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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浴室

公共浴室

作者:王安憶
星期四的晚上,我們倆走進了少體校,少體校里很安靜,安靜得有些肅穆。我們從來沒有在這個日子來到這裏,我們來到的時候,這裏總是壅塞著小孩子,領衣櫃前人頭攢動,同時喊著自己的號碼,一身身汗臭的球衣和一雙雙腳臭的球鞋從人頭上傳遞過來。而此時,沒有人,燈卻照樣亮著。越過體操房和露台,傳來籃球撞擊籃板的「砰砰」聲,落在沙地上略為喑啞的聲音,還有教練,一個男教練的吆喝口令聲。我們經過冷清的前廳,領衣櫃檯的燈下空著,那專負責收取運動衣的老伯伯不知道去哪裡了,我們直接進了更衣室。儲物箱的門或開或關,看得見那些推拉的手是多麼粗魯沒有耐心,箱內空空如也。代替小孩子的雞屎味的是一股水泥和木頭的涼森氣。我們任意選擇了儲物箱,沒有人和我們爭搶。我的同伴迅速脫了衣服,而我還留著一條短褲和一件襯衣,身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牙齒打著戰。同伴她奔進浴室,旋開了蓮蓬頭,轉眼間,就將熱氣蒸騰,暖意洋洋,出一頭一身的大汗。可是,蓮蓬頭沒有水。她哆嗦著又去旋下一個蓮蓬頭,再下一個蓮蓬頭,都沒有水。她裸著身子,奔來跑去,因為急切,也因為冷。她完全的不像了,不像那個裹在衣服里,與我同出同進的人。心裏不由生出一種嫌惡,還有悔意,今天真不該來的。可是,我忍不住要羡慕她,羡慕她的坦然,不怕羞,這可能就是因為,她沒什麼不可示人的秘密。我有嗎?我好像是有的,因為我不能像她那麼公然敞開。那就是有,又是什麼呢?不知道,我不了解,不了解我的身體。忽然,她歡叫了一聲,有一個蓮蓬頭灑下了細細的水珠。這完全可能是停水之前,儲留在水管里的一截熱水。因為缺乏壓力,流量很小,竟一直那麼灑下來,在半空中便不見了。她站在蓮蓬頭下,招手要我過去。
我的秘密藏在我的衣服裏面。冬季里,層層疊疊的衣服:棉襖、毛線衣——一件粗毛線,一件細毛線,最後是襯衣,裏面藏著不可示人的秘密的身體。我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的身體,總是在晚上,關了燈脫衣服,換衣服,然後哧溜一下鑽進被窩。好像略微拖延一下,我就會忍不住地去窺探它。就是說,它對我其實是有誘惑的,這誘惑令人害怕。好了,現在我鑽進了被窩,厚厚的被窩包裹起了我的機密。我甚至害怕嗅到身體的氣味,這氣味也會泄漏一些秘密的。在黑暗的被窩裡,一個人悄然受著秘密的咬噬,至少是安全了,可是很孤獨。多麼想走到光天化日之下,公開這身體。然而,等第二天來臨,還是一件一件將它裹起來,襯衣,毛衣——細毛線,粗毛線,再是棉襖,將自己穿成一個圓球,身體是圓球裏面細小的芯子,就像沒有了似的,這使人感到輕鬆。我覺得我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就可以態度坦然。
幾年以後,我們成為中學生,下鄉勞動。在農人屋舍的泥地上,我們兩個一對,兩個一對,將各人的被子一條鋪,一條蓋,然後擠在一個被窩裡。我們每晚相擁而睡,就像一https://read•99csw•com對甜蜜的戀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身體的秘密消失了,不是煙消雲散,而是,瓜熟蒂落,離開了我,就像果子離開了樹。
少體校的更衣室卻將現實推到眼前。更衣室壅塞著冬天捂在衣服里,發了酵的體味。小孩子又清潔又不清潔的體味,也是像小雞雛似的,帶著青草味,又帶著雞屎味。皮膚的微屑飛揚在空氣里,看上去就像氤氳似的。小孩子推搡著,這個倒在那個身上,那個壓在這個身上。我也羡慕她們那麼坦然地互相觸碰,因為我不敢,我的身體在變化,我不能夠繼續與小孩子為伍。那些大女生呢,她們看也不會看我一眼。我的處境就是這麼不尷不尬。

這一個時期里,我總是會引起陌生人的注目,我和他們一點兒不相干,可他們卻常常來干涉我,讓我大感驚懼。有一次,我隨母親到布店買布,一個店員老是看我,奇怪的是,他這樣的逼視,並沒有讓母親感到不安,她一心一意挑選著花布。而那店員乾脆就隨我們而來,我不由退縮了。就在這當兒,他說話了,但不是對我,而是對我母親。他說:你要帶你的孩子去驗血,她手上的顏色很像是血小板缺少症。他指著我的手背,手背上是凍瘡留下的疤痕,成片成片,幾乎覆蓋了整個手——手指和手背,使兩隻手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膚色。母親向他解釋說是凍瘡造成的緣故,他驚嘆道:難道有這麼嚴重的凍瘡!他還想再看一眼,以便作出判斷,而我將手藏了起來。最後,他又說了一遍:還是去驗驗血好。又有一次,也是在布店,不過是在另一家,那裡的店員指出的毛病更加聳人聽聞。他指著我兩根鎖骨中間下方的位置,說我有雞胸的癥狀。我不知道這些店員,一律是老年的男性,為什麼都要對我盯住不放?他們都是那種富有生活經驗的自得的表情,想要輔導我媽媽育兒方法。他們幾乎一輩子在這充滿了布屑和布的漿水氣味的店堂里生活,他們最大的本事不過是在對摺的布上齊縫剪一個小口,然後兩手一張,「刷」一聲扯下一段布,折起來,形成一卷,圍上一張牛皮紙,攔腰系一根紙繩,拈著紙繩的手,很花哨地一起一落,將布卷凌空打個旋,扎住了。還有,就是將票據和錢夾在一個鐵夾上,錢夾呢,掛在空中的鐵絲上,然後舉手一送,「嘩」一下,鐵夾捎著票據和錢,滑到賬台上方。這就是他們的全部天地,可他們卻顯得天上地下,無所不知。
浴室里四壁瓷磚,顯得寬敞明亮,事實上呢,也是逼仄的。蓮蓬頭底下,簇擁著精赤著身體的小孩子,水聲夾著尖叫,簡直炸開了鍋。這些小孩子,大多是沒發育的身子,胸前的肋骨就像搓衣板。尤其是體操班的那些,身材更為短小乾瘦,一個個雞雛似的。籃球班的當然身量骨架要大,可是因為這「大」,更來不及長,於是就更顯嶙峋,也像一種禽類,鷺鷥。高年級班的女生,已趨成熟,她們身體勻稱,肌膚豐盈,神情傲慢地穿過小女孩子們,而小九*九*藏*書女孩子也自動讓開一條路,讓她們經過,走入靠里的兩間單人浴室。沒有哪個小孩子會去佔領單間,那是屬於大孩子們的,她們看上去就像兩代人。
有了這一次未完成的洗澡,我再也不動念頭,公共浴室最終成為我不可逾越的禁區。之後不久,因為訓練成績欠佳,我被淘汰出少體校,又回到單純的套中人的生活。有時走過少體校門前,我會驚異在這石頭基座,拉毛牆面,堂而皇之的歐式建築里,其實是藏著一種烘熱騷動的肉感的生活。而我已逃離出來,不必再為自己的身體害臊,又為這害臊折磨。
我想,我還是先爭取在公共食堂吃飯。那潮濕的,油膩的,白天也要開燈的水泥地小屋裡,人疊人地挨在白木桌邊,從搪瓷碗里划飯吃,有著一種雖然不完全|裸|露卻也是肉感的擠簇的快樂,這也是一種集體生活。於是,我向我的同伴之一請教加入夥食團的手續。在我看來,這一個同伴比那一個更不嫌棄我,可能這全是出於某一種錯覺,我覺得她比較對我隨便。偶爾的,她會勾住我的肩膀,這也是因為我們都是大個子,要是在各自的學校里,很少有同齡人能夠到我的肩膀。學校里的生活是嚴謹的,同學之間也比較矜持,我們在一起就是上課下課,接受文明教化。所以,在那裡,我們都是套中人。而在少體校,我們過著一種多少是肉體的生活。我們,無論是體操班還是籃球班,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訓練著肌肉、骨骼、韌帶,提高彈性、力度、控制。我們在這裏,身體從套子里鑽出來。
我穿著衣服走去,就這麼走到蓮蓬頭底下,就在這一刻,蓮蓬頭又止住了洒水。我身上已經灑到幾滴水,衣服半濕。她呢,仰著頭搖一棵樹一樣搖著水管,又搖下來一些水珠,就像一陣梧桐雨。她的頭髮全濕了,貼在頭髮上,顯現出頭顱的輪廓,看上去很像一隻猴子,小猴子。我甚至不敢看她,好像會看去她的秘密,我們都是有秘密的年齡。奇怪的是,她對自己的秘密全無自知。她搖了這一桿水管,再去搖下一桿,每一桿都被她搖下一陣子水珠。正搖得興起,進來幾個大女生,她們喝住了她,讓她住手,說她要把水管搖壞的。她們頭髮濕淋淋,臉上紅撲撲的,透出洗過澡的潔凈暖和的顏色。這說明,少體校里,還另有一個洗澡的地方,也許是教練們專用,而她們也可以跟著享用。
吃食堂不成了,事情還是回到公共浴室,我總得做成一件。這少體校的肉體的生活啊,真的讓人騷動不寧。我的同伴——我還是得靠她,她有一日對我說,和那些小孩子一起實在太吵了,就像鴨棚;然後,她提議,星期四的晚上,只有一個高年級籃球班訓練,我們來洗澡好不好?我發現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從來不在公共浴室洗澡,所以才很自然地向我發出邀請,於是,不管情願不情願,我都只有點頭了。沒承想,洗澡的機會這麼輕易地來臨了。也許,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自然而然,我很快就會突破禁區,從此,敞開我的身體。
遇到這許多古怪的事,讓我對自己更加九_九_藏_書害怕,我一定是什麼地方不對頭了,否則怎麼解釋——人們顯然從我的身上臉上發現了什麼!我下決心要改變自己孤獨的面貌,走出離群索居的處境。雖然我也有同伴,可我的心,依然離群索居。怎麼改變呢?在公共浴室洗一個澡是個辦法。
那時候,我一直渴望在體校的公共浴室里洗個澡。
我渴望融入水珠飛濺中的那一群,成為盛開的肉色花朵中的一瓣,那誇張造作的叫嚷聲里也有我的聲音,肆無忌憚地相互觸碰身體。我的身體在敞開中與大家的接近,接近,直至完全一致,沒什麼不同,那隱秘的變化就此消散,無影無蹤。我將再無負擔,無憂無慮。可是,怎麼才能在公共浴室洗澡,我跨不出這一步。每一次,在更衣室,我只能將衣服脫到襯衫這一層,然後趕緊套上運動衣;或者,脫下運動衣,趕緊套上毛線衣和罩衫。轉眼間,我的身體又成了芯子,密不透風。我沮喪地從擠擠的身體叢里退出去,說實在,那氣味真的很夠戧。如此坦然地混濁,也是天真的。我走出更衣室,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頭腦是清醒的,清醒的不快樂。我願意混入那渾濁的,帶了雞屎味卻並不自知的空氣里,那裡有一種安心和安全。
這是一所區級的少年業餘體校,區內各學校經過挑選與考試的中小學生,課餘時間在這裏進行體育訓煉。這所少年體校有兩個項目:籃球和體操。於是,就有一個體操房,鋪滿墊子,上方垂下吊環,安裝著單杠、雙杠、鞍馬。體操房外,隔了露台,則是操場,立著籃球架,沙地上用白粉畫了線。這幢西式房子看來既不是為體育訓練也不是為學校設計建造,它原先完全可能是一座民宅,後來才改為他用。它的房主是誰?其時又在了哪裡?就不得而知了。所以這麼判斷,是因為體操房的壁飾,穹頂,門窗,四周的迴廊,都顯現出一個豪華客廳的格式,而操場,也像是將原先的花園推平改造。操場邊的耳房,過去一定是擱置園丁的工具,現在作了食堂。巴掌大的地方,只放得下兩張白木方桌,傍晚時候,就擠著放了學的孩子,埋頭從搪瓷盆子往嘴裏划飯,準備參加晚上的訓練。樓梯口的房間,過去大約是衣帽間,現在也是衣帽間,是孩子們更衣的地方。在到頂的儲物箱底下,壅塞著汗氣騰騰的孩子。儲物箱是不夠用的,前班人的衣物還未取出,后班人的衣物便推進去了,放錯或者穿錯的事情經常發生,丟失的事情也會發生,當然,也有多出東西的情形。總之是混亂的。在這逼仄的更衣室裏面,就是浴室。
就連大街上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他們全都是火眼金睛,又好像我已經有了記認,那些秘密的記認,它們躲不過有經驗的眼睛。所以,我既不能與小女孩子為伍,大女生且看不上我,成年人呢,則使我害怕,他們窺得破我的秘密。我只能夠獨自一人,這使我的形貌舉止更加古怪。有一回,我和我少體校的同伴走在馬路上,謝天謝地,我總算,至少在形式上,還有一兩個伴。我想她們只是出於面子關係,不願太給我難堪,才九九藏書邀我一同進出。但這是在表面,內心裡,我與她們相距十萬八千里。這一天,我們一起走在去往少體校的路上,從熱鬧的大馬路彎進一條小馬路。小馬路上依然是熱鬧的,嘈雜的熱鬧,不像大馬路那麼華麗,這裏走著的顯然是居家的住戶,身上攜著柴米油鹽的氣息。我們穿行在他們中間,很快就發現了那個尾隨者,嚴格地說,是我發現,她們木知木覺,兀自走路和說話。我發現了那個尾隨者,他從大馬路上開始,就跟在我們身後,也是老年的男性,在我們那個年齡,老年是指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之間。他矮墩墩的個子,穿一身洗舊的藍制服,手裡提一個也是陳舊的黑色人造革包。這個年紀,無論怎麼看,都是陳舊的。他隨我們從大馬路彎進小馬路,相隔五六步的距離,一點兒不掩飾他的跟蹤。緊接著,我驚恐地發現,他跟的其實只是我們中的一個,那就是我。他眼睛看著的就是我,而且很奇怪地,帶著微笑。我加快腳步,那兩個同伴自然也加快,我們都是少體校的訓練生,有一定運動素質。可是,那跟蹤者也加快,於是,縮短了與我們的距離。他好像要找上門的樣子。我已慌了手腳,幾乎哽咽起來,同伴們終於發現了我的失常。不待她們向我發問,跟蹤者已經走到與我們平齊,臉上的微笑更顯著了。他看著我的臉——他果然是衝著我來的,他說:你這裏長了個什麼?他用手在他自己的腮上比畫了一下。我照了他的手勢觸了一下腮,那裡有一片瓜子仁,是方才吃果仁麵包粘到臉上的。他這才釋然,離開我們走了。同伴們也回過身,繼續走路,彷彿這一幕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可嚇得不輕。我不知道,她們有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情,說不定,也有過,只是她們裝的沒事人的樣子。小孩子就是這樣諱莫如深,為了保護她們的尊嚴。
從更衣室的一扇門可以看見浴室,每一個蓮蓬頭底下擠著一簇人,濕淋淋的像一叢雨中花,寶石花那樣肉質的花,開在熱氣瀰漫之中。我都不敢看她們,怕自己會眼饞地流出眼淚,我多麼想進入她們,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可是,我與她們之間卻有著隔障,那就是,她們還是孩子,而我,漸漸在離開孩子的形貌。目前,這還只有我知道,我緊緊地藏著它。這個秘密雖然被我藏得這麼緊,卻依然慢慢地、卻很用力地掙破出來,以天知道的方式,修改著我的外部。
王安憶,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農村插隊,1972年考入徐州地區文工團,1978年任上海《兒童時代》編輯,1980年入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學習。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69屆畢業生》、《黃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長恨歌》,中短篇小說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華夢》、《王安憶中短篇小說集》、《本次列車終點》《小鮑庄》、《小城之戀》、《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說《民工劉建華》、《世家》、《化妝間》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協主席。
九*九*藏*書而我,處在她們和她們之間。我的身體正起著一些微妙的變化,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是哪些變化,我就是覺得和她們兩邊都不一樣。那些小女孩子們,在我看來是天真的,我已經不天真。大女生呢?她們又怎麼瞧得上我?她們兩邊都是坦然,因為都是無邪,而我卻有邪。變化就在這裏,我總是心懷鬼胎,覺得自己不潔。我非常羡慕她們,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全|裸著身體,她們的身體在四壁瓷磚的襯托,還有頂上日光燈的照耀下,纖毫畢露,沒有一點兒秘密。而我,藏著秘密。
不過,有一回,一個老店員卻給我,還有母親解決了大問題。那是一個中型的百貨店,就在我家的弄堂口,我媽媽帶我去買冬天的棉毛褲。像我這樣比同齡人早抽條兒的孩子,現成的衣褲總歸是不合適的。寬度正好,長度就不夠,長度正好,寬度就套得下兩個我。而棉毛衫褲這類東西,又不可能量身定做。這一回,那內衣櫃檯的店員向我們提出一個很好的建議。他對媽媽說:帶你的孩子去體育用品商店,買男式的運動褲作棉毛褲,男式運動褲的門襟是不開縫的。我媽媽欣然帶我前往弄堂對面的體育用品商店,果然買到了合身的暖和的內褲。可是我卻並不高興,因為老店員的建議暗示我不像是一個女孩子,我只能到男性的衣褲中找尺碼,這讓我心事重重。
再說回到在公共食堂吃飯,我請求這一位同伴帶我入夥食團,她欣然答應。我將向媽媽要來的一塊錢和一斤糧票交給她,她很熟練地一計算,說:買一斤飯票和八角八分菜票。我很納悶,我的一塊錢怎麼轉眼間就成了八角八分。她向我解釋了許久,就算是白飯,不僅要糧票,還要錢,她甚至將柴火錢都算進來了。我的腦子卻只在一點上,就是,為什麼一塊錢只能換成八角八分菜票。最終她的解決辦法是:你再加上一角二分錢,那麼一塊錢就還是一塊錢。我們這些人在少體校里練的,真像人們說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帶著這筆糊塗賬,我們一同來到少體校的食堂,食堂回答我們,因為要求入夥的人太多,新近規定需要有教練的簽名。於是我們又去找教練,教練,一個中年女性,戴近視眼鏡,個頭並不高,看上去不像是個籃球教練,而是一般的教師,只是從粗糙的黑皮膚和乾枯的頭髮,可見出戶外活動的痕迹。她問了我家離少體校的距離,父母是否雙職工,家中有無人燒飯,等等情形,最後的結論是我不夠入夥食團的資格,應該在家裡吃好飯再來訓練。眼看著事情泡了湯,忽然間我的同伴插言道:可是,她今天怎麼辦?她今天還沒吃飯呢!教練說,今天我請你吃!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進食堂,在白木桌的一角坐下。這一頓飯真夠我吃的!秈米飯又干又硬,搪瓷碗的邊是傾斜的,很難把飯划進嘴裏,一旦划進嘴裏,又咽不下去了。我不敢伸筷子搛菜,在我看起來,盤裡的菜少得不可思議,我只能從盤邊上拖幾片菜葉。教練讓我吃盤裡唯一的一隻醬油蛋,我沒敢碰它,她也沒有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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