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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回家

帶我回家

作者:達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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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琳達聞聲跑去。
格羅麗雅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理由。也許,你能幫助他們。你願意在法庭上做康妮·賽米爾的證人嗎?」
我無法拒絕這個大孩子的請求,「行嗎?」我望望康妮。
我要從柜子里找件外套,她固執地拒絕了,「不用不用,幾分鐘就到了。謝謝!」
我趁機走進廚房,沖洗著晚餐的盤盞。女兒把衝過的盤碗一隻只插|進洗碗機,「他們不是住山上嗎,怎麼又來這兒了?」
「傑瑞想給我一個家,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你想,這個家沒有了他,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守在這裏,有什麼意思?我認識這裏很多東西,記得它們的每一個故事。就像是大樹的年輪,它們是傑瑞生命年輪的見證。剛進養老院那兩年,我們天天在一起聊啊聊的。傑瑞那時的記憶還沒那麼差,越是從前的事,他記得越清楚。法庭下禁制令之後,我們就只好在電話里聊天了。」
冰冷的潮水慢慢地沒過了胸口。我的母親就死於阿爾茨海默症,也稱之為老年痴呆症。母親的癥狀表現為性格劇變。一生賢良的母親,在晚年變得刻薄猜忌,吝嗇自私;動轍狂暴煩躁,口出妄語,甚至無緣無故地打過醫生一記耳光。我曾為此痛心疾首,更為她的惡言惡行而羞恥難當。後來,直到現在——多少次夢醒,多少次掃墓時,長跪于母親墳前,我都為自己當年醫學上的無知而愧悔莫及,更為自己當年的羞恥而羞恥。
美國有多少鰥寡老人,喪偶之後由於親情的疏淡、關愛的缺失而罹患抑鬱症、帕金森症、阿爾茨海默症等老年性疾病。儘管有各種各樣的養老院;然而,住在那裡的人幾乎每夜都聽到撕心裂肺的救護車呼嘯,隔三差五參加周圍朋友的葬禮。中午還一起在餐桌上對辛普森或黛安娜褒貶不一,晚餐時爭論的對手已經送進了太平間。那是個離墓穴只有一步之遙的殘缺不全的世界。美國孩子與父母衝突,最惡毒的一句詛咒就是「將來把你送養老院去」!坐在輪椅上的傑瑞,喪妻之後又遇到了康妮這樣一位對他關照得無微不至的第二任妻子,豈不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我衝進客廳,推開玄關里臨街的大門。
我語塞了。看一眼冷得瑟瑟抖動的老先生,我久久說不出話來。連忙幫他們插上充電器,把車子泊進車庫,把購物袋拎進廚房。
「這兒是金色大街62729號?」一個粗壯的黑人警察走過來,對照手中掌上電腦顯示的地址,望了一眼大門邊的門牌號,「請問,誰是伊雅·鄭女士?」
我掏出鑰匙,推開防火門,按下門旁的開關。燈光立即照亮了餐廳、廚房,還有餐廳玻璃門后的客廳……一切都如我早上離開時一樣秩序井然。
我一面準備著餐具,一面期待著門被撞開,女兒像陣風似的飛進家裡——門沒響,電話鈴響了。
「鑒於上述情形,我想請問,究竟是什麼構成了對傑瑞生命安全的威脅?你們說他喪失自主意識。除了醫生的診斷,等會兒還有證人將向法庭證明,情況並不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他知道想看《金色池塘》。他盼望在生日時得到親人的祝福。他記得在聖誕節要送給心愛的康妮禮物……這難道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普通人嗎?他是一個病人,但他並不每時每刻都呈現病態。把親人送進了養老院,並不是把他們送進了飼養場。有了一日三餐,有了電視、電話、健身房就夠了。他們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有各種精神需求,最重要的需求是關愛。沒有親人簽字,就不能准假,他們不成了關在籠子里的鴨子、兔子?沒有親人的老人就永遠走不出養老院了嗎?養老院就不能派護理人員陪他們出去?為了賺取最大利潤,為了怕負責任,你們就可以以安全為借口,把他們關在這大籠子里,這才是對老人的身心傷害,受傷害的身心才會有生命安全之虞,為什麼偏要讓康妮來做危害生命安全的替罪羊呢?」
一位朋友的女兒,當上一家連鎖百貨公司售貨員。新員工接受培訓時被告之,如有人在商店中跌倒或出事,本店員工要盡量迴避,佯裝不聞不睹。免得日後上庭作證,成為公司要賠償損失的目擊證人。
「謝謝您的誇獎。這是專業律師最起碼的常識,不足為道。」傑姆斯始終斯斯文文地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這兒家家戶戶都種香樟樹。在我們中國,香樟樹可是挺貴重的木材,只有南方才長這種樹。」
「那不是情侶鐲嗎?」
記得電影《辛德勒名單》里,一位懷抱嬰兒的母親,向劊子手發出過這肝腸寸斷的哀號。此後,年輕母親的聲音同傑瑞那悲涼凄切的呼號交疊在一起,不時會在我的夢中響起。
「約了什麼人嗎?」我用手指指電話,「有事的話,可以通話。」
「來,握握手吧,我叫琳達,伊雅的女兒。我已經知道你叫傑瑞。傑瑞太太的名字叫……」女兒歪頭頓了一下,「叫康妮,對吧?」
康妮撲進傑瑞懷裡。她的臉深深埋在丈夫胸前,久久不曾抬起。
傑姆斯就在墓園中的一張石桌旁宣讀了遺囑:密爾布瑞山上的房子及房屋中的一切東西,都留給康妮·賽米爾。股票的一半及銀行的存款,留給外孫迪克·吉尼斯。另一半股票,捐給他的母校康乃爾大學醫學院幹細胞研究基金會。
琳達就讀的柏克萊眼科學院今天開始放假。小丫頭原計劃和同學一起去太浩湖滑雪,聽說在中國出差的父親不能趕回來過節,便臨時決定回家陪我過聖誕。這多少令老媽怦然心動。我一面加大了油門,一面盤算著今晚的菜譜。即使只有我們母女倆,也應該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犒勞一下孝心未泯的女兒。
窗外起風了。燃氣爐中送出的熱風如暖暖細流,一絲一縷地浸透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火焰在爐中輕聲爆裂,暖風在屋頂低吟淺唱。剛才在車庫裡一直表情木然的傑瑞,此時心滿意足地倚在沙發里。跳蕩的爐火映紅了他的臉,灰藍色雙眸中的冰雪,被瞳中的火焰一點點融化了。
「前兩次出走,我一無所知,這第三次的情境,我歷歷在目。」
老婦人滿頭銀髮,磚紅色的法蘭絨連衫裙外,套著肯尼迪夫人傑奎琳時代的米色羊毛衫。式樣過時、質地精良的那種。坐在電動輪椅上的老先生,即使沒站起來,估計至少也有一米八二以上的個子。他是覺得冷吧?抱在胸前的雙臂微微顫抖。膝上搭了條磚紅底色的花格開司米披巾,那一定是妻子從肩上摘下為他禦寒的。
茶色的畫面換成了黑白色。五六歲的小男孩長成了十幾歲的英俊少年。傑瑞一家騎著自行車在康涅狄格的鄉村公路上飛馳。波濤起伏的麥浪。田野上徜徉的牛群搖起尾巴驅趕牛虻。橡樹下一排排白色的蜂房中掠過養蜂人忙碌的身影。傑瑞對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圓柱形金屬穀倉高喊著什麼,全家人爆起一片歡笑聲。
我剛打開車庫門,琳達應聲跑了出來。
他大概不記得我的名字,但認得我的面孔。他一定記得是我曾經把他送回了夢牽魂繞的家。他的渾濁的、灰藍色的眼睛,遠遠地盯著我,那麼無助,那麼絕望。他的嘴唇抖動著、囁嚅著。突然,一聲摧肝裂膽的呼叫響徹小巷夜空:「帶我回家吧!Please!Please!Please!」
一周后,我接到了格羅麗雅的電話:「法庭的禁制令下來了。康妮必須在有生之年和傑瑞保持十五米遠的距離,否則違法。」
原告律師在一張約五十寸左右的銀幕上,出示了凱薩醫院急診室的診斷書,以及我與醫生簽字的談話筆錄。
「什麼?」他愈發驚異起來,還有點兒興奮,「你是說,你去過傑瑞·布朗的家,他還在咱家吃過飯?」
是琳達先到家了?可車庫裡沒有她的紅色凱美瑞。我迅速掃一眼路邊,也沒見到她車子的蹤影。心倏地緊縮起來。是出事了?是什麼人撬開了大門,打開了車庫?
約一百多英尺的玄關,居然是中式裝飾。與門廳相通的衣帽間門,用了兩扇中式窗花。精工鑲嵌著螺鈿的檀木穿衣鏡斜立在右前方。門邊中式條案上,一匹引頸長嘶的青銅烈馬騰空欲飛。牆上掛著一把做工不俗的中式摺扇,幾枝洒脫的墨竹在香檳色的絹絲扇面上迎風搖曳。
「車庫門反正開著,那不是插口嗎?」我指指車庫的牆角。
「媽,你別離開,照顧好傑瑞。」女兒又和顏悅色地問傑瑞道:「你要不要喝杯熱牛奶?可以鎮定一下情緒的。」
「聖誕快樂!」我笑笑向他招招手。
鏡頭上沒有傑瑞面部的特寫,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雙肩在一起一伏地抽|動。
我長長舒了口氣,腦子裡閃電般追索著早上出門時的分分秒秒。記得就在我打開發動機,準備按遙控器關車庫門的那一瞬,手機響了。丈夫大維從北京打來長途,說公司業務太忙,實在趕不回來過節。我一定是邊發動車邊接電話,把關車庫門拋在了腦後。大門就這麼開了一整天。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對七十六七歲的美國老夫婦。
「康妮告訴過我,吉尼斯是她丈夫的姓。」
「說正經的,別打岔!」他認真地瞪大眼睛,「公司員工就是叫不出董事長、總經理的名字,也都忘不了傑瑞·布朗。」
人們喝著飲料,吃著從COSTCO連鎖店訂製的法式牛角包,墨西哥卷餅,夏威夷果仁餅乾……準備下午去參加柯瑪墓園的葬禮。地廣人稀的美國,不實行嚴格的火化制度。大多數死者仍是土葬。
身後響起「金髮碧眼」無憂無慮的笑聲:「你這可是第三次啦,小美人兒!別讓我第四次把你捉拿歸案喲。」
一陣警車的呼嘯在巷口響起,飛旋的紅藍兩色警燈從花園牆外掠過。幾聲猛獸嘶吼般的剎車聲從心口輾過,在我家門口戛然而止。
我把溫控器撥到華氏七十二度。又從車庫裡拖來兩條人造碳棒,塞進客廳的壁爐。
難道你們天天吃「標準化產品」?我知道很多美國老人會從超市買現成的微波爐食品,但不至於從不自己做家常飯吧?
中半島的民事法庭很不起眼。遠不像我在好萊塢大片中所見到的那樣恢宏闊大,氣勢磅礴。它比中學教室大不了多少。坐在正中的小瘦子法官,定時向鼻樑上推一下隨時會滑下來的眼鏡。黑色的法袍又肥又大,就像坐在理髮店,被人蒙上了一條黑布單。他身旁的那位中年婦女倒是低眉順眼,眼皮不抬地盯著胸前的一台手提電腦。一定是書記官了。
「瞧這屋頂。天花板上有兩米高的空間,保溫效果極好。瓦頂幾年前剛換的,終身保修。」
「你們總算能一塊兒回家住些天了。傑瑞可以彈琴,玩兒他的投影機;說不定,還可以跟外孫打遊戲機呢。」我真的為傑瑞高興,他終於可以回家了,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天。
我深深知道,法律是一個文明制度的安身立命之本。多少國家法制鬆弛,以至貪腐橫行,百弊叢生,遲早會將一個國家拖入滅頂之災。然而,對於我這個來自東方古老中國的移民,法律有時是一枚楔進神經中的尖釘,錐心刺骨地疼痛。我一次次在情感與法律的峭壁之間行走,懷著無力飛出頭上那一線藍天的迷茫與悵惘。
「這個禁制令終生有效。」坐在原告席上的伊蓮娜冷冷地補充了一句。耳垂上兩粒碩大的鑽石在燈光下耀眼奪目。
康妮站起身,嘴貼住傑瑞的耳邊,柔聲柔氣地問:「伊雅留我們在這兒吃晚飯呢。你餓不餓呀,Honey?」
真要去MACY'S?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非今晚上拖老先生下山?
「多巧,我這兒正好有Franchroast。」我舉起玻璃瓶,向他們搖了搖,「正宗的哥倫比亞咖啡豆,法式烘焙。」
我終於恍然大悟。倘若實驗報告證明是食物中毒,請傑瑞吃的晚餐就是罪魁,我當然是禍首。養老院大不了輕描淡寫地檢討一下失職,他們對溜掉的兩個老傢伙掉以輕心了,而我才得對這一切負法律責任。說不定還得把康妮跟我們綁到一條賊船上,狀告我們聯手謀害傑瑞,正像桑塔所說「你們倆安然無恙」,才更得究其奧妙。
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康妮向我搖搖頭,使了個眼色,「傑瑞喜歡自己走,是嗎?」
「哦,對不起,我們一定嚇到你了。」一個溫柔親切的女人聲音,悠悠地從凄冷的夜空中飄下,輕柔地托起了我出竅的驚魂。手終於找到了開關,按亮了車庫燈。
傑瑞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把自己生命中曾經擁有的一切美好和輝煌,都放進了這隻小小的盒子里,託付給了這個和他一樣有過美麗年華的嬌小女人……
康妮愣住了。「再說一遍,Honey!今天怎麼了,你記得喝這道湯配蒜茸麵包!」
我走到康妮身邊。她緊緊地抱住了我。
「你很聰明。」格羅麗雅笑著啜了口咖啡。她的笑容甜媚,更像個親切的鄰家女孩。「傑瑞的女兒叫伊蓮娜·吉尼斯。」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
那雙抓住沙發扶手的手,慢慢鬆開了。
約好平安夜在妹妹家參加派對。出發前半小時,接到康妮一個電話。她向我們全家表示聖誕的祝福,又一再為那天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康妮說,傑瑞三年前與女兒通話,忽然叫九-九-藏-書不出女兒的名字。正吃著午飯,卻無法回答自己吃的是什麼。女兒從波士頓飛到舊金山,帶父親去醫院做了檢查。傑瑞被確診為因腦動脈硬化、腦供血不足導致的血管性痴獃。這類病人往往出現嚴重的近期記憶障礙,智能呈現行進式衰退,但人格及自知能力能較長期地保持完好。
「謝謝你的發言。我們一定會改進中半島養老院的工作。」想不到,在我走出法庭時,第一個和我握手的是雙頰緋紅的養老院院長漢娜·史密斯。她的手很大很暖,也有一雙善良單純的灰藍色的眼睛。
「天下真小。我丈夫也在這家公司工作,他在營銷部。」我舉起手中的白葡萄酒,和傑瑞手中的番石榴汁碰杯,「我先生叫賀大維。我想,他應該知道傑瑞·布朗的名字。這真是應了我們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叫做緣分。來,為我們的緣分乾杯!」
上世紀初的舊金山特大地震,在山腳下撕扯開一道數十里長的深溝大壑。很快,大地的傷口長成了一片藍寶石似的湖泊。不知名的鳥兒爭先飛入湖邊的蘆葦叢中築起愛巢。碎石鋪就的湖邊小徑,是我們常去散步的地方。放眼望去,一棟棟五顏六色的住宅,星星點點地灑滿山麓,像一朵朵綴在濃蔭中的五彩蘑菇。
康妮和傑瑞既然如此相愛,他們為什麼不結婚呢?那樣,他們就可以離開被傑瑞叫做「鬼地方」的養老院,回到他眷戀不舍的家裡去啊。康妮有心臟病,他們不能請個保姆或護士嗎?
黑人警察在家準是個模範丈夫,一點不惱地笑著對我說:「這話你應該打電話跟布希總統說。我們吃官糧,辦公幹。養老院向我們報了警。我們出動近十名警員,找遍密爾布瑞的商店、電影院、餐館、圖書館。我們盡心儘力了。在傑瑞家,我們等了整整一個小時。聽你女兒說,那時候他們正在你家吃晚餐呢?」
我又去了趟車庫,充電器仍亮著紅燈。手機充電都要一兩個小時,更何況是一輛電動輪椅。夜黑風疾,一對老人家,怎麼推輪椅上山?車到山前必有路,等會兒再說吧。我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趕快準備晚餐。琳達每次回家,都像只餓綠了眼睛的狼崽,如果飯沒做好,她准能把冰箱翻個底朝天。
天已經完全黑了。不知從什麼角落響起一聲蒼老的咳嗽。
「警察就有權任意進入公民住宅嗎?如果主人也不允許的話。」我把「公民」二字說得很重。本來嘛,兩個手無寸鐵的老人,犯得著四名彪形大漢全副武裝?
康妮把火柴棒送進壁爐。「噗」的一聲,金紅的火苗如招之即來的精靈,在爐膛中歡歌狂舞。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康妮要把傑瑞帶到哪兒去?在山上一直神采奕奕的傑瑞,為什麼現在又判若兩人?康妮帶他去什麼「鬼地方」,讓傑瑞視如虎穴狼巢?
我對傑瑞做了個「完美」的手勢,傑瑞還我一個微笑。那嬰孩般不含任何雜質的笑臉,給我一種久違的感動。無意中瞥見他腳下那雙薄薄的毛巾布拖鞋——再細心的妻子,也有百密一疏的過失。這種季節,怎麼能讓老先生穿拖鞋出來散步呢?
老先生是一九四九年從膠東抓壯丁後去台灣的國民黨老兵,妻子是台灣土生土長的山地人。老兩口不願在當牙醫的兒子家裡吃閑飯,就自己出來,開了這麼家小店。
「金髮碧眼」把一副銀閃閃的手銬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說:「Honey,請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她瞄一眼桌角的麵包籃,裡邊放著一條切成段的法式棍麵包。TRADER JOE'S天天出售當日出爐的新鮮而包,我從貨架上取下來時,裝在紙袋裡的麵包還是溫熱的。
「謝謝你,伊雅。我們多想喝自己用豆子打磨的咖啡啊!這才是有家味道的咖啡呢!」
「Franchroast。」他說得磕磕絆絆。
她無聲無息地離開黑色的人流,像一片輕盈的白雲,落在傑瑞的身旁。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撫平他胸前的褶皺;彷彿傑瑞正在熟睡,唯恐不小心碰碎了他的夢境。倘若不留心,誰也不會注意她將一隻小小的白信封,放在了傑瑞的手邊。
「他平時用助步器慢慢走,可這會兒沒帶來。」康妮向我解釋著,湊到傑瑞身邊,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腰,仰起臉向傑瑞笑道:「你需要一支拐杖。來,Honey,把我的肩膀借給你吧。」
不知什麼時候起,銀幕上已經沒有了光亮。家庭間里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月光,映著傑瑞蒼老的身影。
不一會兒,我聽到琳達好像在打電話。當康妮回到了客廳后,女兒又把我叫了過去。
康妮親昵地摸摸他的臉,「好孩子,你的咖啡馬上就好。」
「從禁制令下達到去世,才不過半年的時間啊!」
我望著這張精心保養、冷若冰霜的臉,眼前閃過墨西哥夕陽中的坎昆海灘,天使似的小伊蓮娜牽著父親的手,笑容如晚霞般燦爛……
想起我認識的一位叫芭芭拉的孤老太太,九十多歲了,長年卧病,有三位菲律賓護士輪流值班照顧。夜班護士付雙倍工資,時薪為一小時二十美元。細細一算,老太太每年支出的護士費就達二十三萬美元左右。傑瑞即使是收入頗豐的工薪階層,即使只請一位護士,也會讓退休的老人捉襟見肘。中半島養老院是一家中高檔養老院,每月的費用至少在四千美元左右。能支付這樣一筆費用的退休老人,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我說的真話。怎麼隨便就招待人吃飯,還是一對從來不認識的老頭兒老太太?萬一出點事兒,要負多大的法律責任呀!」
床頭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熟睡中吵醒。瞄一眼鬧鐘,凌晨一點半。
「什麼?!」琳達的口氣,儼然是飛碟降在了我家後院,「媽,你瘋了嗎?」
此後一個多月,我再沒與這對老人來往。養老院的日子,想必與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樣循環往複,平淡無奇。想必他們對未來也不抱有太多奢求。每日能在一起相守,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做做老頑童的遊戲,就是他們珍寶一樣捧在手中的幸福了。
聖誕節前幾天,我和女兒在家徹底做了次大掃除。琳達爬上爬下,給房屋和樹叢都裝上了一串串彩燈。她還買了只馬鹿拉雪橇的燈飾放在門前的草地上。我們一塊兒買了株不大不小的聖誕樹,兩盆活力四射的聖誕紅。家裡有了它們,立即有了喜氣和笑容。
我和格羅麗雅各捧著一杯女人情有獨鍾的卡布奇諾,對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旁。
康妮把高大的傑瑞按到琴凳上,「彈支曲子吧,Honey。」她向我得意地揚了揚眉梢,「準備好鮮花了嗎?你一定會向我們的天才演奏家獻花的!」
「傑瑞,怎麼能這樣?」康妮不再叫他甜心和寶貝兒。看得出,她著急了。康妮上前去拽傑瑞的胳膊,想把他從沙發上拖起來。
中半島山頂的風,帶著北加州陽光的馨香,帶著太平洋浪花的清朗,在每一間屋子裡遊走穿行。傑瑞張開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道出一句:「回家了!」
「據我所知,父親的遺囑不是這樣的。在進養老院之前,他不僅立下了遺囑,還向我透露過一些遺囑的內容。」一身黑衣裙的伊蓮娜站在兒子身後,仍是不動聲色地說著,仍是那一派居高臨下的貴婦的冷傲。
這是很久沒人居住的家。
我不知自己怎麼衝過去,抓住了警察的手腕,「放了他,放了他,讓我送他們回家!」
我猶豫著把手伸了過去,滿心是解不開的疑竇。一對挺體面的美國夫婦,難道不懂美國最起碼的規矩?房屋家園,是每個家庭最神聖不可侵犯的城堡。「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幾年前的萬聖節之夜,得克薩斯州一位醉酒後誤入他人私宅的日本留學生被屋主當場擊斃。法庭判殺人者無罪。
「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我都是第一次走進法庭。但此時此刻,我竟想起了中國漢代《樂府詩》的《孔雀東南飛》中,有一對被封建力量活活拆散的恩愛夫妻。為了自己的愛情,丈夫焦仲卿、妻子劉蘭芝雙雙赴黃泉以殉情。還有一位是中國南宋時的大文豪陸遊。他和妻子是被母親拆散的,直到八十多歲時,陸遊仍是深深懷念妻子唐琬,寫下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絕唱《釵頭鳳》。
達理,系馬大京、陳愉慶夫婦公用的筆名。上世紀八十年代創作小說劇本多種。《路障》、《除夕夜》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爸爸,我一定回來》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仲夏的早晨》獲遼寧省政府戲劇創作一等獎及多種文學獎項。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有《眩惑》、《你好,哈雷彗星!》、《無聲的雨絲》、《亞細亞之戀》、《賣書》、《讓我們盪起雙槳》等。1988年旅居美國,2007年重拾筆墨。已發表中、長篇小說有《新巢》、《伴你同行》、《飛舞芳鄰》等,並將有系列新作面世。現居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不知什麼時候,傑瑞已經雙手扶著一隻鋁質輕型助步器站到了鋼琴邊。他怎麼突然變了個人?是一條在乾涸的泥沼里久久掙扎的魚,忽然回到了江河,歡天喜地地擁抱著江河的自由與快樂。
她搖搖頭,掏出一張餐巾紙捂著嘴。「不用去。這是心髒的毛病。」
我把手伸到車窗上方的遙控器上,正準備打開車庫門,只見白色的自動門早已卷了上去。
「確診是患者受到強烈刺|激或是劇烈運動導致的胃痙攣,腸蠕動加速。噢,剛才晚餐前後有沒有精神受刺|激的情形?劇烈運動嘛……他坐輪椅,恐怕不至於。還是前一種可能性較大?」醫生詢問似的望著我。
「那個家好像挺久沒人住了。老先生有阿爾茨海默症……」
「這樣吧,」我向他們建議道,「電還沒充夠。天這麼晚了,傑瑞坐輪椅上山也不安全,還是我開車先把你們送回家。等會兒再跑一趟,把輪椅給你們送過去。」
眉清目秀的值班護士又是努努嘴,聳聳肩,還搖了搖頭。
傑瑞被「金髮碧眼」和黑人警察架著,從門裡拖了出來。頭髮蓬亂、滿臉淚痕的康妮跟在後面。
「這說明,他不是完全沒有近期記憶,也不是完全沒有自主意識。不然,他這次為什麼沒有發怒?他記住了第一次被強按身體注射鎮靜劑的教訓。說康妮擅自將一個喪失自主意識的人挾出院外,對他生命安全造成威脅是不符合事實的。」
半年以後,重新調回舊金山總部工作的丈夫下班時對我說,傑瑞·布朗過世了。死於腦動脈多發性梗阻造成的腦溢血。
不遠處一道蜿蜒起伏的山脈,挽住了太平洋上洶湧奔騰的霧氣。山外的舊金山常年「霧鎖金門」,盛夏都難得穿短袖衫;而被山脈庇護的中半島地區卻陽光明媚,晴空萬里。選址在密爾布瑞市的舊金山國際機場為這座小城帶來了豐厚的稅收。由於密爾布瑞市議會立法通過不得在該市設夜總會和酒吧,這座溫馨寧靜、治安良好的小城便成了「嬰兒潮」一代的退休天堂。經過整整六年之後,我們在山腳下一條被玉蘭樹濃蔭覆蓋的小巷裡,買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3

傑瑞進餐時很紳士。不知學理工的男人是不是都這樣,連吃飯都認真專註。他往奶油蛤蜊湯里撒了些胡椒粉,穩穩地把湯一勺一勺地送向嘴邊,不發出一絲聲響。偶爾有一滴湯汁沾在唇邊,康妮連忙拽起他胸前的餐巾,小心翼翼地拭凈。
「康妮!」我快步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她想從搖椅上站起來,被我按了下去。「坐著坐著。我們坐著說話。」
「他們曾為這個國家辛勞一生。傑瑞是美國材料應用公司的功臣。我們手中的行動電話,書記員小姐正在使用的電腦,美國多少電子產品中的半導體晶片,都是傑瑞主持研發的機器生產的。康妮是有近五十年職齡的醫務工作者。現在,他們老了。在舉目無親的養老院里,他們相知相愛相扶持,這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我們的法庭,傑瑞的親人,為什麼連這一點幸福都要剝奪?這是誕生過華盛頓、林肯,哺育過托馬斯·傑斐遜和馬丁·路德·金的土地。『所有的人生而平等,這是造物主賦予人們的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是《獨立宣言》,也是先賢們留給這片土地的財富。

1

這句痛楚的幽默,讓我再也無法抑制從心底湧起的淚水。我站起來,扭轉身,對著一面空空的牆壁,讓熱淚嘩嘩地淌過面頰。
星空下銀波粼粼的舊金山海灣。燈火璀璨的豪華游輪艇上,公司正在為研發部的精英們舉行慶功酒會。傑瑞向每一位敬酒的同事舉杯,笑容真誠而謙和。歲月在陽光男孩圓潤的雙頰上鑿下了稜角,眉宇間是男子漢的自信和堅毅。
傑瑞的墓園依山傍海。他的墓邊,長眠著多年前先他而去的妻子。
客廳里,康妮正跪在地毯上,兩手不停地搓著傑瑞的小腿。
在幾棟紅瓦、藍瓦的住宅中,我一眼認出了傑瑞的家。粉牆黛瓦,灰色的窗欞,灰色的木柵欄上簇擁著火紅的三角梅。它們熱熱鬧鬧、笑容滿面地爭相怒放,絲毫不介意主人九-九-藏-書的離去或更替。
聲音跟女人一樣尖細的原告律師宣讀了起訴書。對養老院的監護失職有高抬貴手之意;蜻蜓點水地幾句帶過,只要他們今後恪盡職守,便不予追究。對於康妮·賽米爾,伊蓮娜的律師用大量篇幅,曆數她利用傑瑞的無自主意識,引誘他擅離養老院,對他的生命安全造成嚴重威脅。鑒於上述理由,律師代表起訴方,強烈要求法庭下禁制令,判處康妮·賽米爾必須與傑瑞·布朗保持直徑為十五米的距離。
「咦,車庫門開著呢。」丈夫低聲咕嚕一句。
「你怎麼知道?康妮說的?」
一幅幅茶色與白色相間的畫面上,五六歲的傑瑞穿著白襯衣和背帶褲,與年輕的母親並肩坐在鋼琴前四手聯彈。魁梧的父親微俯下身,左手為母子倆翻著樂譜,右手在頭頂打著節拍。小男孩傾身向前,專註地緊盯著琴譜。琴凳下晃著一對穿白襪子、黑皮鞋的孩子腳,它們還夠不到銅製的鋼琴踏板。
一陣鼎沸的歡呼聲,把我引進那間難忘的家庭間。屋子被深褐色的厚窗帘遮擋住了光線。正面的大銀幕上,身著黑色騎士裝的小夥子傑瑞正俯身在一匹白色的馬背上疾馳。只見傑瑞猛勒韁繩,胯|下的白馬昂首揚蹄,騰空而起,風馳電掣般飛過一道道路障。伴著觀眾席上的歡呼聲,傑瑞與白馬如離弦之箭,射向終點。
格羅麗雅希望我將所見所聞告訴法庭,康妮和傑瑞是一對彼此深愛的老人。康妮的陪伴,不僅沒有對傑瑞造成傷害,恰恰相反,正是她的愛情,時時喚醒傑瑞病體中的生命動力,抵禦著阿爾茨海默症的入侵及蠶食,鼓勵著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與自由。那是造物主賦予每個人、包括傑瑞、康妮這樣的多病老人的與生俱來的權利。
康妮坐到傑瑞身邊,扶著他的後背,趴在他的耳邊嘀嘀咕咕了大半天,「聽話,等會兒帶你去MACY'S(一家大連鎖百貨公司)。不是要送你一件又輕又暖的羽絨背心,一雙最最舒服的軟底氈鞋嗎?現在才八點。聖誕期間,商店每天晚上都十二點才關門……」
對生死的不同認識,折射出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反差。以基督教文明構成文化基礎的西方人,認為死亡是速朽的肉體與不朽的靈魂,是對人原罪的解脫。每一個出生的新生命都背負著原罪,不然,為什麼新生兒降臨到世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放悲聲呢?那是生命為自己的罪惡而啼哭。只有當靈魂進入天堂,才是值得慶賀的永生。這與莊子為亡妻鼓盆而歌,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康妮像後花園枝頭上跳來跳去的斑鳩,東奔西跑地推開一扇扇窗戶,「啪啪」地按亮每一間屋子的燈……

9

「讓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今天我第一次走進美國的法庭,卻看到有人在做一件與中國漢代和南宋時相同的事,那就是要求法庭下禁制令,用法律的棍棒,在一對相濡以沫的老人之間劃一道永世不得相近的天河。
康妮愛撫地摸摸他的臉,笑笑說:「瞧,我的小男孩還害羞呢。」她走上一步,向我伸出手,「他叫傑瑞·布朗。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叫凱莉·肖恩,房地產經紀。」她遞上一張名片,一張房屋狀況說明書,做出一個「請」的優雅手勢,「現在房屋開放,歡迎參觀。」
我為此專門在網上查了阿爾茨海默症的種種資料。終於得知,這是一種與神經性遞質的生物合成酶活性降低有關的頭腦變性疾病。病理改變表現為大腦皮質的大面積萎縮和神經細胞的變性。痴獃、健忘、抑鬱、癲狂、妄想……都屬於它的病症範疇。我母親恰恰屬於癲狂妄想一類。當時為她治病的醫生並沒有做出正確的診斷。
「我就是養老院的值班護士桑塔。」她向我自我介紹說。
在詳細描述了那天親眼目睹這對老人的遭遇之後,我告訴法官和在場的每一個人:「我是在美國生活了十六七年的中國婦女。十多年前,當我第一次踏上這片無數次在德沃夏克的樂聲中見到過的新大陸;當我第一次站在紐約艾莉絲島的自由女神腳下,仰望她手中那擎向蒼穹的自由火炬;當我第一次走進密爾布瑞小城,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把迷途的我一直送到了地鐵站……我對這客居的土地,懷著真誠的虔敬和感激。
電話那邊沒了聲音。沉吟片刻,才又聽到康妮說:「伊蓮娜不喜歡我。她不喜歡任何女人接近傑瑞。」
格羅麗雅的話被一片熱烈的掌聲打斷。
老先生慢慢仰起臉,嘴唇抖了抖,與妻子對視片刻。藍灰色的眸子雖已渾濁,但目光卻如嬰兒般清澄。原來眼睛和目光不是一回事。眼睛美麗,不見得目光動人,我想。
「心臟?心臟跟咳嗽有什麼關係?」
「我要夏威夷黃砂糖!」傑瑞極認真地打斷康妮。
我急急向前走去。果然,灰色的車庫門向上捲起,一輛白色的老式賓士靜靜地卧在門裡。車擦得一塵不染,就如錄像帶中那個永遠乾淨整潔的傑瑞·布朗。
我們之間的交談,不時被她一陣陣的劇烈咳嗽打斷。
「他還好。只是……越來越像小孩,越來越離不開人。身邊老得有人陪他說話、陪他看電視、散步……我們這兒不可能是一對一的服務。住進來的人,不少是智障、殘障、失聰失語,相互之間沒法子交流……」
「閉嘴!你是中國人。中國女孩不許和媽媽這麼說話!」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叫鑽了法律的空子?」
「別拽他。」琳達輕輕拍拍康妮的肩膀,「這年紀的人,骨質疏鬆,很容易骨折。再說,他情緒這麼激動,對心臟、對腦血管都不好。媽,麻煩你去拿一塊熱毛巾。」她禮貌地、不容置疑地向我下達著指令,儼然主刀醫生示意護士遞止血鉗什麼的。
「這電得充很久呢,你們先進屋坐會兒吧。」我的邀請是因為愧疚,老夫婦也沒有推卻。
康妮的舌頭在口腔里發出俄語中奇妙的捲舌音,把咖啡攪拌器的飛旋聲模仿得出神入化。「好了,先生。請您過目,真正現打磨的Franchroast。現在,我們開始煮咖啡。哦,這兒應該是HYATT的五星級咖啡廳啦,星巴克哪有為客人現打咖啡豆的!」她惟妙惟肖地做出一連串注水、裝咖啡粉的動作,幾秒鐘后,「咖啡」便在她口腔中發出朝氣勃勃的沸騰之聲。
康妮為傑瑞換上一雙厚襪子,一雙小羊皮船形鞋,套上一件羊毛短大衣。自己則仍是那件薄薄的羊絨衫。她緊了緊磚紅色的披肩,一手抱著緞面盒子,一手攙扶著傑瑞上了車。
「法律並沒規定遺產一定得傳給親屬。只要有遺囑,可以是任何人受益。但這是一條沒有證據也難於啟齒的理由。所以,康妮威脅傑瑞生命安全,就成了一個最堂皇的理由。」格羅麗雅雙手捧著咖啡杯,若有所思地望著高懸天際的彩虹,憂心忡忡地說:「康妮三次擅自帶傑瑞出去,確實給伊蓮娜提供了侵害生命安全的口實。尤其是第三次,傑瑞還被送進了凱薩醫院的急診室。」
「別忘了,我丈夫是傑瑞公司的員工。」我指指正在大門外吸煙的大維。又順口誇獎她今天的裝束很特別,很雅緻。
「康妮為什麼要侵害傑瑞的生命安全?她的企圖是什麼?她不是傑瑞的妻子,謀害傑瑞的生命,她不能從中得到任何益處,這太不合邏輯了。」
我的腳幾乎沒離開剎車板,聽任銀色的本田CRV停住擁塞的車流里左顧右盼。前面妤像出了交通事故。漫長的等待讓車陣中的人們開始伸懶腰,打哈欠。情人們趁機擁吻,女人們忙著對了後視鏡塗脂抹粉。我前面的尼桑里,跳下一位西裝革履的絡腮鬍子,拼力試圖按下翹起的後車蓋,但那株新買的聖誕樹不屈不撓地把頭伸出後備廂外。絡腮鬍子踹了一腳後輪胎,轉身時向我無奈地聳聳肩膀。
「聖誕快樂!」他邊拉車門邊向我喊,留下一個和氣的笑容。
我扔下電話,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不敢吵醒琳達。自己編的歌,就自己唱到謝幕吧。胡亂套上衣服,打開車庫門,飛車直奔離家只有十幾分鐘車程的中半島凱薩醫院。
「他們是中半島療養院的。」琳達平靜地告訴我。
丈夫和老先生是同鄉。每個周末的早餐,都會到「媽媽廚房」來,聽那位在外顛沛流離了一輩子的老兵,用濃濃的鄉音講他榮成海邊的小漁村;講母親用貼餅子、大蔥蘸醬拉扯他們兄弟三個長大成人的點點滴滴。
「請看看這個。」傑姆斯不慌不忙地從公文包中取出兩份文件。遞到伊蓮娜面前,「吉尼斯夫人,您父親修改遺囑前,醫生為他做了當時意識完全清醒的證明。另一份是關於這份證明的公證書。」
「傑瑞?」康妮過去攙扶。他撥開了康妮的手,自己扶著助步器徑直走向了客廳旁的家庭間。
「估值官對這棟房子的估價是一百二十萬。根據法律,從接受遺產那天起,我必須在三個月之內,交將近六十萬的遺產稅。我做了一輩子護士,哪兒拿得出這麼多現金?」她垂下眼皮,輕輕地搖著頭,「傑瑞就算修改遺囑時神志清楚,他也畢竟是老糊塗了。他可能根本就不記得遺產稅這件事情。我對不起傑瑞,保不住他的房子……」
「那選你當總統吧,康妮?」我把煮好的咖啡端到茶几上,「傑瑞,你運氣不錯,湊巧這兒有夏成夷黃砂糖。那罐是蜂蜜,不知你們喜不喜歡?」
這個壞丫頭在關鍵時刻的背信棄義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老媽了如指掌,見慣不驚,但還是有些悻悻地解下圍裙,慢慢走出廚房。
「那是耶穌還是釋迦牟尼呀?」我笑著打斷他。
「康妮·賽米爾女士。」一個深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後響起。一個斯文帥氣的中國男人向康妮伸出手,「我叫傑姆斯·王,是傑瑞·布朗的律師。請你和迪克·吉尼斯留一下,我受傑瑞生前的委託,宣讀遺囑。」
康妮顯得越來越坐立不安。不時瞟一眼牆上的掛鐘,掃一眼窗外。餐廳窗口臨近社區的一條小街,過往車輛在窗口留下一道道移動的光影。
她向我聳聳肩,「哦,可憐的孩子,他最喜歡壁爐。壁爐就是家。」她把八英寸長的大火柴棒遞給傑瑞,「來,Honey,給伊雅看,你一次就能把火划著。傑瑞是最棒的!」
「再等等。」我在急診室門外的走廊里坐下。傑瑞命懸一線,我安然無恙,總得等他平安無事了才能離開吧!還有那個有心臟病的康妮,老太太經得起這一波三折的折騰嗎?
我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輕聲道了句「對不起」,我推門走了出去。
起風了。落葉如一群歸巢的鳥兒,在兩株高大的香樟樹間飛翔,又無奈地落在地上。我打了個寒戰,抱緊雙臂,想拉開玻璃門回客廳。看到蜷縮在沙發里的傑瑞,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門把上。我害怕親眼看到傑瑞不願離去的掙扎。
格羅麗雅接著在銀幕上打出醫生對傑瑞的阿爾茨海默症病情診斷:「該患者以近事記憶障礙為起病癥狀,智能衰退出現較晚,人格及自知能力尚能穩定保持完好,病情呈跳躍式加重的進行性發展……」
我從不知道女兒的聲音還能這樣輕柔。還以為這丫頭天生一個小強盜婆呢!
「他們不叫小情人,叫傑瑞·布朗和康妮·賽米爾!」我大聲喊著,聲音有些發抖。
喝著香濃的咖啡,吃著鬆脆的葡萄乾燕麥餅乾,一目十行地瀏覽油墨未乾的中半島報紙,這是我們周末早晨約定俗成的一點奢侈。
一輛輛汽車陸續在門前停下,一批批客人在女房產經紀的陪同下走進客廳。一雙雙東張西望的眼睛里有好奇,有讚賞,也有挑剔。但我想,這麼典雅而有品位的房子,不愁賣不出去,成交指日可待。
畫面上的傑瑞怎麼忽然老了?
見我捧出一大盒點爐子的火柴,傑瑞眼睛里亮起了兩顆星星。那是小男孩看到電動玩具時的驚喜,「我來點火,Please!」
康妮說,這是他們吃得最開心的一頓晚餐。傑瑞從沒像今晚這樣,吃得這麼多,這麼盡興。因為一切都是家常味,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標準化產品」。
「沒關係,小事一樁。」我站起身,走進廚房,把一節麵包一剖為二,塗些奶油,抹些蒜泥,用烤箱餘熱烘了幾分鐘。再撒些色澤鮮艷,但並不辛辣的干紅椒粉和意人利干香菜粉。
「肌肉也是有記憶的。」康妮興奮地拍拍我的手背,「即使幾十年不游泳,不騎車,不開手排擋汽車,一旦進入規定情境,一切都會下意識地恢復。」
「是不是感冒了?」我輕輕捶打著她的後背,「去過醫院嗎?」
我和丈夫照例來到百老匯街旁邊一家叫「媽媽廚房」的小西餐館。
我端詳著這隻和我一樣漂流異邦的古老箱子說:「如果這是件真古董,可以再買棟這樣的房子了。」
我又暗暗為傑瑞慶幸了。
傑瑞仍是釘子似的鉚在沙發里,認定那是能讓他逃離苦海的諾亞方舟。康妮又一次伸手去拉他的時候,女兒走上前去。
我跳下車,沖向連通車庫與餐廳之間的防火門。防火門鎖著。這扇有彈簧自動撞鎖的金屬門,任何時候都會自動關閉、自動鎖死。
「不,不是。」女律師笑笑說,「是個挺長的故事。我們能見九_九_藏_書個面嗎?為了康妮,也為了傑瑞。」
「康妮為什麼不早說呢?」我弄不懂。
我把大包小裹的食品塞進冰箱,在水龍頭下沖洗著茶具,聽到客廳傳來傑瑞的聲音:「我想要……咖啡,Please!」我隔著廚房的落地玻璃門,看見坐在小沙發上的康妮往前探著身子,向傑瑞歪頭笑道:「歡迎光臨星巴克,請問這位帥哥,您要哪種咖啡呀?」
「哐當」。車門關上了。
老先生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百依百順地任康妮揉搓著自己。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妻子的目光里流淌著脈脈溫情,還有一絲無法言傳的、深深的悲涼。
一雙臂膀從背後抱住了我,女兒在耳邊輕聲勸道:「媽,冷靜點兒。傑瑞送進養老院,是有合同的。人家執行合同就是執法呢。」
康妮從鎖孔中拔出鑰匙,用力推開兩扇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門。傑瑞冷不丁地掙脫了康妮的攙扶,一步跨進大門。他動作準確快捷地按下了門邊牆上的開關。門廳、客廳霎時燈火通明。
「多大年紀了?」
這就叫咫尺天涯吧。
「中央空調是各屋分控式的,可以大大節約能源。」
「你看見那片野茴香了嗎?那是傑瑞從山腳下挖回來的,長得多旺啊!他喜歡把野茴香剁碎了,加上橄欖油烤三文魚。那一籬笆的三角梅,都是在傑瑞家幹了幾十年的老園丁弄的。直到現在,他也定時來為傑瑞收拾花園。等房子賣了,我想把傑瑞的老賓士留給他。都是身外之物,留個紀念罷了。」
我走過去,慢慢扶起她,把她擁進我的懷裡。
一隻大巴掌「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康妮不時拋來一個個謎團。但她不提的事情,我矢口不問。
剛到美國,提前移民來的中國人就告誡我:看到有人跌倒,馬上打急救電話,絕不可去攙扶。萬一出差池,親屬可能會把你告上法庭;因為說不清是不是你讓他跌傷或致殘。
鄰居?我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兩位鄰居。
「讓我猜猜。是不是和傑瑞的女兒有什麼關係?」因為記得康妮說過,他的女兒不喜歡任何女人接近她的父親。恰恰她在不久前到加州來過。
眼前的康妮蒼老了許多。不久前,也是在這座房子里,她跳來跳去地掀開一張張銀色的苫布,哼著「甜蜜的家」的歌謠。我忘不了在她和傑瑞的眸子里,閃著壁爐中那火苗一樣的光亮和歡樂……
「別急。」她又把我手中的鑰匙掛了回去。「我已經給中半島養老院打了電話,還是由他們來接比較好。哎——別這麼看著我。我事先徵求過康妮的意見,她同意了,我才打電話的。」
下一個被傳喚上證人席的是我。
康妮雙手合十,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哇,中國人也喜歡喝Franchroast?」「對嘛,就像美國人也喜歡喝茶。」我把打磨好的咖啡粉倒進濾紙,「世界都成地球村了,村東和村西,不就是鄰居嗎?現代科技把不同文化的距離越拉越近,鄰居們的生活方式當然也會相互影響,互通有無。」
回屋后女兒告訴我,康妮不是傑瑞的妻子。她是個退休的老護士長。因為沒有親人,卻有心臟病,不得不把自己送進了養老院。
又是法律責任。
「不,你把我們也帶下山吧。」康妮說,「等會兒我們還要去別處。」

2

若不是那紙禁制令,傑瑞會走得這麼快嗎?
我想問問她為什麼要賣房子。話到嘴邊又覺得涉及太多隱私不便提及。不料她卻主動和我談起了賣房子的原因。
走到山頂,早已是氣喘吁吁。我把運動衫系在腰間;頭上遮陽帽也成了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著滿臉的熱汗。
約一個多小時之後,戴大口罩的醫生走出來:「化驗報告出來了,什麼問題都沒有。傑瑞注射了些鎮靜葯,已經睡著了。」他摘下口罩,往嘴裏丟了顆口香糖。希臘式的通天鼻是一面刀削似的峭壁。「你真的可以回家了。」他說。
他取出錄像帶,把它慢慢裝進一隻銀色緞面盒子里。然後雙手捧起它,交給向他走來的康妮:「我送你的聖誕禮物。」
我這才看到,身後的聽眾席上已坐滿了很多旁聽的男男女女。這裏的法庭開庭前都貼出公告,寫明民事案開庭的時間及內容。只要年滿十八歲、持有合法身份證就可進場旁聽。這是向全民普及法律知識、進行法制教育的最好課堂。
客廳是專供接待客人用的,家庭間只屬於主人和他的家人。它包容著每一個家庭最個人化的隱私;只有最親近的親友,才可以走進這個屬於主人自己的世界。
電話是養老院一位叫桑塔的值班護士打來的。她說傑瑞回去后,情緒一直失控,狂躁不安,這是以前很少有的。約十一點多以後,他開始時斷時續地嘔吐,伴有腹瀉。值班護士立即把他送進了醫院。由於傑瑞表達有障礙,康妮又屬孤症;所以,必須由我和康妮兩人分頭向醫生陳述傑瑞今晚的進食情況。
「那就對嘍!來呀!」「金髮碧眼」快樂得像去參加什麼派對,向身後的兩個夥伴打了一個響指,「進去,有請傑瑞和康妮!」
「丟了兩個大活人,養老院不得急死?」我摘下掛在牆上的汽車鑰匙,「現在就送他們回去吧?你開車載他倆,我的車裝輪椅。」
當晚將傑瑞、康妮押送回去的警察也出庭做證,只來了「金髮碧眼」一個,仍是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地走上證人席。
「很高興認識你,伊雅。」老太太握住我的手說,「我們準備回家,可輪椅沒電了。想找位鄰居幫忙,為輪椅充電。」
她自己身上,仍是那件薄薄的羊毛衫。
「我叫伊雅·鄭。你們這是……」
康妮說,傑瑞曾是美國應用材料公司產品研發部的一名高級工程師。退休前,他一直在這家公司工作,並被稱之為研發部的「金頭腦」。
「能借用一下你的衛生間嗎?」康妮指了指傑瑞。
「康妮又惹什麼禍了?」我一驚,「不會是又帶傑瑞出去了吧?」真是這樣,這小老太太可夠勇敢浪漫的。
好在這裡是個治安極好的社區。好在美國的盜賊大多胸懷壯烈,只對搶銀行雄心勃勃。我家車庫裡除了掛滿一牆男人用的修車工具,就是剪草機、除蟲劑之類,人家還不屑於屈尊光臨呢……想到這兒,又暗自阿Q似的慶幸起來。多虧女兒還沒回家,多虧老公隔著十萬八千里。不然,今兒晚上我還不得一敗塗地?
吃罷早餐,告別台灣老夫婦,便向密爾布瑞的山腳下走去。
她有些尷尬地望著我:「對不起,傑瑞經常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
「聽說,她會來這兒過元旦。她們一家人都會過來。」
「心臟供血不足,肺就缺氧。只有劇烈咳嗽才能給肺帶來充足的氧氣,所以這是一種保護性反應。」她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我這才記起,康妮當了那麼多年的護士長。她比剛出道的醫生都有經驗。
最後這句話讓我義無反顧。連丈夫大維臨走前都囑咐我,多關照一下傑瑞·布朗。「能關照傑瑞,是我們的光榮,也是福分。」他說。
康妮支吾其辭地嘟囔了一句,便去攙扶傑瑞。傑瑞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不肯站起來。
傑瑞津津有味地吃著蒜茸麵包,彬彬有禮地對我說了好幾聲謝謝。
「媽,我得挺晚才能回家,實驗還沒做出來。真對不起。您先吃吧,別等我。多留點兒好吃的就行了。吃了一禮拜沙拉,我都快成兔子啦!」
下面應該是傑瑞在康奈爾的大學時代。
當我和康妮為他的演奏鼓掌歡呼時,傑瑞的雙手忽然重重地按在琴鍵上。斯坦威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之後,傑瑞猛地站了起來。
我們約好在百老匯的星巴克見面。
在接近車的一剎,他突然猛地扭轉身,目光越過穿黑色警服的肩頭,從看熱鬧鄰居的縫隙中,找到了我。
拾級踏進客廳,撲入眼帘的是一片銀灰。所有的傢具都被一張張銀灰色的紡織品覆蓋著。水晶吊燈的銅桿與天花板之間,已經織上了半張蛛網。屋子裡瀰漫著地毯與灰塵混合的濁氣。
女兒把手伸向康妮,「很高興認識你,康妮。」她小聲對康妮說,「我們能不能到家庭間去說幾句話?」
我依稀記得傑奎琳逝世之後,關於她的一雙兒女拍賣家中財物的報道。傑奎琳身後留下的動產、不動產共計約五千萬美元左右。她的孩子拿不出兩千五百萬美元的遺產稅,不得不連母親的大衣、父親的帽子都拿出來拍賣。但這離兩千五百萬還差著十萬八千里。最後,不得不忍痛賣掉傑奎琳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故居。
女兒用手指颳了一下我的臉,大笑道:「情侶鐲?老媽挺時尚嘛!」
「這是中央吸塵系統。把吸塵器插入每個房間預設的插孔,灰塵和垃圾自動進入車庫邊的總垃圾箱。」
中國農曆春節前後,是北加州的雨季。和我生長的四季分明的中國北方相反,只有在每年十一月到來年三四月的雨季中,舊金山灣區的山巒才蒼翠欲滴、綠意盎然。一旦到夏秋兩季,北加利福尼亞每日驕陽普照,萬里無雲,漫山遍野的綠草全都化作一片金黃。
「我願意。」我沒有一絲的遲疑和勉強。
傑瑞的臉漲得通紅,頸上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沙發的扶手,「不,我不去!就不去那個鬼地方——」
「Honey,伊雅說她先送我們回家,你說呢?」康妮又是柔情蜜意地徵求傑瑞的意見。
他身邊一個金髮碧眼的帥哥警察嚼著口香糖,笑吟吟地問:「我們就問一句,那對兒小情人是不是在你家?」
與周圍聖誕彩燈閃閃發光的鄰宅相比,這座連門燈都不亮的房子就顯得無精打采。
傑瑞點點頭。她給傑瑞戴上貝雷帽,自己的花格披肩裹在丈夫肩上。我怕自己笑得太放肆,忙捂住了嘴。此時傑瑞的模樣實在是很滑稽。
大維說:「我是從公司聽到的消息。」
初秋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上午,傑瑞·布朗的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在密爾布瑞山腳下的一座教堂舉行。
在黑色素衣的人流中,一個嬌小窈窕的白色身影從眼前閃過。是康妮。她身著一襲白色開司米連衫裙,胸前綴一排銀色的珍珠紐扣。一頂同樣質地的大檐帽,銀灰色的緞帶從帽底繞過,在腦後綰成一隻銀色的蝴蝶結。
牆上是幅中國旅美畫家丁紹光的雲南重彩。一位美麗的傣家姑娘抱膝坐在花叢邊。鬢角一朵碩大的玉蘭,默默地伴姑娘仰望著夜空中的朗星明月。傣家姑娘像在祈禱,也像在許願。
傑瑞順從地坐下,向康妮和我傻傻地笑笑。
他們沒讓我進急診室。只把我帶進急診室隔壁的一間小辦公室。大口罩上架著金絲眼鏡的男醫生坐在我對面,毫無表情地向我提出了一連串問題。諸如幾點鐘進食?晚餐有哪些食品?三文魚是否新鮮?什麼時候在什麼商店買的?烤箱溫度多少度?蒜茸麵包用的是蒜粉還是新鮮蒜泥?麵包是從冰箱中取出化凍(美國人有用冰箱速凍新鮮麵包的習慣)的,還是超市新出爐的?
「你看,」她撩起丈夫的褲腳,露出小腿雙側一片片淤血似的褐色斑塊,「自從坐上輪椅,缺少運動,血液長期流通不暢,這些毛細血管總是供血不足,就壞死了。」
「傑瑞的情況挺特殊的。現在,養老院就是他的監護機構。監護的法律定義,指的是對未成年人、精神病人或植物人的人身安全及財產權的保護。現在,她狀告養老院失監護之職,告康妮侵害傑瑞的生命安全,所以要求法庭下禁制令。」
教我明了這一切的,是一九九四年罹患阿爾茨海默症的里根總統。在尚未完全喪失神志時,里根曾手書向熱愛他的美國民眾告別:「現在,我開始了旅程,它將帶我走向生命的落日。但我知道,美國永遠會有一個輝煌的黎明。」
「車庫門是開著,可喊了半天沒人應。我想一定是忘了關門,也就不敢離開了,只好一直在這兒等。沒有主人允許,我們哪能擅自充電呀。」她說得平平靜靜。
穿過典雅、古色古香的中式門廳,女經紀人流利地向我們背誦這棟房子的種種好處:
「因為養老院不準假,她和傑瑞是偷偷溜出來的,所以死咬著不肯說。現在養老院還不知他倆的去向呢。」
「是啊。」老太太用手指指北邊,「就在你家背後的山坡上。」
還沒等我進門,車又調頭停在玉蘭樹下。
「這又是九一一以後的新規定吧?九一一之後,你們是這個國家的無冕之王嘛!可以任意攔截行人,搜查車輛,竊聽電話,任意進入你們想進入的任何地方!你們是這個自由之邦人權之邦的擎天柱吧?」我知道自己無的放矢。眼前不過是幾個盡職養家的警察,跟他們說這些,不是神經有毛病嗎?
「這麼大歲數的人,還有老年痴呆症!山上有家,偏這麼晚了往外跑,你不覺得這事兒怪怪的?」
黑暗中,車庫門邊,我看到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在向我移動。
「還是咱倆開車去吧。這麼近的路,何必興師動眾的?」
「養老院的人無權進入私宅——萬一主人不允許的話。」黑人警察解釋得很流利。
康妮點點頭,順從地跟在她的身後。
「你看。」她把我拉到窗邊,指著後花園兩株高大的香樟樹說,「這樹多高,多密的葉子,可上邊一隻鳥巢都沒有。鳥兒受不了它們的氣味,這樹連蟲read.99csw.com都不長。」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康妮掀起最後一塊苫布,那是一隻放在窗下的斯坦威三角鋼琴,「只要能快快樂樂地在一起,給我們白宮也不換。是不是,Honey?」
我也是該回去了。抬腕看看表,三點半。一會兒天就亮了。
「嗯,加一點兒奶,加一點糖……」康妮的模仿精準利索,沒任何拖泥帶水的廢動作。
我扭轉頭,瞥見在屋角搖椅上晃動的磚紅色薄呢裙,那件傑奎琳時代的老式羊絨衫。
「走上去看看。」他向我招招手,「也不知康妮是不是搬出養老院了?說不定已經住在裡邊了。」
傑瑞緩緩眨了眨眼睛,頓在那裡。突然,被爐火照亮的雙眸中閃出奇異的光彩。他伸出手臂,指著壁爐上方的一幅畫,一字一頓地說:「這——幅——畫——很美。你聞到那兒的花香了嗎?」
「大驚小怪啥?好像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似的!」
「我叫康妮·賽米爾。」老婦人的微笑中有我能觸摸得到的歉意。她那對深陷在細密皺紋中的眼睛,竟讓我想起了長眠於九泉之下的母親。她拍拍老先生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說:「嗨,小男孩,告訴這位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琳達說,她早就注意到了他們手腕上的金屬鐲。她認得它們,因為眼科學院的學生常去養老院做義工。那兒的老人腕上都有金屬鐲、塑膠鐲或尼龍鐲,上面寫著養老院的電話、老人的姓名和血型,便於意外發生時迅速搶救。
「可是,一看到這些東西,我心裏會一陣陣地絞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舊金山機場的候機大廳。栗色捲髮中爬滿銀絲的傑瑞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向女兒一家揮手告別。他的手臂似乎很重,似乎他沒有力氣揮動自己的臂膀。突然,和當年坐在琴旁的小傑瑞酷肖的男孩兒猛地掙脫了母親的手,轉身向傑瑞飛奔而來。
「是啊。每件東西都是傑瑞的一段經歷。」我想起了那隻做茶几的中式箱子,它裏面裝著一段傑瑞與妻子的泰國之旅。
康妮被警車上下來的「金髮碧眼」陪著,向我走過來。
康妮決定陪他出去。她在路口攔下一輛計程車,直奔離養老院不遠的一家叫「艾力芬」的西餐廳,請傑瑞吃了他最喜歡的烤羊肩。因為他們的出行沒有親人簽字,仍得不到院方的准假。他們又第二次出逃了。康妮送給傑瑞的生日禮物是她在護士學校讀書時的一本日記,一張護校畢業時的照片。她為傑瑞準備了一隻小小的冰激凌蛋糕。用她仍像女孩一樣的聲音,為傑瑞唱了「祝你生日快樂」。在沒有親人祝福的生日里,傑瑞得到了康妮最溫馨真誠的祝福。
康妮說,這是傑瑞夫婦去泰國旅行時,從一箇舊貨市場上淘來的。
我言聽計從。
當他們走出「艾力芬」餐廳,打算叫計程車的時候,警車把他們帶了回去。養老院又報了警。傑瑞這次沒有發怒。他不想再昏睡一天一夜。
忽然,傑瑞的湯匙停在了唇邊,思忖良久,趔趔趄趄地迸出一句:「蒜茸——麵包呢?……」
「怎麼回事,康妮?我覺得,還是應該把你們送上山。剛才在家裡,傑瑞多開心啊!為什麼非把他帶出去呢?」
車流挪動起來,車陣立即精神抖擻。滾動的車輪濺起一片猶如天籟的歌聲。我搖下車窗,前方左側的廣場上,一群盛裝男女正在彩燈絢麗的樅樹下唱聖誕歌曲。節日的歡樂綻放在每一張笑瞼上,跳蕩在每一扇燈火輝煌的櫥窗里——這是我在異鄉迎來的第十五個聖誕節了吧?車子的後備廂里,塞滿了剛買的烤火腿、三文魚排、煙熏火雞,還有什麼奶油蛤蜊湯罐頭、藍莓派、義大利米蘇蛋糕……可每年的聖誕派對上,嚼著蘸了山楂醬的烤火雞,眼前跳動的永遠是北京四合院里除夕夜的燈火。全家人圍著桌子,在此伏彼起的爆竹聲中包著三鮮餡兒餃子:一盤盤年夜菜從每個親人的手裡傳到桌上。來自奉化青山綠水間的祖母,端坐在盛開的水仙花旁,執拗地轉著她的小石磨。被水泡脹的糯米從圓圓的磨孔中喂進去,白色的米漿瀑布似的從磨盤間淌下來。一朵小小的紅絨花,在祖母的鬢髮中淺淺地笑著。祖母的黑芝麻湯圓,在歡聲笑語中出鍋的水餃,嫩綠的花莖上包了燙金紅紙的水仙……我心中真正的節日,一年年地淹沒在這異鄉的聖誕歌聲中。我的女兒琳達,還有琳達未來的兒女,他們還會知道怎樣過自己的節日嗎?他們還會知道我們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節日嗎?
「因為傑瑞喜歡。那次陪他去艾力芬吃生日晚餐,就是穿這條裙子。」
他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傑瑞·布朗是我們公司的英雄,大功臣!知道嗎?製造八寸晶片的機器,就是傑瑞主持研發的。光這項發明給公司創造的財富,就夠養活全體員工好幾輩子。直到今天,公司的產品博物館里,還掛著他的大照片;那份兒英俊睿智、才思敏捷,那份兒博大謙和、磊落光明……」
她向我笑笑。笑容中已沒有了那晚在山頂老宅中的靈動與風采。
洗完澡,和女兒互道了晚安,我在毛毯下輾轉反側。
全身的毛髮霎時豎了起來。
「什麼意思?」我怔在那裡,還沒等我想清楚,桑塔已把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問答記錄遞給我和醫生過目。確認無誤之後,讓我們簽上各自的名字。
在棺木馬上要吊入墓穴前的瞬間,我看見康妮沖了過去。她跪倒在地,俯身在棺木上無聲地抽泣著。她對自己悲痛的克制,她那不讓自己失態的自尊,更讓我心如刀絞。
強烈刺|激和被動的強烈運動,二者兼而有之。但我不便說,對醫生說也沒意義。我對跟在他身後的桑塔揚揚下頦,「她也許知道?」
我的本田是雙廂旅行車。後排坐兩個人就不可能再有輪椅的空間。倘若把後排的座位放平,擱一隻輪椅綽綽有餘。
「你們頂多一個警察進去就夠了,讓他們先走。」我指指三個穿白衣服的人。
兩輛白色的警車和一輛白色的養老院廂形車已匍匐在門前的玉蘭樹下。打著強光的車燈,讓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張張熟悉和不熟悉的鄰居面孔,在拉開的窗帘后晃動。我想象得出他們的驚恐和好奇。
康妮把傑瑞攙下輪椅。我伸出手臂,想和康妮一起扶他走進客廳。
我向格羅麗雅描述了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康妮對傑瑞的體貼照顧、關愛溫存;傑瑞對康妮的信任依戀,一往情深。兩位老人之間的和諧默契、相濡以沫,是他們風燭殘年中的最後一片綠洲。
丈夫回中國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自我介紹叫格羅麗雅·格林,是康妮·賽米爾的律師。
「哦,不。」康妮搖搖手,「傑瑞只是要急著回去拿件東西,不然太晚了……」話說半截,下半截咽了回去。
不必再問為什麼。也不想去揣度傑瑞的女兒。人的隱私有時是隱痛。
女兒接過毛巾,一點點地替傑瑞拭去臉上頸上的汗水。又握住他的手,輕輕地在幾個穴位處按摩著,「別擔心,放鬆,放鬆……」
「家園家園,甜蜜的家園……」康妮哼唱著古老的歌謠,打開了燃氣爐的溫控器。摻些鐵鏽氣味的暖風從中央空調的風孔里湧進屋子。她掀起一張張蓋在傢具上的苫布——潮水退去,海岸上出現了一座座美麗的礁石。我看到了客廳中象牙色提花織錦的歐洲古典式沙發。落地燈的彩色蒂芙妮燈罩下,亭亭玉立著一位嬌羞的少女青銅雕像。她手臂上挽一籃水果,右手正把一粒櫻桃送向唇邊。沙發中間的茶几,是一隻四角包了銅飾的中式箱子,正面開箱處一片刻著如意紋圖案的圓形銅飾,上面掛著一把老式元寶鎖。
傑瑞垂下眼皮,搖搖頭。「我不去那個鬼地方……」他只是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自言自語,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激動和狂躁。
傑瑞準確無誤地按下一個電鈕。輕捷的馬達聲中,一面對角線約100英寸的大銀幕從天花板上徐徐落下。
桌邊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亞裔女孩,一字不漏地記錄我與醫生的問答。
「媽,我到家了。你在哪兒?誰在家吃飯了?」女兒的電話。
她笑起來,「謝謝你這麼說。傑瑞是我的大孩子,我會好好照顧他,保護他。」
美國人的遺體告別通常很安靜。沒有呼天喊地的號哭,沒有以頭搶地的痛不欲生。而追悼會的氣氛,就更加輕鬆隨意。親友們上台追憶死者生前的許多往事,有些鮮為人知的有趣故事還會引得全場笑聲不斷。天性樂觀的美國人,會在這種場合把幽默發揮得恰到好處。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SL320,用的是全鋼風冷發動機。」同許多男人一樣,丈夫一見到汽車、電器就邁不動腿,雙目炯炯,如數家珍似的對它們評頭品足。
我把他們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
我住的地方在密爾布瑞小城百老匯大街的一個路口右拐。
「也不知道去天國的路長不長?不知道傑瑞一個人有沒有力氣走那麼遠的路?現在,我好像心安一點兒,因為有我攙扶他。我會為他推輪椅,為他讀故事、說笑話——哦,對了,一路上再也不會有禁制令了,因為它只在『有生之年』生效。」
忽然,那雙長著老年斑的、枯瘦的手,在琴鍵上輕快流暢地跳動飛舞起來,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停頓。我來不及弄清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就已經聽到他的指尖下山風呼嘯、江河奔涌。忽而風輕雲淡,忽而月光如水。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悲喜,竟可以用指尖來一吐為快。他為此神采飛揚,連頸項、耳輪都一陣陣發紅起來。不過,聽得出他已經無法完成一支完整的樂曲。像一張受損的光碟,放不出完美的音響。肖邦的「馬祖卡舞曲」剛彈幾段,立即變成了貝多芬的「月光」。剛剛走進舒伯特多情遣綣的「小夜曲」,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又風煙滾滾地殺將上來。他的指法極其嫻熟。童年與少年時代受到的良好訓練,可能是大腦皮質中尚未完全缺失的遠程記憶。
向康妮和女經紀人道別後,我們走出傑瑞家的大門。路口一條柏油路在梧桐樹蔭中,彎彎曲曲伸向山腳。山頂天風浩蕩,幾隻蒼鷹在藍天中飛翔。極目遠眺,舊金山海灣盡收眼底。蛛網般交錯的公路,在陽光下如一條條奔涌的河流。我不知那些匆匆奔忙的車子從哪裡來,也不知它們要在旅途上經歷怎樣的跋涉;但我知道,無論走多遠,每一輛車最終都要駛回自己的家。
女兒越說越有理,我越聽越不知該說些什麼。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三言兩語又道不明故事的來龍去脈,只能斂氣屏聲。
「你們也住這兒嗎?」我問。
「是的。那是他的第一份遺囑。在中半島法庭下禁制令的第二天,他就改寫了遺囑。」傑姆斯禮貌地微笑著。
廂型車的門也開了,出來的是三位穿白大衣的養老院工作人員。
傑瑞俯下身,張開雙臂,把孩子小小的身體緊緊摟進懷裡。孩子的臉埋在外祖父肩頭,輕聲呢喃著:「外公,我愛你。」
「沒錯。鄰居之間只要多走動,多溝通,就不會有九一一和伊拉克戰爭了。」
驀地,客廳里傳來一聲傑瑞的低吼:「不,不去——」
「不——,我不去那個鬼地方!」伴著一陣紛沓的腳步,我聽到傑瑞的呼叫不是怒吼,而是凄慘的呼號了。
伊蓮娜還了一個撇撇嘴的微笑。「不對吧?神志不清的阿爾茨海默症患者,他修改的遺囑,恐怕不具法律效力。」
「不介意的話,你們就在這兒吃晚餐吧?我先生出差了,女兒很晚才回來。」我收拾起茶几上的托盤,撿起用過的杯盞。義大利肉腸和BASIL的濃香飄進客廳,我順手關上通往廚房的玻璃門。
思緒像後院香樟樹的落葉,漫無目的地在風中飄舞。睡意一點點襲來,我漸漸困了。
女兒說得不錯。我是在給自己找麻煩。而且,後來的經歷告訴我,這僅僅是麻煩的開始。
「傑瑞身體怎麼樣?」對老先生的夜半急診,我至今心有餘悸。
上帝,有這麼套近乎的?背後山坡離這兒可遠著哪。至少也有五英里,走路還不得一個多小時?
康妮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生日那天,他在床頭的電話旁守候了一天。連去衛生間時都開著門,唯恐錯過了女兒的電話。直到晚上六點半,電話鈴仍沒有響過。
既然東西在家裡,回家不就拿到了?與晚不晚何干?除非誰在等這東西急用?半句沒頭沒腦的話,聽得我不明東西南北。把碗盞丟進廚房水槽,我跑進車庫去看輪椅。充電器上燈仍是紅的。
伊蓮娜的嘴不是撇了撇,而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你很周到,幾乎是滴水不漏。」
「住養老院也算隱私?這有什麼傷自尊的?」我更不懂了。
「嚓——」火焰在傑瑞的笑臉中盛開。他興奮得連脖子都紅了。
「沒看見他們都戴了一隻金屬手鐲嗎?」
半個月後,又一個周末的清早。
「傑瑞的牛脾氣,你沒看見嗎?萬一骨折了、發心臟病或中風了,後果不堪設想。你不願意天天出庭吧……」琳達說得不動聲色,水波不興。我已經索然氣盡,無言以對,默默地離開廚房,走進後花園里。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看見了。」
做一壺自己打磨的咖啡,就如美國人吃一片蛋糕,中國人泡一杯茶,更不是什麼奢侈。既然對有「家味道」的咖啡情有九九藏書獨鍾,康妮為什麼不親手去做呢?易如反掌的事。
「傑瑞的吐瀉究竟是怎麼回事?」半夜三更,急如星火地趕到這兒,總不能是來夢遊的吧。
「你現在沒事了,可以回去了。」桑塔說。
她坦率地告訴我,她不得不把房子賣掉的原因。
「公民有義務幫助警察執行公務。執行公務時,警察有權進入任何他們認為應該進入的地方。」他笑容可掬,答話句句似槍膛里的子彈。
康妮把食指立在唇上,向我做了個俏皮的鬼臉,「這是好萊塢今冬最酷的男裝款式!」

6

從格羅麗雅的陳述中我才知道,康妮與傑瑞的前兩次出走,分別是在他們共同進入養老院的第一年和第二年。
「傑瑞的房子就在上面。」我指著前面的山坡告訴大維。
「請問,康妮怎麼樣?」我關切地問,「如果是食物中毒,我和康妮都應該和傑瑞有同樣的癥狀啊!」
康妮麻利地疊好自己的披肩,把它和傑瑞的貝雷帽一起放在壁爐邊的高背椅上。又從羊毛衫衣袋裡掏出一把小摺疊梳,為老先生梳理起稍顯凌亂的頭髮。把幾綹略長的髮絲從左邊梳向右邊,遮住中間火山口似的禿頂,口裡自言自語地念念有詞:「嗯,我們在中間的這片荒地上植樹造林,讓荒山野嶺綠樹成蔭……哇,真酷!」她捧起傑瑞的臉端詳片刻,扭臉對我眨眨眼說:「伊雅,你看我們的小男孩是不是變成帥男孩了?」
「他不是有你嗎?看你們比年輕夫妻都恩愛,我都羡慕呢。」
「伊蓮娜整理傑瑞遺物時,把我送給傑瑞的東西都還了回來。剛才,我還是悄悄把送他的照片放在了他手邊。」
這是一座接近山頂的大宅。
「法官還說,中國的孔雀朝東飛還是朝南飛,都落不到美國的法律上。證人那些煽情的文學語言,取代不了鐵的法律。」格羅麗雅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也許是精疲力竭,沒有力氣憤怒了。

4

來美國近二十年,分分秒秒接受的都是「法」的濡染。
傑瑞的呼叫,康妮的淚水,都被厚重的車門關進了車廂里。兩輛警車開路,廂型車尾隨其後,一路呼嘯著開出路口。
「一對路過的美國老夫婦。」
被告律師格羅麗雅·格林發言。
「康妮和傑瑞遇到了麻煩。」三十歲左右的女律師不似想象中的女強人那麼咄咄逼人。一條深鐵灰的薄呢長裙,一條素淡的灰色繡花披肩隨意地搭在象牙色的羊毛衫上。
我取出在COSTCO剛買的新鮮三文魚排,撒了些鹽和胡椒,澆一點兒橄欖油和白葡萄酒,塞進375度的烘箱烤8分鐘,琳達百吃不厭的烤魚就大功告成。又抓了幾把蝶狀義大利PASTA扔進沸水煮著,火速將義大利肉腸、蘑菇、青刀豆、紫洋蔥用黃油炒熟,之後用罐頭的BASIL醬和帕米桑汁司粉把二者攪拌均勻,一道正宗的義大利PASTA便可粉墨登場。必不可少的沙拉是冰箱里現成的袋裝蔬菜,另切一隻加州鱷梨,撒一把烤松子和無籽葡萄。至於湯呢,開一聽奶油蛤蜊湯罐頭,加一些鮮奶稀釋之後煮沸,上桌前放一勺碧綠的芹菜末,白綠相間,素雅端莊。然後心中竊笑,半個小時一台戲,熱熱鬧鬧,赤橙黃綠,玻璃洋相。與甲天下的中國美食相比,西餐也許更值得一吃的是餐具與氣氛罷了。
奼紫嫣紅的初夏校園,陽光在綠蔭中追逐跳躍。身著博士長袍的傑瑞與年輕學子們興高采烈地穿過林蔭道,拾級走向畢業典禮的會堂。傑瑞忽然指著遠方歡叫。同學們舉目遠眺,一道彩虹高懸天際,彩虹下是校園裡飛流不息的瀑布。
讀大學時,一次偶然機會,我觀摩過一節戲劇學院表演系的無實物小品練習。康妮剛才的無實物表演,可以和中國春節晚會上的專業表演大師媲美。他們是一對自得其樂的頑童,心無旁騖地玩兒著一個自編自演的遊戲。他們的快樂也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的心情。
他一連請求了三次。
「我不捨得。不捨得他一個人躺在那麼冰冷的地方。下雨的時候,他會淋濕的……」她抽抽嗒嗒地自言自語著,像一個孤苦無助、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
作者簡介
伊蓮娜和律師已經坐在了原告席上。康妮和格羅麗雅隨後進入法庭,身旁坐著的是養老院值班護士桑塔。還有一位雙頰緋紅、如布列塔尼農婦一樣粗壯的婦女漢娜·史密斯,據說是中半島養老院的院長。
「別處?這麼晚了。」知道問得有些不禮貌,但話已脫口而出。
「這些證據,足以證明康妮·賽米爾屢次擅自將一個喪失自主意識的阿爾茨海默症患者攜帶出院,以致構成對傑瑞·布朗生命安全的嚴重威脅。患者親屬要求法庭下禁制令,是合情合法的。」伊蓮娜的律師慷慨激昂,碩大的喉結在瘦瘦的頸項上來回滾動。
我們點了一份法式煎蛋卷,一份希臘果醬煎餅,外加兩杯巴西炭燒咖啡。滿頭白髮的店主照例端上一份免費贈送的餅乾,「嘗嘗,剛烤出來的。俺老伴的絕活兒哩!」

7

「對,這位先生喜歡黃砂糖。傑瑞先生是我們的常客,我當然不會忘嘍。來了來了!快聞聞……」康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那看不見的咖啡杯,慢慢地送到傑瑞唇邊,另一隻手還不停扇動著:「小心燙著!來,嘗一口,多香的Franchroast!」傑瑞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副如醉如痴的樣子,然後一板一眼地說:「我——要——喝——真——的——Franchroast!」
「七十多吧。」
「伊雅,對不起。錄像帶還在你車裡。」康妮用手背拭著頰上的淚水,「都是我不好,給你惹了這麼多的麻煩。真對不起。」
「傑瑞的女兒聖誕節不來看看父親嗎?」
傑瑞和康妮被帶走了。左鄰右舍紛紛散去。家家門前栽著玉蘭樹的小巷,在一盞盞熄滅的燈光中進入夢鄉。
記起車還沒進庫,買的東西也沒卸車,連忙轉身向車庫走去。
「法學博士?」我無法掩飾自己的不屑,「這是違憲的。」
「謝謝你來。」她伏在我肩頭說,「對不起,我沒權利通知你,邀請你來。」
「當然是傑瑞·布朗。還肯定是從你們公司退休的,研發部的高級工程師。」
第一次,他們一起去了密爾布瑞一家專放老片子的影院。那天,正上映亨利·方達與凱瑟琳·赫本的《金色池塘》。這是傑瑞最喜歡的電影。他們向養老院請假。院方表示,只要有親屬或朋友陪同,出示身份證件后簽字,他們便可以准假。兩位老人已經舉目無親,決定擅自出行。剛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症的傑瑞,那時癥狀並不嚴重,也沒坐上輪椅。但影片還沒結束,就被警察中途押送回去。傑瑞勃然大怒。值班醫生、護士認為他是阿爾茨海默症的狂躁表現,給他服用並注射了氟哌啶醇及其他鎮定藥物。傑瑞為此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生日前幾天,傑瑞天天去開信箱。他期待得到一張女兒寄給他的生日卡。信箱一直是空的。他對康妮說,也許女兒太忙,也許女兒生病了,也許郵局把賀卡弄丟了……沒收到賀卡的父親用一切最善良的願望為女兒解釋。
「我就是。」我用身體擋住大門,「養老院接人,警察來幹什麼?」
我當然不會受到傑瑞女兒的邀請。但我是傑瑞所在公司銷售部員工的妻子。我隨著丈夫公司員工的行列,走進安放著傑瑞·布朗遺體的教堂。靜靜地踏上教堂正前方的高台,向終於不必再受病痛和心靈折磨的傑瑞告別。患阿爾茨海默症的傑瑞可能早已不認識這些公司的同事朋友,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包括今後將走進這家公司的年輕一代,也將從公司博物館的照片上,瞻仰這位曾為公司創造奇迹的工程師。
來自太平洋上初冬的季風,牽著溫潤的水汽,一路歡笑著從山頂向敞開的窗口飛奔而來。白色的窗幔在夜風中翻卷飄舞,宛如婚禮舞會上新娘的紗裙。
「誰?!幹什麼你們?!」思維突然短路了。弄不清自己怎麼會發出那麼陌生那麼怪異的喊叫。想去打開車庫的燈,手竟怎麼也找不到平時閉眼都能摸到的開關。
「對不起,鄭女士。」黑人警察像是他們的頭目,「九一一之後的新規定。不管執行什麼公務,必須有兩輛以上的警車,兩個以上的警察。」
不能再讓這樣的話題繼續下去。我連忙把話題岔到了這房子得天獨厚的景觀,院子里那果實累累的柿子樹,鱷梨樹,還有大橡樹上那隻鳥巢。
康妮跟我走進廚房,隨手關上廚房門,「對不起,太給你添麻煩了。」她輕聲告訴我,傑瑞退休之前,他的妻子諾麗塔死於乳腺癌。遠在波士頓的女兒伊蓮娜嫁了個富商,難得回來。三年前,傑瑞被確診為患了阿爾茨海默症。「你應該知道,這至今仍是不治之症。最好的醫生也只能儘力拖延病症的進程。」
「要不是我認出了她的手鐲,她也不會主動說的。無可厚非,誰沒點兒隱私?人都有自尊心嘛。」
桑塔頭都沒抬,只聳聳肩,努努嘴,「正因為你們倆安然無恙,才更需要詳細了解其中的原因啊。」
「對啊,我們倆的房間,相隔比十五米還遠呢!傑瑞走之前的半年,是我把他講給我聽過的故事再告訴他。所以,我就像個功課很不錯的小學生一樣,對這家中的一切都瞭然於心呢。」
接完電話,重新回到客廳,我對他倆說,我馬上回去為他們載輪椅,頂多十分鐘左右就回來。

5

第二次是傑瑞的生日。
從窗帘后閃出的面孔已陸陸續續出現在門口的玉蘭樹下。喜歡看熱鬧,喜歡窺探他人的幸或不幸,無論藍眼或黑眼睛,人同此心。只不過有些眼睛裝得紳士一點而已。
雨後初晴的下午。早春的太陽在小城遠山的蔥綠中拋下一道彩虹。被雨水洗凈的空氣中洋溢著青草的芳香。
我默默祈禱她能幫助傑瑞和康妮。有能力幫助他人是多大的福氣。比接受他人的幫助更有福。
「誰呀?」我不情願地抓起電話,「對,我是伊雅。什麼,凱薩醫院?急診室?……」
春節時,丈夫回來休假。向他談及傑瑞和康妮,他覺得不可思議地張大著嘴:「傑瑞?就是那個傑瑞·布朗?」
傑瑞被拖向了廂型車。
受到稱讚的傑瑞也笑了,居然有幾分羞赧。一隻削瘦的長著老人斑的手,在妻子的膝上輕輕地摩挲著;道不盡的千言萬語,彷彿都由這無言的撫摸來傾訴了。
「不,不行。」從眼睛里,我看到她有難於啟齒的隱情,「我必須帶他走。」她拚命搖著頭。
「在這裏,我還想對尊敬的伊蓮娜·吉尼斯女士講幾句話。當你還是一個被父親牽著手、在海灘上快樂奔跑的小姑娘時,你也許根本想不到,無私地愛撫過、養育過你的父親,有一天會坐上輪椅,在養老院中度過晚年。今天,當你和家人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時,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也會像父親一樣,在養老院中望眼欲穿地等候孩子的一個問候電話?你不覺得,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你兒子今後仿效的榜樣?中國還有一句老話,叫做『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你所要求的禁制令,前提是康妮威脅了你父親的生命安全。我不希望這是一個借口。『安全』之後還有什麼難言的動機,我無權揣測。但只有一點是千古不變的——善良,是做人的根本。無論對你的親人,還是其他人。」
我為康妮取來了她的錄像帶。這對老人的冒險逃離,為這份聖誕禮物增添了一筆凄美的浪漫。
「嗨!」一個長發披肩、一身合體酸果色西裝套裙的年輕女人從門口向我們走來。
「沒錯。她嫁了個有錢的丈夫之後,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噢,她還是我的同行呢。威斯里法學院的博士。得知傑瑞和康妮的事情,就一狀告上法庭,要求法庭下禁制令,不準康妮與傑瑞有任何接觸。」
他拿起遙控器,熟練地開啟了懸挂在屋頂的三頭投影機。倚牆排開的家庭影視中心旋即亮起星星點點的綠色熒光。他不假思索地從書架上取出一盤錄像帶,塞進了錄像機。
我再也找不到她雙眸中的光亮了。
我鬆開手。身軀高大的傑瑞慢慢挺起微躬的後背。他邁出左腿時,雙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門框。
對於傑瑞的所答非所問,康妮不但沒有追究,反而歡喜地把丈夫攬進懷裡,並在他漸漸泛起紅潤的面頰上留下一個響亮的熱吻:「Honey,今天是個奇迹!你老能像今天該多好!」
我這才想起,一路上看到好幾處「房屋開放」的售房路標,怎麼也想不到賣的就是這座宅子。
「對不起,納稅人太孤陋寡聞了!」我對消失在門裡的背影喊了一句。
四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走出警車。
墨西哥度假勝地坎昆。紅珊瑚一樣鮮艷的夕陽。傑瑞在暮色寧靜的沙灘上,牽著蹣跚學步的女兒小伊蓮娜。年輕的妻子追上幾步,遞給女兒一隻插著吸管的椰子。小姑娘喝了幾口,把椰子遞給爸爸,椰子又從丈夫手中傳給了妻子。被三雙手傳遞的椰子,盛滿美滿家庭的幸福與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