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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草原

作者:遲子建
臘月十九,阿榮吉用卡車載著羊來了。那天下著雪,卡車駛進廠院,正是下班的時候。人們圍聚過來,看阿榮吉卸羊。這批羊毛色潔凈,體態豐腴,彷彿來自天庭。它們大約知道自己難逃被宰殺的命運,哀憐地叫著,叫得阿榮吉直嘆息,很捨不得的樣子。這批羊賣了個好價錢,阿榮吉拿到了比以往要多的現錢,很高興。我約他去酒館喝酒時,他拍著胸脯對我說:「小王,今年掙著了,我回牧場時,得多給老婆子買點東西啊。」
哥哥失蹤的那幾年,只要客店來了人,伯父就跟他們打聽哥哥。那時我已經去牧區小學上學,伯父說將來不管幹什麼,總要識點字。我早過了上學的年齡,學習在我眼裡是個苦差,不如在馬廄有趣,所以只混了兩年,學了沒幾簍字,又回到客店了。那時很多地方在鬧飢荒,吃不飽的人多了。客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南來北往的人大都面黃肌瘦的,馬都成了公家的,不讓私養了,伯父一天到晚唉聲嘆氣的。忽然有一天,客店來了一個老主顧,他跟伯父說,春天的時候,他到阿穆古郎的甘珠爾廟去趕廟會,在大殿見到一個年輕的喇嘛正在給佛龕添燈油,從側面看很像哥哥。他當時正跪著磕頭,想著起來后一定跟這個喇嘛說說話,套問一下他的來處。可等他起身後,喇嘛已不見了。伯父聽了房客的話后,一拍大腿,說:「這人失蹤了好幾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我當初怎麼就沒想到他出家了呢?他要真當了喇嘛,也是我們家的造化啊。」伯父當即打點行裝,領著我去阿穆古郎。第二天晚上,我們到了那裡。山門已經關了,我們找了家客店住下。轉天一早,伯父帶著我直奔寺廟。
第二天早晨,哥哥不見了。伯父騎著馬,把阿爾山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尋遍了,也沒能找到他。
你總會用清風,
我這才明白騎馬人也是個過路的,獨自在氈房過節畢竟冷清了些,我很高興有個同伴,我對女主人說:「好啊,一會兒他遛馬回來,我問他想吃什麼,可以一起吃嗎!」
去年廠子經濟效益不好,所以阿榮吉賣的那批羊,沒有拿到現錢。他只得了張白條子,聲言不再給我們送羊了。可是拖拉機廠的人,如果年關沒有提進家門一塊來自草原的羊肉,就覺得年沒了滋味。所以,上半年我們廠在鄭州的一個農機產品展銷會上拿到大把訂單的時候,廠領導就興奮地說,今年要讓阿榮吉送最肥美的羊!
我起身告辭,對阿榮吉說:「要不我再給您寫個還款保證書?」
我乘坐的是齊齊哈爾到牙克石的慢車,為的是看風景。火車是正午出發的,它向著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馬,緩緩地行進著。天色湛藍,沒有雲,天也就彷彿不存一絲心思,給人爽朗的感覺。沿途可見收穫的情景,有的農人在割麥,有的則起著土豆。鄉間路上,馬車牛車轆轆而過,村落里炊煙裊裊。午後兩點,火車到了扎蘭屯,這兒已經是內蒙的地界了,雖然還沒有見到我期待的大草原,但牛羊明顯多了起來。村路上馬車載著的,也多半是乾草。從扎蘭屯到牙克石,經過的都是小站了,哈拉蘇、巴林、雅魯、博克圖等。小車站連綴的路線,大都有妖嬈的風景,果然,草原一閃一閃地出現了。雖然那草低矮了些,而且經過一個夏天暑氣的煎熬和牛羊的啃嚙,有點憔悴,但它看上去是那麼的安詳柔美。透過車窗,我貪婪地呼吸著草原的氣息,這氣息是那麼的熟悉,清新而溫暖,帶著股野味,它曾在哪裡裹挾過我呢?哦,想起來了,新婚之夜,我從曲信使身上感受過這樣的氣息。
阿榮吉冷笑了一聲,說:「你看看你吧,手機揣著,手錶戴著,強盜怎麼單單喜歡你的錢,沒把你身上這些值錢的玩意一傢伙打劫了?你分明是撒謊!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也聽說了,出門時愛尋個刺|激。那些在滿洲里做生意的男人,愛找俄羅斯小姐。你一準兒是把錢都扔在她們身上了!」不容我辯解,他接著數落:「小王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女人幫咱守著家,容易嗎?」
「我叫王子和。」我說,「我老婆叫我『王拖拉』,您呢?」
阿爾泰說到這裏,有點哽咽,他出了氈房,取了兩個牛屎餅,把它們添到火塘里,跟我對飲了幾口,心境平復了,接著講他的故事。
事情到了這地步,我只好實話實說了。我揀緊要的說,阿榮吉邊聽邊皺眉,他似乎對我的真話也起了懷疑。果然,聽完我的講述,他說:「小王,你說的這個事情要是真的話,你可上了大當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草原上出現了一種騙子,他們騎著馬,四處遊走,專門找那些客店去行騙。他們不打劫,就是編些瞎話來騙人,比方說是家中人得了絕症了,比方說牛羊得了瘟疫吃不飽飯了,花樣多著呢,讓人可憐他,給點錢。像你這樣的,一傢伙被人騙掉好幾千,是沒有過的啊!」
我走向那座氈房。突然,一條黃狗朝我跑來,它在距我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汪汪叫起來。它叫的時候晃著身子,搖著尾巴,更像是歡迎。隨著狗叫,女主人出了氈房。她矮個子,黑紅的扁臉,包一塊藍白花的頭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一望便知是蒙古人。她熱情地沖我招了一下手,說:「吃晌飯了!」好像在招呼她的老熟人,我暢快地回答:「吃晌飯!」
阿榮吉說:「她這人愛在草原上唱歌,放羊能讓她唱個痛快啊。每年夏天,她都要離開我幾天,說是找地方唱歌去。」
我幫阿榮吉戴上耳塞,摁下放音鍵。磁帶在裏面輕柔地旋轉了,我見阿榮吉眯起眼睛,神色開朗了一些,並且用手指輕輕叩著桌子,看來是朵卧的琴聲感染了他。可是聽著聽著,他突然打了個激靈,嘴唇顫抖著,眼裡泛起了淚花。根據時間判斷,他該聽到那個女人的歌聲了。能讓阿榮吉驚魂的歌聲,一定是他生命中的至愛啊。直到這時我才醒悟,那個年年夏天來阿爾泰家牧場唱歌的,是阿榮吉的老婆子啊。
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從浴室出來時,曲信使不見了。床鋪她已整理過了。她沒有吃早點,也沒有跟我打招呼,這麼早就去上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連忙撥打她的手機,可她關機了,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事?
阿爾泰的故事,就從馬開始講起了。
我和阿爾泰起床時太陽已經出來了,氈房裡洋溢著一股牛屎餅燃燒后留下的氣味,我們一起去吃了早飯。當我要結算食宿費時,被阿爾泰搶先了一步。客店的女主人說好了不收牛屎餅錢的,可她現在卻沉下臉,非要收十塊錢。阿爾泰沒有跟她計較,和顏悅色地把錢交了。我跟阿爾泰去牽馬時,男主人打著晃兒跟到馬廄。他不好意思地說,他太喜歡天駒了,為了聞聞好馬身上的體味,昨夜他睡在馬廄里。他說:「我老婆這人有個說道,平常你不理睬她沒事,但凡年節兒的,你得摟著她睡。這大八月十五的,我守著馬來了,她恨天駒,就怪罪它的主人了,這才收牛屎餅錢。她原本不是個小氣的人啊。」男主人說著,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阿爾泰。阿爾泰打趣道:「兄弟你留著吧,要是她發現你兜里少了十塊錢,還不得讓你天天睡馬房啊。」我們三個男人一起笑起來。
阿榮吉正彎著腰,從地窖往上提東西。草原的牧民,一般會在氈房外挖一個地窖,地窖通常三五米深,三米見方。地窖冬暖夏涼,是天然的保鮮箱。夏天的時候,牧民喜歡把鮮肉藏入地窖中,他們嫌下窖周折,一般是用一根繩子,一端拴著肉,另一端拴在窖口的木樁上,將肉吊在窖中。取肉的時候,只需把繩子拉上來就是。果然,阿榮吉提上來的是半扇羊肉。他把它摜在草地上,問我:「你喜歡肋巴扇的前撇還是后撇?」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把彈簧刀,「咔——」地一聲打開,刀鋒像雪線一樣晃著了我的眼。我驚叫著:「這是管制刀具啊,你怎麼有?」阿榮吉說:「集市上賣它的多了,我們買它圖的是方便、好使,又不去殺人,怕啥嗎?」他蹲下來,把刀刃逼向羊肉,等待我選擇。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享受羊肉,於是咬了一下嘴唇,對阿榮吉說:「我從滿洲里開完會回來,昨晚在一家客店過夜,半夜氈房裡竄進來一個強盜,把我帶給您的錢搶走了!」阿榮吉握著刀子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獃獃地盯著那扇肉,半晌才緩過神來。他抬頭看了看我,然後在羊肉上動著刀子,轉眼間就切割下一塊肉。他把餘下的肉吊回地窖,拎著卸下的對我說:「錢沒了,口袋虧了,不能再虧著嘴啊。」我連忙表示,我一回到齊齊哈爾,就會把錢匯來。他這才舒了一口氣,說:「你丟了錢,就得自己賠吧?」我說:「那是啊。這事千萬不能讓廠領導知道,影響不好,好像我是個廢物,以後領導哪還敢交我辦事啊。」阿榮吉嘆息了一聲,說:「你也真夠倒霉的,五千多塊可不是小數目啊。」
我說:「那正好呀,我每天中午都可以越過省界,到草原上睡個午覺啊。」
阿榮吉說:「我也不攔你,你有工作啊。再說,你想老婆了。昨晚你說夢話,一個勁地叫『曲信使』,曲信使是你老婆吧?」
中秋節臨近的時候,領導遞給我一份傳真,讓我去滿洲里參加一個東北地區的農機產品技術研討會。
又到了年底,又到了阿榮吉來我們廠子送羊的時令了。我為他準備了一份新年禮物,是一個袖珍錄音機,裏面插著的磁帶,是我轉錄的朵卧的琴聲和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的歌聲。
阿榮吉所在的牧場沒有電話,他每次來,要先到巴爾圖的女兒家,給廠子打個電話,問需要多少只羊?而我們想跟他聯繫,也必須通過他女兒。廠領導說,你到巴爾圖找到他女兒,就找到阿榮吉了。要是不先把錢還上,他犯了倔脾氣,以後真不送羊來了,咱們過年時還不得想羊肉想得生口瘡啊?
牛屎餅因為摻雜了煤渣,很經燒,半個小時了,還沒有燒透,所以它們的臉看上去半青半紅的。火塘邊的食物,全都被鍍上一層微紅的光,白蘑成了黃蘑,杯中的白酒也被映成琥珀色的了。我想月亮大約快出來了,便起身出了氈房。果然,東方已經冒出了一點紅。那對青年男女,相擁著站在他們的氈房外面,等待月亮升起。
我和阿榮吉喝著,聊著,不知不覺夜深了,酒館打烊了。我們喝醉了,相互攙扶著走出酒館。阿榮吉住的旅館離酒館不遠,我送他回去。阿榮吉邊走邊唱,他每唱一句我都叫一聲「好」,暢快極了!到了旅館,我發現曲信使站在門口,這真讓人喜出望外!我連忙把她介紹給阿榮吉。阿榮吉在曲信使的臉蛋上掐了一把,說:「夠瓷實,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紅了臉,她幫著我,把阿榮吉扶回房間。
阿榮吉的女人被逗笑了,她不顧我在場,起身表達愛意。她把阿榮吉的頭抱在懷裡,撫摩著,一迭聲地叫著:「哦,我的阿榮吉,哦,我的阿榮吉,你真是個好人哪。」
「沒有。」我說,「我沒要求他。」
林廷寄來的這封信,可謂精心設計。她在信封的收信人一欄寫著「王子和親收」的字樣,背面又標記著「內有照片,請勿折」。林廷大概從長善那裡知道我娶的郵遞員分投我們廠子的信件,她這樣做,用意很明顯,她巴不得曲信使打開信,讓她看到那張親昵的合影。其實她完全可以從長善那裡,獲知我的電話號碼啊。
你收到這封信時,中秋節也快到了。願花好月圓。
你現在過得好嗎?有孩子了嗎?我兒子兩歲了,正淘氣的時候。先生忙於公司的業務,每年大約有半年是在外地。在瀋陽的時候呢,只要他回家,總是深夜,而且醉醺醺的。這個時候,我常常會想起你來,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氣,想起愛,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好時光。
我無力回答他,蠟燭幫了我的忙,它顫抖著熄滅了。從門跨進來的月光蓬蓬勃勃、飄飄洒洒、白白亮亮的,好像老天送給阿榮吉家的一條哈達。阿榮吉嘟囔道:「不點蠟了,我也睡,明天起早收拾。」
她果然愛收拾自己,進了氈房,就拿過一把小笤帚,通身掃了一遍。然後將辮子解開,抓起一把牛角梳子,理順了髮絲,重新編起辮子。最後,她才洗臉洗手。阿榮吉已經把飯食擺好,除了他說的那兩道主菜,還有皮蛋、花生米和乳酪,他說這都是平常他和老婆下酒的小菜。落座前,阿榮吉點起了蠟燭。
太陽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騎馬人還沒有回來,讓我疑心他們跟著夕陽一起落到草原下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一會兒他們也許會隨著月亮一起升起來。
「俺掌柜的剛宰了一頭羊,新鮮著呢,你想吃哪塊肉自己去挑!」女人說完,指了指草原說:「有個騎馬人你見了沒?他今晚也住這兒,跟你一個氈房!」
作者簡介
父親去世后,我和哥哥離開烏拉蓋,到阿爾山投奔伯父去了。伯父原來在根河一帶做皮貨商,專收山林里的鄂倫春和鄂溫克人獵獲的皮毛——貂皮、鹿皮、狐狸皮、灰鼠皮、狍皮等等,所以他的家底子殷實。伯父在阿爾山開了家客店,我和哥哥去了以後,就在店裡當夥計。哥哥下廚,我管理馬廄。這樣,我跟馬又打上了交道。馬很怪,它的脾性往往跟主人相隨。只要你看到來的客人一臉橫肉、吆五喝六、挑肥揀瘦的,那他的馬也難伺候,你得小心對待著,別讓它一蹄子給踢著;要是來的客人滿面溫順、話語謙和、粗茶淡飯都不計較,那他的馬也是溫馴的,你不拴它,它也不會溜了。我那時十來歲,父親的死對我的刺|激太深了,所以無論好馬壞馬,我同等對待,把它們牢牢拴著,用草棍捅它們的屁|眼,要不就捏一粒鹽塞進馬的眼睛里,讓它們嘩嘩流淚。馬被我折磨得亂跳時,我心裏痛快極了。我的惡習,終於被哥哥發現了。有一天晚上,客人要吃烤全羊,伯父拖了一隻活羊在灶房前宰殺,哥哥聽不得羊臨死的叫聲,更聞不得血腥味,就躲到馬廄來,正好撞見我把捉來的螞蟻往馬的鼻孔里塞呢。哥哥見了,打了我一巴掌,說:「阿爾泰,你這樣干,是給自己積攢罪孽啊。」我說:「我想媽,也想爸,我恨馬,我們為什麼要靠它們活著呢?」我哭了,哥哥也哭了,他邊哭邊說:「馬一輩子讓人騎著,挨著鞭子;羊一長肥了,就得被人宰了吃肉了,阿爾泰,它們比人可憐啊。」
她的話把我們逗樂了。
我以為阿爾泰要麼會自尊地拒絕,要麼會感激涕零地接受,然而他只九_九_藏_書是平靜地接過那個信封,掂了掂,又遞給我,說:「兄弟,把你的地址留在這上面吧。」
我說:「這絕不可能,我知道他住在輝河,他叫阿爾泰。他還讓我留了地址,我猜他將來會還我錢的。」
阿榮吉「哼」了一聲,說:「他騎著馬,說是哪兒來的就是哪兒來的。草原上叫阿爾泰的人,跟羊群一樣多。我問你,他給你打欠條了嗎?」
阿榮吉生氣了,他一把將我按回草墩上,說:「你給我好好坐著,遠道來的客人,我要是讓他空著肚子走,我老婆回來還不得剝我的皮啊。你消停待著,今晚就住這兒了,我煮羊肉去!」
喝酒前,我先向阿榮吉轉贈了曲信使送給他們的禮物,他撫摩著護膝感慨地說:「小王,看來你老婆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你好福氣啊。」接著,我掏出一個信封口袋,把它交給阿榮吉說:「這是那五千多欠款,您點點。」
我把阿爾泰送我的海螺號捧給曲信使,告訴她蒙古人稱它為「冬」,曲信使把它放在唇下,輕輕吹起來。屋子裡立刻回蕩著一股幽幽的樂音,如同春風在敲窗。
我們的手抓羊肉好了。它盛在一個青色的搪瓷盆中,冒著熱氣呢。我對同氈房的人說:「要不咱們也端回去吃?」
從領導那兒出來,我去了辦公室。辦公桌上橫著一封來自瀋陽的信,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跡讓我一驚:這是大學時的女友寫來的啊!算起來,我們已四年沒有聯繫了。這樣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開它后,飄蕩出來的是暖洋洋的舊物氣息呢,還是嗆人的塵土氣息?
我沒有想到林廷竟是如此地邪惡,她故意用膠帶沾著信,不封信口,分明是向曲信使洞開一個虎口啊。我心疼地抱住受了傷害的妻子,為她揩去淚水。
我和阿爾泰牽著馬來到公路邊。阿爾泰說,他要等我搭上了去巴爾圖的車后,才走。他從掛在馬鞍的羊皮袋中取出一樣用黃色絲絨布包裹的東西,慢慢地展開來,一隻細膩光潔、花色斑斕的海螺號現身了——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阿爾泰說,這是他哥哥留下的誦經的法器,蒙古人稱它為「冬」。這個「冬」來自甘珠爾廟,他哥哥生前一直帶在身邊。阿爾泰說:「出自古廟的法器,能給人帶來吉祥,你收下吧!」這禮物我很喜歡,但我知道它對阿爾泰來說是多麼的重要,一再推辭。阿爾泰急了,他說:「你不收下『冬』,就是讓我賣天駒啊。」我只得把海螺號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放入背囊。
阿榮吉不好意思地拔出頭來,拉著老婆的手,哄小孩子一樣地說:「你坐回去好好喝啊,今年我再上齊齊哈爾送羊時,給你買兩塊好料子,再買上幾團鮮亮的絲線,你多做兩件袍子穿!」
我的故事是從離開滿洲里之後開始的。
汽車和車主都耍起了脾氣,倒霉的就是乘客了,我們只有中途下車。汽車正停在伊敏河牧場,有人告訴我,前方九里,就是紅花爾吉。那些要到巴爾圖去的人,都候在路邊,等候下一輛客車。而要去紅花爾吉的,乾脆步行,十里八里在他們眼裡不是遠路。我不知道下一輛去巴爾圖的客車何時經過,想想還是先步行到紅花爾吉穩妥,聽說從那裡去巴爾圖,車就方便多了。
棗紅馬的主人似乎並不想談馬的事情,他淡淡地說:「它叫天駒。」
我們在開心的笑聲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向阿榮吉打聽大嬸可好,她喝多了酒的時候,還跟他嘮叨「搶婚」的事嗎?
她的話大約提醒了男主人在家中的角色,他「啊」了一聲,說:「我得撈手抓羊肉了,要不煮過了!」說完,提著腿趕緊回灶房。
阿榮吉抽完煙,將煙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鞋子碾了又碾,突然站了起來,指著我說:「小王,你撒謊,你看我們牧人好糊弄是不是?」
阿榮吉的老婆從床下拽出一隻臉盆,將木梳和毛巾放進去,端著它出了氈房。門一開,一股清新的濕氣飄了進來,沁人肺腑。雨已停了,月亮出來了,所以濕氣是裹挾著奶白色的月光的。我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阿榮吉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跟我嘟囔:「我這老婆子啊,一喝多了酒就抱怨自己這輩子沒被人搶婚。我真想休了她,等她跟別人成親時,再騎著馬把她搶回來,讓她圓了這夢!可是她這把年紀了,我不要她,誰要啊?」
我問他:「你去哪兒?」
阿榮吉這次沒有用痛心疾首的語氣教訓我,他把信封袋擺在桌上,開始一張一張地往外抽錢,就像捉偷懶的孩子似的,每抽一張他都要說一句:「給我出來啊——」我以為這是他的數錢方式。然而抽完第十張,他住手了。他把一千元錢碼到一起,遞給我,說:「小王,這錢你收下吧,算是我跟你打個賭!你走後我尋思了又尋思,那個阿爾泰,也未見得是騙子。能夠在草原上騎好馬的人,脾性不應該是壞的啊!這樣吧,他有一天跟你聯繫了,有了音信,證明他不是騙子后,你再把這一千塊錢還我!」
太陽落得真快,滾滾地,它在天上趕了一天的路,臉都餓黃了,要奔回家大吃一頓的樣子。阿榮吉說,他老婆快趕著羊群回來了,他得去給她燒點熱水洗臉。他說:「你別看她不愛收拾家,她愛收拾自己,她放羊都得穿著袍子,進氈房就要洗臉洗手。」
秋天的草原之夜帶著股寒露的氣息,我穿著絨衣,還是覺得身上陣陣發涼。想到酒能暖身,便回氈房取酒,等我捧杯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冒出了一道彎曲的金邊,活潑得像是一條遊動的金魚。這條金魚越游越自在,頃刻間,它變肥了,成了一條大魚,月亮探出頭來了。我朝地上淋了幾滴酒,算是祭月了,然後才把酒送入口中。想必這酒被月光勾兌過了,一股說不出的芬芳在肺腑間蕩漾。而我祭給月亮的酒呢,大約它也欣享了,那半輪月亮一副微醺的模樣,臉頰邊抹抹嫣紅。
匯款單到了一周后,有一天曲信使又帶回家一個小巧的特快郵包。
王子和叔叔:您好!
那是一輛小型卡車,看上去挺新的。阿榮吉的女兒坐進駕駛室,而我跐著車輪,爬到卡車的大廂上。車上裝著幾十個圓肚形的奶漬斑斑的塑料桶,幾個臉膛黑紅的牧民,靠著車廂頭抽煙。他們見我上來,甩給我一顆煙。我跟其中的一個人剛對著火兒,車就開了。如果天氣好,坐在卡車上實在是一種享受,無邊的風涼。這一帶大概霜來得早,草黃了,而且草質也不是很好,常常會看到一塊塊的沙地,好像草原生了瘡疤。我問牧民們生計可好?一個說「湊合」,一個說:「現在草原沙化得厲害,畜生沒得好吃的,人也就沒得好吃的啊。」他的話惹得大夥笑起來。車開得飛快的,我們不時被顛起來,叫著。頭頂的白雲張著雪白的翅膀,一片片掠過,好像在跟卡車賽跑。阿榮吉所在的牧場離巴爾圖確實不遠,也就半個多鐘頭吧,卡車停下來,阿榮吉的女兒從駕駛室跳下來,吆喝我:「小王,到了!」
女友果然沒有跟我來,而我來了。女友嫁人了,我也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叫曲蔓玲,是個郵遞員,我叫她「曲信使」。曲信使呢,她說我做事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又在拖拉機廠工作,叫我「王拖拉」。
她的話讓我心中一動。是啊,如果我趕不到紅花爾吉,就在這兒過中秋,不是很好嗎。我對女主人說,我先睡一覺,睡醒了不想走的話,就留下來。留與不留,三十塊錢照付。
讀完信,我和曲信使已是淚流滿面。曲信使邊哭邊拍打我的胸脯,說:「王拖拉,老天怎麼這麼不長眼啊,阿爾泰一家人的命為什麼這麼苦啊!」我抱著曲信使,抽泣著,無言以對。
我將這條簡訊連發三次,確保萬無一失。
我來到單位,先跟領導彙報了一下會議的情況,然後說我去了阿榮吉的牧場,錢已還了。領導問:「他的羊養得怎樣?」我說:「挺肥的!」領導笑了,咂了一下嘴,說:「咱們拖拉機廠的人今年可以過個好年嘍。」
我「啊——」了一聲,揪著曲信使烏黑油亮的長辮,說:「有這條鞭子在,我哪敢腿軟啊。」曲信使咯咯笑了。
我們圍著火塘開始吃喝了。我吃手抓羊肉的時候,離不開韭菜花,蒜泥等調料,那人呢,只是蘸少許的鹽,他說羊肉像我那麼個吃法,鮮味都糟踐了。他說在家裡吃手抓羊肉,他連鹽都不蘸,那樣更加妙不可言。出門嘛,騎了一天的馬,出了一身的汗,要補充點鹽了。我便問他從哪裡來?他說:「輝河。」說完,便悶頭喝酒了。
我們沒有料到,打開朱紅山門的正是哥哥!剃度后,他看上去清瘦了許多,他穿著僧衣,原來眉宇間的愁雲不見了,面色紅潤,目光平和。伯父見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哥哥面前,說:「這下我死了有臉見你爸爸去了。」哥哥早已不叫原來的名字了,他給自己起了個法名,叫「塵安」。哥哥看著我們,既不悲,也不喜,他扶起伯父,請我們去了齋堂。吃過齋后,他領我們在寺里逛了逛。我還記得,那是夏天,蚊子很多。蚊子落在我臉上時,我就「啪——」地一下將它拍死。而哥哥呢,他只是用手輕輕把蚊子拂去。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間已經隔著一條大河,我在這岸,他在那岸了。伯父問哥哥吃齋吃得慣嗎,在寺廟裡辛苦不辛苦?哥哥說,吃齋飯就像久病初起的人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那種甘甜是說不出來的。在寺廟裡,無論做什麼都有興味,怎麼會覺得辛苦呢?他叫我們不要再惦念他了,趕快回阿爾山吧。說完,給我的手腕戴上一串菩提珠,就去大殿念經去了。我到底年少些,一見哥哥撇下我們說走就走了,就哭了。伯父對我說:「阿爾泰,不許哭,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哥哥造化比你大,你要是哭,就為自己哭,為你哥哥,你該笑啊。」可我哪笑得出來呢。回阿爾山的路上,我看著什麼都覺得沒意思,綠草在我眼裡成了枯草,遠方的勒勒車在我眼裡就是遊動的毒蛇,每看到一條河,我都覺得河裡流動的是尿水,想吐。我難過啊,我沒了父母,就這麼一個哥哥,他還出家了,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呢?
我無語了。我知道,生活中埋藏著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真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其實生活在虛構中。
我們先看信。
站在地上,覺得月亮就是一枚仙女們縫製時光用的金頂針,遙不可及;上了馬呢,卻覺得它近在咫尺,恍如擺在桌前的一面鏡子。天駒一入草原,就朝東方走去,好像想幫著我們,把那銀盤似的月亮摘回來,盛手抓羊肉。天駒大概怕自己的蹄子驚著了草的魂兒,微垂著頭,走得小心翼翼的。開始時我有些緊張,連頭都不敢歪一下,漫步了十幾分鐘后,我膽子大了,可以放鬆地看月亮了。
他「噢」了一聲,垂下頭來。
年說走就走了。
男主人哈哈笑了,說:「你怎麼不說我上了天堂,娶的是仙女呢。」
下午,我很早就離開單位,去菜市場買了曲信使愛吃的鯽魚和排骨,回家做了豆瓣燒鯽魚和排骨燉豆角,燜了一鍋米飯。晚上,曲信使回來時,飯菜已經在餐桌上了。我把林廷寄來的信,當作餐巾,擺在她的餐具旁。曲信使坐定后,用顫抖的手撫著那封信,抽噎著說:「王拖拉,這封信我都看了,這封信到我們局時,根本就沒封口啊。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過去的女友在瀋陽工作,我猜是她寫來的。我往出抽信和照片時很費勁,信瓤里有透明膠帶沾著它們,所以信才沒在半道掉出去啊。我看過後,把膠帶小心揭下來,又把信和照片放回去,給它封了口,投遞到你單位去了。」曲信使大哭著:「王拖拉,你是大學生,我配不上你啊。我偷看了你的信,我犯了法,不是個好信使了!」
他的歌聲剛落,一陣雷聲轟隆隆地響起,雨說來就來了。阿榮吉嘟囔道:「旱了一夏天,秋天倒來雨了。我打的那點乾草,可別給漚爛了。」
阿榮吉依然住在老地方,我們也依然約在老地方喝酒。他來酒館的時候,提著一袋晒乾了的草原白蘑,說是送給曲信使的。
她穿一條過膝的藍色斜襟袍子,立領上滾著幾圈紅黃相間的花邊,盤扣上鑲嵌著一顆圓潤的珠子。她中等個,微瘦,不像別的蒙族婦女包著頭巾,雖然她的頭髮已有白的了,但她將頭髮中分,梳著兩條辮子。她的臉布滿皺紋,上寬下窄,眉毛稀疏,有點夾眼角,這使她本來就小的眼睛更顯小了。她的下巴微翹著,可是唇角卻有點下陷,這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有點苦楚。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阿榮吉從後面走過來,向她介紹說:「這是齊齊哈爾拖拉機廠的小王,打這路過,來看看咱!」
朵雲朵卧一天天長大了,我們卻是一天天變老了。前些年牧場可以承包了,我就包了一片,放馬養羊。這行當其實也是靠天吃飯,有一年,我們的羊染上了瘟疫,死了多半,把家底賠掉了。朵卧跟我一樣喜歡放馬,他嗓子好,愛唱歌。他跟著牧人,學了很多民歌,還會拉馬頭琴。他跟我小時候一樣,不愛上學,初中畢業后,就跟著我放牧了。我老婆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坐在氈房裡,喝著奶茶聽朵卧拉琴、唱歌。凡是聽過朵卧歌聲的人,都說這小夥子在草原上可惜了,應該把他送到城裡去,讓搞音樂的人好好帶帶他,他能唱紅全中國!前兩年,電視上不是搞青年歌手大賽嗎,我們那兒的人看了,都跟我說,阿爾泰,你該讓朵卧去北京唱啊,他站在舞台上,只要一張口,咱草原的白雲、清風、奶茶味,就跟著飄過去了!我想也是,我問朵卧,願不願意去北京唱歌?朵卧說,他沒上過舞台,燈光一打,可能會害怕。我說,草原這麼大的舞台,太陽和月亮這麼大盞的燈,你都不怕,還怕人造的?朵卧被我這一將,說,那我就去試試。於是我就找旗文化局的人問這事,怎麼個報名。一打聽,還挺麻煩的,要層層選拔,先得在旗里唱,然後再去自治區唱,這兩關都過了,才能上北京。而且,參賽報名要花錢,做演出服要花錢,這些錢,都得自己出。我老婆幾年前得了怪病,錢都花光了。有天晚上,月亮好,她出去解手,很長時間沒回來。我著急,出去找,發現她昏倒在氈房外的草地上。我把她抱回來后,她醒了。她跟我比劃著,說是撞見了一個在草地上發光的東西,她湊過去看時,那東西突然飛了起來,把她給嚇昏了。出事後,她躺著沒事,一站起來,那就等於要她的命了,暈得直吐。我們牧區的人都說,她是撞上了飛碟,外星人把她的骨頭給弄軟了。這幾年,我背著她去了好幾個大城市的醫院,都說她身體沒毛病,說是腦神經出了問題。我就對她說,你沒病,不過想像小孩子一樣耍賴,不願起床,那就給https://read•99csw•com我好生躺著吧,我養活你!她聽了直笑。我給她的枕頭旁放了個馬鈴,要是有事情,她就搖鈴叫我。朵卧要去北京唱歌的事,我跟她說了,她很高興。可是我們差在錢上,她就讓我賣天駒。我家的馬,就這匹最值錢。去年,從綽爾來了個販馬的,他在牧區看了個遍,就相中了天駒。說是有個做大買賣的人喜歡馬,不惜花大價錢收羅好馬。他當時給我出的價兒是八千,我沒捨得。我出去放牧,最愛騎的就是它啊。它看護羊群最有經驗,遠遠一望,就知道哪片是草質差的夏牧場,哪片又是優質的冬牧場,知道把羊群帶到哪裡。它對天氣也通曉,暴風雪來臨前,它就會阻止我把羊群往遠處和低洼處趕。你不是牧民不知道,得到匹好馬,就跟娶了個好媳婦一樣,讓人受用啊。可是為了朵卧,我得賣天駒了,別的馬賣不上價錢啊。我給綽爾的馬販子打了個電話,他一聽說我要賣天駒,特別高興,不過他說這馬又長了一歲,牙口如不如從前好他不知道,他會買,但要看了它以後再定價,說是不管怎麼著,也不會低於五千塊的,讓我儘快把馬帶到綽爾。我對馬販子說,中秋節一過,陰曆十六我就能把天駒送到。兄弟啊,我實話跟你說吧,我為什麼選這個日子?我知道天駒身體的秘密啊,一到月圓的日子,它就興奮,我擇這個日子賣它,就是想讓馬販子看它精精神神的,肯出個好價錢啊。剛才你也見了,它在月亮下不是一般的馬了。它就是地上的燈,明得晃人眼啊。現在你要是由著它的性子跑,它都能跑到月亮里去啊。
你就是我的神甫,
我感動地對阿爾泰說:「這是我過得最美的中秋節了。」
除了開會,領導還交代給我一項任務,去還一筆債。那人是蒙古族牧民,叫阿榮吉,住在巴爾圖附近的牧場,養羊。內蒙古的草場好,羊肉鮮美,每逢春節,我們廠子搞福利時,都會從那兒進羊肉。阿榮吉是廠子的老主顧了,每到臘月,他會雇一輛卡車,載來幾十隻活羊,把它們賣給廠子后,他會在齊齊哈爾住上一兩天,辦點年貨,然後返回巴爾圖。
我和阿爾泰就此告別了。我上了車,坐定后回頭張望,阿爾泰和天駒已經無影無蹤了。好馬和好馭手就是這樣啊,來去如風。
「豬八戒都會使,我有什麼不會使的?」心裏一輕鬆,我開起了玩笑。
氈房裡肉香瀰漫,三張桌雖然都沒坐滿,但沒有閑著的。有一張桌坐著三個男人,還有一張是兩個男人,這些人大概是跑長途的,蓬頭垢面,正熱火朝天地吃著羊湯麵。另一張桌上,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一身休閑裝,模樣斯文,男的正把筷子規規矩矩地擺在空碗上,女的掩著嘴剔牙,看來已經吃完了。我剛落座,他們就起身付賬去了。我要了一碗羊湯麵,這溫潤的食物立刻滋潤了我的胃腸,讓我筋骨舒坦。吃完面,那幾個男人也陸續走了,聽得見氈房外卡車的引擎轟轟響著,看來他們要上路了。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問女主人,這裏可以休息嗎?女主人說:「你要是不過夜的話,別花那個冤枉錢,去草場躺躺不就解乏了嗎?要是過夜,就去氈房,一宿三十塊!」說完,她又告訴我,那對青年男女從城裡跑來,包下一座氈房,就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
阿爾泰講完了故事,藉著幽幽的火光,我發現他的眼裡閃爍著淚花。我給他斟了一杯酒,他顫抖著接過,一飲而盡,說:「朵卧跟我說了,他明年要是在北京唱紅了,有了錢,他就去綽爾,再把天駒買回來。別看他是大小夥子了,心思有時跟小孩子一樣呢!他以為天駒去的是當鋪,想抵就抵,想贖就贖,這小子啊!」阿爾泰笑了,他的笑是顫抖的。我輕聲問他:「那個愛唱歌的姑娘後來怎麼樣了?你們還有聯繫嗎?」阿爾泰似乎不願意過多地透露給我關於她的消息,只是敷衍著說:「女人嗎,最後總得嫁人啊。」
曲信使去火車站送我時,趁亂用她粗壯的小腿鉤住我的腿,說:「見到草原的牧羊女,可不能腿軟啊。」
女人「哼」了一聲,說:「你讓客人幫你挑草,瞧他的頭髮,像冬天的豬剛從窩裡拱出來。」
火車到達終點站時,夕陽正如一顆裂了的石榴,鮮濃欲滴地下墜。我下了火車,找家旅館住下,到一家小飯館喝了碗羊雜碎湯,吃了兩個剛出爐的椒鹽燒餅,然後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回旅館的公用浴池洗了個澡,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就睡了。草原小城的夜晚太醇厚了,我有微醺的感覺,睡得很踏實。第二天清晨,我到早點攤喝了碗豆腐腦,搭乘一輛三輪車,先去看了免渡河,然後帶著一身清涼之氣,奔赴火車站,登上了開往滿洲里的列車。
見我耷拉著腦袋,阿榮吉大概動了惻隱之心,住了嘴。他見矇著肉的紗布上落了蒼蠅,便取來蠅甩子,拂趕著。
拂去塵埃,
當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
草一綠,吃了一冬乾草的羊就撒歡了。它們早晨出去,晚上不愛回來,所以春天放羊是最累的。有一天,爸爸趕著羊群回來時,月亮都出來了。我幫著他把羊圈進圍子后,一家人開始吃晚飯。晚飯後,爸爸媽媽睡了,我去馬廄給馬填了點草,也睡了。半夜時,我被一陣羊叫驚醒,我以為狼來禍害羊了,趕緊叫醒爸爸。我們打著手電筒跑出氈房,發現一輛卡車停在圍子旁,兩個男人正扯著羊,站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往卡車上裝呢。手電筒的光掃到他們身上后,他們知道主人出來了,扔下羊,跳上車,開車就逃。爸爸跑到馬廄,騎著天駒去追。我呢,騎了另一匹馬,也跟著追。天駒一到月圓的日子,就成了神馬,它跑得飛快飛快的,眼看著要追上卡車了。我想我們的羊有救了!可就在這時,卡車上的人衝天駒連打了三槍,天駒倒在地上,爸爸被甩出好遠。
會議一結束,我就乘夜車去海拉爾,打算從那裡去巴爾圖。火車如果正點到達,是凌晨三點。我盼望著晚點,這樣可以在列車上多睡一刻。果然,氣喘如牛的慢行列車到達海拉爾站台時,太陽已經冒紅了。這是中秋節的黎明,進出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他們中的很多人提著月餅盒。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臉,吃了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然後又回到站前廣場,搭乘去巴爾圖的長途客車。
女主人嗔怪道:「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還戀著!」
遲子建,女。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額爾古納斯河右岸》,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阿榮吉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但人卻很精神,他穿著一件簇新的羊羔皮皮襖,腰間別著一個繡花的煙荷包。他得意地告訴我,皮襖和煙荷包,都是他老婆今年秋天特意給他做的。
男主人說:「好男人傷在好馬上,不屈啊!」
她說得非常的形象。冬天的豬從窩裡拱出來時,確實滿身的草屑。我連忙哈著腰,抖摟身上的草,對她說:「大嬸,是我自己想乾的,我在城裡待得腿腳軟了,想干點活兒長長力氣。」
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來到草原上,住在牧民的氈房裡,喝奶茶,吃手抓羊肉,聽馬頭琴。
暮色濃了,黃狗在前,女主人在後,朝我走來了。黃狗已經把我當作熟人了,它到了我跟前,溫柔地叫著,用嘴嗅著我的褲腳,團團轉。女主人對我說:「看來你是不走了,今兒過節,想吃什麼?」
阿榮吉說:「她呀,每月不說上一兩回『搶婚』的事,就好像沒過日子似的,我也聽習慣了!我估摸著她歲數再大些,心也就收回來了!離群太久的羊,滋味也不好受啊。」
我沒有走到紅花爾吉,就中途停下了。正午時分,我看見了三座氈房,其中靠近公路的那座氈房飄著炊煙,門前停著兩輛運貨的卡車,我想那裡一定是客店了。對一個飢餓的旅人來說,炊煙就是最動人的消息了。
我尷尬地坐在那兒,心想自己若是孫悟空就好了,立馬把那沓錢變出來。在這種氣氛下,不管我找什麼理由不還錢,都是難以啟齒的。
「那他怎麼會還你錢?做夢去吧!」阿榮吉說,「我手裡要是沒攥著你們廠子給我打的欠條,領導能打發你來嗎?」
我來工廠四年了,出差了兩次。一次是到北京,正趕上春日的一場沙塵暴,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就像出土的兵馬俑,灰頭土臉的;另一次是去哈爾濱,大雪過後,街道因為撒了融雪劑,白雪成了黑雪,骯髒不堪,整座城市似乎散發著一股腸衣腐爛的氣味,讓人不爽。兩次出差,都很無趣。
「天駒!好名啊。」男主人抽了一口煙,說:「我年輕時最愛的那匹馬叫青雲,菊花青,我那時好勝,騎著它參加旗里的賽馬會,結果出了事。那天下著小雨,草地又濕又滑,青雲跑得又急又快,轉彎時摔倒了,把我的一條腿壓在它身下。我要是不成了跛子,能娶個比她受看的呢!」他用煙頭點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她不說,我也不打聽。在我想來,男人的心事就跟小河裡的石頭一樣,一眼能望穿;女人的心事呢,就是大海里的魚,不好捉摸呀。」阿榮吉嘆息了一聲,說,「不過她對我挺好的,給我養活了一兒一女呢。」說完,他提著暖瓶回氈房,燒水去了。我呢,趕緊把餘下的那點乾草挑到草垛上。
我不喜歡長驅直入草原,在我心中,生活是要有所停頓的,而美恰恰會在停頓的時刻生成,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在牙克石停留一夜的緣由。果然,牙克石的夜露和免渡河上濕潤的晨光,讓我的心漸漸泛起了對草原的愛戀。當我路過扎羅木得時,看著窗外如墨涌動的羊群,盡情地點染著草原這張柔軟的宣紙,終於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動,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當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你總會用清風,拂去塵埃,並用你那碧綠的汁液,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那個夜晚,我和曲信使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我給她講在草原所經歷的一切,她本已不哭了,可是阿爾泰一家的故事,又讓她流出淚水。她說即使真像阿榮吉說的那樣,阿爾泰是個騙子,我們也不後悔。曲信使還說:「王拖拉,年底阿榮吉來送羊時,咱除了還他錢,還得給他買點禮物,他這人多通情達理啊。」
我不知他這話從何而來,連忙說:「怎麼可能,我尊敬您,我確實遇見了強盜。這樣吧,我今晚就往回趕,我不把錢匯來了,我親自把它送還給您,三天之內!您看行吧?」
我沒有跟哥哥告別,就逃離了阿穆古郎,到輝河來了。畢竟是牧馬人的後代啊,我本能地又幹上了這一行。輝河的牧場很肥沃,馬長得壯。我所在的牧場是旗里最好的,那裡的人對我很好。我喜歡放馬。夏天的晚上,我們會把馬群趕到用柳條柵欄做的「圍子」里,圍子設在草原的高處,通風好,馬群不容易受蚊蟲叮咬,暴雨來了也不會受氣。我們在圍子邊燃起一團火,這樣狼就不敢來侵犯馬了。吃過飯後,放馬人喜歡唱歌,他們唱的不是酒歌就是情歌,這兩種歌聽了都讓人醉。我在輝河待了三年後,覺得戀它戀得很,這輩子離不開這地方了,就想探望一下親人,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我先到了甘珠爾廟看哥哥,然後從那裡回到阿爾山看望伯父。伯父能原諒當年哥哥的不辭而別,在他看來那是一場壯舉;可是對我的突然離去,他不能理解,他拍著桌子沖我吼:阿爾泰,伯父虐待你了嗎?我對伯父說,我跟哥哥一樣,找到了自己想待一輩子的地方,伯父該為我高興啊。他聽了這話后,跑到馬廄哭了一場,算是還認我這個侄子。我最後到的地方是烏拉蓋,我去父母的墳上磕了頭。走了這一圈,回到輝河后我的心就踏實了。
「那你過節怎麼不和家人在一起?你騎馬去綽爾有急事?」我問。
「你身上沒有哪塊肉是我得意的。」阿榮吉的老婆拍了一下她男人的肩膀,坐回來,嘟囔道:「要不我早割了下酒了!」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是那麼富有穿透力,似乎能擊碎外面的烏雲,還天地以晴朗。
「手抓羊肉和奶茶。」我說。
我們回到氈房,他把羊肉放在案板上,怕蒼蠅叮咬,上面罩了一塊泛黃的紗布。阿榮吉坐在草墩上,捲起一支煙來抽。那煙很沖,他吐出的煙是青藍色的,直嗆嗓子。我坐在阿榮吉對面,發現鞋帶不知什麼時候散了,低頭便系。這一傾身,手機從上衣兜滑落下來了,我順手把它撿起。等我直起腰的時候,發現阿榮吉瞪著眼睛,憤怒地看著我。他額頭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喘著粗氣,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惹惱了他。
我不是說客套話。在我眼裡,中秋節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駿馬,它落腳到草原上,才有神韻。我彷彿已經被它飄逸的鬃毛給拂著臉了,滿心的激動。
我醒來時,已經快九點了,只覺得渾身發軟,頭昏腦脹的。正穿著鞋子,阿榮吉進來了。他「嗬」地叫了一聲,說:「小王,你到底年輕啊,覺真大!我起早收拾東西,沒弄醒你;蒼蠅往你臉上飛,也沒弄醒你。我老婆都出去放羊了!剛才我姑娘路過這兒,問你走不走,要是回去的話,她晌午收完奶回巴爾圖時,把你捎上。」
「這一世要是沒有音信的話——」阿榮吉停頓了一刻,嘆了一口氣說:「下一世他悔過了,也會有音信的。」
於是,女主人幫著我們,把酒菜拿到氈房。月亮還沒升起來,草原好像讓夜這張黑手給抹髒了,烏蒙蒙的。我付了菜錢,那人付了酒錢。女主人收了錢要離開時,那人又掏出五塊,說是喝酒缺不了火這個夥伴,他得把柴草錢付了。女主人擺了擺手說:「今兒過節,我正愁沒月餅送你們呢,就送點牛屎餅給你們燒吧!」
阿爾泰告訴我,他有兩個孩子,大的叫朵雲,出嫁了;小的叫朵卧,是個男孩,二十歲,跟他放牧。他問我:「你有孩子嗎?」
那兩座氈房,相距大約百米,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棧了。它們背後,九九藏書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午後的陽光和微風大約覺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台,它們在上面活潑地舞蹈著,草原上光影斑斕。氈房外有兩摞風乾的牛屎餅,還有一個閑置的轆轆車。我拉開北門,進到裏面。這座氈房簡單而整潔,東西南各放著一張床,南側開著一扇小窗。中央是火塘和環繞著它的三個矮凳,床下有臉盆、拖鞋,我擇了西側的床躺下。睡在氈房裡,感覺就是睡在一個毛茸茸的大蘑菇里。
那是輛中巴車,大概是報廢車輛改裝的,看上去破爛不堪。這車有二十多個座位,本來說好九點出發,但因為還閑著幾個座位,司機遲遲不肯發車,讓售票員在廣場喊人。那個肥胖的女售票員腫眼泡,啞嗓子,儘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爾圖了——巴爾圖了——」可並沒有什麼人跟她過來。司機不耐煩了,他把手中的香煙摁滅在方向盤上,自言自語著:「媽的,以後得換個水靈的去喊客!」他跳下車,沖那胖女人嚷著:「上來吧,你這破鑼嗓子不值錢,喊破了也沒用!咱今天得趕回來過節,走吧!」
雨聲越來越響,阿榮吉的老婆似乎很喜歡雨,她邊喝酒邊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子,很逍遙的樣子。她的酒下得很快,阿榮吉得不停地為她添酒。她越喝越活泛,越喝越燦爛,目光灼灼,面如桃花。她對我說:「小王,我這輩子,最盼著誰搶婚把我搶去了,可是沒有啊!」我知道蒙族人有搶婚的習俗,像鐵木真的母親柯額倫夫人,本是外族人赤列都的女人,但鐵木真的父親,卻把她搶到自己的部落。如果沒有這場搶婚,也不會有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出世了。
「如果是女兒呢?」我問。
我擦乾眼淚,把袖珍錄音機拿出來送給他,說:「我把朵卧寄來的磁帶轉錄了一盤,您帶回去和嬸子一起聽吧。」
曲信使想了想,說:「要是女孩的話,就叫她『冬冬』!」
我點點頭,把整個故事慢慢講述給他。我想平靜地講,可是最後還是沒有控制住感情,我哽咽了,阿榮吉也哽咽了。他把錢揣進兜里,流著淚對我說:「小王,朵卧是好孩子啊,他有志氣!有志氣的孩子是不會接受別人施捨的,他還回的錢,我們不能不收著啊!」
並用你那碧綠的汁液,
我們走向草原了。
我不是說了嗎,那些年鬧飢荒。從甘珠爾廟回到阿爾山後,一到吃不飽的時候,我就想去哥哥那裡。我十七歲的那年,是六月份,我把一張字條留在馬廄,告訴伯父我已是大人了,要離開阿爾山了,請他不要出去尋我。我搭了一輛過路車,去找哥哥了。我不知道,喇嘛到了夏天,會「雲遊」。我去的時候,哥哥恰好去西北的寺廟了。寺廟的住持聽說我是塵安的弟弟,就收留了我。寺廟周圍開墾了一塊地,喇嘛吃的菜,多半是自己種的。我每天在田裡幹活,挑水澆地,除雜草,捉害蟲,菜地被我侍弄得很好。夏末哥哥雲遊歸來,先是給伯父寫了封信,告知了我的下落,然後把我介紹給一個姓胡的漢族人,他是個居士,在阿穆古郎做中醫,哥哥讓我跟他學醫,說是做醫生能為人解除病苦,行善積德。我在那裡幹了兩年,就受不了了。我不喜歡聞湯藥味,辨別不清山上的那些藥材。針灸在我眼裡比在戈壁掘井還難,把脈呢,跟探寶一樣,哪把握得准呢?
我們家原來在烏拉蓋,我和哥哥都出生在那裡。我父母是牧馬人,他們很相愛。我哥哥十三歲、我八歲的那年初冬,母親趕著馬群過烏拉蓋河,河水結了冰,但沒有凍實,母親走到河心時,冰裂了,她掉進冰窟窿,淹死了。從那以後,父親就變了個人似的,他酗酒,脾氣暴躁,喝多了不是鞭打馬,就是打我們兄弟。媒人給他介紹女人,他連看也不看,只是說「我就喜歡掉進冰窟窿里的那個啊」,說完就哭,所以沒有哪個女人願意進我們家。我和哥哥破衣爛衫的,跟叫花子一樣。那時我們最怕的就是過年,父親會抱著酒壺,帶著母親活著時愛吃的東西,跑到她的墳上,跟她一起守歲。我和哥哥就得去墳地把他找回來。有一年春節,我們把他找回來后,半夜他又出去了。等我們一覺醒來,發現他不在,去墳地找,他已凍僵了。他落下殘疾,凍掉了兩隻腳,從此後只能待在氈房裡了。他的精神變得不正常了,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嗚嗚痛哭。有時一頓能吃掉一個羊頭,有時三天也不喝一口水。父親成了這樣了,家就得靠哥哥了。有一年春天,牧區的馬得了傳染病,眼看著馬一匹匹倒下,哥哥哭著拉著我的手說:「阿爾泰,母親說死就死了,父親說瘋就瘋了,馬說瘟就瘟了,人世間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受這樣的苦啊!」他的話使我疑心他要自殺,我嚇哭了。我不知道,那時他已作了出家的打算了。母親去世五年後,父親死了。有一天深夜,父親從氈房爬出來,用一條繩子,一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端拴在馬身上。他用鞭子狠狠地抽馬,馬拖著他跑起來,把他活活勒死了!雖然馬是無辜的,但從那以後,我見著馬,說不出的憎恨啊!
他的話把我逗笑了,我過去跟他搭訕,說我是和他住一個氈房的,想跟他一起吃晚飯,問他想要什麼?他沒有客套,說:「有手抓羊肉就是節日啊。」
林廷
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五分鐘后,女主人回來了,跟著她進來的就是棗紅馬的主人了。他看上去五十多歲,中等個,羅圈腿,據說草原上的好騎手,腿都會有些羅圈。他的臉很寬,五官分得又開,加之臉色泛著古銅色的金屬光澤,因而看上去很硬朗。他進來後用手搓了搓臉,然後坐在桌前,問女主人:「有自釀的蒙古小燒嗎?」女主人說:「跑長途的司機最愛喝這一口,能沒有嗎?」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車老是掉溝里呢。」
我先還王叔叔三千塊錢,餘下的,我會慢慢還清的。爸爸回來時,還帶給我一首您寫的詩,他對我說,朵卧,你王叔叔說了,你要是喜歡,就給它譜個曲兒,唱一唱。我喜歡這首詩,可惜我不會譜曲,但我有一個嬸嬸,她雖然也不懂曲子,但她看幾遍歌詞,就能唱出歌來。這個嬸嬸是爸爸的好朋友,每年夏天,她都要來我們的牧場,唱幾天歌。她今年來后,知道爸爸死了,難過得到他墳上唱了一天的哀歌。我知道爸爸不在以後,她是不會來這兒的了,就把您寫的詩給她看,求她幫我唱成歌。她答應了。我用錄音機,在草原上錄下了她的歌聲。我的嗓子不行了,但琴聲還行,我拉了一曲馬頭琴,也錄在裏面,獻給叔叔。我為參賽準備了兩首牧歌,一個叫《牧歌的黃昏》,一個叫《牧歌的早晨》,我給您拉的是《牧歌的早晨》,《牧歌的黃昏》有點悲傷,我怕您不喜歡。
王叔叔,出了事後,我連夜騎著馬離開牧場,進城去報案。公安局的人天亮前在沿途的路口設下卡子,攔截卡車,可是它還是逃走了,案子到現在還沒有破。爸爸死了,天駒也死了,我們失去了二十多隻羊,我的心都要碎了。唯一能給我安慰的是,爸爸在時,媽媽起不來床,爸爸走了,媽媽想爬起來送送他,沒想到竟然站了起來,又能走路了!
「領導這不讓小王帶話來了嗎,去年欠的和今年的一起都給咱,給現錢!我要是再拿不回錢的話,你看我身上哪塊肉好,割下來下酒!」阿榮吉撒開老婆的手,拍著胸脯說。
客店外響起了馬蹄聲,看來那人回來了。草原的客店一般都為趕馬人預備著馬廄,所以一聽到響動,女主人便對我說:「我得先去拴馬,給它飲點水。」
林廷在照片背後,用圓珠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她的手機號碼,並在這號碼後綴了一句玩笑話:我二十四小時待機啊。
老師傅的話,給了我勇氣,我約曲信使吃了一次飯,飯後看了一場電影。之後我又請她吃了一次飯,飯後逛了龍沙公園。當我第三次邀她吃飯的時候,她說:「你要是想娶我的話,我得為你省著點,去飯館太貴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便宜、又衛生!」她此言一出,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我們很快領取了結婚證。洞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懷裡俏皮地說:「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兒你要給我蓋上一個郵戳了。這封信蓋了你的戳兒,一輩子只能投你這兒了!」我緊緊地抱著曲信使,淚水悄悄滑過臉頰。在經歷了愛的背叛后,我是多麼感激上蒼賜予我這樣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
春天了,曲信使懷孕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枕畔,為她吹海螺號。一個夏末的傍晚,曲信使一進家門,就興沖沖地叫著:「王拖拉,年底你能把那一千塊錢還給阿榮吉了!」她舉著一張匯款單,喜滋滋地奔向我。這單子是從內蒙古輝河發來的,署名是朵卧,匯款金額是三千元。這麼說,阿爾泰確實不是一個騙子,我欣喜若狂!可是為什麼寄款人的署名不是阿爾泰,而是朵卧呢?曲信使說:「阿爾泰不是識字少嘛,他去郵局填不明白郵單,當然得朵卧代勞了!」我覺得曲信使說得在理,也就打消了疑慮。
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齊齊哈爾。回家時,順路買了早點。儘管我是輕輕開門的,曲信使還是被驚醒了。她從被窩中鑽出來,倚著床頭,穿著純棉的白地藍花睡衣,靜靜地望著我。她一言不發的樣子讓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歸來,她會大叫一聲「王拖拉——」,朝我奔來,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式撒嬌。我放下行囊和早點,奔向她,而她卻一縮頭鑽回被窩去了。她用被頭矇著臉,說:「你不能碰我,我現在身上正『倒霉』呢!」原來如此!我心安了,隔著被子拍拍她說:「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眯一會兒,我先去洗個澡啊。」
「那怎麼從這兒往回走?繞路了啊。」他說。
他嘆息了一聲,說:「我跟人約好了,這是去賣馬啊。」
我們三人圍在桌前吃喝了。阿榮吉手藝不錯,他烤的羊排外焦里嫩,滋味醇厚。他跟我說,草原有一種草可以用來做肉食,草結籽后,會散發出香氣。每年他都要採回一些草籽,在石板上碾碎,裝進罐子。烤羊排的時候,撒上一些,特別入味。我連啃了三塊羊排,讚不絕口。牧民一般都有好酒量,阿榮吉和他老婆都很能喝。阿榮吉喝酒時發出響亮的聲音,他的話也多,從春天的大風說到夏天的旱情,從夏天的旱情又說到秋天的早霜。他說:「老天爺壞了脾氣了,夏天不來雨,草旱得長不高;秋天呢,霜又來得早,這等於是使出兩把刀子,要斷牛羊的口糧啊。」他發牢騷的時候,他老婆一聲不吭地喝酒,吃肉,她的牙齒真好,啃羊排速度快,而且啃得也乾淨。我喝了三盅酒後,人就有些飄飄然,我給這女人敬酒,說:「我聽說大嬸的歌唱得特別好,能不能賞臉唱上一曲,那我就沒白來草原一趟啊。」
阿爾泰說:「要是在我們家過,你會覺得更好。輝河的濕地太美了!那兒的草好,水好。到了春天,蓑羽鶴、白天鵝、灰背鷗都飛回來了,鳥兒在水草中撲棱著,你的心啊,跟喝了酒似的,醉了!」
滿洲里的會期只有三天,第一天報到,第二天正式會議,第三天結束。報到的那天下午,我去了達賚湖。北方的湖泊大都有海的氣象,蒼蒼茫茫,興凱湖是這樣,達賚湖更是這樣。站在湖邊,翻卷過來的波浪能把你的褲腳打濕。投映在湖水中的白雲,就像翻滾在沸水中的餃子,被滔天白浪給攪得團團轉。傍晚,我在湖邊小食攤吃了新鮮的烤魚和湖蝦,喝了一瓶啤酒,然後心滿意足地返回滿洲里。滿洲里是中俄邊境一個較大的口岸,經商的人多,海關每日的過貨量大,這兒也就有點國際都市的意味,燈火旺盛,酒吧林立。雖然天涼了,早霜已經出現,但在街頭走過的那些俄羅斯女孩,卻穿著時髦的弔帶衫和短裙,露出雪白修長的大腿,像是一根根白熾的燈管,把黑夜照亮了。遊人多,店鋪關張得也就晚些,店裡經營的多是俄羅斯的皮毛服飾和傳統手工藝品。我踅進一家店,給曲信使買了一條杏紅色羊毛披肩。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著煙出來了,他瘦極了,是個跛子。他掃了我一眼,然後對那男人說:「我打窗戶望見了,你那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懸鈴眼,油光水滑,一根雜毛都沒有,那馬鬃飄起來像團火,晃人眼啊。好馬都有個名,它叫什麼?」
女主人「呸」了一聲,說:「你哪有那造化!你只配給我當個廚子!」
他開始生火煮肉,我問他能幫著做點什麼?他說:「你要是閑得慌,就幫我壘草垛去,也不知道你會不會使耙子?」
阿榮吉拿過信封,將信封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袋口衝上,覷著眼朝里看了看,呵了一口氣,說:「待在裏面怪好看的。」那語氣就像在說藏貓的小孩子。他問我:「那個阿爾泰,是不是一直沒有跟你聯繫?」
伊敏河流域的牧場是肥沃的,草雖然不很高,但卻密實,草色也比別處的看上去要鮮潤。我行走的時候,不時聽見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里充溢著草的清香。我得感謝牛羊的嘴巴,它們讓草折腰的時候,也把它們體內的芬芳咂了出來,使它們成為空氣中最迷人的分子。走了半個小時,一輛客車從身後駛來,它在經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這車是去巴爾圖的,先前被拋棄在路邊的乘客,都搭上這輛車了。車嚴重超載,過道被人堵塞了,兩人座的插著三人,三人座的則擠了四人。司機問我上不上車,我回絕了。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輛危車。
曲信使放下海螺號的時候說:「咱們要是有了兒子,就叫他『冬』。」
「好。」他說。
我說:「我還是走吧,沒把錢送到,我一會兒也沒臉見大嬸。」
大約是因噎廢食吧,以後又有兩次出差的機會,石家莊和長春,我都婉拒了。
我放下酒杯,跟阿爾泰說要出去小解,出了氈房。月亮正在中天,如果說夜空是座王冠的話,那麼月亮就是王冠上的一顆明珠。我站在飛舞著月光的草原上,把兜中的錢摸出來。信封里裝著即將還給阿榮吉的欠款,共計五千二百三十六元,我把零頭抽出來,又從自己帶的錢中點出八百,塞進信封,湊足六千。回到氈房。我把那個信封遞給阿爾泰,說:「這是六千塊,你拿去給朵卧用吧,天駒就不要賣了。將來你有了錢,可以還我。就是不還,能讓天駒留在你身邊看護羊群,能讓朵卧去參賽,我也覺得值了!」
月亮一旦露了頭,就像新嫁娘上了花轎,雖然也羞怯著,但卻是喜洋洋地出了閨門了https://read•99csw.com。很快,半個月亮變成了大半個,草原上光影浮動,那股陰鬱之氣全然不見了。月亮升騰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眼見著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圓,終於,它撐不住自己的豐腴了,「騰——」地一聲,與大地分離,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降臨總是伴隨著哭泣,月亮也一樣,它脫胎換骨的那一刻,臉頰濕漉漉的。
女主人還沒應聲,灶房裡傳來了男主人的聲音:「真是碰到會吃的主兒了!」
我們繼續吃喝。經過月光的沐浴,我的脾胃溫和了,對辛辣的調料不那麼依賴了,我也能僅僅蘸一點點鹽、就品嘗出手抓羊肉的鮮美了。我們幹了一杯酒,為月亮,為草原,為天駒,為氈房的這個夜晚。
「喇嘛。」阿爾泰嘆息了一聲,說:「他走了好多年了,興許他現在正在月亮里趕著廟會呢。」
「要是他永遠沒有音信呢?」我問。
「綽爾。」他說。
我沒有錢還給阿榮吉了,打算著到了那兒以後,跟他撒個謊兒,就說是路遇強盜了,請他寬限幾日,等我回到齊齊哈爾,立刻把錢匯來。
我總以為哥哥最後的歸宿是甘珠爾廟,他應該在那裡圓寂,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古廟,在「文革」中竟被毀掉了!哥哥沒了棲身的地方,被迫還了俗。他還俗后依然吃素、念經,就是不|穿僧衣了。他跟著那個胡居士在阿穆古郎學起了中醫。哥哥對中醫心有靈犀,一學就通。每年夏天,我會把他接到輝河來住一段日子。牧民在草原上生活,風吹雨淋的,多半有風濕病,哥哥來了之後,就會為那些患病的人針灸和拔火罐,然後采了草藥搗成泥,糊到患處。他的這套醫法很管用,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每年春天,草原的野花開了的時候,牧民就會說:塵安快來了吧?大家把他當作了自己的親人。哥哥不吃葷,牧民們就給他用新磨的小麥粉烤餅,還給他做豆腐,採集新鮮的野菜嫩芽做腌菜,生怕他身體虧著了。那時我已過了結婚的年齡了,可是家中這一樁樁突來的變故,讓我覺得人生無常,所以儘管也有好姑娘看上我,可我沒有成家的打算。哥哥一來,牧民就愛對他說,塵安,說說阿爾泰,他該有個窩了!哥哥只是笑笑,並不勸我。在他眼裡,世上的一切皆是「緣」,機緣不到,強求不得。可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也覺得氈房裡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我看上了兩個姑娘,一個長得一般,但她嗓子好,她唱起歌來,能把鳥兒引來。她性子潑辣,馬騎得比男人還好,酒量和飯量都大,她常給我送吃的;還有一個長得俊俏,但她是個啞巴,比我大兩歲。她性格溫順,能吃苦,手巧,她偷著給我織過羊毛襪子。可就是因為啞,沒人娶她。現在我不說你也明白了,我把那個啞巴迎進氈房了。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去問哥哥,他對我說,那個愛唱歌的姑娘好嫁人,可那個啞巴,你要是不娶她,她會一天天老下去,枯萎了。他這一說,讓我覺得如果不娶啞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孽!我娶啞巴的時候,愛唱歌的姑娘還在我的婚禮上為我們唱喜歌,她的歌聲雖然美,但聽起來有點凄涼的味道。我知道她難過,而我也喜歡她呀。看來人生是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啊。
「從那以後你就再沒有見過哥哥?」我急切地問。阿爾泰嘆了一口氣,撥了撥火,吃了兩口白蘑,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我要去巴爾圖辦點事。」我說,「汽車壞在半道上,就在這兒歇腳了。」
我聽他的語氣有些傷感,就讓他催馬快走,我想飛馳的速度會像閃電一樣,擊落他心底的陰雲的。阿爾泰勒緊了韁繩,「嘿——」了一聲,天駒昂起頭,「咴——」地回應了一聲,向著前方奔跑起來。先前的草原在我眼裡是靜謐、安詳的,現在它卻突然變成一片漲潮的海了,我眼前的月光化作了涌動的波浪,層層地向我湧來,拍打著我,那麼的濕潤,那麼的溫柔,我落淚了。什麼叫「喜極而泣」?我懂了。阿爾泰大約聽見我的哭聲了,他鬆了韁繩,天駒慢了下來。它真是匹好馬啊,這通奔跑,並沒讓它氣促,我只是覺得夾著它肚腹的雙腿熱燎燎的,好像它也剛喝了一頓烈酒。
我離開氈房,去找阿榮吉,想把話說透了,讓他別空懷著希望。
阿榮吉把我讓進氈房后,取出一隻海碗,拎過暖水瓶。我以為倒出來的會是白開水,誰知竟是滾燙噴香的奶茶!他說,他老婆今早起來時,說是昨晚夢見一條大蟒蛇爬到氈房前,啪啪地拍門,判定今天家裡要來客人了,所以出門前煮好了奶茶,灌到暖瓶中。
阿榮吉揉著眼睛說:「現在就給我放吧,我要聽聽那個女人唱的,趕不趕得上我老婆子!」
我醉了,話不連貫,視物模糊。蠟燭快盡了,阿榮吉要送我去另一座氈房休息時,被他老婆阻止了。她說:「我去那兒,你跟小王留這兒。下了雨,他喝多了,要是晚上一個人出去撒尿,萬一滑倒了怎麼辦?」
「你這人啊,真是小心眼兒!我說了你幾句,是為你好!如今騙子太多了,你不能不防啊。你要是走,那筆錢我就不要了!」阿榮吉說,「要是你留下來呢,這事我給你保密,跟我老婆子一字不提。她又不知道你是來還錢的,我只跟她說,你是順路來玩兒的,這還不行嗎?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善心人,那筆錢呢,你回去后不用寄來,等我年底去齊齊哈爾送羊時,你請我喝頓酒,把錢還我,不就結了嗎?」
阿榮吉說:「你可別小瞧了豬八戒,人家的前世可是天蓬元帥啊!」說完,他笑了。
牛屎餅燒成了一汪紅,我把盛著手抓羊肉的托盤放到火上。很快,羊肉就吱吱叫了,躥出香氣。待阿爾泰返回,我已將酒菜都熱了一遍。
「得要孩子呀!」阿爾泰說,「一個家要是沒有孩子,就像草原上沒有牛羊,空落啊。」他放下酒杯,說是要看看他的馬,起身出去了。
我連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來一個涼拌口條。」
這家客店是男主內,女主外。在灶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則是女主人。專程來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們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盤盛著,端到氈房去吃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女主人囑咐著:「晚上要是嫌冷,就生點牛屎餅取暖。」不過剛一說完她又說:「你們兩個人睡,想來也不會冷的。」她笑了,那對青年也笑了。他們的笑讓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機,想告訴她,我要在草原上看月亮了。可是剛開機,女主人就撇著嘴對我說:「這地方沒信號,那玩意兒在這兒只能當撅嘴的騾子。」
我氣壞了,掏出手機,想立刻給林廷打個電話,我要告訴她,我在情感上沒有受到委屈,我愛我的曲信使,我永遠不會背叛她!號碼才撥了一半,有人敲門,是財務室的出納員小楊。她問我錢還給阿榮吉后,廠子打給他的那張欠條收回來了嗎?她下賬要用。我懊惱地說忘記朝他要欠條了。小楊說:「那他掐著欠條再朝廠子要一回錢怎麼辦?」我火了:「你怎麼這麼想阿榮吉?我告訴你,草原的牧民是不會幹這種下流事的!」小楊「砰——」地一聲摔門而去。
去年冬天,我到旗里跟著專業音樂老師學習了兩個月,文化局的人說我嗓子好,他們推薦我,幫我報了名。回來后,爸爸帶著我,去裁縫鋪做了兩套演出服,是蒙古袍,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一件是大紅的,另一件是天藍色的。可是春天的時候,我正要代表我們旗去自治區參加選拔賽,爸爸出事了!
大概怕我尷尬吧,阿榮吉張口就唱,他的歌兒音色不美,但吐字清晰,他唱道:我腳下的土地啊,是我們牛羊的天堂;我頭頂的天空啊,就是我們牧人最後的家園。
領導囑咐我,把這五千多塊錢還給阿榮吉的時候,一定要跟他定下來,臘月時要送來五十隻羊,讓他別吝惜草料,把羊喂肥點,每斤多給他三毛錢。領導還帶著歉意說,你開完會,要是當天往回趕,還能趕上節,可是去巴爾圖還錢,恐怕就要晚一兩天回來了。
阿榮吉和我碰杯的一瞬,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笑了一聲,放下酒杯,從褲兜摸出一個紙球,遞給我說:「這是欠條,你走後,我以為它沒啥用處了,就團了扔掉。後來一想萬一人家朝你要呢,又撿了回來。你們單位要是用它,就讓他們自己揉搓開。」
這一天來了。
阿榮吉的一番話令我感動,我答應留下來。
這馬實在剽悍,我的腿跨在它肚腹上,就像一雙盪在水面的槳,下面的水是深不可測的。阿爾泰隨之躍到馬上,在我身後牽住韁繩。他對我說:「你不用害怕,天駒從不欺生,不會把你顛下來的。它快起來像旋風,慢起來就是一輛老爺車。」
草垛可不是那麼容易壘的,這跟女人用棉花絮冬衣一樣,是個手藝活。要想讓草垛圓潤挺拔,須轉著圈絮,而且得均勻,哪一耙多了,哪一耙少了,可能會使草垛像害了中風似的歪斜,弄不好就倒了。我雖然是在瀋陽上的大學,但家在農村,少年的時候,類似的活兒也做過。秋末的時候,我們會把夏天打的草挑起來,攢成草垛,冬天用來絮豬窩。雖然多年不使耙子了,但我熟悉這活兒,做起來得心應手。隨著一耙一耙的草的挑起,草垛越來越豐|滿,它就像微縮了的故鄉,無比親切地佇立在我身旁。我幹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這時太陽已經向西了,我出了一身的汗,脫下外衣,坐在草地上歇息。阿榮吉提著暖水瓶和碗過來了,他遠遠地吆喝我:「快穿上外衣,可不能圖風涼,秋天的風可邪性了,萬一把你吹感冒了,我的罪可就大了!」見我套上了外衣,他一邊給我倒奶茶,一邊誇我幹活挺像樣的。我對他說,我們廠子今年效益好,領導說了,讓他把羊喂肥點,每斤多給他三毛錢。阿榮吉說:「現在想把羊養肥不那麼容易了!你也見了,這乾草枯瘦枯瘦的!買精飼料呢,沒那麼多錢,喂不起啊。我剛承包牧場的時候,草還不賴,這幾年呢,牛奶走俏了,養奶牛的多了,奶牛吃草才瘋呢,這附近的草場退化得厲害,我這兒也受了牽連。說到底,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啊。人要喝奶,要吃肉啊。」
我還是上大學時有過遠足的經歷,參加工作后,人整天蟄居在樓房中,腳勁都弱了。能夠沿著草原公路步行,讓我有衝出樊籠的感覺,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輛把我們拋在半路的破車了。
雖然四年沒有和你聯繫了,但我一直牽挂著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長善,他告訴我,你結婚了,娶了個郵遞員。不知怎的,我當時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說:「當年青雲要是把你的腦袋壓在身下,你娶的就更丑了——地獄里窩憋著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青面獠牙的?」
馬頭琴奏響了《牧歌的早晨》。它是那麼的清澈、柔軟,如一縷春風,在暖化著堅冰。我彷彿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和阿爾泰離別的那個早晨。朵卧是忍著哀痛,用一顆感恩的心為我們演奏啊。曲信使本已不哭了,可是這令人心動的樂曲又催下了她的淚水。琴聲裊裊消失之後,是一段短暫的空白,我的心狂跳著,因為即將出場的,將是一個生長在草原的女人,為我即興寫下的詩所作的演唱。還沒等我作好心理準備,隨著一聲舒緩而蒼涼的「草原啊——」的嘆息似的獨白,歌聲開始了,或者說是一條大河帶著濕潤之氣,滔滔向我奔流而來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美好的清唱,低回婉轉,剛毅而柔美。
阿榮吉的女人將一根剛啃完的羊肋骨撇到阿榮吉面前,阿榮吉就像古代的士兵接到出征的令牌一樣,趕緊對我說:「她這人啊,唱歌不能在氈房裡,得到外面。小王,要不我給你來一個?」
果然,月亮里影影綽綽的,彷彿有樹,有河,有橋,有人,有房屋,有車馬,有杯盤碗盞,有琴,有風中獵獵舞動的幌子,甚至有笑語和吆喝聲,那裡真的好像在舉行廟會啊。我不由得對阿爾泰的哥哥產生了好奇,問:「他是做什麼的?」
「他已經喝了兩碗你煮的奶茶了。」阿榮吉說,「晚飯呢,也妥了,烤羊排,羊湯燴蘿蔔,還有芝麻鹽烤餅,我這一下午都沒閑著。」
郵包是朵卧寄來的,裏面有一封信,還有一盤磁帶。
汽車一顛一顛地出了城。從海拉爾到巴爾圖,是一路南行。我拉開車窗,呼吸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氣息。每走一段,就可看見羊群。它們有的在草原上安閑地吃草,有的則團團簇簇爬過一帶緩坡。天氣晴朗極了,讓人覺得天離自己很近,所以飄浮在天邊的幾朵雪白的雲,幾乎與大地的羊群連為一體,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夠浩蕩,要給它增添幾隻似的。汽車性能太差,一個半小時之內,它竟兩次拋錨,司機每次下去修車的時候,總是氣鼓鼓地踹它兩腳,罵:「懶驢,哪天我發了財,非把你砸個稀爛!」車上的乘客開始發牢騷,說是這車走得比驢還慢,耽擱了時間,要求退一半的票款。司機開始沉得住氣,但當汽車第三次拋錨,像無賴似的橫在路中央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對售票員說:「給他們退票錢,今天背時氣,不走了!」
我說:「我得回去了。」
阿榮吉繼續數落我:「他的故事一聽就是假的,什麼母親掉進冰窟窿,父親讓馬拖死,老婆是啞巴,哥哥是喇嘛,兒子要去北京唱歌,他要賣馬,怎麼都趕上他一家了?你稍微長點腦子,都不能信啊。」
我把紙球揣進兜里,說:「這可是顆大珍珠啊。」
我問:「你怎麼讓女人放羊?」
我拆開信,打開老屋的門。
我是在瀋陽讀的大學,所學專業是機械製造。我畢業時,東北那些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工廠,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馬一樣,一匹匹地倒下。我求職困難,嘗到了所學無用的苦惱。最後,齊齊哈爾的一家小型拖拉機廠,接納了我。齊齊哈爾舊名「卜奎」,曾是古「黃金驛站」的起點,瀕臨嫩江。我的女友在地圖上找到齊齊哈爾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一個大火坑,驚叫著說:「那地方太偏遠了,靠近內蒙古了,我不能跟你去,你也不能去!」
我和老婆過得很恩愛,我們生了倆孩子,兒女雙全了。可是好日子不經過,它們就像草原雨後的彩虹,雖然美,可是一眨眼,就不見了。朵卧兩歲時,我哥哥去世了。他是為救一隻蓑羽鶴死的。有年夏天,哥哥到草原來,一天傍晚,他出去散步,發現一隻受傷的蓑羽鶴在河水中撲騰,要沉下去的樣子,他就跳到河中去救。那年雨水大,水流急,哥哥不會水,他被急流給捲走了。草原的牧民,都喜歡哥哥,我們把他葬在河邊的草地上了。
https://read.99csw.com亮已經把初升的羞紅褪去了,它通體金黃,像是被蜜腌了千年萬年。阿爾泰對我說,他哥哥曾經說過,月亮里也舉行廟會,每月的陰曆十五,月圓的日子,廟會就來了,這一天月亮里是最熱鬧的。阿爾泰輕聲對我說:「不信你仔細瞧瞧?」

我不想去唱歌了,可是都花了錢了,報了名,演出服也做了。爸爸在時,是那麼希望我去唱歌,我不想讓他的靈魂不安,這樣,埋葬了爸爸,我還是在旗文化局的人的陪伴下,到了自治區。我唱的兩首參賽歌曲都是草原上的牧歌,可是我上了舞台,想起天駒,想起爸爸,我一個勁地流淚,一句也唱不出來!我失敗了,回到了牧場。我以為只是站在舞台上唱不出來,面對草原,我仍然能用歌聲讓羊群回家。可是我雖然能唱出歌來,但那聲音是嘶啞的,我的嗓子廢了!但我並不難過,這樣我能永遠留在草原上了,陪伴著媽媽,陪伴著羊群。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步行了十來分鐘,到了阿榮吉的牧場。牧場上有兩座氈房,一處圈牲口的「圍子」。遠遠的,就見阿榮吉在壘草垛,看來這是為羊儲備冬草。我喊了他一聲,他扔下手中的耙子,朝我走來。想想他每年去廠子送羊時,見到的人多了,對我可能模糊,我連忙作了自我介紹。阿榮吉「哦」了一聲,拍著自己的後腦勺說:「難怪我見你眼熟呢。」
我連忙說沒關係,能在草原上過一個中秋節,是我的福氣。
「還沒有。」我說。
「他們不給你現錢——」阿榮吉的老婆指著我說,「你拿什麼買?」
隨信寄上大學的暑假我們倆在故宮的合影,記得你手裡沒有這張。那天的太陽真毒啊,你一個勁兒地往我這兒靠,說是要借我涼帽下的一點陰涼。
我比過去瘦了,你呢?說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見我,會不高興。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讓我去齊齊哈爾看你的話,能不能在出差時告訴我你的目的地,我也趕到那裡。現在孩子有保姆帶,單位的事又比較清閑,我隨時可以出去。
「阿爾泰。」他說,「我老婆是個啞巴,從沒叫過我的名字。她年輕的時候,喜歡用石子叫我。要是石子朝我飛來了,那就是她吆喝我呢。這幾年她病倒了,就搖馬鈴叫我。」
婚後,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帶回家中,我再也沒有在單位看到過署名「王子和」的信。
「齊齊哈爾。」我說,「剛從滿洲里開完會。」
我沒有跟阿榮吉爭辯,但我不相信阿爾泰是個騙子,一個騙子怎麼會講出如此感人的故事呢?
甘珠爾廟是座古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它還有個名字,叫「壽寧寺」,是乾隆皇帝賜的名呢。這廟建得跟宮殿似的,很漂亮。伯父囑咐我,一會兒見了開門的喇嘛,要低下頭,以示尊敬。進了廟裡不能踩門檻,不能大聲說話,更不要吐痰,說佛門是清凈之地。
我叫朵卧,我的爸爸是阿爾泰,去年中秋節,爸爸去綽爾賣馬的路上,認識了您。爸爸回來告訴我和媽媽,他碰到了好心人,所以天駒沒有賣。他拿出六千塊錢,說是您給的。爸爸對我說,朵卧,不管你將來唱不唱出去,這筆錢咱一定要還王叔叔!
我感動地接過了那一千塊錢,我覺得接過的是希望。
女主人大約覺得我怪異,她覷著眼看了我半晌,然後引我到門口,指著草原右側的氈房說:「那座空著,門沒鎖,你去吧。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給錢!要是留在這兒,睡醒了別忘了告訴我晚上吃什麼,我好預備著!」
我明白了,曲信使為什麼會對我這種態度。這封信一定是中秋節前就到了。婚前,我曾跟她說過,我在大學交過女友。曲信使沒問太多的細節,只是說:「那她現在做什麼呢?」我把林廷在瀋陽的單位告訴了她。
天駒停下來,月光卻沒有停下來,它們仍然在草原上流轉著。阿爾泰跳下來,像對待一個孩童似的,將我抱下馬。天駒將頭偏向我,大約想看看,剛才是誰在它身上灑淚?我這才看清,它的眉心處有道白,像是一彎水,明亮活潑。我伸手撫摩了它一下,它動著四蹄,感恩似的叫了兩聲。阿爾泰讓我先回氈房,他要將馬牽回馬廄。
最後祝願叔叔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有一天您來我們的牧場,我給您做手抓羊肉,爸爸說您很喜歡吃這個。
那人抱了幾個牛屎餅進來,放進火塘,熟練地生起火來。氈房裡有馬燈,可有了火,就不用點燈了。牛屎餅燃燒得很斯文,無聲地發出暗紅的光,不像秸稈和劈柴,著起來轟轟烈烈的。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冬天一來,年也快跟著來了。曲信使聽我說草原的牧民大多患有風濕病,就親手給阿榮吉夫婦各織了一副護膝,她還給阿榮吉的老婆買了一塊寶藍色的織錦緞子,讓她做蒙古袍。
她「噢」了一聲,問阿榮吉:「你給客人做了啥?」
我掏出筆,湊近火塘,把單位地址寫在信封的背面,交給他。阿爾泰把它揣在懷裡,對我說:「乏了吧,早點歇著吧,明天你不是還要到巴爾圖去么。」說完,轉身出去了。我聽見氈房外傳來嘩嘩的水聲,他在解溲。這泡尿很長,好像他憋了很久。我有些悵然若失,因為剛才把錢交給阿爾泰時,他沒有絲毫的激動,這就彷彿是看一齣戲,高潮沒有出現,就平淡地結束了。我確實累了,躺倒睡了。夜裡我被擾醒了兩次,一次是阿爾泰幫我蓋毯子,他那有力的大手像鐵一樣碰疼了我的肩膀;還有就是凌晨時,我被氈房頂上一陣撲稜稜的聲音擾醒,阿爾泰也醒了,他嘟囔道:「哪只鷹起得這麼早啊。」
我從來沒有睡過那麼長的午覺,足足有三個小時。我醒來的時候,夕陽已經給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紅的袈裟。我站在氈房外,痴痴地看著落日。這樣的落日我從沒見過,紅得炫目,帶著股剛烈之氣,它下墜時不是蔫頭蔫腦的,而是蓬蓬勃勃的,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歡呼著什麼,我被這樣的落日感動了。正當我心潮激蕩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從背後響起,很快,一匹馬從我身邊掠過,沒等我看清騎馬人的容貌,他們就游魚般輕靈地進入草原了。那是匹棗紅馬,很威武,它飄逸的長鬃輕撫著草原,有如一抹斜陽漫過。他們朝著夕陽奔去,離我越來越遠。我想他也許是氈房的男主人,這是趁著黃昏,遛馬去了。
正午,我離開了阿榮吉的牧場。坐在裝載著牛奶桶的卡車上,聞著從桶內飄逸而出的濃濃的奶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溫馴的羊。短短几天,我被草原馴服了。
阿榮吉說:「你還相信報紙上的話?他們對外是那麼講的,對內呢,多養一頭牛他們多收一份稅,雙方都有油水,你說限制得了嗎?比方說我這片牧場,他允許我養三百隻羊的話,我私下給他倆錢,我養五百也沒人管啊。」
朵卧
我們沒有吃晚飯,把那盤磁帶插|進錄音機,聽來自草原的聲音。
我們截到了兩輛運貨的卡車,一輛是到柴河去的,不順路;另一輛倒是去巴爾圖的,可是車上的貨物看上去超載,極不安全。這樣一直等了兩個小時,終於迎來了昨天坐過的那輛壞在半路的中巴車,司機見了我猛地一踩剎車,探出頭來哈哈笑著說:「兄弟,咱們有緣啊,上車吧,今天這驢子脾氣好!」說完,得意地按了按喇叭,讓它發出滴滴的叫聲,好像讓這頭驢子跟我打招呼似的。我在上車的一瞬突然想起了在列車上寫的那幾行詩,連忙把它翻出來,遞給阿爾泰,說:「這是我進到草原寫的,送給朵卧吧!他要是喜歡,就給它譜個曲兒,唱一唱!」
他們滿懷愛意的鬥嘴讓我更加思念曲信使。棗紅馬的主人大概看出我有些惆悵,問我:「你從哪兒來?」
這「砰——」地一聲,讓我平靜下來。我覺得沒必要跟林廷通話了,我不想聽到她的聲音,只給她發了條簡訊。
喝了一碗奶茶后,我跟阿榮吉說了來這兒的目的,一聽說是代錶廠子來還錢的,未等我講下文,他就興沖沖地打斷我的話,說:「你們領導真是好主兒啊,如今四處都是討債的,哪還有主動上門還錢的?小王,今晚咱得好好喝一頓啊。」說完,撂下我出去了。
出了旅館,曲信使說,她猜到我和阿榮吉會喝多,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知道我會送阿榮吉回旅館,所以來這兒等我。她說:「開始我想去酒館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以為我看著你們喝酒來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動得直想哭,我伸出手,像阿榮吉一樣在她臉蛋上掐了一把,說:「真是個好姑娘!」
子和:你好!
那人補充說:「手抓羊肉別弄得太爛了,不入口,沒嚼頭!新鮮的白蘑還是清燉的好,湯汁是奶色的,鮮味打鼻子!」
那個夜晚,我和曲信使反反覆復地倒著磁帶,一遍又一遍地聽著琴聲和歌聲。子夜時分,曲信使剛剛躺下,便腹痛難忍。半個小時后,在去醫院的路上,她流了產了。她痛惜失去的孩子,哭個不休。想到孩子可能是男孩時,她哭的時候叫著「冬」;想到流掉的孩子可能是女孩時,她叫著「冬冬」;而想到她懷的很可能是一對龍鳳胎時,她哭叫的就是「冬、冬冬啊」,聽了令人心酸。為了讓她淡忘失去的孩子,我陪她去扎龍自然保護區散心,那兒是丹頂鶴的故鄉。在一片蘆葦叢中,我們發現一隻丹頂鶴孤獨地站著,時不時迎風展開翅膀,發出陣陣哀鳴。飼養員告訴我們,這隻雌鶴的伴侶,因為吃了農民施用了農藥的玉米,不久前死去了。丹頂鶴對愛情格外忠貞,一隻鶴去了,另一隻鶴絕不會再覓配偶。丹頂鶴的壽命可以與人類相等,失去了伴侶的鶴,意味著漫漫餘生只能與清風明月為伴了。曲信使指著那隻鶴,淚漣漣地對我說:「朵卧的媽媽,以後就是這樣的鶴了。王拖拉,你可要好好的,別讓我成為這樣的鶴。」我緊緊地握著曲信使的手。
吃過午飯,我便去找到阿榮吉的女兒。她在巴爾圖為一家奶站收牛奶,常跑下面的牧場,聽說我是去找她父親的,她熱情地對我說:「剛好我要下牧場去,路過那兒,你跟著走吧。」
草原啊,
「她也不跟你說她去哪兒了?」我好奇地問。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阿榮吉呵呵笑了。
到了巴爾圖,我先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她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投遞途中。我問她中秋節過得好嗎,吃月餅了嗎?不知是市井的喧鬧之音削弱了她聲音原本的清脆,還是她沒有休息好,她懨懨無力地說:「昨晚這裏下雨,沒見月亮。月餅呢,太甜膩了,我只吃了半塊。」我告訴她,我已經到了巴爾圖,辦完事會儘快回去。她「哦——」了一聲,掛了電話。
我愛上曲信使,正與信函有關。剛來齊齊哈爾時,每到新年,我都會收到同學們寄來的明信片。我們廠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片區。記得有一天下著小雪,我路過傳達室,門半敞著,我聽見裏面有個姑娘在大聲說:「你們單位這個王子和,怎麼有這麼多人給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揀這些爛紙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牢騷聽起來像是雨過天晴的陽光,是那麼的清新可愛。我推開傳達室的門,只見一個穿著墨綠色郵服的姑娘,正氣鼓鼓地把信報往桌子上摜。她中等個,挺直的鼻樑,圓潤的唇角,微黑的圓臉上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傳達室的老師傅沖她眨眼睛,說:「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說,讓他那些朋友往後少給他寫明信片,你好少挨累!」曲信使的臉紅了,她怯怯地看著我。我對她說:「以後我告訴那些同學,少寄這些爛紙片!」曲信使笑了。這個笑從此讓我茶飯不寧,我想見她,常常以看信的名義,在她快來的時候,去傳達室。次數多了,連傳達室的老師傅都看出我的心思來了,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說:「看上人家還磨蹭個啥?請頓飯,把話說透了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幹瞅著么!」
我們要了一個燒羊蹄,一個辣子雞丁,外加四個下酒的小菜:蘿蔔皮、筍尖、海帶絲、豆腐乾。幹了一杯酒後,我從兜里掏出一千塊錢,遞給他。阿榮吉驚叫著:「怎麼,那個阿爾泰真的有消息了?」
草原被這盞舉世無雙的神燈點亮了。我覺得它的氣息都變了,有股微甜的味道,看來月光把它身上的寒露驅散了。我覺得身上溫暖了,特別想像馬兒一樣在草原上撒個歡兒,但我又怕踏碎了這大好的月色。正感慨著,背後傳來馬蹄聲,阿爾泰策馬過來,吆喝我:「兄弟,帶你去草原上遛遛吧!」未等我答應,他已經下馬了,身手是那麼的敏捷。我連忙把杯中酒幹了,將酒杯送回氈房,由他扶著上馬。
女人這才不說什麼了。阿榮吉在前,她在中間,我在後,我們一起朝氈房走去。她走路風快,話語很少,到了氈房,只問了我一句:「你是頭回來草原吧?」
幹完活兒,太陽已經落下了,暮氣像鞭子一樣抽打著草原,把它的身子打青了。在這傷痕般的青灰色中,突然湧現出一團團的奶白,是羊群歸來了。羊群在前,阿榮吉的老婆在後,遠遠一望,羊群像是翻卷的波濤,而人就像一條顛簸的小舟。阿榮吉說得沒錯,他老婆的確好嗓子,我從她吆喝羊歸圍子的聲音中聽出來了,清脆透亮,像正午的陽光。羊群進了圍子后,她把門關好,朝氈房走來。
「我是見天地盼著有人能把你搶走,省得一天到晚伺候你!可是你跟我過了幾十年了,頭髮白了,腰也不直了,一臉的老褶子,也沒人來搶你啊。」阿榮吉打趣道,「興許你走的那天,有人來搶你?那我是願意啊,省得我花錢打發你上路。萬一打發不好,你在地下還不得給我這牧場一天來一場暴風雪啊。」
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說:「我看了報紙,說是為了保護草原,政府禁止在有些地方放牧了。就是不禁止,也限制數量了。草場怎麼還會退化?」
阿榮吉的氈房很凌亂,被子疊得七扭八歪,臟衣服像烏雲一樣堆在地上,桌子上是沒刷洗的碗盤和筷子,蒼蠅嗡嗡地飛舞。幸好坐人的草墩還算乾淨。阿榮吉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老婆子在草原上自在慣了,不愛收拾家。」我連忙說:「太乾淨了我還不敢坐呢。」
我選的是一家小酒館,這兒可以大聲說話,而且菜做得也地道。
我點了點頭。
林延:函悉,我剛從草原歸來。我非常愛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中必得有一盞燈陪伴的話,她就是我的那盞燈!祝你幸福!王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