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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裡回家

夏天裡回家

作者:徐岩
在農村參加婚禮都是這個樣子,鄉里鄉親的,哪怕是隨一塊小布頭,送上一捧雲豆籽,都算是道了喜的,都得讓到酒桌上喝口喜酒,這也是入鄉隨俗的規矩。
滿菊親切地拉著苗殿臣和他姐姐的手給跟在身後的大姐和二姐及其兩個沒走的遠房親戚介紹說,是她丈夫和丈夫的姐姐來接她了。
滿菊從母親的嘴裏知道,小弟的新房裡還缺一台洗衣機,本來是大姐答應給置辦的,可一星期前大姐家的孩子在鎮小學上學時上體育課摔傷了腿,骨折住院花去了不少的錢。小弟便說不買了,母親卻堅持要買,說那洗衣機是人家新媳婦提出來的兩件彩禮中的一件,怎麼好意思不買呢。母親還當著她們姐幾個的面,數出藏掖在腰裡的一沓錢,說差百十塊錢的就能買回來。滿菊走過去把母親的錢又幫她掖回腰包里,說洗衣機的錢她出吧,回城裡只好坐硬板車走了。滿菊沒想到母親笑的同時,小聲跟她說,坐硬板車還不是一樣能到城裡,還鍛煉身體著呢。母親的話說得滿菊鼻頭酸了一下,她想,母親的心裏,只有弟一個啊。
滿菊手裡洗的被面是母親的,好像有幾年沒拆洗了,布面上淡黃色的菊花都變成了黑灰色。滿菊這次回來發現母親老了,頭髮全白了不說,額上多了十幾條皺紋,還不時地咳嗽。二姐跟她說,母親上個月還住了幾天院呢,是住的鎮衛生院,醫生檢查結果是胸膜炎。二姐說多虧了你寄回的錢,光給母親治病就花了不下三四次,具體是幾次她也記不準了,反正從去年開始,母親總是鬧毛病。
滿菊的話說得狠叨叨的,有點斬釘截鐵,她說完就掛了電話。
滿菊已經是滿臉的淚水,她覺得滿院子吃喜的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她,那些目光竟錐子一樣扎在她的身上和臉上。
繼父也老了,頜下是亂蓬蓬的鬍鬚,手背上還有了褐色的斑痕。
滿菊來建築工地找活做時,碰到的是管施工的二頭,也就是銅板的舅舅。二頭見她長得清秀,人也本分,就留下她看攪拌機,他的意圖是滿菊是個女人,而看攪拌機的活男人女人都能做得來,用女人自然在工錢上可以降低成本,至少能節省下來三分之一的數目。
滿菊匯的五千塊錢前腳到家裡她後腳跟著也回了,母親自然是樂壞了,拽著她的衣服袖子抹了幾滴眼淚,之後便給她派了活。母親說再有三天就是你弟的正日子了,跟你二姐倆多辛苦吧,把家裡拾掇出來。
婚禮那天,滿菊換上了一套高檔的衣服,把自己特意打扮了一下,準備著給弟接新媳婦。
滿菊說,銅板這回你可說錯了,只要出來打工,哪兒都不輕閑啊,最輕閑的那是坐在自己家的炕頭上。
滿菊說留給你吧大姐,俺在城裡用不上這些東西的。
弟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家裡擠滿了撈忙的人,鄉里鄉親的三姑四嬸子都在院子里忙乎著。天井裡支起了鍋灶,鍋灶上面是布篷,懸著瓦亮的燈泡,把橘黃的光一團團地拋灑進夜色里。
後來滿菊知道了李老闆根本不是她的什麼同鄉,而是李老闆的婆娘的家離滿菊的村子不是很遠。什麼叫沾親帶故呀,什麼叫念鄉情呀,這就體現出來了。
滿菊想自己一下子就成了閑人,真是好笑,但她是知道解僱她的原因的,只好苦笑一下,離開了那家建築工地。
她太需要在城裡有個家了,太需要別人的愛撫和關照了。
繼父沒有趕那掛拴銅鈴的馬車,而是走著回來的,給家裡送回來幾瓶醬油和幾袋咸鹽,還有一大辮子土蒜。
滿菊就跟母親吵了一架,惹得母親數落了她半宿,最終扔給她一句話。母親說菊娃子俺知道你恨娘,不就是沒讓你念書嗎,讓你早早地就退了學忙家務活供你弟念書,可你要知道啊,家裡確實沒錢呢,再說了一個女娃子念那麼多書有啥子用途。
苗殿臣便把她送到了火車站,幫她買好車票,才開著那輛半截子車回去。她想苗殿臣剛買了那輛送貨的車,手頭也不是太寬裕,竟給了她三千塊錢,算是做到了仁至義盡了。說白了自己還不算人家什麼人呢,不就是同居在一起嗎,你想想多年的夫妻還說散就散呢,何況他們還是戲劇性的結識,那種婚戀的基礎又是那麼的不牢固。
滿菊聽了兩個姐姐的勸沒有走,而是住在了二姐的家裡。
滿菊感覺到了母親的手是粗糙而濕熱的,帶著她奔忙了一天的體溫。
儘管母親見了滿菊很是歡喜,但她卻沒有過多地把這種歡喜在言行上表現出來。也許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輩子把整顆心都投入到了兒女身上,卻不說,像平常的做事那個樣子。
聽二姐說,母親為了操辦弟的婚事,都忙了半個多月了。時不常地就把大姐叫回來,拖著病身子給弟做被褥,還一定要雙鋪雙蓋,針角細得不能再細,她眼神看不太清了,就指揮大姐做,直到滿意為止。還帶著二姐腌臘肉,曬魚乾,用家裡存的兩塊銀元,給弟未過門的媳婦打了一對耳環和一隻手鐲。
話說開了,滿菊是生著母親氣的,要不然她也不能十九歲就離開家,到城裡去打工。母親這輩子生了她們四個兒女,三女一男,滿菊排行老三,身上是兩個姐姐,膝下是弟。弟六歲的時候,父親,一個手藝不錯的木匠患病離開了她們。母親硬是拉扯著她們姐弟幾個成了人。可滿菊十九歲時,母親卻經人介紹找了現在的繼父,鎮商店趕車的老闆老曹頭。
一年不遇一回的熱鬧的婚慶場面,就散了。
滿菊還想,等弟媳婦三天回門后,她就走,返回城裡,苗殿臣的買賣需要她幫著打點。
滿菊卻說不吃了,得往城裡趕,俺婆婆病著住了醫院呢。
母親沒有同意,她咳嗽了一陣說,不行,還得菊娃子你去,你畢竟是在城裡待了幾年,昨說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像你大姐,半輩子窩在山旮旯https://read•99csw.com里,連個響屁都沒出去放過。
二姐說,弟也是,他是一時半會兒地拗不過彎來,覺得你給她丟了面子,過去了就好了,到啥時候你還不是他親姐呀?
滿菊的鼻子禁不住酸楚起來,她想,大姐也是老了啊。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家人指望著出人頭地的弟卻是不爭氣的,高中念完了沒考上大學,回家真正地接了父親的班,成了名鄉村遊方的木匠。更讓她驚訝的是,弟走村串巷一年多就搭上了一個女孩,再相處半年多時間則張羅著要結婚了。滿菊知道消息后曾給弟打過一次電話,說年紀還小,別成家那麼早,人家城裡人都快三十歲了還戀愛著呢。她還跟弟說,姐不反對你談朋友,但總得多相處一段時間,這樣才能有空暇時間互相了解對方的不足之處,才能決定這個婚姻是否適合自己。
滿菊口齒伶俐地指著母親讓苗殿臣叫媽,苗殿臣哈著腰大著聲地叫了兩遍。
男人端著酒碗坐到滿菊的身邊說,咋能是瞎說呢,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敢拿腦袋打保票的。妹子你也是來吃喜的吧,啥時候回城裡呀,咱們結伴走吧。
九點多鍾的光景,雇請的嗩吶班子便吹吹打打地將新娘子迎回了家,院子里立時間就熱鬧起來。拜過堂成了親,新人人了洞房之後,婚宴便開始了。第一悠坐得滿滿當當的,滿菊也成了跑堂端盤子的成員,歡快地穿梭于屋裡和院子之間。
滿菊雖然不太願意帶弟去給村裡請喜,但母親卻把這份艱巨而光榮的活派給了她,那裡面是多少有著些許的信任的,怎麼好推辭呢,又怎麼好不去做好呢。
當滿菊接到二姐=三番五次打給她的電話告知弟的婚事時,她跟苗殿臣說,弟要辦喜事,看來她得回去一趟了。苗殿臣說他可以陪她回去,被滿菊拒絕了。滿菊說下次吧,連結婚證還沒扯呢,回去怎麼說呢,還是她一個人回去的好。苗殿臣就給了她三千塊錢,問她夠用不?滿菊說夠了,不就是花個路費嗎,三千已經不少了。她知道苗殿臣曉得她剛剛給家裡寄了一筆錢,而且是數目不小的一筆,當時他還問過她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大事情了,咋一下子就寄了那麼多錢呢?滿菊說小弟娶媳婦。
之後的兩天時間里,滿菊沒有吃一口飯,只是不停地嚼二姐家院子里種的黃瓜,嚼得腮幫子都青了,坐在院子里的樹墩子上梳頭髮,一刻都不停地梳。
滿菊聽后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站起身輕聲地說,別瞎說,小心風大閃了你的舌頭。
銅板還說他要討就討一個像滿菊這樣子的鄉下女孩做老婆,將來生兒子也俊氣。
苗殿臣跟她說,跟我一塊做買賣吧,掙錢咱倆一起花。
那次曹大爺給了她們姐弟幾個每人二百塊錢,臨趕車走時還給母親撂下一個存摺,說是他的全部家底,就交給桂琴你了。曹大爺走後,母親把那個摺子拿給滿菊幫她看上面的數額,竟有六千塊錢,要知道曹大爺在鎮商店給人家趕馬車,每個月只能掙幾百塊錢呀。看出來,曹大爺對母親是真心的,他們真的要在一起過日子了。
母親說這番話時的語氣是堅決而徹底的,她雖然沒有看滿菊的臉,但餘光還是朝著滿菊站著的方向掃過來。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畢業於武警哈爾濱指揮學校,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有詩集《肩上的燈盞》,中短篇小說集《臨界的雪》、《說點抗聯的事》、《染指桃花》、《從北窗看雪》等。短篇小說《河套》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處任職,黑龍江文學院合同製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滿菊躺下后便把手放到了大姐的胸前,撫摸著大姐新線衣的時候,順便伸進去捉住了大姐的一隻乳|房。其實,這都是她們姐妹幾個小時候的遊戲,小時候,滿菊總是在睡覺時摸著大姐的一隻乳,大姐再給她唱一隻曲子哄她睡,而最小的弟則睡在母親的被窩裡。讓滿菊感到驚訝的是,現如今大姐的乳|房已經癟成了一小嘟嚕,皮膚也變得十分的粗糙,跟從前那種光滑和飽滿是截然不同了。
滿菊小聲地跟母親說,都幾年沒回來了,怕是許多家人的臉面都生疏了,還是讓二姐帶小弟去吧。
婚禮的第三天上午,弟帶著新媳婦回門子走後不長時間,一輛紅色的夏利牌小汽車開到了滿菊母親家的院門前,從車上走下來的是苗殿臣和他的姐姐。
滿菊便不再說什麼,跟母親商量自己去城裡找工作的事,母親不同意,但滿菊執意要走,倆人就鬧僵了。最後母親說,菊娃子你怎麼就不懂事理呢,在家幫娘打理家務事,不少你吃不少你穿的,也算是幫你弟一把,等他念完了書再走不行嗎?滿菊說她一天都等不了啦,時間長了非憋瘋不可。滿菊揣著曹大爺給她的那二百塊錢離開家時,母親跟她說了狠話。母親說,你不是自私嗎菊娃子,走了就別回來。
母親說那你現在在城裡做什麼?
在牛村夏天的湯旺河邊上,滿菊正搓洗著手裡的一條舊床單。她任憑一雙白皙的手粘滿了肥皂沫,就像深秋開遍棉田裡的白絮花,漂浮著淡淡的水汽和時隱時現的霧靄。遠處是高聳入雲的大山,被各種雜樹和青石所覆蓋。這隻能是近了看,用眼睛慢慢地適應,遠了看就模糊了,山也模糊水也渾濁,似乎有股子莫名的奇妙。
滿菊去房山頭解手回來時,瞧見弟已鼾聲四起,弟的臉上溢著滿足的笑。她想,弟跟村子里的人一樣啊,他們太容易讓自己滿足了,就像母親似的,平日里吃到一粒糖精都說甜掉了牙。
身後邊苗殿臣的姐姐也跟著叫了聲大娘。
苗殿臣那時候已經跟老婆離婚四五年了,他一直是一個人過著,一個人做著生意,不大不九_九_藏_書小卻也手頭寬裕,認識了滿菊后,便每個星期天的上午給滿菊的出租房打電話,約她來店裡做那件事,每次給她兩張錢,完事後再一起吃頓午飯,雙方都挺滿足。滿菊之所以每次都會應約而至苗毆臣的店裡,她想到的是不光能得到報酬,還能夠不被洗浴中心扣稅金,何況她還有些喜歡這個賣傢具的男人。
在那家建築工地幹活的大半年時間里,滿菊算是快樂的,她不單單認識了管倉庫的銅板,還認識了包工頭李子飛,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竟發生了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二姐說爹活著時可是對你最好,你都好幾年沒回來了,難道就背著不孝的罵名走嗎,你一個人在城裡夠不容易了,你就是做啥不該做的事,咱姐們都能理解呀。
天傍黑的時候,滿菊在二姐的陪同下去了村西大華子家的雜貨店,給苗殿臣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跟家裡人鬧彆扭的事,然後語氣堅決地說,如果你還喜歡我的話,你今晚就坐火車來接我,否則我是沒有臉面回去,沒有臉面走出這個屯子的。我就等你三天,你不來我就死給你看,死給全村的人看。
男人笑著說一下子竟想不起來了,反正是見過你。
站在一邊的二姐和雜貨店的老闆娘看見滿菊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了。
這時候,苗殿臣往大華子雜貨店打來電話,道喜的同時,跟她說了件事。
滿菊小聲地說,幫男朋友賣傢具。
滿菊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她掉著眼淚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轉身往屋外走,卻被大姐和二姐抓了胳膊,硬拽到了房后的二姐家。
母親說完便搶先睡著了,母親睡著后競打起了比弟還響的鼾聲,呼嚕呼嚕的,起伏跌宕著,聽不清是什麼節奏。
在城裡的頭一年,滿菊給人家一家飯店洗盤子碗,每天的工作量大,又忙乎人,一個月只拿四百塊錢,還累得腰疼不止,可她覺得相當滿足。想誰讓自己是窮人家的孩子呢,窮人家的孩子是不怕吃苦的,吃苦算個啥呀,在家乾的活比這還累呢。到年底飯店關了門,老闆攆她回家過春節,滿菊沒有回去,她還想著母親跟她說的話,就去郵局給家裡寄了一千塊錢回去,自己留在空無一人的宿舍里對付著過年。她買了幾斤蘋果和花生,買了二十包方便麵,又買了兩袋速凍餃子,再買了一雙紅色的棉毛襪和三斤毛線,天天吃著方便麵給母親織一件毛衣。她覺得母親還從來沒穿過一件像樣子的毛衣呢。正月初三時,她往村裡打了一個電話,打到了村委會旁邊的大華子雜貨店,求人家喊來了二姐。二姐一接電話就哭了,說三妹你咋就不回來過年呢,媽都急死了,逼著咱去城裡找你呢。媽說她當時說的全都是氣話,你咋就當真呢。
弟扔下錢后也回了新房。
在大華子雜貨店裡吃花生米喝啤酒的一個男人聽滿菊這麼說話,就很認真地打量起她來。看了她幾眼的男人競走近了她說,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呀妹子。
第二天滿菊就跟大姐夫趕著馬車去了鎮上,把一台洗衣機拉回到弟的新房裡。滿菊還給弟媳婦買了一塊小巧而好看的坤表,給大姐夫買了兩條價錢便宜的煙捲,一路上她看見趕馬車的大姐夫不停地卷葉子煙抽,把右手的兩根手指頭都熏黃了。
老闆李子飛則板著面孔說,活不算累吧,哪天換換工種吧,這看攪拌機歷來都是男人做的活。
之後的兩年,滿菊是真回不去了,她在城裡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事情做。
村子掩在大山的暗影中,一彎牙似的月亮趴在沙土地上,像女人摔碎了的小鏡子,發出烏白的光線。
滿菊把煙捲塞給大姐夫時,大姐夫說花這錢幹啥,家裡房檐子底下掛著的煙葉老鼻子啦。
滿菊抱著包裹坐上火車的時候想,她應該知足的。
滿菊沒話說了,在牛村不給誰面子都得給村長面子,你想想自己外出打工的介紹信還是人家給寫的呢。
作者簡介
喜慶的局面立時間就變了味道,很多人由驚詫到觀望,再到搖頭嘆息,繼而蔫不悄地知趣地離去。
滿菊用力握了下母親的手,算是應下了。
在她要睡著時,母親又跟她說了一句話,滿菊隱約聽到母親說,在城裡有沒有找到中意的男人啊,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了,光顧著掙錢哪行啊。
母親又跟她小聲地說,一個人在城裡要照顧好自己,遇事多留個心眼兒。
一直沉默著的弟,這時也轉身回西屋的新房裡,稍頃後手里捏著一沓錢返回來,將錢扔到滿菊身邊的炕沿上說,你走吧,俺就是窮死,就是拉一屁股飢荒都不會再花你的一分錢。
滿菊見過一次繼父,是她要離開家進城打工之前。那個車老闆來家裡吃飯。是個頭髮半白的老人,面相挺慈祥,語言也少。從母親的話里知道老人姓曹,母親吩咐她和來家裡幫著做飯的二姐管老人叫曹大爺。
送完了喜物之後回到家裡,自家院里已經圍滿了不少撈忙來的村民,忙著擺桌子放筷子,忙著切萊蒸糕,置辦酒席。連滿菊都記不得的幾個遠房親戚也都來了,母親一一地把他們介紹給她。
席間,曹大爺從懷裡摸出四個牛皮紙包來,擺到了炕沿上,跟母親說是給四個孩子的見面禮,每人一份,不偏不倚。曹大爺說話時的臉色是帶著那麼一點羞怯的,微紅的臉孔被酒精點染之後,越發的光鮮。大姐沒來,小弟沒在家,倆人的見面禮被母親代替著收了起來。二姐在接過那份見面禮時,激動地管曹大爺喊了聲爹,二姐突然的改口,把滿菊的臉騰地一下就弄紅了。
苗殿臣對她好,兩個人偷偷纏綿了兩年之後,就不讓她在洗浴中心做了,說自己養著她,把她帶回了傢具店。
滿菊剛回來那天,繼父老曹頭回來過一趟。
滿菊在跟苗殿臣過日子的兩年裡,仍舊是沒有回過家九*九*藏*書,只是在節日里有選擇地寄些錢回去。她也沒有把自己有男人的事跟家裡說,每次跟二姐通電話,二姐問起她在城裡的情況,她都隻字不提,只是說自己在飯店裡打工。過春節時,都是苗殿臣帶著她回苗的遼西老家,任憑苗把她介紹給他的父母和親戚,當著那些人的面她臉紅過,卻也含著欣喜。
快言快語的雜貨店老闆娘大華子說,一個村住著還用啥子謝字,不就是跑跑腿的事嗎。
時間像流星似的,有時候一閃即逝。滿菊到城裡的幾年裡,每年都往家裡寄一點錢,過年或者過節,或者弟的生日的時候。在家裡時,她只記得母親每年都給弟過生日,因為弟是母親的掌上明珠,弟是他們老朱家傳宗接代的香火,是死掉的父親走街串巷賣手藝養家糊口換來的接班人。
滿菊半風趣半酸楚的話,把銅板一下子就說樂了。
滿菊是個不善言談的女人,跟她熟識了的人都承認這一點,連苗殿臣都這麼說。
滿菊跟繼父打了招呼,又幫著母親給他盛了飯菜斟了酒。滿菊看到在屋子裡忙碌的二姐跟繼父說話時是管他叫爹的,但自己沒那麼叫,而是叫了一聲曹大爺。滿菊這麼叫時母親沒聽見,繼父也沒覺察出不得勁,只是朝她笑笑就悶頭吃飯了。繼父吃過後就走了,二姐說是回鎮商店打更去了,並說繼父已經不趕馬車了。打跟母親搭了伙之後,繼父只是一星期回來一趟,住一個晚上,或者不住,吃頓飯就走。滿菊說怎麼會這樣呢?二姐說還不是為了那千八百塊的工錢啊。二姐還說繼父每個月回來都給咱媽留五百塊錢,媽也是借了人家的力了。
那時候她認識了第一個男人銅板,也就是那家建築工地管倉庫的一個鄉下來的男人。因為臨時搭就的簡易的倉庫就在攪拌機的旁邊,男人不時地走過來跟滿菊拉話。男人說他叫佟丹,望奎縣七里屯人,這家工地的二包工頭是他舅舅,所以才謀了這份守倉庫的輕閑活。
弟被母親逼著吃了半小碗肉片,母親說吃飽了明天好有精神頭。弟吃完了就睡在了院子里,他在鍋灶旁的馬車廂里鋪了床被子,被子下面是大姐墊好的鬆軟的去年晒乾的麥草。弟是要看鍋灶的,要不然晾在鍋里用細草繩扎了捆的燒肉會擋不住村子里鼻息靈敏的那群狗的。
當時滿菊堅決反對,說弟都十七了,念書念到了高中,你還走哪門子人家,這不是給兒女們丟人現眼嗎?可母親卻說,正因為你們都大了,俺才再走一家,老了老了找個依靠,老伴老伴,到老了沒個伴咋成呢。
滿菊隔著車窗玻璃看見母親那矮小瘦削的身影,正站在板樟子邊上,朝她望著。
從二姐的嘴裏,滿菊知道了繼父的名字叫曹玉河,跟母親一塊念過高小,是臨近曹家窩棚人,倆人年輕時相看過對象,不知什麼原因卻沒成。
再後來,滿菊遇到了更離譜的事,李老闆竟然在一次酒醉后召見了她,帶著她開車去了城西的一家植物園裡。表面上是告訴滿菊他下一步要在植物園的附近開發另一棟樓房,實質上想要她的身子。李老闆也是農民出身,說話直,不拐彎抹角,往車後座上拍出一沓子錢說,咱就想跟你好,你提條件吧,只要不過分咱都會應你的。
苗殿臣說,他娘從老家過來了,是患了病來城裡做手術的,能快就快點趕回來,幫著照看下老人。
滿菊邊感激地點著頭,邊拉著兩個人進到母親的屋裡認親。
滿菊拉著弟的手出了雜貨店的門,心裏想,他怎麼就見過自己呢?
滿菊翻個身子閉上眼睛后,母親卻捉住了她的一隻手。
男人喝醉了,被他的親戚拽出了院子,往家裡走。
那時候,滿菊早已改行不做飯店的服務員了,而是在一家洗浴中心當按摩小姐。拉她下水的是她的一個同鄉,也是小學同學,家早就搬到城裡了,吃飯時碰見她,幾次聊天拉話后,給她指了路。後來,苗殿臣又成了滿菊的客人,是滿菊的秀氣和溫順吸引了苗殿臣,時間久了倆人便有了感情,而最讓苗殿臣滿意的是,這個叫小菊的女孩子真誠,單純,從來都不管他多要一分錢,這一點讓苗殿臣深有感慨。
母親小聲地說,小菊,忙一天了,你沒餓著吧,院子里的鍋里可暖著新烀的肉呢。
男人的話無疑平地里起了一顆炸雷,把院子里吃喜的人都震暈了。母親臉色慘白地站起來,把手裡的筷子拍在桌子上,嘴裏叨咕著什麼話抽身回了屋裡。
滿菊說,你們讓俺走,事情鬧到了這一步,你說俺還能待嗎?
有人說了一嘴,是豆腐坊老孟家城裡來的親戚,喝多了胡嘞嘞呢。
村裡年歲大些的牛祥叔朝著男人怒吼著說,來串門子就好好串你的門子,胡亂嚼哪門子舌頭,還不快滾家裡去。
車駛出十幾里山路后,滿菊的胃已經是刀割一般的難受,她抹掉嘴裏吐出來的白沫跟苗殿臣說,哥俺不行了,謝謝你和姐來接我,還給足了俺面子。俺今生不能給你當媳婦,那就等來生吧。
暗夜中充滿著拉雜的腳步聲和不時的耳語,兩個男人或者三個女人的聲音,有要酒的,有要盤子和盆碗的。旁邊的鍋灶里正炸著菜丸子,另一口鍋里烀著大塊的新宰的豬肉,香氣撲鼻而來。
這個晚上母親和兩個姐姐都把滿菊帶回來的線衣穿上了,穿新衣也捎帶著給弟的婚事帶來喜氣。兩個姐姐也破例沒有跟姐夫回家,陪滿菊,更主要是陪母親睡在了一起。
沒事的時候,銅板就找滿菊拉話,給她送成包的葵花子吃,都是從食雜店裡買來的。兩個人坐在石頭堆上看漸漸高起來的大樓,和在樓上忙活著的那些建築工人,就跟黑螞蟻似的,內心深處都頗有感慨。滿菊想的是那麼多層的房子,什麼時候會有一間屬於自己呢?對於她一個鄉下女孩來說,這個想法就是夢想。而銅板則心直口快地把自己的想法九九藏書說了出來。銅板說他要攢錢,攢下足夠的錢,跟舅舅說請他幫忙,在城裡買下一間房子,討個女人過日子。他是堅決不回鄉下去了,那種種田的日子,他是再也做不來了。
滿菊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從前是,可現在不是了。
滿菊知道弟的脾氣,跟死掉的爹和現在年邁的母親一樣,倔強得很。
坐在院子里仍舊梳著頭的滿菊眼睛里一瞬間就有淚水流了出來,她站起身進屋喝了碗水,然後拿了自己的行李,朝苗殿臣走去。
滿菊見那男人穿得不像鄉下人,頭髮也長了些,就說您是在開玩笑吧,俺怎麼不認識你呀。
男人顯然是喝多了酒,搖晃著端了酒碗走到她面前說,妹子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說咋見了你就覺得面熟呢,你不就是在城裡南美廣場洗浴中心做按摩女的那個小菊嗎?
待第三悠的時候,人才相對少了些。
滿菊已換了在家時穿的衣裳,坐在了母親和那些遠道來的親戚身邊,她發覺自己餓了,從婚禮開始到下晌,她是粒米未進。坐在母親身邊拿起筷子剛吃了口菜,就有人過來敬酒了,竟是那個昨天自己帶弟送喜帖,在大華子家雜貨店碰見的喝啤酒的男人。
苗殿臣大喊著滿菊的名字說,你咋這麼糊塗啊妹子。
其實,滿菊這次回來還有件別的事要辦,那就是要找村委會給她寫一張介紹信,等回城裡跟苗殿臣扯結婚證時好派用場。
滿菊原本是要跟村長說自己寫介紹信的事情,寫了好準備著回去跟苗殿臣扯結婚證時用,見村長不在,也就忍了沒說。
苗殿臣是個賣傢具的,不光賣也自己做,他比滿菊大十二歲,正好是一句。滿菊跟苗殿臣同居住在一起時,滿菊跟苗殿臣說,俺是個實在人,打把身子給你想好跟你過的那天起,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這個想法已經在俺心裏紮下了根。不管你怎麼想,就一條,你可不能拋棄俺,否則俺跟你拚命。
滿菊帶著弟一家一家地走,到村長家時,村長牛德懷沒在家,村長的女人錢婆子接了喜物,說一準了去,德懷說了,不單去還要隨禮份子呢。
夏天的湯旺河水,有著一圈圈的漣漪,也有著它令人無法猜透的心事。
滿菊看到盤著腿坐在炕沿上的母親點了下頭,卻沒說什麼。好半天,母親才嘴唇顫動著對身後的大姐說,來客人了,趕緊拾掇點飯菜吧。
苗殿臣的姐姐也湊近滿菊的身邊,拿手抹了下她嘴角的白沫,用鼻子聞了聞后說,小菊是喝了農藥了,有股子敵敵畏的味道。
可是弟跟母親一樣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脾氣,任憑誰也攔不住他,非結婚不可。
滿菊也就沒有辦法了,拿出自己吃盡千辛萬苦掙來的積蓄中的一部分寄回家裡,給弟辦婚禮用。
滿菊在家裡憋屈了三個月,便離家去了城裡。
母親思忖了一會兒后低著頭說,你回吧,別再回家來,也別再寄錢來。
大姐說,小菊你咋就犯傻勁呢,媽生你氣也不會生多長時間的,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知道她的脾氣?
滿菊到城裡打工的第二年,是在城郊的一家建築工地看攪拌機。
滿菊的眼淚嘩地一下就淌下來了,哽咽著問,媽她咋樣,寄的錢收到沒有?二姐說媽上火了,腦袋疼,初二早上就吃藥片了。家裡用你寄的錢抓了幾頭豬崽。養在了圈裡,你就放心吧。滿菊說工作上忙,人家飯店不關門,所以就回不去,叫媽別惦記。
靠板樟子的一張圓桌上擺了兩盤子殺豬菜和花生米,村長牛德懷和村裡的兩個主事的長輩邊喝酒邊議事,神情莊重,面色紅潤,他們的聲音忽高忽低卻沒有人聽。
滿菊便抱了一大堆要洗的衣服來到了河邊。
銅板是相中了滿菊的身材和長相,他自己念叨著說,還真就沒看見過長這麼標緻的鄉下妹子呢。
滿菊將紙包又塞還給大姐之後,關了車門,說走吧苗哥。
銅板的話說得滿菊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說你瞎叨咕什麼,別總是扯上我啊。銅板說就咱倆認識,又在一塊堆幹活,不拿你打比喻拿誰啊。
母親一連吸了兩根紙卷的旱煙葉后,問滿菊說,你說菊娃子,這一切是真的嗎?
早上母親跟大姐、二姐和滿菊說了,後天的結婚儀式之後,就在院子里擺三悠的席面。她算計好了,每悠三桌,三悠就得百十個人,難得的喜慶呀。一定要八碟八碗,數字吉利了往後的日子才能順當。當時大姐跟母親說,酒席倒是備下了,但要是沒那麼多人咋整呢?滿菊看到母親的臉色突然間就有了層陰影。母親十分不快地說,會有的,全村男女老少說不定都能來,冒頭也說不定呢。母親接著便幫大姐出主意說,要是真的沒那麼多人,每桌就少擺兩隻凳子,自家撈忙的人也坐上去幾個,不就解決了嗎。母親說完臉上又露出了一絲的喜色。
幾張木桌上坐了不少的人,他們端著酒碗說笑著,臉孔上都帶著喜氣。
母親屋裡的火炕上躺了她們三個姐妹和母親,二姐挨著大姐再挨著滿菊,最裡面的是穿著件紅線衣的母親。線衣是新的,是滿菊從城裡給母親帶回來的,她也給大姐、二姐各帶了一件,不過她們的不是紅色,而是水粉色和橘黃色,還帶著苞穀粒那麼大的小碎花。
讓苗殿臣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被他從洗浴中心帶出來的按摩女,竟然是賣傢具的一把好手。滿菊出於父親的熏陶,對家具有著粗淺的認識,無論是加工還是銷售,都很有靈氣,竟幫他把買賣打理得很順手,生意就一點點地紅火起來。
大姐把滿菊拽回屋裡,拿毛巾給她擦臉,弟一副狐疑的眼神看著她,不說話。
苗殿臣一腳急剎車,將車停下,回過身去抱住了已經奄奄一息的滿菊,說你到底怎麼了,快告訴我,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傻事啊?!
滿菊說就是給人家打工唄,賺辛苦錢,現如今的錢是越來越難掙了。
苗殿臣小聲地說,是怕她九*九*藏*書著急,才用那輛半截子車換了朋友的轎車來接她的。
滿菊是上午剛回到家裡的,她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倒汽車,然後再步行六七里的山路方踏進家門,這是她去省城五年的時間里唯一的一次回家探望父母和親人。滿菊記得她離家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夏天,田裡的麥子剛剛結穗。為了這次能讓她回來,母親讓二姐一連氣地給她掛了三遍電話,說弟的婚事你不能不回來。
月牙變肥一指頭時,撈忙的人才散去,村裡的狗吠也漸漸弱下去。
車子發動起來,轟的一聲駛出了村街,把圍觀的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大姐也哭了,拽著她的手說,三妹你是在城裡長過見識的人,咋也得等弟回了門子后才能走啊,明天咱不是說好了,一起去給爹上墳嗎。
滿菊在心裏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怪不得五年前母親的態度那麼堅決呢。
村街上立時間就圍滿了人,都擠進來看熱鬧,看那輛半新不舊的小汽車。
男人的臉漲得豬肝一樣紅,聽了滿菊的話竟結巴起來,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他還是堅持著說,沒錯,我是真的想起來了,你不止一次地給我按過摩,還陪我的一哥們兒睡過呢,不是付了你三百塊錢嗎。
也許世界上再沒有比時間更快的事物了。
那次歷險后沒幾天,二頭便跟她說,去財務結賬吧,工地要收尾了,用不了太多的閑人,沒辦法的事。
母親說完就躺倒在了炕尾的被垛上,別轉過頭去,低聲抽泣起來。
酒桌是擺在院子里的,隔著板樟子是鄰居老范家的菜園子,布架的黃瓜秧上已結了黃燦燦的花,還有纏繞在木樟子上那些牽牛花藍色的筒,滿是撲鼻的香氣。
那一次母親是高興的,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笑容,宰了家裡養的一隻公雞,加寬粉燉了一小鐵鍋,簡直是香氣撲鼻。母親還拿出窖藏的一壇糧食酒。給曹大爺喝,那可是滿菊父親活著的時候節省下來的呢。
滿菊走的時候,銅板把她送出了大門口,一直送到公交車站才回去。銅板跟她說,這事鬧的,本來都跟舅舅說好了,過幾天讓你去工地的食堂,那兒是全工地最輕閑的地方。
滿菊想好了,弟就結這一次婚,又是老朱家唯一的男娃,咋也得把婚禮辦差不多點,母親要的肯定是這樣的臉面。
滿菊身子抖動著拉了苗殿臣的手往屋外走,在眾鄉鄰的目光下走向那輛小汽車,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晶瑩的淚水。
而包工頭李子飛開著小轎車來工地上看施工進度和質量時,發現了在攪拌機旁幹活的滿菊。他就停下車來問她是誰,什麼時候來工地上的。滿菊想反問李子飛是誰,卻被李的司機攔了話頭,給她介紹了李子飛的身份。滿菊就有些誠惶誠恐地說,原來是老闆啊,俺叫滿菊,從蘭西縣牛村來城裡找活做的,半年多前才攬到這份活的。
到村東頭開雜貨店的大華子家時,滿菊撂下喜物說,真得謝謝華嬸子,每次打電話來都勞您駕幫俺找二姐,謝謝啊嬸子。
滿菊想,再有一天就是弟的喜日子了。鄉下不是有句話嗎,老兒子娶媳婦大事完畢。弟的婚禮舉辦完了,也是幫母親了卻了一樁心事,也標志著從今往後,母親的生活將有弟和弟媳婦來照料了。雖說是有繼父,但繼父是十幾天才回家裡一次,說白了母親的生活還是孤單的,苦悶的。
沒幾天,滿菊便被二頭給調了工作,去工地的辦公室里燒開水,還兼著打掃衛生,工資也長了兩百。二頭告訴她說,這一切都是李大老闆關照過的,誰讓你是他同鄉呢。
再再後來,滿菊就去了那家叫南美廣場的洗浴中心。
滿菊嚇得開了車門說想解個手,下去后便鑽進柳毛叢跑走了。
滿菊說興許明天就走,晚上跟母親商量商量。
她是想等明天弟的喜日子,給村長牛德懷敬酒時再提及這件事的。
三個姐妹終於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這期間母親暗地裡是來過兩趟的,想跟她說什麼,終是沒有張開口。
滿菊坐進汽車的後座時,大姐從屋子裡追出來,追到她身邊,把一個紙包塞到她手裡說,是媽給你的,銀戒指是姥姥留下的,錢是媽早就為你備下的,準備讓你買卧鋪車票的。
大華子還問她在城裡過得咋樣,聽說城裡的錢特好掙的。
每次跟這個男人躺在傢具店的卧房裡做那件事時,她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木香,這種香氣打她小的時候就在父親的身上聞到過,那是一種能夠濺濕靈魂的味道,或者能夠喚起她對親情的點點記憶。
又因為男人的名字,工地上的人都叫他的諧音,銅板銅板的,叫著好聽不說,還有趣。他也不生氣,不介意,自己的嘴上還說,銅板就是錢,有錢還不好嗎?其實人的名字就是個外號,叫個啥還不是叫呢。
滿菊把手慢慢地拿出來,側過身子看著大姐,大姐已經睡了,她的臉頰鼻窩處還滲著些許細密的汗珠。
還是記得那個下午的。
起先滿菊仍舊說自己工作著是脫不開身的,不是給弟寄了錢嗎。可母親還是不依不饒,讓二姐繼續給她掛電話,最後竟搬出了村長牛德懷跟她講話。村長牛德懷的口氣倒是平緩,說菊娃子你咋就能不回來呢,你弟結婚是大事,你家裡又只有你在城裡見大世面,壯臉面的事嘛。
滿菊就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盼憤怒從心頭升騰起來,她大聲地喊叫了一下,便隨手把身邊的桌子掀翻了。酒菜湯水、杯盤碗盞稀里嘩啦地落了一地,之後捂著臉號啕大哭起來。
沒有人能拗過母親,出了嫁的大姐回來抹了幾滴眼淚又回了婆家,嫁在本村的二姐也是不言語,弟更是說他不管,磚頭厚的書都成堆了還念不過來呢,哪有閑心管家裡的閑事。
之後,母親就跟滿菊說,明早上就挨家挨戶地去請吃喜的人,帶上包好的糖果、花生和松樹子兒去,由你領著你弟,從村長家開始,順街一家家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