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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頌

空巢頌

作者:諶容
「沒跟我爸住一起,我在深圳。我……」張軍嘴裏答著,心裏在琢磨:是趁此機會就把問題直接提出來呢,還是等會兒再說?是把問題說得嚴重點兒呢,還是先別說那麼嚴重?
「他能不能去深圳跟你們住呢?」
清晨,他從夢中醒來。夢的什麼全不記得了,睜開眼,只見張軍和張小倩都站在床前。一雙兒女關切憐憫的眼神,使張仙北突然覺得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溫情的目光。他側身假裝咳嗽,然後仰面躺在枕頭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企圖避開他們的眼睛。
本來張仙玉是誠心誠意想把父母的遺贈與哥哥分享,現在聽張軍的意思,哥哥肯定不會接受這些錢。張仙玉又提出要給老人買幢別墅。張軍一聽就搖頭,說父親根本不存在住房的問題。現在一個人住兩間房都空空蕩蕩的,給他一幢別墅,那是找罪受!這可讓張仙玉犯了難。最後,她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哥哥一生沒離開過大陸,何不用這筆錢讓他去旅遊旅遊呢!比如,先讓他去一趟香港澳門,如果身體可以再去美國,甚至可以在美國住些日子。
張仙北先生本來與外界交往就不多,退休之後更是獨守空房,很少有人來打擾他的清靜。會是誰呢?他疑疑惑惑地走到門邊,剛想問問是誰,話沒出口,突然警覺起來,還是謹慎為好。他跨前一步,彎腰把臉貼在門上,眯起左眼,右眼使勁貼近門鏡:糟啦,眼前一片漆黑!張仙北先生不由得聯想起報紙上那些黑色新聞。特別是昨天報紙上登的,一老漢不慎被殺,就因為沒問清楚而貿然開門,致使持刀歹徒闖入。想到此,張仙北高聲問道:
張仙北只覺得喉嚨一陣哽咽,他想答應卻出不來聲音。這時,張仙玉已經不顧一切地奔跑著上了樓,急劇地喘息著跑到了他的面前,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撲在了哥哥的懷裡。老先生只覺得天旋地轉,他伸出長長的雙臂,一時不知該伸向哪裡似的,緊緊抱住了妹妹的肩,彷彿要抬起那臉看清那人。老人捧著妹妹不再年輕的臉,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撩開她額上的頭髮,看到了那夢中熟悉的傷疤。一時間,他的手輕輕地停留在了傷疤上……
「誰呀?」
他老人家不是怕別的,就怕他們倆又跟他談進養老院的問題。張仙北一貫對養老院成見頗深,而且堅持己見頑固不化。儘管兒子女兒把養老院說成一朵花兒,老先生就認定那是一根狗尾巴草。
緊靠門邊的民警沒有答話,徑直敲起門來。他先是輕輕地敲,後來重重地敲,最後就是用拳頭在砸門了。門裡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位民警回頭看了看眾人,似乎是在徵求意見:砸嗎?
人在無助的時候,總是祈求神佛。那並不是信仰,而是尋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此時,當張仙北躺在病床上,連舉手之力都失去了的時候,剩下的只有無比的悲愴!他祈求有一種來自天國的力量聽他訴說:訴說他那無法與人言說、無力擺脫的絕望;訴說他那必須活下去的煎熬;訴說他那回天乏術的軀體;訴說他那必須面對的孤獨!然而,救命的神在哪裡?沒有什麼力量能解救他靈魂的悲苦,沒有什麼力量能安撫他早已破碎的心。老人只能孤獨地去面對蒼天的不公!
「對,您說得對,這不是防恐怖分子嗎。」
「送花的。」
「唔,唔。」
這類關於空巢的論點,您可以對任何人發表,只千萬別當著張仙北先生的面兒說。要是被他老人家聽見,肯定把您批得啞口無言,出門兒找不著北在哪兒,不信您就試試!
於是,兩三個小夥子輪番抬腿向門上踢去。
張仙玉沉默著,只是兩眼望著前方,不知在想什麼。張軍也不便再挑頭說什麼別的。小車飛快地前行。機場路上車流滾滾,只有車輪擦在地面上刷刷的聲音。
這其中當然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您瞧瞧當年女主人的良苦用心就知道了:她把舊床單因陋就簡地縫了個可釘可鉚的小薄褥子,兩頭緊緊固定在椅架子上。如此一來,既加大了椅子承受重量的力度,又延長了椅子的壽命;坐在上面的人也特舒服,比坐沙發強多了。除此之外,為了擱先生的茶杯和先生的書籍,女主人還成龍配套地在躺椅旁擺放了一個黃色的小茶几,也因此,雖歷經十數年,這把躺椅還能搖搖晃晃地陪伴著它年邁的男主人。說得懸點兒,這其中飽含了人間難得的真情。情義無價,您說它值多少?!
「找過啊,您知道我爸那脾氣,小保姆他不要,說女的不方便。後來我託人從郊區請了個小夥子,人挺老實的。可待了沒一禮拜,我爸就把人辭了。還說,再不準給他找人。」
「七哥,你認為我的智商低嗎?」
三個人都心照不宣,就菜論菜,就湯論湯,誰也不敢提明天一早就要各奔東西的殘酷現實。「相見時難別亦難」這句話,不斷出現在張仙北的腦海中。不過,他立即迫使自己明白:人生在世本來是悲苦多歡樂少,哪怕是虛假的繁榮,強顏的歡笑,也是難得的啊!張仙玉只一個勁兒地往哥哥碟子里夾菜,說的話也很簡單:
三個人又笑了起來。
「美國的賭場可沒有這樣的規矩!張軍,你去過拉斯維加斯吧,那裡的任何一家賭場都不會檢查人家的包!亞洲的賭場太特別了。」
記得這馬路前兩個月才挖過,怎麼又挖呀?肯定是你這老傢伙記錯了,他想。唉,人老了自尊心可以不老;記憶力可是自然發展規律,誰也抗拒不了的啊!張仙北呼哧呼哧地走著,哀嘆自己的記憶力減退了。
「當然記得。一塊棉花糖!」
顯然姑媽是意猶未盡。張軍也想多玩會兒,可是轉眼一看老爸苦著臉,一副活受罪的模樣,心想還是早點撤吧。於是問道:
事實是,他老先生根本沒心思蹓躂,他巴不得一步跨進家門,立刻躺下才好呢。只可惜,他想早點到就能早點到呀,門兒都沒有!誰攔著不讓他回家了?沒人攔著他。那他賴誰呀?賴大馬路!
這回老爺子的親妹妹要來,可把小兄妹倆樂壞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盼著從美國來的姑媽能幫上忙,好好勸勸老爸,趕緊進養老院,大伙兒都省心。張小倩的兒子今年考大學,當媽的肯定是全力以赴離不開兒子。張軍對張小倩拍了胸脯,迎賓的任務他包了。說到做到,一天之內他就做好了全方位的安排,重視的程度超過了接待大客戶。
女兒哪裡知道父親的心,他此舉是為了紀念那年為他生日包餃子的人。不記得是哪一年過生日,大概適逢芹菜降價,妻子買了一大捆,就試著包了餃子。此前他們家從來沒有吃過芹菜餡兒的餃子,待煮熟了端上桌,張仙北吃了一口說「好吃」,妻子說「好吃就多吃點」。於是,從那以後,每年張仙北過生日,都有這芹菜餡兒餃子,都有他說「好吃」,她說「好吃就多吃點」這不變的對答。自從妻子離去,這餃子連同這對答都已灰飛煙滅,只有無形的念想留在了老人的心田。
姑媽對老爸的關懷之情溢於言表,令張軍突然非常感動。平日里跟哥們兒聊天時說什麼「血緣」「DNA」之類,根本沒過過腦子。就在這一瞬間,他彷彿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做血緣之親。血緣是無法求得的,那是上天的恩賜。也就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與姑媽的距離拉近了。俗話說,「姑表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張軍此時有體會了,覺得這話真有點兒意思。
「把門踹開!」一個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幸虧張仙北先生堅持不裝防盜門。當年他對子女講不裝防盜門的理由有兩條:第一,他不怕小偷。這屋裡除了書沒別的,小偷一般是不愛書的。第二,萬一自己出現險情,豈不把救命的菩薩防在了門外。別看張仙北先生就是一個普通人,有時候他還真有點兒先見之明。您想啊,如果此時面對的是結結實實的防盜門,那可就瞎了,且打不開呢!現在這樣多省事,小夥子們幾腳就把木頭門踹開了。
所謂煙酒不分家。張仙玉微微一笑,覺得這個侄子十分熱情懂事。可是剛下飛機的一剎那,她怎麼覺得這年輕人不像張家的人。首先他個子不高,頂多也就一米七五吧,其次他皮膚白而且體形較胖,年紀輕輕的小肚子就挺著。穿著倒是很時髦,身上這件黑色的「阿瑪尼」T恤就很講究。對了,他的個子和皮膚都像七嫂!由七嫂她又回到了她那不會做飯的七哥,她說:
老年人的幸福很簡單:兒女孝順!
「爸,您別下來了,我跟姑媽就上來了。」
「七哥,你的記性太不好了,就是賭天上有幾架飛機嘛。」
其實,張仙北先生還應該算是個明白人。他怎麼能抱怨醫院呢,他反反覆復地就是抱怨自己老不爭氣。一想到如此興師動眾的被人送進醫院,就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丟人丟到姥姥家了!特別是知道兒女都買了飛機票,馬上就要來北京時,他更是十分的懊惱。他一直在猜,是誰通知他們的?醫院?不太可能。因為他已經跟大夫講了,開刀他自己可以簽字。一定是學校方面通知的,大概是怕我死了他們不好交代!這點兒醫學科學常識他們是應該有的,就算我是膽結石需要開刀,也不算大手術,也不至於鬧出人命來,何必鬧得這麼雞犬不寧?!
如今張仙北一進入那黑糊糊的樓道,望著層層的樓梯心裏就發怵。彷彿顯現在眼前的不是樓梯,而是三峽兩岸高山上的險路,等著自己去攀登,真乃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呀!嘆息歸嘆息,他還真想了些辦法,企圖使自己能順利上樓,又能稍減心頭的恐懼,可惜都沒解決問題。不過最近,張仙北先生啟用了新的分層擊破法,似乎略有成效。一層樓梯是十八級,一分為二就是九級。於是,他把九級定為一個戰役,學那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分而戰之,把樓梯們層層斬于足下。然而,待到真往上爬時,他比起老祖宗來可就英雄氣短自愧不如了。首先,他必須伸長胳膊,用手緊緊抓住樓梯的扶手,半個身子幾乎倚在扶手上,完全憑藉臂力,或者說憑藉上身的力氣帶動下身,才能抬腿撐了上去。這時,張仙北就把滿腔的無奈與憤怒發泄到與他無冤無仇的台階上。每上一級,他就在心裏痛罵一句:「死去吧,你!」
「七哥,多吃一點兒!」
病房裡開著一盞小燈,只見老先生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一會兒想兒子剛從北京飛回深圳,又要從深圳飛回北京,飛來飛去的人家生意還做不做?還不是怪你這老頭子折騰人!一會兒又想,外孫要考大學,女兒跑到北京她家裡誰管?影響了外孫的前途誰負責?再親不過隔輩親,外孫可是他老人家的心尖子……
「我七哥身體還好吧?」最初的興奮過去,張仙玉女士回到現實中來。她扭頭問身邊的張軍。
他好比一隻受傷的老鳥,飛回到自己的巢穴了。在那高高的樹梢上,它仰望著天際:燦爛的太陽,和煦的風兒,清涼的雨絲,撫慰著它傷殘的翅膀。它靜靜地伏卧在它的巢穴里,享受著咀嚼著昔日的歡樂,它擁著心中獨自的神聖,純靜如水的心靈在宇宙的上空遨遊。它沒有等待,沒有期盼,沒有呵護,卻擁有上天的垂憐,擁有遠方兒女的心的祝福。對於一隻老鳥,這就夠了!
「姑媽,您抽什麼牌子的?我在北京給您買點兒,美國的煙特貴吧?」
不過,第二把姑媽就贏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怎麼下注怎麼贏。整個檯子的客人都跟著她,她老人家下哪兒大伙兒都下哪兒,簡直把她奉為女神。張仙玉得意至極,她喜滋滋地抽著香煙,喝著侍者彬彬有禮送上的免費咖啡,還不時扭臉調皮地吐出一串串的煙圈兒,小姑娘似的又是拍手又是高叫:「太棒了!太棒了!」面前的籌碼也堆起老高。張軍一邊兒瞧著,想勸姑媽見好就收,可是看姑媽這勁頭,八匹大馬也拉不動。張仙北先生也覺出點兒危險來了,想起《孫子兵法》中的經典「兵貴勝,不貴久」。久賭必輸嘛!不過,他老先生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外行一個,還是作壁上觀為好。
也許妹妹來了,可以跟她回憶回憶小時候上學時的趣事。不知她還記不記得每個禮拜一操場上的朝會,全校的師生一齊背誦總理遺囑。當然,那時說的總理不是周恩來而是孫中山。「余致力於國民革命,凡四十年……」這麼多年過去了,兒時留在記憶里的印記還是抹不掉。為什麼要抹掉它,我就留著,他想。為什麼我不能留住一點童年潔白的歡樂?余致力於教中學歷史,也是凡四十年了啊!也許六妹來了,就應該跟她談談這四十年。不行,境況不同,談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張仙北記起了上次張仙玉回來,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淚眼婆娑的。如今這平平安安的日子她都哭,要告訴她那十年的鬼日子還不把她哭死!好不容易見一面,還是說點高興的,對大家都好。
看他老先生切芹菜就能把人急死。本來這菜長得就比較粗壯,想切成細末兒,必須先用開水焯一下使其變軟,然後把芹菜稈兒一剖為四或一剖為二,再橫過來切成小丁,最後再剁成餃子餡兒所需的碎末兒。可是,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懂這一套程序,拿起刀來橫著就切下去。其後果可以想見:粗壯的芹菜稈子頓時變成了約豆腐乾四分之一大小的方塊兒。這時他就開剁!您想啊,那小方塊兒的生芹菜能在他刀下服帖嗎?每一刀下去,芹菜稈兒就歡蹦亂跳起來。這一蹦躂可就沒準地兒了,有的往桌子上蹦這還算好,有的可就直接蹦地下了。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彎腰九十度費力把它們揀起來,那勞動強度都讓他聯想起上世紀挨斗的情景了。

張仙北早就想走,急忙點了點頭。張仙玉也輸得興趣全無,站起身來說:
什麼叫「天不從人願」?立刻您就能充分懂得它的含義了。牌翻開來,一張三!頓時,炸了鍋似的,嘆息聲怒罵聲一塊兒響了起來,恨只恨那張「三」怎麼不是「十」!「庄」原來是三點,再加一個三點,那可就是六九九藏書點了。六點比四點大:「庄」贏了;「閑」輸了。姑媽的兩個籌碼沒了。
這時,老人才開始端詳起這些花來。只可惜,對於花卉他知之甚少,除了玫瑰,其他黃的白的基本叫不出名字,只覺得滿屋的花香。香是香,往哪兒放啊?張仙北先生不記得自己買過花瓶,更沒有人給他送過花。可是,現在花兒來了,你總得給它找個地兒吧。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外屋,大概十二平米左右吧。迎門正對著是一個兩扇的約一米見方的窗子。儘管是西房,如果碰上大晴天,太陽也能在吃完了午飯之後點點滴滴飄灑而來。這溫暖的陽光對於張仙北頗為珍貴,於是幾十年來這把躺椅就在窗戶下面沒有挪過地方。更何況,如今張仙北先生走出房間的時間愈來愈少,這陽光對他就愈來愈寶貴。
「行啊!」
張仙北先生走進賭場,真好比劉姥姥進大觀園,頭一遭!
諶容,原名諶德容,女,祖籍四川巫山,1936年生於湖北武漢。1957年畢業於北京俄語學院,曾任翻譯、音樂編輯、中學俄語教員。1964年開始文學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萬年青》、《光明與黑暗》,小說集《永遠是春天》、《讚歌》、《真真假假》、《太子村的秘密》、《諶容小說選》、《諶容中篇小說集》、《諶容集》等。《人到中年》、《太子村的秘密》和《懶得離婚》也分別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減去十歲》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人到中年》改編的同名電影曾先後獲金雞獎、文化部優秀影片獎和百花獎。曾任中國國際交流協會理事、北京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姑媽,我看這地方風水不好,咱們換個地兒,您看怎麼樣?」
張仙北先生進裡屋小床上躺下了。他咬著牙跟疼痛作鬥爭,跟自己不爭氣的身體作鬥爭。他企圖轉移疼痛,迫使腦子裡想些古往今來的故事,這也是老先生逗自己玩兒的慣用的伎倆。不過,今天很奇怪,他又想起弱不禁風的林黛玉。想起鳳姐兒諷刺林妹妹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的話,他禁不住心裏笑了:我可不是美人燈兒!我老頭子頂多也就是發黃的舊窗戶紙,倒也是風吹吹就壞了的。又一陣疼痛朝他襲來,他覺得自己真成窗戶紙兒了。
張仙北聽兒子翻來覆去地說了半天,無非是怕自己有顧慮。唉,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呀,輪到兒子來哄老子了。想了想,他就替兒子解圍:
到了這種境地,張仙北先生已是兩眼一抹黑,鬧不清東南西北了。他老人家悻悻地想:把我弄到這種鬼地方,還不是你們說了算,難道我還有自主權?張軍也注意到老爸一直黑著個臉一言不發,剛才的答應也是一副勉勉強強的樣子。他忽然意識到帶老爸進賭場是個錯誤,都怪那哥們兒胡出餿主意。然而,世上沒有後悔的葯,張軍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陪著。他攙著老爸,跟在姑媽後面穿梭于各種賭檯之間。走到欖圓形的「百家樂」檯子跟前時,只見姑媽一步上前佔了靠邊上的兩個位子,轉身拉著老爸坐了下來。
張仙北先生是幸福的:兒女都孝順。
從下午兩點進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反正張仙北先生是筋疲力盡了!他看了一眼手錶:八點!怎麼,晚上八點了?明明是亮堂堂的大白天,怎麼會是晚上?這是怎麼搞的?此時,他老人家才發現,這個偌大的廳里竟然沒有一扇窗戶!這種視覺的錯誤完全是賭場設計的燈光效果造成的。沒窗戶,不透氣,通風的問題怎麼解決呀?張仙北一邊擔心著大廳里缺氧,同時也不得不佩服賭場的高明:讓賭客們樂在其中,渾不知白天黑夜。只要您不走,您就輸定了!
有志者事竟成!甭管怎麼上的吧,反正張仙北上來了,他勝利了,到自己的房門口了。儘管他站在自家房門口猛喘了一陣子,開門時拿鑰匙的手抖抖嗦嗦,不過,門還是被他打開了,而且現在已經安然躺在窗下的躺椅上了。雖然他胸前像揣了個小兔子一蹦一蹦的波瀾起伏不定,黃黑的臉上那唯一有點神採的雙目也緊閉著,看起來有點氣息奄奄,不過總算是驚魂初定,沒事兒了。
張仙北拿起話筒,一個「喂」字還沒出口,張軍已經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他老人家一肚子氣頓時化為烏有。想著即將到來的相見,禁不住興奮起來,感覺到餓了,腦子也清醒了,確定自己是沒有吃飯。
「棉花糖真好吃,一個好大啊,記得吧,七哥?」
七哥?張軍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了。這稱呼的來由十年前父親就對他們講過。張仙北的父輩兄弟五人,每人有兩三個孩子不等。這些孩子按出生的先後順序分男女排行,這就是中國早年間所謂的大排行。因而,雖然親兄妹只有他們兩個,按大排行,張仙北在男孩子里排第七,就成了七哥;張仙玉在女孩子里排第六,可她又比張仙北小,所以就成了六妹。封建社會的規矩就這麼亂,沒法子,老張家也得按規矩來。不管怎麼排吧,他們都是老張家仙字輩的子孫。
站在張仙北老先生的立場,他的觀點是理直氣壯無可挑剔。可是站在他那子女的立場吧,這事兒就得兩說著:他是你爸!「不干擾」就算完啦?老先生一個人在五樓上,房門關得嚴嚴的,萬一出了事,這不孝的罪名你可就挨上了!
往事不堪回首。說到底,張仙北先生還是怕回憶。可憐他對自己實行的「改革開放」政策瞬間就無疾而終。這些年,他堅決拒絕回憶,採取千萬種手段忘卻過去,而且自己覺得受益匪淺。可是今天,回憶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揮之不去,去而復來。他的獨家秘笈也在頑強的回憶面前敗下陣來,無數的回憶接連不斷地在他眼前飛舞,致使他筋疲力盡無處躲藏……划船掉到北海里了,渾身濕透的涼意以及母親的尖叫,還有那睡在被窩裡喝的一碗薑糖水,這一切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發生的!
一頓離別的晚宴就在這輕鬆的話題中結束,他們似乎忘了明天的悲哀。
反正肉爛在鍋里。張仙北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片兒湯放在了八仙桌上。望著這碗不倫不類的「餃子」,他心有不甘,總想自圓其說。於是乎,他搬出了禪。人問禪師:「什麼是佛?」禪師曰:「吃飯穿衣。」張仙北!知道了吧,吃飯穿衣就是佛,就這麼簡單,哪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張仙北自己安慰自己。頓時,他老人家覺得心中舒坦,胃口大開。
「那可不行,我得瞧著,待會兒急救站來了,沒準兒送醫院,人送哪兒去了我都不知道,我怎麼通知呀?」
早晨起來,張仙北先生就覺得不得勁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臉色發青頭髮沉,整個人顯得萎靡不振無精打采。原來,他昨天一夜沒睡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全是陳年舊事:一會兒在防空洞躲飛機;一會兒在鄉下趕集;一會兒在輪船上看風景;一會兒吃冰糖葫蘆;哪兒跟哪兒都不挨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就這麼暈暈乎乎的一個晚上,人能精神得了嗎?
「那總得想個辦法呀!聽說大陸也有很不錯的養老院嘛,能不能住呀?」
單說張仙北自己的事兒吧,也夠不順的:由於他的家庭出身更兼海外關係,自己的長相又不討姑娘們喜歡,當然就遲遲找不著對象成不了家。多虧正月十五那天的批鬥會他暈倒在操場上沒人管,被學校的老鍋爐工救起,因而促成了一段好姻緣。這好心人就是他日後的岳父楊換山。對於自己這天賜的婚姻,張仙北得意地引用老子的話說,就叫做「禍兮,福之所依」。有福之人不用忙!他這話也對,遙想當年,儘管是皮帶揮舞血肉橫飛小死過去,最終醒來,身邊卻來了一位賢內助。敢說不是人家的福氣!妻子楊翠花體貌端莊且不說,難得的是雖不知書卻達理,蒸窩頭納鞋底兒卻樣樣都來得,把個清貧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令左鄰右舍羡慕不已。對於妻子張仙北也頗為讚許:稱之為御用內閣總理大臣,給個黛安娜都不換。說的也是,這麼體貼的妻子上哪兒找去,一把椅子都想得這麼周到。
「這也不是我的錢,是當年你爺爺奶奶留下的,應該給你爸,以前我不敢拿回來怕給他惹麻煩。」
「簽字!」
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對張仙北卻缺乏誘惑。他淡淡地冷眼旁觀,彷彿無動於衷沒有感覺。其實,他老人家內心是很感激這次港澳之行的。沒有這次的港澳之旅,哪來的機會與世上兩個最親的人朝夕共處三天!這才是最大的收穫,也是近年來張仙北先生少有的,可以稱之為快樂的三個日日夜夜!
於是,主治大夫來查房時,立刻決定了明天就給老先生做手術。
希望與煎熬就是等待。此時的張仙北就處在希望與煎熬之中。
開牌了。莊家閑家各自先發兩張牌。張仙玉賭的「閑」,來了一張四,一張十。逢十算零。那麼,「閑」是四點。「庄」來了一張二,一張一,共是三點。就目前的形勢看,姑媽贏的希望很大。但是雙方還需各補一張牌,「閑」家補了一張十。四點沒變。此時,只要「庄」補一張十,那就萬事大吉皆大歡喜。四點當然比三點大,「閑」就贏了。這是一張決定命運的牌!滿台的人下「閑」的是大多數,都盼著是一張十。於是,一幫人齊聲高喊:「公!公!公!」這震耳欲聾的突發的喊聲別說張仙北先生嚇了一跳,連張仙玉女士也莫名其妙。還是張軍彎腰悄聲對姑媽解釋了一番。原來在澳門賭場有個約定俗成的稱呼,凡是十都稱之為「公」。因而才有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呼叫。
張仙北先生幹什麼去了,怎麼還不回家?就算以他緩慢的節奏,買完報紙再買點菜,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呀!他今兒上哪兒蹓躂去了?
張仙北在房間里搜尋,實在找不出東西裝它,捧在手裡也不是事兒啊!只見他倏地轉身進廚房就奔了洗菜池。他一手抱著花,一手擰開了水龍頭,等洗菜盆裝滿了水,他就直接把花兒一股腦兒地放了進去。然後,他顫顫巍巍的雙手端著這盆花進屋放在了八仙桌上。可算是把花兒安置好了,他這才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好。」張仙玉女士也連忙點頭。
當然,與六妹的分別曾使他老淚縱橫;兒子的離去也使他心有不忍。現在張仙北先生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躺在了他的躺椅上。待到獨自靜下來,張仙北清醒地認識到:絕不能縱容自己沉浸在離愁別緒之中,而是應該一如既往地面對現實。他老人家緊閉著雙眼,拒絕看那空空的房間,而且運用獨門秘訣,譏諷自己的多愁善感:你又不是賈寶玉!喜聚不喜散到了病態的地步。賈寶玉要是生在現代,肯定被診斷為心理疾病。難道你也需要心理醫生?人生在世,從來是有聚有散有悲有喜的嘛,哪能好事都讓你一人佔著?想得美!
其實,張仙北先生只不過一俗人,且長得是瘦高無肉雙頰深陷其貌不揚,只有一雙大眼睛略顯晶瑩。如果說他有點專長,那也不過是他懂點兒中國歷史。這倒也順理成章,因為他老人家在中學教了一輩子的中國歷史。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直至於六十二歲退休,掐指算來,也有長達四十年的光陰消磨在那三尺寬的講台之上。年復一年顛來倒去的講呀講,從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他是滾瓜爛熟全在腦子裡,備課只是習慣根本沒有必要。因為職業,也因為愛好,閑來無事捎帶著他還喜歡讀點兒唐詩宋詞,外加《史記》呀,《論語》呀,《莊子》呀,《孫子兵法》什麼的……與眾不同的是,他有本事把古人的偉大思想應用於自己渺小的生活之中,而且沾沾自喜地稱之為學以致用心得多多。
沒等張仙北回答,張仙玉一把緊緊挽住哥哥的手臂,回頭對張軍說:
「你是跟你爸爸住在一起嗎?」
「張軍,你也太小看你爸爸了,這麼一會兒就累了!好不容易來一趟,讓你爸爸多看看嘛!」說著又扭頭笑問張仙北,「是不是,七哥?」

「打死我也不去賭!」
張仙玉女士還在為剛才的檢查不快,她正在拉好包上的拉鏈,低著頭撇著嘴說:
「忘了,是賭什麼事呀?」
「七哥!『百家樂』很容易的。一個庄,一個閑,隨便你猜一個。猜對了你就贏了。」說著她拿出五千塊港幣遞給發牌手換了籌碼。
「你們想過沒有,你爸爸一個人這麼生活,恐怕有問題吧?」過了好一會兒,張仙玉輕輕地嘆了口氣又說。
「沒問題!這片兒都掌握著呢!」大媽肯定地回答著,語氣十分自豪,只差用手拍胸脯了。
姑侄倆意見一致越說越近乎。張軍把父親對養老院的看法盡量詳細地給姑媽講了,知己知彼方能對症下藥嘛!最後他們決定:先由姑媽在北京跟張仙北談談,打消他對養老院的厭惡情緒。然後他們一塊兒去港澳旅遊一趟。讓老人散散心,開闊開闊眼界。
根據他一貫遵循的古訓「凡事預則立」的原則,老先生一大早起來就裡裡外外的忙活。他把桌子擦了,把椅子擦了,把碗也洗了,還鼓足幹勁兒把地也拖了拖。這一陣子體力的消耗,累得他在躺椅上閉目歇了足足半小時。待他緩過勁兒睜開眼,發現椅子上那個棉墊子太破舊,覺得不夠好。於是,他走進裡屋,找了一塊粉紅色泛白的舊枕巾,把舊棉墊子包了起來。看著變得乾淨的椅墊子,他才頗為滿意。他老人家覺得,這椅子給從美國回來的妹妹坐還算可以。
「我爸身體還行。」
趁著張仙北先生好不容易離開了房間,可以參觀參觀他的寒舍了。
「您還自己包呀,超市有速凍的呀?」
「爸,您覺得好點兒嗎?」張小倩的聲音透著那麼不自然,好像感冒了。
儘管張仙北先生找出種種理由說服自己不要亂,他心裏還是亂成一團,那顆心好像不是自己的,管也管不住!突然,覺得樓梯有響動,他急忙快步開門走到樓梯口,往下看,的確有人上樓……可是,腳步聲即刻消失了,是樓下的人家。老先read.99csw.com生幾分失望地回到房間。他坐不下來,只站在方桌旁。忽然他想起應該準備一個喝水的杯子。於是,他找出一個畫有墨竹的白瓷杯子,洗乾淨了放在方桌上的鮮花旁邊,想了想,又放了點兒茶葉在裏面。他仍然坐不下來,就在他那方寸之地上轉悠,全身心地聽著樓梯處的響動。忽然,他又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這次他沒有貿然開門,而是把臉貼在門上聽,沒錯,真的是腳步聲!
「七哥,你這麼明白,你去賭肯定贏!」
不知老人家又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在他那朽木似的老臉上,竟然呈現出些許動人的光輝。他那晶瑩的雙眸從皺褶中掙脫了出來似的,非常明亮地直視著前方。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牆壁,穿越了時間的隧道,無拘無束地漫遊開來。
「快打『120』!」
「我以為,敢進賭場的人必須有良好的心態和高智商。所謂心態,就是你對自己的控制力。我算看明白了,人家賭場那種木牌牌多的是,你能跟他拼嗎?你能贏兩塊兒,高興高興就不錯。像你,六妹,贏了不走,結果必然是輸嘛!特別是輸的時候,一定要把握自己,風向不對就走,把損失降到最低限度,也不至於鬧得傾家蕩產收不了場,這就取決於你的心態!至於智商嘛,就看你能不能審時度勢,臨危不亂,看清力量的對比。明明你處於底谷,非要跟人家拼,這還不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嗎?就算你財大氣粗,你能拼得過人家的木牌牌?」
其實,這回張仙北的自怨自艾完全沒有必要,他的記性好著呢!這馬路就是兩個月前才挖開過的。眼下不知又出了什麼毛病,正在大返工呢。幸虧這事兒他老人家被蒙在鼓裡,否則,就他那暴脾氣壓不住,說不定就上訪市政府,建議給大馬路裝上拉鏈兒。老先生血壓又高,心律也不太齊,這種煩心事還是少知道的好,讓他自己慢慢往家走吧,反正有到的時候。
說時遲,那時快,張仙玉根本不等她那七哥的回答,拉著他就朝二十一點的區域奔。找檯子坐下之後換了籌碼又開始玩兒。不過,這裏的風水似乎也不利於張仙玉,她又輸了。之後,她又拉著她七哥玩兒了「五張牌」,「猜大小」,「輪盤賭」什麼的,反正都是輸多贏少。後來,她又非要她七哥親自玩兒一下老虎機。張仙北先生在他六妹的逼迫之下,勉為其難地按了幾下按鈕,直到把錢都喂進了「老虎」的嘴裏為止。
「爸,你說什麼呢,您過生日我就想來的。」張小倩急急地打斷了老人的話,「就因為您那外孫準備高考太緊張了……」
「記得我們打賭輸什麼嗎?」
「小手術,沒什麼,其實你們都不該來的……」
張軍含笑扭臉趕忙答了一句話。陽光照射下,老太太臉上鬆弛的皮膚;眼角堆起的皺紋;鼻翼下的兩道溝紋,剎那間,活像電影里的快鏡頭閃入了張軍的眼中。張軍不由得想:她老人家遠看還行,近看也不顯年輕啊!
「感覺嘛,七哥,賭嘛,沒有為什麼,運氣,全靠運氣!」
「我就是張仙北。」
三天的港澳之行,雖有難得的團聚之樂,也有太多的陌生紛至沓來,令他身心疲憊,好似經歷了一次煉獄。又來了一陣疼痛,這一次他斷定是在腹部。於是他想,可能是吃壞了,餓兩頓就好了,正好不用下樓買菜,何況張軍還買了一箱子方便麵。凈餓是《紅樓夢》里賈府的秘方。怎麼回事,為什麼疼痛中想起的都是那紅樓一夢?賈寶玉病後喝的那碗酸筍雞皮湯,又忽忽悠悠地出現在張仙北的幻覺之中,那湯一定是很好喝的。這時間,一陣更為強烈的疼痛遍及全身。他不再想酸筍雞皮湯了,噁心!
這時,他們仨人並排走在寬闊的金色的大理石甬道上。張軍在左邊,張仙玉在右邊,張仙北居中。他老人家的兩條胳膊分別由兒子和妹妹挽著,活像身旁站著倆保鏢。甬道兩旁是頂天立地的大玻璃,亮晶晶的透出一家一家的商店,商店裡走動著的全是魔鬼身材的售貨小姐。仨人在人流中慢慢地前行,張軍一邊保護著老爸,一邊探著身子隔著老爸對姑媽作介紹。他笑嘻嘻地說這兩邊全是世界頂級名牌商店:「阿瑪尼」,「倩碧」,「LV」,「切瑞蒂1881」,全著呢,問姑媽要不要進去逛逛。他那如數家珍的勁頭就像這些店是他開的。張仙北也扭臉看了一眼張仙玉。他驚奇地發現妹妹兩眼直放光,春風滿面地興奮得不得了。看見妹妹高興,張仙北跟賭場的勢不兩立多少有點兒減緩。只要六妹高興,就算不虛此行。
張軍的電話真來了。人家根本沒提養老院,只是報告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張仙北先生的胞妹張仙玉要從美國回來探親,已經上飛機了。
說實話,張仙北先生被花也折騰累了,對花的新鮮勁兒也沒了,只想找個地兒歇歇,此刻呀,那把躺椅當然是他的最愛。您瞧,他又躺下了。別看他人閉眼躺著,腦子裡可沒閑著。知子莫若父,他預見到那小子不可能光送花,肯定還要來電話,也許就沒安好心,又要跟我談養老院的問題。談吧,你有千言萬語,我有一定之規,反正說出大天來我也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對於兒子女兒的電話,張仙北是又盼著又害怕。
鈴聲就是召喚,只見張仙北先生快步走了進來,伸手抓起話筒。
「沒有。她們一家子三口住在成都。」張軍急急忙忙把情況交代清,生怕再被打斷。
說得大家都笑了。
每當老人躺在這椅子上,總能感到一股隱隱約約的暖意。然而,繼暖意之後,總會有一股莫名的傷感襲來:物在……不過此時,張仙北先生一定運用秘訣,揮起那把「斬斷記憶」的寶劍朝自己的頭上砍去。人不與命爭!沒法子,張仙北時不時地得給自己來點兒封建迷信,愛誰誰!他壓根兒不敢與時俱進地去奢望「快樂每一天」什麼的,他的標準極低:活著就是勝利!
一群人衝到了五樓張仙北先生的房門口。大媽也氣喘吁吁地趕到。她伸手指著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確定無誤他才打開門,貓似的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向樓梯口,怕又是別人上樓。他不願意上樓的人看見他的身影,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兒子說話的聲音。來了,真的來了,這回是他們來了!張仙北先生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他趕忙提醒自己鎮靜,鎮靜!可是,一條腿卻不由自主地往樓下邁,下了兩層,他站住了,這時他聽到了兒子在高聲喊:
「姑媽,這賭場是你們美國人開的,夠水準吧?」
「哪兒送來的?」
待到夕陽西下,張軍忐忑不安地進屋時,他驚奇地發現:老爸與姑媽竟然是笑容滿面!
「好,好……」張仙北先生連忙點頭。
「唔……」
鬧騰了一上午,張仙北先生覺得真有點餓了,剛要去廚房找點吃的,想起案板上那堆未了的芹菜,頭疼。這會兒吧,他老先生不琢磨怎麼去收拾殘局,倒想起了八竿子打不著的《孫子兵法》:「知不足,將兵,自侍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智謀不足的人領兵打仗,那是自負。孫子令張仙北恍然大悟:自己這包餃子之舉就是自負,自不量力,自以為是,自討苦吃,豈有不敗之理?!
然而,今天遇到點麻煩,因為他買的是芹菜。如今這芹菜也不知怎麼變的種,長得像掃帚,裝進包里怎麼著也有大半截露在外邊,的確有礙觀瞻。不過,此時他老人家顧不得這許多,只想著千萬別累倒在大街之上,成為京城名記們的筆中餐:「一空巢老人橫屍街頭」,那可就太不值了!於是,他運用起自己的獨門秘訣:心中高唱紅色娘子軍軍歌,當然是篡改了歌詞的:「向前進,向前進!老張的責任重,老漢無冤伸!」

「六妹,你本來就是個傻丫頭!家裡都這麼叫你,忘了?」
他打開冰箱拿了一片麵包。
在強烈的求生慾望的驅使下,張仙北先生爆發出了最後的能量,竟然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到外屋拿起了電話。此時的他,其實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了。只是一種要活下去的本能支撐著老人,使他模模糊糊地按下了電話號碼。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按下的三個鍵是:「110」。
張老先生敢於如此大言不慚,自然有他的獨門秘訣。否則,借他個膽兒,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套用歌頌「社會主義好」的調子高唱:空巢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以躺椅為中心,右邊的北牆豎立著一個大書櫃。這書櫃是他女兒張小倩參加工作之後送他的禮物,也是這屋裡最時尚的一件傢具。張仙北先生家雖然生活拮据,然身為教師書籍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加上他老人家嗜書如命,一生省吃儉用買回家的書也不少。當年這家人口齊全住房擁擠的時候,要放下這些書必須向高空拓展。於是,外屋的南牆和裡屋的北牆之上都釘上了長長的擱板,書全放在上面,可謂束之高閣。每當他要取下某本書時,他必須踩在外屋兒子的小床或者裡屋自己的大床上。直到人去房空才有空間放下這個大書櫃,這倒也解決了張仙北先生的取書之苦。書櫃緊挨裡屋的小門,北牆就佔滿了。
姑媽提出的想法深得張軍的贊同。他也早想請老人出去逛逛,港澳通行證早就辦好了的,無奈老人死活不去。這次由他老妹妹出面,估計老爺子不好拒絕。更何況,他也看出來了,這位姑媽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老爸身上花點兒錢,不讓她花都不行。這老兄妹倆的脾氣都一樣,想幹什麼幹什麼,誰也攔不住。
此時,張仙北在狹小的廚房裡切芹菜,一邊尖著耳朵聽著屋裡的電話。其實,他用不著這麼分心,雖然他腿腳不算利索,耳朵倒挺好使,一點兒響動都能聽見,何況他家的電話鈴聲被張軍調到了最高度,樓道里都能聽見。他還是應該一心一意地對付案板上的芹菜才是。
「我當然看得清清楚楚,像你呀,死活賴著不走,那就是引頸自戕,找死嘛!」
她這麼輕描淡寫地說著,聽得背後站著的張軍直瞪眼。好傢夥,就這麼隨便猜呀,這可是錢!他想起幾天前陪北京的哥們兒來,輸了好幾十萬的不幸事件,不禁在一旁提心弔膽起來。說實話,他倒不是怕老太太輸錢,他是怕老太太輸了錢不高興。張軍本想提醒姑媽下注前應該看看路,可是又怕自己說得太專業引起老爺子的懷疑,懷疑自己沒事兒就來澳門。還是乖乖站一邊兒看吧。
「誰給他做飯啊?我這七哥不懂得做飯的呀!」
「我還是先等會兒吧!」
水有源樹有根,看看張仙北先生的生活軌跡,就不難理解他此刻的難受勁兒了。他老人家工作時是從家裡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家裡;退休后是從家裡到菜市場,再從菜市場到家裡,一輩子就是這麼循規蹈矩墨守成規地走了過來。此外,家訓在他心中至今還是神聖的:嚴禁子孫賭博。也因此,他死認為賭場就是個烏煙瘴氣的下流場所,正經人絕不去那種地方。
「為什麼不下庄那邊呢?」張仙北實在憋不住問了一句。他覺得這玩意兒也沒有什麼深奧的道理,非此即彼,這張仙玉怎麼就斷定是「閑」呢?
「是啊。」
「走,玩玩二十一點去!」

張軍走出房門,有一種逃離火災現場的感覺。他感到胸口憋得慌,一到院子里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趕緊鑽進小車,點上煙,又把司機座位往後推了推,一閉眼就躺下了。他打算先在車裡躲會兒,再給烤鴨店打個電話訂座。張軍心想,嗨,這也就是蒙老頭兒,再火的店也用不著本人親自去訂。騰點兒時間讓他們倆聊聊養老院什麼的,也挺好。我這也算是善意的謊言吧。
他們到娛樂廳門口了。這裏也不叫賭場,稱之為娛樂廳。那意思可能是:請吧,請君入內娛樂娛樂。不過,進去之前必須在入口處打開你的包,由人家娛樂廳的保安檢查。人家這兒管得還挺嚴,與上飛機時的安檢相似。這可讓張仙玉女士極為不滿,這位老小姐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場可沒受過這侵犯。儘管不情願,她還是拉開了為這次出行買的「LV」新款手提包。張軍見姑媽很不樂意的樣子,立刻討好地說:
「七哥,你是旁觀者清嘛!」張仙玉見七哥好不容易打開了話匣子,也在一旁敲邊鼓。
「爸,您沒什麼大病,片子醫生看了,就是膽結石。」張軍說起話來輕言細語的,完全沒有平常那一副北京侃爺的瀟洒勁兒了。「石頭都滿了,醫生說了,不算大手術,打三個洞就行了,不怎麼疼,好多人都把膽拿了……」
「哎喲!這是怎麼啦!老頭兒怎麼了,沒出人命吧!」大媽見一位民警正蹲在老人身旁,用手探測他的鼻息,又急切切地問,「快瞧瞧,還有氣兒嗎?!」

「張仙北,是你嗎?」
「啊,想起來了,你說兩架,我說好多,排成隊的。」
這就是兩位老人在房間里的對話:
衚衕口的馬路被挖開了。大街上塵土飛揚亂七八糟,兩邊的鐵欄杆巍然聳立曉諭市民:不得越雷池一步。張仙北去超市時,就多走了半站路到十字路口過的馬路。那時,他老人家才從家裡出來還算精神抖擻,多走這點兒路不含糊;買完菜回來可就不一樣了,兩條腿好像是借來的,你想抬它們根本不聽指揮!一想到回家還必須繞道而行,他老人家就從心底里覺得累。可是,你不繞怎麼辦,除非你飛過去,認倒霉吧你!
「啊!是芹菜餡兒的吧?爸!」
別看剛才在機場又說又笑又擁抱什麼的,張軍差點兒沒認出這位姑媽。如果不是早有準備舉著牌子,姑媽又直奔到他眼面前了,他還真可能接不著。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張軍覺得,這老太太在國外待久了就是跟中國老太太不一樣。瞧人家,還敢穿一身玫瑰紅,帶一對大白珍珠耳環,推著行李車走得還特快,一點也不像上年九_九_藏_書紀的人。對這位姑媽張軍真沒什麼印象,也就十年前見過一面。只知道她在美國西部的一個什麼大學圖書館工作,好像沒結過婚,可能手裡有點錢。
「七哥,到時候咱們一定要去賭場看看!」
「不愛吃速凍的……」
「這次我回來,準備給你父親一筆錢……」
果然樂極生悲,形勢急轉直下,張仙玉女士的運氣不翼而飛!她下閑,庄贏;她下庄,閑贏,總是背道而馳!她也是暴脾氣,越輸火越大,越火注越大,由一百至二百,二百至四百,眼看面前的籌碼已經寥寥無幾。張軍心裏那個急呀,比自己輸了錢還著急。張仙北在一旁倒是一言不發,只是心裏反覆一句話:賭博害死人哪!正在這時,張軍見姑媽又拉開那精美的小手提包準備換籌碼,忙笑著勸:
突然,他靈光一閃,芹菜餡兒餃子無非是三樣東西組成,芹菜,肉餡兒,餃子皮。這三樣東西都買回來了,一塊兒往鍋里一煮,跟餃子不是一樣嗎,何必拘泥於形式!主意已定,張仙北先生鼓足幹勁再進廚房,為自己煮了一碗芹菜肉末面片兒湯。
這一聲喊他才明白過來,原來從早晨起來他心裏等待的就是這一聲喊。
一群小夥子踹門時挺勇敢,踹開了門一看,一個個都傻眼了,沒人說話了,房間里的景象把民警們鎮住了:只見老人側身蜷曲著卧在書櫃旁。書柜上電話的聽筒連著電線掉了下來。不過,民警們只愣了一剎那,就衝進了房間。大媽擠在人背後,伸著腦袋尖叫:
就在這隻聽碗筷響,不聞人語聲時,姑侄倆都沒有料到,吃著吃著張仙北突然大談起賭經來。只見他揮舞著筷子,就像當年揮舞著教鞭似的,侃侃而談:
「完啦,完啦,張軍你看,你爸爸對你姑媽就是這種評價。」張仙玉雙手攤開舉目朝天,一副天大冤枉的樣子,之後,又撇著嘴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兩句老話張仙北先生不但爛熟於心,而且在他七十余年的人生經歷中得以見證。突然的龍捲風;突然的大海嘯;突然的全球變暖,老天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事兒多了,「不測」如同家常便飯,根本不足為奇。至於旦夕之間的禍福,作為人,他老人家也算是嘗過了:旦夕之間他成了孤兒;旦夕之間他成了父親;旦夕之間與親人陰陽兩隔;旦夕之間……張仙北自以為旦夕之間的禍福也經得多了,怎麼也能處變不驚,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吧?沒想到哇,他還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當禍事又在旦夕之間降臨,他照樣是心驚肉跳六神無主,把平日里的一腔傲氣,一味嘴硬,萬事不求人的準則,通通丟到了腦後。他服了,躺下了,看來這一刀是躲不過去了。
「嘟……嘟……嘟……」
正在他手忙腳亂之際,忽然聽見敲門聲。開始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定定神再一聽,果然,不是敲門是什麼?奇了怪了,誰會來呢?
兩個小時之後他完全清醒了。女兒紅腫著雙眼俯在他的眼前,用濕棉花棍兒在給他擦嘴唇。大概是手術后不讓喝水,他想。他假裝想睡覺,閉上了眼睛。其實,他是竭力避開兒子女兒,彷彿他承受不住那久違了的親人的愛撫。這時,他本不該想起的人卻幽靈般地閃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永遠不敢想起的妻子。他從不對外人提起她,哪怕是對兒女。那是他心中的神聖!
「爸,您聽見了嗎,怎麼不說話呀?」
於是,他轉身走到書櫃前,拿起電話撥通了兒子的手機。手機沒人接,只有彩鈴兒風情萬種地反覆唱「等著你回來哎,等著你回來把那花兒采」,直唱得他老人家更加心煩意亂。張仙北先生十分厭惡手機,特別是遇上他們關機,或者只聞鈴聲不聞人聲的時候,老人家心裏都會很不舒服,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人家手機忘車裡了,人家手機沒電了,人家手機擱包里沒聽見,不舒服你能怎麼著,忍著點兒吧!比如現在,他想著老妹妹一個人拖著行李站在機場門口,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應……唉,都怪自己沒問清楚!張仙北先生別無他法,只能回到躺椅上生悶氣。還好,張軍的電話即時來了。
「七哥,七哥!」
再看左邊,還是以躺椅為中心,它旁邊是那個小茶几。茶几與南牆之間的角落裡,擱著那台十四英寸的電視機。這電視與躺椅幾乎是平行的,似乎擺放得不大合理。不過,必須說明的是,電視機在張仙北家裡的作用不同於一般人家:「視」的功能在他這裏基本被取消,只不過借借它的聲兒,攪和攪和屋裡的靜。所以,張仙北先生根本不在乎那早已發暗的屏幕和歪七扭八的圖像,更不在乎它播出的節目。甚至對於那嗲聲嗲氣的主持人;不男不女的歌手;南腔北調的胡說亂笑等等發出的噪音,他非但能坦然地用那把老骨頭扛著,心裏還幸災樂禍:你愛說什麼說什麼,愛唱什麼唱什麼,反正是瞎耽誤工夫沒人搭理你。
八仙桌旁是一台小冰箱。這台冰箱的到來更是純屬意外。那年他去商場買鞋,剛走到門口就見敲鑼打鼓圍著好多人,搭的大檯子上擺放著自行車、摩托車、電冰箱,還有一部紅色的小轎車。同時有人手持大喇叭在高喊:「買彩票,買彩票,兩塊錢一張,快來買嘍!」
護士進來查夜,發現老先生還沒有睡著,就讓他吃兩片安眠藥。張仙北從來沒有吃安眠藥的習慣,但是此時,護士已經一手舉著半杯溫水,一手拿著安眠藥片,像幼兒園老師似的殷切地望著他了。張仙北先生覺得不好意思拒絕,就一閉眼吞了下去。他嘴上說謝謝,心裏卻頗不是滋味:到了醫院還有什麼人身的自由?還有什麼人體的尊嚴?人老了,就剩下倒霉了……張仙北先生就在安眠藥的幫助下,懷著滿腹的牢騷進入了夢鄉。

…………
在躺椅上閉眼休息了片刻,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頭腦之所以如此混亂,完全是因為妹妹的到來。親人的到來,如同開啟了張老先生記憶寶庫的大門,那塵封的往事如洪水猛獸般沖了出來,令他招架不住無所適從。因為種種緣由,也許命運使然,同胞兄妹天各一方。直至暮年,上天的眷顧才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就經歷而言,張仙北能全胳膊全腿兒的活過這七十多年真難為他,憑良心說,他算是死裡逃生,萬幸!您算算,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文化革命,三大戰役他都是親歷親受,一場沒躲過。少年時代他跟著父母鑽防空洞躲日本人的飛機轟炸;青年時代他背著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在人群中戰戰兢兢;中年時代他胸掛黑牌子九十度彎腰挨學生們的批鬥。唉,上世紀的這點兒陳穀子爛芝麻不說也罷,有點歲數兒的中國人誰不知道哇,用你說!
估計是他老先生閑來無事,悶坐家中,又無人與之攀談,因而生出許多稀奇古怪的理論來。每逢兒子女兒聽到他的「烏龜王八」說,「保護零件」說之類都要臉紅脖子粗的加以反駁。客觀地說,這種反駁純屬多餘:姑且不說中國傳統講究「順為孝」;退一萬步說,老人家的奇談怪論固然是讓人啼笑皆非,好在他也就是在自己家裡叨嘮叨嘮,並沒有著書立說殘害群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想說點什麼你偏不讓他說,到時候憋出個好歹,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此時,仰面躺在擔架上的張仙北先生已經徹底清醒了,只是覺得右腹仍在疼痛。他想,肯定是這兩天海鮮吃多了,報應啊!人家叫你多吃多吃你就多吃,這麼大年紀的人,病從口入的道理都忘了,活該!到了醫院你還不是任人宰割,受罪去吧你!一陣劇烈的疼痛,立刻改變了他的想法,他巴不得趕緊到醫院止住疼。疼痛使得張仙北老先生暈暈乎乎的時空錯了位,聽見救護車刺耳的長鳴時,恍然覺得是當年的緊急警報,日本飛機要來了。他老人家就這麼半死不活的被送進了醫院。
張仙北簽完字,接過花,關上門,雙手捧著鮮花走進房間,看著「生日快樂」的小卡片一時愣在了那裡。或許是被這種西式的孝敬方式弄蒙了吧,總之老先生在房中央站了好一會兒,顯得有點尷尬。不過,孝敬就是孝敬,不管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都能讓老人心裏暖洋洋的。
俗話說得好:千萬別好了傷疤忘了疼。張仙北先生可辦不到,他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這不,他把那灰暗的日子里自己想好的遺言: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啦;什麼「死者為大,你們別嫌我啰嗦」啦;什麼「言教不如身教,不要嬌慣下一代」啦等等,等等,通通地忘光了!對於自己那兩天瞬間的軟弱,他更是嗤之以鼻:什麼「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是才女,就是太消沉,讓她「獨自怎生得黑」去吧!那不是我張仙北!
此時此刻,張仙北先生只想喝一口熱開水。進裡屋時,他倒是沒忘了拿上茶杯。杯子就放在床旁的兩屜桌上。他掙扎著半抬起身子,舉起了茶杯,杯子里只有一點點白水,肯定是涼的了。他望了望杯底,雖不想喝那點兒冰冰涼的水,但是就目前的形勢,估計自己缺乏足夠的力氣去倒熱水了。他一咬牙忍住想喝熱水的慾望,歪著身慢慢地平躺了下去。然而,不知為什麼那對熱水的渴求,止也止不住,好像他這時盼著的不是一口熱水,而是天降的甘露。如果……他立刻把那「如果」打了回去。不喝這口水你也死不了,他勸自己。張仙北雖然心裏明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眶,幾滴滾燙的淚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來。老人飛快地用手背擦了,彷彿怕有人窺探了去。「眼前皆樂土」,他再一次地勸自己。如果說張仙北先生有什麼秘訣,那就是當他認為需要的時候,能把平日零星知道的什麼道教佛教元聖天尊,管它三七二十一的都拿來解救自己的燃眉之急。你必須好好地活下去,堅強快樂地活下去,他又一次地勸自己。不就想喝水嗎,什麼涼的熱的,有水總比沒水強,喝吧!
「去年春節去了,住了三天他非走不可,小倩那兒他也去了,也待不住。」
想機器人也沒用,遠水解不了近渴。忍著吧!雖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張仙北此時也只能在刀下委屈會兒。瞧瞧吧,他老人家雙手按住右腹部,整個人彎曲在床上,大蝦米似的蜷縮著。他心裏很奇怪:自己是頗有承受力的呀,怎麼今天這般嬌氣?不過,這絕對不是一般的疼,那是一種置人于死地的疼!他幾乎要喊叫出來,又覺得自己在空房子里喊叫十分可笑,喊給誰聽呀!他硬生生地把那喊叫憋在了喉嚨里。儘管把聲音憋了回去,他渾身卻是冷汗淋漓,手足冰涼,整個的人似乎都在無聲地喊叫!
「美國沒烤鴨吧?」張軍沒話找話的問姑媽。其實他早就聽哥們兒說過,美國的中國餐館滿大街都是,烤鴨涮羊肉您隨便挑。
手術很成功,三個小刀口還沒有手指甲蓋兒大,恢復得挺好,不到三天,他出院了。病了一場,挨了一刀,他又活過來了,脾氣照舊。
這一切,只在片刻之間。張軍走上樓梯就愣住了:只見父親臉色鐵青,淚水印在他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那淚水彷彿不是流出來的,而是從那樹皮中滲了出來。兩位老人像雕塑般僵立在那裡,只有姑媽的抽泣聲聲……張軍嚇壞了。他忙丟下手提袋,上前將兩位老人半推半抱地擁到了房裡。
老天爺也幫忙。今年北京的春天還真有點春天的樣兒,比往年的風沙都小。這也許得力於市政府對環保的重視,也許就是北京人該著的福分!舉目一看,藍天綠樹的,令人心曠神怡。張仙玉女士從坐進了小車,就一直望著窗外,似乎看不夠這片久別的天,看不夠這片久別的地,不時地用手絹兒擦擦眼角。見此情景,張軍不敢說話,也不敢看老太太,只規規矩矩兩手握著方向盤,兩眼盯著前方,連煙都不敢點。
「聽說大陸的人工很便宜,不能給他找個傭人嗎?」她真為哥哥吃飯的問題發愁。
「小倩跟他住嗎?」這位姑媽跟老爸一樣急脾氣。還沒等張軍想好呢,第二個問題又接著來了。
終於,張仙北先生憑藉自己堅強的毅力走到樓門口了。這片三環以內的居民小區,現在看來雖稍嫌陳舊,但倒退二十年,它也曾風光無限。當時,類似張仙北這種沒有門路的回遷戶,能給你一套三十四平米的兩居室,那可真要燒高香了。別說是五樓,就是給你頂層的六樓,你都要感恩不盡。住進新房時,張仙北才五十多歲,上樓下樓時還沒覺出什麼,現在可就不一樣了。
聰明的人類借用這種鳥巢,形容那兒女不在只剩下了老人的家庭。人們想象著這家裡的景象無非是:空空蕩蕩的四壁依舊,桌椅依舊,床褥依舊,碗筷依舊;只少了那人、那笑、那哭、那叫;那喧囂,那聲響,那繁瑣,那日理萬機的操勞……好一個空字了得!
打過「120」之後,他們中的領導把大媽叫過一邊,非常客氣地商量:
「姑媽,您愛吃烤鴨嗎?」
不過從旁看來,張仙北先生躺在椅子上也不怎麼舒服。因為身子太長,他的下肢也就是兩條長腿基本上是懸在椅子外邊,雙膝上弓著,雙腳踩在地面上恐怕也要加點勁兒,這能舒服得了嗎?可他老人家偏就覺得,天底下沒有比坐在這躺椅上更舒服的事兒了,您說怪不怪?就說這會兒吧,他根本忘記了千辛萬苦買來的芹菜還待在過道里沒人管,卻自顧自地躺在躺椅上享清福。
哇!賭場可真大!張仙北先生覺得這地方有點兒像北京賣菜的早市兒,大廣場似的,人又多還特亂。可不是嗎,抬眼一看,到處都是一堆堆的人。一個個的圍坐在桌子旁,坐著的人後邊還有站著的人,說是人山人海吧,一點兒都不過分。反正就是一個字:亂。張仙北這樣的外行看著自然是亂,其實人家是井井有條一點兒都不亂。每個區域是玩兒什麼的都分得清清楚楚,絕不能讓您想在這兒扔錢找不著地兒。張仙北除了覺得亂亂鬨哄,還擔心安全問題。他尋思:這麼多人擠一塊兒,治安怎麼解九_九_藏_書決?他當然不會注意到頭頂處,牆壁上那密密麻麻的監視器,人家賭場比他老人家想得周到。張仙北正自己瞎琢磨還沒找到答案時,就聽六妹在招呼自己: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訂位子去,咱們吃就得吃正宗的,老字號座位特緊張,爸,那我先走了。」
只不過外人看來,他的兒子在深圳,他的女兒在四川,他老人家獨自在北京,孤苦伶仃,何來幸福可言?外人怎麼看他管不著,張仙北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二十一世紀就是二十一世紀,十九世紀就是十九世紀,不能混為一談!舊家族裡的子孫靠的是祖業,子孫的出路別無選擇,只能圍著老人轉。而今時代變遷,子孫們遠走高飛是歷史的必然。他們的職業,他們的社交圈子,他們的小家庭,都不可能圍著老人家轉。大勢所趨,豈有他哉!張仙北先生明白起來比誰都明白。有一年過春節難得全家團聚,他老人家喝了點茅台,紅著臉說了一句話,讓子女都大為感動,他的原話是:老人對子女最大的奉獻就是不要干擾他們!
縱觀張仙北的一生,他買菜的歷史並不長,也就是老伴去世后的這十年。俗話說,人過四十不學藝。他老先生可是六十多歲才開始學買菜。對他來說,首先要解決的是潛意識裡的面子問題。他覺得提著個塑料袋兒,萬一碰見個學生什麼的太不雅。於是,他找出了以前教書時,上世紀五十年代買的那個人造革帶拉鏈的黑包。這種手提包隱蔽性比較強,您想啊,買個蘿蔔黃瓜什麼的,擱進去拉鏈一拉,誰也看不見裏面裝的是什麼,還以為您上圖書館了呢,豈不妙哉!
「這是張仙北家嗎?」一個年輕的聲音透著不耐煩。
「唔,唔……」
張仙玉女士少輸當贏,好說歹說的她總算同意出來了。
不到十分鐘,只見幾個民警衝進了樓里,後邊還跟著一位戴著紅袖箍的居委會大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幾個人生龍活虎般地飛奔上了樓。大媽跟在他們的後面,大口喘著粗氣,伸著胳膊用手指著樓上,對身旁的民警說:
「在別的地方我不敢說,起碼在賭場表現得不高。」
「是嗎?我怎麼不記得。七哥,後來誰贏了?」

說起寶貝外孫,張仙北立刻來了精神。他詳細地問了外孫的學習成績,問了外孫準備報考的志願,問了外孫的身體狀況。張小倩和張軍也看出來了,這時把老爺子的外孫搬出來才是最佳良藥。
「沒關係,大媽,一會兒我們通知您。」
張仙北先生出於好奇走近一看,原來是政府為救助殘疾人發行的福利彩票。心想這種公益事業匹夫有責,自己也應參与。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從兜里掏出四塊錢買了兩張彩票,自以為盡了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中了一個二等獎。他本想學雷鋒做好事,反而揀了個大便宜,獎品就是這台雪花牌電冰箱。張老先生雖然對此稍存歉意,卻禁不住自嘲:好心有好報。
「我真傻,還伸出頭去數呢!」
幾乎就在同時,他聽見了一個陌生的帶著淚水的聲音在高叫:
許久沒有見到老爸這種高談闊論的樣子了,張軍心裏挺高興,笑嘻嘻地成心逗老爺子:
「姑媽,錢您留著吧,我爸住養老院這點兒錢我們還供得起。」
張軍心說,問題?問題大了!可沒等張軍答話,姑媽又問:
張仙北先生就是一隻老鳥,他回到了他的空巢。
誰知,第二天一早,張仙北先生根本沒有看清楚養老院什麼模樣,就找個借口向院方請了假,自己回家了。
張仙北人雖然靜靜地卧在躺椅上,腦子裡還是千軍萬馬在奔騰。他扔下書甚至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想逃出去似的。可他無處可逃,他只能在這間屋子裡轉悠,轉到八仙桌前邊,兩眼盯住了洗菜盆里的花……突然,他想起是兒子告訴他張仙玉上飛機了。飛機什麼時候到呢?到了誰去機場接?這個張軍糊裡糊塗的都沒說清楚。一個老太太,下了飛機沒有人接哪行啊?
您還別說,他老先生對付自己的這一招還真靈。經過對自己分析批判之後似乎心裏真的舒服一點兒。然而,就在他心頭稍許寬解之時,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疼痛,好像是腹部,又不是腹部,他也鬧不清楚是哪兒疼,反正是一陣一陣的疼痛朝他襲來。張仙北坐不住了,心想可能是太累了,乾脆躺下吧,睡一覺就好了。
別看張軍生意做得不大,小小一個古玩店,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蒙外行的事當然也在所難免,那也是願打願挨。反正甭管怎麼著吧,二三百萬他還是有的。除了運氣好,關鍵是他人緣兒好。北京這幫哥們兒哪次去澳門玩,他都是親自陪著。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這點事還真是小菜一碟兒。您瞧,他人沒到,哥兒幾個全都給安排得妥妥噹噹:五星級賓館訂好了,高級小轎車也備好了。這時,張軍正滿臉堆笑地開著漂亮的白色大「賓士」,身邊坐著剛下飛機的姑媽。

張仙北先生就是這般無膽英雄似的回到了家裡。可是,張軍和張小倩可沒有他老先生那麼盲目的樂觀。這次算躲過去了,萬一再來一次呢?對於一個老人,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們是更加不放心老人獨自生活了。倆人商量好了,無論如何這回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堅決送他老人家進養老院。
在張仙北眼裡,養老院一無是處,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想想吧,一進養老院的門,滿眼看到的儘是一張張的老臉,滿耳聽到的儘是打針吃藥,還有那個廣告詞兒說的「腰腿疼,肚子疼」,除了讓人沮喪之外還有什麼?!本來是夕陽無限好,進了那地方可就深山見不著太陽了。還說什麼兩個人住一間屋好,有人說說話不寂寞。是,是不寂寞,同屋的是一個比你還老的老頭,白天你還叫他老哥哥,半夜就被抬出去了。進那種地方的人肯定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算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天天看著,不死也嚇個半死。您瞧瞧,叫他說的,那養老院夠多瘮人哪。他能願意去嗎?!
幾分鐘過去,張仙北突然大喊了一聲。嘶啞的號叫在空洞的房間里格外張揚響亮,顯得有些怪異,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再也不敢喊叫了,可是疼痛仍然不依不饒地向他撲來,他老人家萬般堅強也抵抗不住了。他覺得死到臨頭了,一陣對死亡的恐懼,使得他渾身戰慄。他似乎還清醒著,還在告誡自己: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我張仙北!
諸事齊備,剩下的只有等待!張仙北先生站在躺椅旁,不由得朝窗外望了望。只可惜,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層一層封著的陽台,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即便計程車到了,也是停在樓那邊。他曾衝動地想下樓去接,可一想到下樓容易上樓難,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老先生畢竟是歷盡滄桑,深知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況且,十年都等過去了,還在乎這幾分鐘!他勸自己還是先在躺椅上躺下,養精蓄銳。
「我又不是賭徒,我怎麼知道!」張仙北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瞪了兒子一眼。
說著話兒,小車已到了張仙北先生的樓下。
「爸,您累不累,要是累,咱們……」
說話間,急救站的大夫們已經到了。經過輸氧,老人很快清醒過來。大夫初步診斷為腹部的問題,也不排除心腦血管的問題。急救站大夫建議立即送醫院。當急救站的人把張仙北先生在擔架上安置好后,民警向老人要了他親人和單位的電話號碼,並立即給他所在的學校打了電話。
養老院本是個好地方,這是毋庸置疑的。在國外養老院早已司空見慣,在中國卻是人民生活富裕之後才較為普遍起來。養老院的存在,對解決當今社會老齡化的問題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應當說是功不可沒。全國人民都這麼看,只有張仙北是個例外。
「七哥!咱們去那邊玩『百家樂』吧?」
實事求是地說,這把躺椅極其普通根本值不了幾個錢:一般的雜木頭加上篾席編成,看不出絲毫的貴重。就這麼把破椅子吧,您給一百萬試試,張老先生肯定不賣!
但見他雙手交叉胸前,雙目緊閉,紋絲不動。原來,張老先生正在排除雜念,力圖使自己的肉身凡胎進入高超的佛家境地。只可惜,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佛家的境地是什麼,上哪兒找去!張仙北就是張仙北,你說找不著就找不著呀,他偏找!就算找不著難道不能編一個?無非是勸人別指望這輩子,寄希望于金光燦爛的下輩子,不就超凡脫俗進入西方極樂世界了嗎?這有什麼難的,不就一個「空」字嗎!於是,他就強迫自己沿著這個「空」字思想下去。屋子裡悄無聲息,倒也有利於他的清修。然而,俗人就是俗人,強迫也沒用,閃現在他腦海里的我與佛完全是兩碼事,阿彌陀佛!
「這兒,這兒……就是……這兒,退休的……老師……就一人兒,八成兒是,是他!」

「爸,您說,怎麼才能不死呀?」
張仙北先生又回到他的躺椅上了。
「那太好了,大媽,那就麻煩您了,您先去辦,這兒交給我們。」遇見這麼熱情的居委會大媽,「110」的民警們也放心了。
張仙北先生最想知道的是妹妹的近況。三年前張仙玉退休了,現住在美國的老年公寓里。她一個人在那裡生活得怎麼樣?她的身體怎麼樣?是否真像她說的,除了瘦沒有別的毛病。瘦算什麼毛病?有錢難買老來瘦嘛,更何況父母的遺傳基因,張家人都是瘦人。其次,他準備趁這次見面的機會好好開導開導她,少跟外國人瞎學他們跑步鍛煉什麼的。他的觀點是:人就好比一台機器。用了幾十年零部件肯定都磨損得很厲害,首先要保護零件。舉個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烏龜王八能活到千歲,因為它們懂得養生之道,一輩子不浪費自己的能量,所以它就能長壽。人為什麼要罵它們?因為他們誰也活不過烏龜王八,所以妒忌。
「嘟……嘟……嘟……」張仙北家的電話響了半天,沒有人接。

外屋就是如此。裡屋只有十來平米,放了一張小床,一個衣櫃,一個兩屜桌,也就飽和了。
躺椅與先生關係之密切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有時候,彷彿間他覺得這躺椅不是一把椅子,而是個有血有肉的精靈。甚至於有一天,他心中竟然冒出「兒親女親不如躺椅親」的荒誕不經之句,連他自己都為之汗顏。好在屋子裡沒有人,更何況他並沒有出聲,反正是心裏自說自話,丟人也丟不到哪兒去。把躺椅比作兒女,簡直是匪夷所思令人捉摸不透。不過,以當今提倡的「理解萬歲」的標準來衡量,就可以寬容地理解為:這把老躺椅在老先生心目中的分量是多麼地重。
「勞駕,您是東便門電器維修……」
今天張仙北先生閉目在躺椅上的時間可不短了。他好像進入了冬眠狀態,一動也不動。不過,他心裏明白,這種精神狀態要不得,不能任憑自己的思想這樣泛濫下去。於是他站起身,從書架上取下常看的那本《史記》,在躺椅上坐了下來。本來他下決心退休以後要把這巨著再好好讀一遍,沒想到至今還停留在第二冊。他手裡拿著書,眼睛盯著書:「夏,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看來看去的總是這一行,怎麼也前進不了。隨它去吧,反正今天是亂了,亂就亂到底吧,他索性又閉上了眼睛,身子朝後靠了去,拿著書的手擱在了胸口上。這會兒張仙北先生又豁達起來了,他對自己採取了英明的「改革開放」政策。這一寬鬆,他反倒覺得身心自由了許多。只可惜,心裏的話無人來聽。
緊挨著電視的是一張老舊的八仙桌。這張八仙桌可非同一般,可以稱之為這家裡最昂貴的物件。張仙北先生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舊桌子竟誤打誤撞的是個古董。這桌子一直在他們家瞎用著,誰也沒把它當回事兒。直到有一天,他那在深圳做古玩生意的兒子張軍回來,才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把它鑒定為清朝晚期的東西,而且估出了一個令他老人家大吃一驚的價錢。
因而,人們提起空巢,總不免些微的惆悵:總想象著那白頭老者無言枯坐的身姿,想象著那日日夜夜的死靜;想象著類似單身牢房的無助與絕望……簡而言之:非人的日子!
張軍趕緊把責任推到恐怖分子身上。張仙玉女士儘管還有點兒耿耿於懷,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入鄉隨俗了。眼前就進入賭場的大廳了,賭場里那特有的喊聲叫聲嬉笑聲怒罵聲,以及落在老虎機上陣陣的稀里嘩啦的銀錢聲,匯成了一曲特有的嘈雜交響樂。這氛圍使得她又熱血沸騰起來,不由得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
張仙玉女士坐在賭桌上倒是一副美國人的做派。她的賭注下得不大,但是特別痛快。拿起兩個一百塊的籌碼就放在了自己面前的「閑」上邊,還沒忘了教自己的七哥:
黑夜來臨,病房裡安靜下來。請來的護工坐在他的床邊。張仙北先生曾向兒女表示他不需要護工,但是,如此景況之下,他已經完全無力左右他的生活。他苦澀地想:人嘛,上什麼山唱什麼歌,張仙北,你大概也到了唱輓歌的時候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到了枕上。他本是避開護工側身而卧的,這時,只覺得那淚水經過鼻樑流到了耳邊。張老先生原以為自己的心已碎淚已干,他哪裡知道,這已不是淚水,這是他的心在滴血!
擔架被抬了起來。老人高卧擔架之上,在民警和大夫們的簇擁之下,浩浩蕩蕩地拐彎兒抹角一層一層的慢慢往樓下抬去。這時,大媽追到擔架旁,問張仙北要了房門鑰匙。只見她急忙忙轉身跑上樓,鎖好房門,然後又跑下來把鑰匙交給了老先生。關鍵時刻就看出來了,居委會大媽就是比民警們心細。
「看見了吧,七哥,咱們下的是『閑』。一會兒閑的點兒比庄的大,咱們就贏了。他就賠咱們二百塊!」
還是十年前他們九-九-藏-書見了一面。近些年,他們之間的聯繫也就是逢年過節通個電話。每次接到大洋彼岸的電話,張仙北都久久不能平靜。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嘶啞嗓音中,張仙北絲毫也找不出妹妹聲音的影子:他記憶中那聲音是銀鈴樣的,她尖聲歌唱時活像老家裡廊檐下的黃鶯兒。豈不知,時過境遷歲月流逝,她已是花甲老人,哪來的黃鶯兒!
經過分析,張仙北先生覺得問題不大,於是打開了房門。只見一個小夥子,右手斜捧著一束鮮花,新郎似的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一雙小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左手上舉著一張單子,用極彆扭的普通話問道:
唉,張仙北就是這麼一根筋認死理,你拿他還真沒辦法!這倒也好,就因為他的電話只接聽不往外打,特省錢。於是,他每個月用於電話費的開支,二十一塊六角錢的座機費就打發了。他老先生打不打電話倒沒什麼,只苦了電話局。如果都像他這樣的客戶,估計電話局連大樓都蓋不上!
因而,眼前的這賭場,著實讓張仙北暗自吃了一驚。他萬沒有想到:現代化的賭場是如此地豪華,如此的氣派,如此地溫文爾雅。這裏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穿著緊身黑衣文身的打手,也沒有他想象中的恐怖,一切都是那麼地拿得到桌面上來。透過現象看本質,張仙北先生的觀察力是何等的敏銳,才不會被它的表面現象所迷惑呢!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不過是披著羊皮的狼而已。賭場就是賭場!
真沒想到,難題就被這麼輕而易舉地提了出來。張軍心裏罵自己:你鼠肚雞腸的瞎謀劃了半天真是多餘。人家美國來的就是不一樣,提起養老院跟逛大街似的,一點兒都不帶害怕的。我這姑媽比我老爸膽兒可大多了。看來這任務擱她老人家身上肯定能勝利完成,張軍想到此不由得喜上眉梢。更讓他喜上加喜的是姑媽居然點上了煙。開始張軍心裏還納悶兒呢,不是說美國人不抽煙嗎?嗨,我姑媽本來就是中國人嘛。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趕緊掏出自己的煙點上,同時還沒忘了討好老太太:
緊急警報刺耳的長長的響聲震動著大地,全家人想跑到自家院子的小防空洞已經來不及了。爸爸媽媽只好手忙腳亂地把兩個孩子推到方桌下。方桌就放在房門外的廊子上,桌下鋪著厚厚的棉被。每當想起那情景,張仙北總是感慨萬千:本來是生死攸關危險至極,他和妹妹卻覺得很好玩兒,真箇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大概就在妹妹探出頭去的剎那間,一顆炸彈就在不遠處爆炸了。彈片四處亂飛,不幸一塊彈片落在了她的頭上!直至今天,六十多年過去,那張血流如注的小臉和嘶啞的哭聲還彷彿就在近前。一個人由少年,青年,壯年直至老年,變化該多大呀!不變的只有這傷疤了。
「您打錯了。」不等說完,張仙北先生就把人家堵了回去。
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清清楚楚地浮了出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是怎麼回事?蘇東坡怎麼出來了?這些年,張仙北根本拒絕讀詩詞歌賦,那玩意兒風花雪月纏纏綿綿的影響人情緒,一邊兒待著去!今天是怎麼啦,無端冒了出來?「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還沒完沒了啦你,有病!張仙北先生有點坐不住了,他必須先把蘇東坡處理掉才能入靜。於是,他站起來,轉身打開了電視。頓時,瘋狂的搖滾樂響徹了這小小的空間,讓人喘不過氣來。別說一個蘇東坡,十個都嚇跑了。張仙北自己也被震醒了,忽然想起要為「某人」生日包一回餃子的誓言,他終於走出了這間屋子。
作者簡介
為什麼遠去的事記得那麼清晰,今天的事卻記不起來了?今天我吃東西了沒有?好像吃了吧,不對,好像是沒有吃,只喝了一杯水,那還是為了吃藥。電暖壺加水了沒有,加了吧?應該是加了……
「我包餃子了。」
「深圳。你是張先生嗎?」
這一問,令張軍心中暗喜,這不就問到點子上了嗎。他沒有再扭頭,眼睛望著前方,含著笑意答道:
幸虧張軍還有幾分表演天才,他裝作無視兩位老人的激動,插科打諢地埋怨他爸怎麼把花兒擱在洗菜盆里,又說前年春節小倩買過花瓶,又端著洗菜盆去廚房找花瓶。待他捧著插滿鮮花的花瓶進屋時,只見老爸已經坐在躺椅上,姑媽也斜靠在方桌邊,倆人默默無言,誰也不敢看誰似的呆坐著。張軍雖然人在江湖久經風霜,遇到眼前的這場面也犯怵。他暗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於是笑著大聲說:
「嘟……嘟……嘟……」
張軍和張小倩發愁哇,攤上這麼個一根筋的爸,真夠費勁的。這年頭錢最寶貴吧,你想孝順,給他錢,你以為他痛痛快快地接著呀,門兒都沒有!人家婉言謝絕,說出那話讓你都沒法兒接:國家給我的退休工資足矣。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您說說,這年頭,錢都不要,您還有招兒嗎?兄妹倆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請他老人家進養老院。找最貴的地兒住,不就是花錢嗎,有錢!你想花這錢呀,他還就不讓你花,死活不去,急死你!

「同志!您要說,這片兒,就是五樓的,老頭兒一人!沒錯,準是他!」
「我看這賭場里,肯定雇了一大批心理學專家,專門研究賭客。人家研究你們賭客,你們賭客也應該研究研究它賭場嘛。你乖乖地讓人牽著鼻子走,那當然,你就死定了!」
坐下之後,張仙玉和張軍照例是挑最貴的,海參魚翅什麼的點了一大桌。張仙北先生不發表任何意見,三天來他早已得出結論,自己說也沒用,攔也攔不住。況且明天妹妹就從這裏回美國了,也算是最後的晚餐,給她送行吧!
那民警顧不上理睬大媽的關切,只抬頭說:
電話?誰的?兒子?女兒?對呀,今天是老人家生日嘛!單調的鈴聲彷彿給他那把散了架的老骨頭上了機油。只見他猛地坐起,迅速地扶著書櫃的邊沿站了起來,轉身邁步來到書櫃前,摘下話筒時鈴聲才響到第三下。可是,就在他剛想開口尚未開口之際,對方已經迫不及待生怕他掛斷電話似的嚷嚷開了:
張軍畢竟涉世未深,他的估計完全錯誤。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兩位老人該有多少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他們金貴的童年;他們親愛的父母;他們相隔萬里的人生;他們共同的生離死別的慘痛;他們的喜,他們的恨,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現在,他們生活中的一切一切,都想向對方傾訴。似乎只有傾訴,方能化解涌動在彼此心頭的波濤。然而此時,語言又是何等的蒼白!
「爸,我,張軍,我到北京了,我在機場等著姑媽的航班,您就在家等著吧……」
張仙北忽然之間的談興,令張軍記起了小時候,那時母親總是說,你爸是教書先生有學問懂得多,你們要聽你爸的話。結果,家裡的話都讓父親一個人說了。可是,不知何時起父親變了性情,從一個妙語連珠的人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每次通電話,他的回答往往是一個字「唔」,兩個字「唔唔」,頂多是三個字「我很好」,怎麼今天一反常態?也許再過三十年,當張軍多嘗點兒人生百味之後,才能理解父親今天之所以大談賭經的玄機。張軍在一旁東想西想的時候,他老爸還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呢。
「爸,咱們請姑媽吃烤鴨吧?」
空巢者,小鳥盡飛,只剩老鳥的巢穴,是之謂也。
今天張仙北先生對賭場的議論真不少,總結如下:賭場令人歡欣鼓舞躍躍欲試;賭場燈紅酒綠讓人興奮莫明;賭場魔法四射讓人忘乎所以;賭場刺|激著人體的感官讓人失魂落魄;賭場讓人傾家蕩產找不著哭的去處;賭場永遠笑吟吟地張開雙臂迎接自投羅網的冤魂。賭場,一個拋金撒銀的地方!
「大媽,我們先把老人送醫院。最好居委會能儘快通知他們家屬或者單位。大媽,咱們居委會找到他的親人沒問題吧?」
「有倒是有,可能沒北京的好。」
所有的交談都是這麼的不著邊際。也許,只有這無關痛癢的話題才是最恰當的,最容易說出口的,最能掩飾他們蒼涼的內心!
澳門的夜,燈火通明燦爛非凡,好像這裏的人都晝伏夜出,晚上不睡覺似的。張仙北先生走在人行道上,不由得心中暗自欽佩這裏的特區領導:人家真夠敢幹的,靠賭博就可以使得一個地區如此的繁榮!假如在咱們貧困的大西北也來個賭場,讓外面的人都往那兒扔錢,豈不是英明之舉?是不是應該給政府提個建議?還沒等張仙北先生想好該不該提這個建議的時候,他已經被引進了一家豪華餐廳。
一口涼水喝下去,頓時覺得一股刺骨的冰涼直入全身,張仙北禁不住渾身一顫。這冷顫,倒使他頭腦清醒突發奇想,要是有個智能機器人就好了,按一下搖控器,指令:「倒杯熱水來!」
跟著興高采烈的人流從旋轉門往裡走,老先生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白日夢。這富麗堂皇的大廳,這耀眼的燈光四射,這火紅的厚厚的地毯,跟自己那個朝夕與共的小屋完全是南轅北轍,哪兒跟哪兒呀?!儘管張軍一直緊緊地攙著,他老人家還是覺得有點兒暈乎。真好比一隻駱駝誤入了羊群,橫豎不是自己的隊伍。他心裏那個彆扭呀,就甭提了。然而,理智提醒他:您這會兒想出去也晚啦,硬著頭皮上吧,誰怕誰呀!「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他竟然想起了毛主席語錄!從而想到了其人:雖然人家沒上過大學,古文運用得真不錯。諸如「既來之,則安之」,此刻想來是何等地貼切。虧他老人家想得出來,這是什麼地方,他居然敢把偉大領袖的思想扯進來活學活用地解決自己的難題,哪兒跟哪兒呀!
「爸,您自個兒買蛋糕了嗎?」
「你找誰呀?」
在車裡,張軍不但打電話在烤鴨店訂了包間;還給認識烤鴨店廚師長的哥們兒打了電話,叮囑他務必趕來參加這頓家宴。他請哥們兒來的目的很明確:一是怕自己勢單力孤應付不了兩位老人致使餐桌上冷場;二是就餐時能把廚師長請出來以示隆重。張軍也算是用心良苦。
雖說是小手術,但是需要全身麻醉。這對於張仙北這樣年齡的老人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風險的。不過,他還算是幸運,遇上了很好的麻醉師,遇上了很好的主刀大夫。因而,推出手術室時,雖然他面無人色,但意識基本上恢復了。只不過他覺得手不是自己的,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經意間他看見了兒子眼中的淚光,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狼狽不堪慘不忍睹。
也不知是生病的人太多,還是全中國的病人都跑到北京來治病,反正北京的醫院里床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緊緊張張的。張仙北先生幸虧是急救站送來的,好歹立刻住進了病房。病房真小,只是滿滿的塞進了四張床加上四個小床頭櫃,除此之外,再也放不下別的什麼了。張仙北就在進門的第一張床上。自從住進了病房,「張仙北」這個名字就消失了,他被稱為「一床」!耳邊傳來的都是:「一床吃藥!」「一床打針!」「一床留便!」到了這地步,張仙北也不敢再計較,暴脾氣也沒了,他倒還沒忘了勸自己退一步海闊天空:比起當年頭破血流時的沒人理,你這就是在天堂,知足吧你!
電話在張仙北先生家裡相當於軍區首長的紅機子:兒女專用線。十天半月,頂多一個月吧,總是他們來一個電話問候問候,張仙北先生是不大主動出擊的。在他心裏,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們也忙得很,別給人添麻煩。私底下的理由連他自己也不大願意承認:原是那潛意識裡的自尊心在作怪。難道我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要求助於他們?現在還不至於那麼慘吧!萬一真到了那時,痴獃傻不知人事,誰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活該倒霉!現在,胳膊腿還能動就死賴在人家身上,即便是親生兒女也大可不必!
張仙北先生被診斷為膽囊結石和急性膽囊炎。他必須先消除膽囊的炎症,然後考慮膽結石是否需要開刀。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切進行得非常圓滿。且不說戴著大白高帽子的廚師長一出現,把北京烤鴨的來龍去脈介紹得十分地道精彩,令老人們非常滿意。更加出乎張軍意料之外的是這哥們兒竟是一位外交能手。他笑呵呵地對姑媽大談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場,令老太太十分開心。這小子還繪聲繪色地介紹澳門賭場如今怎麼怎麼豪華氣派,與幾年前大不相同,還勸兩位老人到澳門一定要去賭場玩玩。張軍直衝那哥們兒使眼色,怕老人不愛聽這話,沒想到姑媽特贊同,還對老爸說:
張仙北先生不是盼著兒女的電話嗎,那他又怕的什麼呢?
張仙北先生本來就身高一米八,又乾瘦如柴,加上他的左腿關節曾被打傷,走起路來總是一衝一顛的踩不到點子上,因而他手裡的包連同那芹菜也是這麼不著調兒。此時的他,活像電影里跟在鬼子後頭進村的偽軍,前進不像前進後退不像後退,那形象真的讓人不敢恭維。
不過,張軍如此隆重地接待老太太可不是圖她的錢。再說啦,現在從美國回來的主兒,有幾個趁錢的。當然,張軍親自北上也是有所圖的,圖就圖老太太能跟老爺子說上話。他本來打算趁老爺子不在跟前,抓緊時間跟老太太談談老爸的事,可人家老太太看不夠故鄉的雲,咱也不能太世俗,等等吧。
「爸,生日快樂!」女兒張小倩帶笑的聲音。
「誰還顧得上那個,人都差點兒沒命了!」
「那你爸爸一個人在北京啊?」
不過,這次他們不是硬勸,而是賴著不走。天天跟老爸泡在家裡,給他老人家做飯呀,陪他老人瞎聊呀,一塊兒看電視呀,反正就是不回去。眼看著不肯離去的兒女,張仙北沒招兒了,他一咬牙同意了。這可把兄妹倆高興壞了,趕緊通知早就聯繫好的高級養老院,開車把父親送到風景幽美的養老院里,看著父親在單間里住下,兄妹倆才放心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