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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

起舞

作者:遲子建
那幾頁簽著老八雜人姓名、綴著一顆顆紅櫻桃似的手印的意見書,在半個月後果然收到了成效:開發商同意取消小區設施「增容費」,並把動遷補貼標準提高到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老八雜的人大喜過望,沒人再抵觸動遷了。遺憾的是半月樓最終還是被判了死刑,調查組的人一致認為,半月樓是棟殘樓,而且又是舊時代的舞場,沒有保留價值。但丁香叢留下來了,它將成為老八雜唯一倖存下來的活物。如果沒有它,丟丟可能就不會回遷了。
羅琴科娃果然不來紅莓西餐店了,沒了她的琴聲,齊耶夫雖然不頭痛了,可是從此以後,他覺得正午是那麼的黑暗。他連續多日步行上班,繞道去拜謁教堂,想撫平心中的創傷。可是每當他走到教堂的時候,耳畔就會迴響起羅琴科娃的琴聲。
丟丟聽了母親的話后,第二天就去拜訪齊如雲了。她走進一家花店,想給齊如雲買束花。站在奼紫嫣紅的鮮花前,丟丟一籌莫展。白色的百合花雖然高貴,但它的香氣過於濃郁了。玫瑰呢,對於一個一生與愛情擦肩而過的女人來說,又過於絢麗了。康乃馨和菊花被修剪得失卻了多半的葉子,沒了葉子陪襯的花朵,給人賊頭賊腦的感覺。想來想去,丟丟買了紫色的勿忘我和白色的滿天星。它們搭配在一起,就像晴朗的夜空中跳躍著的無數銀色的星星,有一種靜寂而樸素的美。
傅鐵交了個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靠著他的關係,傅鐵從糧店調到交警大隊。經過三個月的培訓后,傅鐵如願以償穿上制服,上崗了。丟丟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時,常在道外各個大的十字路口看見指揮交通的傅鐵。這些路口都是交通要道,車來人往,喧鬧無比。從他身邊經過的,有載客的公交車,運貨的卡車,頭頭腦腦的小汽車,平民百姓騎乘的自行車以及從朝鮮屯、王家屯和新立屯駛來的農用三輪車。丟丟每每看到哥哥伸出胳膊,做出各種交通指示的手勢時,不管他看不看得見,都會沖他頑皮地吐一下舌頭。在她眼裡,傅鐵就像一隻被牽到街頭的猴子,不過戲耍他的不是人,而是各色車輛。她覺得這還不如在糧店工作,清凈而又乾淨。但傅鐵卻喜歡做交警,說是這樣的工作能讓他看到世界。傅鐵出勤的地點是不定的,有時在景陽街,有時在承德街。每當他在靖宇街值勤時,傅東山就會心滿意足地將頭伸出陽台眺望,感覺他兒子就是將軍,指揮著千軍萬馬。從此後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在他聽來如同清風鳥語,他能伴著它們,安然入睡了。
丟丟笑了,她捧出一個藤條編的小果籃,將香蕉、葡萄和荔枝各裝了一些,遞給裴老太,說:「你今兒掙了十塊,就付我十塊錢吧!」
每年的聖誕節,都是哈爾濱的西餐店生意最紅火的日子,沒有一家西餐店不是爆滿的。但齊耶夫那天晚上一定要休息,跟尤里一起度過。雖然西餐店老闆百般的不樂意,但又不能不尊重他。店面在那一天不能關張,只能花大價錢請人臨時幫廚。所以衝著紅莓西餐店菜肴來的老主顧,都會抱怨聖誕節時,店裡的菜的味道大不如從前。
丟丟急切地問:「她是俄國人還是中國人?你見過她嗎?」
老八雜的人,但凡遇見難事,都愛湊到丟丟那兒請她拿個主意,雖說她是個女人,卻是老八雜人的主心骨。
政府經過多次論證,下決心要治理這處城市的病灶了。工程立項后,實力雄厚的龍飄集團取得了對老八雜的開發權。丁香花開的時節,他們就派人來對現有住戶的住房面積進行實地測量,並將動遷補貼的標準公示出來。如果不回遷,按照每平方米兩千五百元的標準進行補償;如果回遷,每平方米要交納四百元的小區「增容費」。這「增容費」包括小區會所、花園、游泳館及車庫等設施所投入的費用。也就是說,將來你若想在老八雜生活,即便是住原有的房屋面積,每戶至少也要交納兩到三萬元,人們對此牢騷滿腹。
五月五,吃草莓,吃了草莓臉兒鮮。
在丟丟眼裡,煙鋪、酒鋪、調味鋪、飯鋪、糧油鋪、熟食鋪、電器修理鋪、藥鋪、理髮鋪等,都不適宜女人開。這樣的鋪子氣息濁,會把女人的脾性熏染壞了。相反,燈飾鋪、裁縫鋪、瓷器鋪、蔬菜鋪、鮮花鋪、水果鋪卻是為女人而生的,能養女人的氣。她到老八雜的第二年,剛生下齊小毛,齊如雲就去世了。在皇山火葬場第二告別室,丟丟掀開白色的蒙屍布,告別婆婆。齊如雲身上,是她當年跳舞時穿的蛋青色連衣裙,那場舞會之後,她將其收起,藏入箱底。當年濺在裙擺上的那星星點點的處|女的血跡,雖然經過了近半個世紀時光的敲擊,已經暗淡如一片陳舊的花椒,但它們仍然散發出辛辣的氣味,催下了丟丟心底的淚水。那條曾經穿著合體的連衣裙,對踏上歸途的齊如雲來說是太肥大了,齊如雲就像一捆套在布袋中的凍僵的蔥。丟丟撩起裙擺,最後撫摩了一下婆婆的腿。齊如雲在世時,從不在意對臉的保養,對於腿卻是百般呵護。她每日要用濕毛巾擦凈腿,塗上潤膚油。所以她走的時候,雙腿還是那麼潤白,就像兩桿透明的蠟燭。齊如雲就帶著這對蠟燭,去另一個世界做晚禱了。
五十年代中期,蘇聯專家陸續來到哈爾濱,進行十三個重點工程的援建。譬如哈爾濱汽輪機廠、東北輕合金廠、哈爾濱鍋爐廠、哈爾濱量具刃具廠等。那時候的報紙和電台,常有關於蘇聯專家的介紹和報道。齊如雲在工歇時,喜歡到單位的閱覽室看報。每每看到蘇聯專家的照片,她會慨嘆著對同事說:「他們長得可真英俊啊!」所以當一九五六年的夏季,單位通知她去參加一個與蘇聯專家聯歡的舞會,齊如雲激動極了。齊如雲是廠里的文藝骨幹,她的舞跳得特別好。那天她穿著一條蛋青色的連衣裙,梳著兩條油光光的大辮子,是舞池中最美的一隻蝴蝶。
那一年的秋天,傅鐵被人殺死在家中。這是當年轟動道外的一起殺人案。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兩個月後,案件告破。殺他的人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他說傅家店太興旺了,搶了同行的生意,不把傅鐵除掉,別人就很難將事業做大。傅鐵離開的那年冬天,傅東山也去了。他們一家,最終在墓園團聚。每到春節,劉連枝帶著丟丟給他們上墳的時候,會站在傅東山的墓前說:「你可真有福啊,在哪一世都有老婆和兒女,我可不比你啊。」
寂靜了片刻后,門緩緩地開了。站在丟丟面前的是一個瑟縮的老人,他在夏天還穿著秋褲,渾身顫抖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丟丟進了門,換上拖鞋,跟著老人來到他的屋子。
樓的設計不僅美觀,而且實用。樓上有拱形曬台,樓下有壁爐和通向二樓的火牆,上下均有一個小衛生間。最搶眼的,是樓下的三根雕花廊柱,呈品字形。老輩人說,有些舞|女跳暈了,喜歡環抱著廊柱,歇上一刻。所以廊柱散發出的那股淡淡的木香氣,被人說成是舞|女身上遺留下的脂粉氣。此外,底層還有一個陰涼的地窖,成了丟丟家天然的大冰箱。
老八雜的人開始忙活了。那些不想回來的住戶,領了動遷費后,四處看房子,他們大都盯著那些便宜的二手房,這樣買了房子后,手裡還會有剩餘。要回遷的,也收拾家當,準備著租房或是投親靠友。老八雜這下更亂了,拆卸東西的塵土漫天飛揚,搬家的車輛擁堵在狹窄的巷子中,滴滴滴地按著喇叭,互不相讓。老八雜人搬家的物品讓搬家公司的人以為自己的車輛變成了廢品收購車,那上面有鋦過的水缸,生鏽的痰盂,糟爛的床板,被蟲蛀的木箱,破爛的自行車,用舊衣服自製的拖把,掉了漆的桌椅等等。那些吃拆遷飯的撿破爛的人,都忍不住罵老八雜的人:一群守財奴啊!
果然,齊耶夫回答說:「是。」聲音從地窖傳出,帶著低沉的迴音。
龍飄花園的商服設施比較齊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鋪、理髮鋪、醫療站和美容院分佈在四幢樓的底層。菊花座還有一座水果鋪,不過老八雜人不喜歡它,說是它跟半月樓的水果鋪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堆垃圾。他們想念丟丟,想念她的水果鋪與老八雜人的那種貼心貼肺的感覺。他們一回來,就打聽丟丟的消息,不知她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他們知道,那一年拆遷的時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丟丟和她心愛的黑貓,飛向了工作著的推土機!叫悄悄的黑貓悄悄地死了,而叫丟丟的女人則丟失了一條腿。丟丟那天穿著藍色的衣裙,說是比藍蜻蜓還要美麗!老八雜人都說,丟丟的魂兒,離不開半月樓啊!
這樓半新不舊的,臨街,很多進出哈爾濱的大型貨車從此經過,很吵鬧。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樓。這是上午的時光,知情人告訴他,這時候李文江的兒子和兒媳婦都在上班,孫子也在上學,所以家中只有老人。丟丟按了很久門鈴,才聽到有腳步聲緩緩地響起,腳步聲消失的時候,她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一個沙啞的聲音隨之響起:誰呀?丟丟說,李伯伯,我叫丟丟。我想來看看您。李文江隔著門說,我又不認識你,現在打劫的多,我不能開門。丟丟急了,她大聲說,我是齊如雲的兒媳婦,齊耶夫的妻子,您就開開門吧。
丟丟黯然神傷了一段時日,很快從市井生活中獲得了安慰和樂趣。道外是哈爾濱比較雜亂的一個區,房屋和街道都不規整。房屋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舊的舊,它們擠靠在一起,好像一個人長了一口參差不齊的牙。街巷呢,倒像個心事複雜的女人,斜街一條連著一條,彎曲的巷子更是隨處可見。不過,正是這種不規整,使這個區的生活顯得瑣碎而溫暖。那時做小本生意的商販開始多了起來,一到黃昏,他們就蹬著三輪車,來到人煙稠密的街巷,當街叫賣,夜市就這樣悄然興起了。賣土產日雜的,賣蔬菜水果的,賣麵食的,賣各色熏醬肉食品的,賣衣服和鞋帽的,賣膏藥和蟑螂葯的,賣花賣鳥的,在夜市中都可以見到。丟丟喜歡逛夜市,一碗漂著蔥花的餛飩或者是一個剛出鍋的油炸糕,就是她最好的晚飯了。她最愛逛賣耳環的攤床,那些耳環不是金銀之類的高檔品,它們材質普通,價格低廉,但丟丟很喜歡。比如菱形的棗木耳環,銅質的葡萄串耳環,酒紅色的馬蹄形玻璃耳環,這幾副她愛惜的耳環,都是從夜市淘來的。有一天,她一邊逛著夜市,一邊吃著驢肉燒餅,忽聽有人叫她的名字「丟丟」,她站住,回身一看,是個中等個戴著副銀邊眼鏡的青年,丟丟覺得眼熟,可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是王小戰啊。」他朝她伸過手來,「小的時候,咱們住一條巷子啊。」丟丟想起了《猴皮筋》的歌謠,笑了,握住了王小戰的手,說:「多少年不見了啊。」
丟丟見齊耶夫沒有談天的興緻,就不說什麼了。她一邊喝酒,一邊悄悄打量丈夫。他耷拉著腦袋,握杯的手顫抖著,很虛弱的樣子。見他悶不做聲,丟丟便用啤酒杯去撥弄自己佩戴著的麥穗形的銀耳環,讓它們發出悅耳的叫聲。果然,齊耶夫抬起頭來,笑了一聲,湊過來,在丟丟的額頭親了一下,說:「我該走了,這會兒店裡有點空閑,就想回來看你一眼。你別太操心別人的事了,老八雜動遷是遲早的事。從拆遷到回遷,我們在外面起碼要住兩年。哪天我休息的時候,咱們提前把房子租下來吧,省得到時抓瞎。要租還得在南崗,小毛上學方便些。你說呢?」
調查組的人在半月樓里上上下下地轉來轉去的時候,老八雜的住戶聚集在門外,按照丟丟的安排,準備反映老八雜的動遷標準不合理的問題。丟丟想好了,如果半月樓不保,老八雜煙消雲散,它也要謝幕得隆重些,不能這麼草率,她要為老八雜的人爭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以當一行人帶著例行完公事的輕鬆表情走出半月樓,要打道回府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已經被悄悄包圍了。調查組的成員構成包括開發商,他一看到半月樓外老八雜人那一張張被陽光暴晒得黑黢黢的臉,就有中了埋伏的感覺,一臉苦相,好像老八雜的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小刀,要割他的肉。
如果說南崗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話,那麼道里和道外就是對孿生姐妹,她們手拉手,守望著松花江。不過這對孿生姐妹的命運和氣質是不一樣的。
第二件讓老八雜人嘖嘖讚歎的事情,是丟丟對金小鞍的教育。
那屋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張床和一個衣櫃把空間已經佔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一把破爛的轉椅放在床邊,屋子簡直無從下腳了。老人將丟丟讓到轉椅上,自己坐在床頭。丟丟先是問了問他的身體,老人說,你也看到了,我都糟爛了,一身的病,閻王爺八成是看我長得丑,也不待見我,害得我還得在人間遭罪!丟丟笑了。老人說,你都不用告訴我,我知道那個女人沒了!我在夢裡夢她多少回了!要說啊,我這輩子,被她坑得也不輕啊,可我在夢裡見了她,也恨不起來!丟丟趕緊說,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幫婆婆捎個話,她活著時跟我講過,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您啊!李文江老人聽到這裏,嘴唇哆嗦了許久,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他矇著臉哭了。他對丟丟說,我后娶的老婆子對我雖然也好,可我跟她過了一輩子,直到她死,我也沒忘了你婆婆!現在想來,你婆婆是個剛強的女人啊。老人哭了一刻,又問齊耶夫怎麼樣,丟丟簡單說了一下家中情況,不想惹老人過度傷心,起身告辭。李文江在送丟丟出門的時候,突然顫著聲說,你再給你婆婆上墳時,先跟她說一聲,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兒,再親口告訴她。
動遷通知在六月份就張貼出來了,限老八雜的人在七月底以前,必須遷出。但大家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地過著日子。掌鞋的,依然安然坐在街角埋頭做著修修補補的活計;做魚腸粥的,依然用三輪車蹬著滿桶香噴噴的粥,正午時到鬧市區的寫字樓前招攬生意;攤煎餅的,也依然在院子里支著黑鐵鏊子,就著微紅的炭火,攤起一摞煎餅,拿到夜市去賣。
老八雜不是街名,而是一處棚戶區的名字。這是一帶狹長的房屋,有三十多座,住著百余戶人家。房子是青磚的平房和二層的木屋,大約有七八十年的歷史。它們倚著南崗的馬家溝河,錯落著排布開來,遠遠一望,像是一縷飄拂在暮色中的炊煙。這兒原來叫四輔里,只因它蕪雜而喧鬧,住的又多是引車賣漿之流,有閱歷的人說它像「八雜市」。因有過「八雜市」和「新八雜市」,人們就叫它「老八雜市」。不過綴在後面的「市」字有些拗口,時間久了,它就像蟬身上的殼一樣無聲無息地蛻去了,演變成為「老八雜」。別看老八雜是暗淡的,破敗的,它的背後,卻是近二十年城市建設中新起的幢幢高樓。樓體外牆有粉有黃,有紅有藍,好像老八雜背後捕著的五彩的翎毛。
齊耶夫進了羅琴科娃的小屋后,還沒有來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羅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撲過來,踮起腳,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熱血沸騰。如果說先前他是一塊生硬的麵糰的話,那麼羅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發酵了,齊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羅琴科娃把他引到床前,脫掉衣服。齊耶夫擁抱著她光滑柔韌的身體的時候,感動得哭了。她的臉是那麼的光潔,就像俄羅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麼的靈動,如流淌在山谷間的河流。齊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覺,他這些年所經受的委屈,在那個瞬間,渙然冰釋。他俯在羅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鄉的大地上一樣踏實。他從來沒有那麼忘情和持久地要過一個女人。那個午後,齊耶夫這團剛發酵起來的麵糰,被羅琴科娃那雙年輕而活潑的手給揉搓得從未有過的蓬勃,羅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讓他新鮮出爐,齊耶夫彷彿被熏烤成了一個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大列巴。
齊耶夫現在道里的紅莓西餐店做大廚,他的幾道拿手好菜,就是當年塔頭斯飯店的招牌菜。提起塔頭斯,齊耶夫總是無限神往,慨嘆生不逢時,沒有在那個年代的灶房裡一試身手。丟丟沒有想到,塔頭斯那時經營的是兩種食物:食和色。難怪它聲名遠播。以食和色為招牌的飯店,在哪個年代都會受寵啊。丟丟嘆息了一聲,睡意漸消,起身拿了一杯茶,重新坐下。她懷中攬著的,除了紙頁泛黃的資料外,還有從敞開的房門溜進來的正午的陽光。丟丟喝了一口明前的綠茶,那微苦的清香就像一把素色的團扇,帶給她無邊的清涼。
丟丟畢業回到哈爾濱后,被分配到道外一家醫院做出納員。傅東山在退休前終於分了一套樓房,一家人從航運站搬到了靖宇街。靖宇街過去叫滿洲人街,那時它就是道外的主幹道。丟丟一家住在鄰街的二樓,整天聽汽車喇叭聲。他們開始懷念舊房,懷念那兒的清凈,懷念松花江通航時傳來的好聽的汽笛聲。傅東山患了失眠症,常常在夜半驚醒時,站在陽台上,咒罵行駛著的汽車。劉連枝這時就得起身,給老伴倒杯水,讓他消消氣。不過他們對這街的反感,很快由兒子工作角色的轉換而改變了。
八月八,啃西瓜,啃了西瓜好安睡。
丟丟讀到「春風一度」時,啞然失笑,心想那個時代的色情用語還挺文雅的嘛。她正看得入迷,齊耶夫回來了。丟丟家不裝電話,她也不用手機,她喜歡過單純的日子,所以齊耶夫什麼時候回家,她並不知曉。
黑龍江與俄羅斯接壤,近些年隨著黑河、滿洲里、綏芬河等口岸的開通,來哈爾濱做生意的俄羅斯商人多了起來。一些漂亮的俄羅斯小姐,在哈爾濱的很多高檔酒樓為客人表演俄羅斯歌舞,以此賺錢。按尤里的說法,有些小姐暗中也是賣身的,與過去的舞|女沒什麼兩樣。
傅東山為兒子驕傲的同時,也為他提心弔膽,總覺得錢多了不是好事情,他勸傅鐵見好就收,不要再拓展傅家店的事業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守在電話機旁,等傅鐵的電話。知道兒子平安到家了,他才會安睡。
尚活泉說:「我天天在外出苦力,晚上回家時腿都軟了,連爬到老婆身上取樂兒都費勁,那些健身器材,誰他媽用啊!」
丟丟的一番話,把裴老太說得直咋舌,她慨嘆道:「沒想到水果里還有這麼大的名堂!你要是不開水果鋪,老天也不答應啊!裴樹的前幾個對象,沒準就是水果吃得不對路,才沒成的。我還記著,上次那個姑娘一進門,我就讓人家啃西瓜,汁汁水水哩哩啦啦地滴了人家一裙子,人家不跑才怪呢!」
王小戰現在保險公司工作,是個部門經理。丟丟覺得他做保險一定會有非凡的業績,因為他口才好。他們互留了電話和住址,一周后,王小戰就來敲傅家的門了。他一邊推銷各類保險,一邊和丟丟敘舊。傅東山夫婦覺得女兒已到了出嫁的年齡,所以對王小戰的招待也就格外熱情。他們看著他長大,與他父母相熟,知根知底。劉連枝對女兒說,我看王小戰對你挺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處對象了。他們開始約王小戰來家吃飯,給他包餃子,燉排骨,蒸包子,他們還背著丟丟,把親家給會了。兩家大人對孩子的相處是滿心歡喜,只盼望著他們早一點把婚事定了。丟丟對王小戰,雖不反感,可也沒特別的好感。她見到他時,從來不會激動。晚上入睡前,也不會想起他。丟丟拿不準主意,就去徵求哥哥的意見,那時傅鐵已厭倦了街頭的煙塵和喧囂,正準備辭職做生意。他對丟丟說,王小戰這人機靈,跟著他一輩子不會受窮。如果你只想過安穩日子,我看他是不錯的人選。
上世紀初,中東鐵路就像一條橫跨歐亞大陸的彩虹,把那個「松花江畔三五漁人,舟子萃居一處」的蕭瑟寒村照亮了。俄僑大批湧入,商鋪一家家地聳起肩膀,哈爾濱開埠了,街市繁榮起來。俄國人不僅帶來了西餐和「短袖旗袍、筒式氈帽、平底斷腰鞋」的服飾風尚,還將街名賦予了鮮明的俄國色彩,譬如「地包頭道街」「霍爾瓦特大街」「哥薩克街」等等。其中,「八雜市」和「新八雜市」就是其中的街名。「八雜市」,是俄語「集市」的音譯,與它沾了邊的街,莫不是市井中最喧鬧、雜亂之處。解放后,這些老街名就像黑夜盡頭的星星一樣一顫一顫地消失了,但它們的影響還在,「老八雜」的出現就是一個例證。
秋林公司坐落在南崗東大直街上,是一座有著百年歷史的巴洛克風格的建築,舊時稱「秋林洋行」,被譽為「遠東第一店」。它像一本打開的書,比例對稱。圓潤的橄欖頂,柔美流暢的檐口,長條形高窗,整個建築是灰綠色的,看上去端莊秀麗。秋林公司的大列巴、力道斯紅腸、乳酪和酒糖久負盛名。大列巴就是大麵包,它至今仍然採用傳統的手工藝製作,用啤酒花做酵母,以白樺木來熏烤。這種麵包外焦里嫩,風味獨特。而力道斯紅腸肥而不膩,它的熏制與一般的香腸不同,其配料至今仍是行業間的秘密。買上秋林的紅腸和大列巴,再買上幾瓶啤酒,野餐就是上講究的了。如果再買上一些道外老字號「老鼎豐」的點心,提上一籃水果,野餐就是十全十美的了。
這兩箱出土的槍支,因為說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當它是為抗日聯軍增強裝備的說法佔了上風時,它就像神聖的耶穌;而當它是為了賣給土匪牟取暴利的說法佔了上風時,它又像猶大了。所以它們一現身,就像個戴著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們背後的形象,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
「這藍蜻蜓最後怎麼樣了?」丟丟已經聽入迷了。
丟丟上水果,從來都是自己。她蹬著三輪車,每隔三四天,就會去革新街的水果批發市場,風雨無阻。商販們沒有喜歡要品相不好的水果的,可丟丟卻不。爛蘋果和爛梨,她用極低的價錢買了后,會用刀削削剜剜,把它們洗凈,放進鍋中,添上水,兌上蜂蜜,熬成泥,分裝在罐頭瓶中,用油紙密封起來,藏入窖中。爛水果搖身一變,就成了身價不菲的果醬,老八雜的人沒有不喜歡吃丟丟做的果醬的。她既能做蘋果醬、梨醬、草莓醬和菠蘿醬,也能做櫻桃醬和荔枝醬。她在櫻桃醬中加了玫瑰花瓣,使其散發出獨特的芳香氣;在蘋果醬中加入了丁香花瓣,讓它回味綿長;而在荔枝醬中則加入了枸杞,如同雪裡埋藏著紅豆,美艷極了。丟丟做的果醬如同好酒,時間越久,滋味越醇厚。老八雜的人過年,喜歡買上幾瓶這樣的果醬。
丟丟出院后,王來惠要接丟丟去她那裡,丟丟沒有反對。丟丟說,我從小就是在道外學會走路的,現在我又得練習走路了,還是回到老地方吧,那樣,走路會走得好。果然,丟丟在父母和哥哥曾經走過的街巷中,重新站了起來,學會了拄著拐走路。她去松花江畔看落日,去夜市聽市井的喧鬧之聲。齊耶夫為了齊小毛上學的方便,仍然住在南崗租住的房子里,但每隔一兩天,他都要回道外看望丟丟,用食盒提著他精心為她做的飯菜。由於要不停地奔波在南崗、道里和道外,齊耶夫兩鬢蒼蒼,頭髮也掉了多半,日漸消瘦。丟丟心疼他,讓他辭了紅莓西餐店的工作,可齊耶夫說他喜歡這份工作,捨不得。年初,龍飄花園竣工后,齊耶夫悄悄貸了一筆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調換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樓正對著丁香園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氣息將是一股看不見的線,會拴住丟丟的心。他在裝修房子的時候,最著意裝飾的就是對著丁香園的陽台。他為陽台貼了紫羅蘭色的牆紙,安上了羊皮吊燈和蛋青色的窗帘,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九_九_藏_書開的時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樣,享受春天的美好。
丟丟說:「我在查舊哈爾濱的舞場和妓院的資料。要是哪裡對咱住著的房子有個記載,那它就有被保留下來的可能。咱老八雜興許都有救了。」
劉連枝喜歡傅鋼傅鐵,對他們視如己出。她擔心生下的孩子是豁唇,臨產前憂心忡忡的。當護士把剛分娩的孩子抱給她,她一看一切正常,喜極而泣,對著孩子粉紅的唇親了又親,當即給她取名為「傅紅唇」。劉連枝對丈夫說,咱有了紅唇,兒女雙全了,不再要了。所以女兒兩歲時,劉連枝做了絕育手術,一心一意伺候這仨孩子。
汽車裹挾著雪塵,終於到了龍飄花園。在入口處,丟丟讓王來惠把車停下,說她想步行回家。王來惠理解丟丟的心情,她在掉轉車頭回返的時候,搖下車窗,大聲對丟丟說,雪大路滑,千萬小心啊。
作者簡介
尚活泉首先開口,他說開發商收取花園、游泳館、車庫等小區「增容費」,是不合理的。他說,這東西都他媽的是給富人享受的,我們哪用得起啊!接下來,吳懷張抱怨不該一律蓋高樓,說是人不接地氣不會長壽。陳綉呢,她的兒子金小鞍剛上大學,她說供個大學生已經讓她負擔不起,如果回遷時交納兩萬塊錢,她就得砸骨頭了。開書亭的王來貴插言說,你砸骨頭也沒用,砸不出錢來,我看你賣身得了,來錢快呀!大家笑起來。裴老太說,我現在每天都在自家小院練秧歌,我進了高樓,就得在陽台上扭,下面的人看見,還不得以為我是瘋子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雖然訴說的也都是苦惱,但總是不能切中要害,讓丟丟有些著急。幸好彭嘉許開口了,否則人們對動遷問題的反映,很可能演變成為一場鬧劇。
「說是平房來的日本軍醫。東北光復后,我們才知道那些軍醫都是細菌部隊的,他們抓了不少反滿抗日的人,做實驗材料了。傳說那個藍蜻蜓很愛國,她討厭日本人,只要是日本人和她跳舞,她就不撒手,能帶著他們連轉上百圈,把小鬼子給轉迷糊了。都說她用舞蹈的絕技殺死過好幾個鬼子呢。」
丟丟想要的,就是安穩日子。從那以後,她對王小戰也就熱情一些。兩個人常出去看電影,吃飯,逛商場,不知不覺已交往了一年,感情也加深了一些。正當他們要領取結婚證的時候,讓丟丟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夏日的一天,王小戰的父母去呼蘭串親戚,當夜不歸,王小戰就留丟丟住在家中。那是個滿月的日子,王小戰為丟丟脫|光了衣服,把她抱在懷裡,顫抖著撫摩她。他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我要了你,就會為你負責的。」他們交融在一起的時候,王小戰不停地發出嘆息,丟丟還以為他是在為美而嘆息呢。
十一月十一,吃紅棗,吃了紅棗話語暖。
紅唇成為丟丟的時候,「文革」正在高潮。兩個哥哥因為根紅苗正,整天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街串巷,揪斗知識分子。他們一回家,傅東山總要唉聲嘆氣,就是他雖然大字不識幾斗,但是明白讀書人是世上最單純的人,對他們動武,就跟在廟裡吹燈拔蠟一樣,是造孽的。傅鋼頂撞父親說:「書讀多了就反動了,不鬥他們斗誰呀!」傅鐵則白了父親一眼,奚落道:「你懂什麼?你白天只知道給人剃頭,晚上就知道跟一個三瓣花『丟了丟了』地叫,一身的奴性和動物性!」
遲子建,女,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偽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中短篇小說《霧月牛欄》、《清水洗塵》、《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分獲第一、二、四屆魯迅文學獎,《親親土豆》、《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分獲本刊第七、十、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第一章 老八雜

那年夏末,齊如雲突然結婚了,嫁給了肉聯廠的灌腸工李文江。不過他們的婚姻只維繫了兩年,齊如雲在五七年丁香花開的時節,生下一個男孩。這男孩雖然是黑眼珠,但眼凹著,而且黃頭髮,白皮膚,高鼻樑,把李文江氣瘋了。他受不了這侮辱,揪著齊如雲的辮子,審她這小妖怪是誰的?他發誓要用菜刀剁碎那匹撒種的「大洋馬」,把他灌進香腸,熏好了下酒,然後再休了齊如雲,用水盆浸死那個小東西!可齊如雲對孩子的來歷守口如瓶。李文江便告到齊如雲的廠子里,說是八國聯軍都滾蛋了,自己生活在新社會,卻做了洋人的王八,咽不下這口氣,請組織幫助他找到元兇!
丟丟說:「倒也是啊。我看到的,寫的不是道外桃花巷的妓院,就是道里的幾個大舞場。你知道嗎,塔頭斯飯店原來也是有舞|女的!」
從那以後,丟丟很少結交男人。那時父母已經退休,家裡傾其所有,又東拼西湊了一些錢,幫助傅鐵在太古街開了一家經營塗料的小商鋪,取名為「傅家店」。傅東山說,雖然他們不是傅振基家的後代,但作為姓「傅」的人能生活在當年的傅家甸,就是一種緣。那時哈爾濱的裝修市場尚在初級階段,塗料取代傳統的白石灰粉,讓市民們大開眼界,所以傅家店開張的第一年,就收回了成本。傅鐵用掙來的第一筆錢,在皇山火葬場買了塊墓地,把母親的骨灰盒從殯儀館取出,讓她入土為安。又將哥哥的墳從小興安嶺遷回哈爾濱,讓他魂歸故里。兩年之後,他擴大了店面,並將經營品種擴展到陶瓷和板材。傅鐵搖身一變,成了大老闆。等別人醒過神來,紛紛在太古街開設類似的店鋪時,傅鐵已經賺足了錢,成立了「傅家店裝飾有限公司」,從購銷到家裝,進行一條龍的服務,生意更上一層樓。他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和汽車,身邊簇擁著漂亮的女孩,春風得意。他每次見到丟丟,總要甩給她一沓錢,說,別弄得灰頭土臉的,到斯大林公園走走,看時興啥,你也買了穿上!道里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園,其實就是一條沿江的花園長街。它就像天然的「T」型台,那些穿戴了時髦服飾的女孩子們,最喜歡來這裏逛上一圈,風光一下。所以,這裡在不經意間也就成了服裝的「秀場」。丟丟從不趕時髦,她覺得穿得好不如戴得好,戴得好又不如吃得好,所以哥哥給她的錢,都被她買首飾和享用美食了。
工會主席住在小樓時,把一樓的壁爐堵死,改造了煙道,另盤了火爐,這樣既可燒煤取暖,又可以藉著爐火燒水做飯。可齊如雲入住后,請了個泥瓦工,將火爐撤掉,恢復了壁爐。壁爐不宜燒煤,齊如雲就得自備柴草。那個壁爐說也奇怪,哪怕是寒風肆虐的三九天,只點上一把火,玻璃窗上的霜花就融化了,再燒一把火,屋子裡就熱氣撩人了。齊如雲儲備的柴草,除了少許的木柈子,是秋天時她從郊區農民那裡買來的幾馬車玉米秸稈,大垛大垛地堆在門外。玉米秸稈燃燒得快,散熱也快,齊如雲會握著一杯茶,坐在壁爐前,一邊續火,一邊喝茶。屋子裡洋溢著秸稈燃燒時散發的甜香氣,齊耶夫在一旁快樂地玩耍。汪小美的丈夫每每看到這樣的情景,都要跟妻子慨嘆:「這女人也真不是一般人,領著個二毛子,過得還那麼快樂!」汪小美說:「壞女人哪有不快樂的!」齊如雲在地窖里儲藏了土豆和大白菜,那個地窖真是神奇,冬天時菜不會凍,開春時,土豆不會生芽,白菜也不會爛幫,跟放進去時一樣新鮮。齊如雲讓汪小美把越冬蔬菜也放進地窖,但汪小美拒絕了。她想,地窖在你的居室,萬一我男人下窖取菜,不是正中你下懷嗎?所以,汪小美在這裏只住了三年,當她生了孩子后,就跟單位提出申請,另分了一套房子,如願地搬出去。以後也有人被安排進來,但與齊如雲合住的人總覺得是與敵為鄰,怏怏不快,所以沒有住長的。時間久了,這房子就剩下齊如雲母子了。
丟丟醒來的時候,她已經經歷了一場長達六個小時的手術,她的右腿不見了。守候在她病床旁的,除了齊耶夫,還有柳安群。齊耶夫的眼睛紅腫著,柳安群的嘴唇則顫抖著。他們都想跟她說點安慰話,可誰也沒說出口。丟丟沒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時,推土機司機撥叫了120急救電話,她被送進的這家醫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當丟丟被抬到急救室,他認出她,看著她血肉模糊的腿時,柳安群的眼睛濕了。幾個專家會診的結果,她的右腿必須截肢,由柳安群執刀手術。事後柳安群跟丟丟說,他本想推脫身體不適,由別人來做這個手術,但一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撫摩她的腿了,就進了手術室。當他鋸著她的腿時,想起他們在一起曾有的快樂,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他說自己那個時刻多麼希望丟丟的腿是月宮中的桂花樹啊,那樣誰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會立刻生長出來!正是這句話,把丟丟對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掃而空,她能坦然面對他關切的目光了。
以前的半月樓,真的彷彿是一座廣寒宮,老八雜的人難得進入。而丟丟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鋪,改變了它的風貌。如今的半月樓就像一盞鯉魚燈,誰都可以信手提著,感受它通體的明媚。
金小鞍是陳繡的兒子,這對母子住在老八雜最破的兩間房子里。陳綉給人做保育員,是個溫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會受欺負,一直守寡。陳綉對自己處處節儉,但她絕不讓兒子受屈。金小鞍那時上中學,別的同學有的運動服,她會把艱難攢下的一點錢拿出,去買,而她自己一年從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遠足一條藍褲子和一什藍白花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條黑褲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則是一件土黃色的對襟棉襖。金小鞍嫌陳綉穿得寒酸,不願意讓她去學校,所以一到開家長會的時候,陳綉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學這些年,陳綉幾乎把老八雜那些年輕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陳綉來水果鋪,紅著臉對丟丟說,我想借件衣裳穿,兩天後就還。丟丟比陳綉高很多,她說,我的衣裳你穿了不會合身啊。陳綉說,沒事,肥大的穿上寬鬆。丟丟打開衣櫥,陳綉選中了一件紫羅蘭色的繡花真絲開衫。丟丟取下它,說,你要是不嫌棄,這衣裳就送你了。陳綉急得眼淚快要出來了,她說,那我就不借了。丟丟趕緊說,好,那就只借你穿,別急著還。一周后,陳綉還回了那件衣裳。她一進門就跟丟丟道歉,說是那天穿著它擠公交車時,有個人挨著她吃冰淇淋,車到站時一晃蕩,這人側歪在她身上,冰淇淋掉在她懷裡,把衣裳染污了。她怕在家洗不幹凈,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還晚了。丟丟很想問她為什麼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會讓她難堪,也就罷了。有一天,裴老太來水果鋪提起了陳綉,說是給她介紹了一個太陽島上的打漁人,這人死了老婆,帶著個女孩,人好,經濟條件也不錯,可陳綉說是為了兒子,不想再嫁了。裴老太忿忿不平地說,陳綉為了那個金小鞍守寡,真是不值得啊!這個小狼崽子嫌她穿得不好,一到開家長會的時候,陳綉就得四處借衣裳,你說這樣的孩子,將來能指望上嗎?丟丟這才明白陳綉為什麼朝她借衣裳穿。
齊耶夫在哈爾濱的街頭,無數次地看見過俄羅斯女郎,但他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可是他第一眼看見羅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見到丟丟一樣,就被她的氣質打動了。羅琴科娃中等個,偏瘦,白皮膚,灰藍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淺黃色的頭髮。她的五官給人一種飛揚的感覺,眼角、鼻子、唇角都微微翹著,看上去朝氣蓬勃,俏皮動人。她剛剛二十三歲,就像一隻剛摘下來的梨,似乎輕輕地用指甲劃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來。齊耶夫跟老闆講了羅琴科娃的情況后,老闆答應可以讓她午間過來,先試用幾天。羅琴科娃大喜過望,她像小鳥一樣蹦起來,吻了尤里,又吻了齊耶夫。她說試用期她分文不取,只當練琴了。只用了一周的時間,羅琴科娃就用她溫柔的琴聲,在陽光最燦爛的時刻,征服了那些來紅莓西餐店的顧客,使這個店正午的營業額直線上升,老闆非常高興,他讓羅琴科娃每天中午來工作兩小時,付給她一百元的報酬。雖然比別處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費午餐。
正心煩著,來了個熱鬧人物——裴老太。她七十一了,因為愛扭秧歌,整日披紅掛綠,插花戴朵的。她喜歡塗脂抹粉,那溝壑縱橫的臉被脂粉點染得就像覆蓋著積雪的山谷。裴老太買水果,總是挑三揀四,臨走還要順手抓在手裡一個梨或是一根香蕉,否則就像吃了大虧似的。老太太雖然碎嘴子,虛榮,但心眼兒還好,所以丟丟並不反感她。今天她穿了一條白綢褲子,紅綢衣,提著一把紙扇,一進來就嚷著天熱,要迷糊過去了。丟丟趕緊洗了一個梨遞給她。裴老太咬了一口,抱怨著梨渣多,說是這梨進得不好;接著又抱怨碰到了一個白眼狼的店主!原來,裴老太早晨時和老年秧歌隊的人受邀去中山路一家新開業的酒店助興,他們在酒店前的空場敲鑼打鼓,足足扭了兩個小時,為酒店賺足了人氣,可老闆給的賞錢卻是每人十塊!裴老太說,別的酒店開業請我們,每個人沒有低於十五塊錢的啊!
丟丟對她在老八雜的生活非常滿足。她愛這裏。這座米黃色的半月樓,這片蓊鬱的丁香樹,這三根雕花的廊柱,這傳說中棲居著青龍的地窖,這給她帶來美好營生的水果鋪,對她來說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難以割捨。在半月樓里,她能感受到婆婆的呼吸,能在風雪之夜夢見手持暖爐的母親。她想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白髮蒼蒼,直到上帝伸出手來,把她從喧囂的塵世接引到用雲朵當被子的世界。可理智告訴她,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老八雜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它的器官退化了,正在一天天走向衰朽。她似乎聽到了推土機轟隆隆開進來的聲音,看到了老八雜的房屋像敗軍的旗幟一樣倒下,嗅到了嗆人的塵土氣息。她明白半月樓在老八雜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陣地的一座堡壘,如果它被攻克了,老八雜將會潰敗。如果它能堅守,他們就不會像棋盤上被打亂了的棋子,失卻了攻擊力。
如果不是尤里把羅琴科娃介紹給自己,那麼齊耶夫的生活將會是平靜的。他愛丟丟,愛齊小毛,愛老八雜,愛他們的家。可就在丁香花開的時候,尤里為了給羅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帶到了紅莓西餐店,齊耶夫見著她的時候,眼睛彷彿被刺痛了,因為歲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陽光。
劉連枝和傅東山臊得滿臉通紅。他們文化不高,但讀過兩本私藏的古典小說,沒想到從那裡借鑒來的房事的秘密,就這樣被天真的紅唇給聽去了。他們對丟丟說,「丟」不是個好事,是丟人的事情,你可不能叫丟丟!丟丟又哭又鬧著,說,我不叫紅唇,我就要叫丟丟!父母無奈,只得說,你的大名不能改,都上了戶口了。你想叫「丟丟」,只能讓它做你的小名了。丟丟說,叫小名也行。
傅鐵的事情,經由媒體報道后,引來了一對母子。當年傅鐵返城時,與他相戀的姑娘已經懷了他的孩子。她愛傅鐵,不顧家人反對,固執地把孩子生下來。她從來沒有讓孩子來認父親,是怕傅鐵留下這孩子,而卻不會娶她,她就無依無靠了。現在傅鐵去了,她就想讓孩子去墳上認爹了。劉連枝那時正不知該如何處理傅鐵的遺產,這對母子的出現,讓她愁眉頓開。丟丟對母親說,這女人等到人死了才來認親,是不是奔錢來的?再說哥哥已經不在了,誰能說清那個男孩是不是他的?劉連枝很少對女兒發脾氣,但她那次火了,她大聲問丟丟:「能在那個年月養下自己喜歡的人的孩子,悄悄守著孩子過日子,算不算好女人?」丟丟不語,劉連枝又說:「這女人領著孩子一進家門,不用驗血,更不用別人說,我就知道是你哥哥的種兒——跟我當年來傅家時見到的傅鐵是一個模樣啊。」就這樣,這個叫王來惠的女人和孩子繼承了遺產,留在了哈爾濱。她認劉連枝為乾娘,把傅家店關張,開了一家風味小吃店。店名是她擺了酒席,特意請乾娘給起的。劉連枝連幹了三盅酒後,對王來惠說:「你也看到了,我是個豁唇。從小到大,人家都叫我『三瓣花』。你要是不嫌棄,這個店就叫這名兒吧。有一天我死了,這名兒還能活著!」
羅琴科娃每天工作四個小時,晚上六點到八點,她會在南崗的一家西餐店拉琴,結束后要立刻趕回道里,八點半到十點半,她會出現在松花江畔的另一家西餐廳。羅琴科娃很遺憾地對尤里說,她的兩份工作都在晚上,要是能在白天謀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尤里說,我有一個好朋友,是紅莓西餐店的大廚,我領你去見見他,讓他跟老闆說說,看看中午時能不能去他們那裡?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羅琴科娃並不抱很大的希望,她說,人們還是喜歡晚上聽琴,琴聲在夜色中才美啊。但尤里還是把羅琴科娃帶到了紅莓西餐店。
哈爾濱主要分三個區,道里、道外和南崗。東北烈十紀念館和哈爾濱火車站,是區分道里、南崗和道外的標誌性建築。
裴老太說:「是日本戰敗的那年夏天失火的,那段時間舞場生意不好,開三天歇兩天的。這火著得蹊蹺,半邊躥著火苗,另半邊卻一點事情沒有。樓的主人是俄國人,那天晚上,他們全家去中東鐵路俱樂部看演出去了。大火燒死了兩個人,一個是看門人,一個是廚娘。」
老八雜的人,都叫它「半月樓」。說是這幢米黃色的小樓原本該是老八雜的一輪明月,它失了半面身子,只能是月色微明的半月了。
尤里是公交車司機,年輕時在道外開有軌電車,中年以後在道里開無軌電車。他退休后,聯運汽車和雙層的空調巴士才在哈爾濱興起。現在有軌電車已經消失了,可尤里在午夜夢回時,常能聽見有軌電車摩擦著鋼軌的「吱嘎」聲,看見架空的電源線在空巾擦出的白熾的火花。
開發商設計的住房是沿馬家溝河的四幢高樓,波浪形散開,兩座三十層高,另兩座二十八層高。在高層住宅之間,有三層的會所和兩層的游泳館。其餘的地方種花種草,設置健身器材。

第三章 傅家甸

齊耶夫很少正午回來,那正是飯口,店裡會很忙。通常,他會在午夜時推開家門。他一進門,悄悄就會從水果架上跳起,飛快地躥上樓,給丟丟報信。齊耶夫買了一套日本的漆器食盒,只要他提著它回來,那就是給丟丟和齊小毛帶吃的了。除了湯類,這些年丟丟幾乎把西餐的菜肴吃遍了。她最喜歡的,是烤小牛肉、雜拌青椒、烤蔥奶汁草根魚、雞肝泥、蘋果鵝、什錦汁豬肉、白菜卷和炸蠣黃。而齊小毛喜歡的,是大蝦凍、酥炸狗魚、炭烤羊肉和麵食中的奶渣餅。齊耶夫在紅莓西餐店每月掙三千塊,其中大約有五百塊是給家人買了吃食了。他不像別的廚子,要麼是偷著往家拿,要麼是把客人吃剩的東西帶回去。儘管齊耶夫以前偷喝過啤酒,但他跟丟丟結婚後,意識到偷是可恥的,而讓親人吃殘羹剩飯,則是對家人的不敬。所以,他帶回的菜,都是花了錢,在灶房裡大大方方精心烹制的,這讓齊耶夫在行業內有極好的口碑,而丟丟對齊耶夫也是心懷尊重。有時,齊耶夫還會帶著一瓶紅酒回來。若是齊小毛睡得香,他們不忍將其叫醒的話,丟丟和齊耶夫就會在卧室里享用美酒佳肴,然後再行魚水之歡。
哈爾濱人因為受俄羅斯人的影響,至今仍然保留著野餐的習俗。每到夏季,日照時間長了的時候,一家人如果不出去野餐一次,就好像愧對了陽光和好空氣似的。野餐的地點通常是太陽島。去之前,一定要到秋林公司採買吃食,否則,野餐的風味將大打折扣。
要說最不想離開老八雜的,就是丟丟了。她捨不得半月樓,捨不得水果鋪,捨不得門前的那些丁香樹。能在舊舞場中開水果鋪的,全哈爾濱也就她丟丟吧。還有那個地窖,她更是視如寶物,不忍離棄。老八雜的男人,都說這地窖神奇,哪有地窖經過了近百年風雨而不塌陷的?有一些人好奇,就舉著蠟燭下到地窖去探個究竟。三伏天,你下到四米多深的窖里,身上的熱汗立時就消了,而冬天,你打著寒戰下到裏面,感受到的卻是如春天般的溫暖。地窖不是用木頭築的,而是石頭砌的,就連梯子,也不是木梯,而是用青石一蹬一蹬壘起來的。按理說,它靠近馬家溝河,到了雨季,地窖應該滲水,可是這窖從來都是乾爽的。有一回,生了重感冒的尚活泉沒胃口,想吃山楂醬,來丟丟這裏買。丟丟舉著蠟燭要下窖的時候,尚活泉說他要自己去取。下到窖里,只見燭火一抖一抖的,好像窖里有風,尚活泉連打了幾個噴嚏,等他取著果醬上來時,頭不昏沉了,燒也退了。他逢人便說:「那個地窖比醫院好啊,你進去一趟,一分錢不用花,出來時病就好了。」從那以後,男人們趕上個頭疼腦熱的,就愛跑到丟丟的水果鋪,到窖里待上一刻。說也奇怪,幾乎所有的男人上來后都說身上舒坦了,於是,他們就說地窖里藏著青龍。丟丟不太相信「青龍」之說,她覺得那裡若真有神仙鬼怪的話,其中飄蕩著的也一定是舞|女的幽魂。因為她每回舉著蠟燭下窖時,燭苗都會顫顫躍動,恍如起舞。女人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對男人都是呵護的。
九月九,吃葡萄,吃了葡萄不怕黑。
丟丟把王小戰約到夜市。王小戰來的時候,丟丟正坐在攤床前吃刀削麵。見了他,她從兜里掏出一個紅色絲絨袋,將它扔到王小戰懷裡。那裡裝著王小戰給她買的一副象牙耳環和一隻銀手鐲。王小戰收了東西,轉身要離開的時候,丟丟伸出一隻腳,鉤住他的腿,說,別急,我還要給你唱支歌呢。王小戰只能趔趄著站住。丟丟放下碗,用筷子敲打著碗沿兒,潑辣地唱著:「猴皮筋,我會跳,男歡女愛我知道。女兒花,開一宵,男兒槳,夜夜搖。」丟丟這一唱,把王小戰弄得滿面尷尬。攤主笑了,往來的行人也被她逗笑了。丟丟唱完,將腿收回來,王小戰獲得解放,快步離開了。丟丟笑了幾聲,從容地吃完那碗面,然後到另一處賣燒烤的攤床要了幾串羊肉,喝了一瓶啤酒,搖晃著走出夜市。她不想回家,連穿過三條街,一直走到松花江邊。她坐在江岸上,分外委屈,想哭,卻哭不出來。不斷有行人從她身邊經過,她叫住其中一個男人,朝他要了一支煙。那人掏出打火機為她點煙的時候,丟丟問,你結婚了嗎?男人點點頭。丟丟又問,她跟你時是處|女嗎?那人很惱火,咔噠一聲將打火機彈出的火苗熄滅,掉頭而去。丟丟苦笑著,將那支沒有點燃的香煙捻碎,撒進江水。松花江在那一刻嘗到了煙絲苦澀的氣味,就是丟丟給予的。
做體力活兒的男人,大都喜歡在晚上喝上幾口酒。若是住在別處的男人,喝了酒也就悶著頭回家了,但住在老八雜的男人卻不一樣,他們一旦從霓虹閃爍的主街走到這片燈火闌珊處,腳一落到「雨天一九*九*藏*書街泥、晴天滿街土」的老八雜的土地,那份溫暖感立刻使他們變得放縱起來,他們會放開歌喉,無所顧忌地唱起來。老八雜的女人,往往從那兒高一陣低一陣的歌聲中就能分辨出那是誰家的男人回來了,而提前把門打開。男人酒後的歌,由於脾性的不同,其風貌也是不一樣的。修鞋的老李,喜歡底氣十足地拖長腔,好像在跟人炫耀他健旺的肺;賣煎餅的吳懷張,愛哼短調。做瓦工的尚活泉,唱上一句就要打上一聲口哨,就好像他砌上一塊磚必得蘸上一抹水泥一樣;開報刊亭的王來貴,對歌詞的記憶比旋律要精準,他唱的歌聽來就像說快板書了。
丟丟給王小戰打了個電話,說是想見他最後一面。王小戰說,不必了吧。丟丟說,我想把你送我的東西還給你。王小戰馬上說,那好吧。
丟丟成了半月樓的新主人後,就把工作辭了,一邊在家帶孩子,一邊開起了水果鋪。那個地窖,儲存瓜果梨桃比儲存蔬菜還要神奇。你秋天時放進去一筐蘋果,春天時將其取出,它們的臉依然紅撲撲的,汁液飽滿。像草莓、香蕉這種難伺候的水果,藏入窖中,一周后,草莓看上去仍舊嬌滴滴的,香蕉皮也不會生黑斑,依然如月芽般明媚。
院外的丁香花早就謝了,可齊耶夫從地窖拿出的丁香卻依然花色鮮艷。當丟丟驚叫著「這時節怎麼還有丁香花啊」的時候,齊如雲沖兒子微微笑了一下,齊耶夫羞怯地低下頭。原來,春末的時候,齊如雲折了幾枝盛開的丁香,放進地窖,說是半個月後,如果它的枝葉和花朵還沒有蔫,仍是新鮮水靈的,那麼齊耶夫將會得到一個姑娘的愛。齊耶夫說,丁香花很嬌氣,折了的放在水中也明媚不了幾日,它在地窖里缺了水又離了土,怎麼活?如果半個月後還能看到花朵,他打賭說自己一定能娶九天仙女!
賣燒餅的張老漢說:「我住舊房子住服帖了,不想挪窩!啊,我進了鳥籠子,被他們給吊在半空了,還得倒貼錢給他們,我瘋了?」
二十年代,關於俄人在哈爾濱開的妓院,有如下記載:「俄娼窯,皆散漫于道里各街,共計二十余家。其最下等者,在道里石頭道街及買賣街,共六七家。稍高者在斜紋街、地段街等處。華俄客人均行招街。各妓皆可操半通式之華語。春風一度需大洋三元,夜宿則需七元。例外用費,一概無之。街客和藹,一視同仁,身體之清潔尤使僱主心安。」
丟丟用腳踢著草蒲團,把它踢得像一條跟主人親昵的狗似的,團團轉。她對齊耶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傅鐵在家待了一年後,得不到就業的機會,灰心喪氣。這時候他忽然想起哥哥的烈士身份,便給區勞動局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是救火英雄傅鋼的弟弟,他想繼承哥哥的遺志,請求政府給予他一份工作,他將埋頭苦幹,任勞任怨。傅鐵這封信宛如福音書,兩個月後,勞動局特批給傅東山家一個就業指標,這樣,傅鐵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被分配到一家糧店工作。可他並不滿意這份工作,說是整天聞著高粱和玉米的氣味,讓他覺得又回到了北大荒。那時丟丟已考上了牡丹江的一所師範專科學校,學習財會,傅鐵常常在周末去看妹妹。他通常會從乘客手中借張車票,買張站台票,混上車后東躲西藏,從而逃票。他坐的,一般是晚上的慢行列車,這樣的列車和這樣的時刻,就是一雙瞎眼,可以讓傅鐵矇混過關。他用省下的錢,給丟丟買奶粉和果珍等營養品,還陪著她去地下森林和鏡泊湖遊玩。丟丟的同學,都羡慕她有這麼一個好哥哥。
齊耶夫走後,丟丟有些失落。她拿起書,卻看不下去了,那些字在她眼裡如一片蒼蠅,全都是一個模樣,令她作嘔。齊耶夫異常的神情和舉止攪亂了她的心。他回來做什麼?難道真就為了看她一眼?還是他果真不舒服,像別的男人一樣迷信,以喝啤酒為借口,下去治病?
要問哈爾濱規模最大的野餐在哪裡?它不在太陽島上,而在老八雜半月樓前的丁香樹下。每次野餐,男人們都會喝醉。他們歪歪斜斜朝家走的時候,會唱一路的歌。聽了這歌聲的老八雜,彷彿也跟著醉了。齊耶夫喝醉后,齊小毛就愛捉弄他。他把從馬家溝河畔捉來的蟲子,塞進他的領口,齊耶夫癢得抓耳撓腮的,齊小毛就會咯咯笑個不停。齊耶夫的童年是憂鬱的,齊小毛的童年則是快樂的。也許是第三代混血兒的緣故,齊小毛生得格外精靈,團臉,黑而亮的眼睛,濃眉,黃皮膚,微微鬈曲的黑髮,如果不是他挺直的鼻樑和微凹的眼窩,根本看不出他具有俄羅斯血統。他對什麼都好奇,比如他問齊耶夫,老八雜的人都是黑頭髮,爸爸的頭髮為什麼是黃的?齊耶夫說,我用月光洗頭髮,把頭髮洗黃了。齊小毛就說,那我要是用早晨的太陽光洗頭髮,還不得長紅頭髮呀!再比如他對丟丟說,我猜媽媽一定不會管家,丟了咱家好多好多的東西!要不媽媽的名字怎麼用一個丟字不夠,還得用兩個呢?這時的齊耶夫和丟丟,就會被齊小毛逗得笑疼了肚子。

第六章 雪中莓

老八雜的人接二連三地來到丟丟的水果鋪,問她七月底之前遷不遷出?丟丟說,還有一個月呢,不要急。只要我的房子不動,你們的也就有希望不動。我的房子在中心,要想除了老八雜,得先把它的心給掏出來啊!
齊耶夫長大后,曾向母親問起過自己的生身父親,齊如雲只是提醒他不要相信傳言,不要以為她當年在舞會上是受了侮辱,才有了他。齊如雲說,媽媽是不會讓一顆惡種在身體里發芽的。齊耶夫明白,母親是愛父親的,她的愛實在太奇特了,曇花一般盛開,頃刻凋零。她為了這瞬間的美,枯守一生。隨著母親在半月樓的雕花廊柱前猝然倒地,齊耶夫明白自己的身世之謎永遠不會解開了。當他看見丟丟為母親穿上那條舞裙,看著母親的肉體同裙子一起在火焰中盛開、化作灰燼的時候,齊耶夫淚如雨下。母親去世后,他常去教堂流連,在那裡,他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呼吸,能在那深沉的呼吸中隱約看到父親的形影。教堂在他眼裡,就是祖宗的墳墓。
出了老八雜,沿著馬家溝河岸向北,經過一條五百多米長的水泥甬道,就到了紅軍街。紅軍街不長,它連接著南崗的兩條主幹馬路:中山路和西大直街。如果去道里,在紅軍街與西大直街相交的路口,就要往西南方向走。可是齊耶夫一走到那兒——喇嘛台遺址前,會不由自主地向北,也就是東大直街方向而去。走過兩家快餐店,一家音像店,一家由電影院改建的演藝廣場和郵局,就看見秋林公司了。儘管近些年新起的幾家大商廈屹立在它左右,但它魅力依舊。那些高大的玻璃幕牆的大商廈就好像淺薄的摩登女郎,而它則像一個安閑地坐在草地上的牧羊姑娘,莊重典雅,樸素動人。每回走到這裏,他都要站下,定睛看上一刻。從這兒向北,步行十多分鐘吧,就可以看到聖母守護教堂和尼埃拉依教堂。這兩座紅色的教堂在東大直街的一左一右,如兩盞相對著的燈,互相照耀。如燈的建築想必是會發光的,一到這裏,齊耶夫就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他會想起他的少年時代,想起母親一次次帶著他來這兒的情景。想起同學們都歧視他的時候,這些教堂帶給他的慈母般的安慰。看過了這兩座教堂,齊耶夫就像回了趟故鄉,心也就安定下來了。他轉過身,再回到喇嘛台的遺址前,向不遠處的火車站走去。道里比南崗地勢要低許多,所以從道里往南崗走,是步步高升;而從南崗往道里,則是一路走低。哈爾濱火車站旁的霽虹橋,就是一條連接著道里與南崗的巨龍。這橋有八十年的歷史了,是鋼筋混凝土的結構。橋下的柱子刻有獅子頭像,鐵欄杆上鑲嵌著中東鐵路的路徽標誌。齊耶夫最喜歡的,是古埃及方尖碑的橋頭堡,它們像一把把青色的劍,直刺天空。齊耶夫走到霽虹橋時,一定要停下來,俯身看看橋下。有時候正趕上進出站的火車穿行,汽笛聲震得他耳鼓嗡嗡響,他本已安定下來的心就會躁動起來,有背起行囊上路的慾望,可卻又不知目的地在哪裡,於是愁腸百結,淚水盈眶。
齊耶夫與這些俄羅斯血統的朋友,每年都要聚會一到兩次。他們的聚會不像老八雜的人在半月樓前的聚會那樣,是那麼的放縱和快樂。這些失去了根的人,在發出笑聲的同時,眼睛里卻流露著惆悵。這些人中,齊耶夫和尤里的關係最為密切,雖然他們年齡差距大,但是相似的出身卻把他們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讓他們的心彼此靠近。尤里比齊耶夫大接近二十歲,三十年代末的一個夏日,三個月大的他被遺棄在道里凡達基西餐廳的門前,被一個掃街的女人撿得。尤里的兜里揣著一張紙條,記著他的出生年月。並簡單註明他的生父是俄國人,暴亡;生母為滿洲人,病故。掃街的女人看這混血的男孩生得可愛,就把他抱回家撫養。尤里長大后,曾向養父養母詢問自己的身世,他們便把那張泛黃的紙條取出來,說是只知道他父親是俄國人,至於他是做什麼的,真的很難猜測。也許他是個商人,也許是個搞音樂的人,因為那個年代來哈爾濱教音樂的人很多。但從「暴亡」一詞來分析,尤里的父親又可能是個專門勒索綁架那些有錢的中國人的俄匪。淪落為匪徒的俄國人不只一綹,所以各幫派之間常有械鬥,暴亡之事時有發生。尤里因為自己的身世之謎,一直深深痛苦著,終身未娶。他有時把自已想象成音樂人的後代,血液里洋溢著浪漫和愛的因子,那時他會快樂一些;有時又認為自己是匪徒的兒子,血管里流淌著罪惡,就會讓他覺得渾身骯髒。還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傳教士的後代,不然他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地活著,要遭遺棄?這樣想的時候,尤里就會閉上眼睛,嘆息著叫一聲「上帝啊」。尤里不像齊耶夫,喜歡那一條條伸向遠方的鐵路;尤里憎恨鐵路,他想如果沒有中東鐵路,他的父親就不會來到這片土地,不會有他,不會有伴隨他一生的困惑和苦惱。所以他每次經過霽虹橋,俯身看到橋下縱橫交織的鐵路線的時候,就會緊握雙拳,瞪著眼睛,如同一頭憤怒的獅子。而當他走在街上,無論哪一個在年齡上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多看了他幾眼,他就疑心他的生身之母並沒有病死,她正在暗中打量著他,這讓他痛苦不堪。
丟丟說:「我正想跟您打聽點半月樓的舊事呢。您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老人,對它肯定有印象。有沒有什麼顯要人物來過這裏?這裏發生過什麼大事?」
丟丟聽說齊如雲的故事時,母親正在病危之中,她高燒不退,被不明原因的過敏折磨得如一把乾柴,常常昏迷,一直住在重症監護室。有一天她清醒的時候,丟丟為了給她解悶兒,就把齊如雲的故事說給她聽。丟丟說:「我想認識認識這個人,能在那個年代跟蘇聯專家跳舞時懷孕的女人,一定很了不起!」劉連枝說:「跳舞時懷孕倒沒什麼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這女人獨自帶著個二毛子過了一輩子!你要想認識她,早去的好。到了我們這種年齡的女人,都是開皺了的花,說落就落了。」
老八雜的人,夏季去太陽島野餐的幾乎沒有。不是他們缺乏閒情逸緻,而是這兒的人家境貧寒的居多,不捨得花錢遊玩。就是捨得破費的,又捨不得時間。因為做小本生意的人大都不分星期禮拜,日日勞碌。丟丟了解到這些情況后,每年春末,都會在半月樓前的丁香樹下,為老八雜的人搞一次野餐會。
「文革」開始了,齊如雲因為齊耶夫來歷不明的身世,被區革委會的人給揪斗出來,說她是「蘇修」特務。齊耶夫在學校也受到歧視,同學們用石子砸他,撕爛他的褲襠,讓他露羞,還用火柴去燎他的頭髮,說是要燒掉修正主義的黃毛,齊耶夫嚇得不敢上學了。到了此時,齊如雲不得不公開了齊耶夫的身世,說這孩子確實來自那場舞會,當時停電了,可是樂隊沒有停止奏樂,大家仍舊跳著。在黑暗和熱烈的樂曲聲中,她的舞伴突然把她緊緊抱在懷中,吻她,接著,那件事情就發生了。革委會的人讓她交代細節,說,那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是把你按倒在地,還是推到一個角落了?齊如雲很輕巧地說,是跳舞時發生的。這讓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說,跳舞時怎麼能做那事?不要矇騙群眾,要老實交代!可齊如雲回答的仍然是那句話:跳舞時發生的。革委會的人氣得臉都青了,說,齊如雲啊,你比舊社會的妓|女還有手腕啊,跳舞時竟能幹那事,真會賣俏啊!你說說,跳舞時怎麼發生的?齊如雲便不語了。又問,他對你是強|奸,對吧?齊如雲坦然地說,他吻我時,我也吻他了,不是強|奸。革委會的人痛心疾首地說:齊如雲,你丟盡了新中國婦女的臉啊。那個男人是准,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齊如雲說,跟我跳舞的人好幾個,舞場里光線暗,我不記得誰是誰,他們長得都差不多。再說發生那事時停電了,我看不見他的臉,來電之前,那人撒開我的手走了。革委會的人說:野蜂采完蜜,有個不飛的嗎?!
不管傅鋼傅鐵對父母態度多麼惡劣,他們對待自己的小妹,卻是格外呵護。有一回丟丟在巷子里跳猴皮筋,她邊跳邊唱:「猴皮筋,我會跳,三反五反我知道。反貪污,反浪費,官僚主義也反對。」這時從屋頂忽然傳出一個男孩陰陽怪氣的唱和聲:「猴皮筋,我會跳,三瓣花開我知道。春也開,秋也開,風吹雨打花不落。」丟丟聽出來了,這男孩是百貨公司賣布的王店員的兒子王小戰,比她高一年級。他非常淘氣,如果學校的玻璃被砸了,十有八九是他用彈弓打的。周圍的人,都知道劉連枝的綽號「三瓣花」,丟丟明白王小戰編的歌謠,存心是氣她的。丟丟哭著跑回家,把王小戰唱的歌謠跟兩個哥哥說了。他們二話沒說,拉著妹妹,衝進王小戰家,把他揪到巷子里,讓他跪著,用猴皮筋勒著他的脖子,說是如果他不跟丟丟賠罪的話,就讓他見閻王爺。王小戰被勒得臉色發青,他哆哆嗦嗦地唱了另一首歌謠,為丟丟賠罪:「猴皮筋,我會跳,丟丟一跳鳥兒叫。問鳥兒,為何叫,丟丟跳得比我好!」

第二章 水果鋪

老八雜的清晨比別處的來得要早。無論冬夏,凌晨四五點鐘,那些賣早點的、掃大街的、開公交車的、賣報的、拾廢品的、開煙鋪的、修鞋的、打零工的,紛紛從家裡出來了。他們穿著粗布衣服,打著呵欠,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到了夜晚,他們會帶著一身的汗味,步態疲憊地回家。別看他們辛勞,他們卻是快樂的,這從入夜飄蕩在老八雜的歌聲中可以深切地感悟得到。
老八雜有個磨刀的王老漢,六十多歲了。他是個羅鍋,每天會扛著一個固定著磨刀石的長條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攬生意。齊小毛兩歲時,丟丟有天背著兒子,蹬著三輪車去水果批發市場。當她路過人和街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座居民樓下聚集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只聽見一個女人在大聲地嚷,這刀磨得不快,連豆腐都切不了,我只能給你一半的錢!丟丟停下車,湊過去,見王老漢氣得臉發紫,手發抖,他提著那把刀申辯說:「你們打聽打聽,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面各磨三次,磨得勻。別人磨一把刀三五分鐘就湊合過去了,經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來分鐘?不是吹牛,我磨刀磨了大半輩子了,從來沒磨啞巴過一把刀!你不給我錢行,算我白乾,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藝啊!」王老漢穿著藍大褂,枯瘦的臉上瀰漫著汗水,話語帶著哭音。丟丟從那女人手中奪過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劃了一下,它那逼人的鋒利立刻給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划痕,丟丟放心了。她並沒有責備那女人,而是先將刀擺在磨刀石上,然後「嚓——」的一聲把髮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烏黑亮澤的長發獲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的散開。丟丟甩在腦後的長發,像一場意外的風沙,迷了齊小毛的眼睛,他哇哇哭起來。丟丟不顧兒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綹頭髮,右手拿起那把刀,只聽「刷——」的一聲,刀起飛落之際,那綹長發立刻被腰斬了。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叫。丟丟將切斷的那綹頭髮擺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擺放戰利品一樣。那女人紅了臉,立刻從兜里掏出兩塊錢,遞給王老漢,在人們的噓聲中提起刀,回家了。而丟丟重新盤起頭髮,哄好齊小毛,快樂地上水果去了。
丟丟說,現在政府加大了對歷史文化遺迹的保護力度,像中央大街兩側的那些老建築,如今個個都是皇上後宮中的娘娘,誰敢動一手指頭啊。你要是在它們身上扒一塊磚,卸一扇窗,撬一片瓦,那就是犯法!丟丟說她會整理一份關於半月樓的材料,提交給有關部門,請他們來做評估。如果半月樓留下來了,其他的房屋就是改造的話,要與半月樓的氣氛諧調,就不能建高層。
齊耶夫說:「冷,冷啊。不過冷得舒服,我頭不昏了!」他看上去神情開朗了一些,在啟啤酒的時候,問丟丟看的是些什麼書,攤了一地?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著小雨,丟丟靠著已經空空蕩蕩的水果架,悶悶地喝酒,這是她在半月樓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正傷感著,只見齊耶夫從樓上匆匆下來,他挪開窖門,也沒打手電筒,摸著黑就往下走。丟丟說,地窖里什麼都沒有了,你下去做什麼呀?齊耶夫不語。丟丟覺得奇怪,就跟了過去。齊耶夫很快下到窖底,他對丟丟說,我好不容易等到小毛睡了。明天就該搬家了,離開半月樓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說。丟丟說,你說事情在上面說不是一樣嗎?齊耶夫帶著哭腔說,有燈光我張不開口啊。丟丟預感到,齊耶夫要在黑暗中說的事情,與女人有關了。
半月樓的老主人,是齊如雲。五十年代,她是哈爾濱一家勞保用品廠的工人,專事縫紉,做工作服、套袖、護膝、手套、鞋墊等。齊如雲不漂亮,但她膚色白皙,身材俊美。好的膚色和身材,天生就是女人的一雙「招風耳」,她也因此比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要引人注目和耐人尋味。
丟丟說:「你提了這籃水果,一準能把那護士留在家中!」
丟丟期待著柳安群有一天能離婚,讓她做他的新娘,然而他從來不提他們的將來。他們在眾人面前偶然相遇時,柳安群僅僅跟她微笑著打聲招呼,這讓丟丟有不祥之感。如果一個口口聲聲說愛你的人在別人面前卻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讓你為他守口如瓶,那他一定是在思謀著該如何拋棄你了。果然,兩年後,柳安群似乎已經厭倦了她,開始挑剔她的胸不夠豐|滿,還說她的胯骨有些寬,嘴唇太厚了。丟丟被他說得幾乎沒了自信。一個夏日的黃昏,父母相攜著去江邊散步了,哥哥和幾個朋友去喝酒了,丟丟難得一人在家,她脫|光了衣服,站在穿衣鏡前,仔細地打量自己。她的軀體被夕陽映成蜜色,好像剛從森林中跑出來的一隻小鹿,渾身散發著一股野生生的氣息。她的雙腿還是那麼修長而富有彈性,她的肩胛骨和胯骨弧度柔美,雙乳像一對結實的青蘋果,無可挑剔。她生著劍眉,薄薄的嘴唇怎麼襯托得起這樣英武的眉毛呢?這樣的眉毛,當然需要豐|滿的嘴唇來接納它濃重的投影了。丟丟看過自己,放了心,她明白自己仍是青春勃發的。柳小飛刀是玩膩了她。直到這時她才醒悟,如果一個女人的初戀是從一個有婦之夫開始的,那就是自釀苦酒。
丟丟被推到了半月樓的舞台上。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大都是不想動遷。不想動遷的理由,五花八門。有人嫌住在高樓里不接地氣,人會生病;有人嫌自家賴以為生的架子車沒處擱,耽誤生計;有人嫌晚上歸來時不能隨心所欲地唱歌了,生活沒了滋味;還有人嫌坐電梯頭暈,等於天天踩在雲彩上,不會再有好胃口了。
龍飄花園因其地理位置的優越,剛一開工,期房的銷售就很火爆。到了工程竣工時,七百多套房子已經賣掉了百分之九十八,只剩十幾套小戶型的房了,幾乎要清盤了,讓同業人士頗為眼紅。
丟丟養了一隻黑貓,叫「悄悄」。悄悄一隻眼藍,一隻眼黃。它不像別的貓愛沾葷腥,悄悄跟丟丟一樣喜歡吃水果。你給它一個梨,它用前爪捺住,半個小時后,就把它啃光了,連酸酸的梨核都吃了,只剩個火柴桿似的梨把兒。它平素喜歡待在水果架上,好像那是它的家園,要守護著。有一天,眼神不好的秦老漢來給孫子買桃子,看見了五彩斑斕的水果架上的悄悄,就指著它對丟丟說:「這世道要變壞了啊,怎麼結了這麼大個的絨嘟嘟的黑果子?這果子吃了還不得葯死個人!」他的話音剛落。悄悄就「喵嗚——喵嗚——」地叫起來,秦老漢大驚失色地說:「真是個妖果啊,還能學貓叫!」
丟丟說:「給了總比沒給強,就當鍛煉身體了吧。」
老八雜那些暗淡破舊的房子,據說是舊哈爾濱的「馬市」。那時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馬車,夏天是四輪馬車,冬季是馬拉雪橇,所以經營馬匹的人很多,「馬市」也就興起了。那時的「馬市」,相當於現在的「車行」吧。「馬市」在,就有養馬人。有了養馬人,就要有娛樂。老八雜現存的半座米黃色的小樓,過去就是舞場,是一個俄國商人開的。它位於老八雜的腹地,主人就是丟丟。
傅鋼傅鐵高中畢業后,紛紛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了。傅鋼去了小興安嶺伐木,傅鐵去北大荒種地。他們春節回家時,會給小妹妹帶來松子、榛子等吃食。一九七四年初春,剛剛入黨的傅鋼在小興安嶺林區救山火時死亡,成了烈士。從那以後,傅東山的頭髮就白了,他在理髮店幹活時常常心不在焉,屢出事故。不是把人的臉刮破了,就是把人家的頭髮剃走形了。傅鋼的死刺|激了滿懷壯志的傅鐵,他說自己不能要求進步,進步往往意味著犧牲。要是把青春的黑髮埋在土裡,不管你身後獲得多麼大的榮譽,人生都是失敗的。所以他把寫好的入黨申請書扔進爐膛燒了,說是這樣到了危難關頭,黨就可以不考驗他了。傅鐵在農場里常常裝病不出工,有時還揣著一把高粱米,半夜溜到老鄉家的雞舍,撒了米,引出雞,偷了吃了。他還與當地的一個姑娘淡起戀愛,她幫他做些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活計。就這樣,傅鐵混到了「文革」結束,挨到了返城的日子。他返城后的第二天,朝父親要了二十塊錢,跑到秋林公司,買了紅腸、麵包和啤酒,然後乘車來到松花江邊,上了渡船,到了太陽島,鑽到一片茂密的樺樹林中,脫|光了衣服,仰躺在林地上,讓七月的陽光在身上每一個毛孔中生根開花。他在北大荒這些年所感染的風寒,經由這銀針似的陽光一調理,輕煙般散去。他暢快地喝著酒,暢快地哭著。傅鋼死後,他一直沒有好好哭過他。除了哭哥哥,他還哭他住過的干打壘的房子,哭他種過的穀子和高粱,哭那個曾給他帶來過溫暖的姑娘。返城前,他找到她,說,將來你去哈爾濱,別忘了找我。姑娘明白這話等於是把她給拋棄了,她心裏委屈,眼淚汪汪,可嘴上卻說,俺捨不得離開這兒,農場開拖拉機的人看上俺了,興許俺年底就成親了。要足有一天俺有了兒子,等他長大了,俺讓他代俺去哈爾濱看你吧。這番話,把傅鐵說得無地自容。傅鐵在太陽島獨自待了一天。到了晚上,他離開島上的時候,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自由地活著,一定要在哈https://read.99csw.com爾濱混出個人樣!他登上渡船,站在船頭。江風浩蕩,把他的頭髮吹得像春節門楣前貼著的掛錢兒似的,顫顫躍動著。江水被夕陽點染得一片嫣紅,好像青春的血液在流淌。

第四章 半月樓

齊耶夫腿軟著,他幾乎是爬著上來的。一上來,他就撲在丟丟懷裡,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著,一聲聲地叫著,啊——丟丟,啊——丟丟——
這樓是磚木結構的,二層,解放前的一場火,將房子燒掉一半,所以它是幢殘樓。活下來的房屋共有四間,樓下一大一小,大間是當年的舞場,小間是門房。樓上的兩間一般大,是卧室。房屋舉架高,圓券高窗,對開的包皮門,螺旋式木樓梯。屋檐下有雲紋和花紋的淺浮雕,門楣處是鋸齒形的木裝飾,外牆凹凸有致,有強烈的光影效果。
老八雜的人喜愛上丟丟,是從兩樁事開始的。
陳綉感激丟丟,把此事告訴了老八雜栽種盆花的向大嫂。向大嫂的嘴巴就是一棵成熟了的蒲公英,嘴巴一動,消息的種子便撒遍了世界。沒有多久,老八雜的人都知道此事了。他們把它跟丟丟幫助王老漢義討磨刀錢的事情聯繫到一起,都說她人住半月樓,是老八雜人的福氣。
還沒等丟丟去租房子,王來惠有天早晨開著車來到老八雜,遞給丟丟一串鑰匙,告訴她已經幫她把房子租好了。她說從報上看到老八雜即將在八月十五號開工的消息了。房子離齊小毛上學的學校只有一站地,三室一廳,五樓,朝陽。王來惠把兩年的房租都付了。丟丟很感激她,但執意要把房租錢還給她。丟丟在經濟上雖然不能跟王來惠比,但在老八雜也算是個富戶了。她的水果鋪一直盈利,齊耶夫在紅莓西餐店的收入也不算少,再加上一直對外出租著的父母遺留下來的靖宇街的樓房,他們的生活是寬裕的。王來惠一聽丟丟要還她錢,急了,說丟丟沒有把她當姐妹看,若丟丟真那樣做,她也不開三瓣花風味小吃店了,她要去乾娘的墳旁搭頂帳篷,睡在那裡,陪乾娘算了。丟丟只能領情,她知道,王來惠是想盡一切辦法,要報答母親當年對她的恩情。每年的清明和小年,她都要帶著兒子,去給乾娘和傅鐵上墳。這麼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丟丟勸她找個伴兒的時候,她總是說,算了,不缺吃不少穿的,找不好可能還是個累贅。再說自打跟了傅鐵后,我見了別的男人一點胃口都沒有,看來生死都是他的人了。
即便如此,齊如雲還是沒有被排除「蘇修」特務的嫌疑。而且,她在起舞時懷孕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就連李文江都聽說了。他給齊如雲寫了一封信,是一首打油詩:齊如雲,大蠢豬,把美|腿,填火坑!生個妖怪齊耶夫,沒人愛來沒人疼!嗨,沒人疼!
丟丟四十齣頭,長脖子,瓜子臉,細眯的小眼睛,喜歡戴耳環和梳髮髻。喝松花江水長大的女孩,大都有著高挑的身材,丟丟便是。她有一米七,雙腿修長。有的人腿長,但不勻稱,可丟丟不是。她的小腿圓潤,大腿結實卻不乏柔美,似乎你擺到她面前一雙舞鞋,她就能踮起腳尖,輕盈地起舞。丟丟有著男人一樣的劍眉,可以看出她性格的凌厲和豪爽;她又有著敦厚的嘴唇,讓人能感覺到她為人的厚道。
上世紀六十年代,丟丟出生在道外航運站附近的一座簡樸的民房裡,她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個大她十歲,叫傅鋼,一個大她八歲,叫傅鐵。她的父親傅東山,是國營理髮店的理髮師,他三十二歲的時候,妻子生下傅鐵后得了產褥熱,由於救治不及,猝然離世。丟丟的母親劉連枝,那時在街道辦的火柴廠上班,因為生有兔唇,大家便送了她個綽號「三瓣花」。雖然她身材俊美,眉清目秀,可那朵綻放在臉上的「三瓣花」,似乎散發著有毒的香氣,嚇跑了一個又一個前來相親的人。「三瓣花」無疑成了吊在劉連枝臉上的婚姻喪鐘。劉連枝二十八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家人手忙腳亂地為他穿完壽衣后,發現他頭髮亂蓮蓬的,鬍子亂糟糟的,想著他蓬頭垢面的上路,於心不忍,就想請個理髮師來家裡為他理髮修面。除了殯儀館的整容師,沒誰願意給死人理髮的。正在一籌莫展之時,劉連枝想起了華髮理髮店的傅東山。他是勞模,報紙在報道他的事迹時,說他對待顧客態度和藹,技術好,工作以來,從未休過禮拜天。劉連枝便一路打聽,找到了這家理髮店。傅東山矮矮胖胖的,眯縫眼,塌鼻子,厚嘴唇,穿一件白大褂。他見了劉連枝,愣了一下,劉連枝想一定是自己的豁唇嚇著他了。劉連枝說明來意后,傅東山一邊點頭,一邊收拾東西,帶上剃頭推子、刮鬍刀、肥皂、毛巾等理髮用具,與同事打了聲招呼,讓他們幫助照應一下,跟著劉連枝走了。
齊耶夫成年後,喜歡結交與他有相同血緣的人,彷彿是尋根溯源,認祖追宗。留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有老有少。少的多數像他一樣,是一些被當地人稱為「二毛子」的混血兒;老的基本是血統純正的俄羅斯人,他們中既有十月革命后逃難出來的白俄,也有中東鐵路開通後過來的商人。如他這般年齡的混血兒,大都是這樣的老人與哈爾濱的姑娘結緣後生下的孩子。中東鐵路開通后,俄國人就從鐵路線上,源源不斷地把本國的產品傾銷到東北,紡織鞋帽、鋼材水泥、藥品食品,無所不包。那時中東鐵路的沿線,經營俄國商品的店鋪可謂遍地開花。他們在輸送本國商品的同時,又用低廉的收購價,將東北的煤炭、糧食、林木等產品大批大批地運往國內,東北無形中成了俄國人在外貝加爾和烏蘇里地區駐軍給養的供應基地。哈爾濱的史學家們,在論及哈爾濱開埠后的繁榮的時候,都會提到那一時期俄國人對東北經濟的壟斷。這讓齊耶夫覺得臉紅,因為他的祖先在幫人做事的時候,又幹了順手牽羊的事情。
齊耶夫說:「我看你是瞎耽擱工夫,一個開在『馬市』中的舞場,鬧不了大動靜!那些名聲大的,才能讓人寫到書里。」
齊耶夫從地窖拎著兩瓶啤酒上來后,打了一串寒戰。丟丟說:「窖里有那麼冷嗎?」
這座米黃色的小樓丟丟一眼就喜歡上了。如果說老八雜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方臉的話,那麼齊如雲住的房子就是一張嬌媚的狐狸臉,惹人憐愛。
但不管怎麼說,它們的出現,已經使當年來半月樓考察的一些專家,開始反省對半月樓的處置有點草率了。看來這兒不是一個純粹的舞場,在它表面浮動著的糜爛燈影和迷醉的煙花中,還有我們難以參透的剛烈之氣。
齊如雲說,正是那句「我是丟丟啊」,讓她覺得這個陌生的姑娘與自己相識已久,與自己家有著前世的緣分,才把她讓進屋裡。
先說南崗吧,它是哈爾濱地勢最高的地方,傳說這條「崗」是條土龍,為哈爾濱風水所在地。南崗曾被俄國人稱為「新城區」,那時的中東鐵路局、秋林公司、中央電話局、蘇聯領事館、日本領事館以及一些達官顯貴的私人官邸,均在這裏。今天,它也是哈爾濱的政治中心,省直主要的行政機構都設置於此。
丟丟安葬了母親后,冬天來了。她給母親燒完三七后,嫁到半月樓。那年的冬天彷彿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兩頭就冤魂似的飄來,沒完沒了。寒冷的氣候使蜜月中的他們如膠似漆,纏綿如水,春節時,丟丟懷孕了。齊如雲說自己有了孫兒后,有資本去死了。從那以後,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十月十,嚼甘蔗,嚼了甘蔗心兒甜。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輛坦克似的推土機,轟隆隆地同時開進老八雜。它們最先要鏟掉的,將是半月樓。當它們齊頭並進著向它圍攻,對準它蒼老的肌膚準備下口時,其中正對著門的那輛推土機的司機,忽然發現近在咫尺的門突然開了,一隻黑貓旋風般地飛起,撞上來!跟著,又飛出一個身著藍色衣裙的高個子女人!司機來不及剎車,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高昂著的雪亮的鐵鏟切向他們。那個女人在飛起的瞬間,腿像閃電一樣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嬈的弧線。她輕盈得簡直就像一隻在水畔飛翔著的藍蜻蜓。
丟丟生性率真,不善掩飾,容易聽信別人的話,傅鐵對此很不放心,把丟丟班上的男生悉數看了一遍,對她說,你不能在班級里搞對象,那些男生,大都蔫頭蔫腦的。不蔫的,眼睛花得跟賈寶玉似的,沒有男子漢氣!記住哥哥的話,這兩種小子都沒什麼大出息!丟丟倒也真聽哥哥的,專科三年,雖然班上有四個男生寫信追求她,她都不為所動,畢業時仍是一棵凜然不可侵犯的亭亭玉立的小白樺。
六月六,吃櫻桃,吃了櫻桃嘴兒艷。
丟丟剛把信放回信封,門開了,是彭嘉許來了。丟丟問,你不是已經搬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彭嘉許說,我想看你這兒還有沒有梨,我買別處的,吃了不對味啊。丟丟笑了,起身走到水果架前,說,我也快搬了,就剩這點了,你湊合著吃吧。丟丟拿了一隻果籃,把梨子裝進去,遞給彭嘉許。彭嘉許說,我看你很喜歡這幾根廊柱,要不我幫你把它鋸掉,先放到別處,等將來搬到新房子時,用它們做裝飾,也算還有點半月樓的影子啊。他的話音剛落,丟丟就叫著,不能,我絕不能把半月樓的美|腿給鋸斷啊!彭嘉許嘆了一口氣,提著果籃走了。丟丟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
當彭嘉許把簽好名的意見書遞交給凋查組的領導時,老八雜的人發自內心地為他鼓起了掌。彭嘉許又指著半月樓說,我父親在世時,說起過這棟樓,這裏雖然是舞場,常有日本人來這兒尋歡作樂,但這裡有一個舞|女很愛國,她的藝名叫藍蜻蜒,傳說跟她跳過舞的日本人都會死,可惜這樓失火后燒掉了一半。要是這房子能保留下來,是有紀念意義的啊。如果房子留不下,我看丁香樹是不能砍的,這片丁香多茂盛,在哈爾濱也少見啊!這小區不是要建花園嗎,這就是現成的丁香園啊!
「火是怎麼引起來的?」丟丟問。
八月十四日早晨,丟丟一家要離開半月樓的時候,突然發現悄悄不見了。一家人樓上樓下地找了個遍,也沒見它的影子。丟丟坐在搬家的車輛上時,心底的失落感也就更加強烈了。
丟丟很喜歡這首歌謠,特意用毛筆小楷,把它抄在一張灑銀的宣紙上,貼在壁爐旁的牆上。但凡買水果的人,喜歡湊到它跟前,溫柔地看上一眼,就像看老情人一樣。有時,他們也會提出修改意見,譬如說「四月四,吃菠蘿,吃了菠蘿嘴不幹」,「五月五,吃荔枝。吃了荔枝賽神仙」,「十月十,吃柿子,吃了柿子不覺累」等等。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雜的人幾乎走空了,丟丟這才收拾東西,做搬家的準備。有天晚上,齊小毛睡了,丟丟因為多喝了幾杯酒,興奮得睡不著,就靠著壁爐前的廊柱,看婆婆遺留下來的一沓信。信大都是齊耶夫幼時被送到雙城時,婆婆與那兒的親戚的通信。親戚們在信里寫的都是小齊耶夫的情況,什麼時候又長了一顆牙,什麼時候要學走路了等等。但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雙城來的,信封下角只註明「本市、內詳」四個字。丟丟覺得奇怪,抽出信,原來是一首打油詩:齊如雲,大蠢豬,把美|腿,填火坑!生個妖怪齊耶夫,沒人愛來沒人疼!嗨,沒人疼!
丟丟比齊耶夫小七歲,認識齊耶夫時,她對男人已經心灰意冷。有一天,她聽說了齊如雲的故事。這個能在起舞時受孕的女人,令她神往。她專程拜訪了齊如雲,與齊耶夫一見鍾情。丟丟嫁過來時,這兒已經叫「老八雜」了。
丟丟永遠忘不了那個黃昏,她看過自己后,精心打扮了一番,上穿一件白色絲綢短袖衫,下穿一條銀粉色的超短裙,腳蹬一雙半高跟的白色皮涼鞋,高高綰著髮髻,佩戴著一副銀粉色的扣形耳環,光鮮十足地走出家門,來到單位。那個晚上,正是柳小飛刀的夜班。丟丟在門診值班室的走廊里,找到了要去樓上查房的柳安群。她見走廊里沒有單位的熟人,就把他拉到樓梯拐角,說:「我明白你是個什麼貨色了,聽著,我不想和你一個單位,我沒有本事調轉,你在半個月之內,必須從這個醫院滾蛋!否則,我將不擇手段,把你的兩把好刀都廢了,讓你生不如死!」
勞保用品廠的領導,並不相信齊如雲提供的材料,他們也猜測齊耶夫來自那場舞會。可是這事情是在什麼情境發生的,卻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原本心虛,李文江又步步緊逼,這讓他們很頭痛,怕魯莽的李文江把事情鬧大,影響了中蘇友好關係,那他們就是歷史的罪人了。正一籌莫展時,李文江的老母親被兒媳婦的事氣得生病住院,這等於是救了他們的駕。李文江是個孝子,他開始天天跑醫院,報仇的慾望隨之沖淡。之後,齊如雲適時提出離婚,他也就答應了。離婚之後,李文江很快又找了一個在皮革廠工作的姑娘,她雖然麻臉,但轉年為李文江生下了一個男孩,那孩子誰見誰都說是跟李文江一個模子扒出來的,一樣的團臉、淺眉、蒜頭鼻子、鼓額頭、厚眼皮、翹唇,李文江覺得自己先前是一個半殘的銅鏡,如今另一半失而復得,完美無缺了,如得寶物,喜不自禁,早把齊如雲的事忘到九霄雲外了。
丟丟並不覺得可惜。因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個瞬間、在一生中唯一起舞的時刻,體驗到了婆婆所說的離地輕飛的感覺,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分啊,輕盈飄逸,如夢似幻!她至今回憶起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仍有陶醉的感覺。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穿上了藍色衣裙回到半月樓的,只記得那個難忘的早晨她推開半月樓的門時,聽到了悄悄的呼喚。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著丟丟。丟丟走過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爐的廊柱下。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了隆隆的聲音,像雷聲一樣,越來越近。她知道這是幾隻天狗,要來吃月亮了。半月樓即將發生月食了!當牆壁發出震顫,丟丟彷彿看見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齒啃噬著這半輪月亮,她渾身顫抖著走向門,打開,陽光蜂擁而人的瞬間,悄悄飛了出去,她也隨之飛了出去!她飛得那麼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絢麗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覺。
丟丟看到「生個妖怪齊耶夫」一句,忍不住樂了。這信雖然沒有落款,但她明白髮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講過的李文江了。婆婆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了。那一刻,丟丟突然有了要去尋找他的念頭,如果他還活著,也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改造老八雜,勢在必行了。
有天晚上,丟丟買了一張京劇院的演出票,讓齊耶夫抱著齊小毛去看戲。他們一走,丟丟就去找金小鞍。每天晚飯後,他都要在院子里戴著拳擊手套打沙袋玩。丟丟對金小鞍說:「水果鋪飛進了一隻麻雀,怎麼也趕不走,你身手輕,幫阿姨個忙去吧。回來時我送你兩個大鴨梨。」趕鳥是個有趣的活兒,再說還能白吃鴨梨,金小鞍高興地答應了。
她膚色白皙,略瘦,提著一把絲綢團扇,神色淡然地問丟丟:「你找誰?」丟丟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一時語塞,只是悄悄打量著齊如雲。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短衫,下穿一條豆綠色的露膝筒裙,趿拉著一雙皮涼鞋,那修長而潤澤的腿就像兩道閃電,將丟丟眼裡積鬱著的陰雲撕裂了,照散了,讓她眼睛發潮。她說:「齊阿姨,我是丟丟啊,我想來看看你。」
如果不拐彎抹角,從老八雜走到紅莓西餐店,大抵要一個小時。但齊耶夫往往要繞道看看教堂,一個小時也就不寬裕了,常常要多花半個小時。
從那以後,金小鞍就彷彿是脫胎換骨了,他變得勤快了,有好吃的東西總要往媽媽碗里夾,再開家長會的時候,他也不讓陳綉借衣裳穿了。陳綉明白是丟丟幫助她教育了兒子,因為金小鞍的變化,是從去半月樓趕鳥的那個夜晚開始的。她左思右想,琢磨不出來丟丟究竟用的什麼辦法,才能有這種點石成金的神力。陳綉耐不住好奇,去問丟丟。當她聽完事情的過程,嚇得臉色煞白,一迭聲地叫著「阿彌陀佛」,說是萬一兒子被青龍甩出的鞭子給打死,她老了就沒人給送終了。聽得丟丟哈哈大笑,說,哪有那麼神啊,窖里陰涼,又黑黢黢的,他害怕,一陣一陣發抖,感覺就是青龍在用鞭子抽他了。
王老漢不僅帶回了丟丟拔刀相助的故事,還帶回了那綹頭髮。這事很快就傳遍了老八雜,人們都說,半月樓這個新主人,真是俠義!
裴老太發完牢騷,開始說正事。明天裴樹要相親,她得提前預備點水果。她問丟丟,那個姑娘是個護士,買什麼水果適合護士吃?丟丟想了想,說,護士都愛清潔,那些不能削皮的水果,你就是洗了十遍八遍,她可能也疑心有細菌,不敢吃,所以桃子、李子、杏子、草莓和櫻桃是不能買的。能削皮的,像蘋果、鴨梨,也不適合,你要是幫她削呢,她可能嫌你的手不小心碰著果肉了,弄骯髒了;要是她自己削,頭回上門的人心裏緊張,萬一削了手怎麼辦?最好的,當然是可以隨時扒皮和吐皮的水果,像香蕉、葡萄、橘子和荔枝。芒果倒也能扒皮,但芒果不行。它個兒大,要是她吃了整隻,會擔心你們以為她貪吃,要是她吃剩了,又可能怕你們嫌棄她糟踐東西,從而懷疑她不會過日子。
齊如雲在的時候,半月樓幾乎沒有客人來,老八雜的人,都知道這個有著不凡愛情經歷的女人,不喜歡結交人,所以很少有誰前來打擾。倒是她家門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緣,一到花開時節,就把人招來了。齊如雲對愛惜她家門前花兒的人,是友善的。有時她會站在門口,邀請他們進屋喝上一杯茶。所以老八雜的人日後對齊如雲的回憶,往往是和茶聯繫在一起的。他們說她喜歡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氣濃郁,喝了特別提神。有的人為了討杯丁香茶吃,不愛花的也做出愛的樣子,到丁香叢中流連。齊如雲過世后,丟丟從老八雜人的口中,一再聽到丁香茶這個字眼兒,就讓齊耶夫按照婆婆的做法,為她沏了一壺。那壺茶苦澀之極,有股中藥味,難以下咽。齊耶夫喝了連連搖頭,說這不是母親沏出的丁香茶的氣味。他反覆試了幾次,都不對味。丟丟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氣息也一同帶走了。
丟丟的水果鋪,是老八雜的一葉肺。而老八雜,卻是哈爾濱的一截糜爛的盲腸,不切不行了。
丟丟為了掌握更為詳實的半月樓的歷史,特意在家中做了八個菜,溫了一壺花雕酒,把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四個老人請來,請他們講述與半月樓有關的故事。這四個老人中的兩個人,都像裴老太一樣,講到了舞|女藍蜻蜒的故事。
雖然丟丟經常來到南崗,但對於馬家溝河畔這一帶上世紀遺留下來的舊房子,她並不知曉。如果說哈爾濱是一本書的話,那麼翻到老八雜這一頁的時候,其紙頁是泛黃的,而且散發著微微的霉味。
李文江磨刀霍霍,費盡心機地在哈爾濱尋找名字中有「耶夫」字樣的蘇聯人。就在此時,他聽說了齊如雲與援建的蘇聯專家跳舞的事情,便縮小了包圍圈,泡了兩天圖書館,在舊報紙中搜尋專家的名字,結果令他大失所望。就他所查到的,名字中帶「夫」字的倒不少,但不是「諾夫」「托夫」,就是「佐夫」「可夫」,沒有一個「耶夫」。這就好像是撒了一片大網,打上來的魚沒一條是自己想要的,讓他懊惱。他再次去找齊如雲單位的領導,說是他知道內情了,齊如雲是在舞場被人糟蹋的,既然是組織上派她去跳舞的,他們就應該對她的安全負責。如果他們不揪出那個混在中國良家婦女中的色狼,他將採取報復行動,自製炸藥,炸毀蘇聯專家樓,讓那些高鼻子的老毛子統統見鬼去。
丟丟生齊小毛的時候,哈爾濱的冬天又來了。齊如雲伺候完月子,吃完滿月酒,一個下雪的夜晚,停電的時刻,她猝然倒在一樓靠近壁爐的一根廊柱下,安然謝幕了。
羅琴科娃每天十一點就背著琴來了。她來了後會先到員工休息室,換上裙裝,再梳洗一番,然後就開始工作了。紅莓西餐店不設包房,只是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廳,放置著二十多張餐桌。由於廳里豎著六根銀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它們在有意無意間,等於把空間給區分開來了。羅琴科娃喜歡一邊拉著琴,一邊在這幾根柱子間穿行,這時的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在林間快活穿梭著的小鳥。到了午後一時,羅琴科娃收了琴,換下裙裝后,會坐在臨窗的一張餐桌前,叫她的午餐。她從不因為老闆讓她免費享用午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只點一份紅菜湯,一份麵包配兩片火腿;要麼就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盤酥炸雞蛋卷。齊耶夫看不過去,有一次他出錢,特意為她做了一道紅汁骨髓,說是她太瘦了,讓她補補身子,羅琴科娃看著那道菜,淚珠「噗嗒、噗嗒」地落下來。
丟丟覺得齊耶夫今天的舉止有些怪異,便走到地窖口,俯身問道:「你取啤酒嗎?」丟丟在地窖中冷藏了幾箱啤酒,齊耶夫在夏天時最喜歡喝了。
丟丟說:「天太熱了,給我也拿上一瓶吧。」
丟丟也喜歡喝魚腸粥,不過自從出了那件事後,她就斷了這念想,不喝了。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後,水果鋪生意寡淡,屋子裡燒得暖洋洋的,丟丟靠著壁爐前的雕花廊柱,打起了瞌睡。她睡得實在太沉了,彭嘉許推門而入,她竟然毫無察覺。他在她面前站了多久,她並不知曉,總之,他用手撫摩她的臉頰時,她醒了。丟丟沒有責備彭嘉許,只是問他買什麼水果?彭嘉許張口結舌地說,我舌頭爛了,想吃點梨。丟丟起身取了一個紙袋,裝了幾隻梨給他,說,我看你不是爛舌頭了,你是爛心了!彭嘉許紅頭漲臉地說,我剛才就像是路過蘋果園,看到有隻蘋果長得好,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並沒有摘果子的念頭啊。丟丟覺得這解釋風趣,笑了。從這以後,彭嘉許不來水果鋪了,而丟丟無論多麼饞魚腸粥,聽到叫賣聲,也會把口水咽回去。這兩年的丁香花會上,彭嘉許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他酒後的歌聲聽起來就像害了牙疼,哼啊哼啊的。
開發商再次貼出了告示,限老八雜的人在八月十四日之前,必須遷出。逾期不遷,後果自負。工程將於八月十五日早晨準時開工。
齊耶夫在初冬時和齊小毛搬回了龍飄花園。他們安置好了,這才接丟丟回家。丟丟回家的那天,是個飄雪的日子。從道外到南崗,處處塞車。駕車的王來惠不停地對丟丟說,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兒,覺得它沒有過去的老八雜好,千萬告訴我,咱把房子賣了,再找別的地方!人活著,可千萬別憋屈著!齊耶夫說,丟丟會喜歡新家的,家的陽台下面,就是丁香園啊。
如果說道里是一個衣著華麗的貴夫人的話,道外就是一個穿著樸素的農婦了。道外原來叫傅家甸,也稱馬場甸子,這裏曾經是松花江畔的一片沼澤地。隨著大自然的變遷,松花江江道逐漸北移,沼澤演變成肥沃的泥土。如果說房屋是果樹的話,那麼泥土就是能讓這房屋開花結果的地方。果然,這片土地迎來了零星的打漁人,他們在岸邊支起窩棚,使松花江不僅僅能被晚霞映紅,也會被漁火映紅。到了乾隆年間,這裏出現了阿勒楚喀副都統駐屯戍守的旗兵營房。之後,來此當差的山西人傅振基,被恩准於此落戶,開始了墾荒種地。傅振基就像一縷晨曦,引來了一場壯麗的日出,之後,義有楊、韓、劉、辛四戶人家到此落戶,使它人氣漸旺,所以這兒也稱「五家子」。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口的遷入,傅家甸成了氣候。https://read•99csw.com傅振基家開了第一家店,為往來的車馬提供糧草、食宿,做著修車、掛馬掌的營生。之後,其他人家陸續開了燒鍋、藥鋪、網場、客棧、線香鋪、打尖店等。所以,傅家甸從一開始,就是小手工業者聚集之地,雖沒有大氣象,但最具人間煙火的氣息。直到如今,哈爾濱的道外區,仍是大店小店,遍地開花;三教九流,無所不有。
傅鐵寵著丟丟,不過對她的小名始終有著抵觸情緒,一直叫她「紅唇」,直到返城后才漸漸習慣了叫她「丟丟」。丟丟長大以後,也漸漸悟到「丟」的含義,不過她並不為此害羞,相反對它更加喜歡了。傅東山和劉連枝老了,他們的青春和如火的激|情,在時光不絕如縷的滴答聲中,真的「丟」了。傅東山一到冬季氣管炎發作的時候,常常是後半夜就會咳嗽醒,枯坐到黎明。劉連枝雖然健康,但她的頭髮開始白了,眼角的魚尾紋多了。原來她是火柴廠最能幹的女工,如今她手腳慢了,眼睛也花了。
三月三,吃山楂,吃了山楂脾胃開。
劉連枝在世時,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後事:「可別把我埋在你爸旁邊。他在那兒有老婆,又有倆兒子,那可是傅家的天下,我去了會受欺負。我留下的錢,夠買一塊墓地的了。我不願意待在殯儀館里,看不到天,憋悶。給我買的墓地不要離你爸近,人家該說我搶她的男人了。可也別太遠了,遠了連他的咳嗽聲都聽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劉連枝』這個名字,要刻就刻『三瓣花』,我從小就是聽著這名兒長大的啊。」
齊耶夫到了結婚的年齡,可給他介紹十個對象,有九個總會因為他的血統而嚇跑。另一個敢與他相處的,最終也會被他身上的酒味嚇跑。這樣,齊耶夫在醉生夢死中很快就成了大齡青年。如果不遇見丟丟,齊耶夫會淪落為一個未老先衰的酒鬼。
裴老太說:「那可說來話長了。」她一屁股坐在草蒲團上,喘了幾口氣,接著說,「我爹是養馬人,我就生在『馬市』。那時這兒樹多,鳥兒多,草也多。我小的時候,這個舞場就有了。這裡有個舞|女很有名,人們都叫她『藍蜻蜓』。這藍蜻蜓喜歡穿藍色的舞裙,跳起舞來才迷人呢。都說她的裙子一擺,滿場的男人都得丟魂兒。出入這舞場的人,據說有一半都是奔著藍蜻蜒來的。」
這句話把老八雜的人惹怒了。他們回遷后,首先就對每年要交納的上千元物業管理費和電梯費不滿,說是你們找來幾個人模狗樣的人穿上制服,往門口那麼一站,強行做我們的保安,不就是變相從我們口袋裡往出掏錢嗎?我們家裡沒值錢的東西,不怕偷!還有的人發牢騷說,我們原來住得離地近,方便又舒坦,現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電梯,好像犯了錯的人被人五花大綁給吊起來了,挨了吊還得交錢,有這理兒嗎?而且,他們頻頻與新業主發生糾紛。老八雜的人出苦力的多,衣著怎能潔凈呢?電梯空間狹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裏面塞得滿滿當當的,人挨著人,他們的臟衣服貼著那些熨燙挺括、散發著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領一族的人的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老八雜人一入住龍飄花園,就成了受人唾棄的一群。而他們自己,滿腹委屈,他們曾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啊。他們開始後悔在動遷協議書上簽字,他們懷念老日子,他們在彼此訴說辛酸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園中,只有那兒還有點老八雜的影子。三輪車事件,無疑是導火索,把老八雜人積鬱在心頭的怒火給點燃了。彭嘉許率領著老八雜的住戶,與開發商再次展開了交鋒。彭嘉許說,我們讓出了土地,可你們一點都沒有為我們老八雜人的利益著想!你們給那些有錢人建停車場、游泳館、健身房,怎麼就不想著給我們老八雜人建一個三輪車車棚呢?!我們改善了居住環境,可我們過的日子還不如從前!老八雜人又一次聯名去相關部門上訪,鬥爭的結果是開發商終於在會所的背面,辟出一塊空間,為老八雜的老住戶,蓋了一個簡易車棚。
齊耶夫上小學時,中蘇關係惡化,蘇聯將專家撤回,那些重點工程的建設陷入危機。齊如雲那時住在工廠家屬樓里,有一天,領導找她談話,說是要給她調換一套住房,讓她搬到四輔里的一座俄式小樓。原來住在裏面的是廠子的工會主席一家,中蘇關係破裂后,他說身為工人階級的代表,不能住在敵人的堡壘中,一定要舉家搬出。領導便想到了齊如雲,覺得她和齊耶夫住在裏面恰如其分。但她級別低,不能只住她一家,廠子便把新婚女工汪小美也派了進去。汪小美選擇住樓上,這樣,齊如雲帶著齊耶夫住樓下。
四月四,吃香蕉,吃了香蕉心氣順。
齊如雲坐滿月子,剛一上班,等待她的是領導的談話和女工們不屑的目光。對組織的談話,她提交了一份書面材料,說是有一天下夜班回家,路燈熄滅了,她走到一處僻靜的街角,突然閃出一個黑影,把她給強|奸了。由於天黑,她根本沒有看清那個男人的臉。李文江得到這個答覆后,更加變本加厲地折磨齊如雲,讓她站著吃飯,坐著睡覺,不能喝開水,不能用溫水洗腳。他一天到晚地吼:「我就不相信,誰搞了你,你會不知道!撒謊,撒謊啊。洋人身上有膻味,這樣的公羊爬到你身上,你他媽的還聞不出來?」
老八雜的人清貧而知足地活著,它背後那些高檔住宅小區卻把它當成了眼皮底下的一個乞丐,怎麼看都不順眼。春天的哈爾濱風沙較大,大風往往把老八雜屋頂老化了的油毛氈和院落中的一些廢品颳起,空中飛舞著白色的塑料袋、黑色的油毛氈和土黃色的紙盒,它們就像一條條多嘴的舌頭,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樹靜風止時,它們鼓噪夠了,閉了嘴巴,紛紛落入馬家溝河中。於是,那些沿河而行的人,就會看見哈爾濱這條幾近乾涸的內河上,一帶垃圾緩緩地穿城而過,確實大煞風景。
丟丟六七歲時,開始鬧著改名字。劉連枝說,一個小丫頭,叫紅唇多麼豁亮啊,不能改!可丟丟說,我要改,我要改!傅東山問她想叫什麼?是想叫秀珍、紅玉、天芳還是金玲?在他心目中,這些都是女性最美的名字。丟丟說,我才不叫什麼「珍、玉、芳、玲」呢,我要叫丟丟!劉連枝說,哪有女孩子叫丟丟的,太難聽了,不行不行!丟丟說,難聽你們怎麼一到了晚上老要偷著叫「丟了——丟了——」,叫得那麼高興?看來「丟」是美的!我要叫最美的名字,我現在就是「丟丟」了!
彭嘉許四十多歲,平素言語不多。他以前是齒輪廠的車工,廠子破產後,他開起了計程車。有天晚上,他遭遇劫匪,死裡逃生后,他妻子說就是窮死,也不能讓他再干這個活兒了,於是他就開始做小買賣。彭嘉許好琢磨,有一天他蹲在魚市與人閑聊,看見賣活魚的人在殺完魚后,將魚腸全都當垃圾扔了,想起童年時吃魚腸的美妙,就撿了一袋魚腸回家,將它們剖開,洗凈,想用辣椒炒魚腸。就在魚腸快下油鍋的時候,他忽發奇想,何不用魚腸做粥呢?於是,他把油鍋撤下,放上悶罐,添足水,洗了兩把大米,把魚腸切碎,一同下到裏面。煮了半個小時后,大米鼓脹了,魚腸的鮮味也浸潤在粥里了,彭嘉許將粥放上鹽,又切了點胡蘿蔔丁放進去,再煮個十分八分的,火一關,魚腸粥就妥了。彭嘉許喝了一口,就被它的鮮香氣打動了,他老婆也對這粥讚不絕口。於是,夫妻倆動了做魚腸粥生意的念頭。他們先試做了幾次,讓老八雜的人分批來家品嘗,得到肯定的答覆后,生意就開張了。他們每天早晨到魚市去收魚腸,回家后把它們清洗乾淨,開始煮魚腸粥。中午時,彭嘉許就能蹬著三輪車去叫賣了。一碗魚腸粥兩元錢,一個五十公分高,四十公分直徑的圓形鐵皮罐,能盛約五十碗的魚腸粥。除去柴米費,一天少說也能剩六七十塊。彭嘉許的魚腸粥很受歡迎,按修鞋的老李的說法,裝滿魚腸粥的罐子在出門時是一個滿腦袋雜念的俗人,而回家時腹中空空的它就成了佛了。
丟丟進了屋子,把那束花遞給齊如雲的時候,齊耶夫從地窖里走出來。猛然間看見一個人從地下出來,丟丟像是撞見了鬼,嚇了一跳。齊耶夫穿著白色背心,咖啡色短褲,捧著幾枝丁香。他見了丟丟抖了一下,撂下花,轉身上樓了。等他再下來時,已經換上了一條藍色長褲。事後齊耶夫說,他覺得在一個姑娘面前穿著短褲,像個流氓。
丟丟參加工作的第二年,陷入了初戀。她愛上了本院的外科醫生柳安群。柳安群綽號「柳小飛刀」,他醫術高超,傳說他給病人動手術,手術刀如同魔術棒一樣輕靈地舞動,從未出過事故,這讓他獲得了「無影燈之王」的美譽。柳安群不僅醫術高超,他還相貌俊朗,身形飄灑,這些條件對於女孩子來說,就是酷暑中的一杯五彩冰激凌,勾人魂魄。丟丟明明知道他有妻子,可當柳安群約她吃飯時,她還是忍不住去了。他們在一起吃了三次飯後,有一天柳安群值夜班,丟丟跟他一同來到單位。他去了前樓的門診,而丟丟去了后樓辦公區的財務室。沒有多久,柳安群就叩丟丟的門了。他一進來就把門反鎖上,關了燈,將丟丟抱在懷裡,誇讚她的腿,說是從來見過女孩子有這麼漂亮的腿,骨骼勻稱,肌肉是那麼富有彈性!他用手指在她腿上噠噠地彈了幾下,對丟丟說,聽啊,你的腿像琴鍵一樣,會發音啊。丟丟無限陶醉的時候,柳安群小聲說,上帝給了我兩把好刀,一把是給患者的,另一把是獻給我心愛的女人的。現在我要用那把好刀,給你做一場最溫柔的手術,將來你會更美!就這樣,丟丟不由自主地成了柳安群的俘虜,或者說成了他的病人。柳安群值夜班的時候,丟丟常找借口去單位。此時的丟丟,已經離不開他,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呼喚:「丟丟——」柳安群不解地問,你叫自己做什麼啊?丟丟神秘地笑著說,我丟了魂兒,我得把它給叫回來啊。
齊耶夫輟學一年後又回學校了。公休的時候,齊如雲喜歡帶著兒子逛街。那時聖尼古拉大教堂,也就是哈爾濱人俗稱的「喇嘛台」已經被毀,齊如雲懷念這座帶著清雋之氣的木教堂,懷念那裡的壁畫。她擔心其他教堂也會「性命不保」,所以常帶兒子拜謁教堂,道里的聖索菲亞教堂、聖母報喜教堂,南崗的聖母守護教堂、尼埃拉依基督教堂、天主教堂等,都留下了他們母子的身影。混血的齊耶夫越長越漂亮,他比同齡孩子長得要高,不過他很瘦,而且神色憂鬱。高中畢業后,齊耶夫到郊外大集體性質的磚廠幹活,每當他周末回家,齊如雲見兒子不僅滿手的老繭和血泡,而且常常鼻青臉腫的,就明白齊耶夫因為身世的緣故,在外面又挨了欺負了。齊如雲不能化作齊耶夫身上的一雙翅膀,每時每刻護著他,只能暗自垂淚。「文革」結束后,身體虛弱的齊如雲病休回家。又過了兩年,齊如雲所在的廠子落實政策,分給她家一個就業指標,這樣,齊耶夫離開磚廠,返城進啤酒廠當上了工人。不過,他每月只能拿回半個月的工資,他常偷啤酒喝,三番五次地挨罰,如果不是礙於他的血統,覺得一個不知生身之父是誰的人身世凄惶,早把他開除了。
儘管太陽島不斷地被開發,林木和綠地在逐年減少,但它的空氣和植被仍然是哈爾濱最好的,是一塊休閑的寶地。每到夏季的周末,天氣晴好的日子,一家又一家人或是驅車通過江橋,或是乘船橫渡松花江,來到島上,在林間草地鋪上布,擺上大列巴和力道斯紅腸,享受著陽光和美食。每年的夏季這樣過了一天,秋風瑟瑟的時節,人們的心才不至於那麼空空落落。
丁香花快謝的時刻,有一天羅琴科娃結束工作,用過了午餐,見齊耶夫也忙完了店裡的活兒,就約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去的路上,齊耶夫說要給她買點水果或是鮮花,羅琴科娃咯咯笑著說,你幫我找了這份工作,你要是給我買一斤蘋果,我就得給你買兩斤呀;你要是給我買一枝花,就是讓我給你買兩枝呀!她這可愛的邏輯推理把齊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給她買禮物的念頭。
正月正,吃蘋果,吃了蘋果保平安。
齊耶夫雖然愛戀羅琴科娃,可他也喜歡丟丟。每次與羅琴科娃有了那種事情,他午夜回家時,對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溫存,所以丟丟並沒有察覺到丈夫的情感生活發生了變化。可齊耶夫很快發現,羅琴科娃並不僅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齊耶夫想她想得厲害,就沒有打招呼,徑自去了她那裡。待他敲開門后,發現裏面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這讓他很自卑,自己畢竟比羅琴科娃大二十多歲啊。小伙于離開后,齊耶夫覺得辛酸,就抱著羅琴科娃哭了。羅琴科娃坦白地告訴他,那個小夥子是計程車司機,每天晚上,他都會接送她往返于南崗與道里的西餐店,她喜歡他。齊耶夫痛心地說,你究竟喜歡哪個男人啊!羅琴科娃用無邪的眼神看著他,認真地說,有時我就喜歡一個,有時一個不喜歡,有時呢,又喜歡兩個,就像現在!她的回答讓齊耶夫啞口無言。也就是那次,齊耶夫跟羅琴科娃講了自己的身世,想讓她理解自己為什麼那麼依戀她。羅琴科娃笑了,她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要快樂的,你怎麼來的還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快樂不就好嗎?她還說,聽她父親講,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曾作為援建的專家來過哈爾濱,那時她爸爸才十一歲。中蘇關係破裂后,她祖父返同蘇聯,從此就與妻子分開了。祖父鬱鬱寡歡,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家人都猜測他在哈爾濱愛上了一個姑娘,思念成疾。羅琴科娃跟齊耶夫開玩笑說,也許你就是我祖父的兒子呢!那我們就是親戚了!她這番話讓齊耶夫膽戰心驚的。齊耶夫想,如果羅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親終身愛戀著的男人的話,他和羅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惡啊!齊耶夫憂心忡忡,他再也不能接觸羅琴科娃的肉體,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聲。每當他在灶房聽見西餐店裡回蕩的琴聲,就頭痛欲裂。那天中午,他聽著羅琴科娃的琴聲,突然昏倒在灶台下。他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救護車裡,羅琴科娃淚水漣漣地守護在他身邊。齊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裡,救護車停下來后,他堅持著不進醫院,而是打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他在離開羅琴科娃的時候說,你的琴聲像刀子一樣,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羅琴科娃說,那我就不到你那裡工作啦。
老八雜供電線路老化,突然斷電是家常便飯的事情。每當停電的時候,丟丟都不敢點蠟燭。齊耶夫告訴她,母親最喜歡停電,她會坐在黑暗中,享受這個時刻。丟丟明白,這個時刻與她起舞受孕有關。每當這樣的時刻降臨的時候,丟丟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聽到婆婆怦怦的心跳聲,她的心臟彷彿吸納了最新鮮的氧氣,會突然間變得強勁起來。有多少次,丟丟想開口問一句:跟你跳舞的那個蘇聯專家,你們一生再沒有了聯繫嗎?可婆婆那像鐘聲一樣回蕩著的心跳,具有強烈的威懾力,使她不敢張口。每當電力恢復,光明重現時,婆婆就像剛趕完一場熱鬧的廟會似的,知足地「咳——」一聲,躺下休息。有一次,丟丟給要出世的孩子織毛襪子,忽然停了電了。她很擔心掉了針,又要拆了重織,便湊到窗前,藉著月光挑針。這時婆婆忽然問:「丟丟,你會跳舞嗎?」丟丟說:「不會。」齊如雲嘆息了一聲,說:「可惜了你那雙腿啊。」丟丟趕緊抓住時機問:「跳舞真的有那麼美嗎?」齊如雲說:「女人不像男人,長著一雙腳,就是為走路的。女人的腳,一生都盼望著能夠離地,會飛。跳舞的時候,你就有飛的感覺了,你的腳踩著的不是土地,是雲彩了。」丟丟羡慕地說:「什麼時候我也能飛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齊如雲從箱子里捧出一條蛋青色的連衣裙,說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壽衣。她囑咐丟丟,到了她走的那天,無論冬夏,都幫她穿上它。
老八雜的人聽丟丟這麼一說,心裏安定了。他們順路在水果鋪買上點瓜果梨桃,哼著小曲回家了。
傅鋼傅鐵雖然教訓了王小戰,但私下裡卻佩服這壞小子,說他機靈,有點歪才。他們對妹妹說,女孩子不能太老實了,老實就會受欺負,你得學厲害點!丟丟我行我素的性格,與哥哥的說教不無關係。
掩埋一個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個受人愛戴的人一樣,是很難的。儘管老八雜已經煙消雲散,但它的魂靈還在。兩年之後,那些陸續回遷到這裏的老住戶,在跟搬家公司預約的時候,在單子上填的不是「龍飄花園」的新名字,還是他們難以忘懷的「老八雜」。
「我相信是月光燒的。」丟丟淚光閃閃地說,「世上只有這種火,才能燒得這麼鬼斧神工啊。」
丟丟的水果鋪從早開到晚,她說水果本來夠亮堂的了,所以把鋪子的燈調換成一盞低垂的羊皮燈,那朦朧而溫柔的光影宛如夕陽,使水果鋪在夜晚更加的楚楚動人。老八雜的人,沒有不喜歡這座水果鋪的。茶餘飯後,他們聚在一起,東湊一句,西湊一句,為它編了一首歌謠。
彭嘉許對調查組的人說,我們老八雜的人雖然文化不高,沒有做過大買賣,但也算是生意人吧。生意人最講究什麼?買賣公平啊。誰要是強買強賣,那不跟強盜一樣嗎?政府給我們改善居住條件,這是好事,但你們沒有徵求大家的意見,就貼出了動遷補貼的標準,讓我們七月底前必須遷出,這難道不是強買強賣嗎!我看我們老八雜的人可以進行一下現場表決,同意現行動遷標準的,就請離開半月樓;如果不同意的,就留在這兒,在我起草的情況反映書上籤個名,按個手印。彭嘉許的這番話入情入理,慷慨激昂,使現場氣氛活躍了,人們簇擁在他身邊,紛紛簽名,按上手印。
那四幢高樓是銀灰色的,它們就像昂首站立在馬家溝河畔的四隻仙鶴。這四幢樓都以花兒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其中,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戶型的,面積都在兩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他們幾乎家家有汽車,所以停車場的車位供不應求。玫瑰座是中等戶型的,菊花座則是小戶型的,老八雜的人主要分佈在這兩幢樓里。
齊耶夫不再去找羅琴科娃,對她除了一份憐惜外,再也沒有那種愛到深處的錐心刻骨的思念。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他愛丟丟。丟丟的根扎在這裏,這裏也就是他的故土了。
齊耶夫就像一個話劇演員,開始在地窖中聲淚俱下地、大段大段地念著獨白,丟丟知道了一個叫羅琴科娃的女孩,知道了她的小提琴聲,知道了丈夫擁抱著她時的那種彷彿踏上了故土的感覺,知道了他懷疑她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那種內心的羞恥,知道了他正在為對丟丟和羅琴科娃的雙重的愛所受的折磨。丟丟只覺得心彷彿被人剜了似的痛,她想哭,可卻哭不出來。齊耶夫的漫長的獨自終於結束了,他沉默著,等待丟丟的裁決。丟丟說,下面那麼冷,你上來吧。齊耶夫說,我對不起你和小毛,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死在這裏,讓它做我的墳墓!丟丟說,你現在願意愛兩個人,就愛吧!有一天你不想愛兩個人了,那就愛一個!不管最後我是不是落到你手裡的那個愛,我都愛你!
他們是老八雜最後遷出的人家。一些住戶為了得到些木板做燒柴,已經把房子自行扒掉了。這裏到處是廢墟,垃圾,好像戰爭中被轟炸過的一個小村莊,冷冷清清,滿目瘡痍。丟丟想起這裏以前的生活景象,想起丁香花會,想起夜晚時回到老八雜的男人們酒後的歌聲,淚水悄然滑落下來。
就在那個時刻,丟丟來了。看來冥冥之中,她和丁香花註定要有這場約會,它們都是盛裝赴約,而且彼此沒有辜負。丟丟被齊耶夫憂鬱的神色和飄逸的身形所迷住,而齊耶夫被丟丟落拓不羈的氣質深深打動了。
「那說法可多了。有人說看門人和廚娘趁著家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胡搞,蠟燭倒了也不知道,引起了大火,淪為一對風流鬼!也有人說,日本人知道要滾回老家去了,捨不得這個舞場,就放火燒了它。還有的呢,說是店主得罪了同行,別家舞場的人來報復;更離譜的,說是那天晚上的月亮太明了,月光化作火苗,把這房子燒了一半。」
齊耶夫和丟丟的感情發展得很快。初秋的時候,他們已經難捨難分了。齊耶夫以前常常爛醉如泥,現在他滴酒不沾。周末的時候,他會和丟丟一起到醫院去陪伴劉連枝。劉連枝對未來的女婿很滿意,齊耶夫每次來,她總想掙扎著坐起來。有一天她精神略好一些,對丟丟說:「你命不賴,這個二毛子比王小戰好,人長得精神不說,我看他對你很心細,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你們要是結婚生個三毛子,一準漂亮,可惜我沒那福氣了!」劉連枝的這番話,讓丟丟做出了結婚的決定,她想讓母親走的時候能抱上外孫,飛快地和齊耶夫登記了。自從劉連枝住進醫院,王來惠就放下「三瓣花」的生意,一心一意地服侍乾娘。丟丟說要結婚,王來惠正好找到了報答他們一家的機會,她說身為干姐姐,丟丟的嫁妝理應由她操辦。於是,她出入哈爾濱的各大商場,給丟丟買了全套的金飾品:項鏈、耳環、戒指、手鐲。她說丟丟的腿生得漂亮,適合穿涼鞋,特意在一家首飾加工店給她打了一副金光燦爛的腳鏈。此外,她還置辦了冰箱、彩電、洗衣機、空調等各色家用電器。除了這些,她還買了兩套杭州織錦緞子棉被,兩條蘇綉褥子,兩套毛料套裝,四條褲子,六條裙子,紅黃綠白的夏季皮鞋各一雙,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兩雙,以及臉盆、鏡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酒具等物品。雖然丟丟不喜歡金首飾,也不喜歡那些價格不菲卻俗氣至極的衣物,她還是被王來惠的這片心意所感動。婚事緊鑼密鼓地籌備著的時候,劉連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這時齊如雲跟丟丟提出,她想去醫院探望劉連枝。丟丟說,她現在有些不認人了,等她哪天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劉連枝忽然睜開眼睛,疲乏而又充滿憐愛地看著丟丟。丟丟趕緊對她說,齊阿姨要來看您,算是會親家吧,您看行嗎?丟丟沒有想到,母親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齊耶夫比畫了一下,虛弱而俏皮地說:「我都見了她的果子了,還用得著再看做了這果子的花嗎——」她的話不僅把齊耶夫和丟丟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實在是沒有力氣了,這幾聲笑,耗盡了她最後的氣血,她陷入深度昏迷。到了午夜,丟丟發現母親病床旁的心臟監視器上的那條浪漫的生命波紋,已經如流水一樣逝去,代之以一條冷酷的直線,像是一個長長的破折號,要訴說著什麼。
十二月十二,吃橘子,吃了橘子不覺寒。
老八雜除了在風天會向城市飄散垃圾,它還會增加空氣的污染度。由於這裏沒有採暖設施,到了冬天,家家戶戶都要燒煤取暖,煙囪里噴出一團團的煤煙,逢了氣壓低的日子,這些鉛色的煙塵聚集在一起,嗆得人直咳嗽,好像盤旋在空中的一群黑壓壓的烏鴉。還有,由於電線的老化,這裏火災頻仍,而老八雜的街巷大都逼仄,消防車出入困難,一旦大火連成一片,後果不堪設想。
七月七,吃桃子,吃了桃子眉會飛。
「是什麼樣的日本人?」丟丟問,「你爹說過沒有?」
在廠里,齊如雲依然九-九-藏-書氣定神凝地坐在縫紉機前,不懼女工們投向她的冰冷的目光,安心做著活計。怕李文江真的會對孩子下手,她把他送到了雙城的親戚家。剛開始的時候,她給孩子報戶口時填的名字是「李寬」,被李文江知道了,他拎著戶口簿,衝到派出所,罵戶籍警:「一個小洋鬼子,他憑什麼隨我的姓啊!你們這幫賣國奴!」沒辦法,齊如雲只得讓孩子隨自己姓,給他起名「齊耶夫」。李文江依據「耶夫」二字,判定孩子的生身之父是蘇聯人。他說:「原來是個老毛子搞了你,養活了個二毛子!」
那個夜晚之後,王小戰開始疏遠丟丟。丟丟打電話約他來家吃飯,他總是找各種借口推脫。有一天,劉連枝憂心忡忡地把丟丟叫到一旁,拐彎抹角地問她,你在跟王小戰前,是不是處過朋友?丟丟矢口否認。劉連枝嘆息著說:「那怎麼小戰他媽跟我說,你跟小戰不是第一個?小戰說你騙了他,他不想娶你了!」丟丟這才明白,王小戰是嫌自己不是處|女。她冷笑了一聲,對母親說:「我也不想嫁一個賣保險的。萬一有一天他沒錢了,把我害了騙保也未可知!」
丟丟住院的日子,齊耶夫只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時間騰出來陪伴妻子。儘管丟丟一再跟他說自己並不覺得痛苦,可是齊耶夫一看到丟丟的殘肢,眼淚就抑制不住地流下來。他憎恨自己。如果搬遷的前夜他不講他和羅琴科娃的故事,也許丟丟就不會在絕望中返回半月樓,要做一回起舞的藍蜻蜓。如果丟丟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會有光明了。
二月二,啃鴨梨,啃了鴨梨不咳嗽。
丟丟將半月樓的材料整理出來,列印多份,提交給了相關部門。一周后,幾個部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對半月樓進行考察。對於這棟位於老八雜中心的殘樓,大多的人都認為它沒有保留價值。有一個年齡很大的學者用不屑的眼光掃了一眼半月樓,又掃了一眼它的主人,用教訓的口吻對丟丟說,一箇舊時代的舞場,就是妓館啊,這有什麼歷史價值呢?你在材料里反覆提到一個叫藍蜻蜓的舞|女,說她多麼愛國,多麼恨日本人,我就不相信,一個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丟丟很生氣,她說通過對老八雜的老人的調查,證實這家舞場確實有個叫藍蜻蜒的舞|女,她曾經用舞裙殺死過日本鬼子,日本人恨她,最後把她弄到細菌部隊,做了活人實驗材料了!學者說,哈爾濱的抗日史我無所不知,一個馬市中的舞場,就是讓人醉生夢死的地方。幸虧這樣的地方少,不然還真亡了國了!要是半月樓不拆,什麼傳說都沒有;它一倒,怎麼就飛來這麼一隻藍蜻蜓了呢?顯然是杜撰!丟丟言辭激烈地回敬道,按你的說法,當年我黨的那些地下工作者都是軟骨頭了?!學者被噎得瞪了丟丟一眼,不再說什麼。
半月樓前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樹,春季,暖風裹挾著花香,給老八雜的人帶來蜜月般的氣息。被大火繚繞過的那面黑黢黢的山牆下種了藤蘿,褐色的莖兒背負著紛披的綠葉,爬了滿牆,生機遮掩了傷痕。
他們還從報紙上看到過一條關於半月樓的新聞。工程開工后,工人們在半月樓打地基,順著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兩隻大木箱,裏面裝滿了銹跡斑斑的槍支!根據專家的分析,這些槍支藏匿此處,看來主人不僅開舞場,還經營軍火生意。偽滿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當年的關東軍裝備精良,那麼槍支不會是提供給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處有兩個:一是提供給陷入困境的抗日聯軍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給流竄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一條假設成立,那麼有關半月樓的舞|女藍蜻蜒抗日的傳說就不是空穴來風了。
裴老太「咳——」了一聲,說:「要是真成了,誰知是水果把她留下的呢,還是房子留下的她?不瞞你說,這些天我愁壞了,動遷后,仨兒子咋擺平啊。老大住的還行,不惦記我的房;老二跟人合廚多少年了,這些天二兒媳婦常帶著仨瓜倆棗來看我,我能不明白她動的是什麼心思嗎?這老小裴樹,你也知道,三十了還沒成家,他人厚道,能幹,可哪個姑娘願意往老八雜的爛房子里嫁呢?這下好,一聽說這兒的人可以進大樓里住了,有兩個姑娘都上趕著跟他好。我是擔心啊,這個護士圖的也是房子!萬一有一天我撂腿走丁,哥幾個再因為房子打起來,你說我就是死了也落不得個安寧啊。」裴老太唉聲嘆氣的。
彭嘉許講完,膽怯地看了丟丟一眼。丟丟覺得眼睛發潮,她低下頭來。
傅東山這一去,結了姻緣。他精心地給劉連枝的父親理了發,颳了鬍子,讓他面容潔凈地上路了。劉連枝感激他,一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就打聽到傅東山的住處,買了兩斤核桃酥和二兩茉莉花茶,前去道謝。傅東山一家正吃晚飯,兩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坐在飯桌前,臉頰和領口沾著玉米糊,看上去頑皮可愛。劉連枝放下東西,幫他打掃了屋子,又給孩子洗了衣裳。傅東山送她出門的時候,對劉連枝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們爺仨兒,就搬過來做個伴兒吧。」劉連枝問:「你不嫌棄我的豁唇?人家都叫我『三瓣花』。」傅東山說:「我老婆死後,我常夢見她。她每回來,總要舉著一朵花。這花很怪,不是五瓣七瓣的,而是三瓣!她見了我不說話,只是跟我笑,把那朵三瓣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這夢我連續地做,知道它暗示我什麼,可我解不了!直到那天我在理髮店第一眼看見你,才知道你就是她打發來的『三瓣花』啊。」
「那這房子是哪年失火的?」丟丟問,「你還記得嗎?」
那天中午,昏倒后的齊耶夫回到家后,看到丟丟坐在水果架下懷中攬著書的慵懶姿態,他是多麼想撲到她懷裡哭上一場啊。他愛丟丟,愛這個無私的女人。當他從地窖中提著啤酒上來的時候,他多想跪在她面前,向她懺悔這一切,可他怕失去丟丟。他心亂如麻,去找尤里訴苦。尤里安慰他說,你沒錯誤,羅琴科娃也沒錯誤,錯誤的是上帝啊!
哈爾濱開得最早的花,是鵝黃色的報春花。之後,便是粉紅的桃花。桃花怒放的時候,丁香那麥穗般的花|蕾就鼓脹了。桃花一謝,丁香花就登場了。這花吸納的春光足,比報春花和桃花開得要長遠。花色通常是紫色和白色的,香氣蓬勃。丟丟的野餐會,會在丁香花快謝的時候舉行,此時天暖了,坐在戶外不覺涼。樹下飄散著凋零的花瓣,樹上未落的花瓣是丁香樹最後的光明。丟丟會蹬著三輪車,親自到秋林公司買來大列巴和紅腸,再讓齊耶夫去食雜店搬來幾箱啤酒。野餐會都在晚上舉行,那時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的人陸續回來了。丟丟把大列巴裝到藤條筐里,將紅腸裝在瓷盤中,再洗一些時令瓜果,分裝到精緻的碗碟中,一一擺在丁香樹下。老八雜的人會提著板凳,樂陶陶地來赴會。他們來的時候,往往還帶來自製的吃食:韭菜合子、魚腸粥、煎餅卷蔥、海帶丸子、蔥油餅、醬汁干豆腐、豆沙窩頭、茶雞蛋、五香花生、腌脆棗、炸茄合等。男人們坐在樹下,喝酒划拳,談天說地;女人們聚在一起,邊吃邊聊家常。孩子們呢,他們像松鼠一樣,手中抓著吃的,在花樹問竄來竄去地打鬧著,把最後的那些丁香花碰落了。丁香花在這場野餐會中,也就徹底丟了魂了。
這對爺孫的出現就像一道陽光,讓丟丟快樂地笑起來。齊耶夫握住丟丟的手,也跟著笑起來。不過他笑著笑著就劇烈咳嗽起來,撒開丟丟的手,彎下腰,吐出幾口血痰!丟丟看著白雪地上那幾點鮮紅的痰跡,嚇得瑟瑟發抖。齊耶夫直起腰,擦了擦嘴,牽起丟丟的手,柔聲地安慰著妻子:別怕,老天知道你喜歡水果,特意讓雪花為你搭了個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讓我撒上兒顆紅草莓,迎你回家啊。

裴老太樂得滿臉開花,可嘴上卻說:「那怎麼行,十塊錢還不夠買荔枝的呢。再說,這對象萬一像前幾個似的黃了,你連喜酒也喝不上,虧大發了!」
老八雜人的回遷,與那些富人的喬遷是不一樣的。後者搬來的是高檔傢具、液晶電視、組合音響、櫃式空調、消毒櫃、微波爐、健身器械等物品,而老八雜的人,雖然捨棄了一些破爛東西,但搬來的不過是小屏幕的電視機,歪著腦袋的電風扇,雜牌子的電冰箱、陳舊的傢具以及他們賴以為生的三輪車。龍飄花園有氣派的會所、游泳館和停車場,但唯獨沒有可以停放三輪車的地方。老八雜的人沒辦法,只得把三輪車鎖在花園的欄杆上。物業管理部門的人非常惱火,他們三番五次地給老八雜的住戶開會,勒令他們把三輪車推走,說是這個花園小區不是農貿市場,不能停放此類車輛,如果再犯,三輪車一律沒收!老八雜的人說,我們靠它吃飯,把它扔了,等於砸了我們的飯碗啊!物業管理部的人竟然無理地說:你們這群叫花子,就不配住在這裏!
齊耶夫看上去非常憔悴,他雙目無神,臉色發暗。他跟丟丟打了聲招呼,就奔洗手間去了。方便完,他取了手電筒,掀開窖門,下去了。
齊耶夫和尤里在聖誕節的晚上,會先找家浴池痛快地泡個澡,然後穿得暖暖和和的,穿越冰封的松花江,到江北漁村的小酒館享受一番。他們不喜歡市區的大飯店和酒樓,它們太喧鬧了。江北人煙稀少,那些小酒館店面不大,裝飾簡單,但很溫暖,有家的感覺。他們會要上一鍋熱氣騰騰的得莫力燉魚,再配上幾個小菜,熗土豆絲啦,蒜泥茄子啦,五香豆乾啦,腌蘿蔔皮啦等等,叫上一瓶溫過了的北大倉酒,愜意地吃喝。他們平素也常見面,但一年中只有這次見面是最美好的。他們只是相對著喝酒,並不講什麼,偶爾笑笑。其他客人從他們臉上平和的表情中,可以深切感受到那種相知的默契。若是菜可口,添酒就是必然的了。他們盡興而歸時,通常是子夜時分了。他們相互攙扶著,再次穿越覆蓋著冰雪的松花江。走到江心時,他們會在冰面坐上一刻,抬頭望望星星。有一年,他們抬頭望天的時候,發現星星不見了,不久下起雪來。尤里在飛雪中哭了,齊耶夫也哭了。那是兩個男人第一次聽到彼此的哭聲。
尤里三十歲時,養母去世了。尤里五十一歲的時候,養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家中唯一的房產分給了他,說是尤里有個單獨的窩,就能娶上老婆了。這惹得養父的三個親生兒女對尤里充滿敵意,不與他往來。所以養父養母不在了以後,尤里覺得自己又一次淪落為孤兒。他不想閑在家裡,就用積蓄在透籠街市場租了間鋪子,賣糖炒栗子。他住在九站,從那裡去透籠街,他總是步行,因為沿途可以欣賞松花江的風景。他每次路過紅莓西餐店時,都要停下來,看齊耶夫在不在。
哈爾濱的夏天,早晚涼爽,正午則很熱。丟丟吃了一碗蓮子白米粥,坐在一個草蒲團上,倚著水果架子,查閱借來的幾本關於舊哈爾濱舞場和妓館的資料,希望能從中發現半月樓的蛛絲馬跡。如果這裏曾來過顯赫一時的要人,哪怕是弗拉謝夫斯基這樣的反蘇反共的俄籍日奸,也算有過名堂啊。她相信出入舞場的男人絕非等閑之輩。然而看來看去,一無所獲。正昏昏欲睡之時,一條偽滿初期的《哈爾濱公報》的廣告吸引了她的眼球;「塔頭斯飯店,烹調西餐大菜,味美價廉,每晚八時以後,有音樂伴奏,有西洋美女陪伴跳舞」。
丟丟拄著拐,在齊耶夫的陪伴下,走進龍飄花園。那四幢屹立在馬家溝河畔呈波浪形散開的大樓,在飛雪的縈繞下,就像四隻要飛向天空的蒼鷹,是那麼的雄健!就是它們,使老八雜那些破敗的房屋如烏雲般散去。丟丟站在小區的人行道上,怔了一刻,這才跟著齊耶夫緩緩朝前走去。菊花座與玫瑰座之間,是三層的會所,而過了玫瑰座,就是金字塔形的游泳館。再向前,是健身娛樂的場所: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等,它們周圍,環繞著橘黃色的迴廊和涼亭,裏面設有石桌和石凳。再向前,就是讓丟丟怦然心動的丁香園了。遠遠地看見那片丁香,丟丟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很想哭。齊耶夫知道丟丟傷感,想讓她平復一下心境,便對她說,歇一下再走吧。丟丟答應著,停下來,迴轉身,看著通向大門的寬敞的路。路上行駛著的,都是漂亮的私家車。但在這些車輛中,有一輛三輪車,正迎著風雪,從菊花座向大門艱難地蠕動著!從蹬車人的背影可以看得出來,那是賣魚腸粥的彭嘉許啊。丟丟一陣辛酸,趕緊低下頭,看腳下的雪。她留在雪地上的兩行腳印並不對稱,因為一行是足跡,另一行是拐杖對大地的敲擊!人的腳印像葫蘆,而拐杖的印痕如同鹿蹄窩,是那麼的好看。丟丟目送著那輛三輪車出了大門,然後轉身,繼續向前。當他們走到丁香園的時候,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抱著個兩三歲左右的男孩從丁香座走出來。老人戴著黑色的氈帽,男孩則戴著紅色的絨球帽。老人邊走邊逗引男孩:丟丟啦,給爺爺丟一個!丟丟啦,給爺爺丟一個!男孩立刻擠眉弄眼、撅嘴聳鼻的,做出「丟丟」的怪相,老人樂呵呵地誇讚:啊,丟得好,丟得好!
丟丟收拾停當東西后,把那頁老八雜人為水果鋪編的歌謠小心翼翼地揭下來,讀了一遍,便流下了淚水,好像讀的是悼詞。她把它與婆婆遺留下來的信放在一起,作為永久的珍藏。她已經託人打聽到了李文江老人的消息,他仍活著,但身體很差,與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丟丟覺得在離開半月樓前,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探望老人。她到欣利來蛋糕店訂製了一個蛋糕,又到體育用品商場買了一個適合老年人用的電動按摩洗腳盆,打了一輛計程車,按照別人提供給她的地址,找到了位於太平花卉市場附近的一座八層的樓房。
丟丟一家住在樓上,樓下帶廊柱的大間被改造成了水果鋪。丟丟請了個木匠,在東窗前由南向北做了一個實木水果架:四條粗壯的木方子呈八字形,對稱著支撐起一塊離地約七十公分的樟子松木板,有八公分厚,一米多寬,四米多長。木板沒有上色,也沒有塗清漆,只是用刨子推得光溜溜的,既透著妖嬈的花紋,又透出好聞的木香氣。丟丟的水果鋪不像別人家的那樣,用紙箱來盛水果,很不講究地一字形排開。她盛水果的容器,都是精心購置的。元寶形和菱形的檸檬色竹筐、橢圓和馬蹄形的紅柳籃、青花的深口瓷盆、淺口的蛋青色瓷盤,高低錯落地擺在水果架上,看似漫不經心,卻有著渾然天成的美感。那塊木板就好像月亮上的泥土,生長出了帶有天堂色澤的水果。你看吧,高處的竹筐里裝著蘋果、李子和黃杏,低處的瓷盆里盛的是櫻桃或草莓。至於那淺口的瓷盤,它通常盛著楊梅或野生的黑加侖。而紫色的葡萄和金黃的香蕉,常常是斜斜地掛在蘋果籃或鴨梨籃的一角。葡萄像是籃子垂下的一綹彎曲的劉海,透出俏皮;香蕉則像籃子盤著的金髮,一派富貴之氣。
劉連枝比傅東山小六歲,而且傅東山又拖著倆孩子,所以劉連枝的母親堅決反對他們結婚。她的話說得很難聽,說是女兒上邊的唇豁著,下邊的唇可是一朵未開的花苞,憑什麼嫁給你一個死了老婆又帶著兩個小鬼的人?可是劉連枝下決心要跟傅東山好,三天兩天就往那裡跑,直到有一天跑大了肚子,劉連枝的母親這才撒手不管了,給她做了兩套行李,打發她出門子了。
道里是舊哈爾濱的埠頭區,一條由花崗石鋪就的大街宛如一條青龍,遊走其間,給這裏帶來雲蒸霞蔚的繁榮氣象。過去的那條中國大街,到處是歐式建築,旅店、商店、酒店、洋行、咖啡館、綢緞鋪、茶莊林立,店的招牌都是中西文對照的。街上可以看到歐洲的傳教士,牽著洋狗穿著貂皮大衣的白俄女人,以及開店鋪的中國人。那時的中國大街,現在已經叫中央大街,成為步行街了。這街就像個老貴族,遺風猶在。猶太人約瑟·開斯普創辦的馬迭爾旅店,曾接待過溥儀、宋慶齡等歷史名人,如今它就像中央大街的一棵蒼松,風骨依然。而巴洛克風格的標誌性建築——磚木結構的老松浦洋行,聽不見了點鈔聲和銀幣的叮噹聲,如今它是一家書店,滿樓的墨香。著名的華梅西餐廳,也就是老馬爾斯兩餐廳,仍然經營傳統的俄式大菜,其紙包大蝦、罐羊、軟煎馬哈魚,是來哈爾濱的遊客最喜歡品嘗的。除了老建築,中央大街還有新起的玻璃幕牆的商廈和酒樓,這條街繁華依舊,皮草行、眼鏡店、服裝店、珠寶店、玉器行、美髮廳、茶館、咖啡館、餃子鋪、麵館一爿連著一爿,招牌和霓虹燈交相輝映,令人眼花繚亂。
傅東山氣得臉色發青,他揚起胳膊,狠狠地扇了傅鐵兩巴掌。傅鐵的唇角出血了,他捂著嘴,哭著對父親說:「我媽死了,你找來一個三瓣花不夠,還想把我也扇成三瓣花呀?你扇吧,扇吧!」那時丟丟才朦朧覺得,自己跟兩個哥哥,並不是一個媽生的。
尤里是在透籠街市場賣栗子時認識羅琴科娃的。她很喜歡吃糖炒粟子,每隔兩三天,羅琴科娃就來了。雖然市場賣栗子的有好幾家,但她只買尤里的。尤里明白,這個俄羅斯女孩主要是衝著他的二毛子血統來的。羅琴科娃成了尤里的老主顧后,有一次尤里收攤早,就一路走著跟她聊天。羅琴科娃說,她的家在聖彼得堡,父親是一所大學的音樂系教授,母親是眼科醫生,她有三個姐妹。以前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可是蘇聯解體后,父親的薪水減少,母親失業,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她上大學時,聽說她所學的專業來哈爾濱謀生會賺到錢,就選修了漢語。受父親影響,她五歲時就開始學習小提琴了。儘管她畢業時小提琴的技藝和表現力讓專業劇團的演奏員都為之嘆服,但她還是沒能找到工作。羅琴科娃來到了哈爾濱,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舊房子。她白天練琴、學漢語,晚上則去兩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歸。她每天可以賺到四百元,一個月就是一萬二,除去房租、水電煤氣的費用,起碼能剩八九千塊錢,完全可以接濟家裡了。而她的父親在大學,一個月拿到的薪水不過八九千盧布,還不到三千人民幣呢。羅琴科娃跟尤里說這一切的時候,神情是歡快的,自豪的。她喜歡哈爾濱,尤其喜歡中央大街,每當她想家的時候,就會去那裡走走,然後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時候,心裏就踏實了,好像是回了趟聖彼得堡。
丟丟並沒有急於搬家,老八雜的人見她依然有板有眼地過著日子,都說,丟丟,你找下房子了嗎,什麼時候搬啊?丟丟說,找下房子了,拆遷前搬。別人都知道,丟丟是捨不得離開半月樓,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啊。齊小毛放了暑假,他迷戀上了蟈蟈,茶盅那般大的竹編蟈蟈籠,他買了十幾籠,吊在窗下。每天早晨,人還沒醒呢,蟈蟈就叫上了。那叫聲讓丟丟十分傷感,只有到了半月樓的蟈蟈,才會有這麼亮堂的嗓子啊。
丟丟最初踏上老八雜的土地,是個初夏的黃昏。老八雜看上去灰暗、零亂,但卻充滿了世俗生活的溫暖之氣,是那麼親切可人,讓她有回家的感覺。那些要去夜市出攤的人,看見一個姑娘捧著一束花出現在老八雜,都很詫異。他們打量她的時候,往往還要悄悄咕噥一聲:「好長的腿啊,是個跳舞的吧?」丟丟向他們打聽齊如雲的時候,他們都說:「她家好找,往前走,有座米黃色的小樓,門前長著一大片丁香的人家就是。」
門開著,丟丟在門口跺了跺腳。她的高跟鞋跺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果然,一個頭髮花白的女人從裏面迎了出來。
丟丟出了李文江的家門,打了一個激靈,好像纏在她身上多日的一個鬼抽身離去了,令她無比的輕鬆。
丟丟把金小鞍領到家后,說是水果架上的葡萄快賣沒了,讓金小鞍下窖幫自己取點上來。金小鞍聽說過半月樓的地窖里藏著青龍,他太想下去看看了。丟丟打開窖門,舉著手電筒,對金小鞍說,下去吧。金小鞍被一束明亮的光推動著,很快走到地下。他一下去就叫了一聲,這裏比花園還好聞啊。他的話音剛落,丟丟就把手電筒關閉,迅速地關上窖門,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塊生鐵壓上去,然後抱起趴在水果鋪上的悄悄,關掉一樓所有的燈,不讓一絲光透到地窖中去,鎖上半月樓,來到外面,在丁香樹間散步。她想讓金小鞍待在真正的黑暗中,不讓他看到絲毫光明,也不讓任何生靈給他帶去生命的訊息,哪怕是一聲貓叫。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丟丟打開門,走了進去。她先沒有把燈打亮,而是將生鐵挪開,坐在窖門上。丟丟聽見了金小鞍已經嘶啞的哭聲。她問,金小鞍,你待在下面覺得怎麼樣啊?余小鞍抽噎著說,丟丟阿姨,我害怕,快讓我上去,我肩膀疼啊,青龍在用鞭子抽我啊!丟丟說,青龍不打好人,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金小鞍不語。丟丟說,一個孩子要是沒了媽,就跟待在黑暗中一樣!而有了媽呢,就是光明啊。有一天你媽要是不在了,你過的就是待在地窖中的日子!你不惜福,逼得你媽四處借衣服去開家長會,青龍不打你打誰啊!金小鞍說,我錯了,我不願待在黑暗裡,我要媽媽啊。丟丟這才挪開窖門,讓金小鞍爬上來。

第五章 藍蜻蜓

齊耶夫喝了一口酒,無動於衷地說:「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柳安群果然被威懾住了,半個月後,他調走了。
齊如雲看了那封信,覺得前夫還是可愛的,她笑了,將它珍藏起來。
裴老太說:「是中國人。我沒見過她。我們小孩子,是不能進舞場的。我只記得,一到晚上,這裏燈火通明的,門口停著很多馬車。舞場門口有賣花的,賣栗子的,賣香煙的,賣瓜果的,好不熱鬧。我爹跟我娘說,來這裏的還有日本人呢。」
丟丟傷愈出院后,被王來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靜養,這兩年一直住在那裡。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只能拄拐。她常常拄著拐,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她喜歡到夜市中吃晚飯,餛飩、餡餅、綠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籠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歡的。她打扮得仍如過去一樣洒脫,寬鬆的衣裙,高挽的髮髻,別緻的耳環,當她拄著拐在街巷中穿行時,常引來別人的觀望,有人還對著她發出嘆息,大約覺得這樣一個年輕而氣質非凡的女人殘疾了,實在是可惜啊。
王來貴說:「這地段的房價如今漲到四千塊一個平方了,他們才給我們兩千五,這不足打發叫花子嗎?四棟高樓,我們老戶回遷時住的又都是小間,一百多戶連一棟樓都使不了,他們能賣三棟大樓,得賺多少錢啊!名義上是給我們改善條件,其實他們是靠我們的地皮發橫財,咱們可不能上當啊。」
齊耶夫去紅莓西餐店當廚,通常搭乘公共汽車。但每隔個十天半月的,他會步行一次,否則,就會像遭了大旱的禾苗,無精打采。
「日本戰敗前,她失蹤了。我爹說藍蜻蜓是被日本人秘密抓到細菌部隊,做了活人實驗材料了。」
那次舞會歸來,單位的女工都很羡慕地圍在齊如雲身邊,問她舞會去了多少人,舞池多大,燈是什麼顏色的,哪個蘇聯專家最好看?齊如雲似乎有些失落,她淡淡地說一共有二十幾個蘇聯專家,個個都是大個子,高鼻樑,分不清張三李四。舞池有籃球場那麼大。最討厭的是燈,中央的水晶吊燈沒有開,只亮著幾盞壁燈,比蠟燭的光還微弱,沒魂兒似的。而且,跳到最後,停了二十分鐘電,舞場黑漆漆的,可她們這些舞伴,還得被人牽著手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