排,弟弟和妹夫年輕,又是男人,多跑些路去訂飯店和車輛,再去殯儀館商定具體事宜;母親和姐姐一邊打電話通知親友,一邊接待來弔唁的親戚鄰居。妹妹身子不方便,想想自己懷亮亮時的情景,庄曉然叫她回去休息。她自己則留在家裡寫悼詞。
鄰居們為庄曉然回歸了原始狀態的親子悲痛生了些許感動,出去后說,莊家老三這才像個孝子嘛。就是呢,只要在芙蓉里長大,沒哪個還能不給自己親老子穿白孝放悲聲的。連莊家不是親生的老大,在芙蓉里生活過,都戴著孝,莊家老三如今是省城大地方的人,又怎樣?芙蓉里就是芙蓉里,她怎拗得過。
在這期間,庄曉虎已前後三次接到醫院催交欠款的電話,欠條上是他簽的名,又押了他的身份證,醫院不找他找誰?從今往後,醫院只管他一個人要錢。庄曉虎身上像壓了一座大山,同居的女友也給他攤牌,如果不把這座大山推開,她可不願跟著他背一輩子債務。庄曉虎壓力很大,氣都喘不勻,心裏窩著騰騰亂冒的火沒有出口,燒得嘴角起了一串泡,牙也跟著湊熱鬧,疼得半個腮幫都腫了。
庄曉然還是穿起白孝服,這使她看起來和芙蓉里隨便一個什麼人沒什麼兩樣,她又融進了芙蓉里。跪在父親的靈位前,庄曉然痛哭了一頓后,躲到外邊給陳家豪打了個電話,用徵詢的口氣問他,能不能抽空回趟芙蓉里,在父親的喪事上出現一下,遮遮芙蓉里人的眼目,算是她請他幫忙。
再聰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庄曉然沒認真想過,父親的葬禮到底需要多少花費,這個錢應該怎麼花,誰來掏這個錢。庄曉然的意識里還沒來得及產生這個概念,問題就擺在了她面前。
閉上你的嘴,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曉雯當初瞎了眼,咋會看上你這種人,老婆肚裏懷著你的種,你卻跑到她親姐姐面前說這種話,還有沒有良心?啊!
三兒,你這麼走了,留下媽,就只剩一條路了,去黃泉路上追你爸。黃雅琴哭道,你都看到了,媽上輩子造了啥孽呀,養下這麼一幫孝子,報應啊!

庄曉然這才似乎意識到錢的數字,她也啞然了。是呀,誰有這十七萬啊?當初,父親住院治療,他怕花錢不願意住院,最後好不容易做通工作,他又不願去大點兒的醫院,嫌花費太高。母親和弟弟、妹妹,還有姐姐打電話徵求,不,是請家裡的主心骨老三拿主意時,庄曉然曾叫他們把父親送到省城治療,父親堅決不上省城,她只好決定,就去市裡最大的醫院,一定要想法把父親的病治好。眼下的這個醫院,還是庄曉然叫陳家豪托市政府的秘書長聯繫的,不然,父親這樣的身份,根本住不進去。庄曉然還記得,當時弟弟打電話跟她說,這樣大的醫院每天的醫療費用很高,她在電話這頭還把庄曉虎責備了一番,那是自己的父親呀,難道給父親治病還要考慮花多少錢?
庄曉虎很快叫來舅舅。舅舅用長輩的口氣給每個外甥、外甥女打電話,說這事必須得當面解決,醫院催得很緊,誰也躲不開。他又專門上老二和老四家的門,好說歹說,總算把莊家兄弟姐妹全招呼到一起。事關重大,連從來不參与莊家事務的老大媳婦也不請自到,她放下已經成熟的果園不顧,要來聽個究竟。她可不想糊裡糊塗負擔公爹的一筆醫藥費。老二的丈夫騎著三輪車,一臉油汗地也趕來了。老四挺著大肚子,雖然遲到兩個小時,但還是來了,只是,她丈夫尚明清沒一起跟著來。
一家人這次聚在一起,氣氛已不僅僅是父親去世后的沉重,倒有了劍拔弩張的意思,大家都不輕易說話,生怕說多了一個不小心落入某種陷阱;彼此間也不怎麼答理,連瞅都不瞅一眼,跟前世結了仇一般。
不哭就不哭吧,莊家老三受過重點大學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單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樣呢。莊家的老五庄曉虎自然有不同於芙蓉里人的想法。庄曉虎性格溫順,說話細聲細氣,像個女孩子,他是莊家唯一延續香火的男丁,從小生活在三個姐姐的庇護下,他很本分,從來對三個姐姐言聽計從,尤其是對這個上過重點大學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從不敢說個不字。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庄曉虎恭敬地把二姐迎進家門。
庄曉然醒來時,她已經被弟弟弄回家躺在床上。她睜眼看到母親、弟弟、大姐、大哥,挺著大肚子的妹妹庄曉雯,還有妹夫尚明清,全站在床前看著她。
這個得問你們才對,按我們的規定,庄達明——你父親剛去世就得結住院費,可一直不見你們親屬來結賬。這冷櫃也不是免費的,你們多擱一天,費用自然就得累積一天。所以,現在還是請你們先結賬,然後再把遺體拉走。

隨即,庄曉虎蹲到地上,抱頭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還是那樣細弱,像女人哭一樣。
還是算了吧。庄曉然心想,到現在都沒弄清楚尚明清具體做的是什麼生意,他到底有多少資產,這個謎團都沒解開,他又怎會出面擔保?醫院也不是傻子,能叫一個不清不楚的人作擔保?
針刺一樣的疼痛在庄曉然心裏劃了一下。果然是自己的妹妹不樂意。
庄曉然對姐妹弟弟可能會有點厲害,但唯獨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大哥非常恭敬,她走到大哥跟前,輕聲說道: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考慮到你的果園得防蟲……
庄曉然合上手機,略一思忖,對何主任說,何主任,這事我們沒有做好,實在對不起。但這麼多錢,我們一下子也湊不夠,能不能先讓我們給您打個欠條,先把遺體拉走,辦完喪事再來結賬?
怎麼湊?你說得倒輕巧。大姐氣惱地說,我們可不像你,每月工資都打在卡上,我們從哪兒弄錢去?十七萬啊,砸鍋賣鐵也湊不齊。
庄曉然能有什麼辦法?她的腦子裡壓根兒就沒這麼高額的數字。母親一通哭訴,庄曉然頓時緊張起來,看看身邊的大姐、大肚子的三妹、小弟,還有大哥、妹夫尚明清,他們這時候和母親的期待一樣,都等著她拿主意呢。
母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三子身上,她哭泣道:三兒,你得想個辦法,別叫你爸還躺在那麼冷的地方了……他受了一輩子罪,死了,還被凍得像個冰棍……苦命的人啊……
庄曉然還在掉眼淚,妹妹的話像把刀,把她的心劈成了無數瓣,除了想馬上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叫她傷心的地方外,她沒一點其他的心思了。
這算不上理由,尚明清說,養兒防老,天經地義,女兒出嫁就是婆家的人,哪能還為娘家負債?曉然,我並不是為自己家少攤點錢才這樣說,要不是曉雯,你叫攤多少錢,我都會掏的。誰沒父母吶,我這個女婿也不是外人。可是,曉雯會答應嗎?
庄曉虎長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何主任對著電話里的秘書長,馬上換了副腔調,連連答是。
電話是陳家豪打來的,他說秘書長已安排人給殯儀館說好,叫庄曉然直接給殯儀館領導打電話就成。庄曉然說聲謝謝,陳家豪卻說,你先別忙說謝,我還有話對你說呢,你身邊有人嗎?方不方便?
全家人靜靜地看著這個核心人物握著電話,對著話筒一會兒哭,一會兒叫,一會兒罵,一會兒又喊,瘋子似的打電話,誰也沒敢打斷她。
黃雅琴看看老三,又看看老五,才說,三兒你說得有道理,不過,還是得把兄妹幾個都叫過來,在你走之前,一起合計合計,定個准音才對。
母親一聽,淚水泉涌似的,她一把抓緊庄曉然的手說,三呀,你爸命苦呢,在那麼冷的地方躺著,媽這心裏還指望你把你爸快點送上路,叫他早有個歸宿呢。
大家都從電話中聽出了內容,默不作聲,唯獨庄曉天忍不住,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等著火葬啊……我的意思是說……沒啥意思……
庄曉然的勁終於湧上來,找到突破口了,她絕不給陳家豪編造謊言的機會。她受夠了他的謊言。她知道,陳家豪根本就不想來,只是因為和她還掛著夫妻的名分,不好拒絕她的請求,現在以為幫她找著關係聯繫了殯儀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這個機會來交換他的承諾。這個王八蛋!庄曉然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原本還抱著一絲期望,以為陳家豪這次答應過來,就算是很勉強,但至少心裏還是有一絲夫妻情分的,只要她再利用一些好的機會與他溝通,他們夫妻或許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現在她算徹底明白了,這種小肚雞腸的男人她留不往,真要強行留住,也是在往自己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刀鋒雖漸鈍,疼痛卻會更深。她圖什麼?你陳家豪充其量只是一個搞規劃的破科長,還是個副的,在省城一抓一大把,這輩子也別想跟副市長、副省長沾上邊了。她庄曉然怕什麼?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憑什麼就要委委屈屈地做怨婦,守候著這個時刻準備毀掉家的破男人?
為什麼?庄曉然很吃驚。
聽著這話,黃雅琴心裏很寬慰,這個叫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小三子,沒叫她失望。她止住哭,擰了把鼻涕抹到鞋幫,手正要往衣服后襟上擦時,庄曉然及時地遞上紙巾。黃雅琴臉紅了一下,換了別人這個時候給她遞紙巾,她臉上會掛不住,但這是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的小三子,黃雅琴不敢有半點臉色或者怨言,小三子的生活習慣與她這個母親,還有芙蓉里的人是有天壤之別的,不然,小三子怎麼會成為芙蓉里標杆一樣的人物呢。黃雅琴默默接過紙巾抹了抹手,又去擦眼睛。
母親黃雅琴一見庄曉然的面,像看到救星似的,遂放悲聲,三兒你可回來了,都等著你呢。說著一抹眼淚,往女兒身後一看,哭聲戛然而止,驚詫道:怎麼,家豪沒跟你一起回來?
大家都聽到了陳家豪的這句話,不自然地做出各種表情來。
這次,庄曉然叫大家很失望,沒有鋥亮的小轎車送她回芙蓉里,她是坐了四小時火車又坐計程車回的芙蓉里。關鍵,還是沒看到庄曉然的那個省城丈夫隨她一起回來。這怎麼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麼能不回來奔喪呢?這不符合芙蓉里的規矩,亂套了。更重要的是,莊家老三居然沒穿白孝服,除她那張臉有點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點白色來。她穿著一身黑西裝,還戴著墨鏡,墨鏡很大,幾乎遮住她半張臉,這就使得沒人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芙蓉里的人猜測,一定是莊家老三過於傷心,不想讓大家看到她哭過的腫脹的眼睛吧,這還能叫芙蓉里的人理解。但莊家老三的打扮太特殊,這種黑色的孝子裝扮,只有港台電視劇中才有,芙蓉里的街坊受傳統觀念影響太深,對此種孝子裝束還不能接受,甚至扎傷了街坊們的眼球,他們撇著嘴望著這個與眾不同的孝子,從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門口,沒遮蓋住的半張臉還緊繃著。更要命的是,庄曉然沒像別的孝子,一進街巷口就扯開喉嚨大聲痛哭,告訴家人孝子來了。庄曉然的沉著和冷靜叫街坊們搖頭不止,都什麼時候了,莊家老三還要與眾不同,要是修自行車的老莊頭還能看到,不知作何感想?
可是這會兒一提到錢,卻冷場了。
庄曉然氣呼呼地轉身回屋。終於看清尚明清的真實面目了,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一個有家庭責任感的人,曉雯嫁給他,肯定幸福不到哪裡去。想想自己當年生亮亮時經受九*九*藏*書的痛苦,庄曉然越想越氣,抓起電話,打通妹妹的手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不要將孩子生下來,生下來會後悔一輩子的,為尚明清這種男人,不值!
庄曉然臉上不動聲色,把自己的筷子故意失手掉下桌,裝作撿筷子,迅速看了一眼桌子下面。她看到一個穿黑灰色毛布褲子的腳,已經褪掉鞋子,又一次向她的腳伸來。庄曉然撿起筷子,看了一眼腳的主人——妹夫尚明清。
老四雙手托著大肚子,誰也不看,耷拉著眼皮不緊不慢地說,要是攤得公平,她沒二話,但若是輕重不分,她也是不拿的。咱們家不是還有能人嘛,啥事都叫能人來解決好了。
母親停止哭泣,想了想才說,留下這事,媽更沒能力。你們都長大了,有各自的家,有自己的日子,我的話弱,沒人會聽,但不管咋說,都是一家人,總不能為你爸的住院費,鬧到法院去吧?給你爸的喪事辦得風風光光,眨眼間又得為這事鬧騰,叫別人看咱莊家的笑話呀?三兒,我尋思,如果連你也難,就把你舅叫來,他是長輩,在你們姐弟面前說話應該有點分量,叫他來商量一下怎麼個分攤法,你看行嗎?
兩千塊就兩千塊,這是人家飯店的規矩。庄曉然說,給就是了,有啥含糊的,真是的,這麼大個小夥子,這點主都做不了。
他是莊家唯一的男人,大家都等著他說這錢怎麼分攤呢。
曉虎臉憋得通紅,支吾道,我拿什麼結?二姐,十七萬多呢,我哪有這麼多錢?
庄曉虎先撥通大姐家電話,庄曉麗問清是什麼事,馬上說自己已經報了家政高級培訓班,這幾天都得去上課,沒時間過來。
這一刻,庄曉然心裏打定了主意,辦完喪事回去,就和陳家豪這個王八蛋離婚。她才不要和這種人對峙下去,這隻能浪費她餘存的青春,說是兩敗俱傷,可終了,被傷得最重的只能是她,傷不著陳家豪一根汗毛。她沒必要這麼傻,拖下去只能是耗電,還耽擱自己找下一個男人呢,誰說得定,下一個男人就不比陳家豪強上數倍呢。
庄達明的追悼會開得很體面。事後,芙蓉里的街坊鄰居議論了好幾天,感嘆庄達明沒有白活一場,生養了一大堆有本事的孝子。
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庄曉然,看到她臉上的五個手指印,由白變紅,慢慢清晰起來。
那好,是你逼我說的,庄曉雯望著別處說道:你們大概都知道了,老三與丈夫正在鬧離婚呢,按說這與我沒啥關係,哼,可你們還不知道,我的這個二姐自己家庭要散了,卻垂涎我的幸福,她太不要臉,居然勾引我老公,想拆散我和明清呢。她還打電話不讓我生下這個孩子!她居心叵測。
我指的不是這個,庄曉然說,我是說這住院費怎麼沒結?
這時,母親哭道,沒想到這麼貴,這可怎麼辦呀……
庄曉然怎麼會帶身份證呢,除了出遠門住賓館或者坐飛機必須用身份證外,庄曉然沒有隨身帶身份證的習慣。她不滿地斜了何主任一眼,回頭問自己家人,誰帶身份證了?都說沒帶。
大家都是孝子沒錯,但男女有別,兒子總歸要比女兒多盡孝道才對……
庄曉然握住母親的手,母親枯瘦的手冰涼,刺得她心裏一個激靈,望著母親憔悴的容顏,她心裏的怒火慢慢熄滅了。如果不是母親這雙冰涼的手,她想她一定不會放過老二,趁這個機會索性撒開膀子和老二幹上一仗,出出窩在心裏多年的惡氣。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咕咚一聲咽下了這口氣。庄曉然心裏對庄曉麗憋著一口氣,原因還是出在亮亮身上。原來,她是答應過給老二每月兩百塊錢撫養費。誰也不願平白無故地多出個孩子來,何況還是個智障兒,庄曉然清楚,兩百塊錢撫養費也不算高。開始她每月都按時付,有時,想著給孩子再添點衣服,買點吃的,還會多給個五十、一百的零花錢。但沒過多長時間,她發現老二根本沒管亮亮的吃穿,名義上是老二的養女,實際上亮亮的一切全由父母親料理。這叫她心裏很不舒服,對老二心存不滿,就不願讓老二白白拿撫養費了,以後,她直接把錢交給母親。沒想到庄曉麗根本不理她這個茬兒,直接從母親那裡把錢要走,還說亮亮的戶口落在她的名下,她拿撫養費名正言順。庄曉然知道后非常生氣,要找老二理論,母親拽住她,苦苦哀求,不要去和老二交涉。庄曉麗過得並不容易,早些年接替父親進回收站工作后,沒幾年,竟然與經常來回收站交豬毛、骨頭的朱京京談起戀愛。朱京京除了名字叫得好聽外,沒一樣能叫人心裏熨帖的,他爸就是在芙蓉里街巷上殺豬賣肉的朱屠夫。不說家庭出身,就憑朱屠夫當街殺豬,把芙蓉里街巷弄得像個屠宰場,朱京京的未來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個殺豬賣肉的。那時候的庄曉然上大三,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和男朋友處得熱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證把她留在省城,眼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里的庄曉然,豈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給朱屠夫這樣的家庭。她的話在父母那裡是絕對的權威,本來父母也不太願意大女兒找個和自己的家庭境遇相似的人家,於是想盡辦法拆散了庄曉麗與朱京京,硬把女兒嫁給了棉紗廠的普通工人何洛會。雖然何洛會比朱京京的條件強不到哪裡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穩定工作,有固定收入。可是,時隔不久,回收站與社會上很多企業一樣,搖身一變成了私人的,庄曉麗的工作丟了,為混口飯吃,她去找過不少活,可都干不長,還折騰過不少生意,或許是她命中注定沒財運,幹啥都不行,現在整天靠當鐘點工掙個糊口錢。她丈夫的境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前些年棉紗廠倒閉,一分錢生活費都發不下來,何洛會啥手藝也不會,如今靠蹬大板車在火車站蹲坑搶貨拉運。父母期望的平靜生活變得一點都不平靜。更富戲劇性的是,朱京京沒跟他爹學殺豬的手藝,靠倒賣生豬發了財,後來又倒賣鋼材,倒騰來倒騰去,竟倒騰成了芙蓉里的首富。庄曉麗心裏這個後悔呀,把腸子都悔青了,怪自己眼光淺,當初不該順從家裡,和朱京京斷了關係,如今人家過著順風順水、一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眼下過的是啥日子啊,連兒子上學都快供不起了,她還指望著積攢下亮亮每月的兩百塊錢撫養費,將來供兒子上學用呢。庄曉然也很同情老二,但她更痛恨老二的這種過於小市民的攢錢方式,她手裡攥的那可是亮亮的生活費呀。現在的社會只要勤快點,到哪裡不能賺幾個錢?她認為老二還是太懶,但礙著母親的面子,庄曉然沒找老二算賬。可是,從去年初,她不再給母親錢,嫌母親把錢轉手給了老二,這樣的轉手法,一點也不能表明她的態度,她就是要決絕一些,不想給老二留下念想,懶得去找工作。庄曉麗從母親那裡拿不到錢,要找妹妹理論,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給你帶著,憑什麼你還赤手空拳撫養費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面條件都比我們好,幹啥還摳這幾個撫養費?庄曉麗一副有理能說遍天下的樣子,氣勢自然很足。可母親不願看到女兒間的爭鬥,她既不忍心逼庄曉然拿錢,又不想庄曉麗找老三鬧事,便拿出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的錢給老二,謊說是老三寄回來的撫養費,才算平息了女兒間的恩怨。可是,黃雅琴沒有收入來源,靠從老頭子給她買油鹽醬醋的生活費里省,靠兒女們給她看病買葯的錢攥著不去看病省下來給老二。這種來錢的路子,顯然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庄達明住進醫院時,黃雅琴已經欠老二一千多塊了。庄曉麗對當初庄曉然反對她和朱京京在一起,使自己失去做有錢人的機會原本心生怨恨,這一拖欠亮亮的生活費,她心裏對妹妹更窩了一肚子火。
吃挂面時,出了一件怪事,庄曉然突然感到桌子下面有一隻腳,輕輕地踩了她一下,起初她沒在意,以為是誰伸腳時不小心碰到了她。可是,緊跟著又有了第二下、第三下,顯然是故意的,她不得不注意了。
大家都被庄曉虎的突然舉動搞蒙了。庄曉然更是吃驚,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她瞪大眼睛,不認識似的看著這個弟弟。
庄曉然一心只想用孩子來套住男友,壓根兒沒想過對方要不要這個孩子。聽到男友定然要她打胎的話,當下沒了主意,拿不定到底是把肚裏的孩子留與不留,她哭一陣氣一陣,情緒很不穩定。熬了一段日子,見男友沒有一點回心轉意的意思,她再也熬不下去,絕望了,六神無主的庄曉然跟單位請了長病假,於一天夜裡偷偷溜回芙蓉里,躲到父母家裡。當時,全家人給搞蒙了,待清醒過來,看著庄曉然的大肚子,都不知從何說起。黃雅琴最先反應過來,叫了聲「天哪」差點暈死過去;庄達明瞪眼望著女兒,那隆起的肚子像一束激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他嘴裏「你你你」叫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想聽舅舅說句公道話,舅舅卻做不了這個主,他說,這事前前後後,我也不知底,又是你們莊家自己的事,既然你們尊重我是長輩,那就先聽聽你們的意思,到底想怎麼分攤這筆醫藥費?
庄曉然非常鬱悶,她挽救自己的家庭這麼久,已經很累,父親的離世,使她突然間堅強起來,她不怕離婚了。一場婚姻的結局無非就是兩種,有終點和沒有終點。經歷了這麼多,兩種結局她都不介意了。她可不是當年的母親黃雅琴,再嫁個人,只能選擇像父親那樣沒有女人願意跟的男人。她上的是名牌大學,在省城的工作很穩定,最主要的是她三十二歲了,看上去依舊年輕優雅,還像二十五六歲的少婦。用陳家豪當年的說法,她是那種能勾走男人魂魄的魅力女人,要不是她欺騙了他,他也不可能起異心。以庄曉然的自身條件,就是離異,她也可以再找個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的男人。只是,她咽不下這口惡氣,離就離吧,從他知道她以前的情況時就可以離婚,那時大家還屬於好聚好散,和平分手,為啥非要在外面有了女人再來跟她談離婚?那樣外面不都知道她是被丈夫拋棄的嗎?難道就不能反過來,是她拋棄了陳家豪?從芙蓉里走出來的庄曉然,從小所受的屈辱,使她要強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偏執,凡事她都要佔上風頭,她無法忍受處在被動地位。她很懊悔,其實從一開始她壓根兒就不應該抱什麼幻想,結局是註定的,更痛恨自己曾經為挽救這段婚姻而屈辱地為陳家豪改變著自己。她一度以為陳家豪真的被自己感動了,所以才有黃昏時的一束玫瑰。後來在一次吵架中,陳家豪冷笑著說,那束玫瑰根本就不是買來送給她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撿的。想想,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買一束艷麗的玫瑰花,多少需要一些勇氣的。庄曉然被陳家豪的這番話完全擊倒了,她定定地看著這個男人,為了他,她甚至連父親臨終都不曾回去,而他,不但薄情而且如此絕情,她絕不會讓他輕易踢開這段婚姻還以自由之身。所以,庄曉然要拖著他,要找機會把敗局扳回,她只要陳家豪明白,最後會是她庄曉然一腳踹了他而不是相反。
把父親的骨灰安頓好,庄曉然陪母親又住了一晚,收拾自己的東西,她得回省城了。陳家豪給她打過兩次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去?庄曉然不管陳家豪出於什麼用心,電話里她就是不明確告訴什麼時候回家。在她心裏,這次將徹底與陳家豪恩斷義絕,她還有什麼理由告訴他自己的行蹤?可此時她真的該回去了,單位只准她五天假,已經超過一天了。
聯繫過殯儀館,庄曉然扣上電話說,殯儀館和追悼會的事都聯繫好了,時間定在後天上午,是個很不錯的時間段,咱們還剩一天時間做準備。但時間比較緊張,得抓緊點,要通知親友,訂飯店、車輛,布置告別廳、寫追悼詞等等,事情多著呢,咱們誰也沒這方面經驗,只能摸索著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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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傷心處,母親哭得快背過氣去。庄曉然、庄曉虎為這個苦命的同母異父兄長,潸然淚下。
還是披上吧。母親抽著鼻子說,街坊們都看著呢,出出進進會有閑話的。你總算是從芙蓉里出去的。
庄曉麗和庄曉雯對給老三的分工不滿,正要反駁,黃雅琴看出來了,扯著哭腔吼叫道:我還沒死呢,不要叫我看到不想看到的場面。現在,大家都先去辦事,有啥意見等你爸的喪事過後再說。
弟弟在那頭不說話。庄曉然有點來氣,質問弟弟幹什麼呢,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麼軟乎。弟弟這才囁嚅道,不是我軟乎,人家大點的飯店要交押金,一開口就兩千塊……
又沒有離婚,陳家豪沒理由拒絕參加岳父的喪事,只是芙蓉里對他並不是個親切溫暖的地方,他像庄曉然一樣從心裏排斥它。他也奇怪,以前和庄曉然回芙蓉里,身上粘了那麼多複雜的目光時,他居然一點也沒覺得難受。也許,是以前他還愛著庄曉然吧。現在,愛淡去了,那個叫芙蓉里的地方自然離他遠了,對一個遙遠的地方,他沒理由答應得那麼痛快。陳家豪心裏不舒服,忍不住在電話里發了幾句牢騷,怪庄曉然走之前沒告訴他這麼大的事,叫他心裏有個準備。
何主任說,這也是個辦法,寫欠條可以,不過,我們醫院有規定,你得找個擔保人,有一定的資產抵押才行。不然,僅憑一張薄紙,你到時一說沒錢,就算是告到法院,我們還是拿不上錢。若都欠著住院費,我們醫院可就沒法生存了。
大姑娘沒結婚肚子就大了,這要叫外人知道,不用屁股笑話莊家才怪呢。再說,小三子今後還怎麼嫁人?哪個人家願意要一個未婚先孕的姑娘?庄達明氣得吹鬍子卻只能幹瞪眼,這是他最喜愛的小三子,曾經給他帶來無限榮耀的女兒,如今又給他帶回無限恥辱,這是造的什麼孽啊。庄達明又不能怪罪這個叫他榮耀一時的女兒,那隆起的肚子又不能被怪罪下去。只能自己氣自己,心上過拖拉機似的揚起漫天灰塵,抖也抖不凈。庄達明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又不能把內心的苦悶說給誰聽。他整天攥著一瓶「二鍋頭」,腦子一不留神拐到女兒身上,就猛喝一口,對生活沒了一點勁頭,修車鋪也不去了,動不動就磨菜刀,聲稱要去解決了那個害死小三子的王八羔子。關鍵時刻,還是黃雅琴理智,事情已經做成這樣了,解決誰也不如想法子解決女兒眼下的困境,她連哄帶嚇,好說歹說,一天晚上帶小三子去離家很遠的一家醫院流產。結果一檢查,孩子月份太大,已經沒法流產,如果強行引產會有一定的危險。危險這兩個字嚇住了黃雅琴,庄曉然可是她最心愛的女兒,不管她做下什麼,她都不敢讓女兒冒險。母女倆又秘密撤回家裡。黃雅琴嚴格規定,不讓小三子出門半步,吃喝https://read•99csw.com拉撒全在屋裡,由她侍候著,並且告誡全家人,嚴格封鎖消息,不能向外說出一個字,否則,她就用老頭子磨好的菜刀結果了誰,包括庄達明本人在內。熬到孩子產下,是個女嬰,不久,發現有點不太正常,又秘密地去醫院檢查,結果是先天性腦癱,還好,不算太嚴重,但治好的可能性不大。這可能與庄曉然懷孕時的情緒不穩定有關,她接受不了這個打擊,狠心要拋棄孩子。黃雅琴心軟,哭死哭活不叫女兒丟棄,好歹是條命,她要留下孩子自己撫養。芙蓉里太小,就一條幾百米長的街道,東頭誰家燉紅燒肉,西頭都能聞到香味,張家長李家短,誰個家裡的情況大家不是一清二楚?莊家突然出現個孩子,還不知鄰居們怎麼猜測呢。黃雅琴費盡腦子,多少年了,她是個足不出戶的家庭婦女,說撿個棄嬰回來顯然不現實,何況還是個女嬰。黃雅琴給莊家一連生下三個女孩所受的痛苦經歷,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她怎麼會再撿個女嬰回來!為打消街坊鄰居的疑慮,黃雅琴考慮來考慮去,不能給大兒子增添負擔,老大的那個母夜叉老婆也不可能接受,那隻能找大女兒了。黃雅琴給排行老二的庄曉麗做工作,把孩子交給老二抱回去,過些日子在外面聲張說是曉麗撿的棄嬰,她工作太忙顧不過來送給母親代養。不過,庄曉然每月得給二百塊錢生活費,這個錢當然得給老二庄曉麗,要不,平白無故,誰願多養個孩子?就是庄曉麗願意,她丈夫還不願意呢,何況還是個輕微智障兒。
庄曉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他木然的眼睛盯上了庄曉然。庄曉然沒有感覺到弟弟盯住自己的目光,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之中。性格內斂的庄曉虎,這時的臉已憋得通紅,舅舅還在不停地催促他快說。庄曉虎快撐持不住了,他的腦袋裡塞滿了二姐叫他寫的那張十七萬元的欠條,還有押身份證的情景。突然,他狼似的吼叫了一聲,猛地抽了身邊的二姐一個嘴巴。
雖說不讓幹活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庄曉雯心裏還是不高興,想著老三根本看不上她,她閑待在這裏又不自在,便推說身子有點不舒服,要回自己家去。已到午飯時間,大家勸她吃過飯再回去,她聽不進去,也不要尚明清送,沉著臉,一個人出門打計程車走了。
庄曉然點點頭,表示理解何主任的難處。可她現在找誰來抵押?省城她倒有認識的朋友,可遠水解不了近渴。逡巡一番,她盯住了尚明清。

庄曉然很難堪,耷拉下眼皮,沒正面回答陳家豪的話,催他快說。陳家豪說,對不起,我過不來了。
不行!庄曉然斷然道,絕對不能這麼草率就送爸爸上路,爸爸生前沒享過一天福,在芙蓉里,從來沒被人正眼瞧過,這回,得給爸爸辦個體體面面的喪事!
電話里的庄曉然沉默了片刻,忽然很尖刻地說,你要準備什麼?是不是得給那個人請假,她同意了你才能來?
庄曉然看了大姐一眼,說,誰要是能耐大,就來寫這個悼詞,我可以去干別的。
庄曉然當機立斷,叫弟弟回家去取身份證。庄曉虎面有難色,但還是去了。這種時候,他不去誰去!
母親看捅到了女兒的疼處,忙轉移話題說道:你大哥這人太實誠,你爸爸住院時,他丟下自己家裡的活,天天去醫院替我看護。要是你姐在醫院值班,亮亮還得送到我這裏,為叫我能休息好,你大哥又幫我帶亮亮。你爸爸臨走前那幾天,你大哥顧不上自家的果園,蘋果該打葯了,聽說蟲都吃到蘋果外面來了,你大嫂到醫院來罵鬧,可憐你大哥一句嘴都不敢還,只是犟著扒住門框不回去,還挨了那個母夜叉一巴掌,嘴角都被母夜叉打出血了,可他硬是沒回去。我不敢幫你哥罵那個母夜叉,只能流淚勸你哥回去,反正你爸也沒多少日子了,我熬得過去。可你哥就是不走,他說你爸雖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把他從小養大,給過他那麼多恩情,他不能不管……我聽說,你大哥家的果園因為打葯太晚,很多蘋果都叫蟲蛀了,不好賣了,今年的損失大呀……
那算個啥事!庄曉天打斷妹妹說,二妹,這都什麼時候了,哪還顧得了防蟲呀,等爸爸的事過後也一樣可以防的。該幹啥你就給哥安排吧,不然,哥這心裏——彆扭。
庄曉然摔掉電話,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庄曉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也不敢勸,驚恐而無奈地看著大哭的姐姐,又望望窗外,他發現,三姐夫尚明清已經走了。外面只剩一院子的陽光,無言地溫暖著這個世界。
回到屋裡,庄曉然越想越氣,好像陳家豪就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沖他那張裝得很無辜的臉發出冷笑,還吐了口唾沫。突然,她看見母親和弟弟的目光不太對勁,才清醒過來,自己現在是孝子,是那種悲從心生、淚水潸然的時候,不能用冷笑對待眼前。她心裏又酸又澀,又無法對誰言說,那積攢的委屈與傷痛頓時如洪水一般,衝垮了她最堅強的防衛,淚水幾乎噴涌而出。索性,她藉著給父親守孝,為自己號啕起來,像芙蓉里普普通通的孝子那樣,庄曉然陪著每一位前來弔唁的親戚鄰居大放悲聲。
黃雅琴剛才聽到了女兒和女婿的對話,這時有氣無力地說,三兒,還是你來安排吧,媽能有什麼主意?你聯繫的,你熟悉情況,一切就都聽你的。你哥你姐,你弟你妹,還有你妹夫,該做啥事你就吩咐吧,大家也不會有意見的,都這個時候了。
母親說,三兒快別這麼說,你傷心過了,糊塗了吧,四兒都七個多月的身子,挺個大肚子出行不方便。你大姐去給你爸看壽衣了,她走不快,你爸住院后,我啥心思都沒了,就沒好好吃過幾頓飯,亮亮在我這裏連口熱湯都喝不上,我可憐孩子,叫你大姐帶著照顧他,到哪裡她都得帶著亮亮,怕她出個啥閃失,沒法向你交代。
相比之下,老四庄曉雯的日子過得不錯。銀行一直以來就是個叫人眼羡的單位,工資比較高,庄曉雯又找了個有經濟實力的丈夫,算是庄曉然之外莊家最得意的一個吧。庄曉雯的丈夫尚明清是個相貌堂堂頗有實力的男人,倆人相識,緣于尚明清的公司和銀行有業務往來,尚明清怎麼會看上姿質尚平的妹妹,庄曉然一直心存疑惑,向妹妹打探過幾回,庄曉雯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到現在庄曉然都對妹妹的這個小白臉丈夫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麼類型的公司工作,具體擔任什麼職務。她曾經問過尚明清,每次,尚明清都會用不同的生意類型搪塞過去。庄曉然心裏總感不踏實,老覺得這個男人不太可靠。但就是這個男人,卻慷慨出資,幫庄曉然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蓋房大業,在芙蓉里給父母終於蓋起一座兩層小樓。樓雖然不太大,下面兩間半,到二樓只有兩間房子,另外半間做了樓梯,這已經相當不錯,前幾年在芙蓉里,絕對鶴立雞群。老四庄曉雯也算是給父母出過大力的了,所以,在二姐面前,曉雯不像別人那樣恭敬,蓋樓的事後,姐姐又未婚生子,從內心裡,她還有點看不上姐姐的勁頭。有什麼呀,不就是在省城上班么,也就那麼點本事,哪裡就比別人高一頭?回來了一副指點莊家江山的樣子,憑什麼非要聽你的!
這——怎麼回事?她回過頭,問自己家的人,爸爸去世都好幾天了,怎麼連住院費都還沒結?
庄曉然說,你不懂,這個飯店一定不能檔次太低。聽我的,換個地方,到市中心去訂,飯菜標準也要高點。
溫亞軍,男,陝西岐山人,1967年生,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著有長篇小說《偽生活》、《無岸之海》、《鴿子飛過天空》等多部,小說集《尋找大舅》、《硬雪》、《燃燒的馬》等;有作品被翻譯成日、波蘭文。其短篇小說《馱水的日子》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本刊曾選發過其中篇小說《苦水塔爾拉》、《生物帶》等。現為北京《中國武警》雜誌社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這就是生她養她、今生以她這個女兒為榮的父親嗎?怎麼就凍成了僵硬的遺體?他腦門上的那幾根灰白頭髮,似一撮被人打落在地的冰掛,雜亂、冷硬;白霜下,他的臉部輪廓依稀,除了能看得出那張臉已枯槁外,根本辨認不出父親原本的模樣。只這麼一眼,庄曉然的心已轟然碎裂,她聽到了那慘然的碎裂聲,她被聲音擊倒在地。她受不了與父親見面的這種方式。在她的印象里,父親是個瘦小、能受苦能忍耐但卻堅強的男人,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父親打敗。從她記事起,父親就在回收站整理、搬運別人交來的廢品,他能在小山似的廢物堆上,背著比他的體積大出許多倍的麻袋行動自如。還很小的時候,庄曉然去回收站找父親,離老遠就能看到一個大麻袋在廢品堆上移動,父親像個隱形人,不走近根本看不到他。就是這個瘦小得影子一樣的父親,從廢品堆里給他的子女偷偷撿回來色彩斑斕的碎布條、破損的球鞋、缺胳膊少腿的橡皮娃娃,經過母親細心地清洗縫補,變成了五兄妹肩上的書包、腳上的鞋子、手裡的玩具。就連廚房裝油鹽醬醋的家什,也是父親從廢品堆里扒拉出來的水果罐頭瓶,上面貼的商標紙被母親仔細擦凈、粘好,顯示出這個破敗的家中,竟然還曾有奢侈品。為了生計,母親把父親偷帶回家的碎布頭一針一線綴成鞋墊、納成鞋底做成鞋子,天黑透后跑到附近的農村換來玉米、高粱、穀子等一些雜糧,填充五個孩子飢餓的肚子。當年要是沒有在回收站工作的父親,沒有回收站那個大廢品堆,他們一家七口人還真不知怎麼熬得過來。但庄曉然那時最憎恨的也是那個廢品堆。她家從裡到外,到處都布滿了廢品的影子,散發著廢品的氣味,甚至他們兄妹的身體里都帶著廢品的氣息。因為在學校,沒有同學願意和廢品莊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課餘時,只要他們走到哪裡,哪裡的人便會帶著極其輕視的目光離開,而把他們兄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在芙蓉里,這種輕視更厲害,生活在廢品堆里的莊家人,像廢品一樣被別人鄙夷唾棄。那時的莊家兄妹,除了老大庄曉天,其餘的沒有一個不憎恨這個家,憎恨在廢品站上班的父親,還有把廢品變成他們生活用品的母親。老大庄曉天不像四個弟妹,他從小就生活在膽怯和自卑之中,他不是正兒八經的莊家人,母親早就給他灌輸過身世,他是個外人,不能和弟妹們比,是這個家接納了他,給了他一口飯吃,給了他一身衣穿,他腿有殘疾,沒有生存能力,他沒有理由,更沒有資格來憎恨這個家。
庄曉麗幫母親到廚房簡單下了些挂面,端來叫大家趕緊墊墊肚子,再分頭去忙正事。
亮亮接過錢,在大家的注視下,慢慢地臉色平靜下來。
他動動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全部想法都在那十七萬巨額醫藥費上。
庄曉虎頭轟的一下大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錢要他一個人出?
老天有時是很公平的,不會叫好運全部降臨在一個家庭,好壞大家都得分擔點。莊家就很明顯。老三庄曉然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她的姐姐、妹妹、弟弟,卻沒一個再考取好學校。大姐庄曉麗,學習一點都不好,初中沒畢業,為能有個固定工作,接替父親進了廢品回收站;老四庄曉雯,學習還說得過去,在父母的逼迫下,高三複讀了三年,分數一年比一年考得低,最後多交了些學費,勉強上了本市的財校,畢業后卻進建設銀行端上了鐵飯碗;老五庄曉虎由於性格怯懦,又過於內向,在學校從來不敢向老師提問,懂與不懂都悶著頭一個人擔下來,勉強讀完初中,被四姐的三年艱辛復讀路嚇破了膽,初中畢業時考了本市機械廠的技校,兩年出來進機械廠當了普通工人,也算有個正式工作。但天不遂人願,曾經紅紅火火的機械廠在改革的潮流中像一匹滿身瘡痍的破車,越來越跑不動,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已經開始發一半工資了。父親庄達明活著時,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延續香火的兒子,動不動就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唉聲嘆氣,庄曉虎受不了父親,乾脆搬出家,一直住在廠里不願回家。年初,父親還沒查出胃癌時,庄曉虎和女朋友合夥買了一套月供房,這個性格軟弱的男孩,難得地趕超了一回時尚,在莊家石破天驚地與女朋友未婚同居了。
黃雅琴心疼小三子,流著淚替小三子開脫,剛說了半句,卻惹怒了老四,她推開椅子,衝著母親大聲吼道:這輩子你只生了個老三,我們幾個不是你親生的?她從小學習好,上了名牌大學,又留在省城工作,你和父親有了臉面,就為她而活?我們再怎麼做,你們也看不到眼裡。既然有個老三就夠了,還要我們幹什麼?你看看你們的偏心都把她慣成啥樣子了,不像話!
母親和大哥、弟弟同時過來哄亮亮。大姐和小妹卻冷冷地望著庄曉然,她們用沉默表示了對她這個舉動的憤慨。
這不是做主的事,弟弟氣惱了,說,是我身上沒錢,拿啥給人家?
可是這天早上,一家人去醫院太平間拉父親遺體時,被醫院擋住了。住院部的何主任拿著一本磚頭似的明細單,請庄達明的家人結完住院治療費,才能拉走遺體。
庄曉然的心酸澀難忍,眼淚再一次洶湧而出。
庄達明為養子放棄跟他學手藝,生了一肚子氣,看在老伴的面子上,他還打算把修車鋪以後交給養子經營呢,他動了這心思,養子卻不領情,擱誰身上不生氣?庄達明沒少罵老婆。黃雅琴夾在兒子和老頭中間,沒少流淚。庄曉天默默地去了近郊農村,一年下來,人變瘦變黑了,卻掙下一些錢,經人撮合,還討了個年輕的寡婦為妻。寡婦雖生長在農村,但長得還算周正,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孩。這種命運,勾起了黃雅琴的許多回憶,她喜極而泣,傾其大半輩子積蓄,也只能買些喜糖給街坊鄰居散散,沒法辦幾桌酒席給大兒子慶賀。幸好,庄曉天有果園,有成堆的蘋果。黃雅琴吩咐大兒子,給街坊鄰居送筐蘋果,算是辦了婚慶。大哥這種奇特的婚禮慶典庄曉然看到了,當年她還是個中學生,親眼看到穿著一身新滌卡,胸口別著「新郎」字樣的大哥,扛著一筐筐蘋果,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芙蓉里的街巷裡,給左鄰右舍一家一家地送,他的新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胸前別的花也叫筐子蹭得變了形。在鄰居們滿臉鄙視、挑剔的目光中,大哥面帶微笑,把蘋果筐按鄰居的指使搬來搬去。鄰居們還取笑這個瘸子,說娶個寡婦挺好的,雖然是農村戶口,可不用費一點勁,房子孩子啥都有了,這不,還有吃不完的大蘋果哩!他們https://read.99csw.com嘴上沒說,但話里已經透露出,就你莊家,一個帶過門的瘸子,還想娶個城鎮戶口的閨女啊,做夢去吧。那一刻,庄曉然看著鄰居們一邊抓著蘋果啃一邊用鄙視的目光盯著那一腳高一腳低的身影,還大放厥詞,她憤怒了,盯著那幾張神情極其不屑的臉,眼睛里冒著火星,衝過去抓住大哥,叫他不要給別人送蘋果。庄曉天扛著蘋果筐停下,兩條長短不一的腿站立不穩,不斷地倒換著尋找站立點,那滑稽的姿勢叫庄曉然看著更加氣惱,她緊緊抓住大哥不讓他走。從小在屈辱中長大的庄曉天摸了摸妹妹的頭,從筐里抓出一個紅得耀眼的大蘋果遞給妹妹,倒著步子扛著筐要走。當時,庄曉然的頭轟隆一下,渾身的血液幾乎要燃燒起來,她甩開抓哥哥的手,眼裡洶湧而出的淚水,很快模糊了庄曉天一腳高一腳低走去的背影。她將那個紅得耀眼的蘋果狠狠扔到地上,又在碎裂的蘋果上踩了幾腳,在庄曉天回過身來的驚愕目光里,庄曉然像小獸似的吼叫一聲,大聲哭了。從那一刻起,庄曉然發誓一定要走出芙蓉里,改變莊家在芙蓉里的現狀,把芙蓉里那些市儈而絕情的目光永遠踩在腳下。
舅舅往角落裡移了移,這架勢,哪有他說話的份兒!可他又不能開溜,於是,他站起來,端起長輩的架勢吼了幾聲,算是制止住亂鬨哄的場面,才說道:今天的正事,是說你們爸爸的住院費,別的就不扯那麼遠了。
叫他抽吧,尚明清對庄曉然說,曉然,你過來,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母親默默地點頭。
三姐夫沒帶錢,要不,我怎麼會給你打電話呢。
寫欠條時,庄曉然毫不猶豫地在欠款人後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何主任拿著欠條反覆看了幾遍,臉上賠著笑說,我得跟財務上有個交代,請您把身份證暫時留下,這是規定,您千萬別怪我多事。
要把父親一生的經歷寫出來,沒十頁二十頁紙是寫不完的。庄曉然在省城見過世面,一般的悼詞不會超過三頁,念十幾分鐘都算長的;如果寫上十頁二十頁,雖說來的都沾親帶故,還有鄰里故人,可誰有那個耐心傾聽一段沒太多色彩、沒有巔峰的平凡人生?何況還是一個在廢品站工作又修了二十多年自行車,在別人眼裡沒一點地位的莊家老頭。就算大家礙於情面存有極大耐心來聽,人家殯儀館也不會讓你占那麼長時間,在他們那兒,時間也一樣是金錢。但是不寫,又心懷愧疚,覺得對不住父親。庄曉然猶豫再三,把自己的想法跟母親說了,想聽聽她的意見。
一提到亮亮,庄曉然不吭聲了。亮亮是庄曉然與第一個男朋友生的。他是她大學的同學,家在省城,條件比較優越,他父親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庄曉然當初就是看上了他的這個家庭。她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女孩,家裡父母沒一點地位,從小,她就對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所以,對追求她的男孩,她一眼看過去,首當其衝的是對方的家庭背景。那時的庄曉然端莊典雅,落落大方,一點也沒小地方出來的自卑和敏感,加上她的勤奮好學,著實吸引了不少男孩子。當然,她也不是那種唯身世是從的女孩,如果沒有一點感情基礎,她也不會輕易和那個男朋友同居的。大學畢業,庄曉然通過戀人家裡的關係,順利留在省城,進了一家科研單位工作。她與男友同居了一年,倆人的感情一直很穩固,下一步順理成章就是結婚生子過日子了,可就在他們開始談婚論嫁時,出現了一些矛盾。說起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庄曉然,她一直惦記著芙蓉里的父母,想著有朝一日把父母接到省城與自己一起居住,想叫他們離開那個骯髒、狹小的芙蓉里,讓父母徹底脫離底層生活,過個高質量的晚年。可是,在芙蓉里住了大半輩子的父母卻不願意離開那個老窩,庄曉然沒法說服他們,就想用另外一種方式報答父母:她要給父母重新蓋座房子。這個想法父母沒有反對,蓋座新房子也是他們很久的願望,但前些年,幾個正在成長的孩子,一份低保,再賺幾個修自行車的辛苦錢,能把全家的溫飽和孩子們上學的費用解決掉,已經相當不易,至於蓋新房,一直留在夢裡。如今最值得驕傲的小三子要給他們實現這個夢,豈能不願意?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芙蓉里哪有出嫁的女兒給老子蓋新房子的?他們會成為第一個,看誰還敢再輕視莊家!
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做子女的,都有盡孝的份兒。庄曉然說,今天當著咱媽的面,我做主了,這筆費用咱們兄妹分攤,但不能平攤。大哥跟咱們不一樣,他出不出份兒,再定吧。媽,你沒意見吧?
庄曉然看看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那個主任,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明白呀?
庄曉然直接撥秘書長的電話。她早就有秘書長的手機號,只是和他不熟,沒有直接通過話。
庄曉虎跟在庄曉然的後面說,姐,爸爸的遺體還放在醫院太平間的冷藏櫃里,每天得交二百塊錢冷凍費呢。出生在女孩多的家庭里,又被眾多的姐姐壓制著,庄曉虎的性格里少了些陽剛之氣,說話做事優柔寡斷,帶點女孩的柔弱,就連說話都輕言細語,動不動還顯出羞澀來。
人到齊后,舅舅剛開個頭,才說一句:你們的父親生前也沒享過你們什麼福,他這病還不是為你們累出來的……還沒說到具體事情,老二就截斷舅舅的話,說反正自己沒錢,現在連吃飯都困難,這麼大一筆醫藥費,拿命還啊?所以給她攤多少也是白搭。老二的話說得很冷,還帶了不滿和委屈,兄妹五人,就她的生活最困難,還叫她出醫藥費,顯見不公平。
庄曉雯挑起下巴,鄙視著姐姐說道:你心裏清楚,還要我說出來啊?
當初,庄曉然的腦子裡全是她與陳家豪之間的煩心事,在父親病重期間,也只急匆匆地回來過一次,給兄弟姐妹交代:盡最大可能治好父親,要不惜一切代價;父親一生受盡苦難,沒過一天好日子,一定要想法叫他老人家延長時日,多感受一下美好的人生。至於花多少錢,她從沒想過。父親報病危時,弟弟給庄曉然打電話,她的眼淚嘩啦啦直往下淌,想扔下電話直奔老家,送父親上路,可當時的處境使她猶疑不定,她與陳家豪的關係已經相當微妙,他們之間像隔著一層布帘子,這個布帘子隨時都可以挑開,一眼看到對方的內心。庄曉然還努力盡全力挽救這場婚姻,哪怕是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她也要盡全力維繫。按她當時的想法,她不想離婚。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只是給自己上演了一場無聲的戲,陳家豪看不到,或者說他看到了也假裝看不到。庄曉然幾乎要崩潰了,在最沒支撐的時候,父親徘徊在黃泉路邊,等候著她,庄曉然再堅強,也敵不過命運的捉弄,就在她無助地用眼淚排遣內心的傷感時,不知道陳家豪出於什麼用心,一天黃昏回家時,竟然出其不意地帶回一束紅黃相間的玫瑰花。不管這束花是不是陳家豪買的,只要他拿回家,庄曉然都認為是個好兆頭,玫瑰花像燃燒的火苗,把她的希望點燃了。她果斷地選擇了留下,不回去為父親盡最後的孝道。父親是臨終的人了,就算她回到老人身邊,也不能將他從生死線上扯回來,她又不是神仙,去和不去能有多大意義?留下來,從丈夫超常的舉動上看,他似乎有了回心轉意,如果這個時候走了,她既挽救不了父親,還可能使剛有點悔意的丈夫離她而去。擁有一個和睦和諧的家,是對父母最大的安慰。她相信,如果父親和母親知曉她眼下的境況,一定會原諒她的。庄曉然找了一大堆走不開的理由,為自己的小家能夠平穩過渡,她選擇放棄為父親盡最後的孝心。

尚明清趕緊把臉別開了。他又不是莊家的兒子。
寡婦什麼都不怕,隻身來到莊家,要問個明白。
庄曉然沒想到,這個時候和男友的感情會出現危機。說句實話,庄曉然不想失去這個男友,並不是她愛他深入骨髓,而是她在省城立足未穩,失去他便等於失去了將來的一切。再說,倆人同居一年多,一旦分手,她在別人眼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棄婦。不行,她不能輕易就叫人給甩掉。庄曉然為挽救住這段感情,也算是極盡一切她能使用的手段,果然讓男友回心轉意了。但感情有了裂隙,想要一如既往地完美,如同破鏡重圓已是不太可能,他們熱一陣冷一陣,根本穩定不下來。在他們緩和的這段時日里,已足夠使庄曉然製造出意外懷孕,她想用孩子來牽制男友,等到肚子大到無法掩飾時,庄曉然才向男友攤牌。原想男友聽到會是又驚又喜呢,沒想到人家更生氣,叫她立即打掉孩子。庄曉然蒙了,心裏七上八下,費盡心思有了孩子,卻要打掉,這不是虧了老本?
庄曉雯一點也不膽怯,嘴角泛著冷笑,毫不含糊地盯著庄曉然。
何主任遞過明細單說,這有啥不明白的?住院結賬,不複雜呀,一共是十七萬一千二百四十六元,這裏的每一筆費用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誤差,可以到收費處去對賬。
尚明清也看了庄曉然一眼。
芙蓉里是小城的一個角落,街道經年累月布滿坑窪,天晴時塵土飛揚,下雨時污水橫流。街巷兩邊的房屋、店鋪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雜亂,沒有一點整齊潔凈感,有的人家還接出個廊檐,佔著人行道開門面房的,在街巷中間拉根繩子,上面掛曬著爛邊的背心和大花褲衩,洗衣服的髒水隨手潑在當街,冒著黑泡沫四下橫流。更可惡的算是朱屠夫家,為展示自家肉的新鮮程度,在肉鋪前面的人行道上支開屠案,每天早晨必殺一頭豬,弄得血水和豬毛流了半條街,經過他家門口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蒼蠅。曲里拐彎的街巷上,布滿了菜葉、灰塵、髒水,芙蓉里亂得像一個垃圾場。這樣的街巷,甭說外面有人來,就是芙蓉里自己的人,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多走一回。
二妹,哥願把果園作為抵押。庄曉天誠心誠意地說。
庄曉然是糊塗了,經妹妹一提醒,趕緊掏出手機,準備給陳家豪打電話。撥了四五個數字,她停住了。現在給陳家豪打電話說這種事,合適嗎?她前兩天還硬邦邦地撂給他話,現在又去求人家,算什麼事啊?住進醫院時找人家,現在交住院費還找人家,就是秘書長不煩,陳家豪也該煩了。這個小心眼男人會覺得她離了他,什麼事也辦不成,他會看她的笑話,更加輕賤她的。再說,欠錢還錢,找陳家豪幹什麼?又不是他親爹住的院,真是的。
桌上鋪著幾張白紙,期待地等候著即將落上去的筆墨。面對白紙,庄曉然像是從上面看到了父親的整個人生。那是一段什麼樣的人生啊,如同一顆被人隨手扔棄的小石子,卑微、渺小,這麼浩瀚的世界,誰會在意一顆小石子的命運?可就是這麼一個小人物,卻如同小小的蝸牛背負起偌大的七口之家,最困難的時候,他也能想法填滿七張飢餓的嘴,使他們慢慢長大或者衰老。庄曉然淚水潸然,那個在病榻上枯瘦如柴的父親,在看到她時眼神里閃出的自豪感像定了格似的在她面前怎麼也揮之不去,她的心刺疼起來,實實在在地後悔了,真不該為穩固自己的小家為陳家豪那樣的男人而放棄見父親最後一面。
父親的後事,得庄曉然來張羅。芙蓉里的左鄰右舍,誰不知道莊家老三才是他們家的主心骨。這兩天,女主人黃雅琴心慌意亂地站在門口,張望著巷口,等著小三子庄曉然回家拿主意呢。
在公爹去世前後這段時間,寡婦對自己的男人非常不滿,庄曉天跟庄達明又沒血緣關係,可他對養父的那份孝心卻比莊家那幾個親子女都深重。又不是在養父那裡享受過父愛,他有必要全心全意嗎?而且,庄曉天這段時間還一反常態,根本不聽寡婦的話,果園的活全扔給她一人操持,這樣的男人不是傻子又是什麼?本來她對丈夫眷顧莊家就有氣,一聽公爹的住院費還要均攤到自己頭上,能不怒火中燒?又不是自己的親爹,憑什麼叫他掏錢?就憑瘸子是個窩囊廢?明顯是欺負人么!
這下,卻沒人說話了,屋裡恢復了剛開始時的寂靜,氣氛頓時凝滯了。
舅舅見庄曉天緊張,便說,曉天不是親生,沒你說話的權利,還是曉虎說吧,你是莊家的香火,醫院的欠條又是你打的,人家找你要錢呢,就聽聽你的想法吧,啊。
屋裡很安靜,為了不打擾庄曉然寫悼詞,母親把房門都關上了。庄曉然一邊流淚一邊回想著從前,在她心裏,從前的日子就是一壇腌壞的鹹菜,她寧願傾壇倒掉,也不願做一點與之有關的回味。但現在,她不得不一頭扎進回憶里,聞著當初腐敗的氣息把與父親有關的記憶拾掇起來,用心串成最能表達她心意的文字。她的情緒已經完全融進了對父親的追憶之中,以至於整顆心都被父親的貧困和卑微攫住,她傷心得幾乎無法握筆,雪白的紙被她的淚痕打濕,筆畫上去,就變成一個個窟窿。
庄曉然有個毛病,越是清楚的事情,她會理解得越糊塗。當然,得分清是什麼事了。
電話接通,庄曉然說自己是陳家豪的愛人,將這邊情況簡單說了。電話那頭略猶豫了一下,才叫她把電話交給住院部主任。
不過,庄曉然很快就發現,莊家雖然出了她這個重點大學生,但還是沒能徹底改變莊家在芙蓉里的地位。大家根本沒把莊家奉為芙蓉里的「大戶人家」,為此,庄曉然在心裏更加痛恨芙蓉里這個狹小、骯髒卻又叫她斬不斷理還亂的地方。此時,她望著母親有些浮腫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心裏酸澀,她抱著母親哭了,邊哭邊給母親擦淚。
庄曉雯也在電話上說,她感到不適,肚子痛,怕是這些日子傷心過度,動了胎氣,擔心會早產,現在也不敢隨便走動。不過,要是這邊的事急,她可以打發尚明清過來。
庄曉然這次帶了一萬塊錢回家。就這,還是她平時省吃儉用積攢下的私房錢。與陳家豪結婚兩年,她把自己的工資卡連同密碼一起交給了丈夫。吸取上次與男友交往的教訓,她不想在經濟上與丈夫鬧矛盾,何況她在妹夫尚明清的幫助下,已經給家裡把樓房蓋起來了,再沒什麼能叫她需要花錢的了。再說,她婚前生過孩子,心裏對丈夫總有份愧疚,她把工資交給丈夫保管,讓他掌握經濟大權,也算是尊重他和彌補了這份愧意。再說,她要用錢時,還可以向丈夫要嘛。陳家豪雖然會算計,但他對妻子不是太吝嗇。所以,庄曉然才會積攢下一些私房錢。
黃雅琴被小女兒噎得說不出話,又氣又惱,遂大放悲聲。庄曉然再也忍不住了,質問妹妹,怎麼不像話了?
本來你就不是我的姐姐嘛。尚明清說著,見庄曉然並不接他的話茬兒,便改口說道,不知你是怎麼想的,https://read.99csw.com我認為住院費不應該由大家平攤。
庄曉然在弟弟的帶領下去醫院太平間看父親的遺體。一進太平間的門,立馬有一種肅靜、冰涼、壓抑的感覺迎面撲來,她知道,那其實就是死亡。死亡也會是一種感覺。庄曉然被死亡的感覺緊緊抓住,連呼吸都滯重起來,心吊著懸在半空之中。她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臉埋進他的胸口,不敢看那個冒著白汽的冰櫃。庄曉虎有點不滿,但他沒敢表露,只是輕輕挪開胳膊,把姐姐的身體帶轉了半圈,然後挪開身子,讓庄曉然面對著存放父親的那個冰櫃。這下,無處可躲的庄曉然抬起頭,冰櫃被看護的人拉開,一股白汽之中,父親被凍得僵硬,以固定不變的姿勢靜靜地躺著,臉上掛著一層白霜。
舅舅問了幾遍,連個響聲都沒有,一直冷著場。他又乾咳了兩聲說,沒人說是吧?三兒在省城工作,見過世面,識得大體,本來我想聽取她的意思,但剛才聽你們好像對三兒有些不滿,也就不說了。咱就按照過去的規矩,父親歿了,兒子主家裡的事。莊家不缺男人,還是由男人說吧。
庄曉天蔫了,撓著稀疏的頭頂,臉憋得通紅,好像他做錯什麼事似的。庄曉然感激地看了眼大哥,這種時候他能站出來支撐她,確實叫她感動。淚水濕了庄曉然的眼眶,她走到大哥跟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哥,沒事,咱們會有解決辦法的。
尚明清!庄曉然想起那天中午吃麵條時,他在桌子下踩她腳的舉動,一下子醒悟過來,火噌地躥起,斷喝了一聲。
突然,庄曉然的手機響了,嚇得亮亮一驚,手裡的兩毛錢掉到地上。庄曉然打開手機,邊聽電話邊上前彎腰撿起地上的錢遞給亮亮。亮亮怯怯地看了一眼握在庄曉然手上的錢,卻不敢接,轉過身抱緊大舅的脖子,又是一副欲哭不哭的樣子。庄曉天趕緊抱著孩子,一搖一晃地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閃開庄曉然的注視,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連母親都把臉埋下,用手帕擦眼角的淚。最後,庄曉然把目光對準弟弟。
老大庄曉天是黃雅琴帶過來的。他兩歲那年,出天花時發過一場高燒,退燒后,他卻成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莫名地短了一截,從此成了瘸子。黃雅琴的前夫是個建築工,在一次腳手架倒塌事故中喪命,丟下黃雅琴抱著兩歲多的瘸腿兒子哭得死去活來。黃雅琴沒有收入,孤兒寡母沒法過日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帶著兒子嫁到芙蓉里,給當時在供銷社回收站工作的庄達明做了媳婦。庄達明除了祖上留給他三間帶院子的土坯房外,屋裡連個多餘的板凳都沒有,廚房只能找到一雙筷子和一隻碗,窮得叮噹響。沒人看得上這個家,要不,庄達明哪裡會娶帶著一個兒子的寡婦,而且還是個瘸腿兒子。過門后,庄達明把瘸腿兒子的名字改姓了庄,不管怎麼說,有媳婦有兒子,家就有了溫暖的氣息,就是真正意義的家了,庄達明這樣安慰自己。表面上,他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還算溫和,不過那溫和的後面卻更多的是冷漠,庄曉天叫他一聲爸,他也答應,但心裏不是痛痛快快、清清爽爽的答應,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帶了不情願,帶著些許無奈。庄達明對養子心裏是憎惡的,儘管他把自己的姓給了這個瘸腿孩子,可那顆做父親的心,依然隱埋在他心底深處,他是他,庄曉天是庄曉天,他們這輩子都無法有真正的親情。他一心要有個能讓自己答應得乾脆利落的兒子,在黃雅琴肥沃的土地上賣力地耕耘著。可惜黃雅琴的土地肥沃是夠肥沃,就是不爭氣,接連給他生下三個丫頭片子。為此,庄達明傷透了腦筋,對黃雅琴及三個丫頭片子沒一點好臉色。就在他失望至極、灰頭土臉時,黃雅琴不負所望,終於生下個帶把兒的,還趕上了抓計劃生育,要不是庄達明又是求情又是保證,主動去做節育手術,差點就把祖上留下的那三間房子給罰沒了。從此,庄達明乾癟的臉上有了笑容,有了聽到一聲「爸爸」后乾淨利落的應答。
這會兒,庄曉然把頭扭開,從母親手上接過孝衣,也不說話,只輕輕地撫摸著。
幾個月沒見,曉雯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臉上看上去也胖了很多。懷孕對生命的創造或許是一種等待的美麗,可這個過程對女人而言真是殘酷,那個清瘦還算有點美妙的妹妹不見了,現在的庄曉雯簡直可以用醜陋不堪來形容,旁邊又站著她那個長相明亮的丈夫尚明清,反差很大。庄曉然都不忍心再看。
黃雅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子女會變成這樣,她哭得死去活來,失去親人的傷痛還沒過去,又跳出來十七萬的巨額債務;如今為這債務,自己的女兒們又躲閃著不露面,這怎能不叫她傷心欲絕?
曉然,你和家豪鬧的時間不短了,我們都知道,你們快走到盡頭了。其實這是好事,你是快得到解脫了,我都羡慕死了……
庄曉然說,沒錢?出去辦事怎麼事先不想周全些?走時就應該想到這問題。這樣吧,你叫三姐夫先墊上,回頭再和他算賬。
庄曉然跟著尚明清來到院子。正是深秋季節,溫暖的陽光灑了一院,他們的腳踩上去,能聽到轟的一聲,整片的陽光被踩碎了,撲濺到他們的腿上、身上、頭上,罩了他們一身金光。
曉然,婚姻這道大餐我真吃膩了……
庄曉然說,我原想這事不用商量,都有份兒,大家心裏應該是明白的,到時算算賬,該攤多少就出多少。不過,這事兒當面說說也好,不然曉虎心裏不踏實。曉虎,你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吧。
曉虎,你怎麼不把住院費早點結了,你看這都什麼事嘛,不讓拉遺體,爸爸去不了殯儀館,追悼會怎麼開?趕緊去結呀,還愣著幹什麼?
庄曉然放下整理好的行李,陪母親哭。在妹妹的指示下,庄曉天扶母親到樓上歇息。庄曉然這才擦去眼淚,看到弟弟蹲在地上狠勁地抽煙,卻被煙嗆得咳嗽不止。她知道弟弟不會抽煙,走過去要勸,卻被尚明清攔住了。
繼父的冷淡,身體的殘缺,家庭的貧困,對庄曉天來說,是他成長道路上一直布滿的陰雲和密雨,缺少溫暖的他從小不愛說話,性格孤僻,基本上不與別的孩子交往,上學時學習就不好,初中畢業后不久,照顧進了一家街道辦的紙箱廠上班,也就混口飯吃,幾年過去,到討媳婦的年齡,沒人給他張羅。黃雅琴看著兒子年齡越來越大,心裏著急,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請人給庄曉天說個媳婦,就那家境,誰見了都躲著走,何況庄曉天腿腳還有毛病,誰會把閨女往火坑裡推?庄曉天三十好幾還討不上媳婦,不久,紙箱廠又倒閉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時,庄達明已經提前退休,將回收站工作轉給大閨女庄曉麗,他在自家院外開了個修自行車的鋪子,雖說掙不上幾個錢,但多少還能糊個口。不知是不是退休之後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成了旁觀者,還是因為別的,庄達明的性格忽然變得溫和了許多。這時再看庄曉天那孤單單的身影,聯想到自己當年同樣的境遇,庄達明動了惻隱之心,不再對這個失去工作又沒能耐再尋一份工作的養子冷眼相待,他想帶庄曉天學修自行車。庄達明看準了,修自行車看著是掙不了大錢,可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這個行當是絕對失不了業的,還能混口飯吃。可是,庄曉天只跟著繼父在修車鋪待了三天,就待不下去了。不是他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目光,而是他受不了和繼父單獨相處時的那種彆扭,尤其是沒一輛車可修時,倆人無話可說,只能面面相覷,偶爾,倆人的目光相撞,都覺得不適應,躲得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利索。庄曉天寧願到附近農村去承包一個果園,當個叫人看不起的農民,也不願待在繼父的修車鋪。他受不了那份煎熬,黃雅琴想勸說一番自卑又倔犟的兒子,剛張開的嘴被大兒子的目光逼得合上了,她有啥理由阻止兒子?連個媳婦都沒給兒子娶下。
這次,庄曉然不回家不行,她父親去世了。
庄曉虎不敢看姐姐的眼神,問完這話,馬上把頭轉開,好像自己做下虧心事似的。庄曉然忽然明白了,父親的喪事辦完后,別的人為啥不再過來,都是為躲這筆住院費呢,唯有弟弟躲不掉,他的身份證還押在醫院,逃不脫的。庄曉然仍有點不明白,弟弟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她盯著弟弟,搖搖頭說,曉虎你緊張啥呢?這事你不說,我也要交代清楚的。你放心,爸爸的住院費不會叫你一個人出的,就是叫你出,你也沒這個能力啊。
三兒,母親打斷女兒說,你爸只是個修自行車的,不是啥名人,更沒當過一天官,咋能開追悼會?追悼個啥呀?難不成追悼他修了這麼多年的自行車?
庄曉天回到家裡,不打算跟老婆說莊家的事,怕她胡鬧,可老婆一直盯著追問,他是個老實人,不會說謊,將養父住院費的事說了。還沒說完,老婆就跳起來,大罵庄曉天,還差點動手打他。這個寡婦脾氣本來沒這麼暴,自改嫁后,與庄曉天過日子,越過心裏的氣越大。這個男人不光腿瘸,還缺心眼。他除了能吃苦,不惜力氣挑起所有的活計外,再沒一點可取之處,他的心理是扭曲的,老實得不正常,連跟村裡的人說句話的膽量都沒有,見了人就躲,誰都可以欺負他,連偷蘋果的賊都敢當著他的面大搖大擺地走掉。說句難聽話,叫他看果園,還不如一條狗。每年蘋果成熟后,都是寡婦帶領兩條大狼狗住在果園裡。後來,把庄達明叫到果園幫忙,也是寡婦的意思,偷蘋果的賊越來越厲害,三番五次毒死她的狼狗,她實在沒招了,才把公爹叫來幫忙。
筆握了半天,除了流眼淚,庄曉然在紙上一個字也沒能落下,給父親寫悼詞,她竟然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要說的話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只能用眼淚來訴說父親的一生,她從壓抑到大放悲聲。哭到後來,她想父親一生唯一的亮點,就是她考上省重點大學那會兒,雖然父親重男輕女,但這個喜訊委實太大,衝破了父親的陳舊觀念,終於為擁有女兒感到幸福和驕傲。庄曉然清楚地記得,那段日子,她走到哪裡,父親滿臉喜氣地跟到哪裡,時刻不離她左右,就差跟進廁所了。父親逢人就講,這是他的二閨女,剛考上省城的重點大學,那副得意使父親看上去似乎年輕了一大截。可是,好景總是不長,幾年後,她未婚產下沒有父親的亮亮,這樣的恥辱給父親榮耀的臉上蒙了一層灰色,他的腰又塌了下去,像做下虧心事似的,看見芙蓉里的人就躲閃。但父親從來沒有責怪過女兒,他只怪那個沒良心的壞男人。女兒曾帶給父親的那份榮耀消失了,他對修自行車不再抱以熱情,態度非常不好,手上不使一點勁,給別人修的自行車還沒騎出幾步就出了問題,後來,基本上沒人找他修車了,父親的攤子成了個擺設,他整天孤獨地靠坐在一堆廢舊的自行車輪胎旁,失神地望著陽光下奔走的人與車發獃。那段時間,沒人顧及父親的感受,連莊曉然都沒考慮父親是怎樣煎熬的。最後,還是大哥可憐父親,不忍心父親孤零零地守著那個修車攤子,強硬地收起擺了二十多年的修理攤,把父親叫到自己的果園,冬天幫果樹剪枝,秋天照看果子,給父親一個清凈的安靜之地。偶爾,大哥還背著老婆偷偷給父親買瓶精裝白酒,外帶醬豬耳,叫他喝上幾口酒滋潤滋潤。父親絕對沒想到,他的晚年竟然是在養子那裡度過的。為此,父親背地裡流過不少淚。
誰也比不過名牌大學生,寫文章的事,老二和老四都幹不了,她倆才把不滿咽回肚裏。
大哥不是爸爸親生的,小弟工作不久,單位不景氣,他又買了房子,幾乎沒有積蓄,他倆都承擔不了那麼多。再說,誰說過女兒就得少給父母盡孝心了?庄曉然聽著不是個味,打斷了尚明清的話。
陳家豪被當頭打了一悶棍,急得大喊大叫起來,非要問庄曉然是什麼意思。庄曉然冷笑一聲說了句,什麼意思你心裏清楚。說完便掛斷電話,心裏一片紛亂。陳家豪居然問她什麼意思,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要臉,她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連父親臨終都沒回來陪在身邊,他卻沒一點愧疚之心,還跟她裝腔作勢,簡直可惡之極。
亮亮怔住了,閃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庄曉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只是輕微智障,還是能分得清人情冷暖,遇到別人冷落她的時候,反應出奇得快。只是在別的事上,亮亮的智力總是跟不上其他的同齡孩子。
大家這才意識到今天聚在一起的真正用意,看著母親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才壓下怒氣,慢慢地平靜下來,想聽舅舅怎麼說。庄曉然不再往庄曉雯那裡沖,庄曉虎把手鬆了些,卻不敢放手,怕二姐氣不過,還會沖向三姐。
庄曉天抱著亮亮進來,站在角落裡一直沒吭聲,這會兒卻吭吭哧哧地說,二妹,還有我呢,你叫我幹些啥呢?
庄曉然說,偏不做這個樣子給他們看,爸爸活了一輩子,什麼時候被他們瞧起過?我就是要用我的方式讓他們去看去議論。我還要給爸爸辦個厚葬,叫他們瞧瞧,莊家早就不是以前的莊家了。
黃雅琴任女兒給她抹去淚水,她哽咽著說,三兒,媽沒怪你,穿黑衣是大地方人的祭奠方式,媽懂。你爸要是知道了,他會更高興的,你怎麼做,他都喜歡。你要不想穿白孝服就別穿吧。
庄曉然用手勢止住母親說,媽媽,你別說了,這事我來聯繫,您就甭操心了。說著,她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大家當時就蒙了,不是鬧不明白,而是沒想過這事會在這種時候跳出來攔住他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從對方的臉上找到解決的辦法。最後,大家把目光聚集在庄曉然臉上。
母親從庄曉然手中抓過孝衣,撫著皺褶,眼淚洶湧而出,她哽咽著又哭訴道:苦命的人啊,老天咋這麼不公,既然叫我兒曉天來到人世,為什麼要叫他受這麼多罪啊?三兒,你大哥這個可憐人兒,他有良心啊,為你爸還披麻戴孝呢,他本來可以不|穿,為這事,不知挨了你大嫂多少打罵呢。我苦命的兒,他的心裏有你爸呀。今天我叫他回去照顧果園,你爸走了,這裡有你姐和小四能顧得過來。可他不回去,又跑去訂花圈了,唉,也不知這事過後,那個母夜叉咋整治你這個苦命的哥哥呢。
你什麼意思?庄曉然有點警惕。
庄曉然打了個寒戰,渾身一冷,眼淚涌了出來。她感覺自己的眼淚是冰涼的,這淚是為冰凍的父親而流的。
庄曉然看到大哥釋然的樣子,心裏越發難受,她別過臉,不讓大家看到她眼眶裡又湧上來的淚水。
老實人不會說話。黃雅琴看了大兒子一眼,沒有責怪他。但庄曉天還是待不住了,他從母親懷裡拽出還在發抖的亮亮,抱起來又親又愛了一番,從口袋裡翻出兩毛零錢遞給亮亮,想叫這個可憐的孩子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