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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道機關

暗道機關

作者:范小青

一、劉科長

但是今天我面對一個女人,卻稱她為女士,你們一定在猜想,這個女人大概和一般的女人不大一樣吧。
漸漸飛走的綠頭蒼蠅又來了,嗡嗡地叫著,很煩人,我跟它說,對不起,我無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綠頭蒼蠅繼續煩我說,你怎麼搞的,越查越複雜,又橫戳出你的岳父母來了?

三、最後的劉科長

我看過一些私房方面的歷史檔案,許多私房那時候都按政策分割了,但政策也有傾斜和不傾斜的時候,也有端正和不端正的把握,所以最後也很難歸納出一個統一的標準來解釋那些老宅是按什麼樣的政策分割的。
可是別忘了,我就是吃這碗飯的,不會輕易就被別人頂到牆角,十八年來,我幾乎每天都跟一些老私房的房主打交道,積累起來的經驗,再造一個兩個十個八個懷厚堂都是綽綽有餘的。
在這個茶館里睡覺倒不失一個好去處。還有一個喜歡古琴的老太太,八十多歲了,她有時候過來撥幾下古琴,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跟哪個名師學過畫,而不是學琴,但是因為名師不僅畫畫,也喜歡古琴,所以她也順便跟著學了一下。
這個問題確實是個問題,在我們這個古城裡,有了富潘貴潘之說,就好像一城就只有兩家姓潘的人家,其實潘姓是個大姓,城裡有許多人家都姓潘,有的和富潘貴潘有牽連,有的則完全無關。但凡是姓潘的,他們的老宅子都是可以稱作潘宅的。
有一天我的領導也在我的辦公室里,他剛好目睹了這一幕,他起先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覺得我的工作方式似乎出了點問題,但是最後看到來訪的群眾迅速跑走以後,領導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好,好,他說,有創意。
木馬的韁繩未解開。
這時候,天色漸漸晚了,太陽下山了,涼意來了,老太太打了個噴嚏,她擦了擦流出來的清水鼻涕,笑了笑,說,他們兩個在牽記我了。誰也不知道她說的「他們兩個」是哪兩個,也沒有人問她。人老了,說的話,別人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我的心焦不是沒來由的,從禮耕園到懷厚堂,光憑這樣的名字,你們或者就想象得出,這個老宅可不是一般的老宅,它的氣勢和規模,肯定是不差的。當然,那是在從前。
我注意觀察在場所有人的反應,我發現他們先是發愣,然後是互相使眼色,再後來,潘紹光說話了,他說,劉科長,你的故事,比《一些舊事》更精彩,你不如再寫一本《另一些舊事》吧。
老太太朝我笑笑。
但是懷女士不能做得讓人人都知道。
誰想得到,多少年風水輪流轉,一些歲月過去以後,懷家的小輩竟又回來了。
我想了想,想不出她有什麼事情是應該瞞著我的,我就問她,家裡出什麼事了嗎?我老婆一張口,說,問你——但她及時收住了口,把秘密咽進了肚子,還緊緊地閉上嘴,好像怕那秘密從肚子里爬出來讓我知道了。
有一天我經過我隔壁的辦公室,聽到我的同事在裡邊議論我,先是他們說了說我的一些行為和蹤跡,後來就聽小張說,劉科莫非「更」了吧。大家一陣鬨笑,接著就聽老張說,他才四十呀,四十就「更」呀?小張又說,也有提前的嘛,再說了,你也不看看是誰?另一個人我沒有聽出他是誰,他說,是呀,他是劉科嘛,劉科四十該「更」了。老張說,那倒也是,他樣樣是先進。他們大家又鬨笑了一陣。
許多人起先以為這是複製品甚至是印刷品,但後來有懂畫的人也來看過了,認定這是畫家錢夢儼的真跡。但他認定雖是認定了,心底里卻還是有疑問的,因為他們知道,畫家錢夢儼從來都是只畫畫,只落款,不題多餘的一個字,更不可能題一首七言詩,而且這是一首完全不是詩的詩,是一首七不搭入的詩,說得更準確一點,是抄了四句別人的詩湊成的一首詩。詩是這樣的:
漸漸地,過雲樓茶館的奇怪傳出去了,有好奇的人來了,又來了,不過他們大多數只是來看看而已,看不出什麼名堂,就走了。也有人留下來喝一杯茶,算是捧個場。
那張支票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時也激活了我的懷疑的神經。
從後門進去,幾步路穿過一個平平常常的小花園,裡邊就是茶館了。但與其說這裡是一個茶館,不如說它是一種老式生活的完滿復現。
我也不大好意思直瞪瞪地盯著人家看,只是覺得她保養得很好,所以我根本無法判斷她的年紀,好在我們要辦的公,跟年紀無關。
我的第一套方案,就是要推翻懷女士討回小姐樓和後花園的想法,我要告訴她,她沒有理由要回這最後的一進。因為這一進的房產性質一直沒有塵埃落定,懷家的小輩就算回來討還祖宅,也應該討回原先他們住的那一進。那一進是懷厚堂最中心也是最豪闊的一進,「懷厚堂」三個字就擱在那一進的大堂上,面積要比小姐樓這一進大得多呢。
懷女士微微地笑了笑,甚至也算不上是笑,只是有一個淺淺的笑的意思罷了,她客氣地說,如果對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能了解清楚,那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這就奇怪了,畫一直在懷滿玉手上的,現在它卻回來了,它回來幹什麼?找自己的真正的主人嗎?潘小姐沒帶走,懷小姐又送了回來——啊呀,汪小姐,原來這幅畫是錢先生送給你的呀。
疑惑像一隻綠頭蒼蠅,討厭地纏住了我,在我耳邊嗡來嗡去。我很想把蒼蠅趕走,但我趕不走它。我也在自己心裏,反反覆復把那些情況想過來想過去,無論怎麼想,接下來的事情也與我無關了。
潘小小沮喪地看了看我,說,劉同志,我知道潘宅不姓潘,我來找你,不是要讓潘宅重新姓潘,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哪一幢潘宅是我家老祖宗住過的。
沒錯,我就是劉科長。我的工作崗位是房管局私房科。
她似乎是要複原從前家鄉的一些情景,但複原這些情景,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幫助呢?
研究懷厚堂里的小姐樓,這是我的業餘愛好,不應該在班上做。我這個人向來把公和私分得很清,所以,我知道,雖然現在我只是一個副科長,但即使有朝一日我官當大了,我也不會是一個貪官。
我迅速地瞄了一下支票,上面的數字,正是七家住戶搬遷費用的總和。
這是一幅132厘米×32厘米的狹長的立軸,山水畫,很精緻,典型的海上畫派風格,山,水,樹,山間的茅屋,茅屋裡的古人。
你們一定以為我已經靠近真相了,你們也許都在焦急地等我揭開謎底拿出答案呢,可不瞞你們說,走了這麼久,我怎麼覺得自己越走越遠了呢?
作者簡介
她叫懷綵衣,雖然沒有鑲金戴銀,但看人家那氣質,就是一個不|穿綵衣的綵衣樣子。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老太太又說,其實,還有一些在《一些舊事》里沒有寫進去的事情,其實寫進去,說出來,也都無所謂的,就是錢先生風流呀,那時候,懷滿玉和潘芸香都覺得錢先生喜歡自己,當然,還有我。老太太笑了起來,又說了一遍,當然有我。
沒了脾氣,工作就好做多了。這是我的工作體會之一。
懷厚堂和禮耕園,都是有文化的好名字。不過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這個地方,別的沒有,有的就是文化。舉例說幾個老宅吧,像紫蘭齋,麗夕閣,留余樓,玉涵圃等等,你們咂巴咂巴,有點文化的味道吧。
懷女士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的。
我抱了一大堆資料,但沒有抱回家,而是放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你說,由我負責接待並處理懷家房產事宜,我能不心焦,我能不慌張嗎?
關於喝茶的問題,也沒有逃得過我的研究,過雲樓茶館的茶也不算是什麼上好的茶,都是些大路貨,而且品種也不多,看得出懷綵衣不是懂茶的人,更不是愛茶的人。不懂茶也不愛茶,卻開茶館,這是奇怪中的奇怪。這比懷綵衣將茶館打扮成這樣更奇怪。
猜了一輩子。我說。
我老婆說出了懷綵衣的真實年齡,令我對自己感到很不解,難道我的眼力就那麼差,連一個人的年紀都看不出來?我又認真地想了想,將懷綵衣的樣子在腦子裡放了放電影,結果放出來一片模糊,我根本就沒有認真地看過懷女士。
緊接著,我又聽到了潘紹光的聲音,他說,對了,忘記給你介紹了,還有這一位,他是我的叔公公。
我說,後來呢。
這就要說到我的老婆了。我老婆有潔癖。不僅有潔癖,她還有一個理論,要想保持整潔,東西越少越好,對家庭生活沒有用處的東西,她是一概不許進門的。久而久之,我的辦公室成了一個小倉庫,幸好和我同辦公室的我們的正科長一直借調在市裡搞規劃方面的中心工作,已經有一年多不來辦公室了。
門的外邊,是一條沿河的小道,小道很窄,通不了汽車,就成了這個小城的最後的舊式風景了。
其中的一個故事說,茶館老闆潘先生的女兒潘芸香和懷昌其的女兒懷滿玉是閨中密友,她們都喜歡畫家錢夢儼。錢先生是個招女孩子喜歡的男人,除了懷滿玉潘芸香喜歡他,還有別的女孩子也喜歡他,但她們始終不知道錢先生喜歡誰。有一天,錢夢儼給她們帶來一幅畫,但他沒有說是送給誰的。從此以後,錢先生這幅畫,就成了幾個女孩子的心結。
你們肯定已經猜到了,我要放棄了。
我一如既往來到過雲樓,一踏進去就覺得不對勁。開始我還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用銳利的目光將過雲樓掃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
這張紙條最後竟然成了我精神異常的證據,它一直被我帶到了醫院里。
現在,連好性子的曲會長也被我糾纏得不耐煩了,他朝我兩手一攤,說,劉科長,實在對不起,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你鑽的了。我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老宅子里總會有一些東西的。我一邊說一邊拿巴巴的眼光看著曲會長。
我的思路和情緒完全被打亂了。這張單子,也許早晚會出現。如果懷女士最後沒有被我磨得沒了脾氣,也沒有被纏得沒興趣,最後這張單子是一定會出現的。但是這張單子,幾乎是我手裡最後一張王牌,這張王牌的出現過程,少說也得有半年時間,加上面前的方案實施一年,那至少應該是一年半以後的事情。
心腸軟的曲會長又被我的眼光打動了,他跟我說,我這裏再也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歷史資料了,除非還有一些現代的人寫的故事、回憶錄之類的東西,但這些東西當不得真,我們都辨不出真假,你願意的話拿幾本去看看,就當野史看吧,就當它是戲說吧。
於是懷女士就開了一個最老式的茶館。但它的老式,卻是連從前也沒有的老式,老式到比鄉下小鎮上的老虎灶茶館還老式,或者說,老式到現在的人都沒有見過,老式到連一些描寫老式茶館的書上也沒有寫過。
因為政策的傾向和不傾向、端正和不端正,當年作為一個整體的懷厚堂,給劃出了幾種不同的成分。一部分是公房,是公私合營掉的,這部分房子後來政府租給老百姓住。這些老百姓在搬來住的時候,還都年輕,他們中間大概誰也沒想到,這一住竟然住了五十年,從小年輕住成了老老頭和老太太了。第二部分是留給懷姓房主自家居住的,從性質上講,那還是私房,是懷家小輩的。但是懷家的小輩後來先先後后都走了,他們有的去投奔海外的親戚,有的到別的更大的城市發展去了。他們本來就是一群鳳凰,一直被鎖在籠子里,一旦門打開了,就一個緊跟著一個飛走了。不過那時候因為剛剛開放,他們雖然都辦理了有關的手續,走得正大光明,但在心裏上講,他們卻是逃走的,逃得匆忙而且慌張。所以也沒有來得及關心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那幾間屋子。他們走了以後,鄰居們曾想趁亂擠進去,但房產部門的消息更靈通,他們搶了先,把房子收歸政府了,然後再重新安排新的住戶進來。老百姓哪裡搶得過政府,只有望房興嘆,最後也只是指望新來的住戶要比老東家好相處一些。最後的一部分房子,就是懷厚堂大宅里最後的一進,叫小姐樓,還包括那個破廢了的後花園,這一個部分,這麼多年來,始終說法不一。房管部門說那是懷家的前輩懷老先生臨終前捐贈給國家的,但是他們拿不出證據,而懷家也拿不出反證。就這樣僵持了,它們既不是私房,也不是公房,是不公不私的房,又是不私不公的房。不過,雖然它們定性不明,但許多年來也沒閑著,總是有人住在裡邊,還住得實實足足滿滿當當。至於房租,到底應該交給誰,始終也是吵吵鬧鬧沒個定論,經常會發生政府和懷家的小輩搶收房租的事情,每到月底了,兩撥人馬就守在房客家門口了。懷家的小輩是近水樓台,房管部門的工作人員往往搶不過他們,氣得說,哼,懷家,九_九_藏_書還算是大戶人家呢,這種下三濫的做法,像癟三。好在後來懷家的小輩都走了,政府也了卻了心病,專心收房租就行了。
我在和綠頭蒼蠅對話的時候,真的有客人來了,是兩個人。他們比我晚了一步,就算不上過雲樓最早的客人了。我才是過雲樓的頭一個客人,但我不是茶客,我不是來喝茶的,我來幹什麼?這個問題其實你們比我更明白。
這些都是我結合實際以後,對過雲樓茶館的想象,不是憑空想象,而是合理想象,我仍然是過雲樓的常客,因為這裏離我上班的地方太近了,幾步路一拐,就進了這條狹狹長長的小巷。其實對過雲樓茶館我已經看了又看,何況我的工作也很忙,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拐進去。
我正要下決心甩掉那隻煩人的蒼蠅,走出城建檔案館,也走出自己的心理迷津。偏偏這時候,卻有一個認真的小夥子,他是新來的工作人員,熱心地給我指點迷津了。他告訴我,有一個名人故居研究會,是一些退了休的老人自發組織起來的,他們專做名人故居的調查了解和保護工作,對這個城裡的名人故居是了如指掌的。
懷女士顯然是個很有內涵的女士,她聽了我這話,再看看我的樣子,她好像很同情我,微微一笑說,劉科長,我是坐著呢,我一直坐著呢。聽她這麼不慌不忙,我更慌了,我的手抬了抬,我好像是指了一個方向,內心深處我肯定想指一指懷厚堂的方向。但因為慌亂我一時辨不清方向了,就胡亂地指了指說,懷女士,懷女士,你可能沒有去你們的老宅那裡看一看吧,你可能還是從前的印象吧,那個什麼後花園,早就沒有了,現在像個垃圾場了,裡邊搭滿了亂七八糟的棚棚,人都擠不進去了。不等懷女士說什麼,我更誇張地說,你再去看看小姐樓吧,現在小姐樓更不像個樓了,實木樓梯都變成鏤空樓梯了,走上去吱吱嘎嘎,木板都斷掉了,樓上的人家像是天天在乘飛機呢。
她再也沉不住氣了,再也不能暗中觀察,必須短兵相接、刺刀見紅了,她帶著我的岳父岳母,像天兵天將一樣,突然降落在我的辦公室。
我慌慌張張,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抓起電話又不打,不打電話眼睛又看著電話,最後,手足無措的我,竟然對一直坐著的懷綵衣說,懷女士,您請坐,懷女士,您請坐。
而我,竟想著要去弄明白只有菩薩才知道的事。
當然,接下來我的某些行為,並不是因為我抱著對工作負責到底的態度,因為工作已經見底,已經結束,我還受到了上級的表揚,在房管系統中,我一直是先進,這件事情做完后,我的光榮履歷上又增添了一抹光彩。我更不是因為自己心胸狹窄,看不慣懷家的人有錢耍大牌。平心而論,懷女士雖然有錢,但她的為人處事,也沒有什麼讓人接受不了的地方。
前邊的鄰居現在看不到最後一進里的情況了,只是聽到小姐樓里有些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並不太響,沒有大動干戈的動靜。也有一兩個閑人,特意繞到新開的後門來看看,回去告訴大家,懷家的小姐根本就不在搞裝修,但也看不出她在幹什麼,她也不像在幹什麼的樣子。
這兩個人也不是茶客,他們是一對圍棋老友。他們是一路猶猶豫豫地過來的,走到了,也沒有進來,只是站在後門口探頭探腦。過雲樓的一位服務員看到了,就請他們進去。他們把身子留在門外,頭伸了進去,一個說,這裏邊有圍棋?另一個說,十塊錢一杯茶?服務員點頭稱了是,他們互相看看,說,進去嗎?進去吧。就跨了進來,但還是走得猶猶豫豫,好像後花園里有著什麼陷阱,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我的那顆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兒上,現在要挪動了,它被懷女士的手帶著,帶進了她的那隻深藍色的提包里,一進去,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往下掉、掉,一直就掉到了摸不著的黑洞里去了。
其實,即使真的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人家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我是一個愛鑽牛角尖的人,這些天我可忙壞了,除了正常的工作以外,我又跑到圖書館,又跑到文物管理委員會,還到了城建檔案館,卻沒有找到什麼有關懷厚堂的資料記載,許多人連聽都沒聽說過懷厚堂。這也難怪,在這個歷史悠久的古城裡,曾經住過許多名人,他們的大大小小的故居,遍布在城裡的大街小巷,過去說這地方隨便踢一腳就是明磚,隨手撈一把就是漢瓦,這樣的意思拿來形容名人故居也一樣,頭一抬就是某某樓,轉個彎就是某某園。
我的疑惑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幸虧現在不是從前了,如果還是從前,懷女士來要回一個完整的懷厚堂老宅的話,我只有一條路,就是從我的辦公室窗口跳下去。我的辦公室在四樓,跳下去的結果我也不能確定,但至少,我跳下去了,我的這個公,就由別人去辦了。
這幾個字是:過雲樓茶館。
只是我的工作很忙,根本就沒有閑工夫等那個潘小小的再次出現,等著他來給我講故事,畢竟,我現在已經不是剛剛進單位的小劉,而是久經沙場的劉科長了。
如果懷女士這麼說了,我就會告訴她,要拿回那一進,我們一起努力,就慢慢來吧。首先,我們要打一份報告,報告要寫得詳細,要把事情從頭說起,從前懷厚堂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是怎麼一回事,再後來,也就是你們住的那時候,是怎麼一回事,又再後來,你們走了,又是怎麼回事。當然,懷女士,你也別覺得這個事情特別麻煩,我所說的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其實也就是房子的性質問題,但是性質問題不是由誰說了算的,是要有根有據的,是要有證明的。連故事帶證明,講清楚了這一切以後,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這份報告得有你的爺爺奶奶輩的人簽字,如果你的爺爺奶奶輩不能簽字,也得由你的父母輩簽字,如果不是你的父親母親,也一定得是你父親的兄弟姐妹,再退一步,如果你的父母輩也不能簽字,至少得由你的兄弟姐妹或堂兄弟堂姐妹們的簽字,這是最後一步,也是最後的底線,如果沒有人簽字,事情就辦不起來。
懷厚堂就這樣被湮沒了。
這就是我辦事成功的原因之一。他們有鬥志,他們亢奮,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我就跟他們磨,把他們的鬥志磨光了,我的工作就勝利了一大半。
潘小小來找我,肯定是為了私房,但他們家的私房,不是1950年以後的問題,五代以上,我算了算,那至少是一八几几年以前的事情,這事情輪不到我管,當時我雖然還是個新手,這個政策我卻已經掌握了。不過我也沒有馬虎了事,我想認真地翻閱一下我們局裡的私房檔案,沒想到私房檔案竟有那麼多,堆滿了一間屋,我想從裡邊找出潘小小家的老宅,還得利用我的業餘時間,那時候我正在談對象,業餘時間也很寶貴,所以我的積極性受到了一點影響,但是我得向潘小小有個交代呀,我怎麼回答潘小小呢,最後我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答辭,我說,對不起,潘同志,既然你五代上的祖宗就把潘宅賣了,那麼潘宅早已經不姓潘了。
我的轉機就是在這一天出現的。在這些新出版的故事書中,我找到了一本《一些舊事》,說的竟然就是過雲樓茶館的一些故事。
所以,這一切,雖然由懷女士出面做,但在我看起來,似乎有人在背後替她安排著。我始終堅信,懷綵衣的背後,小姐樓的內里,是藏著一個秘密的。
好在那時候的人頭腦都比較簡單,心裏也比較傾向革命,有人甚至願意把全部家財都送給國家,就不會計較分割時候的公正不公正,房間的多一間少一間。當然,或者也有少數人心裏有點怨氣,但以後,一年一年地過去,怨氣就漸漸地被時間他老人家磨沒了。
當然,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到,我一定也是在這個行列里的。本來我對懷綵衣、對小姐樓後花園就有著一肚子的懷疑,後來又發現是個茶館,又後來出來了這個錢夢儼,我心裏的那道暗道機關就更曲里拐彎了。
老太太笑掉了大牙,說,你真是聰明過頭了,但是你太不了解錢先生了。
我一聽潘紹光的大名,立刻又有了激|情,儘管他不承認自己是潘小小,好像我認錯了人,但潘紹光這個人我也一樣是知道的。他是我們這一帶較早開始搞古畫的一位古玩商,大家對他的評價是毀譽參半,有人說他是鑒賞大師,有人說他是造假大王,他既賣真貨,也賣假貨,有人在他這裏買了假貨,回去發現了,再回來退,潘紹光也給退,但大部分人是不會來退的,因為他們根本就識不得真假。
懷綵衣明明聽到了我的叫喚,可她裝作沒聽見,還笑了笑。她的微笑,倒讓我冷靜了一點,我想,偷梁換柱的那個人,肯定會再來的,他會來探虛實,看反應。果然,我正這麼想著,潘紹光就已經進來了,我不等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上前就跟他攤牌,我指了指牆上的假畫說,潘先生,這是假的。潘紹光也朝牆上看了看,他沒有否認,還熱情地跟我說,劉科長,想不到你還是個高水平的鑒賞家啊。他這是故作鎮定,想玩賊喊捉賊的把戲,我不會上他的當,我也不跟他虛與委蛇,更直接地說,潘先生,你不想知道是誰偷換了它?我正等著看潘紹光張皇失措的樣子,懷綵衣過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對潘紹光說,我新進了一點普洱,你嘗嘗看?
其實在我還沒有把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又錯了,我已經看出來,懷女士是有備而來的。果然,懷女士耐心地等我說完后,也不回話,只是不急不緩從提包里取出了七家住戶的簽名意見書。
我那時候對我們科長欽佩得五體投地,他真是滿腹古宅啊。這個消息對潘小小來說並不太好,不過我還是告訴了潘小小,我說,潘同志,不是我不幫你找老宅,實在是潘宅太多,連你自己都吃不準到底是富潘還是貴潘或者是別的什麼潘,我們就更沒有辦法幫你確定了。潘小小把富潘和貴潘這兩個詞反覆地念叨了幾遍,問我,是富潘厲害一點還是貴潘厲害一點呢?這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認真地想了一想,又進行了一番推理,我說,應該是貴潘厲害一點吧,你想想,貴,肯定要有權有勢才稱得上貴,而有了權有了勢,還會沒錢嗎,還會不富嗎?潘小小點了點頭,說,那好,那我就是貴潘吧。我差一點噴出飯來。我和潘小小說話的時候,我們科長也進來了,他聽了聽我們的對話,就對我們說,你們要換一換思路,從前的潘宅,如果後來賣給別人了,就難找了,因為換了主人,一般都是要給宅子重新起個名字的,比如有一個宅子,也是從前某一個潘家的,叫禮耕園,多好的名字,後來換了主人,主人姓懷,就改名叫懷厚堂了,名字也很好啊。潘小小朝我們科長看了看,說,原來改了名呀,怪不得我找不到了。我又差點笑出聲來,但我屏住了笑,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換了主人,是應該改個名的,不然人家會以為還是潘家的呢。
我說,既然是這樣,就不能怪我了。我老婆說,呸,再用肉毒桿菌,老太婆還是老太婆,不會把老太婆變成小姑娘。
這地方很中他們的意,就是茶錢貴了一點,棋是天天要下的,就像聽評彈,不能跟看戲比,看了這一齣戲,到下一次再看另一齣戲,中間可能隔好多天,甚至一年半載,但是評彈天天要聽的,所以評彈的票價不能貴,貴了就聽不起了。下棋也是一樣。棋是天天要下的。十塊錢一杯茶不算貴,但是天天喝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了。
尋找潘小小家的潘宅,這不是我工作範圍之內的事情,但我是個有熱心腸的人,又何況我剛剛參加工作,總想要表現突出一點的,所以我就應承了替潘小小找老宅。
可是誰又能預料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呢,也許有一天,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潘小小,或者,一個和從前一模一樣的潘小小,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給我講一個從前以來的故事呢。
最後,我一言不發地走掉了。
我認識到我的「愁」,趕緊打住不說別人家的老宅了,現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懷女士,我得說說懷厚堂。
我的眼前豁然亮起來了。我現在才知道,一直以來並不是我在尋找暗道機關,而是我在暗道機關中摸索,我在尋找出來的洞口。我找了很長的時間,現在,至少我已經靠近了暗道里的某一個洞口,看到了洞外透進來的光亮了。
可是不僅這三輯的內容里沒有懷厚堂,連他們著手準備的第四到第五輯也輪不上懷厚堂,曲會長抱歉地指著一大堆資料跟我說,這些東西,是五輯以後的內容,我們現在實在擠不出時間看,要不,你先借回去看看,說不定也能幫我們下一個五輯做點準備工作呢。
有一次老太太還帶來一個小孩子,他在少年宮裡學書法,人太多了,沒有了他的位置,老太太告訴他,過雲樓茶館可以練字,他就來了。他在書房裡寫字的時候,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是一家小茶館,開在小巷裡,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盛況,但也沒有冷清得打烊,總是有那麼一些人,有錢的,或沒錢的,有勢的,或沒勢的,外來的,或本地的,到過雲樓去喝茶。茶館老闆潘先生的祖父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一位高官,潘家當年曾有貴潘之稱,既貴且富,潘家也確實曾經富甲東吳。他們的家教很好,並沒有小輩吃喝嫖賭抽大煙,可是到了潘先生這一代,偏偏九*九*藏*書就丟失了家產,開了一家小茶館維持生計。
從十八年前那一次相遇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潘小小,以至於我早就把他忘記了,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就像這些年來我接待過的許許多多的私房主,他們早就成為過去式,我記性再好,也不可能把他們一一記在心裏,內存沒有那麼大呀。
小姐樓的現狀,後花園的面積,都是我心存疑慮的因素,為了這一個破爛不堪的三開間二層樓,為了這一個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花園,懷女士的付出似乎太慷慨了些,也太急迫了些。雖然她的表情很平穩,她的言行也緩慢沉著,但她的動作卻是極其迅速的,對我來說,有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效果。這種行為,如果僅僅拿出「懷舊」兩個字來交代,是交代不過去的,或者用「思鄉」兩個字來解釋,也是不夠解釋的。這些年裡,我見過許多歸來的老人,看到老宅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他們中也不乏千百萬富翁,但也沒有誰像懷女士這樣,對準了目標像扔炸彈一樣就把錢扔了過來。
果然,我跟領導彙報以後,都知道這事情麻煩了,明明是政府虧欠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房子也不作個交代,還收了幾十年的房租,從前還跟人家搶房租,還說人家下三濫,現在回頭想想,也不知道是誰下三濫呢。如今人家討上門來了,政府沒有理由不還給人家呀。但這一個「還」字,說起來輕鬆,做起來比登天還難。就懷女士提出來的這個小二層和小後花園,面積不算大,住了七戶人家,要讓這七戶人家搬走,那可不是一筆小費用。所以我們領導跟我說,你就跟她磨吧,跟她纏吧,磨到她沒脾氣,纏到她沒興趣——你沒什麼好怕的,反正你小科長一個,還是個副的。
岸邊楊柳依依,河岸斑駁,有一些舊的石條,有幾個老人坐在那裡說話,懷女士開出門來的那一天,泥水匠奮力一砸,牆轟然倒下,聲音很響,但那些老人也沒有太在意,在現在這樣一個時代,轟倒一兩扇牆,算不了什麼。
但是我偏偏趕不走這個蒼蠅,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是覺得懷女士的行為很蹊蹺,不可思議。這就是我內心的那條縫,有了這條縫,蒼蠅才會來,來了還趕不走。
老人甲朝潘紹光笑笑說,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在自己家的茶館下棋的,是我爺爺教我下棋的,你爺爺也學過棋,他的水平可不如我。
錢夢儼的畫都被換掉了,她竟然還在說茶,還那麼輕飄飄的態度?如果我的判斷不出差錯,畫是潘紹光偷換的,連我都看出來了,懷綵衣不會看不出來,她為什麼不著急,難道她也參与了,難道他們是連襠模子?
憑君傳語報平安。
走了半天才發現,
我急得叫了起來,不對的,不對的,哪有這樣開茶館的?哪有開茶館讓茶客自帶茶葉的?你們老闆賺什麼錢啊?服務員明明是聽清楚了我的話,他卻是一臉麻木的表情,他竟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是個大問題。我不依不饒地追著他說,你們懷老闆,不像在做生意呀,哪有這樣做生意的?我以為服務員肯定經過懷女士的訓練,肯定會閉緊嘴巴,不料服務員不僅沒有閉嘴,反而把嘴張得大大的,好像覺得我的問題不可理解,又好像在反問我什麼。
但是誰也沒有對我的話作出任何反應,潘紹光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他對懷綵衣說,我姑奶奶最不喜歡花茶,她始終不接受綠茶以外的任何茶,她的觀點,茶就是要純,要單純——我更急了,我越來越聽不懂他們說什麼,茶和錢夢儼的畫,怎麼扯到一起去了呢?難道是因為我在場,他們對我有所隱瞞,用的是聯絡暗號?我急著問他們,潘芸香呢?懷滿玉呢?老人甲不解地看了看我,說,你找她們?她們都走了,早就走了。
洞口的這個光亮到底是不是事實真相呢,還需要繼續探索。不過,現在我的工作好做多了,有了頭緒。頭緒就是《一些舊事》的作者汪芝蘭。
因為我探尋暗道機關的注意力過於集中,我忽視了我生活中的一些不正常的現象,那就是我老婆對我的偵察。比起我的探索的進進退退,我老婆的偵察卻突飛猛進了。她不僅觀察到我天天加班不準時回家,她還觀察到我神情異常、神經緊張,她甚至聽到我做夢時說「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裡」這樣的夢話,她的懷疑日甚一日,她已經不再把懷疑藏在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天我回家,輕輕地開門進去,我老婆正在打電話,完全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甚至還壓低了嗓音,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沒發現,後來她眼睛的餘光掃到了我的兩隻腳,竟然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頓時刷白刷白的,丟掉了手裡的電話,就用手捂住了心口。我說,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是我呀,又不是賊。她愣了半天,才說,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無聲無息地就掩進來了。
從我第一次見他們,到現在,他們一直都是邋邋遢遢,不愛乾淨。現在他們已經不再親自動手賣魚賣肉,成立了一個批發公司,當老闆,但他們仍然是和魚肉打交道,仍然喜歡雜亂骯髒,家裡乾淨了,他們就渾身不舒服。
我的同事從沒聽說過我家庭有問題,這第一次爆發就爆發到單位來了,還這麼急風暴雨,他們覺得奇怪,都來看我們夫妻吵架,還有我的岳父岳母大人在旁邊往火上澆油。我岳父說,我早就看出來你不是個東西,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們多談一句,以為自己是科長,科長有什麼了不起,我給你吃過老母豬肉,你都吃不出來。我岳母說,我一直就在觀察你,你吃魚從來不吐骨頭不吐刺,魚骨頭和魚刺到哪裡去了?我岳父母說的話,散發出魚腥肉臭,我老婆聞到了,她忍不住乾嘔了一下。
可是我很快又發現,這個頭緒實在算不上什麼頭緒,這是一根沒有線頭的頭緒,因為這不是一本正式出版的書,我找不到出版社,也找不到聯繫作者的方式,書的封底上,只有一家印刷廠的名稱,我通過各方打聽,了解到這家印刷廠好幾年前就關閉了。再一看這本書的印刷日期,竟是十多年前印出來的。
我的看法和大家不一樣,我知道,懷女士已經敲打過了這裏的每一寸可疑的地方,包括樓前的小天井和樓后的後花園,她把天井裡的青磚一塊塊地起起來,又重新鋪下去,把後花園的泥土深翻了,為了掩人耳目,她再種上些花花草草,讓街坊們傻乎乎地議論說,噢,原來懷家小姐喜歡這樣子。
我笑了笑,我不會和她計較的,女人嘛,有點小秘密,有點小心眼,都是正常的。所以我說,算了算了,我也不問你了,我料你也沒有多大個事。哪料到,我不和她計較,她倒來和我計較了,她聽了我的話,先瞄了我一眼,說,沒多大個事?你說的?又把眼睛一斜,說,我問你,你老往過雲樓茶館去幹什麼?過雲樓里有什麼?我臉一紅,趕緊說,你別誤會啊,你別瞎懷疑,更不能胡亂說話啊,人家懷女士,美國回來的,錢多得墊桌子腳,是美元,怎麼可能跟我有什麼。我倒是老老實實,有什麼說什麼,可老婆對我的這段話表現出極大的驚異,她驚得兩眼瞪得像牛眼,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我,也比平時看到的要大得多。片刻之後她朝我沖了過來,好像要打我的樣子,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打我,我躲了一下,說,你幹什麼,你發瘋了?我老婆瞪著我大聲喊,你才瘋了,老太婆你都要勾搭,你還想老少通吃啊?
懷女士肯定不是在批評我,但是我心裏很刺痛,倒不是因為聽出了她話中的刺,聽類似這樣帶刺的話、甚至更厲害的話,也是我工作的主要內容之一。我的刺痛主要是因為我自鳴得意的幾套方案一套還沒有開始實施,就已經敗下陣來了,這讓我覺得窩囊,這在我從前的工作經歷中又是極少有的。所以,敗雖然是敗了,我的內心還在頑強地抵抗著,我揚了揚懷女士交給我的單子說,懷女士,我們有一個政策你可能還不太了解,要搬遷住戶,得有每一位住戶的親筆簽名。
我也一樣沒有理睬她。
過雲樓茶館還是個新開的後門,如果是請朋友邀貴賓,走後門進去喝茶,那也沒什麼面子,何況現在街上茶館那麼多,幹嗎非要鑽到這個牛角尖里來呢。
我沒有能從曲會長給我那堆資料中發現有關懷厚堂的內容,我總是懷疑自己心不夠細,可能漏掉了什麼,心裏總是悵然若失。但因為我天性敏感多疑,聯想豐富,所以,儘管資料里始終沒有出現我要找的內容,但看著看著,我卻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知道我並不是一無所獲的,我看了那麼多的有關老宅子的資料,雖然都不是懷厚堂的資料,但老宅子和老宅子之間,必定會有相通甚至相同之處。比如,有一些老宅,為了防盜防火,專門設置了暗道機關,家中財富,盡數藏於其中,別說一般的外人,就算來了湖匪,也是無法找到這些暗道機關的。
思緒走到這裏,反而不再紛亂,倒清晰而平靜了,我也微微一笑,手輕輕地撐著桌面,心平氣和地說,懷女士,其實,我不說你也明白,這一切,都是不具備基本條件的。
那確實是一張條子。卻不是領導的批條,更不是紅頭文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這竟是一張支票。
後來錢先生畫了一幅畫,拿到我們面前,跟我們說,這裡有一首詩,詩里有一個謎,你們猜出來,就知道我是送給誰的。
這就是懷女士的過人之處?城裡的茶館近些年風起雲湧,遍地開花。從大家驚喜到大家膩煩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中式的,西式的,中西合璧的,不中不西的,現代的、大規模超豪華的,復古的、小巧型精緻典雅的,張揚的,低調的,純喝茶的,純喝咖啡的,既喝茶又喝咖啡的,喝茶喝咖啡又加快餐的,甚至又加正餐的,反正什麼也都玩過來了,大家都在苦苦尋求新的出路,好像再也玩不出什麼新花招來了。
所以他們猶猶豫豫,嘀嘀咕咕,茶館的服務員耐心地聽了一下,他聽懂了他們的意思,就跟他們說,你們可以自己帶茶葉,自帶茶葉,收兩塊錢。老人甲和老人乙相視一笑,就進去了。
外面的棋牌室很多,但那裡邊幾乎清一色是打麻將,還有一些愛好者湊起來開的圍棋俱樂部,專下圍棋的,但人又太多,太吵鬧,三教九流,抽煙的,罵粗話的,悔棋翻桌子的都有,太不合兩位老友的習性了。
我有點沮喪。我們領導又來哄我了,他拍拍我的肩說,劉科,領導上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能辦好的。我哭喪著臉說,李局你不知道,這個女士很難弄的。我們領導給了我一根煙,還替我點了,安慰我說,料她也不能把你怎麼樣。總之有一點你記住了,不要讓她直接找到我,這事情你要替我擋著,她找到了我,我就不好說話了。我也知道,這是領導讓我做難人做惡人呢,但那也是應該的,就算是打仗,也肯定是士兵沖在前邊的嘛。
弄清了事情的經過後,大家一致認為我的老婆和我的岳父岳母問得有理,我的這些東西,同事們也都拿到過,他們都是一拿到就帶回家了,我為什麼要放在辦公室里呢?難道我不想帶回家,我不想帶回家,又想帶到哪裡去呢?難道有另一個家?大家的思想都不可控制地要朝那個方向去想了,有一個人甚至還說了出來,不會吧,看劉科的樣子,也不像是個敢包|二|奶的人呀。
其實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這個人的長相了,甚至年齡也記不得了,說到底,我對這個人和這件事的任何細節都記不得了。但這不能怪我記性不好,更不能因此就說我工作不負責任。十八年前的一件平常小事,誰能保證他在十八年以後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們大家衝著潘紹光的話和我的臉嘿嘿地笑了一陣,就散了,他們也許不想再打擾我,好讓我安心去寫《另一些舊事》吧。
據潘小小自己說,他家雖然祖上顯赫,但到了後來,情況完全不一樣了。大概在潘小小的五代以上,祖宗就把老宅給賣了。以後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潘小小高中畢業后,進了一家印刷廠當印刷工人。
我原來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光亮,已經摸索到了暗道機關的洞口了,現在才發現,光亮又在離我遠去,我的眼前又模糊起來,我疑疑惑惑地說,那他到底是給誰的呢?
懷女士的氣質真是氣質,她慢悠悠地口齒清晰言簡意賅地把剛才我們進行了半天的事情又複述了一遍。在我聽起來,這不是在複述事情的經過,這是在諷刺我,難道我連剛才進行了半天的事情都搞不清楚,還需要你再說一遍?
在這裏我得跟你們說明一件事情,我雖然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一件與我的工作無關的複雜的事情中去了,但我對本職工作還是認真的,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接待搬遷戶和討房戶,我比以前更願意和他們多談多聊,凡談到老宅子了,我就跟他說,你知道嗎,許多老宅子里都有暗道機關。然後我會再問他一句,你家的老宅子里,有暗道機關嗎?被問的人先是發愣,然後是驚訝,再后是驚喜,最後他也不談房子的事情了,轉身奔了出去。
沿著這條思路,雖然沒有找到懷厚堂的入口,但我一樣走進了懷家,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小姐樓是懷厚堂主人懷昌其的女兒懷滿玉住的地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點秘密呢?
他喊汪芝蘭?我嚇了一大跳,我說,汪芝蘭?你喊她汪芝九_九_藏_書蘭?老人甲說,怎麼,我不能喊她汪芝蘭?她就叫汪芝蘭嘛,我為什麼不能喊她汪芝蘭?我像被電觸了一下,渾身麻酥酥,軟綿綿,我從來沒有如此的有氣無力,我說,我在暗道機關里拐過了幾十道彎,拐來拐去,結果你就在我眼前?
我回到家,老婆問我為什麼不接手機,我理直氣壯地拿出手機說,沒有電話,你看,根本就沒有電話來,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哪裡知道我老婆比我還更留了一手,我的未接電話刪除了,我老婆這裏的已撥電話可是留著。
小眯說過之後,我就想回憶回憶這件有滄桑感的事情,但努力地想了又想,記憶還是模糊的,只知道那個人叫潘小小,他說他是名門之後,也就是說,他的祖上,是很顯赫的。這個城裡曾經有富潘和貴潘,但潘小小並不知道他們家是富潘還是貴潘。所以他的這個名人之後的身份,也不太好確認。
這一回我有點失面子,我在這裏琢磨了很長時間,也沒琢磨出這是個什麼東西,潘紹光卻只要一兩眼,就知道這是一首什麼詩?難道他先前就知道了這首詩,難道他先前就已經猜過了這首詩,難道,難道,這裏的一切,都和他有關係?
別以為我同事說我「更」,或者我老婆斜眼看我,是因為我有什麼地方不正常。如果一定要說我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話,這一點你們肯定早已經看出來,那就是我的想象力的豐富和我對事物的判斷的準確性。
這是常規手段。我們領導之所以會讓我採用常規的手段對付懷女士,是因為他始終躲在背後,他沒有直接接觸懷女士,他不了解懷女士,即使我在彙報時提到懷女士的特殊情況,他也不會有很深很真切的體會,他只知道我是個好兵,會替他擋住子彈和炮彈的。
我是不會死心的,我一直和曲會長保持著聯繫,我還是不停地去麻煩曲會長,每次還是要從他那裡再帶回一點什麼,曲會長差不多已經被我榨乾了。有一天我頭昏腦漲眼花繚亂的,忽然就覺得黃泛泛的紙上有幾個很眼熟的字,從我眼前滑過了,我趕緊回頭再看——這一看,看得我那顆始終懸著的心,呼啦一下子就往下掉。
沒有,老太太說,潘芸香沒有猜一輩子,潘芸香早就嫁了,嫁到了天涯海角,再也沒有回來。懷滿玉也沒有猜一輩子,她走得更遠了,也同樣一輩子沒有回來。
也就是說,懷女士來了,她帶來了一個事件,而這個事件的中心,是一座老宅子。
他們是習慣慢行長考的一對老兄弟,因為習性相近,才走到一起,但到處找不到安靜的地方下棋,先是從棋牌室逃出來,又在俱樂部混不下去,就到甲的家裡,時間不長,甲家的老太太和子女有意見,再挪到乙家裡,時間也不長,乙家的老太太和子女也同樣有意見,就沒有地方去了,到園林去,門票太貴,買年卡吧,也不是長遠之計,因為到冬天或夏天,他們又受不了那樣的氣候影響。
這個問題一點也不懸疑。我們早已經知道,在這個古老的城市裡,有頭有臉的名人太多了,他們每一家,每一個人,都有一座甚至幾座老宅,叫什麼堂,或者叫什麼樓,叫什麼園,叫什麼齋,太多太多了,別說一個我,十個百個我加起來,也不一定搞得清楚。名人故居研究會的曲會長也跟我說,他們辛苦多年整理出來的幾輯內容也才是九牛一毛而已。
十八年前,我參加工作的頭一天,辦公椅還沒有坐熱,剛剛從科長那裡了解了一點點我們這個科的工作性質,就有人來找我辦公了。
我平時就是這樣工作的,碰到像懷女士這樣知書達理的人,是我的運氣。以往我曾經接觸了太多的對象,那些各式私房的各色私房主,三教九流,什麼人等都有,我不對付也得對付,對付久了,自然而然地,自己先就沒了脾氣。
老人甲一聽我說這話,立刻「啊哈」笑了一聲,就朝著東廂房喊,喂,你過來一下。在東廂房裡彈古琴的老太太就走了過來,老人甲朝她說,汪芝蘭,他是你的讀者哎。
果然,懷綵衣掛出了錢夢儼后,來過雲樓茶館的人就多起來。有一天,我一眼看到一個熟人,但我沒有一下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沒有認出我來,就熟視無睹地從我身邊走過,進去找懷綵衣了。這時候我腦子裡靈光一現,我想起來了,我激動地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潘小小!
因為我很明白,懷女士並不是要靠開茶館賺錢,那她要幹什麼呢?她精心設計了這一切,到底要幹什麼呢?
一個人,或者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單位,如果沒有底氣,那就只能這樣矮人一等了。懷女士願意而且又有足夠的實力承擔全部搬遷費用,所以她從容不迫,所以她始終有耐心,始終平和,始終不急不忙,她可以一直坐著,比站著、甚至比站在桌子上還高大。
而我的老婆在那樣一個環境里長大,竟然有潔癖,也可能物極必反吧,搞得像個有錢人家的大家閨秀,結合我現在正要研究的小姐樓,就覺得好像她是從那裡邊走出來的。
我到哪裡去找這個汪芝蘭?
所有的人都皆大歡喜。尤其是那七家住戶,他們搬進嶄新的花園小區的時候,歡天喜地,驚訝不已,實在不明白懷家的小姐怎麼要回到那樣的破爛屋裡去。他們謝了政府又謝懷家小姐,最後又一併謝了菩薩。
更多的時候,是沒有人來這裏的,一個空空蕩蕩的老宅子里,只聽見那兩位老棋友棋子落盤的聲音,「的」——「的」——他們很慢,長考,每走一步都要想上十分二十分鐘甚至半小時,有一次服務員小張在寂靜中寂寞地等待著他們的落子聲,等得他最後跳了起來,說,他們睡著了。
說到我,就有人來找我了,是個女士。
我不知道潘小小後來有沒有找到他家的祖宅,如果他找到了,他肯定是要去看一看祖宅的。不過他看與不看,能有什麼區別呢?他去看從前的潘宅,後來的某宅,再後來的亂七八糟的大雜院,就像我們走在街上看到豪華的高樓大廈,再怎麼漂亮,再怎麼炫,跟我們是沒有關係的。
服務員沏茶的時候,懷綵衣又對潘紹光說,我已經聽說,你姑奶奶只喝綠茶,她不喜歡別的茶。我聽了,心裏更急也更亂,人物已經夠多的了,怎麼又冒出個姑奶奶來了?
剛才你們已經看到了,和許多人一樣,潘紹光一進來就被牆上的這幅錢夢儼的畫吸引住了,他肯定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真跡還是假作,但潘紹光畢竟是潘紹光,他畢竟是有高人一籌的地方,大家對畫上的那首配詩感到不解,而潘紹光只花了一兩個眼光,就說這是一首猜謎詩。
非小姐樓和後花園莫屬?那麼,我就得認真琢磨小姐樓和後花園了。
當然,私房科只是大家私底下的簡稱,它的正式全稱是落實私房政策科。顧名思義,這個崗位就是專和有私房的人打交道的,你們一看就明白,這可不是一件省心的工作。
這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
我是站著說的,懷女士仍然坐著,這樣我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這是我有意識發出的一點信號,懷女士似乎並沒有接受到我的信號,她微微仰了仰臉,這樣才可以正面地對著我的眼睛說話。懷女士受過良好的教育,和人說話,是應該看著人家的眼睛的。
懷女士不應該是一個家鄉通。她雖然從小在這裏長大,但畢竟出去了好多年,增長才智、吸收文化的那些年華,她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中度過的。所以,對於家鄉文化的理解,懷綵衣怎麼可能深入到哪裡去呢。
可是當我想要退出這趟渾水的時候,另一趟水卻已經被我攪渾了。
這裏我用的是「女士」,而不是「女的」或「女人」。一般在我的日常工作中,我面對的女性,我都是稱之為女人的。這不是我要這麼稱呼她們,是她們自己這麼稱呼自己的。比如,她們會說,劉同志,求求你了,我一個女人,挑這麼一副擔子,不容易啊。或者說,劉科長,你幫幫忙了,你不能欺負我們女人啊。這樣我也就習慣地跟隨著她們的口氣和她們談話,比如我會說,我知道,一個女人挑這副擔子是很不容易,但這跟我們要談的事情是兩碼事。或者我會說,我從來不欺負人,更不用說是女人了。
他沒有回頭,沒有理睬我。我追過去,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把我的臉正對著他的臉,說,潘小小,你不認得我了,我變化很大嗎?他哈哈笑著看了看我,說,你變化很大?什麼意思,我從來就不認得你呀。我說,我是劉科長。他又笑,說,劉科長,你是劉科長我就應該認得你嗎?我說,那麼小劉呢,小劉你記得嗎?他仍然笑,說,小劉?當然,你姓劉,你年輕的時候大家叫你小劉,這個我相信,可我一樣不認得小劉呀。我有點沮喪,但我還是有熱情,我說,那麼,你是姓潘嗎?他竟然點點頭說,這回你說對了,我是姓潘。我說,那你有沒有兄弟叫潘小小?或者堂房的兄弟?他立刻搖頭說,沒有,世界上姓潘的人多得很,為什麼你非要認定是我和我的兄弟呢?我說,因為長得像呀,雖然時間過去了十八年,但你的模樣我是忘不了的。他說,那就對不起了,怪我長得跟別人太像。我本來還想和他說說當年的情形,開啟他的回憶之窗,可他都跟我說了對不起,我就不大好再纏著他,而且我也看得出來,他雖然跟我嘻嘻哈哈的,但他的興趣不在當年的某些事情,而在錢夢儼那裡,他的眼睛賊亮賊亮的,一盯住錢夢儼就定在那裡了。
你們看,她首先封住了這一進通往前邊幾進的通道,把懷厚堂的脈線割斷了,再反過來在後花園往外開了一個門。
我聽不懂我老婆的話,我說,你說什麼,我不懂,什麼老太婆,什麼通吃?我老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知道懷綵衣多大歲數了?你亂動歪腦筋,小心被人扇耳光。
這就是懷綵衣開的過雲樓茶館,茶館里的這些內容,是不合時宜的,是奇奇怪怪的,那些畫家和鑒賞家們,到底有沒有來過,並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因為茶館的門開在後邊,前邊的人看不見,後面的小道上人很少,只有幾個坐在河邊閑聊的老人能夠看見。但老人即使看見了,他們也不會當一回事。因為他們這一生中,看見的事情太多了。
從前的懷厚堂,前後左右幾進幾落,大小房間上百間,從潘家到懷家,都是一家人住著。一家人人口再多,用得著這麼多的地盤嗎?但那是有錢人的事情,用不著別人操心。
城裡的潘宅很多,吃不準到底哪一宅是潘小小系列的。那天我只是隨口問了一下我們的科長,科長就說,噢,潘宅啊?你要多少,我報給你,黃鸝街,潘桂芬宅,狀元坊,潘樾宅,蓮花巷,潘文彬宅……
潘紹光掏出手機對著錢夢儼的畫拍了幾下,我不無擔憂地問服務員,你讓他拍照,懷女士知道了,不會怪你嗎?服務員又驚訝地看了看我,說,怪我?為什麼怪我?我想說,他拍了照就可以拿去做假了。但話到嘴邊,我沒有說出來,不是我擔心服務員聽不懂,是我想在暗中進行觀察,不要把事情搞得人人都知道。
懷厚堂在一條小巷裡。從前這地方遍地都是這樣的巷子和這樣的宅子,現在已經不多了,所以就顯得珍貴了。以至於有人走過的時候,還會覺得稀奇,會指指戳戳,議論一番。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也過去看了看,這個孩子正在抄寫一首詩,這首詩是這樣的:
這次談話是被我女兒打斷的,她喊肚子餓了,我們只好停止爭論,給她做晚飯。幾天以後,我到過雲樓去,在路上碰到了我的岳父母,我問他們到哪裡去,他們支支吾吾地搪塞我,什麼也沒有說清楚,我覺得奇怪,就偷偷地跟在他們背後走了一段,結果發現他們竟然也去了過雲樓。我很奇怪,他們又不是有閑心喝茶的人,他們去過雲樓幹什麼呢。
名人故居研究會設在和懷厚堂差不多破舊的一幢老宅里,是一位姓曲的會長自己家的住房,擠出一間,就算是辦公場所了,裡邊堆滿了舊書舊報紙舊雜誌,幾位老人都是白髮蒼蒼,他們的工作熱情和工作量都大得驚人,研究會成立兩年,他們已經自籌資金出版了三輯名人故居介紹。
我默默地念了念這首詩,就愣住了,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又好像被什麼東西搞糊塗了,就這樣,我在那裡獃獃地站了好半天。
騎著木馬走天下,
我仍然站著,她仍然坐著,但是我的感覺卻反過來了,我覺得是她站著,我坐著,不對,坐著都不夠,我是蹲著,甚至,甚至有點像跪著。
一年半以後的情況,現在就出現了,而且是出現在懷女士手裡,我的思路和情緒立刻就被打亂了。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不亂一亂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
資料記載在民國十一年,曾經有人在懸橋街開過一家過雲樓茶館。
她的父母親,當然就是我的岳父母。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她為什麼背著我打電話,她有什麼事情不能讓我知道?她心裏有什麼鬼?
懷女士是回來收房子的,但她又不是要收我家的房子,值得我那麼吊心眼嗎?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工作積極分子,公家遇上麻煩了,比我自己家遇上麻煩還讓我心焦。

我不用跳樓,因為現在不是從前,因為早在上世紀50年代的時候,懷厚堂已經被分割了。
七十多年後,懷綵衣也開了一個過雲樓茶館,雖然不在懸橋街,但卻在離懸橋街不遠的懷厚堂。這難道真是歷史的巧合嗎?我不相九九藏書信巧合,我相信某一個事實真相正在某一個角落裡,等著某一個人去發現呢。
證明很快就會來的。
我聽了他的話,心裏似乎更亮堂些了,我指了指牆上的畫說,那就是說,這幅畫沒有主人了?
懷女士也許會說,我不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中的一個代表嗎?我會說,是的,你當然是他們的代表——如果你有他們給你的經過公證的委託書的話。
我的心就揪起來了。就在懷女士走進我的辦公室,自報家門的那一刻,我那一顆規規矩矩待在原地的心,一下子挪了位置,挪到了嗓子眼兒上,就這樣,一直懸空吊在那兒了。
在我的辦公室里,她看到我有那麼多的東西,她驚得目瞪口呆,她急了,一急就忘記了自己的潔癖,也早就把自己那個「對家庭生活沒用處的東西不許進門」的理論扔到了腦後,她翻臉不認人,也不認理了,她在我的辦公室里,翻翻這個東西,這是好東西,翻翻那個東西,那也是好寶貝,她氣急敗壞,和我大吵大鬧起來。
但是不管怎麼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發現了暗道機關的一個入口。
按照我的方案,這一次的約見,只是務虛而已,連第一套方案的開頭也還沒到時間呢。這一次我會告訴懷女士,我已經向領導彙報過了,領導很重視這件事情,準備先召開幾個會議,再增加一些人手,來調查了解聽取意見,等最後匯總了方方面面的情況后再跟懷女士約下一次見面。
所以,有人從路口望過來,狹狹長長的巷子,一望無邊似的,最後好像就到盡頭了,也不可能有什麼像像樣樣的茶館在裡邊,就望而卻步了。
但是現在,我看不見勝利的曙光,我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把懷女士的鬥志消磨掉。因為她根本就沒有鬥志。
這是我的聰明過人之處,我並不是願意把最大的那一進還給懷家,因為剛才我已經說了,那一進房子的面積更大,住戶更多,還起來更吃力。我只是覺得我從那個沉著冷靜的懷家小姐那裡,探得了她的內心的某些秘密,她是一心要想拿回小姐樓和後花園。為什麼呢?
不錯,主角還是我。
我趕緊心虛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臉,當然我不是摸我有沒有「更」,「更」是摸不出來的。雖然我有點窩火,但我是單位的先進,我的脾氣很好,我不會跟他們計較,我更不會因為他們對我的非議就影響自己的工作和該做的事情。
所以,說它老式,還不如說它奇怪更確切。
懷女士從前在這裏生活過,後來離開了,現在又回來,這也是正常的。因為她有錢,她想到哪裡就可以到哪裡,她也完全可以在這箇舊貌變新顏的城市裡買新房子,甚至買別墅,可她偏要回到破舊的老宅來,而且還一定要住回懷厚堂最後的那一進,一個三開間二層的小樓,前面一個小天井,後面帶一個小後花園。
她覺得可笑,我覺得有滄桑感,一晃就是十八年啊。
千不怕萬不怕,就怕領導亂髮話。我想,懷家小姐拿出來的,必定是某位人物的批條。如果沒有某位人物在背後給她撐腰,她憑什麼越俎代庖把本應該由我做的工作都一一搶先做好了,她憑什麼對一件幾乎比登天還難的事情這麼胸有成竹,比如,搬遷費用的清單,完全不應該由懷女士拿出來,至於七位住戶的意見,更是應該掌握在我手心裏的。但是現在,亂了,反了,一切都不對頭了。問題全都出在懷女士第三次拿出來的那個東西上。
書上關於過雲樓茶館記載倒是不少,茶館的規模,茶館經營的情形,一一都有記錄。
這倒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有多麼的了不起,要和菩薩交個手。我一直是個低調的人,雖然也有些性子急的搬遷戶或討房戶看到我有點頭疼,但大部分居民還是認可我的,我工作積極,態度也好,大家都說我沒脾氣。沒脾氣可是對於我們這行工作的人的最大讚賞了。
我雖然不懂畫,但我多少知道一點錢夢儼,這是近現代的一位著名畫家,最著名的其實還不是他的畫,而是他的畫在當下被炒得離奇了。經常在各種拍賣會上,他的畫被拍出令人震驚的天價。人人都說看不懂。越是看不懂,錢夢儼越漲得凶,假錢夢儼也就迅速地鋪天蓋地地出來了。
又是一道亮光閃電一樣照亮了我的暗道,原來兩個下棋的老人中的一位是潘紹光的叔公公,他是潘芸香的弟弟,他叫老人甲。
現在的我,就和當年我們的科長一樣,滿腹老宅,一提起這類事情我就亢奮,就滔滔不絕,要把一肚子老宅以及和老宅有關的東西倒出來。這一方面我老婆特別不能理解我,她說她見過的吃公家飯的人,大多都是「搗糨糊」的,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愁」。
同事的這句話說得過分了,大家愣怔了片刻,就看到我的老婆跳了起來,兩隻手朝著我伸出來,一直戳到我鼻子底下。我往後躲著這兩隻手,一邊說,什麼,什麼呀?我的老婆說,拿出來,拿出來,還有更多的東西被你藏起來了,你拿出來!不容我張嘴辯解,老婆更尖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都送給那個不要臉的了。
這樣的地地道道滴水不漏的安排,懷女士是說不出什麼不滿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抱怨我辦事效率低,進展速度慢。如果懷女士這麼說了,我會虛心接受,承認自己的辦事效率低,我也許還會講一個去俄羅斯過邊境的例子給她聽,其實也就是告訴她,現在我們這邊辦事效率已經夠可以的了。
其實那時候不僅我的同事對我有議論,我老婆的眼神也有變化,她不再直瞪瞪地看著我,但我只要稍一回頭,就會看到她的陰森森的目光正斜斜地刺過來,能把我嚇一個跟頭,而一旦我要去看她的時候,她又趕緊躲避開了,絕不正面迎接我的注視。
我看得出懷女士幾次想插話,但都被我堵住了。而我成功地堵住了懷女士的嘴后,帶來的後果更嚴重。她無法說話,就笑,一直微微地笑,直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說這些話給她聽,她是不應該笑的,她應該著急,應該沉不住氣。但她好像根本就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更不要說放在心上了。我的心在嗓子眼兒上一盪一盪的,像在盪鞦韆,搞得我想嘔吐,好難過。老話說,不睬你,如宰你;不搭你,如殺你。懷女士雖然被我堵住了口,不說話,也不理會我的誇張的用詞,但我竟然從微微笑的懷女士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殺氣。
懷綵衣個人出資搬遷住戶的決定,讓大家大吃一驚,這還反過來將了政府的軍了。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人家的房子,被你白白佔用了幾十年,現在還要人家自己拿錢贖回去?政府在大喜過望之後,倒覺得事情不能這麼簡單地處理了,如果真這樣做,那簡直就沒有政策、甚至可以說沒有王法了嘛。政府是有政策的,是有法的,而且還是要面子的,這弄不好就是國際影響啊。在平常的工作中,我們兩隻手裡始終捏著兩句俗語,一句是,一分錢要掰成幾瓣用,另一句是,錢要用在刀刃上。現在我們掂量著左手和右手,掂來掂去,終於掂出了哪句話的分量更重一點,那就是:把錢用在刀刃上。
我越來越堅信懷綵衣不依不饒志在必得地收回小姐樓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但最後的結果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拿回小姐樓,叮叮咚咚弄了一陣,最後竟然開出一個茶館來,取名叫過雲樓茶館。
不過還好,我們這些特殊的人物在醫院里的待遇很好,和普通人一樣,每天都有報紙看。有一天我看到一則報道,說是在離我們城市不遠的一個古鎮上,在拆除一幢老宅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暗道機關,裡邊有一幅唐伯虎的畫。但是這幅畫已經腐朽了,就是大家通常所說的見光死,當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唐伯虎的畫捧出來的時候,它就散成了碎片。有人還想把碎片重新粘貼起來,但都沒來得及動手,只是這個想法剛一出來,那些碎片就變成了粉末,後來來了一陣風,粉末就不見了蹤影。
現在我沉不住氣了,我原來以為一切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卻不料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做了手腳,我有點失控,尖聲叫了起來,不對了,不對了,畫換掉了。
我用力吸了一口氣,說,這麼說起來,懷女士是非小姐樓和後花園莫屬的了?
其實這時候,老婆已經懷疑上了我。這怪不著我老婆,男人的這種行為,哪個老婆會不懷疑呢?只是我的老婆善於暗中觀察,而不是短兵相接。
這正是我所想要的過程和效果。
馬上相逢無紙筆,
懷女士拿著支票,遞過來,想讓我接下,可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接,我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縮回來,又伸出去,我還在猶豫,還在判斷,最後我還是判斷不了,我在我們單位向來是以反應靈敏著稱的,但現在我的腦袋木訥訥的,連說話都有點結結巴巴了,我說,懷女士,你什麼意思?懷女士,你什麼意思?
我已經無力招架我的綠頭蒼蠅了,因為我老婆已經殺將過來了。她竟然在我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張寫滿了暗道機關四個字的紙條,橫的豎的,大的小的,直的歪的,正的草的,粗的細的,全是「暗道機關」,把我的老婆驚得心驚肉跳的。
這其實是很冤的,認真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但認真到讓人討厭,這算什麼呢。後來我老婆乾脆不喊我名字,就喊「愁頭」了,以至於影響了小時候很崇拜我的女兒也跟著她媽一起喊我「愁爸爸」。
我們就猜呀猜呀。
因為有了這個應承,才有了那一段我的最早的工作記錄,多少年後,小眯才能嘲笑我的字像狗爬。
我之所以能夠想起這件事情,是因為前不久局裡清理歷史檔案的時候,檔案科的丫頭小眯跟我說,劉科,我看到你當年上班后的頭一次工作記錄,嘻嘻嘻,字像狗爬。
我往過雲樓茶館愈發地跑得勤了,漸漸地,我也看出來了,除了下棋彈琴,也有人會在這裏駐足的。他們沒有從茶里喝出什麼味道,也沒有在小姐樓後花園探到什麼稀奇,他們是被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了。
為什麼我要把業餘時間看的資料放在辦公室而不帶回家呢,因為家裡有我的老婆,就是喊我「愁頭」的那一位。
像舊資料這樣的東西,我是不可能搬回家去的,但我把資料放在辦公室,就得下了班留在辦公室看資料。平時我一般都能按時上下班,老婆的工作單位遠,下午我得趕回去買菜做晚飯,但現在不行了,下了班就鑽在故紙堆里,一鑽故紙堆,就不知道時間了。有時候甚至還會覺得,自己回到了古代呢。
砍棵大樹做木馬,
我被徹底地扎紮實實地頂到了牆角,而懷女士只是用她的一個還算不上是微笑的微笑,就抵上一個堅硬的膝蓋,頂得我胸前和後背陣陣疼痛,透不過氣來。為了躲避疼痛,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好像一站起來,疼痛就減輕了。但也就是在疼痛減輕的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早就被磨沒了的脾氣又回來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把脾氣送回去。可是,一切已經晚了,現在在我眼裡,身穿淡雅衣著、淡淡笑著的懷綵衣,就是鬥牛場上那塊艷烈的紅布,我不僅躲不過去,相反,我要朝著這塊挑戰我的紅布奮勇地衝刺了。
不過現在這些方案還只是在我的心裏醞釀著,不斷地完善著。我還沒有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實施第一套方案呢。何況在實施這些方案的過程中,我會特別的忙,並不是懷女士什麼時候想找我都能找到的,也不是我的所有工作都是為懷女士等著的。所以,如果真正要實施完這些方案,我預計的時間是一年。正如我們領導所說,跟她磨,跟她纏,磨到她沒有了脾氣,纏到她沒了興趣,再怎麼樣呢?到那時再說。
你們千萬別以為有潔癖的女人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或者都是從小受了愛乾淨的父母的影響。我老婆恰恰相反,她的父親是菜場里賣肉的,母親則在肉攤子對面賣魚,你剜我一眼,我呸你一聲,我的岳父岳母就這樣認識,最後成為一對夫妻。
現在,所有的阻礙都已經掃清了,懷女士可以著手她的尋找秘密的計劃了。如果真有什麼秘密藏在這裏,尋找秘密的行動也並不複雜,就那麼大一點地方,挖地三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大家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老人甲和老人乙繼續下棋,老太太又坐到古琴面前,懷綵衣也上樓去了,我看到潘紹光走到寫書法的孩子身邊看了看,然後他就走了。
就這樣在我的充分準備之下,懷女士第二次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但是,事情完全沒有按照我所設定的方向和路線走下去,還沒等我實施第一套方案中的前期方案,懷女士就從提包里取出一份材料交給我,我接過來一看,是一份費用清單,是搬遷小姐樓里七家住戶所需的費用。
我觀察出來了,懷女士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潘紹光也笑了笑,他好像要說什麼話了,不過我沒有讓他說出來,我搶先了。我說,老先生,你一直在這裏下棋,你知道這幅畫錢先生是給誰的,當年懷滿玉把它帶走了,現在懷綵衣又把它帶回來了,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老人甲說,我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懷綵衣把畫掛在這裏,我天天來下棋,看到它,就會想到從前的一些事情。我又急得叫起來,不對的,不對的,沒你說得那麼輕巧,當初有許多人搶這幅畫,現在,現在也一樣,而且,出手太快了。
不過我的老婆還算是個沉得住氣的女人,她沒有一上來就窮追猛打,她甚至不和我爭九*九*藏*書執到底打沒打過電話,她只是說,晚就晚了,吃飯吧,以後要加班,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免得家裡擔心。
你們肯定早就看出來了,我這個人脾氣好,脾氣好的人,動作一般都不會很粗野,就像我平時回家,開門換鞋放包,從來都不出聲響的,我老婆早已經習慣了我的無聲無息。今天我也完全和往日一樣,為什麼她會嚇得像見了鬼似的?我看了看被她丟開的電話,我心裏明白,她正在跟電話那頭的人說我的事情呢。說我什麼,我沒有聽見,但從她的口氣和態度中,我能判斷出她是在給她的父母親打電話。
雖然不斷地增加著新的人物和新的事件,但他們不能取代我的主要角色的地位。他們多姿多彩,終究也只是扶我這朵紅花的綠葉,一切都得靠我自己。
誰心虛,誰就知道我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我說,那本書,那本《一些舊事》是你寫的?老太太笑說,怎麼了?我說,原來——原來你認識他們和她們——怪不得,你常常來過雲樓彈古琴。老太太說,對了,你有沒有看出來,我從前拜的師傅,就是錢先生呀。

二、還是劉科長

因為有了這個疑惑,我才敢下這一把賭。這把賭注下得大了一點,是有很大風險的。萬一懷女士那裡並沒有什麼秘密和隱情,全是我自以為是,自作聰明。我這麼說了,懷女士就接過我的話題說,那好呀,你就還我那一進吧。輕輕的,就把我頂到牆角了。
懷女士的茶館里不僅有喝茶的桌椅和茶具,還分別擱置了畫桌、琴台、棋盤、書籍等等,到過雲樓來喝茶的人,也可以不單純是喝茶,甚至可以是不以喝茶為主的。
我反對她的說法。我說,既然你們不想說出來,那就由我來說吧。我就把我所探索到的暗道機關里的故事說了一遍,到最後,我加重語氣說,可惜的是,這一切都已經晚了,錢夢儼的畫被換掉了。
老婆拿出了那張紙條,扔到我的臉上,說,在你的暗道機關里!
我心裏明白,對付懷女士,既要用常規手段,又要有特殊手法,我得做好長期作戰的思想準備。我花了幾天時間,細心地琢磨了幾套方案,準備在今後的比較漫長的日子里,一套一套地拿出來實施。
他輕輕一掌,又把綠頭蒼蠅拍回給我了。
我老婆哼哼了兩聲,說,不過,話說回來,懷綵衣保養得是好,人家有錢,用什麼肉毒桿菌之類的。
我先前已經說過,這地方姓潘的人很多,祖上有點背景的潘家也不少,我肯定也曾接待和幫助過許多姓潘的人,處理過他們的祖宅。就比如說從前的那個潘小小。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你們也許已經迫不及待在猜想了,原來,老宅子也好,小姐樓也好,都是配角,錢夢儼的畫才是主角。
「愁」是我們這兒的方言,很難用普通話解釋給大家聽,大概的意思就是對事情過於認真、認真到讓人討厭。
果真出事情了,牆上錢夢儼的畫被換掉了,現在掛在那裡的,是一幅假畫。
有一次我老婆到了家,沒看到我,就出來買菜,買了菜回去,仍然沒看到我,再做好晚飯,還沒見我回家,就打我的手機,那時候我看書看得太投入了,我希望書上能夠有懷厚堂三個字出現,又怕自己太粗心讓這三個字從眼縫裡漏走了,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沒想到過度緊張地使用眼睛竟然還影響了耳朵的功能,居然沒有聽見手機響。一直到後來結束這一天的尋找的時候,我才發現了老婆的未接來電,我有點慌,趕緊把未接來電刪除了。
我要鬆懈一下自己緊繃的神經,既然懷厚堂連號都排不上,它裡邊能有什麼秘密呢,即使有秘密,這秘密又能有多麼的了不起呢?還是算了吧,湮沒就湮沒了,又不是我的房子,就不要再去歷史的海洋中打撈了吧。何況,海洋那麼大那麼深,懷厚堂掉在裡邊,沉浸了多少年,也許都已經散了架,不是誰想打撈就能撈到的。
只有菩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你看我們領導,既要用我,還要噁心我。本來我把自己叫成劉科長,並沒有矇騙大家的意思,雖然我是副的,但別人叫起來肯定是劉科長,不會有人叫劉副科長。你一個當領導的,就讓事情含糊一點又怎麼樣呢,就體諒一點下級的心情又怎麼樣呢。可他不,他非要頂住我的軟肋,因為他知道,我在意級別,我希望他能夠拿掉我的副字,所以,他就得時時提醒我,讓我繼續努力,不要翹尾巴。
不過我畢竟是一位有工作經驗的房管工作人員,我仔細地看著這張單子,其實是在調整自己被打亂的思路和情緒。單子上的那些住戶的名字和許多阿拉伯數字,我根本就看不進去,更記不住,看了眼睛發花,心裏發虛,但我必須鎮定下來,必須調整過來,這個過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似乎是為了給自己的痛苦找一個泄出口,我咧了咧嘴說,懷女士,你對我們這裏的搬遷行情了解得很清楚呀。
我聽到我的腦袋裡「轟」了一聲,像一個雷炸了我的腦袋,沒有炸暈我,卻讓我更清醒了,我眼觀六路四處看看,看到一個老太太在彈古琴,看到一個孩子在寫書法,最後,我還看到有兩個老人在下棋。
潘紹光不會覺得意外,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姑奶奶的事情。意外的是我,我忍不住嘀咕說,誰是姑奶奶,誰是誰的姑奶奶?潘紹光告訴我說,我的姑奶奶叫潘芸香,你不一定認得她,你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看過的人,都參不透錢夢儼在這裏題這幾句詩是什麼意思,尤其不明白,以畫家的品格,怎麼會拼湊別人的句子變成自己的詩,那不是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嗎?能看這幅畫的人,本來多少是與書畫有些關聯的,或者是畫家,或者是鑒賞家,或者是搞古玩收藏的,至少也是業餘愛好者,他們應該是衝著畫來的,他們要欣賞要研究要評判的,應該是這幅畫的「真、精、新」程度,但是到最後,他們都舍本求末,丟開了畫,去研究那首配不上畫的配詩。他們扼腕嘆息,因為這首歪詩,很可能嚴重影響錢夢儼畫的價值。
這樣懷女士就被我輕輕地頂到牆角了,她的耐心已經受到了很大的挑戰,但她是一個有涵養的人,她還不會不耐煩,更不會發脾氣,她還會繼續沉著冷靜地與我周旋下去。
就在那一天潘紹光用手機拍照的時候,我就料定他一定會設法用完全可以以假亂真的假畫換掉牆上的那幅真畫。當然,那時候,這個情節還只是停留在我的猜測中,因為他要演的戲還沒有開場呢。潘紹光也不著急,他不急著動作,因為火候還沒到。我也一樣不著急,因為無論我在不在這個現場,我都能通過我的想象看清楚潘紹光的一舉一動。
我作為過雲樓的頭一個客人,反背著手,像個檢查工作的首長,在這裏轉了幾個圈子,那隻綠頭蒼蠅始終繞在我的身邊,它竟然還對我說,嗡嗡,嗡嗡,你趕我走呀。
我很委屈,我幾乎不知道我老婆在說什麼,但我又無法辯解,只能抵擋說,你說,除了家,除了我的辦公室,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放東西?
但也有一個人沒有按照我的提示跑回去,他眼睛直愣愣地瞪著我,說,你什麼意思,是你有毛病,還是你把我當傻子?暗道機關?你說我家老宅子里有暗道機關?我看你自己才是一個暗道機關,你把自己設在這裏,叫我們來鑽,我們怎麼鑽得過你?我也不計較他的態度,笑眯眯地暗示他說,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老宅子里都有暗道機關的。這個人不領悟,仍然氣沖沖地說,但是你們所有的機關都是暗道,我們老百姓走不通的。
你們猜的沒錯,事實正是如此。
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上登了過雲樓茶館的廣告,說這裏可以下棋,又覺得有點希望,就過來看看了。
其實不用我說,你們已經知道這個老宅就是懷厚堂。否則哪有這麼巧,正好懷厚堂的主人姓懷,懷女士也姓懷?
我想,他們大概去找暗道機關了。
我沒趣地在一旁轉了轉,懷女士不在,茶館的一個服務員給她打電話,電話接通了,服務員就把電話遞給了潘先生,潘先生接了電話說,是懷女士嗎,對,我是潘紹光。
許多年來,在我手裡討回私房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三個五個。參加工作以來,年復一年,基本上就是做的這樣的事情,但卻是頭一次碰到懷女士這樣的討家。
這就是茶館的基本客人。在這樣的時候,棋子落盤,古琴悠悠,那個寫書法的孩子偶爾也有分心的時候,這時候他從窗口朝外看看,後花園枝葉搖曳,真的飄飄欲仙,或鬼影憧憧了。
八月秋高風怒號,
一定有什麼秘密藏在小姐樓和後花園里。
懷女士仍然是一貫的平靜的臉色,她再一次把手伸進提包里,這已經是她進來以後第三次把手伸進提包拿東西了。第一次拿出來的是搬遷費用清單,第二次拿出來的,七家住戶的簽名意見書,這一次呢?
老太太張開沒牙的嘴笑,她說,你想問錢先生嗎?但是你現在又不肯去找錢先生,你想見錢先生,恐怕還早著呢。要不,過兩天我見到了他,先代你問問?可是,就算我問到了,我怎麼告訴你呢?算了吧,你還是不要找謎底了,不是因為你見不到錢先生,而是因為錢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謎底,因為根本就沒有謎。
湊巧的是,古鎮上的那座老宅,也叫懷厚堂。
探尋暗道機關,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也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我可能過於投入了,但這不能怪我,自參加工作以來,我就一直和老宅子打交道,我對老宅子以及一切和老宅子有關的事情偏愛和過度的關心,皆是因工作而起的。
懷女士在這破屋子裡開茶館,只是稍稍地整修了一下,除掉天井裡的幾株荒草,搬掉堆在過道上的一些廢舊物品,拆掉後面小花園裡的棚棚,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連氣息也還是從前的氣息,那一種幽幽的,很安靜的氣息。所以它不是現在流行的修舊如舊的舊,它是原來就舊的舊。而且,它不僅舊,還小。
他們好像聽不懂我的話,都愣愣地朝我看著,我趕緊說,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別把我蒙在鼓裡,你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秘密,我在一本書上都看到了,這本書叫《一些舊事》。
我終於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包括我自己精神上心理上的和一切政策上手續上的種種準備都做足了,我終於可以第二次約見懷女士了。
潘紹光的店就在懸橋街,離這裏不遠。所以,過雲樓茶館開出來后,他很快就會聽人說,那邊開了一家過雲樓茶館,茶館里有錢夢儼,你想,他怎麼可能不來呢?
他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本來也不會說出暗道機關這樣的話來,是我提醒了他,他才說出來。他說出來了,也不知道自己這話是多麼的富有哲理,我聽了,卻被打動了,愣了半天,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一開始因為我的堵塞而變得惜語如金的懷女士這一次多說了幾句話,她說,小姐樓的七家住戶要搬遷,他們都同意了,都在意見書上籤了名,這些簽名現在都在你手上,搬遷需要費用,費用清單我剛才已經給你了,你也看過了,這個東西——這張支票,就是搬遷所需要的費用。
我到房管局上班的時候,懷家的小輩都已經走了,我沒有見過懷女士,只是偶爾聽住在懷厚堂里的居民說起懷家的一些情況,當然也不是專說懷女士的。現在見了面,一接觸下來,知道這個女士不太好對付,主要是讓人捉摸不透,看起來溫文爾雅,很客氣,也很低調,不像有些海外歸來的人,一臉瞧不起國人,還高人一等的樣子,懷女士一點也沒有。她的話不多,卻是句句有骨頭的,她的微笑,也好像隨時隨地在給自己留著後路呢。還有,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神情和狀態,她是回來討要房子的,這可是一場激戰。既然要投身一場戰鬥,那她就應該是鬥志昂揚的。可是在我看起來懷女士並沒有多少昂揚的鬥志,相反,以我的經驗看上去,她似乎有點無所謂,我堵她的嘴,她也不生我的氣,不說就不說,好像她天生不喜歡說話,甚至很討厭說話。一點也不像我這些年來打過交道的那許多私房主,他們無論是年輕還是年長,無論是男是女,也無論他們家的私房有多大或者有多小,他們都知道事情的難辦,所以他們無一不是滿懷著一腔鬥志來找我,也無一不是廢話連篇。
這個結果很意外,所以立刻又引起了我的新的疑惑,茶館開在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什麼人來的。一條小路,一邊是河,一邊是高高的斑駁的圍牆,都長了駭人的青苔。車子也進不去,從巷口過來,得走很長的一段路。現在的人腳步都很懶,到哪裡都要坐車,到哪裡都希望車子直接開到門口,下了車就能進去。
所以最後政府沒有完全接受懷綵衣的建議,而是和她商量,各出一半費用安置七家住戶。懷女士開始還堅持自己的初衷,但是架不住政府方面的一再動員,她退讓了一下,重新開了一張半價的支票,一切就圓滿結束了。
因為茶館所在之處比較僻靜,老宅子里又僻靜,想來喝茶聊天的人,到了這裏,都不能大聲說話,連走路都要輕手輕腳。其實也沒有人規定他們要這樣,但一到了這地方,自己就覺得應該是這樣的,自己對自己就有了這樣的要求。還有一個陽氣重的人,一進來,沒來由地就渾身發顫,打噴嚏,回去竟然還發了燒。
卷我屋上三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