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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盪起雙槳

讓我們盪起雙槳

作者:吳曉星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沿著二環一直走,讓所有迎面而來的情緒都慢下來,走到簋街,走到鑼鼓巷,走到地安門。天亮在路邊吃了早點。對面小學的孩子由父母接送,進校前說「謝謝爸爸」「媽媽再見」,我加快步伐走開。走到北海公園,已是上午十點。當我終於像歌詞寫的那樣,望著湖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看著小船兒推開波浪時,天卻是陰沉沉的。想象中一群學生划著船唱歌的畫面沒有出現,我抬頭望著不可知的未來隱藏在灰濛濛的天空之中,失落得不知所以。閉上眼睛,彷彿有另一個世界的歌聲如同命運一般從穹頂傳來,輕如羽毛,沉如洪鐘:
星期二學校開完大會,我從同學口中得知,男孩一直被欺負,於是在周末操場上和那群人約架,他帶了把匕首,對方一個男生被捅了六七刀,沒到醫院就斷了氣。
說著,解開了自己的襯衫。我趴著窗戶在外邊,乾熱的空氣在嗓子眼裡打轉,我咽了咽唾沫,嘴裏嘀咕一句「那麼大了還吃奶,不害臊」,失落地走開了。我又去找別的同學,大家都在午睡,沒有人玩。我順著陽光最毒辣的地方一直走,一萬隻知了憋足了勁地叫。我感覺肺像是一隻將要被氣炸的氣球,揚起脖子大聲喊:叫你媽逼啊!
獵獵的風抽打著我的臉,我看著他安靜的臉側,在想是不是每個男孩子都會這樣成長。或者,有沒有別的可能。曾經我們都認為「敢」才算長大,最後我們又都在「不敢」中真正長大。
空氣凝固了,窗外的知了叫得更起勁了。大家獃獃地看著扔掉一根拐杖的老闆和那個犯了錯的孩子。過了很長時間,老闆用手摸摸那個孩子的頭,從兜里掏出一把遊戲幣塞給那個孩子,說:去玩吧。自己一跳一跳地去撿起丟在一邊的拐杖。
燁子跑了,我被叫到派出所。
我說:我喜歡你。
明令禁止無效后,教職工廁所外出現了一塊小黑板,上邊寫了一個大大的「女」字,學校這招果然管用。郝鋒出院后被開除了。臨走他說,打在他頭上的凳子腿是帶釘子的。郝鋒收拾書離開的時候正是晚讀,我沒有看他,搖頭晃腦地大聲背那個總是和「大象」混淆的單詞:「E—L—E—G—A—N—T——ELEGANT——優雅的」。
後來對方班裡的朋友過來問我:你他媽怎麼回事啊都帶人找到我們班門口了。
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那個記不住的單詞。E—L—E—G—A—N—T——ELEGANT。
她的朋友後來都不玩了,夏荷也累了。她問:去不去上廁所?
我經常和夏荷還有她的朋九九藏書友們一起踢毽子,她們踢幾個,我還幾個。不過一會工夫我欠的個數就飆到了三位數。她們都比我高兩個頭,這時是可以耍賴的。夏荷幫我解圍,把毽子放在我腳上,告訴我數數,數幾個算幾個。於是我數:一,二,三,一百,三百,一億。
夏荷嘻嘻一笑:假的。

5

初中生涯在一次荷爾蒙總爆發中結束。中考第一天考完,初一初二學生早已放假,食堂被一排桌子一分為二,那邊是外地監考老師封卷,這邊是我們吃飯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兩班就打起來了,粥和菜對著潑,瓷飯盆砸在腦袋上砰砰的悶響,更像青春期的一場狂歡。
副校長挨個問我們:抽煙了嗎?
高考後我和燁子進了那個躲在家裡不出來的男生家。他心知肚明,示意我們出去說。燁子摟著那個男生,男生一直解釋,燁子漫不經心地應答。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燁子手腕一翻,我衝上去把那個男生撂倒,燁子起腳就衝著男生腦袋猛跺,像是在踩一個毛絨玩具的頭。
於是在一次聚會上,我對一個姑娘說:我知道一特好玩的地兒,吃完帶你去吧?
微胖的警察一擺手對另一個警察說:送看守所吧。

4

我當時心裏好失落啊,直到現在想起,還是很失落。不久之後夏荷去了外地讀初中,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們當然說沒有。問到燁子,他說「沒有」時,一團青煙從鼻孔和嘴裏冒了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戴手銬的中年男人進來,咕咚一聲在我旁邊坐下。跟著進來的警察問:怎麼把人打成那樣了,臉上划那麼大個口子。喝了點兒?
我被一腳從沙發處踹到了兩米開外的門口,從空中一直到落地,我心裏始終奇怪:怎麼可能飛這麼遠,跟拍電視似的,難道我爸練過?
她媽媽扭頭問:真餓假餓?

1

男生說,沒看見。可憐整個過程他一直保持蹲坑的姿態。
她媽媽親昵地刮刮她的鼻樑說:傻丫頭……
我們班和另一個班是死對頭,衝突不斷。有次在宿舍群毆,我追著對方班裡一個人,一直到樓道拐角,我用皮帶的鐵釺抽在他腦袋上,他手裡的半截拖把棍也砸在我腦袋上,我們都疼得呲牙咧嘴。四下一看沒人,居然不約而同地說:我們別打了吧。
我說我哪他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們打了沒幾個回合,他漫不經心,心思完全九-九-藏-書沒在打球上,眼角不時瞥著操場那頭。一會有一群男生朝這邊走,他扔掉球拍說有事不玩了。
說著扭頭問我們:你們說,唱首什麼好呢?
對了,郝鋒如願成了「郝帥的爸爸」。
男生恨恨地看著我們,膩歪半天也沒唱,燁子點著根煙,我們輪著抽一根。副校長就在這時突然殺進來,大喝一聲:小兔崽子,幹什麼呢?
1998年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小學操場只有區區幾個乒乓球台,周一到周五被高年級的學生霸佔。想打乒乓球得在周末爬上操場外一棵老榆樹,翻進操場。即便這樣,打乒乓球也要排隊。一次我翻牆進去,人比往日少了很多。一個高年級男孩靠在球台邊,我拿著球拍走過去,他問:玩會兒?
後來我經常找機會接近夏荷,找她玩。女生髮育早,她比我高兩個頭,似乎也沒有把我定義為一個「異性」。有一年夏天,我沒有午睡就去了她家,透過窗戶看到她和媽媽躺在床上,我以為她睡了,正要失望地離開,聽到她對媽媽說:媽我睡不著,餓了。
他說:我冷。
還有一次路過東城一個衚衕,路邊幾個男學生圍著一個低著頭的男學生推搡。我轉過衚衕口之後下意識停下來,點著根煙,聽他們說什麼。被圍著的男生在哭,為首的學生操著一口京片子夾雜京罵,開始介紹自己叔叔是幹什麼的,舅舅是幹什麼的,七大姑八大姨幹什麼的。我踩滅地上第三個煙頭,還沒有聽到總結性發言或實質性的舉措,站起身走了。加繆說,我們每個人都只有一種命運,我們都是幸運的人。
孩子慌不擇路地跳上窗戶,被老闆一把揪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像一隻被風吹下窗檯的貓,一個激靈爬起來,低頭不知所措。
我們被叫到教導處,報了班級姓名。晚上回家已經很晚了,一群人騎著自行車狂飆,我自行車後座上帶著一個女生,她的破手機里放著周杰倫新專輯里的《牛仔很忙》:嗚啦啦火車笛,隨著奔騰的馬蹄,小妹妹吹著口琴夕陽下美了剪影……

6

燁子認真地對我說:哥們,我覺得,你以後肯定能成一作家。
男人一直在愣神:啊?啊。
不多一會,樓下教導處傳來玻璃的碎裂聲,霎時整棟教學樓鴉雀無聲,接著是郝鋒嘶啞的吼叫,他留給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句話是:L—O—V—E——LOVE!F—U—C—K——FUCK!
我們被勒令站成一排,有的皮帶都沒系好。副校長問蹲坑的男生:你看見他們抽煙了嗎?
小船兒read•99csw.com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我們被叫到教導處詢問事情經過。校長對著我們咆哮「滾進來」,「滾出去」,滾得慢了就要踹屁股。離開教導處時我回頭望了望四周,那麼陌生。燁子拽拽我的衣服,說:不走,你還想寫首詩啊。
十字路口路燈下,一群人靠著自行車在等我們,其中一個就是廁所那位。我的自行車和另外一輛自行車掄著互相砸時,前輪變了形。我騎著車子一高一低回家,又緊張又想笑。
嗡嗡的聲音像法官落錘,在燥熱的空氣中漾起透明的波紋。
他們在操場中間說著什麼。沒多久聽到有叫罵聲和尖叫聲:殺人啦!
我從一年級轉悠到六年級,再回到我的教室窗戶外,趴著窗戶看她邊彈琴邊唱《讓我們盪起雙槳》。我只能看到她長發散落的背影和逆光的白襯衫。
最終我爸將事件定性為「你小子毀壞國家機器」,然後買了一輛新的。但那件事在郝鋒看來沒完。食堂一次口角后,郝鋒要去算賬,由於那個男生所在的班裡有幾個人和我關係不錯,我說那就去問問為什麼。我原想到時調停一下,沒承想他們又在袖子里藏了凳子腿。果然還沒等我開口,這邊已經掄著凳子腿上去了。對方凳子腿和甩棍手刺都拿出來了,郝鋒腦袋破了口子,我的左手中指指甲蓋被甩棍砸裂了。我用手摁住他頭上的傷口,熱乎乎的血還是像溫泉一樣往外冒。我不停地問:你能撐得住嗎?說句話啊。

2

我交完罰款走出派出所,熱浪襲來,頓時感覺自己像被烤化了,雙腳無力。臨走時微胖警察對我說:社會不同於學校,要想墮落,分分鐘的事兒,沒人管你。
後來聽人說起過,十年前我們那一帶有個「蝴蝶幫」,後來和另一個團伙起了衝突,老大被砍掉了一條腿,那之後「蝴蝶幫」三個字就很少被提起了。
高中畢業那個夏天,我在派出所。訊問室空調溫度開得很低,空氣里飄著細微的冰碴子,吸一口到肺里,比吸煙疼得還要清晰。一個體型微胖的警察拍著我的肩膀說:打起精神來小夥子,是不是男人?
有次我上學遲到了,老師規定上課遲到不能進教室。我扒著窗戶從一年級看到六年級,每個教室都有不同的老師在講課,一種被拋棄的失落感湧上心頭,就連我們班裡的同學,也突然顯得那麼陌生。那節課上音樂,老師的女兒夏荷在彈鋼琴教大家唱歌。
我想起在哪看來的一個句子,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
後來我也成了高九*九*藏*書年級學生。學校後邊空地上,我不再只是個看客。空地後邊是一條幹涸的水溝,一米多不到兩米,不是很深但坡度很陡。有次我一腳把一個男生踹下去了。看著他打著滾翻進溝里,我很想解釋一句:我只是想踹你一腳,沒想把你踹下去啊。
我想我是腦子抽了,隨口說:《讓我們盪起雙槳》吧。
許多人和我一樣荷爾蒙作祟,找不到江湖,便製造了一個校園江湖。那時我們坐的凳子的一條腿是可拆卸的,有人還在課桌里藏了啤酒瓶。初中年代的江湖大幕就此拉開。每當兩個班級衝突時都特別慘烈,舉起課桌對著砸的情況並不罕見。我同桌很愛湊熱鬧,不幸的是他暈血。有次看到翻白的傷口和汩汩流出的血,直接暈在了我懷裡。
吳曉星,青年作者。微博ID:@吳曉星
回到家,我跟我爸說自行車撞電線杆上撞壞了。我爸漫不經心地哦了一句,就出去查看。他回來的時候,坐在沙發上問:真是撞的?
後來的事情不知道了,那天我中暑了,在床上躺了很多天。
夏荷比我們高几個年級,業餘練鋼琴,那時普通人家是買不起鋼琴的,所以她上體育課時就會彈鋼琴教我們唱歌。我也奇怪過為什麼她上體育課時我們總是上音樂課。現在想想,老師的孩子有優越感不是空穴來風的。

3

遊戲廳老闆是個拄拐杖的中年人,夏天經常穿白色的背心,胳膊上紅色的蝴蝶紋身在悶熱的空氣中分外扎眼。遊戲廳剛興起時,遊戲幣還很貴,一塊錢只能買四個。小時候零花錢不寬裕,一塊錢要攢一個禮拜,換成遊戲里的四條命。實操的機會並不多,更多只是在看。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個錢花光的孩子用鐵絲撬開了遊戲機下邊存硬幣的箱子,老闆也看到了,吼了一聲:幹嗎呢!
學校後邊有片空地,每天放學后常有人在那約架。我偶爾去看,後來覺得沒意思,一是他們大多數都只是動動嘴皮子,另一個原因是我被遊戲廳吸引了注意力。
沒等我說話,他就哭著走了。我站在那愣了很久。小學畢業那年,同班一個男生和我一樣坐在後排,有天放學他把書本全撕成碎片扔在腳下,然後從課桌里抽出一根凳子腿塞進外套袖子里。那是後排男生們再熟悉不過的動作。我很想問問他怎麼了,但是我沒有。2003年,我考進了一所私立學校。
再後來生活非但沒有冒煙,反而長了草。所謂生活無非就是努力積攢能量,再被消磨殆盡,而你所能決定的僅僅是讓它怎樣歸於平淡。就像冰川凝聚再九*九*藏*書多的寒冷,露出來的也永遠只有十分之一,而人總會傻呵呵地幻想,如果鼓足勇氣跳一跳,結果是否會有不同。
姑娘兩腳冒煙地打車跑了。在我看來,比被認為「這人很流氓」更難以接受的是,「這種行為很流氓」。大概人都會樂於沉浸在自己臆想出的情緒中,或快或慢,或傷感或篤定。我時常想起那個因為遲到被罰不能進教室,扒著窗戶往裡看的小學生。成長的經歷在他身上烙下了洗不掉的印記,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點頭。她拉著我的手,走到廁所門口停下了,像想起什麼似的指指男廁所:你得去那邊。
我問你親愛的夥伴,是誰給我們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高中我走讀,每天晚自習后騎自行車回家。回家前我們經常去鍋爐房附近一個教職工廁所方便。有天正好遇見一個和我哥們郝鋒有過節的外班學生,他們都在瘋狂地追求同一個姑娘。男生在蹲坑,郝鋒自然沒放過這個機會,過去摸他的腦袋,說:怎麼著,今兒趕巧遇見了,給哥幾個唱首歌吧?
春節回家,郝鋒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在國道上狂飆,風嗆得我睜不開眼,他從後視鏡里看見,笑著說:這有什麼,前幾年我經常偷上高速和寶馬飆車,現在老婆孩子都有了,不敢了。
她問:為什麼?
那個暑假沒有作業,遊戲廳成了主戰場。當我們在遊戲廳屢戰屢敗時,老闆免費請我們看了錄像。港片從此進入了我的世界。第一次認識了小馬哥,後來偷偷學著他的樣子拿著試卷點煙。
高考後沒有報志願,幾城漂泊,參加工作,半死不活上班去,灰頭土臉回家來。生活這個墳頭始終沒能冒煙。在北京有天凌晨和朋友們從酒吧出來,路過斜街吃夜宵時,旁邊坐了三男一女。男的是中國人,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幾歲,外國人。斜街離三里屯使館區不遠,估計是酒吧喝多了被帶出來的。幾個人輪流灌她喝酒,嘴裏說著中文夾雜著「WC」「Make love」之類常用英語片語。我們吃完走時,我走過去用英語跟女孩說「原來你在這,找你很久了,再不回家家裡人會擔心的」,我只能盡量裝得專業一點,騙過那幾個人沒問題。他們警覺地看著我們,他們只有三個人,我們六個,最終女孩站起來,我說「不跟你朋友道個別嗎」。我印象中電影里是這麼演的,但願沒有演穿幫。我們送女孩到東直門外能打到車的地方,女孩子招手叫了計程車,臨走用中文對我說:謝謝。
我堅定地點點頭。他站起來飛起一腳踹在我肚子上,沖我吼:你那點小心思能瞞得過我?撞能撞成那樣?又和誰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