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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電影

露天電影

作者:徐則臣
孫伯讓堅持把火送到他嘴邊。煙點上了,孫伯讓開始重放《夜歌》。「林秀秀這名字聽說過嗎?」孫伯讓擺弄放映機時漫不經心地問。
好像有人敲院門,孫伯讓好像也清醒了兩秒鐘,接著又睡了。再次醒來是因為聽到咕咚一聲,他撐著椅背爬起來去開門,一個小人倒進來,趕緊扶住,是臭蛋。臭蛋站著睡著了,那咕咚一聲就是腦袋碰到門上。他天不亮過來敲孫伯讓的門樓,沒人理,就爬牆翻進院子,站在門口睡著了。孫伯讓拍拍臭蛋的臉,天早已大亮,太陽從紮下東邊升起來。
天放晴了,但是已經黃昏,院子里暗下來。秦山原去找剛才的那兩個女人,不見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沒發現。她們什麼時候突然消失了。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產生錯覺,覺得那道光柱和一個個人物都是從他的身體里跑出去的。他覺得他是唯一知道的人,他給予他們,多少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機咔嗒咔嗒轉膠片的聲音里。
秦山原說:「你有放映機?」
他們經過一塊平地,孫伯讓說:「秦老師,有印象么?當年這兒是片小樹林,有槐樹、楊樹還有合歡樹。」
臭蛋不鬆手,「我今晚就要看!」
臭蛋慢慢鬆開包,一個勁兒地在褲子上擦手,半天終於磨磨蹭蹭回家了。秦山原看著臭蛋的小影子打了個哈欠。「回去吧,」他說。
「跟秦老師沒關係,」孫伯讓說,「你之後的放映員,姓丁,那狗日的。」
要去的地方叫海陵,一個挺大的鎮子。但秦山原決定在這個叫紮下的村子停下來。
出了老方家的門,從黑暗裡冒出一個更黑的小影子,嚇秦山原一跳。
然後大家又感嘆一番露天電影的消失才各自散去。按照飯桌上的商定,秦山原今晚到孫伯讓家住。大家都希望秦山原住到自己家,孫伯讓說,誰都別和他爭,他跟秦老師學會了放電影,算半個學生,家裡也寬敞,就一個人,到處都是地方。
「還有呢?」
下車的人很少,半個小時前他們剛撒過。下車的幾個男女縮著脖子,毫無意義地往左右看,天上落著雨,不大不小,遠看過去有些迷濛。周圍沒有人。男人站著,女人蹲下。秦山原撐把傘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往遠處走,他擔心緊走一步就會把膀胱脹破。站在車邊他尿不出來,都忍了四次了。一百米外有個村莊,房屋、樹和草垛站在雨里。他得找個能遮擋住自己的地方。

「我想看露天電影。」小黑影又說。
「不告訴你!」小孩轉身就跑,甩起來的泥水落了秦山原一身。小狗日的。秦山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總用這四個字罵小孩。他對著小孩喊:「你看過露天電影嗎?」
秦山原快哭了,他越發覺得那地方像氣泡一樣脹起來,然後開始疼。「現在幾點了?」他問。
「秦老師好記性。」孫伯讓笑笑說,「斷牆這裏最多。」
從飯桌旁站起來時,秦山原兩腳底開始發飄。喝大了。很多人都喝大了。婦女主任跟秦山原握手告別,無比遺憾地說:「可惜沒機會再看秦老師放的電影了。」
「秦放映員。秦老師。《少林寺》。《南征北戰》。《畫皮》。」
秦山原又要站起來,他說不記得。孫伯讓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刀,抵到他肋骨上,「最好別亂動。」孫伯讓說,另一隻手又摸出一根繩子。秦山原沒敢亂動。對方早就準備好了。孫伯讓又說,「我老婆可記得你。」
「再不放開我就喊人了!」秦山原說。
「瞎說!」老頭兒白了兒子一眼,「秦老師什麼人,還放電影!」
「這不行啊老弟,前列腺跟不上。」
「兒子,回家睡覺去!」孫伯讓又要揪他耳朵。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孫伯讓倒是笑了,說:「老婆跟個放電影的跑了,十幾年了。」
秦山原說:「你兒子?」
秦山原實在無法再說不記得了。那個女人拚命地把他往牆上推,他就是靠著牆把事做完的。這一次他好多年來還經常想起,當時後背被拉拉秧掛了一道道血綹子,做完了汗一濕才感到疼。秦山原說:「好像那時候到處生有這東西。」
「五十一。」

6

他們在一大塊黑影前停下,旁邊人家的燈光映照到那裡,才看見是堵半截的土牆,高不足一米。「秦老師在那會兒,這牆該有兩米多高吧?」孫伯讓說,「多少年了,男男女女就喜歡到這裏幹壞事,把牆磨蹭得越來越矮。現在藏兩個人就不太保險了。」
「別跟著瞎搗亂,臭蛋,」孫伯讓要接過他的包,「明天到乾爸家看。」
秦山原說:「在大學里教教書,閑九*九*藏*書了也寫幾本。都一樣,掙口飯吃嘛,呵呵。」
「沒有!」小孩頭都沒回。
「我是誰?」秦山原笑起來,「回家問你爺爺你爸爸去。你爸是誰?」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說,「電視里天天說教授學問大,日子過得好。」「還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頓飯。」大門開了,三里的老婆領了一堆人擠進院子。很多人一起開始說話。他們說電影、放映員、秦老師,還有人對他本人是否真的來到這裏表示懷疑。三里的老婆在院子里就說:
「她是誣衊!沒有的事!」秦山原激動得帶著椅子亂顫。
「看你娘的腿,」孫伯讓說,「哪來的露天電影!」
臭蛋理直氣壯地說:「不知道!」
秦山原說:「你家人不在?」
另一個幾乎同時說:「真是你?」
「她不是跟姓丁的私奔了嗎?」秦山原站起來。「跟我沒關係。」

4

晚飯盛大。菜之外,人多,熱情,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村子裡頭頭腦腦的官都到了。還有一個白皙豐|滿的婦女主任,酒風潑辣,她向他敬酒,說:「秦老師,喝!」
秦山原覺得這小子有點兒意思,就逗他:「我要有,它在哪兒?」
「乾兒子。大年你一定也不記得了,當年也幫你看過放映機。」
他一路甩著鞋子上的泥,來到界碑下,蹲下來用手指在泥地上寫「紮下」兩個字,然後和碑上的字比較。已經不像了。他扳著指頭算了算,十五年。如此漫長,足夠把頭髮一根根地熬白。秦山原掏出一根煙,打火機怎麼也找不到,口袋和包都翻過了,可能丟在車上了。他叼著沒點上的煙往村莊裏面看,先看見一隻雞沉重地穿過空街面,羽毛被雨打濕。然後是一個挺著肚子的小孩,他看見了秦山原的花傘,接著才看見傘下的人。秦山原對他招招手,小孩慢騰騰地往這邊走,赤著腳,褲子斜吊在圓鼓鼓的肚子上。他也打著傘,走到五步開外停下了。看起來有七八歲,大腳趾在泥水裡鑽來鑽去。一直到秦山原站起來,小孩也沒吭一聲,就對著他看。秦山原只好開了一個濫俗的頭兒:
「你困了我就幫你守著放映機,」孫伯讓說,「有時候也會是大年、文化和江東他們。如果你一個晚上都不在,我們就幫你換片子。我就是那時候學會的放電影。」
「秦老師貴人多忘事。」孫伯讓說,「我幫你看過放映機。那年我二十六。」
當然他記得,他經常把她們帶到林子里,到了夏天,亂作一團的時候他還會騰出一隻手抓爬到樹上的知了猴。那個總喜歡在合歡樹底下的女人叫什麼來著?好像不是很瘦。也可能挺瘦。
秦山原覺得再不說點兒,他很可能會像電影里的那個倒霉蛋一樣,在這張椅子上瘋掉。「想起來了,」他說,「她總愛咬住我的舌頭不放。」
老頭兒也跟著大笑,放下鐵杴就回頭推門,「快,進屋進屋!」然後對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你是誰?」小孩說,「我不認識你。」
「做夢也記著哪,」老頭兒說,「這就去,就怕秦老師已經看不上我的手藝了。」
「大爺,」秦山原收起傘,邁開步子就開始掏煙。「還認識我嗎?」老頭兒把煙舉在手裡,歪著頭看。秦山原抱著雨傘做了—個衝鋒的姿勢,「噠噠嗒。」他說。
秦山原立在門前,看見二十多號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開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著他。他們靜下來,然後七嘴八舌地說:
「秦老師,大伙兒都來看你了!」
孫伯讓看看他,他就把進村前後說了一遍,希望孫伯讓能同情一下。一泡尿能改變世界觀,一定也會要人命。
「露天電影還有嗎?」
「好玩兒嗎?」孫伯讓問,又遞給他一根煙。
「就這樣。」孫伯讓指指白牆上的人影。
「你想幹什麼?」
老頭兒眼睛變大,小心地說:「你是,秦放映員?」
司機還在喊,不走我們走了!秦山原憤恨地轉過臉,轉回來的時候突然眼睛一亮,又轉回去。他看見了草垛旁立著的界碑,上面刻著兩個毛筆字:紮下。那兩個字他認識,尤其是字里的飛白。
車子正跑著,頓了一下,又憋熄火了。司機爹啊娘啊地罵一通,讓想方便的趕快下車。每次出故障他都讓大家下車撒尿。男人在車左邊,女人到車右邊。水聲相聞,但誰都不說。司機說得好,出門在外窮講究個屁啊。

5

紮下的夜晚安靜,冷不丁一個女人叫起來:「臭蛋!臭蛋!回家睡覺啦!」
秦山原看看別人,好在不是所有read.99csw.com人都盯著自己。

3

一個說:「是你嗎?」
秦山原的臉在電影的光亮里一點點變白。
秦山原聽出他就是下午見到的那小孩,故意問他:「你是誰?」
「真不記得了。」
秦山原說:「喝!」連著兩杯,頭開始有點兒轉。微醺時想,當年有這麼好的女人嗎?
「那就記錯了。到底你想讓我怎麼樣?」秦山原覺得腦子不轉了,「我說不記得你又不相信。」
孫伯讓說:「臭蛋,回去,你媽叫你睡覺了。」
「我們真的沒關係,我也不知道誰姓丁。」
「是么?」孫伯讓若無其事地給了他一耳光,「我找了三年,才在一百裡外的大秦鎮找到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她不跟我回來,死活要跟放電影的過。」孫伯讓一邊說一邊換片子,直接跳到了電影的後半段。那個倒霉的情敵直挺挺地躺在白牆上,張大嘴喊就是出不了聲。
「喊吧,」孫伯讓把刀在手心裏蹭來蹭去,「電影你白看了。」
「到夏天就長拉拉秧,」孫伯讓指著牆上垂下來的一條條細藤和葉子,「就那樣。拉拉秧你應該記得吧。」
「我老婆你認識吧?」孫伯讓把電影的聲音關掉,像在看一部默片。
秦山原立馬住嘴了。電影里的倒霉蛋剛開始喊,一把刀就從他大腿皮下三厘米處經過。如果最後不瘋掉,他可能會堅持只在自己的喉嚨里喊叫和祈禱。
臭蛋說:「我要看露天電影!」
老方寶刀不老,菜做得還是那麼好,秦山原記得那會兒最願去的村子就是紮下,老方的菜是原因之一。他們一邊喝酒一邊「想當年」。他們說起秦山原當年滿腹才情,如何給大隊部和糧食加工廠撰寫春聯,如何給新婚的慶典上即興朗誦祝辭,如何喝了一斤糧食白酒然後用禿毛筆寫下「紮下」的界碑,如何在領導面前據理力爭給紮下送來了鄉親們都愛看的電影,以及如何幫著老村長寫了一份小邊的鑒定。這最後一件事在紮下已經流傳成一個段子,這段子使得秦山原在從沒見過他的紮下人耳朵里也不陌生。
「能不能讓我小個便?」
「別謝,秦老師。我跟秦老師學了不少東西,電影都會放了。」
「可我老婆當初不是這麼說的,她說你帶著她到過小樹林里,去過牆根底下和草垛里,有時看見路邊的一棵樹也要靠上去。她可是說你無數的好啊,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你走了,她才和那個狗日的姓丁的好,她把他當成你,就卷了個小包跑了。」
進來三里的老婆,也熱情恭敬地叫秦老師。她是從下河嫁過來的,秦山原當年在周圍的村莊里輪流跑。她報了一串秦老師放過的電影,搞得秦山原更高興,笑聲一波高過一波。多少年了,他們還記得。
前村長孫伯讓最後一個敬酒。孫伯讓舉著酒杯說:「秦老師,聽過孫伯讓的名字么?」
他把臭蛋領進屋裡。電影早就停了,孫伯讓重新開始放映,放映機咔嗒咔嗒響,白牆上就是不出人影。臭蛋說:「看不見!」跑過去拉開窗帘,陽光像水一樣漫進屋裡,白牆上剛出現的人影又不見了。臭蛋說:「電影在哪?露天電影在哪兒?」然後他看見了歪頭坐在椅子上的秦山原。秦山原閉著眼一聲不吭,腰桿直直地被捆在椅背上。臭蛋說:「露天電影在哪兒?」秦山原不回答,臭蛋就用腳去碰他的腳,這時候臭蛋看見秦山原的腳底下汪著一攤水,還有水斷斷續續順著秦山原的褲腳往下滴。臭蛋看看秦山原,又看看孫伯讓,突然大喊一聲:
「幾點跟你沒關係,你只要清醒就行。」
秦山原說:「這裏還有堵斷牆?一點兒印象都沒了。」
秦山原又說,哦。
「那正好,我就不用像電影里那樣親自動手了。不讓你睡覺就行,開始憋吧。」
孫伯讓說:「會放也只放給秦老師看。秦老師,我敬你!」
「沒辦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回到中巴車上,一車人的表情都詭異。司機對他嘿嘿地笑。秦山原拎著旅行包下了車,司機不笑了,說:「你幹嗎?」
臭蛋不回家,一直跟著他們,孫伯讓怎麼趕他都不走。孫伯讓說,那好,過來背包。臭蛋就背起秦山原的旅行包,像條不吭聲的小尾巴。路而油亮亮地黑。孫伯讓建議到處看看,秦山原說好,這一趟來海陵就為了到戰鬥過的地方懷懷舊。
他們經過當年的大隊部和放電影的小廣場,都成了遺址,遺址上是新的房屋、街道和白楊樹。孫伯讓指著一家窗戶里瀉在地上的一塊燈光說,這兒是放映機的位置。「你坐在椅子上,」孫伯讓比劃著,「光從這裏出來。」秦山原就想起那時候整個紮下都圍在他https://read.99csw.com身邊,那些鮮嫩美好的女人也湊過來,他聞到她們身上溫暖的香味,她們一次次把眼光從銀幕移到他身上,他看見她們的眼睛里閃閃發亮。他知道她們想和他說話,或者干點兒別的。有時候他也會向其中一個招招手,動作很小她也能看得見,然後他們前後腳離開電影場。
問題是沒有一個人。秦山原看著發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這些門樓後面都住著誰,一個都想不起來。頭腦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氣在這裏跑了四年呢,都他媽忘了。他響亮地吐了一口痰。雨就停了,傘上一點聲音沒有,然後身後的一扇門吱嘎打開了。他回過頭,看見一個老頭兒扛著鐵杴走出門樓。
老頭兒的兒子三十歲左右,端開水上來時,看著秦山原直發愣,老頭兒說:「秦放映員,秦老師!」
秦山原背著包走過去,臨街的人家和過去一樣,門挨門,門對門。他分不清那小孩進了哪個門。街面的寬度大概都沒怎麼變,不過各家的門樓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腳底下也換成了青石板路面。秦山原滿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象過這樣一種黑白潮濕和溫潤的生活。那個時候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經過這條街,乾涸的車轍總讓他膽戰心驚,擔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來。摔傷人無所謂,摔壞了機器麻煩就大了。他摔過,不是在這個地方就是在其他哪個村子,胳膊肘上現存的一塊明亮的疤痕就是證據。那次機器倒沒出問題,他倒在地上,機器砸到一隻倒霉的鵝身上,鵝死了,大隊部代他賠了主人三塊錢。
可是秦山原不認識他們,一個都不認識。在他們臉上他幾乎看不到一點十五年前的痕迹。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掃過二十多張臉,還有人從門外繼續往院子里進。感覺很好,是那種受尊崇和擁戴的感覺,有點兒像在大學的課堂里,他們像年輕的學生一樣仰視他。當年他在海陵鎮的所有村子里大體也如此,他總能說出別人沒聽過的東西,國內外的,天文地理的,他會說,一件舊事經過他的嘴,也像重新發生過一遍一樣,他能替他們發現被忽略了多少年的細部和關節點。也就是說,他騎著一輛破載重車到處放電影時,很多人就已經這麼看著他,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員,讓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師。那個時候秦山原也有不錯的感覺,黑漆漆的夜裡,所有的人都散落在黑暗裡,他掌控一台他們弄不明白的機器,然後從他面前開始放出光明,一個個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塊巨大的白帆布上。
徐則臣,男,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在《人民文學》、《收穫》、《當代》、《鐘山》、《大家》等刊物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現為《人民文學》雜誌編輯。
秦山原咧開嘴大笑,說:「您老人家還認識我!」
「女人嘛,不帶腦子你也沒辦法,值不得難過。」秦山原趁機說,「老弟,給我鬆開,咱哥倆喝兩杯。女人嘛,喝兩杯就過去了。」
孫伯讓轉過臉來,毫無預兆地又給他一個耳光,「她聞到合歡樹的味就過敏,渾身癢。」
三里靦腆地笑了,說:「我說眼熟呢,秦老師!我那會兒整天跟在你車后跑。」
秦山原搖搖頭。
「是不是在城裡也沒閑著?」孫伯讓把椅子搬到他身邊,點上煙,和秦山原並排看起電影。「我老婆臉上那顆痣,我讓她點掉,不幹;你隨便一句,她就屁顛屁顛去弄掉了。那痣長左臉還是右臉你還記得不?」秦山原搖搖頭,「放開我!」孫伯讓把正抽的煙塞到他嘴裏。「我老婆那塊胎記在哪個屁股上你總該記得吧?」
「繼續說。」
有個叫小邊的小夥子要去鎮上的扎花廠做臨時工,扎花廠要村委會出一份小邊的品行鑒定。老村長為難了。能出去當然好,小邊人也不錯,就是手腳有點兒不幹凈,偷過幾隻雞,摸過幾隻狗,不算大問題,但在鑒定里不表現出來又不合適,那是要蓋公章的。老村長就請教秦放映員。秦山原說這簡單,就寫:「該同志手腳靈活。」搞不清是誇還是罵。老村長大喜,就這麼寫了。小邊在扎花廠幹了半年,被開除了,他沒事喜歡順手牽羊捎點兒東西。廠領導很不高興,抱怨老村長舉人不當。老村長說,我們可是一點兒沒隱瞞,不是說了么,「該同志手腳靈活」。廠領導哭笑不得。
「沒聽過。」
最後一句是對她們倆說的,也可能人群里還有,只是沒像她們那樣單獨站出來。然後老村長來了,秦山原還是認識的,每次他來紮九九藏書下放電影,村長都陪他吃晚飯。他們握手,寒暄,說再見太晚。老村長說,幸虧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幾年前的那些飯了。他對那老頭兒招手,「老方,還記著當年吃的啥飯么?今晚咱原樣再來一頓!」
孫伯讓說:「好,乾兒子,咱們看露天電影。」
孫伯讓沒說話,打開一個立櫃的鎖,拉開門的時候秦山原看到一台依然嶄新的老式放映機。孫伯讓把放映機抱出來,放好,裝上膠片,把檯燈的光擰到最小。咔嗒咔嗒聲響起,一個光圈打到白牆上。膠片開始轉動時,秦山原忍不住湊上去,十五年沒摸了,心癢手也癢。孫伯讓按住他的肩膀,說:
「可我真要小便。」秦山原的腦門兒上開始冒汗。這正是孫伯讓現在需要的,好吧,怕尿褲子我就幫你脫。「千萬別,再等等。」秦山原覺得自己做不來。那就繼續忍。
「有關係,」孫伯讓把他按到椅子上。「關係相當大。記得我老婆不?」
然後兩個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別處去。她們在對方臉上看見了自己。
孫伯讓揪了一把小黑影的耳朵,「回家睡覺去。」
老頭兒說:「他們都認識你,都看過你放過的電影。」
「我不敢信。她要死要活地鬧,姓丁的那樣她都跟,就因為是個放電影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連她半點兒印象都沒留下。我一直覺得自己當個男人挺可憐,老婆都跟別人跑了,沒想到她更可憐。你說她什麼都送出去了,圖個什麼?」
秦山原說:「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們臉上什麼都沒看見,除了年老和色衰,而這些和他沒有關係。也可能不是沒關係,他覺得某幾個心跳幅度大了點,但他不敢肯定。沒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對她們和其他人一起說:「謝謝鄉親們還記著我。這些年一直想回來看看,今天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給耽擱掉了。謝謝你們來看我!」
秦山原鬆了口氣,哦。
秦山原又喝了兩杯。
孫伯讓再一次放映《夜歌》,他喜歡聽膠片轉動時的咔嗒咔嗒聲。他示意秦山原再看一遍。他要陪著秦山原清醒。他看到秦老師坐在椅子上一直哆嗦,打擺子,椅腿咯噔咯噔敲著地面。秦山原很快大汗淋漓。「放開我,」他說,「我要小便。」
秦山原笑笑說:「謝謝伯讓兄。那時候我喜歡熬夜看書,放電影時常犯困,所以總勞兄弟們幫忙。謝謝啦。」
「隨便小。」孫伯讓去了一趟廁所,回來興緻勃勃地看著秦山原繼續流汗。秦山原的聲音越來越小,大一點兒就疼一下,他覺得從原始社會進化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所花的時間也比現在快。時間讓他痛不欲生。
「她喜歡站著。」
「這玩意兒更不行啊,當人面要能撒出來,我就不來你們紮下了。」
「你他媽的住嘴!」孫伯讓從椅子上跳下來。「十五年,我活生生等了十五年!那些人影一走到牆上,我就想,我不能讓你有好日子過。你憑什麼?拍拍屁股把我們都甩掉了。我一直等著,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可你來了。好,來了好!」
秦山原還是不記得。他當時似乎並不詳細地區分女人,只從乳|房和屁股的形狀上去判斷,他喜歡結實飽滿形如壽桃的乳|房,次之是水泡梨,那些鬆鬆垮垮的大鴨梨他只碰一次,最多兩次。在晚上,他從不刻板地把臉蛋和乳|房、屁股等同起來,他更在乎後面兩個,所以他想不起來。
「什麼都不記得了?」
孫伯讓踢了一下椅腿,秦山原兩腿之間疼得一抽,再輕微的動靜都是地震。他聽到一聲雞叫,接著兩聲、三聲,好多隻雞都叫了一聲。應該凌晨兩點左右。
「我叫臭蛋。我爸叫顧大年。」
孫伯讓笑起來,聲音像哭。「她說你對她有多好,就是去天上也不會忘了她,恨不能大白天都把她拴在褲腰帶上。這女人,簡直是個木瓜!她能說出你身上有多少個傷疤,哪一塊是為什麼落下的。她甚至數過你臉上的痞子上一共有幾根毛。你記得她什麼!」
「他尿褲子啦!」
小黑影說:「我爸叫顧大年。」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秦山原明白那個倒霉蛋的厄運馬上就要降臨了,他開始後悔看到界碑,繼而後悔躲到草垛后撒尿。撒什麼尿啊。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陡然發覺膀胱已經脹了。他對孫伯讓說: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來,「你們一幫小屁孩都跟著追,問放什麼電影。哎呀,一晃你們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孫伯讓家的一面白牆讓秦山原吃驚。毫無必要地又大又白。猜猜做什麼用?孫伯讓問。秦山原說,銀幕。孫伯讓放聲大笑,到底是秦老師,整個紮下沒人往這上頭想,都說他頭腦壞了,塗一面空蕩蕩的白牆。孫九*九*藏*書伯讓順手拉上了窗帘,兩層,外面是紅的。裏面黑色。
秦山原搖搖頭,說:「不好意思。」
還沒走到村邊的第一個草垛,車就發動起來了。司機大喊,快點!快點!秦山原覺得襠部急劇收縮一下,汗就下來了。草垛周圍一個人沒有,真好。他緩慢地拉開褲子,世界此刻應該是慢下來,平靜而漫長。一泡尿是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的。秦山原打算把這個偉大的想法寫進自己的著作里。司機一直在喊,快點,要走了!完了沒有!還走不走啊!秦山原恨不能給那傢伙兩個耳光,可他結束不了,他覺得這是這輩子最長的一泡尿,沒完沒了,而且幾乎是難以知覺的慢。
秦山原這才想起這老頭兒就是老方,當年大隊部里的廚子,四年裡吃了不知道多少頓他做的飯菜。好像那時候老方不太愛露面,總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擺放好了。
他媽還在喊。孫伯讓火了,一把搶過包,「你要不回家,明天你也別想看!」
「是么?」秦山原怎麼也想不起當時那些女人的樣子。她們變得相當抽象,只是新鮮、羞怯、緊張、虔誠、熱烈、豐|滿、光滑和彈性等一系列形容詞。他把她們帶到一個個沒人的地方,四年裡的大部分時間他是在這些形容詞里度過的。那麼美妙的好日子怎麼就忘了細節呢?「年輕時就缺覺,安靜下來三分鐘就瞌睡。多虧兄弟們了。」
孫伯讓喝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吃飽了肉,打完嗝,對自己說不能睡不能睡,還是睡著了。閉上眼之前,電影還在放,他對秦山原的坐姿很不滿意。

2

「小個便?撒尿啊,你先憋著吧。」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分站在兩邊。她們沒笑,也沒說話,微微地晃動身體。四十多歲的身體早就變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皺紋也謹慎地上了臉,但你能看出來她們還是好看過的,在一群鄉村女人里,如果認真仔細地看,也能把她們挑出來。她們皺著眉,臉有點兒紅。
作者簡介
「她,」秦山原覺得繩子要嵌進手腕里去,「她喜歡在合歡樹底下。」
孫伯讓說:「再走走。」
小孩回了一下頭,消失在某扇臨街的門裡。
臭蛋把旅行包移到懷裡緊緊抱住,說:「不回!我要看露天電影!」
「秦老師在那邊幹什麼?還放電影?」三里問。
「聽她口氣,你那本事還不小啊。」孫伯讓揪著秦山原的一撮頭髮,「毛都白了,五十多了吧?」
「還早呢。」
「他有!」臭蛋用下巴指指秦山原。「他們都說他有。」
「坐下。他們都奇怪,為什麼我村長也不幹了,來整這玩意兒了。這東西多有意思啊。」
遞給秦山原一根煙。那電影秦山原沒看過,也沒聽過,翻譯過來的名字叫《夜歌》。電影放到一半,節奏慢下來。之前是一個女人紅杏出牆,接著是漫長的復讎,丈夫把情敵捆在床上,用盡方式折磨他的神經,不讓他休息,一個晝夜后,情敵瘋了。
「早沒了。有錢的在家看影碟機,窮點兒的就看電視。」

1

「抽不動了,」秦山原說,「睡吧。」
「下車。」
「秦老師,這是報應。跟不上就隨便撒吧。」
「小狗日的,」秦山原說,「這個都沒看過。」
大家都有了興趣,伯讓竟會放電影,頭一回聽說,真的假的啊。
這段子再說出來,依然博了個滿堂彩。秦山原想,當年還真有兩把刷子啊。
又有一批雞開始打鳴。孫伯讓有點兒犯困,找了一瓶酒,吃熟肉抹辣椒醬,噝噝啦啦也是一頭的汗。秦山原不抖了,像雕塑一樣瞪大眼,唯一活動的就是眼裡的東西,一滴一滴往下掉,想一下「眼淚」這兩個字也會加劇膀胱的脹痛。他慢慢閉上眼,讓自己飄起來,一點兒不費力氣地隨風飄蕩。他看見自己穿過像幻景一樣透明的十五年,然後是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海陵鎮。一輛永久牌載重自行車大撒把,他馱著電影和放映機來到紮下,雪白的帆布銀幕拉起來,女人如香氣從四面八方飄飛而至。她們有美好的乳|房和屁股,她們喜歡跟他摸黑走進小樹林,或者土牆下,路邊上大樹旁也行。他看見一個赤|裸的女人窈窕地側身對他,他知道她臉上某個地方必有一顆痣,某一邊的屁股上必生有胎記,但在他的位置都看不見,而她不回頭也不轉身。她為什麼不讓他認出來?風一吹他就走。
「村裡都說呢,」老頭兒給秦山原點上煙,「秦老師是大知識分子,哪是我們海陵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