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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光

紅光

作者:王安憶
作者簡介
給我們路段送信的郵遞員,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他瘦長的身體,花白的頭髮剃成板刷。他的綠色的郵衣袖口上和膝蓋處打著同色的補丁,褲腳管各夾一個木頭衣夾,是為防止車軸磨損褲管。看得出這是個儉省的人,並且家境貧寒。他的年齡和樣子,都與郵遞員不怎麼對路。郵遞員這個職業總有著一種浪漫性,他們攜著天南海北的信呀包裹呀,滿世界飛跑,將自行車騎得溜轉。他們將報紙投籃一樣投進敞開的門和窗,倘若有匯款挂號信需要蓋圖章,便闊聲朗氣地喊著收件人的名字,就好像傳聖旨或者傳福音。他們大多是年輕人,又多少有一點佻,可是這一個,年紀就不符合,態度呢,是審慎的,下力地一腳一腳踩著車,就像一匹載重的老馬。後來,我們班上來了一個留級生,她連留三級,比我們足足年長三歲。和留級生通常情形不同,她氣宇軒昂。可能因為她的年齡,足可以不把我們這些小東西放在眼裡,她多過我們的三歲年齡里已經積攢了見識,完全可能超越學校生活;再可能是因為她有著高大的身量,但奇怪也在這裏,她並沒為她的身量感到不自在,而是表現出強悍的氣勢;這就要涉及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因素,她的性格。如她這樣,學習不佳,連留三級;家庭極度貧困,以至衣衫襤褸,這樣歲數的女孩子都不該穿成這樣破舊,腳指頭永遠頂出鞋子的破綻;她的書包,文具,不知來自於什麼人的周濟,幾乎已成廢品,可她就是很驕傲呢!這可能是從極度的卑微里反彈出來的自尊,但也不排斥那樣的可能,她就是對生活抱有樸素觀念的人,並不以貧窮為恥,也不以學習不好為恥,人生自有大義,這些都算不上什麼。她住在我們這條繁華大街分支出去的幽靜小街上,本來是高尚住宅區,路兩邊多是獨幢的花園洋房,她的家就在其中一幢的一間。這座獨幢小樓已經分割成無數獨立空間,住進無數人家。我去她家玩過,一間向陽的房間,應是從當年的客廳劃分出來,再用板壁隔起。她母親總是卧床,不是生病,就是分娩,床上一堆破被子,地下一串小兒女。這綠草茵茵之上的歐式小樓里,她家的貧窮景象,格外觸目驚心,可他們一家,卻氣定神閑。她的父親在郵局做事,照理她父親的年紀比較合適做內務性的工作,但考慮家庭的困難,還是派給他郵遞的差使,這差使意味著擁有一輛無償使用的自行車,還有一年兩套制服。我以為,我們路段上的老郵遞員,就是她的爸爸。
這個街區里的一些標誌性人物,他們已被我書寫過,以一種變體的方式,被我的文字存檔,存在於另一個空間里了。那是一個以詐傳詐的空間,通常叫做「虛構」。他們換成另一種物質繼續存活。他們,所謂標誌性人物,攜著虛構的前史以及后史,兀自活動起來。他們比較正面地出現在我生活里,印記比較鮮明,而這裏,卻是隱晦的,被那些鮮明的印象遮蔽了。由於我受視角的限制,它們只可能進入我的餘光,在餘光里綽約顯現。可是餘光,就像泛音一樣的東西,有了它,事物才呈現出它毛茸茸的邊緣。每一件事物都不是與周邊其他事物決然隔斷的,而是漸入與漸出,餘光攫取的就是這一段。將要滑出事物的邊緣可是還沒有,和事物的性質已經斷了聯繫,正準備聯結另一件事物的性質,這件事物又恰好是前一件的反面,就是這將脫未脫,將即未即,使我們得到一些些全視的暗示。對於三百六十度的空間來說,我們人類都是半盲。
我很難忘記的是,夏季里,熏蚊子的夜晚。由街道里委,再到各居民小組,挨門挨戶發放驅蚊藥劑。晚飯以後,規定的時間里,關閉門窗,凡吃的喝的,全覆蓋遮蔽,大人小孩走出房間,留下家中負責任的那個,在搪瓷盆里點著藥劑,閃出家門。這樣,所有的人就都來到露天了。弄堂里,大小馬路上,都是人。趿著拖鞋,短衣短褲,手裡搖著蒲扇,腋下夾一個板凳,走到哪坐到哪。缺管教的小孩在人群里穿梭,惹得人怒聲斥罵。除去那些熟悉的臉,比如,喊電話的,修鎖修鞋,慣常在街面上活動的,許多從未謀面的臉也出來了。照理說,是陌生的,可奇就奇在這裏,他們並不那麼陌生,反而是稔熟的,似曾相識。原來,所有的人都出來,在了一起,個性便隱退了。這就是集體的力量,當這所有人集合起來,呈現的便是主流社會的面目。這面目是在彼此的模仿中形成,互相影響,再根據民主集中原則,少數服從多數。成塊成面、體積巨大的存在覆蓋了全體,嵌牆縫的泥灰完全被洗滌,蕩然無存。熏蚊子的夜晚,雖然人們都擁出戶外,可是並不雜蕪和壅塞,反而有一種闊朗,是清明世界。那溝溝坎坎里的污穢,成年的飯米粒兒,蟑螂屎,動物的骨頭殘渣,甚至完整的老鼠的乾癟屍體,你閉著眼睛想吧,過日子遺下什麼糟糠,在看不見的陰濕地里發酵腐爛,衍生出病菌,當然,也化作肥料,又可說是日子的膏腴。熏蚊子的藥劑有一股凜冽的氣味,殺去空氣里所有起膩的微屑。規定的時間過去,人們從大街分流,各回各家,推開房門,一剎那間,沉渣泛起。
後來,我走在街上,街這邊和街對面多是商店的櫥窗,或就是敞開的弄口,也有臨街的住戶,在馬路上晾晒衣物,淘米擇菜。哪裡嵌著一個棺材店呢?而我知道,就有。行色匆匆的人裏面,也一定隱藏著個把去赴棺材店的人,為了裝殮他們的親人。這一個不期然間獲取的知識開闢了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在它光亮的表面底下,簡直像蜂窩似的砌著無數空間,互相隔離著。這就是這城市的立體性質。
王安憶,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農村插隊,1972年考入徐州地區文工團,1978年任上海《兒童時代》編輯,1980年入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學習,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69屆畢業生》、《黃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長恨歌》,中短篇小說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華夢》、《王安憶中短篇小說集》、《本次列車終點》《小鮑庄》、《小城之戀》、《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說《民工劉建華》、《世家》、《化妝間》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協主席。
這真是一個奇異的聯繫,臨街的照相館背後,第二還是第三排樓房的一套公寓里,有一間房間,是照片的洗印間。它終日門窗緊閉。曾經到這女生家去玩,走廊上遇見兩個男人,腰系深色圍裙,搬著膠木箱進出暗房,門隙開一條縫,然後迅速合上,誰也看不見裏面的情景。你很難假設這家照相館的組成結構,它的臨街的櫥窗里的照片,竟然洗印自弄堂深處腹地,那九九藏書華麗裏面,不禁摻上煙火氣味。我說過,許多意想不到的空間,猝然嵌入在不相干的地方。比如草席店的做賬間,比如成衣店的裁縫間,比如,小學校的庫房,甚至,診所的注射室……可是,這都不比照相館的暗房。暗房,帶有著機密性,它就像魔術師那口大箱子,放進去什麼,拿出來偏偏不是什麼,而且無窮無盡,源源不斷:彩旗,鮮花,金魚,白鴿,甚至一個大活人。在前邊,照相館的攝影間里,照相師頭埋在一襲黑布罩下,手裡的橡皮球一捏,四面燈光陡地滅了,這一瞬息就是在暗房顯現。我們同學的家,就與暗房門挨門。我的同學對這神秘性早已熟視無睹,他們和洗印間的員工常打交道,怎麼說,鄰居嘛!他們家的大人都拜託員工管教他們。他們給照相館做模特兒,照相館則將他們的形象陳列于眾,日日笑靨迎人。
我走入的正是那間暗房。是不是潛意識裡一直藏著窺秘的好奇心,將錯就錯?恰恰這一日,暗房沒有上鎖,也許,最當緊的秩序已經完成,員工們便鬆弛了神經。就這樣,我推門而入,迎面是強烈的醋酸味,四下里漆黑,遠處有一團紅光,紅光里有一個男人,背對著門。他一定以為進來的是我的同學,他們的小鄰居,頭也不回地說道:又搗蛋是吧!隨著他話音,紅光向我移近,這才發現,那團紅光並不在遠處,相隔不過三五步距離。我不出聲,心怦怦跳著。他又說:過來看看吧!我遲疑著,迎紅光走去。四周影影幢幢,紅光似乎在擴大,而且增亮,這是因為我適應了周遭的黑暗。來看吧!他又一次邀請道。我走過去,看見他伏身在一個水池上方,用手裡的一柄鑷子翻檢池裡的相紙,使它們避免粘合在一起。他側過臉看我一眼,並沒有認出這是一個陌生的孩子。在紅光裏面,人都變得彼此相像吧,可是,水池子的液體下,卻形象鮮明。大小形狀不一的相紙上,是人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剛出生的嬰兒,張著沒長牙的黑洞洞的嘴。它們層層疊疊,被鑷子推過來推過去,於是,有一些翻到底下,另有一些浮上來,鋪滿了水池。我覺得,這都是我們街上的人臉,住在密密匝匝的格子里的人臉。我從來未見過他們,可是一眼就認出來的;他們與我從不往來,卻只一牆之隔,藏在磚木石頭水泥的屏障之後。他們全在這裏,溶溶紅光之中,栩栩如生,我都聽見了他們的呼吸。這是我們街區里的「魅」。
有一個學期,我們班新來了一個同學,一個留級生。她長一張粗笨的面孔,通常來說,留級生總是不好看的。他們身處學校這個社會的下層,學習落後又往往與家境好壞有些關係,所以他們大多形容粗糙,穿著簡陋,行為乖戾。我說的這一個留級生,低額,短鼻樑,寬顴骨,單瞼的小眼睛,骨骼粗大,身體就很結實。她身穿一件紫紅燈芯絨罩衣,這罩衣說不上是新是舊,顏色算得上鮮艷,可是卻有幾處明顯的蟲蛀的痕迹,使它變成破損的了。她告訴我們,這塊燈芯絨衣料在「當鋪」里放了一些日子,贖回的時候就成了這樣子。這又是個驚天秘密,生活又拓開一個密室:「當鋪」,在我們成長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共和國的青春期,那舊社會的產物早已泯滅在歷史的黑洞里。想不到,卻還殘留在縫隙。它在什麼地方呢?我還是看不出它在哪裡。可我已經比較有經驗,曉得在這水泥磚瓦的內腹,有著意想不到的存在。這名留級生很快就離開了我們班級,是轉學走了,還是繼續留級,抑或是退學。在這短暫的接觸中,她也留下了印象,這印象的主體部分是那件紫紅色、蟲蝕的燈芯絨罩衣,穿在她粗拙的身體上,這身體也將承擔起同樣的被咬噬的命運,她那雙小眼睛里流露出忠厚的馴順的光。
說出來怕人不相信,街道兩邊鋪陳開去,再到另一條街道收住,切齊邊緣的屋頂下,藏著多少意想不到的小空間,它們簡直不合邏輯,都有些荒唐。比如說,在一條弄堂的後排房屋,民居的中間,竟安插著一個派出所,這可是國家機器啊!卻如此不謹慎,毫無防範地處於左鄰右舍之中,那些警察都成了市民的街坊了。其中有一個肥胖的警察,人稱「大塊頭」的,連小孩子都喊他的諢號,他也不發怒,而是饒有興味地一句去一句來對嘴。這個派出所,似乎也沒什麼嚴肅的業務。有一次,收容過一名乞討的女人。在這條位於繁榮商業區的里弄,都沒怎麼見識過外鄉人,尤其是外鄉的窮人。居民們紛而沓之,先是看熱鬧,再接著,不知由誰帶頭,開始回家端吃的送來。轉眼間,女人面前擺滿了吃食:米飯,麵餅,番茄,黃瓜,毛豆,芋艿——正逢中秋。又不知誰帶頭,由送吃改變為送穿:舊衣舊褲,舊鞋舊帽。人們一下子激發起憐憫與施捨的熱情,多少也出於對自己的生活的滿意。比較經常的工作是調解打架吵架的糾紛,鄰裡間,家庭內部,或者是前邊馬路上。相罵和扭扯的當事人走進派出所,後面跟著越聚越多的看客,一併擁進派出所的大門,站滿了院子。人們臉上的表情都很激動,心裏盼望事態更趨劇烈,但即已到了政府一級部門,就絕不會讓惡性|事故發生,所以,無論如何都已是強弩之末了。那朝北,對了后弄的小房間,是派出所囚禁的地方,窗上裝著鐵柵欄,這才有一點專政機關的嚴厲,同時也有了一些兒陰慘的意味,可是很快就被日常生活給溶解了,生活就是有這樣的溽染力。事實上,大多時間它都閑置著,曾經囚過一名小偷,哭泣著蜷在牆角。「大塊頭」揮舞著一根鐵鏈子,大約是自行車上的廢鏈子,我們寧願將它看成一樁刑具。「大塊頭」脫了制服,藍色的汗背心系在制服褲里,腰上系著牛皮帶,顯現出警察的威風。趴在窗外的我們心嗵嗵跳著,又害怕又希望鐵鏈子抽到小偷身上,而小偷也從啜泣轉向號啕。可是鐵鏈子徒然在空中「嘩嘩」地響,就是不抽向他。最後,「大塊頭」收起鐵鏈子,留下小偷一個人,反鎖上囚室的門。哭聲立刻止了,人從牆角出來,四處望望,看見窗戶外的我們,咧開嘴,發出威脅的聲音。這時,我們就看見了他的眼睛,那裡乾乾的,沒有一點眼淚的痕迹,而是發射出一股凶光。他其實還是個孩子,卻顯然變質了,如人們說的,「料」壞了。他身體結實,推平的頭顱是圓大的,咧開的嘴唇里是白森森的牙齒。雖然有鐵柵欄隔著,我們依然感到了危險。當天,他就從這間囚室消失,不知釋放了,還是送往上一級的懲治部門。像偷竊這樣的小罪過,遲早還是要回到社會,回進大街上的人流。人流中,就潛著這些小小的、卑瑣的罪行,雖然我們辨別不出他們,可是他們的臉,影響了總體性的表情。派出所對我們弄堂還是起到蔭庇的作用,它所在的日子里,我們弄堂從未https://read.99csw.com發生過偷盜,唯有的一樁卻是在本弄內部,就在我們家。端午節,我們家的粽子,就像農戶的莊稼,穿成一串,懸在窗戶上,一夜之間,一串成一隻。那一隻粽子,孤零零地掛在繩梢頭,就好像在譏誚我們。應該說,這竊賊挺有幽默感,將一樁惡行變成一個玩笑。我們家的保姆,就提著這一隻粽子,去到派出所報案。案子很快就破了,是隔開幾個門的那幢房子里的男孩子。那幢房子是市裡某個機關的宿舍,這城市的政府機關宿舍也是這麼分散間插在市民堆里。那裡住著山東南下的幹部,應算是這城市的政權階層,可卻過著一種粗糙的生活。這粗糙性一是來自原籍,山東某鄉村的生活方式;二是多子女;三是戰爭的遺痕。他們家就一個蠻荒世界,人們統稱他家孩子為「野蠻小鬼」,他們逃學,留級,欺弱,擾民,大大挑戰了這弄堂的保守主義氣質。事發之後,小孩的父母面對譴責,態度十分平靜,小孩子就像貓,偷嘴算得上什麼?這與品行操守並無干係。派出所和雞毛蒜皮攪在一起,連它自己,都沾染上坊間的習氣了。

我們的小學校,也是分散在街前弄后,與民居夾雜一起。還有大大小小的工場間。這城市的工業,領全國之先進,有多少金牌產品就在逼仄的里巷製造產出。有一度,時興學生義務勞動,我們小組在玩具廠,被領進蜿蜒的弄堂,上了一具閣樓。地板中央,放了一筐塑料鴨子,剛剛從模具中壓出來,還燙手,我們的活兒是將毛出來的邊緣用剪刀修齊。塑料鴨子顏色鮮艷,造型可愛,分開來個別地看,也許是生動的,可合在一起堆尖的一大筐,就覺形象呆板,而且氣味難聞。它們的塑料身軀彈性特別足,任怎麼扭曲,一鬆手立馬回到原狀,這讓它們有了一種類似厚顏無恥的肉感。奇怪的是,這麼韌性的材質又是脆弱的,談不上有多麼鋒利的剪刀沿邊線一夾,多餘的毛邊便落下了,這讓人生出一股痛快勁,含著些施虐的快|感。閣樓上的工人又是有腿疾的男人,但不是小兒麻痹後遺症,而是更陳舊的某種疾病,因他年紀不小了,要長過小兒麻痹高發期的年齡,而且殘疾的性質也不同。他不用拄拐,雙腿卻不能合攏,從胯部分開著,呈騎馬姿勢。他負責運送,將模壓出來的鴨子送上閣樓,再將修齊的送下閣樓。他騎跨的姿勢很不適合上下閣樓狹窄陡峭的木扶梯,可他行動自如,只是看起來有種殘酷。他近乎猥褻地分開的胯,兩側髖骨突出,呈出尖銳的角度,帶動著兩條畸形的腿。這連帶著他的臉也變形了,他的刀條臉中間突起一具長鼻子,地包天的嘴形使他看上去或者像哭或者像笑,目光閃爍,像暗中的螢火。這景象讓人消沉,而我,就此了解了塑料鴨子的來歷。那擺在玩具店櫃檯裏面,胖墩墩,憨乎乎,鮮紅著扁嘴的小鴨子,它們的隱私,只有我知道。
那是一個陰霾很重的冬日,大年初一的早上。那樣的陰霾里,景物卻顯得很清晰,因為沒有光影的明暗對比,人和物是平面的,每一點細節都絲絲入目。那個小女孩兒,來自隔壁弄堂,黃巴巴的沒洗凈似的臉,頭髮也是枯黃而且稀疏的,但眉眼還算清秀。我們的弄堂和他們的弄堂沒什麼往來,他們有時候會侵入到我們的前弄里玩,而我們通常不開前門,進出都走後門,小孩子呢,通常又不被應許走出家門。可是這一時刻,是因為過年,還是別的什麼理由,紀律突然鬆懈,前門開了,我們和他們相遇。這條前弄變得很喧嘩,鬧喳喳的。那小女孩兒背著手,靠在竹籬笆上,籬笆那邊是一所女中,在寒假中,又是過年,女中的操場上沒有一個人。她靠在籬笆上,面前站著一圈人,其中也有我,聽她說話。她在說什麼呢?她在說,昨天夜裡,她的奶奶去世了,所以,今天早上,就是待會兒,她的爸爸將帶她去買棺材。除夕夜,家中有人亡故,照理是不幸的事情,可是她說話的神情,不僅沒有悲戚,反而有一種驕傲,挺炫耀的。而我們,大約受她的影響,甚至生出了羡慕,當然不是羡慕親人亡故,是羡慕她的經驗不同凡響。更令我吃驚不小的是,「棺材」這一件東西,竟然會出現在我們生活的朗朗乾坤里。當我們對她的話抱著懷疑,追根問底的時候,她的父親卻來了。一個男人,穿著黑呢大衣,頭戴黑呢帽,大衣和呢帽顯得陳舊和不潔,面上浮著灰塵還是別的什麼的微屑,可能是被他臉色映襯的。這是一張憔悴的臉,太陽穴,鼻翼兩側,眼瞼底下,就像沾著洗不凈的污跡。這父女倆都像罩著一層灰濛濛的蛛網,這是因為他們經歷了同一個被死亡污染了的夜晚。我想,這男人是哭過了,他聲音喑啞。奇怪的是,即便在這樣的非常時刻,而且極有限的時間里,他依然表現出了個性。他很溫和且有耐心,他從他們弄堂走到我們弄堂,穿過鬧哄哄的小孩子,來到那小女孩子跟前,攙起她的手,領她走出去。小孩子們靜了一下,然後竊語道:他們去棺材店了。
我們班還有一個同學,也過著神秘的生活。她的學習成績正好能夠不留級,一直和我們做同學。在這樣較為長久和穩定的相處中,她的神秘性並沒有減退。小學校的學生,都來自附近的街區,甚至就在同一條街,她居住的弄堂與學校緊鄰,且是一條龐雜的里弄,千家萬戶的樣子。如此密集的環境里,很難談得上隱私權,可事實上,我們一直不了解她的生活。她時常缺課,是不是有規律的隔一段時間?沒有人用心去記錄。有時候,正上課,她母親卻來了,得到老師應許,將她帶走。老師總是應許她的缺課或者早退,雖然看起來很不滿。她的母親,一個中年女人,和她一樣,長著一張白皙的兔子臉,就是說,嘴特別小,將人中擠得尖起來,就好像總是撮起著嘴唇,眉間又總是蹙著。在她母親是愁苦和焦慮,顯現出生活的磨折,在她則成了一種負氣的表情。這種面相同樣出現在她哥哥臉上。她有兩個哥哥,年紀長相都差不多,以至我們分不清誰是誰。他們都是少年甚至青年了,體魄魁梧。這臉相到他們身上就成了凶蠻,因缺乏教化而充滿動物性,這動物性又在市井中染上粗鄙。說不出他們是幹什麼的,讀書或者做事,但見他們橫著肩膀進來出去,很不好惹的樣子。我去過她的家,小小的一間屋,不知怎麼盛得下這一家人,卻收拾得窗明几淨,看得見她的母親的手,勉力生活的手勢。她的一個哥哥側卧在床午覺,雙手夾在蜷起的膝間,睡得很沉,我們幾個在窗下的方桌上做作業、說話,都沒吵著他。可是他的熟睡卻有股佯裝的意思,不知什麼時候,他就會一躍而起,揮向他的妹妹。我們都看見過他劈掌打他妹妹的情景,這一間小屋絕不像看上去那麼寧靜,而是充斥著暴戾的空氣read.99csw•com。她和她的母親就在這裏過活,那麼她的父親呢?她的父親顯然不和他們住在一起,她的缺課,理由就是去看爸爸,而一旦說去看爸爸,老師就無法駁回請假。漸漸地,她開始借口這理由用來逃課,小孩子少計算,不免用過了頭,終於把戲拆穿。老師找來她母親,母親當下與老師約定,以後必是她親口與老師請假,才放人。最後,母親央求老師不要讓她哥哥知道,因哥哥會打她,這絕不是出於正義性或者責任感,只是打人成性。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猜測和傳言她的父親在哪裡,久而久之,衍生出一個說法:她的父親在監獄,因印製假鈔判十年徒刑。十年時間,對於未滿十歲的小孩子來說,漫長得足夠一生,無疑地,他永遠出不來了。就這樣,我們又知道了監獄。我們誰也沒去過監獄,它在我們腦子裡,是與失怙,貧弱,兄弟暴政,母親的辛勞聯繫在一起,它很怪異地轉移到一間寒素卻整潔的小房間,床上躺著成熟男子的肉體,在明亮的午後深睡,窗外是如潮如涌的市聲。
我們的小學校曾經舉行一次社會主義教育活動,在這城市挑選了十處體現歷史進步的場所,比如人民廣場,昔日是跑馬廳,資本主義腐朽生活的代表,如今改造為勞動群眾集會的地方;比如人民公園,殖民時期張貼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比如少年宮,外國冒險家的豪宅,如今成了孩子們的樂園,等等,每一處安排有一名同學,普通話標準且口齒伶俐,介紹這地方的變遷,舊貌換新顏。那是由老師撰寫,事先背誦下來的文章。義正詞嚴,文風磊落。在此堂而皇之的講述下,這些場所脫去了它們表面的建築形態,顯露出內里紀念碑式的宏偉性質,這是正史的氣質,人在跟前變得渺小而且盲目,就像蟻群一樣的生物。我們這群蟻群中的幼蟻,為提防走散,手牽著手,在老師引領下,從一個歷史場所走向另一個歷史場所,那些講述者,領了特殊任務,分外驕傲,扮演著歷史的代言人。他們立得筆直,揚著聲音,將那北方語系的普通話咬得字正腔圓,引來路人的佇步。這些成年的市民,親歷舊政新朝的交替,在他們只是具體日常的人生,驀然變成文詞,概念覆蓋了記憶。這就是我說的主流社會的空間,它們是巨型建構,供重大事件上演,並不是供人的生活,對於生活,它們的比例太誇張了。大理石的材質,羅馬柱,或者工農政權風尚,平行與垂直的線條,都太不得體了。生活的形狀曲折蜿蜒,有著微妙的細部,甚至陰暗面。
有一些面孔從人潮里醒目地穿行過去,就像一些警世恆言,是從普遍性的人世中提綱挈領出來的。比如那個外國人,真正的外國人,不曉得是從哪一段對外史里留下來的。他長著稻草色的頭髮,圓臉頰,翹鼻子,以此看,還是個少年,未脫稚氣,長出鮮明的輪廓。他騎一架自行車,常看見停在某一幢公寓大樓前,與人說話。那也是些少年,應和他差不多年紀。當你恰好從他們旁邊經過,就可聽見他們說的是純熟的滬語,夾帶了街上的切口。其時,你發現,他完全是一個中國人,甚而至於,上海人。他和他的朋友,看起來屬於一些閑人,沒有職業,也談不上有什麼學業,他們往往是街道的主人。每個弄口,大樓底下,電影院門前,都會站幾個。再比如,那個越劇明星,就住在這個街區,可誰能看見她?誰也不能看見她!卻有一日,乘一架三輪車,腳下是一堆碧翠的西瓜。她穿了連衣裙,肩上披著大|波浪,靠在車椅背上,就從我們弄前悠然駛過。有的人根本沒注意,注意的人又都傻了眼,你想的到,這是來自浙江一個叫做嵊縣地方的小姑娘,如今,她拍攝的越劇電影,人們天不亮就起來排隊買票,而且每人限購四張。還比如,那穿了褪色的中山裝,微微駝背,一副毛了鏡片的深度近視眼鏡,你以為是店鋪里做賬的,事實上是公寓里開電梯的工人。又比如,小學校的校工,窄額緊腮,有著狸貓一般警覺的眼神。誰家的女用人,夏天一身淺藍竹布衣褲,頭髮梳得溜光,牽一個日本娃娃頭的小女孩子——這些是經常出沒的面孔,人潮上打著漩渦的幾處,底下是潛流交匯。
在這居住密集,人事繁雜的地方,卻也有著稱得上自然的處所。我們班上有一個女生,資質平平,家境也平平。她穿的花布罩衫打著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她的泛黃的頭髮也梳得很光滑,編成細細的辮子。她平時並不參与到同學間尤其女生間的糾葛紛爭,可卻又不是孤僻的,那只是生性恬淡。她確實是有些特別,這特別在於,她無聲無息,同時留下著印象,這印象也是淡泊的,但始終在著,不容抹煞。她沒有母親,父親是一個小公務員,行政二十四級,只夠做個雜務。能夠獨自照料女兒,女兒底下還有兩個兒子,能給這孩子乾淨的外表和內心的男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有時候會在街上找那些穿幹部服,戴幹部帽,神色謙恭的男人,認作她的父親。有一些人已經被我們概念化了。有一次,她向我們說起,星期天,她爸爸帶他們幾個去到他供職的機關大院里挑馬蘭頭。經她一說,眼前立馬就出現一幅圖畫:她挽著籃子,帶著小弟弟在野地里剜馬蘭頭。這才知道,平常如她,也是有著些許的我們所不體嘗的快樂。
在我們的街上有一個照相館,櫥窗里陳列著大幅肖像照片,以明星為多,另有一些雖然無名,可卻形象可喜,儀態不凡,可稱是人里的龍鳳。他們比實際上放大了的臉龐在黑白的影調里就像活的一般,布紋的相紙材質微妙地受著光,使人臉肌膚格外細膩光滑,眼睛明亮。在這櫥窗里,時不時會有幾幅小孩子的照片,有一幅是兩個女生摟著肩膀,張開嘴放肆地笑。看起來她們像是在自然光下,因為頭髮被風吹起,身後的背景空空蕩蕩,不是室內的人工照明,常有一簇光當頭打過來。她們大約是站在露台上,襯著天空。而且這樣的大笑,只可能在無拘無束的室外環境。還有一幅是兩個男生互做鬼臉。仔細打量,兩個男生其實是一個,運用了分拍合成的技術。這些男生與女生,都是我們的同學,他們所以能夠成為照相館櫥窗里,眾人矚目的角色——照相館的櫥窗,堪稱這條街的夢境,他們的幸運源自於近水樓台之便,這家照相館的暗房,就在他們所住的公寓內。
即便是臨街的敞開的空間,也蘊含著神秘性。在我們弄口西側,零散著一些小店,曾經有一家舊書店,單間門面的店堂里,總著壅塞著小孩子,爭奪著看連環畫。連環畫和其他書籍混雜著,堆放在條案上,本來是出售的,結果引來的是白看的小孩子。他們在書堆里淘著連環畫,一旦淘出一本便不鬆手,一直看到打烊。書店的店主,或者只是店員而已,是個老頭,戴著一頂蹩腳的假髮,就像read.99csw.com一頂不合尺寸的帽子,因他是做舊書的買賣,難免讓人想到那假髮也是從舊貨里淘來。每到午後放學時間,就開始了與小孩子的戰爭。先是阻攔,阻攔不住就驅趕。小孩子就像蝗蟲,越驅趕越多,最終反而是他,被小孩子從條案旁擠開,站在人堆外面跳腳。許多次,他奮力擠進人堆,奪走他們手裡的連環畫,可奪下這一個的,那一個又拾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壞了生意,舊書店很快關門大吉,不復存在了。還有一爿水果店,也是單間門面,布放著當令水果。有一次——唯有一次,進到一種罕見的水果,外形像某種植物的根莖,比如馬鈴薯和紅薯,它的名字果然就叫「涼薯」。最奇異的是它的皮,那土褐色、粗纖維的皮能夠完整地撕下來,露出雪白的瓤。這瓤是清脆的,類似梨,但不如梨的水分多,也不如梨的味甜,嚴格說,它不完全是水果,而是一種糧食。不知道它來自什麼地方和地貌。這城市,尤其是這城中心的街區,沒什麼眼界,對外面的世界即少見識又排斥,從他們的語言稱謂里都可見出,外邊來的人,他們一定稱「外地人」,連外方傳入的蠶豆種,他們都是稱「客豆」的。那「涼薯」帶來了一些兒外面的氣息,可是很快消失了。水果店緊鄰著一爿花店,這小資產階級的人生里的一點風雅,經營者是什麼人呢?是那個下眼瞼,臉頰,下唇都像受到地心吸引力往下垂的女人?是那個梳著分頭,臉色白皙,照理是文雅的,卻帶有江湖氣,像是龍虎萬金油廣告的男人?或者是那胖胖的,無須的,夏日里把汗衫塞進短褲腰,顯出很暄和的肚腹的老頭?再就是嘴角生一顆黑痣,眼神有些毒的瘦女人。這些小本經營者各有一部發家與衰落的歷史,是政治經濟史里的稗史,如今在公有制的漏罅里苟活。最後,終於有一天,這一些小店鋪全部拆除,建起了一個街心花園,本來掩在它們背後的一排石基紅磚水泥卷拱門廊的樓房顯露出巍峨的身影,方才我說的我們的小學校就零散在這排建築裏面。
從我們大街分支出去的又一條狹街上,有一扇窄門,嵌在兩間商店的鋪面之間,門內一架木梯,直通樓上,那往往是樓下店主的家居。店鋪多是碗店,草席棉花店,腌臘店,小百貨店,體現了柴米人生的小康之道。你幾可推演當年創業者的歷程:窺見商機,防缺補漏開出生意,投下多年的積攢,還有女人陪嫁過來的金銀首飾,再縮減衣食,漸漸上了軌道,而這條街亦成鬧市。後來,這些店鋪收為國有,業主脫離干係,成了樓上單純的住戶。這一扇窄門,似乎依歷史沿革,是鋪面門板中的一條,移開來,看得見木扶梯底下的一張飯桌,放著泡飯鍋,一點醬菜,還有兩根油條,算作葷腥。如許寡淡的飯食,養育出的就是透明的膚色,太陽穴和眼瞼下的淡藍筋脈,因為無力而格外柔順的頭髮。你不期然地,看見從這門的狹縫裡,出來一個又一個美女,年齡依次從小姑娘到少女,再到成年女性。一律有著飽滿的前額,挺直的鼻樑,鮮明的唇線,由於削瘦輪廓變得尖銳,線條也有些硬,卻鮮明起來。她們看上去都有一種飄逸的風度,倘要仔細追究,便是虛弱。她們似乎無力直起腰,於是就都含著胸,她們甚至合上嘴的力氣都沒有,所以就微張著嘴,張成一個溫柔的微笑。你很難聽見她們的聲音,她們說起話來就像耳語。她們是影子,美麗的倩影,這就是家族性結核病。有一日早晨我從那條小街經過,遇到她們中較為年長的一個在街上行走。柔軟的黑髮貼了頭皮順過耳後,顯出纖巧的頭顱,一道流利的線條從額經過鼻樑,雙唇,再到下頜,深進頸窩。其時店鋪還未開張,這條嘈雜的小街清寂著,清潔工已經在工作,掃除了街邊的垃圾,她的側影就從空廓的背景上掠過。後來,聽說這家裡第二個女兒病故了,會不會就是她呢?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夠數清她們總共有幾個,又誰排第幾,她們悄然活著然後故去。在這磚木水泥牆的裂隙里,不曉得有多少隱匿的人和事,是這城市「垢」一樣的東西。那街面上,艷陽之下,煌煌閃爍的景物,其實是缺乏生動性的。當然,那是主流社會,是整塊的石頭與磚面,可是,也別忽視了那些嵌牆縫的物質,它們起著粘合的作用,沒有它們,社會就散架了。
我們班上曾經極短暫地停留過一個同學,一個學期都沒有堅持完畢就離開了。這麼倉促的接觸,其實連認識也談不上,可是卻足夠激起鄙視和敵意。她得了一個極富侮辱性的外號,叫做「臭人」,不知緣何而起。她毛髮濃厚,大概是想讓頭髮削薄,就理了男孩子式的短髮,不料想更顯頭髮多而且粗壯。她膚色偏黑黃,肥鼻厚唇,是那種腺體發育旺盛的類型,所謂「臭」是否來自於此呢?也就是通常所說,體味比較大的意思。但小孩子多半沒什麼偏見,他們懂什麼體味大不大的,不過是對某個人起反感了,於是不惜惡毒詆毀。這個女生究竟在哪一點上惹怒了大家,使大家一起對她生厭,不得而知。她沒有交下一個朋友,也就無從知道她內心所想。關於她「臭」的說法在班上悄悄流傳,在這傳言之下,藏著一顆卑劣的心。一個女生能有怎樣的臭呢?這「臭」又究竟是什麼意味?接著,虛枉的流言變得形象化了,就是誇張地躲避她,倘若被她碰著,便尖叫和怒斥。事實上,這已經成為遊戲,虛擬出一種危險,然後自衛反擊。人們沉浸在遊戲中,刺|激得很興奮,就在這興奮情緒中,對那人的惡感又升級了。事情被渲染到一個程度,那就是傳言成事實,她真的是一個「真人」了,她散發出不可容忍的氣味。人們對她的嫌惡變得認真了,連一些比較持重,不熱心起鬨的同學也參与進這鄙視了。我不知道這同學家住哪裡,家中幾口人,父母操什麼營生,一個「臭」字將背景變得晦澀了,似乎真的隱匿著不可示人的秘密。就是這些曖昧的暗示,在小孩子身後投下陰影。我們每一個人,包括攻擊人,嫌惡人的,身後都拖有曖昧的陰影,這是我們的穴居,藏身的一小格空間,只是不自知而已。
街兩邊的磚木水泥格子里,藏著些什麼樣的人?滿街流淌的人,又來自哪一個格子里?他,還有她的臉型,身型,以及表情都是經過那些格子的塑造;那些大小格子呢,又在某種程度上被他們改造。街拐彎角的文具店鉛筆櫃檯里的女人,青白的皮膚,繃緊了額角,鼻尖,頰和腮,似乎沒有餘格來作「笑」了,就顯得很兇。小孩子買鉛筆,忘了拿找頭,多半因為怕她,過一時,哭著由大人押著來問。女人將找頭捏在手裡,問那小孩:你說說清楚,是你不拿,還是我不給?等大人一頭向她賠罪,一頭斥罵小孩糊塗,這才把找頭往櫃面上一推,走開了。當她下了班,將女式挎包帶子收得短短的,挎在背上,身姿就顯得https://read.99csw.com很俏,走在街上的人流中,你會認不出她來,她好像變成另一個人,街面上許許多多年輕抑或不年輕的女人中的一個。街道上的人潮就能夠修改人的面目,修改到大致差不多。一旦退入他或者她自己的那個空間,個性便顯現了。而那個自己的空間且是有縱深度的,就是說在女店員服務的那個地方,自然是要比大街具有個人性,但在那之後,甚至之後的之後,還有著更為私密的空間,不為人們知道。她繃緊的青白皮膚,小而尖銳的額,鼻,頰,腮,嚴厲而淡漠的表情,多半來自那一個更加深邃的空間,那裡有著更多的生活的內情。舉個例子,有一天,我在馬路上和少體校的女教練相遇。
簡直深不可測啊,這些抹光或者拉毛,磚砌或者板壁的牆裡邊,有著擁動的人和生計的暗流。無數種營生,以及這營生養育出來的稱作「人」的生物,就是大街上過往的人潮。一旦匯入露天里的人潮,他們的面目就難以辨認。都是多面人,人群里是一種,私底下又是一種。或者說他們的面目都是那種物質的最小單位,融合力強,匯在一起,形成人潮的總體面目。光天化日下,明朗,坦蕩,嚴正,簡單。可是,難道你看不出來?當光線移動,這裏那裡呈現了陰影,繪畫者稱為影調的,其實,那是戚容,來自於各自的、暗藏的、不自覺的、東一點、西一點的生活的壓榨——類似蝸牛的蝸居,負在背上,走到哪,背到哪。
這條公寓弄堂里住著我們許多小朋友,我們喜歡上這裏來。下午放學以後,有大約兩個小時我們可以互相串門,因為各家的大人還沒有下班回家。我們從這一幢樓躥到那一幢樓,從這一套公寓躥到那一套公寓。這些公寓不全是獨居一戶,有時是兩戶,有時甚至三戶合居,門戶就不那麼嚴謹了。公寓的格式分有三四型,在每一幢房子,每一層樓面的同樣位置,格式是同樣的。倘若走錯一排,或者走錯一幢,再抑或走錯一層,就可能走入完全不同的另一戶人家。不曉得曾經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而我,一個隔壁弄堂的外來者,有一日,就走錯了門。
我們區少年業餘體育學校籃球班的女教練,終日穿一身洗褪顏色的舊球衣,腳上一雙舊球鞋,起皮的嘴唇里咬著哨子,卻不妨礙說話。看不出她的年紀,看她的臉,乾枯暗淡,挺蒼老,看她跑跳騰挪的身姿卻很矯健。她帶球穿刺過來,腿抬得很高,落地很輕柔,透過球衣,可看見髖關節的上下運動,連帶著膝和踝的動作,籃球呢被壓得極低,幾乎貼著地面,就像粘在她指尖上,疾驟地彈跳,到籃下,一躍,球直落網中。她一定是從某個職業球隊里退役,然後從事業餘少年體育教育,繼續著運動場上的生涯。就是這麼一個女教練,職業在她身上刻下了烙印,可是當我在街上遇見她,這些職業的性質迅速退去,退到公共的背景里,同時,一種更為私人的,稱得上隱私的屬性呈在了面前。這條卵石路的小街上有一個米店,這天米店裡來了一批紅薯,於是小街排起了買紅薯的長隊。紅薯,對於稻米為主的江南城市是個稀罕物,也是憑購糧證限量供應,並且過時不候。前來排隊買紅薯的大多是小孩,紅薯多半是作了他們的零嘴,時間又在星期天,於是,拎著竹籃和鉛桶,呼嘯而來。我看見教練時,她已經買到了紅薯,一手提一個鉛桶,一邊扭頭喊著誰的名字,那名字聽來是個乳名,大約是她的小孩。她還是穿著球衣球鞋,但嘴上沒有銜哨子,她其實沒怎麼變,可是那一種稱之為「隱私」的氣息籠罩在她身上,是居家的氣息。應著她的喊聲,有兩個小男孩一左一右共同提一竹籃紅薯從她身邊迅速地過去,不看她也不回答,好像害羞和母親當眾交談。看到孩子和紅薯,她臉上的表情頓時鬆弛下來,迎頭撞上我,欣然喊出我的名字,體育老師多是這樣大咧咧的性格。我一扭頭走了,心裏很為她感到難堪。教練在這條小街的米店買配給的供應,說明她也住這個街區,要不是偶爾相遇,我怕是永遠不知道這一點。這街區不大,可裏面的人,卻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飲食店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疾病患者,都在吃空的碗盤裡,留下一張小紙條,表明要特別消毒。這紙條通常是用粉紅色的薄紙裁成,專放於一個小碟。你就看見這裏那裡,空碗殘留的湯水,半浸了一片粉紅的紙。這就是疾病的花朵,隱藏在這紙片後面的是什麼樣的面容?
和郵遞員的性質有些接近,對面弄口公用電話擔任傳呼的,是一名腿有殘疾的青年。上世紀六十年代,四處可見腿有殘疾的孩子,他們通是致殘於一種疾病,小兒麻痹症,也就是脊髓灰質炎。他們拄著單拐或是雙拐,噔噔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這些拐杖往往出自他們父親的手,不怎麼合標準,可是粗壯結實,經得起磨折。說起來也蹊蹺,這些有腿疾的孩子都格外地好動,調皮搗蛋的人群中總有他們一分子。拄拐並沒有妨礙他們行動,正相反,他們因此有了馭乘,更加神氣,他們操縱他們的拐杖,真是熟練極了,就好像是延伸出來的腿。這樣的殘疾多半會給日後的升學與就業帶來障礙,可是就算他們不殘了腿,也未必就是讀書的料。他們對讀書不怎麼在心,生活里自有比書本上多得多的知識。至於就業,他們本來對職業沒有偏見,這是從開埠時候保留下來的傳統,平等意識之一種。那傳呼電話的青年,不就是個好例子?要說,有腿疾並不適宜做這一行,可人們都以為很自然,並不挑剔,有什麼要緊不過的事情,就算自己跑一趟又如何?他呢,一半出於腿腳不方便,一半是出於懶惰,總是要將傳呼電話單累積到一定數目,再慢吞吞起身。有一些只是傳話,有一些則是等回電,對方一定也是公用電話,不曉得在哪條馬路的弄堂口。但無疑的,也是聚著一班人,修鎖的鎖匠,修鞋的皮匠,剃頭挑子,小裁縫的鋪子,抑或還是一個老虎灶,就有往來打開水的人。這是固定的人和營生,還有流動性的,比如磨剪刀的,補碗的,修棕綳的,爆炒米花,拉絲棉,算命的瞎子,甚至,偶爾的,北路過來的耍猴戲的人。這樣的弄口,特別能體現百業興隆的城市氣象。所以,等回電絕不會無聊的。那跛足的青年,就像折了翅膀的信使,拐來拐去傳送消息。這青年的衣著和臉色都是一種青蒼,好像來自缺乏光照的空間。街兩邊的房屋,在平整的牆面之後,有著多種複雜的結構,交錯鑲嵌無數的夾層,隔牆,加頂,破壁,它們都是建築奇迹,使空間變得可以繁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這形狀各異的格子里,充斥進形態各異的生活,養育出各種生物。這青年來自哪一格呢?他身上臉上洇染的影調是屬於哪一種?你也許會以為是疾病,其實並非如此,這種認識是出於對疾病的概念化理解,有的時候,情形卻是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