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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

少年行

作者:王十月

告狀

沒過幾天,四大殺手就落網了。四大殺手落網之後我才知道,去年我們在劉小手的深圳髮廊里強迫理髮的那個騎車男人,就是四大殺手的老大劉光軍。西狗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又痛哭了一場。西狗說是他害死了劉小手。西狗和我一起去給劉小手燒火紙。寒風中,燃燒過後的火紙化成了一片片黑蝶,在風中飛舞。我和西狗一張一張地把火紙扔在火堆里。我們燒完了火紙。西狗突然從腰裡摸出一把菜刀,他舉起菜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西狗把他的小拇指埋在了劉小手的墳頭,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四毛就有些結巴了,四毛說,不想搞事。騎車男人說,不想搞事你叫我下來,你有病呀。四毛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他大約在心裏掂量了一下,我們這邊有四個男人,對方只有一個,就算個子比我們高大,就算他看上去很兇,那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於是四毛就一梗脖子說,老子就是想搞事,進來理個發。騎車男人說,我日你姆媽?你讓我下來日你姆媽?哈哈!男人笑了起來,他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色。騎車男人這樣一說,西狗就衝到了他的面前,西狗出馬了,我們也就帶勁了。在這之前我們只是瞎混,還從來沒有真正干過一件刺|激的事,現在,我感覺到了體內的熱血在沸騰了。就在這時,趙大偉也來了,趙大偉雖說是個肉包子,可是他的塊頭大,看上去蠻唬人的。我們人多勢眾,還有什麼好怕的呢?西狗在那人的自行車上踹了一腳,又撥弄著自行車的鈴鐺。說,狗日的,不錯嘛,馬子長得漂亮,車也漂亮,還是鳳凰的呢。西狗又指著騎車男人說,你,還坐在上面幹嘛,下來呀!還要老子動手不成。女子想說什麼,被騎車男人制止了。騎車男人笑著下了車,說,不就是理個發么,老子正想理髮呢。
劉小手的女朋友也是煙村的,她也在髮廊里做,不過她不在煙村的髮廊里做,而是在石首縣城的髮廊里做。因為在髮廊做,劉小手的女朋友在本地的名聲不那麼好。那時,女孩子做理髮的還很少,煙村的人都認為她不那麼正經。她長得很漂亮,又是在髮廊里做,在煙村人的邏輯里,那就更加不正經了,有傳言說她在縣城裡做皮肉生意。她有一次回煙村,到劉小手的髮廊里玩,和劉小手談起了美髮的技藝,兩人一見如故,很快就好上了。
出門打工十四年後的今天,每當我聽到《外來妹》的主題曲時,我都會禁不住熱淚盈眶。我都能感受到一九九一年的那個冬天的氣息。在當時,我們天真地認為,只要離開了鄉村,我們的世界將變得一片光明。那部名叫《外來妹》的電視劇,點亮了我們的生活中的希望之光。萍萍離開了煙村之後,給劉小手來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訴劉小手,她找到了表姐;第二封信告訴劉小手,她有了工作;第三封信告訴劉小手,她決定和他分手。這讓我們更加嚮往外面的世界。

愛情

那次挨打之後,四毛就像變了個人。他更加沉默了,一句話也不說。很多的時候,我們都能看到四毛拖著一根放鴨篙,孤獨地站在田邊上,鴨子們在水裡歡快地遊走,追食著小魚小蝦,還有鴨子將屁股朝天,頭扎進水裡,覓食水裡的田螺。四毛就這樣獃獃地看著他的鴨子們。我們都不敢去找四毛玩了。四毛的父親放出話來,說是我們這些狗日的把他兒子給帶壞的,說要是再看見我們去找四毛,別怪他心狠手黑。有一天,下著綿綿春雨,我看見四毛披著一塊透明的塑料布站在雨中,他的樣子真可憐。我的眼淚突然就出來了。那時,我坐在家門口,我在看書。我不知道將來要幹什麼,只是想看書。能找到的書都看。我那時找到了一本名叫《堂吉訶德》的書,書中有一個愁容騎士,我覺得,我們就是一群愁容少年。我還有一本《新婚必讀》,是西狗給我的。我只能在夜晚偷偷地讀那本書。然後,我在壓抑與興奮中學會了手|淫。我覺得這樣很不好,覺得自己真的成了流氓,覺得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是在犯罪。可是我擺脫不了那本書的誘惑。鄉村進入了梅雨季節,我們的心情也像梅雨一樣,是灰暗的、陰沉的。
看著四毛站在雨中的樣子,我心裏很難受。我赤著腳去找四毛,想讓四毛跟我回到家裡坐一會兒,躲躲雨,坐在門口也能看著鴨子的。我拉著四毛的胳膊,我說四毛,這麼大的雨,去我家裡坐一會兒吧。四毛轉過身,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迷茫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四毛將一根手指放在了嘴邊,神秘地說,噓!不要出聲。四毛壓低了聲音說,你看我的那些兵,他們在練習打仗呢。我說四毛你在說什麼呢?四毛卻不再理睬我了。後來,四毛開始對人們說他是司令,四毛漸漸的就有了一個鴨司令的外號。四毛和他的鴨子們,果真有了很深的感情,我們這些兄弟,還有他殘暴的父親,我們這些被稱之為人的動物,漸漸地退出了他的思維,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鴨子。那些鴨子是他的士兵,他是指揮著那群鴨子的司令官。
西狗喜歡泡在劉小手的理髮店裡,是因為劉小手的理髮店裡有一台錄音機,還有很多磁帶。西狗到劉小手的理髮店,把錄音機的聲音放得老大,放小虎隊的歌,羅大佑的《戀曲1990》。那些歌,成了我們青春期共同的記憶。西狗還會跳霹靂舞,他的身子很靈活,他會做擦玻璃、拉繩子、水波浪……各種各樣的動作,他像是沒有長骨頭一樣舞動著。毫無疑問,他是煙村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我之所以喜歡泡到劉小手的理髮店裡,正是因為西狗在那裡。
我沒有要他的那些錢。我去找我的二姐,也沒有借到。二姐不是不肯借錢給我,她是不放心讓我出去打工。畢竟在當時打工潮還沒有風起雲湧,我們那裡還沒有幾個人出去打工。西狗又來找我了,西狗問我到底去還是不去。西狗說他要去村裡開介紹信了,那時出門打工是要開介紹信的,拿著介紹信才能到鎮上辦邊境證,沒有邊境證,我們是到不了深圳的。那時我們的目標就是到深圳打工。我說,管他去還是不去,我們都要去辦邊境證,先辦了證再說。我和劉小手、西狗一起去辦邊境證,沒想到,拿著印把子的村官卻不給我們開介紹信。他說你們有本事自己去鎮上辦證吧。
那次經歷並不光彩,而且似乎與告狀無關,但我還是願意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這是趙大偉最後一次與我們一起行動。趙大偉回家之後,就再也沒和我們一起玩過了。他的腿在那天晚上留下了終身的殘疾,從此以後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趙大偉的父母親,還有他的妻子,把我們當成了仇人,見到我們就罵,什麼話難聽罵什麼。
西狗以一根斷指為我們的青春作祭。然後他就出門打工了。第二年的春天,我也終於離開了煙村。
那年冬天,我們在家裡悶得無聊的時候,喇叭里突然開始播通知了。村裡的喇叭通知說,從省里、地區和縣裡,要來一個檢查組到我們煙村檢查計劃生育。這一次的檢查是抽查,上面的人抽到了我們煙村,說是三天後就要來。喇叭里說,在檢查組來到煙村的期間,家裡有超生的,不管罰沒罰過款的,都要把超生的小孩送到其他鄉鎮的親戚家。另外,誰也不能亂說,誰要是敢亂說的,要重罰。在喇叭里喊話的是我們村的村長,村長家就超生了一個小孩,他超生的那個小孩放在親戚家裡撫養,這在煙村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其實誰家超生誰家不超生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不過是普通百姓而已,再說了,如果是村裡對我們進行亂攤派,我們在這時強出頭,還能得到一些民意的支持,可是為了計劃生育的事出來告狀,我們這是把自己推到了與全煙村人民為敵的境地了。其實我們當時的憤怒不在這裏,不在誰家多生了一個小孩,不在村長家也多生了小孩,而在於村長在喇叭里說出的那一通或者叫警告或者叫威脅的話,正是那一番話激怒了我們。四毛死了,趙大偉又結了婚,劉小手又失戀了,我們的心裏,早就壓了一肚子的怒火沒有地方發泄。
四毛聽說西狗要加入四大殺手的陣營,說他也要加入。西狗說,你就算了吧,你膽子這麼小,算得上哪一怪?四毛於是很羞愧地低下了頭。四毛低聲說,膽子是可以練大的。西狗說那好,改天給你一個練膽子的機會。
我叔叔也看出了不對勁,趁著他們在胡攪的時候,讓一個老師去了民兵隊長的家裡,讓他叫一些年輕人來。那四個人看見我們這邊的人越來越多,就沒有再說什麼了。但是他們要求表演一個節目。為了保持事態的穩定,我們都同意上他們的節目,這四個人走了之後,我們才聽人說,他們原來就是四大殺手。四大殺手的名頭一出口,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一直覺得,要出大事的,這四大殺手中的那個姓劉的,我太眼熟了。在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對劉小手和西狗說出了我的擔憂。劉小手說他也覺得那個高個子很眼熟。西狗說,管他娘的眼生眼熟,四大殺手又怎麼啦。我說,四大殺手不是你的偶像嗎?西狗說,偶像個屁,那時小不懂事嘛。
有一天,西狗說,紅兵,我們出去打工吧,我們要出去闖一闖。西狗說,劉小手也準備出去打工了。我說,好,出去打工。可是西狗走後我又犯愁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會讓我出去打工。如果父親不同意,別說出去打工,我連到岳陽的路費都沒有。可是我還是去對父親說了,我對父親說我想和西狗、劉小手一起出去打工。父親盯著我看了好半天,丟下了一句話,父親說,除非老子死了。西狗說,要是你爹不給你錢,你就想辦法借點錢。可是我實在借不到錢。我去找我的哥哥王中秋,我說我想出去打工,你借我幾百塊錢的路費吧。多少?哥哥吃驚地問我,幾百?你開什麼玩笑。再說了,你一個男孩子出去打什麼工,人家要的是打工妹。我說,你借不借?哥哥說,幾百塊肯定沒有。哥哥從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把零錢,數了數,一共有十幾塊。哥哥說,就這麼多了,你要不要,你要就都給你。
劉小手有了愛情,對我們的打擊太大。我們失去了一個可以無拘無束胡鬧的根據地,現在再去深圳髮廊胡鬧,劉小手的女朋友會給我們臉色看了。她的女朋友說,就你們這些小混混,怎麼混也只是在煙村的這潭水裡興風作浪,你們有本事到調關去混?到石首去混?到岳陽、荊州去混?她的話無異於大冬天在我們頭上澆了一瓢涼水。她的話寒了我們的心,最讓我們感到寒心的是,她這樣損我們時,劉小手居然抱著胳膊在一邊呵呵呵地笑。再也不去劉小手的髮廊了。四毛說。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說,好,有種。我們也要找女朋友。四毛又說。西狗拍拍四毛的肩說,對,我們每個人都找到女朋友,而且一定要比萍萍好看。西狗說的萍萍就是劉小手的女朋友。四毛就有些心裏沒底了,說,萍萍太好看了,煙村哪裡還有比她漂亮的。趙大偉突然說,萍萍哪裡好看,她只是有一股子騷勁,又會打扮。西狗說,還是大偉有眼光。
那天晚上,我們像幽靈一樣的在煙村遊盪,引得人家的狗子汪汪亂叫。可是那天晚上好像邪了門似的,狗一叫,狗主人就會從家裡鑽出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我們就這樣轉到了晚上十點多鍾。冬天的鄉村之夜,靜得只有風聲和我們的腳步聲,還有那些狗們的吠聲。我們沒有找到下手的狗子,倒是順手在人家的菜園子里扭了幾棵白菜,拔了兩根蘿蔔。西狗說,弄不到狗,那就偷兩隻雞|吧。劉小手說,偷誰家的?西狗說,咱們偷鐵算盤的。鐵算盤是我們那裡有名的老摳。西狗負責去偷雞,我們在一邊望風。
萍萍問劉小手去不去深圳,劉小手說他不去,也勸她不要去深圳。她說,你以為你的髮廊叫深圳髮廊,你就真的和深圳沾上了邊嗎,一輩子窩在這巴掌大的農村有什麼出息?我表姐……劉小手說,你少說你表姐,反正我是不讓你去深圳的。她說,你管不住我,我說了要去深圳,我就是一定要去的。劉小手沒能留住她。他們本來說好了要在元旦結婚的,劉小手說你要走結了婚再走。萍萍說,結了婚再出去我就不是打工妹了。那時,萍萍最大的夢想是當一名打工妹。其實她是想走得遠一些,再遠一些。

偶像

劉小手有了愛情,我們這些兄弟一開始還高興了幾天,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劉小手的女朋友和他好上后,就不再去石首的髮廊里打工了,她和劉小手一起經營起了深圳髮廊,她帶來了一些新的理髮設備,她還會給人洗頭,是乾洗。她還會燙髮,於是劉小手的深圳髮廊煥然一新了。自從劉小手有了愛情之後,他對我們這些兄弟的熱情明顯降溫了,不僅僅是降溫那麼簡單,他簡直有些不怎麼理我們了。用西狗的話說,狗日的劉小手重色輕友。劉小手就笑笑。有了愛情的劉小手,在女朋友的勸說下,開始對他未來的人生有了較為明確的規劃,他開始把心思放在了深九-九-藏-書圳髮廊的經營上。過了沒多久,他就把深圳髮廊的那二間土磚屋推倒了,蓋起了二間紅磚屋。他的深圳髮廊幾個字,也不再請我寫了,而是花錢在鎮上請工藝美術師傅做了一塊招牌,看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了。
我太清楚那些村官了,他們一貫是欺軟怕硬,他們不敢真把我家的田收回去。可是我父親不這樣想,父親知道得罪了村官今後有得小鞋穿。父親突然操起了一把椅子,朝著我的肩膀就劈了下來。父親的舉動讓村官們大吃一驚。父親舉起椅子還要劈我第二椅子的時候,村長伸出手來托住了我父親的手。我父親的嘴裏還在罵罵咧咧,說是要把我這不爭氣的東西打死算了,父親說,打死了老子去坐牢。父親的行為讓村官們下不了台,他們開始反過來勸我的父親,說紅兵還是小孩子,算了算了,我們也不是真的要把他怎麼樣,只是來提醒他一下,讓他下次別這樣了。我那次傷得不輕,從此落下了一個肩周炎的毛病,只要颳風下雨,肩膀就會酸痛難忍。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再同父親說話。也是那一次,我堅定了要離開鄉村出門打工的決心。
四毛在我們的帶動下,開始變得膽大,甚至變得油腔滑調起來。但是他的油腔滑調只是和我們在一起,他一見了女人臉就紅,就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那時的我卻心比天高。我一直覺得我是要做大事的,我要找的女人一定是與眾不同的。給我說媒的人倒是很有那麼一些,這有賴於我父親的人緣,父親在家裡是個暴君,可是在煙村卻有著莫名其妙的威信和好名聲,於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也跟著沾了光,再說了,那時的我長相還是蠻精神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是,那時我家門口堆了幾堆紅磚,還堆了一架子杉木,那架勢誰都明白,我們家就要修紅磚房了。其實這是外人的看法,我父親一輩子最大的心愿,或者說一輩子的努力都在於建房子。聽說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時,只住著一間牛棚,後來建了兩間草房,可那時,有錢的人家已開始建瓦房了,於是父親開始為建瓦房而努力,只要有了一點余錢,他就會去買回一些瓦,等到父親終於建成了瓦房沒兩年,就改革開放了,村裡有錢的人家開始蓋起了紅磚房,地下還用水泥打了地板。瓦房一下子就顯得寒酸無比了。於是父親開始備料,今年買回兩千磚,明年買回幾棵樹,就這樣,我家門口的磚和樹漸漸有了一些規模,村裡人要是打我家門口過,見了我父親總會問,王老倌,今年要蓋新屋了吧。我父親就模稜兩可地回答說,嗯啦嗯啦!其實我們家離蓋新屋還遠得很,我們家除了門口的這些磚瓦之外,就沒有一分錢的存款了,拿什麼蓋新屋。然而這些東西,也為我的愛情鋪就了一條光明大道。
我日他的媽喲。西狗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西狗激動地說,你們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這是人話么?我說,這也太過分了。當時我們只是罵了幾句,並沒有多想什麼。到了傍晚時分,喇叭里又喊了起來,還是上午喊過的這些話。那時,我和劉小手、西狗坐在長江干堤邊上,西狗弄了一點三步倒,我們打算去毒死一隻狗,晚上到劉小手的家裡煮狗肉吃。我們在堤上遊盪。西狗的口袋裡裝著一個紙包,包里包著一塊肉,肉里包著一顆三步倒。這樣的葯是劇毒,狗吃了,走出不到三步就會倒在地上。當時我們還沒有看好目標,我們要等到天黑一點了再行動。就在我們等待天黑的時候,喇叭又響了起來。西狗突然說,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你們倆有沒有膽子去干。劉小手問西狗什麼想法,西狗就說出了他的想法。西狗說,我們守在從鎮上到煙村的公路邊上,上面來的人肯定要從那裡經過,然後我們就擋住車告狀。西狗說狗日的村長,他自己家裡就超生了一個。我們就把他揭發出來。劉小手聽后沒有說話。西狗說,怎麼,你怕了。劉小手說,怕個卵子,不讓在煙村混了就出去打工。西狗於是轉過頭來看著我。我說,你們敢,我有什麼不敢的?我說,要不我們把所有超生的列一個名單,到時交給檢查組的。西狗說,好,就這麼辦。劉小手說,要不要拉上趙大偉。西狗說,我們去問問他干不幹,他要干就干,不幹拉倒,不干我們三個干。
他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要出事了。樹大招風。那一段時間,我們是太風光了,太招搖了,太惹人注目了,招來一些人的恨是正常的。榮老師緊張地退到了一邊,我也有些緊張,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矮子說,沒什麼意思,你不能當主持人。我說我不當你說誰能當。矮子指著和他們一起來的一個高個子說,劉哥當主持人。那被稱著劉哥的,顯然是他們的老大,我一直覺得他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我一直沒能想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這時,西狗衝到了我和矮子的中間。西狗說,媽的,你們是什麼意思,想來砸場子么。矮子說,你就是西狗吧。西狗說,知道我是西狗你還這麼猖狂?矮子說,西狗算個鳥。矮子指著劉小手說,還有你,你不是開髮廊的么?劉小手也站了出來。這時,我的叔叔從辦公室過來了,他發覺有些不對勁。叔叔說,我是煙村小學的校長,你們來有什麼事?他們看見校長出來了,客氣了一些,說是他們認為王紅兵當主持不行,要換上他們的劉哥當主持。我叔叔說,你們毛遂自薦,這很好,那就先讓他來試一試吧,如果他真的比紅兵出色,那就用他。於是那個叫劉哥的就站了起來,他拿過了話筒,「喂……喂……喂……」地試了幾聲,又拿著手不停地拍著話筒。他說,這話筒的效果不好。不過,他又說,將就著用吧。他過去拉住了榮老師的手,說你站過來呀,你不站過來,我一個人怎麼播?榮老師的臉漲得通紅,擺脫了他的手,說你放尊重一點。劉就在那裡胡播亂報了一通,誰都可以聽得出來,他根本就不適合當主持人。他們分明是來攪局的。
我們就去找趙大偉,站在離他家門口很遠的柴垛邊趙大偉趙大偉的尖喊怪叫。趙大偉正在吃晚飯,端著飯碗出來了,看見是我們,就招呼我們去他家坐,讓我們一起吃飯。西狗說你又沒有準備我們的飯菜,算了,我們不吃,找你有事。
村長在喇叭里說,全體村民聽清楚了,我把醜話說到前面,到時檢查組的同志下來訪問,哪個要是亂說話,說了不該說的,種田的把田收回來,讀書的從學校開除,總之,一人胡說,株連全家,總之,你要敢亂說就別想在煙村混下去了。正是這些話激怒了我們。當時我和西狗正躺在劉小手的床上,我們沒有聽歌,正在發獃,就聽到了這則廣播。而村長在廣播里播通知的語氣是很蠻橫的,他每句話都要讀兩遍,以加強通知的重要性。
有一次,四毛對我說,紅兵,你說我們到底是不是爛柑子。我說,也算是吧。四毛就不說話了。四毛是複雜的。他的心裏嚮往著當英雄,嚮往著做一番大事業,可是那時的農村,並不是像作家們筆下描寫的,是田園牧歌樣的生活,農村的氣氛是死寂的,是沒有生機的,是讓人窒息的。我們真的沒有出路,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娶妻生子,耕田種地,然後像我們的父輩一樣老去。可是我們不甘心這樣,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不過這樣的生活,又能過什麼樣的生活呢?處在青春期尾巴上的我們,心裏是迷茫的。那時我們感受到了無比的苦悶,卻無處發泄心中的苦悶。於是我們聚在一起,搞惡作劇,偷雞摸狗,被人厭惡,我們是人見人憎的不良少年,是大名鼎鼎的煙村五鬼。冬天過去了。四毛總是愛說,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們於是一起渴望著春天的到來。
喝完了茶,西狗掏出了十五塊錢,在每個杯子里放了五塊。然後西狗就壓低了聲音對趙大偉說出了我們的計劃。趙大偉一聽就跳了起來,趙大偉說你們有病呀,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幹嘛哩,你們有什麼好處哩。我說大偉你錯了,這對我們怎麼沒有好處?他村長有什麼權利不讓我們說真話?再說了,他居然說,誰要是亂說了,家裡有學生的要從學校開除,這是哪門子王法?趙大偉搖了搖頭,勸了我們半天。最後見勸不動我們,就說,那你們也別把其他超生了小孩的人家報上去呀,你們把村幹部們超生了的報上去不就得了?趙大偉的這個意見被我們採納了。西狗說,大偉你結婚了,我們也不勉強你。西狗從口袋裡掏出了那一團夾有三步倒的肉,在趙大偉的面前晃了晃。西狗說,知道這是什麼嗎?三步倒!趙大偉說,晚上要去毒狗子呀。西狗說,跟我們一起去吧。趙大偉看了看他的新娘子,有些為難,但他還是說,告狀我不方便去,今天晚上還是陪你們玩玩吧。
我們沒有拿到介紹信。從村官的家裡出來時,我們一路都在罵娘。後來西狗就有了一個偉大的想法,西狗說,不管怎麼樣,我們是要離開煙村的。在離開煙村之前,我們還要做一件大事,要讓煙村的人都記得我們。可是做什麼樣的事算是大事呢?我說,要是我們告狀成功,那就算是一件大事了。搶劫?強|奸?劉小手說。殺人?放火?我說。西狗說,要不我們搞一台晚會吧。把煙村的年輕人都號召起來,搞一台聯歡晚會。搞晚會的提議得到了我們的一致響應。我們大聲唱著鄭智化的《水手》。我們的嚎叫聲嚇得雞飛狗跳,一些老人在背後罵我們,這些爛柑子,怎麼得了喲!可是我們不管這些,我們只是大聲歌唱著。
還是說說我的叔叔吧。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我叔叔是個才子,他的毛筆字寫得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他臨過很多貼。我知道的就有《蘭亭集序》、《張遷碑》、《張猛龍碑》、《九成宮》等等。叔叔的毛筆字,行書中有隸意,和現在那些所謂的書法家相比,功底要深厚得多,只是叔叔不太求新弄怪,也從未想過自成一格罷了。叔叔還會畫畫,這深深的影響了我,後來我想成為一名畫家,併為之努力了很多年,終未能成。我想這與叔叔的影響有關。我叔叔的繪畫水平不怎麼樣,也就是畫一些迎客松之類的,或是給雕花床的鏡子里畫一些花鳥蟲魚。叔叔畫畫的老師就是一本《芥子園畫譜》。叔叔還會吹拉彈唱,口琴、笛子、手風琴、二胡、月琴。叔叔的家裡有很多的樂器。我的才子叔叔在鄉村當了一輩子的小學老師,末了連個民轉公都沒有撈到,因了性格的耿直,後來被優化組合下崗了。無書可教的叔叔老了,一頭白髮,風流不再矣。也不畫了,毛筆字也不練了,只在過年時給左鄰右舍義務寫寫對子。有人結婚生子辦酒請客時,會請叔叔用蠅頭小楷在紅紙訂成的禮簿上寫上:張家姑媽禮金五十;大舅禮金一百之類的。那些月琴、口琴早不知所終,只有二胡,有時還操出來拉上一兩曲,低婉沉鬱,似可聽出叔叔這一生的無限感嘆。」
西狗小學畢業後退學了,在家裡種了幾年地。他不喜歡種地,他的父母讓他去學瓦匠,可是西狗不喜歡當瓦匠,他說當瓦匠沒有出息。他爹媽吼他,說幹什麼有出息?嗯,你說幹什麼有出息?他不說話,昂著頭,一副不把父母放在眼裡的樣子。西狗的夢想是當歌星。他可以算得上是煙村最早的追星族了。有一段時間,他的偶像是小虎隊里的乖乖虎蘇有朋,他的房間里貼滿了小虎隊的照片,他還讓劉小手幫他做了個蘇有朋的髮型。西狗不僅知道小虎隊里誰是什麼虎,還知道哪只虎有什麼愛好,是哪一年出生的,是什麼星座。我們那時都不知道星座,只知道屬相。西狗冷笑一聲,說,屬相不準,星座才准!
這時,我看見前面的村公路上有幾個黑影。我的心頭當時就閃過了一個不祥的念頭。可是我沒有把這個念頭說出口。我們離黑影越來越近了。我聽見其中的一個黑影叫了一聲西狗,西狗答應了一聲,接著就聽見呼的一聲響,西狗慘叫了一聲,聲音只叫出了一半,另一半悶在了肚子里。西狗「通」地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劉小手想要逃,我才轉過身,肚子上就挨了一腳,我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這時我聽見劉小手也慘叫了一聲。我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我的脖子上又挨了一記重擊,我的天地就一片漆黑了。
我一直擔心要出事,可是一直到搞晚會的那一天,四大殺手也沒有出現。晚會很成功,規模大大地超出了我們的設想,那天晚上差不多來了一千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把學校的操場都擠滿了,我叔叔把學校的老師都叫來幫助維護秩序,村裡的幹部們看見動靜鬧大了,也來參加我們的晚會了。那天的晚會,通過幾個高音喇叭,把我們青春的夢想傳到了煙村的每一個角落。我一直擔心著四大殺手,可是那天晚上,當我報到了四人歌舞,表演者劉光軍等時,下面卻沒有動靜。於是我們開始報下一個節目。我和榮老師的配合也很默契。我們的晚會從八點一直演到了十一點半,大家意猶未盡,可是時間太晚了,村裡的幹部們發話了,讓我們早點結束晚會。
四毛read.99csw.com其實是有些英雄主義情節的,他說他的夢想是當英雄。四毛並沒有做成英雄,不過四毛做過一件頗為怪異的事,他在他家周圍的樹上掛了許多木牌子,牌子上寫著「禁止打鳥」,「鳥是我們的朋友」之類的話。那時候,村裡人開始議論,說四毛的腦子有問題。然而四毛堅持認為他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有人來打鳥,他就跟在後面,把鳥們嚇跑。村裡人對四毛的爹說,你這兒子,嘿嘿……四毛的父親氣極了,把那些掛在樹上的木牌子劈了當柴燒。罵四毛:你這個狗日的,你還嫌給老子丟人丟得不夠。這一次的事,讓四毛傷心至深,他說他不能原諒他的父親。
四毛也喝多了。四毛其實是不能喝酒的,他沒有酒量,然而他還是喝了很多。後來我聽說,四毛是被他父親拖回家的。人們說,四毛像一條死狗一樣,一動也不動,他父親就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拖回了家,拖回家之後,他的父親舀了一臉盤冷水倒在了他的身上。四毛是醒過來了的,他開始罵他的父親。他罵他父親是狗日的。圍了很多人看笑話。四毛的父親搶了一根扁擔,朝四毛就是兩扁擔。他的第三扁擔被看熱鬧的人托住了。四毛的父親罵,狗日的,鴨子呢?四毛只顧了喝酒,他的鴨子跑到了麻師傅的鴨群里。好在麻師傅有辦法,麻師傅舉著竹蒿,開始喚他的鴨子,鴨子們都跑到了他的身邊。麻師傅說,剩下的就是你們家的鴨子了。可是四毛的父親數了很多遍,鴨子還是少了十二隻。麻師傅說那就沒有辦法了,麻師傅說他的鴨群里沒有多出一隻鴨子。連一根鴨毛也沒有多。四毛丟了十二隻鴨子,這還了得,他不被打死才怪了。

不可否認,四毛的死對我們的打擊都很大。我、趙大偉、西狗、劉小手聚在了一起,買了一些火紙在四毛的墳上燒了。我們希望四毛在那邊能過得好好的。然後,我們四個人,坐在長江干堤上,望著滔滔江水,一言不發。後來西狗脫|光了衣服跳進了長江里,我也跳了下去,趙大偉也跳了下去,劉小手也跳了下去。西狗奮力朝江中心游過去,我們緊緊地跟在後面。西狗的水性好,他不停地朝前游,趙大偉的水性差些,游出三百米左右就有些吃力了,江流也開始急湍了起來,看著西狗不要命地朝前游,我們誰也沒有回頭。我們都跟著他,不要命地朝前游。還好,從小在長江邊上長大的我們都沒有出事,西狗游到了江心航標燈船上,我和劉小手也遊了上去,只有趙大偉還落在後面。他離航標船還有二百多米時就游不動了,我們看著他的身子不時地往下沉,他一定是嗆水到肚子里了。
劉小手說,西狗,我們去幫幫大偉吧。西狗冷漠地看了劉小手一眼,說,他會游過來的。於是我和劉小手就坐在航標船上為趙大偉加油。趙大偉聽到了我們的叫聲,好像又有了力量,他重新振作了起來,漸漸地游向了航標船,可是一個浪打了過來,他的身子又順著江水朝下游流了過去。他在朝下流過去的時候,開始喊救命。西狗突然站了起來大聲罵,狗日的趙大偉,你別指望我們救你,你自己游上來,是爺們的就自己游上來。趙大偉順著江流遊了大約二十多米后又重新穩住了,他逆著水朝航標船遊了過來,他游得很慢,很吃力,可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叫救命。我們站在航標船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們在心裏為趙大偉使著勁。終於,趙大偉遊了過來,他的手抓到了航標船的船弦。西狗朝他伸過了手,一用力,航標船朝一邊倒了過去,趙大偉水淋淋地從水裡爬到了船上。我們都仰面朝天躺在航標船上,看著天上的流雲由藍變灰、變紫、變得黑暗了下來。江水在我們的耳邊嘩嘩地流。那天晚上我們在航標船上待到滿天星斗。我獃獃地望著天上的星,望著那清淺的銀河,望著那一天的繁星,望著慢慢走過我們頭頂的衛星,還有不時劃過天空的流星。
那時我還沒有確切的偶像,西狗的偶像就是我的偶像。西狗的偶像一會兒是遲志強,一會兒是小虎隊,一會兒又是四大殺手。遲志強和小虎隊離我們的生活太遙遠了,而四大殺手卻離我們很近。我這裏所說的四大殺手不是武俠小說里的人,而是我們那裡的幾個不良青年,那時,我們那裡的不良青年都有外號,比如我們煙村有五鬼十三妖,我、西狗、劉小手、四毛、趙大偉,我們就是那五鬼。而在這些不良青年裡面,最負盛名的就是四大殺手。
四毛看了一眼西狗,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自行車就到了我們面前。騎自行車的人,大約二十四五歲,比我們要高出了半個頭,也壯實得多,他的頭髮及耳,看上去有點凶。西狗問我們,這狗日的是哪個村的?我們都搖了搖頭。劉小手說,別瞎鬧了,小心鬧出禍來。西狗說,你小看我?劉小手說,不是小看,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好。這時,想練膽子的四毛勇敢地躥了過去,說停下來停下來,說你呢。騎車男人歪著身子,一隻腳撐在地上,一隻腳還在自行車的踏板上,扭過頭打量著我們,眼裡露出驚訝的神色。他的自行車后馱著一個穿紅風衣的女子,女子圍一條白圍巾,圍巾遮住了半邊臉,卻遮不住她的嫵媚。我看那女子有些眼熟,是鄰村的,叫什麼名字卻並不清楚。女子這時下了車,抱著男人的胳膊,一點也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騎車男人斜著眼盯著我們,說,么樣?想搞事?
就在我們的節目排得如火如荼時,就在我們要辦晚會的消息傳遍了煙村的時候,卻出了一件意外。那天晚上,我們正在一起排節目,學校里來了四個陌生人。他們來到了我們排練的教室,坐下來看我們排練。我們也沒有把他們當回事,那些天的晚上,經常會有一些人來看我們排練節目,還有一些人來報名表演節目,所有報名的,都要現場表演一下,然後由我和西狗、還有我叔叔、榮老師、劉小手,我們共同討論決定這個節目是上還是不上。我們把這四個人也當成了是來看排練的,或者是想表演的。我朝他們四人看過幾眼,其中有一個人我是有些眼熟的,可是我當時沒有放在心上。我們繼續在排練著。這時,四人中的一個矮個子過來了,他把我推過了一邊,說,你就是王紅兵吧。我說是呀,怎麼啦?他說,你的普通話說得這麼差,你怎麼能當主持人呢?我看你和她,他指著漂亮的榮老師說,我看你和她眉來眼去的,你這是在主持節目嗎?你這是在借辦晚會之名泡妞。
那天晚上,西狗對劉小手說,你這小手理髮店聽起來太土了,要改一個名字。劉小手說,改什麼名字好?西狗說,就叫深圳髮廊吧。劉小手說,叫深圳髮廊好嗎?我們這裏可是在煙村,我們這裏的人誰也沒有去過深圳。西狗說,你他媽真蠢喲,沒有去過才更有吸引力嘛。那時,我們已開始聽到過一些關於深圳的傳說,那個遙遠的南方城市,在我們少年的心頭是如此神秘,深圳成了我們這群懵懂少年心中的夢想。在我們的意識里,深圳是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地方,那裡遍地黃金,只要我們去到那裡,就會夢想成真。劉小手覺得西狗的話很有道理,於是果斷地將劉小手理髮店幾個字用白石灰抹去,又弄了一桶紅油漆,讓我寫上了「深圳髮廊」四個大字。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們做了兩件對於煙村來說空前的大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告狀。原告是我、西狗、劉小手。趙大偉沒有參加,趙大偉結婚之後,像變了一個人,他好像開始對他的婚姻生活變得滿意了起來,他一天到晚守著他的新娘子,和我們的往來漸漸地少了,他常以一副大人的口吻對我們說話,他說你們別東想西想了,找個女人結婚吧,鄉下人,哪來那麼高的心氣。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我們拗不過命的。所以當我們對他說出告狀的主意之後,他就一臉認真地勸我們不要做傻事,可是我們認準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的。而劉小手的女朋友出去打工之後,劉小手又回到了我們的陣營,他的髮廊再次成為了我們的根據地。只是我們的隊伍已減少到三個人了,我們也不再做那些強行拉人理髮的傻事了。我們天天在一起談論的是理想和未來。
就這樣,他光榮地從中學退學了。回家之後,父親就開始用勞動對他進行懲罰,每天都讓他做農活。可是收割完秋莊稼,就是農閑了,父親實在找不出什麼事讓他幹了,只好放任自流聽之任之了。
我們都在為自己的夢想而努力。這一年,我們的夢想基本上都沒有實現。趙大偉結婚了,可是他的夢想是不結婚,所以可以這樣說,這一年,我們的夢想都落空了。
四毛總是沒有什麼話,他只是默默地跟著西狗,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時,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四毛的父母反對他跟西狗混。不知為什麼,大人們都瞧不起西狗,他們說西狗是個「爛柑子」,不成器。有一次,四毛的父親到劉小手的理髮店找四毛,命令四毛回家。四毛不想回,說回到家裡一點意思都沒有。四毛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和他的感覺一樣。四毛的父親罵他,說你這個小狗日的,還翻了天,快點給老子死回去。可是老實的四毛居然把他父親的話當著了耳邊風。四毛的父親氣憤了,上前揪著四毛的耳朵就往外拉,四毛居然一把將他父親的手打開。四毛低聲地說他不回去。四毛的父親說,不回?不回老子打死你。說著就給四毛一耳光。那時的大人們都很愛打人,四毛的父親尤其凶。四毛挨了一耳光,捂著臉,說,你打死我吧,打死也不回去。四毛的父親又揚起了巴掌朝四毛颳了過去。可是這一次,他的手被人死死地鉗住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我坐在黑暗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我們是被人襲擊了。我開始叫劉小手的名字,我又叫西狗的名子,可是沒有人答應我。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我看見在白色的公路上倒著兩個黑影,我摸了過去,摸到了一隻冰涼的手。我知道,這是劉小手的手,我搖著劉小手,我說小手小手,你醒醒呀劉小手。可是劉小手身體冰涼,一聲不吭。我又去搖另一個黑影,我喊西狗的名字,我說西狗西狗你醒醒呀。西狗的身上還有溫度,他終於在我的推搖與瘋狂的哭喊聲中醒了過來。西狗說頭好痛。西狗想站起來,可是站了一下,捂著頭又坐了下來。我說,西狗,我們怎麼辦呀,劉小手他,好像不行了。西狗顧不了頭痛,過去抱起劉小手,我們瘋狂地叫著劉小手的名字,然而劉小手已聽不見我們的叫聲了。劉小手再也沒有醒來。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下來了。也就是在那時,我們看見了神鞭俠女。神鞭俠女是西狗為她取的綽號,因為她留著一根很長的辮子。我們跟在神鞭俠女的後面走了二里路,我們看見她進了家門。最後還是西狗有勇氣,西狗裝著問路的樣子去了她家,出來的果然是她,她大約也知道我們跟了她很久,她問西狗有什麼事,西狗於是問她知不知道王紅兵的家怎麼走。她說不知道,說她們村好像沒有一個叫王紅兵的人。說完她就進屋了。西狗在回去的路上,一路對我們吹著那女孩子如何漂亮,如何溫柔,說話的聲音如何的好聽。西狗說,她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許和我爭。從女孩的家到我們的家,足足有六里路,我們沿著長江干堤往回走,一路上我們興高采烈,我們大聲談論著神鞭俠女,好像她真的成為了西狗的女朋友。冬天的寒風吹動著我們凌亂的頭髮,我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四毛的死,在村裡的人看來,是輕於鴻毛的。有人說四毛是被他的父親打死的。有人說,四毛死了反倒解脫了。他們不知道四毛的心裏有著怎樣的英雄情結,他們不知道,四毛是被我們這讓人窒息的鄉村給謀殺的。四毛死了。我卻陷入了無限的後悔之中。我想起了最後一次見四毛時,他對我說過我會後悔的。我是後悔了,那天晚上要是我參加他的戰鬥,也許四毛就不會死。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對四毛心懷尊敬,他是一個英雄,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可惜的是生活沒有給他一個施展的舞台。
讓我父親感到憤怒的是,他的這個兒子,居然不按他鋪就的金光大道去走,去過他安排好的生活,而是要走自己的獨木橋。我在拒絕了父親兩個好友的女兒之後,父親對我就死心了。再有人對父親說,王老倌,你小兒子有對象沒有,父親就會板著臉說,這個狗日的,是個當和尚的命,讓他一輩子打光棍。漸漸的,王老倌的兒子想當和尚,成了我們煙村無人不知的舊聞了,因此再也沒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了。那年冬天,村裡來了一個打黃鼠狼的,住在了我們家,他會看相,據說是精通麻衣柳樁的,他對我父親說,人的面相分為六類,福相、壽相、貴相、貧相、賤相、夭相。你的這兒子,就是貴相,將來貴不可言哪。那天四毛也在我家玩,四毛說,你給我也看一看,看我是什麼相。他看了看四毛,說,你這是貧相,你這一輩子要受窮呢。四毛走了之後,九_九_藏_書算命的對我們說,剛才那小子是夭相,夭相你們知道么,夭相就是夭折的相,活不過三十歲的。那人似乎很相信自己看相的水平,於是對我的父親說起他有一個小女兒,今年十七歲了,初中畢業后在家裡學裁縫呢,他說想和我們家結成親家。父親搖了搖頭,說,我這兒子是個當和尚的命。誰給他說都不答應。我當時心裏真是急呀,其實我是想見一見他的女兒的,可是父親一句話,就把我可能的愛情給毀了。
深圳髮廊也成了我們這些小青年的根據地,來這裏的人成了「爛柑子」的代名詞。一些父母開始嚴禁他們的子女到深圳髮廊玩,也不許他們去那理髮。但是深圳髮廊對我們這些年青人有著無窮的吸引力。那些無聊的日子,我們的身體里好像有著無窮的破壞一切的力量,可是這股力量無處發泄,我們故意和父母作對,聚集在深圳髮廊。我們坐在髮廊門口,對著過往的女孩打口哨,大聲說些下流的話。連老實的四毛也學會了打口哨。有一段時間,劉小手的生意越來越差了,劉小手意識到,生意差與我們這群人天天坐在那裡有關。我們這麼多人往那裡一坐,嚇得很多人都不敢來理髮了。西狗說,這有什麼,不就是沒有生意嗎?我們來解決。
西狗是一塊磁鐵,吸引了一批我這樣無事可做的小青年,四毛就是其中之一。四毛其實是個老實人,他一點都不具備反叛精神,因此他在村裡的年青人中沒有地位。他很羡慕我們這些壞小子,可是一開始我們都瞧不起他,不願同他玩。西狗並不小看四毛。西狗天生有當老大的素質,他處處關照著四毛。漸漸的,四毛就成了西狗的跟班。哪裡有西狗,哪裡就會有四毛。我們也都對四毛友好了起來。
我說,這一天的星,不知道哪一顆是四毛的。這樣說時,我的眼淚又下來了。趙大偉也失聲痛哭了起來。劉小手也哭了起來。我們呼喊著四毛的名字,在江心哭成一團。也不知哭了多久,西狗說,哭夠了沒有?像娘們一樣哭哭啼啼有什麼出息!於是我們都不哭了。西狗說,我們再也不能這樣活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和四毛一樣發瘋的。可是不這樣活我們怎樣活?我問西狗。西狗說,我們去當兵吧。再過三個月就要練兵了,我要去當兵。我就再次想起了四毛,想起了我和四毛也曾談論過去當兵的事。趙大偉說,也許,當兵算一條好的出路吧。
我就是那個名叫王紅兵的少年。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時光,我是在劉小手的小手理髮店裡度過的。和我一起泡在理髮店裡的還有西狗、四毛和趙大偉。下面,我就一一介紹他們。
趙大偉的新娘子看見我們去了,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糖茶。西狗說,還有糖茶喝呀,不過我們可沒有茶錢喲。趙大偉笑著說,我們就不要講這些禮性了。在我們煙村的習俗里,去新婚夫婦的家裡,新娘子會倒一杯裏面有芝麻豆子的糖茶,這糖茶是不能白喝的,喝了要在杯子里放上五塊十塊的喜錢。不知道這樣的習俗起於何時,總之這樣的習俗,會讓新婚夫婦在新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過得相對清靜。
男人說,你就是西狗?男人又說,我聽說過你們五鬼。西狗的臉上就笑開了花。騎車男人聽說過他,說明他是很有名氣的。騎車男人說,好,五鬼,西狗,我記住你們了。西狗說,你又是哪路毛神。老子說了名字,你也要說個名字。騎車男人說,我叫劉光軍。男人說完騎上了自行車,帶著他的女人,一會兒就消逝在寒冷的風中。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劉光軍就是四大殺手的老大。西狗也不知道他就這樣和他的偶像擦肩而過。我們也不會想到,這一次的行動,為我們的將來埋下了禍根。
驗兵的失敗對西狗打擊很大。西狗變得比從前更加弔兒郎當了。趙大偉結婚了,我們去陪的十弟兄。接親也是西狗帶的隊。趙大偉接親的隊伍很風光。可是劉小手的夢想卻遲遲沒有實現。他本來指望結婚後去岳陽的,可是突然,他的女朋友說她不去岳陽了,她說她要去深圳打工。她的表姐前一年去了深圳,聽說在工廠里打工,一個月能掙五百塊。她並不是看上了那裡的五百塊錢,而是喜歡上了那裡的生活。表姐寄回了穿著工衣的照片,在她看來,表姐簡直是太漂亮太風光了。村裡的人都說她表姐在外面沒有干好事。人們都說,一個姑娘家家的,又沒有什麼文化,一個月掙五百塊?肯定沒幹好事。這個沒幹好事,其實是暗指她在外面賣淫。
春天說來就來了。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四毛的父親買回了一群鴨,四毛的父親讓四毛放鴨。這對四毛來說,是一個無法抗拒的命令。然而放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四毛其實並不怕吃苦,重要的是,放鴨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你每天要面對的,就是那麼一群鴨。鴨子們很愛跑,一不留神就會跑到別人的秧田裡,那樣的結果,就是惹得秧田的主人一頓臭罵,然後是作出賠償,然後四毛就慘了,他將受到他父親的一頓暴打。四毛的父親好像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有一次,他居然用火鉗子打四毛,鐵火鉗都打彎了,四毛的身上受的傷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四毛從來不對我們談這些。
王十月,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於湖北,初中肄業后打工維生,2000年開始寫作。出版、發表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另發表有中、短篇小說多篇。有作品入選十余種年度選本。
四毛出事是後來的事,我先說說愛情。
劉小手不和我們玩了。四毛又去放鴨了,我們這個群體,就這樣解散了。西狗還是東遊西逛的,趙大偉倒是說了一門親事,說是就要結婚了。那一年,趙大偉十八歲。趙大偉訂婚的那一天,我和劉小手、西狗都去了。趙大偉也請了四毛,但四毛說他來不了,他要放鴨。趙大偉說,我們是兄弟,你一定要來。四毛說那好吧,我爭取來。那天,我們在趙大偉的家裡喝了很多酒,從中午喝到了下午四點鐘,我們都快要醉的時候,四毛來了。四毛把鴨子放在了湖邊,偷偷地溜來。四毛來了,我們又喝了很多酒。我們都為趙大偉高興,他的女朋友長得很好看,比劉小手的女朋友還好看,這是我們大家公認的。可是我們的心裏並不好受,這樣一來,我們就更加的孤獨了。趙大偉說他國慶節就要結婚了,到時請我們來陪十弟兄。趙大偉好像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樣高興。後來趙大偉曾對我們說過,其實他並不想這麼早結婚。他說他知道,一結婚就會要小孩,一有了小孩,就什麼都沒有了。趙大偉說,王紅兵你看你哥哥王中秋,當年是多麼有理想的人……那天,我們各懷心事,喝了很多酒,我們都倒在了桌子下面。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趙大偉家的草垛邊,劉小手和西狗也喝得不省人事了,劉小手被抬到了醫院打吊針,西狗歪回了家,睡了一天才醒來。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四毛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內心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巨變。四毛變得沉默了。他和他的鴨子們親密無間。可是有一次,四毛又做出了一件更加怪異的事情,居然有人發現了四毛在強|奸一隻鴨子。這事我沒有親見,可是村裡是有人見到了。這話就傳了出來,都說四毛強|奸鴨子。四毛的父親氣瘋了,發誓要打死四毛。他這一次沒有用扁擔,也沒有用火剪。四毛的父親舉著一把菜刀,說要殺死四毛。然而四毛盯著他的父親一動也不動。四毛的父親在四毛的肩上砍了兩刀之後,把刀丟了,抱著四毛號陶大哭。四毛卻面無表情。

打工

然而,找女朋友可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更別說找一個比萍萍還要漂亮的女朋友了。西狗是有名的爛柑子,煙村大約是沒有女孩子敢沾他的。趙大偉就更別說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人又肉又胖,不過趙大偉的家境比較好,家裡有錢,他的家裡老早就修起了紅磚房。而我們這幾家都住著歪歪倒倒的土磚房,那時我們那裡的姑娘挑婆家,岳母挑女婿,首先要問的是對方家裡是紅磚房還是土磚房。住土磚房的,那就免談了。因此趙大偉還是有希望的。
可是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我們沒有等到檢查組的人,卻看見了村裡的民兵隊長帶著兩個警察出現在了路口,我們以為村裡出了什麼事呢,沒想到他們直接朝我們走了過來。然後,我們就被帶到了民兵隊長的家裡。民兵隊長說,知道為什麼抓你們嗎?我們說不知道。我以為是那天晚上偷雞的事發了,可是那也沒什麼呀,我們又沒有偷到雞,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民兵隊長板著臉說,還裝什麼糊塗?把狀紙交出來吧。
劉小手終於鎮定了下來,他的手不再抖了。他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人的頭髮理好了。又用吹風機吹了,上了髮膠定了型,男人顯得更加精神了。男人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用手摸頭髮說,不錯不錯,你的手藝不比岳陽的師傅差。騎車男人這樣一說,劉小手就興奮了起來。當時我們這些人里,只有劉小手是去過岳陽的,那是他在縣裡學手藝時跟師傅去的。劉小手見過洞庭湖,見過岳陽樓。而我們,我是指西狗、我、四毛和趙大偉,我們最遠的地方只去過石首縣城。地區一級的城市於我們而言,只是一種嚮往。而騎車男人居然去過岳陽,聽他的口氣,居然還在岳陽理過發,那麼,他一定是見過世面的。再看他不驚不慌的樣子,還有他的自行車,是全新的鳳凰自行車,那時最好的自行車就是鳳凰、永久和飛鴿,我們煙村,只有書記家裡有一輛鳳凰自行車,而眼前這個人,居然騎著鳳凰自行車。還有他帶著的這個女人,居然還塗了口紅,還畫了眉毛,一看就比我們煙村的女孩子要洋氣。這一切都說明了,這個騎車男人不是普通的人,很可能是個人物。
要是我有一把寶劍就好了,我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寶劍遊走江湖。行俠仗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四毛又躺了下來,盯著蚊帳頂,開始了他的想象。他五音不全,可是他堅持學吹口琴,他學吹口琴學了半年,他的老師就是西狗,西狗有音樂天分,什麼樣的樂器到了他的手上,沒幾天就學會了,西狗是我們煙村第一個會彈吉它的人,西狗的笛子、口琴都吹得很棒。這大約也是四毛崇拜西狗的原因之一吧。西狗說,四毛你不行,你沒有天分,你就別學了,你學不會的。可是四毛堅持學,他學了半年,唯一會吹的就是《上海灘》的主題曲的前兩句……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四毛吹了兩句之後就放下口琴,說,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你看這歌詞寫得多豪邁。我說四毛,你應該去當詩人,你是一個詩人呢。四毛髮一會呆。開始和我瞎談。我們時常是談到雞叫。我打著哈欠說,雞都叫了四毛,然後我就睡了。迷糊中,我還聽見四毛在說話,四毛的聲音離我漸漸遠了,四毛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了,四毛什麼時候睡的我也不知道。
我們那個年齡,已經開始了對愛情的渴望。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我們一腔熱情似火,可是沒有燃燒的對象,只能讓自己在烈火中焚燒。那時煙村開始流行一個說法,「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們幾個人,說起來也算是有點壞的了,可是愛情並沒有降臨到我的身上,也沒有降臨到西狗、四毛和劉大偉的身上。我們成了被愛情遺忘的對象。我們之中,最先獲得了愛情的是劉小手。
四毛走後,我的心裏很難受。我知道,我的好兄弟,四毛,他是瘋了。他瘋了,卻還記得我是他的好兄弟。第二天早上,我聽人說四毛死了。我跑到四毛的家,看見了四毛。四毛直直地躺在地上,他的臉上蓋上了一張火紙。聽說他的遺體是在離家一公里遠的水溝里發現的。他的鴨士兵們圍著他的遺體嘎嘎叫,這才被發現的。他死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他的作戰地圖。我們無法知道,那天晚上四毛怎樣帶著他的鴨士兵們離開了家,他經歷了什麼。但是我相信,四毛是像一個英勇的將軍一樣犧牲的。他的死,得到了他的鴨士兵們的尊敬與愛戴。
這個人當然就是西狗!
有人告密了。我們那次告狀沒有成功。我們被關了一天,直到檢查組的人離開之後才重新獲得自由。但我們要告狀的事還是在煙村傳開了。我們再一次成了煙村人茶餘飯後談論的焦點。我一直疑心是趙大偉的父母或者是他的妻子告的密,西狗和劉小手也這樣猜測,但是我們一直沒有去問過趙大偉,也沒敢去問他的家人。檢查組的人走了之後,村裡開始秋後算賬。差不多所有的村官都到了我家,他們質問我的父親,說,王老倌,你自己說該怎麼處理。村裡的意思,是要把我們家的田收回去。我父親不停地給村官們點頭哈腰賠不是,不停地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就原諒他這一回。我說,爹,你用不著和他們點頭哈腰。我又衝著村長書記們說,你們有種把我的田收回去試試?你們敢收我的田,我就敢把煙村的天捅一個大窟窿。
初檢這一關西狗順利地過了,我卻被刷了下來,九九藏書因為我沒能分別出水和酒精。我的當兵夢就這樣破滅了。西狗順利地過了嗅覺關,又過了聽覺關。西狗初檢合格了!煙村初檢合格的一共有十五人。四天後,他們都聚集到了鎮上進行複檢。後來西狗回來對我們說,複檢時大家都脫|光了衣服,抱著腿在屋裡蹦圈子,身上有傷疤的不要。後來的一段時間,西狗三天兩頭往鎮上跑,想打聽到一些消息,這樣,西狗在不安中度過了半個月,後來他終於得到了通知,說是他的複檢也過關了。西狗那天很興奮,簡直是意氣風發了。那天西狗請我、劉小手、趙大偉,我們一起在館子里吃了一頓。我們還給四毛擺上了一個位置,喝酒時,我們先把第一杯酒倒在了地上,這一杯酒是我們大家一起敬給四毛的。那一天我們沒有喝醉,西狗說大家不能喝醉,特別是他不能喝醉,因為他現在是一個兵了,是部隊里的人了。我們也都為西狗高興。聽說再過幾天,就要去見接兵的人了。然後就要去部隊了。關於部隊里的生活,西狗也了解得很清楚了,他說下部隊最苦的是在新兵連,下了連隊就好了。於是我們開始了等待,可是我們等了幾天,沒有等到通知。有一天,西狗突然紅著眼來找我,西狗說狗日的,狗日的,西狗不停地說狗日的。我問西狗這是怎麼啦。西狗一腳把我家的椅子踢得飛了出去,西狗握著拳頭說,我當不成兵了。西狗這樣說時,眼裡的淚水出來了。不過西狗很快就控制住了他的情緒。西狗說民兵隊長找他談話了,說是這一次總共有四人體檢合格,但是只有兩個名額。民兵隊長說西狗你也是知道的,你的表現一直不太好,部隊怎麼能要你這樣的爛柑子呢?就這樣,西狗的當兵夢也破滅了。我的畫家夢和軍人夢也破碎了。
第三天,檢查組的人就要來了,我和西狗、劉小手,貓在煙村的路口上,我的懷裡揣著我們寫好的檢舉揭發的信。我們在等著檢查組的車到來,只要車一到,村裡的那些村官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一想到這些我們就興奮不已。
第二天,我對父親說,你幫我找一下向叔叔吧,看能不能把我弄進廠里當工人。於是過了一段時間,我父親帶著我去找了向叔叔。然而,向叔叔並沒有幫我這個忙。在縣城裡,我看到了縣文化館有一則招生啟示,是學畫畫的。就這樣,我報了名,開始在文化館學畫畫。我在文化館學了三個月的畫,趙大偉結婚的那天,我回到了煙村,後來因為沒有生活費了,父親也覺得我學了幾個月的畫,天天畫一些水果、罐子,沒有什麼用處,還是不學了吧。那時,已經開始徵兵了,我和西狗一起報了名,聽說那年要招一批文藝兵。當文藝兵將來就可以進文工團了,那將是怎麼樣的錦鄉前程無限啊。特別是西狗,當文藝兵,進文工團,那不正是他做夢都在想著的好事么?這樣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那一年,報名當兵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幾倍。我們煙村報名練兵的,有三十多人。但是聽說煙村只有兩個名額,可以想見,當時的競爭是多麼的激烈。
在這之前,王紅兵就聽說了,在參加中考之前要進行一次篩考,所謂篩考,就是把學習成績差的,沒有可能考上中專或者高中的學生,像篩掉米里的糠一樣篩除,因為這些糠會影響學校的整體形象。班主任秦老師曾經在班會上說:「不能讓一顆老鼠屎搞壞了一鍋粥。何況,我們班上有十三顆老鼠屎!」秦老師這樣說時,目光炯炯,在全班同學的臉上掃了一遍。那些自以為是「老鼠屎」的學生們就都低下了頭。王紅兵當然也低下了頭。別說在班上找出十三顆老鼠屎,就算是從班上找出三顆老鼠屎,他也會很榮幸地當選。
煙村報名初檢的地方就設在了劉小手髮廊對面的衛生院。開始的檢查其實很簡單,先是量一下身高,身高不到一米六二的不要。那時西狗的身高是一米七二,我也有一米七零了。體重超過一百斤就行,我和西狗也順利過了關。然後就是檢查視力,這一點我和西狗更是沒有問題。然後就是檢查嗅覺。在我們面前擺著四個瓶子,瓶子里各裝著一個白色的棉球,這些棉球上浸有不同的液體,水、白醋、酒精、煤油。然後讓我們嗅一下之後就分辨出來。我們練兵時,衛生院的外面圍滿了人,有些是純看熱鬧的,還有些是家長們。人多了,連一些賣瓜子的小販們也趁機過來出售他們的商品。

夢想

騎車男人說,多少錢?劉小手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冷,說話就有些結巴,我我我,連說了三個我之後,緊接著說出了三個字,不要錢。西狗冷笑一聲,說劉小手你他媽有病?不要錢?你不要錢我們還要呢。西狗說,一炮塊。在我們那裡,把十塊錢稱之為一炮塊。西狗說一炮塊,一炮塊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縣城的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三五十塊,一擔穀子也才賣十幾塊錢。西狗居然說要收一炮塊。也是太膽大了。劉小手見西狗說話了,就退到了一邊。我們也都不說話。我們都盯著騎車男人。沒想到騎車男人笑了笑,說,一炮塊就一炮塊。掏出一疊嶄新的一炮塊,抽出一張扔給了劉小手。騎車男人扔票子的動作很瀟洒,簡直有點《上海灘》里的許文強的派頭。騎車男人帶著漂亮女人走出理髮店,一偏腿跨到了自行車上,男人回頭看了看我們,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劃過。騎車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西狗的臉上,男人說,你叫么名字?我想西狗是有些害怕了。西狗虛張聲勢地說,我叫么名字你管得著嗎?男人說,男子漢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連名字都不敢說?西狗說,你到煙村打聽打聽就知道了,老子們就是煙村五鬼的大鬼西狗。
然而,就是那一聲你們有毛病,卻成了我青春期的天音。我想我是愛上她了。不可救藥。後來的日子,為了見到她,我開始了晨練,我每天清晨沿著長江干堤跑步,我跑步要經過她的家,我希望能看見她。有一次,我真的見到她了。可是她根本就沒有朝我看一眼。但這無所謂,對於我來說,能見到她,我就感覺到了無限的幸福與滿足。我的跑步持續了整整一個冬天。在這個冬天,我的行為成為了煙村人的笑談,一個鄉下人,天天在勞動,還跑什麼步?現在回到煙村,十多年過去了,還會有人記得我天天清晨起來跑步的事,他們還會笑話我,只是沒有人知道我跑步的動力。那是我這一輩子的第一次愛情,雖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姓什名誰,也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在偷偷愛著她。那個冬天,每個夜晚我都想著她的容顏入睡。直至有一天,我知道了她出嫁的消息。那天夜裡,我抽完了兩包煙。我嘗到了失戀的感覺。這對我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打擊,而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
第一次出手就旗開得勝,這大大地激勵了我們,在後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天天聚集在深圳髮廊門口做著同樣的事情,當然,我們後來再也沒有勒索過十塊錢的理髮費。西狗的意思,一炮塊就一炮塊,有什麼呢?西狗說劉小手你的膽子太小了。可是劉小手說,不能太過分了,還是收一個正常的理髮錢吧。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也不是見了誰都會強行拉來理髮,我們選擇的對象是很講究的,一是要看起來眼生,是我們沒有見過的人,第二,我們專門找那些騎著新自行車的,或是帶著漂亮女孩子的,或是穿著打扮比我們要光鮮的人。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們的光鮮與得意讓我們看見了心裏很不爽。有了這樣的前提,事實上有時連續三五天也找不到一個下手的對象,可是我們樂此不疲,我們也並不是想勒索他們的錢財,我們只是覺得這樣很好玩。那些日子簡直是太無聊,我們不找點快樂的事,一個個都會發瘋的,我們成了煙村人見人恨的鄉村惡少。如果不是四毛出事,我們後來肯定會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沒想到第一次出手竟如此順利。騎車男人坐在了理髮店的轉椅上,劉小手開始忙碌了起來。一開始的時候,劉小手的手總是發抖。騎車男人說,你的手怎麼啦,你的手在抖呢,你害怕了么。西狗說,你他媽的話怎麼這麼多?劉小手給騎車男人理髮的時候,西狗就拿指頭捅我,用嘴呶著那個漂亮的女子。可是我們誰也沒敢去和那個漂亮女子搭腔。後來,西狗把腸子都悔青了。西狗說,他媽的,那小妞可真漂亮。
我記得,那時已是冬天了,深冬的風,在天空中胡亂尖叫,地面被凍得堅硬如鐵,被風颳得泛著白光。髮廊里很冷。大家都沒有心情聽歌了。西狗帶著我,還有趙大偉、四毛,我們要幫劉小手解決生意的問題。西狗說,我們找個外村人,把他拉到這裏理髮,他媽的要是敢不理就給他鬆鬆皮。這樣行嗎?我的心裏有些沒譜。西狗說,有什麼行不行的,我說行就行。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天有些陰沉,收音機里說,西伯利亞的寒流到了長江中下游,今年的第一次寒潮就要到了。我們坐在劉小手的理髮店門口,西狗穿著一件單薄的「軍頁子」,我和四毛都穿得很厚,還是覺得冷。西狗站在寒風中,他的身體是那麼單薄,風吹動著他嘴上剛剛冒出的幾根微黃的鬍鬚,他瘦長的腿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不安,在不停地抖動著。西狗說,日他媽,真冷,劉小手,放個歌聽。劉小手就去放歌。放的是遲志強的《鐵窗淚》。聽說遲志強少年時期演過電影,那電影好像叫《小字輩》,還聽說他後來坐過牢,這些囚歌,就是他坐牢后的悔恨之作。錄音機里遲志強開始用他哭一樣的嗓子乾嚎,我們也跟著錄音機嚎了起來: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我在啊鐵窗啊望外邊……手裡啊捧著窩窩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監獄的生活是多麼痛苦啊,一步一個窩心頭……

晚會

在這之前,我們村裡出了四個很有名的兵。一個就是秦立文。他當到了師長的警衛,師長要招他當女婿,可是他在村裡有了女人,他不要師長的女兒,因此他回到了村裡。還有一個叫王孟,他會唱歌,當兵之後進了部隊的文工團。還有一個叫劉水波,他當兵上了老山前線,後來死在了前線。每年過年,縣裡還會有人來看他的父母,他家的門口掛著一個小小的紅牌子,上面寫著光榮烈屬。還有一個,就是趙大偉的堂兄,他當兵很多年了,也上過老山前線,後來轉了志願兵。我們都說,西狗如果去當兵,肯定可以進部隊的文工團。西狗說,不管用什麼辦法,總之,我們要走出去。這該死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這裏的天空太小了。西狗說趙大偉你真的打算結婚么?趙大偉點了點頭。西狗想了想,說,結吧,結吧,結了婚,你這一輩子就完蛋了。趙大偉說他知道,可是他還是打算結婚。西狗說,劉小手你也打算結婚么?
四毛的父親在我們的鬨笑聲中氣得跑回了家。他在回去之前警告四毛,說你要不回去,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四毛倉皇地看著西狗,希望西狗幫他拿個主意。西狗說,你回去吧。四毛就往回走,走了不到五十米又轉了回來。四毛說,我不回去。於是我們都為他鼓起了掌。那一晚,四毛沒有回家,他和我、還有西狗,我們都住在了劉小手的理髮店裡。
我該認真地說一說四毛了。四毛其實是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青年。在那些我們瞎混的日子里,很多的夜晚,我和四毛抵足而眠。在那些夜晚,四毛經常對我談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出路在哪裡。我們不能這樣活了!四毛總是這樣開始了他的敘述。四毛這樣說時,仰面躺在床上,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頭頂的蚊帳。那我們該怎麼活?我們的出路在哪裡?我問四毛。我說,要不我們託人幫忙弄到縣城裡去上班。四毛說你有這樣的關係么?我說,讓我爸去找向叔叔。我說的向叔叔是返城的知青,在插隊時,他就住在我們家,那時我們一家人對他很好,他回城時還說過,要是我們有什麼難處去城裡找他,他一定會幫忙的,聽說他在城裡當官了。我想要是我父親出面求他,他是會幫這個忙的。四毛想了想,又嘆了口氣,說,當工人又轉不了正,有什麼用?我不想一輩子這樣平平淡淡地過。我說要不我們去當兵怎麼樣?我這樣一說,四毛的眼裡亮了一下。四毛坐了起來,說,當兵是不錯,我們去練兵。可是過了一會兒,四毛又躺了下來,四毛說,練兵也不行的。我說為什麼呀四毛?四毛說,每年在村裡徵兵才兩三個名額,哪裡會輪到我們頭上。我說你都沒有試過,你怎麼知道呢。四毛想了想,說,也是,那今年練兵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當兵。
打工這個詞是什麼時候傳到煙村的現在已無法考證了。煙村第一個出去打工的是劉小手的女朋友,這是肯定的。在那時,我們那些困守鄉村的人,對打工生活的全部想象來自於一部電視劇《外來妹》,我們對外面的世界的全部理解,來自於一句歌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至於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精彩,我們也是從《外來妹》里知道的。迷茫的我https://read.99csw•com們,也不再覺得沒有前途。生活為我們在遠方亮起了一片光,我們看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看到了改變我們生活的新的可能。
一九九零年五月五日,對於少年王紅兵來說是個難忘的日子。那一天,班主任秦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笑眯眯地拍著他的肩,說:「王紅兵呀王紅兵,知道找你有什麼事嗎?」他低著頭,腳尖在地上輕輕地擦著一塊瓜子殼。秦老師嘆了口氣,說:我看你讀書是沒指望了,你何必在學校浪費你爹媽的錢呢?不如回到家裡幫你爹媽做點事,就是去捉點泥鰍摸點蝦,也比在學校讀書強!
我們都沒有見過四大殺手。四大殺手的家離煙村很遠,靠近湖南,因此四大殺手的主要活動範圍在湖南,他們在湖南的名聲比在我們煙村還要大。不過,在煙村,在一九九零年前後幾年,提到四大殺手,其兇悍婦孺皆知。我們,包括西狗,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挑戰四大殺手。曾經一度,他們是西狗的偶像。西狗常說,要是能認識四大殺手就好了,加上紅兵,加上劉小手,我們一起就是江南七怪。西狗還產生過去拜見四大殺手的念頭,終究沒敢去。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說說,心裏還是害怕四大殺手的。那時四大殺手早就成名了,他們打打殺殺是動真格的,不像我們這群剛開始長毛的小傢伙,雖然心裏有著無數胡亂的想法和破壞欲,終究只是在家門口裝腔作勢。
四毛的父親氣得臉發黑。四毛的父親說,西狗你個狗日的少管閑事。西狗說,伯伯,四毛都十七歲了,他有自己的尊嚴,您不該這樣打他。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尊嚴這個詞。尊嚴!這個詞從只讀過小學的西狗嘴裡說了出來,讓我更加對西狗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當時幾乎熱淚盈眶。西狗說出了我的心裡話。可是四毛的父親才不管什麼尊嚴不尊嚴,他說,老子教育兒子關你卵事,你少管閑事,死一邊去,別人怕你西狗老子可不怕。西狗冷笑著說,四毛是我的兄弟,這閑事我管定了。西狗說著手上一用力,就把四毛的父親放倒了。四毛的父親爬起來就朝西狗沖,西狗一閃身,腳下一絆,四毛的父親又撲倒在地,啃了一嘴灰。西狗擺了個花架子,朝四毛的父親招著手,說來吧來吧再來呀。四毛的父親又爬了起來,這一次他沒有撲向西狗,而是給在一邊想上來扶他又沒敢上來的四毛就是一腳,罵道,你這個白眼狼,看人欺侮你老子也不幫忙。我說,您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夥就都笑了起來。
我們幾個,除了西狗,其他人都五音不全。可是我們跟著嚎得很帶勁。嚎完了差不多一盤帶子,我們也不覺得冷了,西狗的腿也不再抖了。西狗突然說,這日子過得真沒勁!西狗說,其實坐牢也沒有歌里唱的那麼可怕!現在坐牢哪裡還會吃窩窩頭呢。西狗總是這樣虛張聲勢,並且搞得什麼都懂的樣子。就在這時,我們看見從北面過來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個高個子男人,車后還坐著一個女孩。西狗說,就是他了。四毛,你不是想練膽子么,你把他弄過來剃個頭。
後來的某一天,西狗進行了一次單獨行動,他再次去了神鞭俠女的家,他回來之後,顯得很有些失落,他說那女孩子是讀過高中的,上的還是我們石首最好的中學石首一中。可是她後來不知何故沒能上大學。西狗說女孩子問他有沒有看過《簡愛》這本書,西狗說,王紅兵,你狗日的不是說要當作家的嗎?你不是讀過很多書的嗎?你知道《簡愛》不?我搖了搖頭,我說我是聽說過這本書的,但是我沒有讀過。後來的日子,我們先是去煙村的書店裡找這本名叫《簡愛》的書,沒有找著,又去調關鎮的新華書店,還是沒有找到這本書。後來我們又騎自行車去六十三裡外的縣城,在縣城新華書店,我們終於找到了這本書,然而我沒有錢買,我就站在書店裡看,看到天快黑了才騎自行車回家,六十三里路,我們差不多是摸著黑騎回家的。西狗說,王紅兵,現在就看你的了。還跟老子談什麼《簡愛》,這次你去殺殺她的威風。第二天晚上,我們一行四人又步行了六里路,去敲響了神鞭俠女的家門,出來開門的是她的母親,她母親疑惑地看著我們,問我們找誰。西狗說找你的女兒。她母親就喊了一聲,我們還沒能聽清她叫什麼名字,她就出來了,在燈光下,她果然美得讓人眩目。她盯著我們,說你們找我?西狗把我往前面推了兩步,說,他,他知道《簡愛》,他是來找你談《簡愛》的。然而那天晚上我們並沒有談《簡愛》,我們連她的家門都沒有進去。她說了一句你們有毛病呀,然後就關上了門。

髮廊

作者簡介
叔叔從教生涯中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就是從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二年,這兩年,我的叔叔當上了校長。當西狗提到弄晚會,自然想到了去找我叔叔。何況,在煙村,叔叔是唯一欣賞西狗的大人。大約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對音樂的痴迷吧。我們找到住在學校的叔叔,叔叔很高興,裝煙給大家抽,連我也有一支,我叔叔從來不在我的面前擺大人的架子,這樣說吧,我感覺我和叔叔之間是沒有代溝的。於是我們實話實說,說出了我們的想法,說我們想辦一台晚會,希望叔叔提供一些幫助,比如場地,我們就選在了學校的操場上,但我們希望叔叔能提供一些諸如擴音器之類的東西,還希望叔叔能任命一位女老師和我一起搭襠做主持人。叔叔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叔叔說,你們這樣想我很高興,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好像是沒有激|情了,我們那時候是經常搞演出的。叔叔不僅提供了器材上的幫助,還答應由學校出資二百塊錢作為我們的活動經費。叔叔還通過學校的學生,把搞晚會的消息發布了出去。最為重要的是,我的叔叔主動擔當了我們的藝術顧問,他和我們一起編排節目,幫我修改串台詞。在叔叔的安排下,學校的一位姓榮的女老師擔任晚會的女主持,她是煙村小學最漂亮的女老師。每天晚上,我們排節目排到深夜。我們把晚會的日子定在了臘月初一的晚上。
劉小手說,元旦結婚。劉小手說他結婚後就不在煙村開髮廊了,他和女朋友商量好了,婚後到岳陽去開髮廊。西狗說你在那邊有人沒有,沒有人你立得住腳嗎?劉小手說他女朋友有兩個朋友也在那裡開髮廊,生意很好,一年下來要賺四五萬塊。西狗說,劉小手你發財了可別忘記了兄弟們。劉小手說,那還用說。最後,他們把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西狗說,紅兵,其實我一直覺得,將來我們這些人里,可能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你也不能再這樣混了。你有什麼打算?我說我也不知道。要麼找關係進工廠當工人,要麼去學一門手藝。我想去學畫,學好了在鎮上開一家工藝美術店也行,你看現在哪一個蓋了新房子不要畫中堂呢?大家都有了主意,就覺得,明天就要散夥了。西狗說,要是我們早點這樣想,想出一條出路來,別那樣胡混,四毛也許就不會死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沉了下來。西狗說,算了,不說了,我們回去吧。這一次,我們一起順著水朝下游漂,很順利地就到了岸邊。
四毛的胳膊上打著繃帶,他還是帶著他的那群鴨士兵早出晚歸。有人問四毛,說四毛四毛,你的胳膊上是怎麼回事?四毛終於開口說話了,他有些得意地說他光榮負傷了,可是他重傷不下火線,他還要指揮著他的士兵。有一天,四毛來找我了。這時,梅雨季節已經過去,馬上就要雙搶了,農村裡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就要到了,家家戶戶做好了雙搶的準備。父親一天幾次去看黃在田裡的稻子,說,再過三天就可以開鐮了。那天四毛來到了我的家。四毛對我說他只有我這一個朋友,他有個偉大的計劃,這個計劃不能對別人說,只對我一個人說。我問他什麼計劃。他就拿出了一張牛皮紙,紙上畫著一些雜亂的線條。四毛壓低了聲音,說他要帶著他的部隊去攻打敵人的總部了。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黑點說,這裏就是敵人的總部。他的部隊兵分兩路,一路從這邊去,一路從另一邊去。他說,這個地方有一棵樹,我在這棵樹下撒了一泡尿的,這就是我們的記號,我們從這裏進攻。四毛說得很認真,四毛邀請我一起參加他的戰鬥。可是我說我不能參加你的戰鬥了四毛,我要搞雙搶了。四毛很遺憾地走了。走的時候四毛說,你會後悔的,你不參加我們的戰鬥你會後悔的。
事實上,我們也沒有想到晚會真的能辦成,而且辦得很成功。我們更沒有想到,那一次的晚會,成了煙村年輕人的最後一次集體狂歡。從那之後,大家就開始紛紛離開煙村,開始了各自的打工生涯。煙村開始變得凄涼,只餘下一些老幼病殘留守著鄉村。這是當時的我們始料不及的。回想起來,初離鄉村時,我們大抵懷著在外面長見識,掙錢,然後回來改變煙村的夢想。什麼時候,我的內心開始發生了變化,開始不再戀家,開始渴望著融入城市,成為一名真正的城裡人了呢?
還是說說那次晚會吧。有了辦晚會的想法,我們當天晚上就去了煙村小學,我們辦晚會不可能得到村部的支持,我的叔叔在小學里當校長,掌管著一校的資源。於是我提出去找我的叔叔,有了他的支持,我們的晚會辦起來就容易多了。在這裏,我還想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叔叔。我叔叔是高中畢業生,叔叔讀書的成績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學的,他的老師們都對他寄予了厚望。可是那時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學們回到了農村。多年以後,我看過叔叔的畢業留言冊,留言冊的第一頁照例是印著毛主席語錄,後面才是同學們相互鼓勵的話。大多是諸如「翠竹根連根,學友心連生。你我齊攜手,紮根新農村」之類的豪言壯語。他們的留言都寫得激|情澎湃,我因此相信了,叔叔他們那一代人,是真心紮根農村的。那時的知青也是,從城市來到農村,他們立志紮根農村,可是我們這一代人卻恰恰相反,我們紛紛開始拋棄鄉村,渴望在別人的城市裡紮根。我們和知青不一樣的是,知青在鄉村逗留了一段時間之後又回到了城市,而我們離開了鄉村,再也無法回到鄉村,我們在別人的城市裡堅韌地生活。

四毛

然而我們的運氣很差,西狗剛鑽進鐵算盤的雞舍,鐵算盤家的燈就亮了。然後鐵算盤就出來撒尿,鐵算盤出來撒完了尿,去他的豬圈裡看看,又去雞舍里看看。那時西狗正貓在雞舍里,嚇得不敢動。鐵算盤進屋后一會兒,家裡的燈就滅了。西狗正要動手,就聽見有人大聲地叫抓強盜。西狗從雞舍里躥了出來,我們開始沒命地跑。鐵算盤的一家人個個拿著傢伙跟著我們窮追猛打。一聽有人喊抓強盜,家家的燈都亮了起來,我們不敢往有亮的地方跑,哪裡黑往哪裡鑽,我們很快就跑上絕路了,前面是一條溝,那條溝少說也有二米多寬,溝里有水,要是在平時,打死我也跳不過去,可是那次,我也來不及多想,呼地一聲就躍過了那條溝。劉小手的個子小,靈巧,他也呼地一下跳了過來,不過他的一條腿落在了水裡,鞋也弄丟了。西狗也跳了過來,西狗跳得最遠。跑在最後的是趙大偉,趙大偉跑到溝邊猶豫了一下,後面的一根扁擔已朝他砍了過來,他嚇得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溝里。好在溝里的水不算深,趙大偉從溝里爬了上來,我們伸出手把他拉了上去。趙大偉的一條腿給弄折了,追我們的人在溝那邊罵娘。我們把趙大偉弄到了劉小手的深圳髮廊裏面,燒火給他烤,趙大偉凍得上下嘴唇直打哆嗦。最要命的是他的腿骨折了,疼得哇哇亂叫。
那一段時間,我們心目中的偶像已不再是哪個女歌星,不再是小虎隊,也不再是四大殺手,更不是唱著囚歌的遲志強。他們都成為了過去時,成為了時代的落伍者。那時,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偶像,那就是《外來妹》里的女主角趙小雲。我一直堅信,這部電視劇是深深地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夢想,因為這部電視劇而明確了。它為我們描繪了另外的一種生活,拓寬了我們這群鄉村少年的視野,我們要走出鄉村,要像趙小雲一樣,用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天。
那天晚上,我們忘了在晚會上呼籲大家離開煙村到城裡去打工的事情。晚會結束之後,村裡的幹部和學校的老師,還有我、西狗、劉小手,我們一起開了個會。會上,書記和村長表揚了我們,說我們節目搞得不錯。說你們做這樣的事,我們村裡是支持的。我們得到了表揚,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散會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我們沿著村裡的公路往回走。寒冷的風在夜空里尖叫,鄉村已安靜了下來,我的心裏,突然升起了曲終人散的感覺。西狗說過兩天他就要去深圳了。劉小手說他也去,他要去深圳找他的女朋友,他想知道深圳到底有什麼可以讓他的女朋友變心。我手中沒有錢,父親也不會同意我出去打工的。我的心情自然就沉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