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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臉譜

我的臉譜

作者:鮑十
雖說我慎之又慎,事實證明我還是「冒進」了,對形勢的估計過於樂觀。我當時的想法已經不僅僅局限在開飯店,我要把它搞成集餐飲娛樂包括卡拉OK洗頭洗腳還有舞廳等等為一體的「托拉斯」。現在不是有一種「一站式服務」的說法嗎(當時還沒有)?實際上,我想搞的就是那麼一種東西。意識夠超前了吧?還有它的名字,「五湖四海餐飲娛樂城」,是不是氣魄很大?這名字也是我取的。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當然,感覺歸感覺,當時,我也曾經對各個方面的情況做過一些測算,就是所謂的評估吧,那是跟李茹一塊兒搞的,應該說是比較認真的,也相當客觀,總不能自己騙自己嘛!測算內容包括可以搞多少「雅間」,每個雅間每天會消費多少錢:大廳每天可以接待多少人,每個人平均能消費多少錢。卡拉OK、洗浴、洗頭洗腳、檯球廳、舞廳……也都做了測算。具體數字我現在記不清了,這麼多年了嘛!但是結果非常樂觀。而且,每一項測算我們都有意識地留了餘地,大約百分之四十的餘地,這個餘地很大了。即便這樣也還有錢可賺,可以賺很多,每天幾萬十幾萬似乎不成問題。每個做生意的人都想賺錢,沒有一個想賠錢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天傍晚,準確說是在吃晚飯之前,有人打來了電話。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在樓上。聽到鈴聲,我的心立刻狂跳了幾下。那三個人當中的一個接起了電話,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因此我什麼也沒聽到,不過我倒是聽到了他的笑聲,呵呵呵呵,就像驢叫一樣。我耐心地等著,等著他把話說完。一會兒他上樓了,接著推開了門,笑嘻嘻地對我說:「好消息陶總,胡總剛來了電話,說……」說到這兒他咳嗽起來。不過我已經知道下邊的內容了。他還沒咳嗽完,我就說:「我現在就可以走了吧?」他急忙止住咳嗽,說:「別急別急,這就要吃飯了,胡總說多炒幾個菜,代他給陶總賠個不是,這些天,哈哈……」我說:「飯我就不吃了,不餓,你代我謝謝胡總吧……」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來到樓下的時候,那人又把我叫住了,說:「哎陶總……胡總說,有個人在縣裡等你,女的,她讓你直接去『雙魚飯店』,209房……」
鮑十,男,原籍黑龍江省。已出版長篇小說《痴迷》、《好運之年》,中篇小說集《拜庄》、《我的父親母親》、《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等,有作品在台灣地區發表。中篇小說《紀念》被改編成電影《我的父親母親》。現居廣州,在某雜誌社任職。
(下午三時~晚二十時)
陶興說,後來就大學畢業了。畢業分配的時候,我選擇了回縣。說起畢業分配,還有好多事兒,太啰嗦,就不說了。總之,大家都希望到一個好地方,再進一個好單位。總的說,我們那撥兒學生去向都不錯,有一多半留在了省里,有幾個進了大機關,有幾個進了文化單位,出版社和雜誌社什麼的,對了,還有兩個進了北京。我之所以要回縣裡,主要是因為我父親,我以前好像跟你說過,我媽死得早,他身體又不好,這樣我可以照顧他。我被分到了縣文化館,當創作員。那時候不像現在,各地方都挺重視文藝的,連縣裡都養著劇團,經常演一些相聲二人轉什麼的。別說,還真有不少人看。省里還年年搞匯演,評先進,一旦獲個獎,那就是個天大的榮譽。縣劇團也有很多事兒,最多的就是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兒。等將來吧,將來有空兒了,我仔細給你講講。

第二日

我總覺得我是一個被拋棄的人。這也是我在上海那些年的感受。我被所有的人給拋棄了。這其中包括李茹,包括孟芳菲,包括我那些同學和曾經的同事。總而言之,是所有的人。
第二天,孟芳菲就來了上海。說來她還是很夠意思的,一到上海就幫我辦了住院手續,然後又留下來陪了我十幾天,後來因為單位那邊有事催她,她才不得不回去了,臨走前,又幫我找了一個看護,照顧我,臨走的時候還一再說,不要急著出院,聽醫生的,他們讓出你再出。
前邊那種情況後來又發生過幾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放肆,更讓人受不了。總之他們就是要羞辱你,任何一個話頭都可以成為引子,成為契機,然後便胡說八道一通,「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包括我和李茹的事兒,他們也知道了,也成了他們的話題。說別看陶總現在不行了,當年可是風光過的,那麼年輕的小娘們兒都干過了,還是心甘情願的……類似這樣的話。而且經他們嘴裏一說,又顯得那麼下作,就像說黃|片一樣,什麼都變味兒了,簡直能把人氣死……他們是有意這樣做的,氣你,羞辱你,刺|激你,讓你趕快把錢拿來。
現在我已記不清特別具體的情況了,不過肯定是在一天的傍晚,已經亮起了路燈。我好久都沒回家了,想回家去看看(為此李茹還不高興了,儘管她什麼也沒說)。為了不被人注意,我特意打了一輛計程車。車直接開進了我家那個大院,停在單元門前。我家那個樓門是電子防盜門,在樓下就能按門鈴叫人開門,也可以自己拿鑰匙開,這個你知道。當時我的心情挺複雜,因為很久沒回來,心裏還有點急切,想我就要見到兒子了!同時又很不安,我把事情搞成了這個樣子,再加上和李茹的事兒,說不上孟芳菲對我什麼態度。我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拿不準是按門鈴呢還是自己用鑰匙開,最後還是覺得按門鈴比較好,這樣他們就不會太吃驚了。
陶興說,我們……十幾年沒見面了吧?
經過很短時間的籌備,登記註冊什麼的,機關又給撥了一部分啟動資金,選了一個逢「八」的日子,五月十八號——這一天我永遠不會忘——放了兩掛鞭炮,公司就開張了。公司名叫「百千萬全能服務發展有限責任公司」,簡稱「百千萬公司」,叫「百千萬」也可以,公司內部的人就這麼叫的。這名字是在一次開會的時候取的,幾個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跟開玩笑差不多,就把名字取出來了。整個開張儀式也是這樣,大家嘻嘻哈哈的,就像一場鬧劇。當時還請了一些嘉賓,這是少不了的,有一些還是領導。大家致辭啊講話啊,依次走到麥克風跟前,擠眉弄眼,裝模作樣,有侃侃而談的,有「吭哧癟肚」的,就像那些小品演員,或者是說相聲的,當然,說的都是單口相聲。
陶興是1977級的大學生。說來,這是一件至今都令他驕傲和自豪的事情。就在那一年,國家恢復了中斷多年的高考(當時的景況,許多人一定還記憶猶新)。嗨,那可真是一件盛事啊!千軍萬馬蜂擁而至,都指望進入大學的殿堂,進而改變命運。當然這決非易事,那時的錄取率太低,據說只有百分之五。因此很多人在發榜之後流下了熱淚,有的還精神失常了。而陶興,居然進入了百分之五的行列,他的驕傲和自豪不無道理。
應該說我早就知道她是個有心機的人,一開始就知道。好歹我也是寫過小說的人,你說對吧?不過我感情挺複雜的,直到今天仍然如此。這是實話。我知道她跟我接觸帶有很強的目的性。而且,我之所以混到今天這地步,也和她有直接的關係。有時候我會恨她恨得牙根兒痒痒,有時候卻又想她想得心痛,有時候,我甚至會想著她的樣子用手「那個」。我也清楚她這人非常自私,又很貪婪,這乃是她那一類人的本性。孟芳菲說李茹是整個事情當中的最大受益者,說她捲走了多少多少錢,因為她是公司的財務,有這個便利。也許有這個可能性,我只能這麼說。自打出事以後,我再沒跟她聯繫過。老實說我怕連累她,我也不想連累她。這件事我只能自己擔著,這也是必須的。現在她已經跟別人結婚了。她也只能這麼做。但我始終有一種感覺,她肯定不會幸福,也許這輩子她都不會再覺得幸福了……跟你說,每次想到這一點,我都會難受一陣子,相當難受。
從孟芳菲那裡,我簡單地了解到,陶興這些年一直在外邊躲著,主要是為了躲債,在上海住過,也在北京住過,最近才來到廣州,其間還被收容遣返過一次(幾年前)。孟芳菲告訴我,陶興現在身體不很好,患上了糖尿病,每天注射胰島素,此外還有失眠症,半宿半宿睡不著覺。孟芳菲說,陶興現在正在編一本書,是她建議他編的。孟芳菲還告訴我,她不在出版社工作了,目前在一家公司做事,那是一家做書的公司,她專門為公司搞策劃。她說她隔一段時間會到廣州來一次,來看看陶興。孟芳菲最後說,陶興很想見到你,跟你聊一聊。我說是嗎?心裏突然有一點兒感動。
陶興說——
裝修雖然搞完了,可是還不能很快營業,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辦營業執照什麼的,還要成立管理層,下邊又設立了好多部,餐飲部呀娛樂部呀等等,還要招聘員工,廚師、服務員,其他還有洗腳工、勤雜工、電工,還要定做工作服,還要進一系列的設備,還要制定規章制度……反正還是個忙,所不同的,是沒有以前那麼大的壓力了,覺得一切都指日可待,希望就在眼前了,只要一開業就一切都好辦了,因此心情也要比前段時間好一些。在人事安排上,也都一切按我的意思辦的,同時也安排了一些別人求我安排的人,這就是權力的魅力。老實說,這種魅力還是很誘人的(當然它也會腐蝕人)。這些事情又忙了幾個月(兩個多月吧),「五湖四海」總算開業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不用說,日子也是特意挑選的,九月八號,九八,「就發」。而且,這次更加隆重。還搞了彩色的氫氣球,下面懸挂著大幅的標語,「祝賀五湖四海餐飲娛樂城隆重開業!」「五湖四海——最大!最全!最優質!」圍觀的人成千上萬,人人都抻長了脖子看。跟你講,光一個開業儀式就花了十幾萬。當然,我認為這錢值得花,這樣才有面子嘛,用咱老家的話說,長(讀zhǎng)臉嘛。
我腦袋嗡的一下,知道那是李茹。
這一次,我跑到了北京……
(下午二時~晚二十一時)
我接著說吧……
這時工程正在進行當中,停是不能停的,我也沒考慮停,那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就只有一條路能走了,那就是「集資」。這主意是我跟李茹想出來的,準確說,是李茹幫我想出來的。我當時很著急,以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馬上就開始操辦。集資一般有這樣幾種途徑:一個是大範圍的,就是到社會上去集,那要有好的項目,還要經過批准,很麻煩,批准也很難;另外就是在內部集,單位職工什麼的,這倒很容易,但那肯定集不了多少,人數有限;還有就是小範圍集,親戚朋友什麼的,這樣既可以多集一些錢,影響又不會很大。後來我就採用了這個辦法。不,應該是后兩種辦法一起採用了。
實際上,我們這些年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不即不離的,我的生活全靠她供養,吃的,穿的,住的,包括看病,包括胰島素,就像我在前邊說的那樣。還包括給她造成的影響。作為一個老婆,她做得確實足夠好了,可說是仁至義盡了。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一直是有疙瘩的,而且是個化解不開的疙瘩,那就是李茹。這麼跟你說吧,自從我跟李茹在一起以後,我們就再沒做過夫妻間的事兒,一次都沒有過,她根本就不讓我碰她,直到現在。我很清楚,儘管她幫我,供養我,心裏卻瞧不起我,鄙視我。她是個有原則的人,原則害死人啊。當然,我並不怪她,一點兒都不。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聽到這些,你是不是認為我很淺薄?這個我承認。可我當時卻沒這麼想,也沒時間這麼想。那段時間我就像在一個夢裡,一個忙忙碌碌的夢,一個掙扎和陶醉的夢,一個飄飄忽忽的夢,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夢。說來說去,我就是那段時間感覺太良好了。而這絕不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你就要倒霉了,要完蛋了,要走向事物的反面了。對我來說,這則是淪落的開始,不,應該說,我的淪落早就開始了,我是說精神上的淪落。
我認識陶興是在1988年。其時他已離開縣城調到了省里,在經貿委的一個處里當科員,套用現在的說法,叫公務員。並且有了第二次婚姻。女方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名叫孟芳菲。我就是通過她跟陶興認識的(她曾經幫我介紹過女朋友)。孟芳菲也是1977級的大學生,讀的是歷史系,人很能幹,性格直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長得不漂亮,臉似乎比多數人短了那麼一點點。年齡要比陶興小一點兒,兩三歲的樣子吧,不過,當時已是一個十足的「大齡女青年」。
這話說遠了。
我在那裡住了十來天,那兩個人(後來又增加了一個)每天輪流陪我,可說是形影不離,我到客廳他們就到客廳,我看電視他們就看電視,連上廁所也要跟著(廁所在室外),只有睡覺是我一個人。我睡覺是在樓上的一個房間,他們在窗戶外頭裝了鐵柵欄(不知道是以前裝的還是這次現裝的)。開頭那幾天,那幾個人對我還好,一口一個陶總地叫,「陶總吃飯了」,「陶總看會兒電視吧」。伙食也不錯,每頓飯都有幾個菜。可我根本就吃不下,心裏火燒火燎的,不等吃就飽了。那麼大一件事兒擱在那兒,愁也把人愁死了,你想想。
哦……
那天晚上我想了好多事兒。那會兒我不哭了,漸漸平靜下來,可是心裏在不住地翻騰。我想我怎麼會這樣的,卻又想不出個什麼原因,我說的是骨子裡的原因,靈魂深處的原因,不是那些表面的原因。不過,我倒沒去過多地想以前那些往事,我覺得,對於現在的我,那已經沒什麼意義了。當然我腦子裡也閃閃爍爍地閃出了一些片斷,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比方有個什麼人在哪裡說過一句什麼話。也想起了一些人,包括你,卻感覺所有人都離我是那麼遠,遠不可及,而且每個人都面目模糊。那種感覺非常可怕。應該說,還在那時候,我就想到了我現在的結局,知道從此我就完蛋了,所有的前途都到此為止了。這就不僅是可怕了,還叫人悲哀,悲涼,甚至絕望。我也想起了孟芳菲和陶器,這是不用說的。我平常想他們的時候並不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是這樣,我一直把他們放到一邊,完全把他們忽略了,偶爾才會想起他們。可是,那天晚上不同。一想起他們,特別是想起陶器,我立刻一陣心痛,是那種痛徹骨髓的痛啊!我當時一個突出的感覺是:現在,包括以後,這一切都無法彌補了,因為我無力彌補了。這才是最要我命的。想起陶器的樣子,想起我每次回家他看我時期盼又怯生生的眼神兒,我就像活活被刺穿了一樣,差一點兒休克過去……
接著,那兩個人就把我帶到了一輛小汽車跟前,一個人在前頭開車,另一個人跟我坐在後座上。車很快開出了院子。我當時特別害怕,心裏直突突,似乎總覺得有尿要撒,說起來真丟人哪!不過我表面上還裝得比較平靜,一邊心跳一邊問我旁邊的人我們去哪兒。那人笑了一下說:「啊,別著急,不遠,到了就知道了。」我又說:「我們好像不認識吧?」那人說:「對不起,陶總擔心了吧?沒事的。我們是胡總的朋友,就是胡海清,他想請你到他那兒聚一下,玩兒幾天……」他這一說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他們說的胡總,是雙魚縣一個小造紙廠的廠長,主要生產商標紙,當初我也向他集了資,三十萬,這之前他到「五湖四海」來過幾次,都沒找到我,事後聽李茹說,他當時特別著急也特別生氣,大罵我他媽的不夠意思。一會兒,那人又說:「胡總跟我們說了,無論如何也要把陶總請到……」胡總是我在機關那幾年認識的,當初我也算幫過他的忙,集資的時候我就找到了他。應該說,他當時還是挺仗義的,那麼一個幾百人的小廠,顯見資金並不是很寬裕,可我電話一撥過去,他馬上就答應了。
可是我沒有!我知道我沒有!
因為集資的人太多,很多人我都忘記了,有的當時就印象不深,現在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
陶興說,當然我也反反覆復地想了好久——這種事不是那麼輕易的——想我這樣做對不對,想會不會有什麼後果,想我能不能不這樣做,最後又想該怎樣跟她說……於是就說了,到底還是說了……那是在read.99csw.com一天吃完早飯之後,之所以選這個時間,也是我事先想好的,就是說,是有預謀的,那樣說完我就可以走,就可以脫身。我忘了具體怎麼說的了,我心裏挺慌張,但是意思就是那個意思,我也找了一些借口,我說我想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可跟她就不能生了,因為政策不允許。聽了我的話,她的臉一下子就白了,白得就像一張紙……屋裡一下子好安靜,好安靜啊!慢慢的,慢慢的,她眼睛里開始有了淚花,淚花轉啊轉,然後便噼里啪啦地流下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知道你心裏咋想的,我早知道我們長不了,這兩年已經很好了,實在想走你就走吧,走吧……
陶興說,現在我也說不清跟佩芝離婚的原因,反正所有的問題都在我身上,在我心裏。有一句話怎麼說的?靜極思動吧?當時我就是這樣一種感覺。用哲學的話來說,這是內因。那之前我剛好見到了一個大學同學,這傢伙畢業去了省政府,混得不錯,他問我想不想動一動,說他可以幫我在省城聯繫一個單位,我說好啊。這就是外因了。有了內因,又有了外因,就開始起作用了。還有一點,就是我父親在那年去世了,說句大不敬的話,這也使我不再有後顧之憂。
當時單位沒給陶興分房子,兩個人就住在孟芳菲的單身宿舍里,室內設施簡陋,有兩張原來的單人床,另有一隻裝雜物的柜子,此外,門窗和牆壁也是暗舊的。他們在這裏住了五年,五年裡苦中有樂,還生了一個兒子(他們給兒子取了一個很有趣的名字,叫陶器)。最值得一說的,是陶興在這五年中所取得的成績。因為工作能力強,再加上自己的努力,調過來的第二年,他就當了科長,到第五年年初,又當上了副處長。
胡總一直都沒露面。
唉……說到搞公司,主觀上我並沒有那個要求,算是半推半就吧。你還記不記得?那幾年社會上搞公司的特別多。誇張一點兒說,當你一覺醒來,哈,好像滿大街都掛滿了各種公司的牌匾,有方的有長的,有木質的,有金屬的(銅的),上面都刻著漂亮的字,看上去神氣活現的,不是這個貿易公司,就是那個發展公司,五花八門,真有點兒雨後春筍的意思了。也有那種擔心趕不上浪頭的,一著急,乾脆拿一張大紅紙,匆匆用毛筆寫幾個黑字,就貼到門外去了。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中國人就是這樣子,什麼都喜歡一窩蜂。在那些公司里,有一部分就是各個機關辦的,一來為了搞創收,另外就是可以安置一些富餘人員,還有那些沒工作的機關子弟。當時有一個說法,把這叫做「搞三產」。我們單位就是那類擔心趕不上浪頭的,急匆匆開了兩次會,馬上就行動起來了。而且選中了我,讓我去做這件事。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他們怎麼就會選中了我?如果當初沒這個事兒,我是不是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了?
說了不怕你笑話,我總覺得,那段時間,應該算是我這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了。在單位說一不二,人人拿你像祖宗一樣敬著,一到門口馬上就有人給你開門,緊接著就把茶給你沏上了,甚至連鞋油都有人給你打——當時我總在辦公室另放一雙鞋,一脫下來馬上就有人過來擦了。在外邊呢,也是有頭有臉人模狗樣兒,見了人要等著別人過來握手(領導除外),剛拿出煙來就有人打著了打火機擎在那兒等著。你一定還記得我那間辦公室吧?那是我今生用過的最豪華的辦公室,大約一百多平方米,還有那張辦公桌,大得像一張雙人床。說來還真有一張床,不過是在另一個房間里,那是他們讓我休息的地方。那張床上也發生過一些別的事,最著名的就是我和李茹那件事,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對吧?其實很多人也都知道,尤其是經我老婆孟芳菲那一鬧,更是滿城風雨。孟芳菲始終認為我和李茹之間並沒有愛情,有的只是利用和被利用,我並不這麼看……這件事,等下我給你細說。
陶興說——
實際上,那些事情還沒來得及做,我就離開了上海。而且,這件事來得特別突然。
去上海並不是我特意選擇的,而是恰巧有那麼一趟火車,讓我趕上了。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從九點開始一直等到中午,都快十二點了,卻始終也沒見到他。我越等越著急,差不多吸掉了半盒香煙。直到後來,我才靈機一動,想到了孟芳菲,馬上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我有她的手機號)。孟芳菲沉吟了一下,才說:「老陶搬家了……」我有點兒吃驚,說:「搬家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孟芳菲說:「不想告訴你,這是老陶的意思。」我說:「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呢?」孟芳菲遲疑了好久,講了一件事:就在我上一次見過陶興的第三天,傍晚,突然有人敲他住處的門。這是他最怕的事。他躡手躡腳來到門前,從貓眼向外一看,幾個人都不認識,打扮也很怪異。他心驚膽戰,差點兒嚇昏過去,以為這些人是討債的,找上門來了。他大氣兒都不敢出,一步一步挪回房間,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就那樣坐了一整夜。次日,便搬了家。

我當時也想儘快把錢還上,否則他們絕不會放我走,而且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我這個想法越來越急切。我實在受不了了,最後也許會垮掉,自尊心垮掉,精神垮掉,整個人垮掉。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一下子搞到三十萬,對我來說已經是不可能的事。就是說,實際上我已經到了求告無門的地步。當時唯一能夠指望的就剩下李茹一個人了。儘管「五湖四海」不行了,錢還是有一點兒。那些錢都在李茹手裡,是我和李茹商量好了留下來的,只有我和李茹兩個人知道,賬目上根本看不出來,不過具體數字我不是很清楚,那都是李茹自己操辦的,但肯定要比三十萬多得多。簡單說,那就是我們的小金庫,我和李茹的小金庫,或者說,那乾脆就是李茹一個人的小金庫。
不過,這段婚姻並沒有持續很長,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兩個人就分開了(離婚了)。對陶興的同事和熟人們來說,這同樣是個謎。
汽車出了市區,又跑了一個多小時,把我拉到了雙魚縣郊的一個地方,有一幢兩層小樓,看樣子像是一個住家,因為天晚了,還給我準備了夜宵,很豐盛的,就擺在樓下的客廳里。不過胡總並不在場。記得當時我還問了一句:「哦,胡總不在?」兩個人中的一個說:「胡總有別的事,他讓我們陪你。」另一個隨即說:「先吃飯吧,吃完飯我們還有事情談。」口氣突然變得很不客氣。我心裏一哆嗦(我是敏感的),後來就坐下吃飯。飯桌上的氣氛很壓抑。吃完飯,他們帶我來到了樓上一個房間,靠牆有幾個沙發,我們坐下來,還上了茶。過了一會兒,坐在我對面的那個人說:「陶總現在知道我們為啥請你來了吧?」我點點頭,沒說話。「陶總是個明白人,明白人好辦事啊……」他又說,「簡短地說吧,這件事胡總交給我們辦了。很簡單,胡總想讓陶總儘快把那筆錢還給他。胡總現在經濟方面很緊張,急需那筆錢。具體情況我就不說了。胡總事先有交代,說你是他的老朋友,讓我們一定好好款待你,反正就是好吃好喝吧。胡總的意思是,陶總什麼時候把錢還給他,我們就什麼時候送你回去,一個月也行,兩個月也行,半年也沒問題。至於胡總,他最近特別的忙,恐怕沒有時間過來見你了……」我聽得一身的冷汗,情不自禁地說:「你們這可是非法……」那個人哈哈一笑,打斷了我說:「不至於吧,不就是老朋友想念了,湊到一起樂一樂嘛,沒有那麼嚴重吧……」
我沒有參加開業慶典,因為沒接到邀請。不過,在開業的一周后,我還是專門到飯店去了一次,主要是去表示祝賀。陶興匆匆忙忙的,穿著一身米黃色西裝,神情有點疲倦,眼睛卻放著光,跟我以前所認識的陶興有了明顯的不同。簡單聊了幾句之後,他說還有事情,就把我介紹給了一個年輕女人,讓她帶我四處看看。這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我後來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茹。
陶興說,結果不用說了。否則我也許就走另外一條路了,像你一樣。後來我想,我可能缺少這方面的天賦。文學是需要天賦的,光有雄心和熱情不行,光靠努力也不行。我說的對吧?說實在話,那段時間我情緒很低落,就像整個人從雲彩上吧唧一下摔到了泥水裡,覺得很沒面子,充滿了挫折感,好像幹了一件多丟人的事,總之垂頭喪氣的,感覺心灰意冷。這以後又過了半年吧,我就跟佩芝結了婚,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寡婦。老實說這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純屬意外,此前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說句庸俗的話,儘管我年齡大了一點兒——跟那些小青年兒比——可我畢竟還是個處|男啊。而且,我還是個大學畢業生,屬於「天之驕子」那一夥兒的,一畢業就是國家幹部,吃皇糧。當時這是很吃香的,全縣也沒有幾個人。像我這種情況,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根本不成問題。事實上當時就有很多人給我介紹,還有自己找上門來要談戀愛的,可都被我錯過了,我只能這麼說:是被我錯過了……
再就是我表哥,我大姨家的孩子,平常我們並不怎麼來往,他開了一間木器店,當初我也給他打了電話,他說他手裡只有八萬塊錢,是準備進材料用的,我留下兩萬,既然你急需,餘下的你先用吧,不過可要按時還我。我說我保證,我現在只是資金周轉遇到了問題,飯店一開業馬上就回來了。我還告訴他,你只給我五萬四就可以了,另外那六千作為利息直接返給你,借據還按六萬元開,一年為限。他說好好,還大老遠地親自把錢送到了公司。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以後再沒有見過,至今印象非常深。前幾天我還夢見了他,他用他又粗又硬的手掌拍著我的肩膀,眼淚汪汪地說:「表弟,快把錢還我吧,要不我就回不了家了……」我一下就被他嚇醒了。我知道表哥已經死了。就因為我沒還他那些錢,他又氣又急,硬給窩囊死了。後來我曾經收到表嫂的一封信,她在信里罵我是騙子,還說恨不得一口一口把我吃了。
這樣,再加上種種的不適應,氣候啊,飲食啊,等等,後來我就病了。應該說,那場病不輕。病不是一下子就來的,開始也不知道是糖尿病,就是身上不舒服,難受,哪兒哪兒都難受,心裏發虛。再就是總覺得口渴,剛喝完水就又想喝,還動不動就想上廁所,一天不知道要上多少趟。飯量也一下子變大了,胃口好得不得了,因為不吃不行,不吃就覺得餓,而且餓起來如狼似虎的,逮住什麼想吃什麼。可是與此同時,人卻越來越委靡,疲倦,累,覺得身體特別沉重,一坐下就不願意起來。這種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大約有一兩個月吧,我一直也沒當回事兒,總以為是對環境不適應造成的,另外就是精神造成的影響,所以就那麼挺著。而且最初也沒打算告訴其他人,我指的是孟芳菲。自從辦了那個手續,我心裏總是不怎麼舒服。不過有一天,我眼睛突然又出了毛病,眼窩兒黏糊糊的,看東西也不清楚了。我這才有點兒害怕,心想怎麼回事兒啊,是不是問題嚴重了?就到醫院去看了一下,一看就看出了糖尿病。
公司成立了,就要做生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也是擺在我面前的頭等大事。對我來說,這件事並不容易,可以說很難,相當難。首先我沒有做生意的經驗,人都說經商是有遺傳的,我當然沒有這方面的遺傳,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據我所知都不是干這個的。另外,公司的人也不行。當時公司將近二十個人,基本都是不頂用的,大多數是機關子弟,就是那些考大學沒考上的,不是很優秀,乾乾雜活兒還可以,干別的就不行了,有的就想暫時在這兒落落腳,心思並不在這兒。不過,那幾年生意相對好做,只要有本錢,做什麼都會賺,多少另計。我採取的策略就是不管什麼生意,也不管生意多大,賺錢就做。當時我主要做電器這一塊,大到音響電視,小到電熨斗電飯煲,反正櫃檯閑著也是閑著。別的也捎帶著做一點兒,主要是美容和廚房用品,有時候,碰到價格合適的紙巾和洗衣粉也進一點兒,這些屬於日常消費品,走得快,不壓錢。這麼說吧,儘管我不是很在行,還是賺了一些錢,也可以說,賺得還很不少。說白了,做生意不外乎一進一出,只要把握住這兩點,沒有不賺的。
後來我見到了李茹,她很憔悴,也很冷靜,額角別著一隻黑髮卡,先對我講了一些「五湖四海」目前的狀況,然後給了我兩萬塊錢(裝在一個信封里),字字清楚地說:「我看你就別回去了,到別的地方去,最好現在就走,北京上海哪兒都行,反正別讓人找到你……」話一說完人就走了,沒對我笑,也沒對我哭。
上海我以前出差去過幾次,可是談不上熟悉,那時候都是住在一些比較大的賓館,錦江飯店什麼的。當然這次不同了,是不是?一下火車我就買了一張上海地圖,選了一個相對偏僻的地方,先在一家旅店住下來,然後開始慢慢地找房子。旅店很便宜,住一晚才一百塊錢,還包早餐。那地方在楊浦區,離虹橋體育館不遠。上海的房子很不好找,上海人特別小心,一上來就跟你要身份證和暫住證。身份證我倒是帶著,暫住證卻一直沒辦,我怕出麻煩。後來認識了一個在旅館附近開拉麵館的蘭州人——我總去他那兒吃拉麵——經他介紹,才好歹租到了一間房子,一屋一廚,八百元一個月。房主是一對老頭老太太,老頭癱瘓了,老太太每天推他出去曬太陽。房子租好后,我又買了一些必需品,被褥枕頭什麼的,然後便離開旅館,搬過來住下了。
當初我卻沒這麼想,心裡頭還隱隱覺得挺得意。決定了之後,主管這件事的領導還找我談了一次話,說有好幾個人想做這件事,競爭相當激烈呢,之所以讓你做,主要是覺得你不會牽扯太多的人情。我當時抱著無所謂的態度,當然出來也不是一件壞事。另外,這段時間跟新處長相處,也發現了一些讓人不舒服的地方,最突出的是專權,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說了算,我只有附和的份兒,還許多事情上都有意「貶我」,只要是我提出來的事兒,他都會想方設法否決掉,顯示自己的權威嘛,臨了還要問一句「你看這樣好不好」,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官氣十足。不知為何,那段時間我對這些特別在意,在意人們所說的權威,或者說,在意自己的面子,尤其是在下屬面前。當然,開始我不是這樣的,我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意識。說來,這也可算作我的一個變化,是發生在我身上的若干種變化之一。這時我才理解了那兩個倒霉的「前處長」,理解了他們為啥那麼水火不相容。你會覺得他們很蠢——怎麼會那麼蠢呢?其實我也一樣。只是我當時還陷得不夠深。
火車開動了,我的心忽地往下一沉。當然,這倒不是留戀(說留戀也有一點兒),最主要的還是擔心,甚至是絕望,因為看情形我是沒辦法逃脫的,那就只能回去了,可回去以後怎麼辦呢?火車咣當咣當地一路向北,偶爾會在什麼車站停一下(那趟車是慢車)。每停一次就意味著又近了一點兒,我的恐懼就增加一分。但我一直也沒想出逃脫的辦法。不過後來我就不想這些了,我疲倦了也麻木了,心想我就聽之任之吧。火車走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又走了一個白天,第二天夜裡才到站。車門一開,馬上就有一股冷風撲進來,非常強勁。這時候,那兩個工作人員站了起來,其中一個大聲說:「好!到站啦到站啦!現在都下車都下車!」大家紛紛站起來,伸著懶腰,向車門口移動。我猜測,大家的心情肯定都挺複雜的,不過我說不好。我磨蹭了一會兒,故意走在後面,一邊走一邊觀察四周的情況。人們稀稀拉拉地來到站台,很快就混進旅客當中,就像魚兒游進了水裡。見此情景,我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我三步兩步地擠過人群,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車,鑽進了人流里。隨著人流走了一會兒,感覺好像沒什麼問題了,我又跳下站台,爬過鐵軌,到了火車的另一側……
我去了上海。
當天的晚上我哭了,鼻涕一把淚一把,感覺心裏生疼生疼的,好像正在一塊一塊被挖掉。許多年以來,那是我第一次那樣哭。連我父親去世我都九_九_藏_書沒有那樣哭。這裏邊既有委屈,又有傷心,傷心我怎麼混到了這個地步!委屈我一個大老爺們兒,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個所謂的知識分子,居然會遭受這樣的侮辱!這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啊!人格啊!我喪失了我的人格啊!這可真是奇恥大辱啊!我還有臉見人嗎?
偶爾,她也會對公司的事兒提一些建議看法之類,有一些說了就說了,有一些則被我採納了。為什麼會採納呢?因為我覺得有道理……
陶興說,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我為啥那樣做。但我知道,我當時的狀態不是很好,心情也不是很好,灰灰的。後來我們就結婚了。我對自己說,小子,你就認命吧!我們在一起過了兩年多,兩年後就離了。現在回想,我那兩年過得非常舒服,家裡什麼事情也不用管,就像人們說的,油瓶子倒了我都不扶,買糧,買菜,所有的事佩芝都一手操辦了。你可能會問,這樣為啥還要離呢?這說起來既簡單又複雜了。有時候,我會陶醉於這種舒適,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干,一天到晚迷迷瞪瞪,就像一頭被人豢養的動物,還挺幸福的。可是,說不上啥時候,我心裏又會咯噔一下,覺得很空虛,心裏突然很痛,很尖銳的痛,痛得直冒冷汗。不過總的說來,那兩年我的精神是處於一種委頓的狀態,小說也不寫了——沒心情,也沒信心了。
我先動員了本公司的人,同時讓他們聯繫自己的親朋好友,說公司擴大業務需要錢,希望他們把手中的余錢暫借給公司,不是白借,公司有回報,還說了回報額是多少,就相當於存款的利息,不過要比存款的利息高得多(用李茹的話說,不高就不會有誘惑力)。應該說,大家的反應都很積極,幫公司集到了一部分錢,不過不很多,條件所限吧。其中包括李茹。我就更不用說了,按情按理我都應該是最積極最賣力的,所以,我集的錢也就最多。那段時間,我全心全意地做的就是這件事,電話不知打了多少個,把凡是我覺得有點兒經濟實力的親戚朋友挨個兒都找了,包括一些只見過一兩次面並不是很熟悉的人,有的是以前生意上有過合作的人,這些人基本都是單位的頭頭腦腦,手裡有權,說了算,再加上對我的信任,出手都很大方。
她流了血……

第六日

安頓下來以後,我抽空兒去了一趟學校,就是我讀大學的學校。我特意選了一個周末,還是個傍晚,主要是怕碰見老師們,怕跟他們說話。我心裏總有一種慚愧之感,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這是我畢業后第一次回來,應該說,學校並無多大變化,大門還是那個大門,牌匾還是那塊牌匾,主樓還是那個主樓,校園裡依然有那麼多學生走來走去,有去上自習的,有散步的,有去找人約會的,有去參加什麼活動的。可是,學生卻不是當年的學生了,這個不用說。我混在師弟師妹們中間,在校園裡踽踽獨行,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酸楚,刺痛,遺憾,悵惘,自慚,都有。天漸漸暗了,我看著學校主樓的剪影,怦然心動。我還去看了我住過的宿舍樓。還去看了圖書館。我還去看了當年經常在那裡上課的大教室。我還去看了一棵下面有一張老綠色長椅的老柳樹。老柳樹似乎還是當年的樣子,一點兒變化都沒有……的的確確,學校並沒發生多麼大的變化,變化的只是我自己。
我給李茹打了電話。電話是在那幾個人的監視下打的。我住的地方只有一部電話,在樓下客廳的茶几上,平常總有人守在那兒,沒人時就把電話線拔了,目的無非是怕我走漏什麼風聲。那天打電話之前,我先跟他們請示了,還由他們撥好了號碼,又在確認了身份之後,才把話筒交給我。電話是在晚上打的,十點鐘以後。我記得清楚,李茹的聲音十分害怕,顫抖抖的,一連聲地問我,剛才是誰?這幾天你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兒?我講了一下情況,又不能講得太詳細,只說我在一個朋友這兒,大家聚一聚,因為走得急,沒跟她打招呼。我以為她會為此生氣,甚至會哭,沒想到她沉吟了一下,然後冷冷地說:「是嗎?我跟你說,『五湖四海』被查封了,法院來人給封的,昨天上午……」這個消息讓我大驚失色,當時差一點兒昏倒。停了一下,她問我:「你打算怎麼辦?」過了一會兒,我才漸漸平靜下來,心裏痛痛地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現在急需一筆錢,三十萬……」不等她說話,我又說:「你要把錢送過來,交給雙魚縣的胡老闆。你認識他,我們一起吃過飯。越快越好!明白我的意思嗎?」李茹沒吭聲,接著就把電話撂了。
對方是陶興家的鄰居,前夫在一次車禍中出了事。年紀應該比陶興大個一兩歲,人長得還算過得去,感覺挺乾淨。因為住得近,經常會幫陶興家裡做些事,特別是陶興上大學的那幾年,她為他父親做了不少事,買米買菜,陪著上醫院,有時還幫他父親做做飯。老實說,陶興並沒想清楚為什麼要和她結婚,起碼不是特別清楚。其中大概不無同情和感謝的成分。另外,我還有一個感覺:或許他是出於一時的義憤。至於義憤何來,則不得而知了。
我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躲在那兒……
有人說,我是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想想也是,本來是沒我什麼事兒的,他們這一鬧,倒把我成全了。照老處長的說法,我就是那個漁翁。當然事情還不是這麼簡單,老處長告訴我,在這件事兒上,其實還是我那個同學起了作用。這我就不細說了。我當時很高興,不是一般的高興,是非常高興,比那年的「提科」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想來,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就是當個副處長嘛,有什麼啊!可是當時就不這樣想,當時,我還以為找到了另一扇人生之門,從此就可以怎麼怎麼著了。當然了,實際的好處也是有的。要不怎麼那麼多人寧可放棄清高不要尊嚴低三下四擠破腦袋也要去當個小官兒呢。說到我,我得到的最直接好處就是分到了一套房子,兩房一廳的,在宣化街。那房子你去過,有一年過年的時候,好像是正月初五吧,對不對?四年後又換了一套,就是那套三房兩廳的——那房子你也去過——光裝修就花了十幾萬元。哦對……那時候,我已經出去搞公司了……
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常會想到陶興,不知何故。每想起他,心裏都特別不是滋味,酸楚,蒼涼,以至於想流淚。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陶興變成了一隻蝴蝶,通身黑色,飄飄搖搖地在半空中飛翔。過一會兒,那隻蝴蝶突然開口說話了,它說:「鮑十,我是陶興啊!我犯了錯兒……所以,我註定就要這樣四處飄蕩了,而且永無寧日,至死方休……」
進到廠房不久,來了一些工作人員(有的穿著制服),把大家的身份證收走了,說要進行登記,按不同的省份安排乘車。過一會兒,大概有一個小時吧,又送進來一些被子和毛毯,每個人發一樣。我發到了一床被子。發東西的人里有個女青年,我現在還記得她的樣子,她對我們說:「夜裡蓋在身上,不要著涼……」對每個人都這樣說。那天的確很冷,水泥地冰涼冰涼的。那天晚上我幾乎一夜沒睡,好像只打了幾個盹兒。不是因為冷,而是心裏亂,害怕,擔心,緊張,無助,孤單,悲觀,總之是酸甜苦辣。後來大家都睡熟了,廠房非常安靜,也顯得特別空曠,一陣陣寒風從打破的窗戶刮進來,嗚嗚直響。我心裏翻江倒海,不過已經不想我這荒唐的前半生了,更多是想我現在該怎麼辦。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知道我無法回去,不能回去。到了後半夜,快天亮的時候,有人打起架來,因為搶香煙,一個人沒煙抽了,去搶另一個人的半支煙,那個人不給,兩個人就動起手來。一幫人圍住他們,吵吵嚷嚷,在一邊起鬨。這在客觀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兩個人越打越來勁,直至其中一個被打倒,人們才「轟」地一下散開了。後來來了民警,把兩個人都帶走了。我當時還以為那人被打死了,沒有,只是頭上流了點兒血。不過這也夠可怕的了。聽我周圍的人說,這些人里幹什麼的都有,有小偷,有撿破爛的,可能還有在逃犯。
陶興說——
說到辦公室,我還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那些書。在我辦公桌的對面,有一整排書櫃,裏面放滿了書,有一部分是舊書,有一些是新買的,有些是我特別喜歡的,特別是那些舊書,有的都跟了我好多年,當初買的時候,一本才幾毛錢,杜甫啊,李白啊,老莊啊,《紅樓夢》啊,《詩經》啊,還有普希金、孫犁、趙樹理、《圍城》、托爾斯泰、《紅與黑》、《約翰•克里斯朵夫》、巴爾扎克、《靜靜的頓河》《呼蘭河傳》,新買的多是精裝書,有一些是全集和文集,有一套《魯迅全集》,有一套《莎士比亞全集》,還有一套影印本的《金瓶梅》,還是我託人花高價買的。我要說的是,整整一書櫃的書放在那裡,書櫃還裝著玻璃門,看上去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可是,說句實話,那幾年,我卻一本書都沒看過,一個字都沒看過,甚至連翻都沒翻開過,不折不扣成了擺設。也不是完全沒時間,有時候獃獃地坐在那兒,直眉瞪眼地看著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玻璃門,心裏一遍一遍地想,去拿一本書翻翻吧……可就是懶得動,不想動。其實就是不想看,因為沒那個心情,也沒那個心境,心裏總是亂糟糟的,就像長了草一樣,根本安靜不下來,人雖坐在那兒,心卻不知跑哪兒去了。
天亮以後,給我們送來了早餐,就是盒飯,每人一個。送餐的人一到,很多就圍上去了。當中一個手拿擴音器的人大聲說:「大家不要急,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每個人都有的,會發到你手上……」停停又說:「吃完以後飯盒不要亂扔,都放到門口的塑料桶里,放到塑料桶里!」飯一發下來,廠房裡立刻就安靜了,接著便響起了另一種聲音,吃飯的聲音,咀嚼聲和吞咽聲,鋪天蓋地的,聲勢相當巨大。可以想象,大家吃得有多麼專註。吃完早飯不久,就又有工作人員進來了,仍然有人拿著擴音器,他說:「現在我們去火車站。一批一批走!我現在叫名字,叫到誰誰就走過來,把你的身份證領回去……」然後就開始叫名字。第一批之後是第二批,一批是一個省的人。叫走的人都用卡車拉到了火車站。我是第六批被叫走的,大約一百來個人,都是咱們省的,當時我還擔心有人認識我,那就糟了,我偷偷地觀察了一遍,發現沒有,這才放心了。我們那趟車是中午十一點前後發的車,他們專門包了一節車廂,還有兩個工作人員跟著我們。
難道,這是真的嗎?
陶興說,我現在經常胡思亂想,特別是晚上,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腦子就特別活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想那些熟悉的人,幾乎所有的熟人都想起來過,想他們的音容笑貌,眉毛眼睛,連一些小動作都想得起來。有時候,我會想得心痛,就像針扎一樣,會痛上好久好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的大學時代,不管怎麼說,那都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當時人們都說我們是天之驕子。然後就想我的同學,想他們每一個人,想誰誰誰當初什麼樣,穿的什麼衣服,喜歡留什麼髮型,想某一次某個人說過什麼話,某一天跟誰去了一趟書店,某一天又跟誰在學校旁邊的小飯店喝了一次酒,吃的是什麼菜,喝酒的時候說了什麼話,想某個晚上什麼人批評一本什麼書,引發了大家的爭論,爭得面紅耳赤,每個人都那麼較真,差一點吵起架來。
反正那天我連車站都沒出,就搭上另一趟火車離開了——
除此,也會說一些纏綿的話,就是所謂的情話吧,那一般是在那樣……啊,這個你會知道的……比方你真好之類,還有我真愛你啊什麼的,有一次她還說,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嗎?因為我欣賞你,我欣賞有頭腦又有能力的男人,你就是這樣的男人,你讓我覺得踏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骨頭都軟了……
現在,我變成了一個沒有理想也沒有抱負和雄心的人,變成了一個心灰意冷的人,變成了一個不知道幹啥好的人,變成了一個「准」壞人。我還知道這全是因為我自己,跟別人無關。是我自己不爭氣,是我意志不堅強,是我缺少某方面的天賦。我還在那張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有半個多小時吧,後來來了一對小師弟小師妹,兩人熱熱乎乎的,我才離開了。那天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這些年有點兒混亂,主要是精神上的混亂,甚至喪失了精神,我為此而痛苦。可是,我也算是看清楚了我自己,看清了我身上的很多弱點,有些弱點可能是沒法兒改變的。不過總的說來,能夠離開縣裡,還是一件好事,這讓我輕鬆了很多。而且,我也不甘心就這個樣子。包括文學,我也並沒完全死心,如果有可能,還要試一試,再寫幾篇小說,看我到底行不行。
後來就拍了板(這個板當然是我拍的)。接著跟對方簽了租賃合同,因為給對方管事兒的送了錢,對我們非常有利,一個是總體價位比較低,另外還搞了個分期付款,比方說首付多少,第二次付多少,第三次再付多少,等等。說白了就是肥了個人虧了公家。其實還不僅送錢,吃呀,喝呀,桑拿呀,按摩呀,一整套全都做了,而且不止一把。嗨,那孫子美的,小臉兒紅撲撲的,就像走路撿著了金元寶!但我們得到的好處更大,大得多。第二步是搞了一個裝修方案,方案很具體,雅間、大廳、卡拉OK廳等等,都各有各的設計,這我就不細說了。總的思路是要高級,上檔次。然後就開始做,換句話說,就是開始「燒」錢。這個款,那個款,開始一筆一筆地往外划,真就像燒錢一樣。錢先是從公司的賬上划,很快就划完了(還要留點兒做日常開銷)。接著又從銀行貸款,前後貸了兩筆,數額都很大,後來銀行就不給貸了,怕我們無力償還。這裏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正趕上當時緊縮銀根。
唉……
我當然知道,她的話不完全是真的,也不完全是假的,有真也有假,可不管真假,我都毫不在意,聽之任之……
陶興說,佩芝在一家藥店當營業員,懂得一些藥性。我爸當時經常吃藥。在我上學期間(包括以前我當「知青」那幾年),所有的葯都是佩芝給代買的,買了就送過來,有時候要用湯藥,就是中草藥,她還要親自動手熬。到後來,就連其他事情她也幫著做了,做飯啊,洗衣服啊,有時候還幫著搞衛生。後來我畢業了,她還像以前一樣,幫著做這做那,用她的話說,她這是做習慣了。有時候,星期天買了什麼好菜,兩家還會在一起吃個飯。當然熟悉是越來越熟悉,大家也都覺得很親切。不過,我卻一直沒往那方面想,一點兒也沒想,我估計她也沒想,她可能是不敢想,原因只有一個:誰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她比我大兩歲,我一直按以前的習慣叫她嫂子。
一年以後,飯店就停業了。還有更嚴重的,聽說很多人在找陶興討債,為此陶興還被人拘禁過。再後來,就聽說他失蹤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生死。這樣直到今年,我才通過孟芳菲又一次見到他。現在他住在廣州的花都區(原廣東省花縣),租了一間房子。孟芳菲在給我打電話時,一再囑咐我不要泄露陶興的住址,聲音特別懇切。我說不會的,絕對不會。
陶興的老家在一座縣城,母親早故,父親在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身體一直不太好。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回了老家,在縣文化館做創作員。這一半是他自己的主意,為的是可以就近照顧父親。有人對我描述過當年陶興的相貌,其中特別提到了一條圍巾,駝毛色的,一入秋就圍起來,有一端垂在胸前,就像電影里的「五四青年」,感覺非常的意氣風發。腋下還經常夾著一本很厚的書,多半是外國文學名著,《紅與黑》或者《安娜•卡列尼娜》,偶爾也夾一夾《莊子釋義》或《杜工部詩》。如有什麼事情,在坐下來之前,都是先把書從腋下取出來,端端正正地在眼前放好。
實際上,這也是一個悲劇。是孟芳菲的悲劇,也是我的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就是這場婚姻,為我埋下了禍根。我這樣說絕不是開脫罪責,推卸責任,等你聽了後來發生的事,就明白我不是瞎說了。後來我曾經對九九藏書別人說,不論男人女人,在選擇婚姻時,一定要選擇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否則必定遺害無窮,你會一輩子都不甘心,覺得委屈,這樣也就傷害了對方。這是我的教訓,也是我的經驗。問題的關鍵是,我居然同意了這場婚姻——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當時怎麼想的。這場婚姻唯一的好處是拉近了我和處長的關係,事實證明他以後也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這個後邊再說。不過當時我好像並沒有這樣想。也許這是我潛意識裡的一個念頭吧,這真是一個既可悲又可鄙的念頭啊。
從醫院出來以後,我的心態好像也發生了一點兒變化,簡單說,就是進一步明確了我的境況,不論怎樣,不論我喜不喜歡這裏,不論我多孤單,我也得在這裏熬著,除此再無別的選擇,最多也是再換一個城市,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更何況,比較而言,這裏可能還是最安全的,一個是它很大,再就是離家遠,一般人不會想到我能跑這麼遠,就是想到了找也不好找,那是大海撈針。因為有了這個變化,心情似乎也比原來好了一點兒,還想抽空兒到周邊一些地方去轉轉,杭州蘇州啦。還想要找點兒什麼事情做,打打零工什麼的,總那樣閑待著畢竟不是個事兒。也可以掙點兒小錢,幫孟芳菲減少一些負擔。當然這也是很難的,到我這個年紀,肯定不會有人願意用,關鍵是,我現在好像什麼都不會幹了,最多就是到飯店給人家刷刷盤子,也就這個還能幹。也妄想過能不能寫點東西,寫寫我這些年經歷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可是剛一想我就覺得行不通,非常難,不是別的原因,就是我的精神已經垮掉了。我的精神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一堆瓦礫,無法收拾了。
陶興說,我就這樣傷害了她,無情地傷害了她。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太卑鄙太無恥太惡劣了……
跟你說,剛到上海那段時間,我的情緒非常低,可說低落到了極點,灰心喪氣,悲觀失望,前途渺茫(連渺茫都談不上,是根本沒有),精神渙散,混吃等死……說實話,當時我還真有幾次想過死了算了,可就是下不了那個決心,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還在留戀什麼?那段時間,除了偶爾到街上走走,多數的時間都是在住處閑待,把人待得都快傻了,好幾天都不刮一次鬍子,臉也不洗,沒那個心情,至於那方面的慾望,更是根本就沒有……

第五日

陶興沖了一壺茶,我們坐下來,先聊了一些閑話,諸如廣東的天氣啊,還有最近電視里一些新聞和電視劇什麼的,然後慢慢進入了正題……
讓我想想……第一次見李茹是在跟公司員工的見面會上,我給大家講了幾句話,匆匆忙忙的,也沒說多少具體的東西,結束的時候,李茹跟我進了辦公室,說陶總,我要請假去醫院看病,我說去吧去吧你怎麼了?她說我痛經,然後就走了。李茹你見過的,應該說不是特別出眾,但是還算有幾分姿色吧,人長得很白皙(特別是領口那兒),身材也勻稱,當時有一點點瘦,年輕嘛!年輕就是美啊。我認識她那年,她才二十三歲。在她走了以後,我才突然想起了她說的「痛經」那兩個字,心裏總覺得怪怪的,有點兒讓人想入非非,半天才緩過神兒來。後來我有意無意地了解到一些她的情況。她父親原來就是我們機關的人,混了一輩子,連個科長都不是,不到五十歲就死了,剩下她和媽媽一起過,當然很艱苦,她也就很要強,事事都想爭個高下,可又事事都不如人,連個大學都沒考上,最後只念了一個「電大」。
那幾年,從本縣考出去又回到本縣的大學生非常少,多數人都留在了大城市。據我了解到的情況,那一年畢業回來的只有陶興一個人。有段時間,他彷彿成了一個稀有動物,頗令人好奇,衣著乃至行為一時都成了人們關注和議論的話題,說沸沸揚揚,亦不為過。陶興對此很不適應,四年的高等教育,使他渾身浸透了知識人群的氣息,顯得有點兒孤傲,或者不合時宜。
陶興說——
好在「五湖四海」的裝修還算順利。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到現場去看一下。後來有一天,他們終於把一切都搞好了。那段時間,我累得幾乎就要癱了,整個人都是軟的。驗收過後,我就和李茹去賓館開了一間豪華房,事先跟李茹說好,今天我要自己睡。又喝了一杯紅酒,然後就睡了。據李茹說,那天我睡得一點兒也不安穩,不停地翻身,身體七扭八歪的,偶爾還短促地叫喊一聲,聲音有時候很尖,有時候很悶,就像在做噩夢。她說她跟我不同,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就一直坐在一邊看著我。我問她心裏都想什麼了,她說她挺心疼我的,還說她覺得跟我跟對了,還說她心裏總有一點兒愧疚,我問她愧疚什麼,她就不說了。後來我讓她打開了電視,裏面正放一個專題片,是說歷史上的「科舉」的,裏面有一些畫面,還有一些解說詞,讓我很感觸,中國的知識分子就是這麼一代一代過來的,你會發現他們很相像。現在有一個新詞兒是怎麼說的了?好像叫價值取向吧?
(下午十四時二十分~晚二十三時十五分)
儀式結束了,我也就搖身一變,成了陶總經理,簡稱「陶總」。跟你說句老實話,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這個稱呼,喜歡極了,每當聽到有人這樣叫,我都會產生一種榮譽感和自豪感,覺得特神氣,非常有成就感,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莊嚴感,彷彿已經不是一個普通人了,功成名就了……想想真滑稽啊!
就在來上海不久,我和孟芳菲辦了離婚手續。不過那是假離婚。我們不得不那樣做。「五湖四海」被查封后,因為找不到我,那些討債的人就經常到我家去,其中也有討債公司的(類似胡總找的那幫人)。一般的人還好說,把情況說清楚就行了,總算是通情達理的,討債公司的人就難對付了,這些人我領教過,有一次,為了等我,他們居然在我家一連住了三天,把冰箱里的東西都吃光了。這些都是孟芳菲後來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剛剛搬到新租的房子里,房間有一部電話,我把號碼告訴了孟芳菲。孟芳菲當時很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說著說著還哭了。再後來,我們就想到了離婚這個主意。確切說,這主意是孟芳菲先想出來的,不過我馬上做出了回應。「好啊好啊,我同意。」我當時說。孟芳菲很敏感,說:「你這話啥意思?」我說:「我沒啥意思啊……」接著又跟她解釋了半天,這事才過去了。隨即,我就寫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簽上名,寄給了孟芳菲。在把協議書投進郵筒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心裏一空——真也罷,假也罷,反正我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了。
說實話,這種情況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我當時只想把「五湖四海」儘快裝修好,儘快完工,儘快開業,然後儘快把集來的錢,包括銀行的貸款,通通還清。我當時的確是這樣想的。我再怎麼著,再怎麼墮落,也不想去當個騙子,也不至於去當個騙子呀!
(上午十時~下午三時)
客觀說在我和李茹這件事上不是我主動的,當初我也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可因為她是財務,平常接觸相對多一些,有時候公司請人吃飯她也到場,因為要她埋單。開始她還不太適應,似乎還沒進入角色,顯得不大合拍,可能還很厭惡,但我能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努力適應吧。老實說我也不大適應,心裏也不舒服,可這是做生意啊,舒不舒服你都得受著。客人什麼樣的都有,基本以粗俗的為主,這麼說吧,多是一些暴發戶,手裡有一點兒錢,一個個都牛皮哄哄的。而且每次都要喝酒,不是一般的喝,是往死里喝,喝得昏天黑地,不喝醉了不罷休,不喝醉了就是「裝蛋」,沒有誠意。當然,後來我是適應了(甚至還上了癮,酒癮)。不過我酒量有限,根本拼不過他們,幾乎每次都要喝醉,有時候當場就吐了,吐個一塌糊塗,第二天還要頭痛,不是一般的痛,是頭痛欲裂的那種痛,身體也像虛脫了一樣,臉色慘白慘白的,一陣一陣出虛汗。那感覺特別難受。這些,李茹當然都看見了,漸漸的,可能就開始同情我,或者說,心疼我。可能是這樣吧。到後來,她就替我喝酒了,喝到一定的時候,她就會站起來說:「這杯酒我替陶總喝了吧,好不好?」大家就瞎起鬨:「好啊!喝!」有時候會連喝好幾杯,喝得兩眼發直,嘿嘿傻笑,有時候還直勾勾地看著我,可憐巴巴的。
不用說,我所期待的景象並沒有出現。恰恰相反,開業沒多久,「五湖四海」就顯出了頹勢。關鍵的一點就是客人越來越少,稀稀拉拉的,一天百十個人,後來百十個人也沒有了,最多就五六十人,「五湖四海」那麼大的規模,就這些人,是連電費都賺不回來的。
我猜不透李茹什麼意思,不知道她何以不說話就把電話掛掉,她是想幫我呢還是不想?不過我斷定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是聰明的,一定會聽出我話裏面的暗示。那天夜裡我幾乎沒有睡覺,腦袋一直在「幫或不幫」上打轉轉,一會兒認為她會幫,畢竟在一起這麼久了,總是有感情的,一會兒又認為她不會幫,因為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已經沒有可利用的價值了。想到會幫的時候,我就會把她想得很好,心裏也充滿了安慰,想到她不會幫的時候,則會把她想得很壞,會咬牙切齒地罵她,用的是最臟也最惡毒的話。第二天又焦急地等了整整一天,早晨,上午,中午,下午,越等越焦急,越等心裏越沒譜。不同的是,這時候我心裏已經明顯沒有了怨氣,怨氣都變成了期盼,變成了祈求,祈求她過來幫我,讓我離開這個地方,就是說,我已經把她當成了救星了……
當然,要講賺錢,還是做大件產品好一些,比方那些大型音響,做成一件就有幾千幾萬的賺頭。那時候剛剛時興夜總會歌舞廳,還有KTV包房、卡拉OK什麼的,而且大有方興未艾如火如荼之勢,「新生活」啊,「城市激|情」啊,「新體驗」啊,「萬家燈火」啊,當時名聲都很大,你還記得吧?在我的感覺里,當時就是個消費時代,是一個瘋狂加放縱的時代,大家都想嘗嘗鮮,所以他們的生意就特別火暴。每開一家夜總會就需要一套大型音響,這樣商機就來了。而我抓住了這個商機。當時的「新生活」和「城市激|情」,還有另外那幾家,音響都是我做的,頭幾家做下來,公司就有了名聲了,在別人眼裡,你就成了這方面的老大了,權威了,一提做音響,別人自然就會說,找「百千萬」去啊,他們做這個拿手。這也就意味著,我佔領了這個市場,準確一點兒說,是率先佔領了這塊市場,市場則意味著錢,有市場就有錢。對於我個人來說,能賺錢就意味著我成功了。
陶興說,我在同學中年紀算是大的,平均比他們大個三四歲,有的要大上五六歲,他們都叫我老大哥,還選我當了生活委員。我呢,平時說話不是很多,可能看起來蠻成熟的,這大概和我的自我暗示有關,總覺得自己要有點兒老大哥的樣兒,其實很多方面我跟他們差不多,也是那樣不知天高地厚,意氣用事,想當然,心裏總有一股孟浪之氣,這個我自己知道。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我也想當作家,只是我沒像他們那樣把這話當眾說出來,主要是不好意思,一旦當不成呢!但我還是很努力的,讀了很多名著,雨果,巴爾扎克,莫泊桑的,《紅與黑》,托爾斯泰,契訶夫的……那時候好多作品還沒翻譯過來。還有魯迅,蕭紅,茅盾,主要是《呼蘭河傳》《子夜》,另外就是柔石的《二月》,後來拍成了電影,叫《早春二月》,孫道臨和謝芳演的。當時每年還都搞中短篇小說評獎,張抗抗,梁曉聲,韓少功,就是那時候出的名,張抗抗是個下鄉「知青」,就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這你知道吧?還有一些後來不寫了,記得有一個王潤滋,寫過一篇《內當家》,當年影響蠻大呢。這些作品我也讀了,還做了好多的筆記,包括前邊說的那些名著,我都做了筆記,情節,人物,結構,主題,都逐一分析,有時候還會把一些精彩的語言摘錄下來。
對我來說,上海當然是陌生的,舉目無親。可我卻在這個陌生之地住了六七年。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人跟你聊天,甚至連他們之間說的話你都聽不懂。你想想,那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吧。說得簡單點兒,那就是熬。一年一年地熬,一天一天地熬啊。況且,以我這種獨特的身份,還要處處小心提防,唯恐被人發現了行蹤,精神上的緊張也是可想而知的(當然被發現的可能性不大)。有時候,我會到街上轉一轉,不過一般不會去太遠的地方,就在我住處的附近。有個成語怎麼說的來著?踽踽獨行對吧?我基本就是那個樣子,而且都是走在人行道的里側,貼著牆根兒,走路還要踮著腳(這樣說有點兒誇張了,就是這個意思吧),一邊走路一邊看著街上的行人。放眼全是陌生人,或者說混跡于陌生人當中,反正沒有一個認識的,感覺就像一粒沙子對另一粒沙子,真是讓人備感孤單。
一天晚上——當時已經是冬天了——六點多鍾,剛剛吃過晚飯,我租的房子就來了一些人。房東老太太給他們開的門,當時我在自己的房間,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好幾個人,我嚇得一激靈,以為有人找上門來了,聽他們講上海話,我才稍許放了心。老太太很快又來敲我的門,我的心再次提起來。老太太敲過門說:「陶先生出來一下,居委會的人找你有事……」我不得不出來了,一看還有兩個管片的民警,總共四五個人。我不知道有什麼事,用眼睛問他們。其中一個人說:「你是租房子的吧?把身份證和暫住證給我們看一下。」我急忙把身份證從錢夾里取出來遞上去,一個片警接過去掃了一眼,然後看著我,我馬上解釋:「是這樣,我暫住證還沒辦,過幾天就去辦……」他沒理我的茬兒,問我:「你在上海幾年了?」我說:「好像七年了……」他說:「在這裏做什麼事?」我說:「沒做什麼事。我這個,身體不太好……」他居然笑了一下,說:「那還在這裏幹嗎?背井離鄉的,回原籍去吧,現在就走。」我心往下一沉,一時不知怎麼辦好,話也不會說了:「這個,我想,這個,是這麼回事……」他說:「不用說怎麼回事了,跟我們走吧,樓下有車。」這麼突然,感覺就像做夢,我好像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被他們擁著往門外走去。匆忙間我說:「東西!我的東西咋辦?」不知誰說道:「東西呀?好辦好辦,一會兒你把地址寫下來,隨後給你寄回去。」

第一日

你出差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這也是我這些年一直「掰扯」不開的一個結兒——如果不搞那個「五湖四海餐飲城」,我就可能不會混到今天這一步。當然,現在想什麼都晚了,正所謂悔之晚矣。不過,那時也根本不會這樣想,想也只會往好處想。況且,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會有它特定的因素,比方當時的環境和背景,包括一些偶然因素。我綜合了一下,大概有這麼幾條:一個是當時餐飲業特別火,老百姓苦了那麼多年,總算有點兒閑錢了,動不動就要撮一頓,連過生日都要上飯店,所以生意特別好做,幾乎所有的飯店都大把大把賺錢;另外,餐飲業賺頭高,接近七成利,一個簡單的例子,一斤雞蛋才兩塊多錢,一個攤黃菜至少要收你六塊,連半斤雞蛋都用不上,這很讓人眼饞;三是那幾年做電器賺了些錢,那些錢放在那兒,難免頭腦發熱,燒包兒,讓人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第四是虛榮心發泡兒,說野心膨脹也可以,狂妄,當然也急於證明自己,想把攤子鋪得更大,裝大頭;五是恰好碰到了這麼個機遇,如果不是趕上那個商場搬遷(實際上是倒閉),後邊的事也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也許是受到陰陽先生的影響,或者說暗示,當時我還心存僥倖,總想再堅持一下就會好的,堅持一下我就會時來運轉。我就這樣硬撐著,撐了一天又一天,一天更比一天糟。這樣一來二去,那些集來的錢也陸續到了還款日期,討債的人紛紛上來了。開始的時候,我採取的是拖延戰術,連哄帶騙,因為我壓根兒就沒錢還他們,而且數額那麼大,我根本就還不起。到後來,我就乾脆不露面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了李茹九九藏書,讓她在外邊應付,我則整天躲在一間辦公室里,把門一鎖,不管誰來找,都說我不在。我的辦公室和李茹的辦公室緊挨著,這樣,有時候就會聽到從那邊傳來的聲音,有一些脾氣不好的,會跟李茹吵架,有的說要起訴我,有的還會砸東西,鬧得乒乓亂響,每次聽到這些聲音,我都嚇得大氣兒不敢出,心一慌一慌地跳,感覺馬上就要「熄火」了……
我和佩芝辦了離婚手續,不久就調到了省里。我所在的那個處叫二處,主要負責一些政策法規的諮詢和解釋。處里一共五個人,仨男的倆女的(我來以後就變成六個人了)。一個處長兩個副處長,有一個是女的。下邊兩個科員,一個三十多歲,以前是機關食堂的總務,一個是畢業沒幾年的女大學生,當時正在談戀愛。處里給我分派的工作是寫材料,主要是寫彙報和總結,包括領導的講話。
你知道,火車站內是很空闊的,從我站著的位置可以看見周圍很多地方。我又是跺腳又是搓手(這樣可以取暖),一邊轉著腦袋朝四處看。我看見了一些居民樓,家家的窗戶都透出燈光,暖洋洋的,我還看見了霽虹橋,你知道,它就在火車站附近,車燈在橋上飄過來又飄過去……我要說的是,在看著居民樓的燈光時,我又想起了兒子陶器和孟芳菲,一想到他們,我心裏,我心裏……唉!
過了幾天,按照約定,我跟陶興見了面。見面是在一個公交車站,陶興來這裏接我。走出車門,我看見了站在樹蔭下的陶興,身穿一件黑T恤和一條黑褲子,剃平頭,一張暗紫色的臉。我看見他時,他也看見了我。然後便急急地奔過來(還和別人撞了一下),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了一聲:啊——眼睛頃刻就濕了。我心裏一動,霎時很酸楚,說,你還好吧?他說,還好還好,到了住處跟你細說。
話再說回來,事情也不是那麼輕易就決定的。畢竟這麼大個事兒,不論誰都會很慎之又慎,不會冒傻氣的。在做出決定之前,我也是反反覆復,又是考察,又是調研,又是協商,光和對方談判就談了十幾次,租金啦,租期啦,都要談,包括向對方的領導行賄——當時流傳一個說法,叫「用小錢換大錢」——足足折騰了好幾個月,然後又報主管部門批准(這個很容易,因為我此前取得的成績,領導對我特別欣賞,一報上去就批了),最後我才下了決心。促使我最後下定決心的,可能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李茹隨便說的一句話,她說:「如果這個飯店開起來,你就是餐飲業的老大了。」我之所以最後下定決心,就是奔李茹這句話去的,或者說,是奔「餐飲業老大」這幾個字去的。現在回想起來,李茹的話也許並不是那麼隨便一說,而是深思熟慮的,然後來了個「四兩撥千斤」,那是因為她太了解我了,抓住了我的弱點。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從此再沒見過,直到今天。我對她的情況也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啊……

第三日

我接著昨天說吧……
不出所料,沒幾天,他們對我的態度就變樣兒了,一個個嘻嘻哈哈,對我說一些調侃的話,輕薄的話,每句話里都弦外有音,讓你想急不能急,不急又特生氣,後來就更不像話了,見我遲遲搞不來錢,就什麼話都敢說了,包括一些侮辱人的話。
據大夫說,我這是急性發作期,要住院治療,不然會有很大危險。大夫還說,這種病是治不好的,只能使病情穩定下來,然後再慢慢調養。
值得一提的是孟芳菲,她也幫我集了錢,二十萬。錢是她從單位搞來的,準確說是她從中搭的橋。她是單位的老職工,工作能力又很強,人緣兒也不錯,領導都很信任她,這件事就做成了。為此我很感激她,特別是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和李茹的事,她已經知道了。我不知道她心裏是咋想的,為什麼還會這樣做。她完全可以不做的,我根本就不會說什麼,當然也沒臉說。咳,這件事給她帶來了很大的麻煩,這個你知道的。那筆錢至今還沒還。而她作為中間人或擔保人自然要承擔責任,當時還簽了字,這個干係她脫不了。後來單位只好扣發她的工資了,每月只發給一點兒生活費,用其餘的錢來抵債。他們單位也成了受害者,原來那個領導就因為這件事被撤了職。不過單位還算是寬宏大量,還允許她停薪留職,不然她也不會離開原來的單位,跑到現在的公司,名義上是做圖書策劃,實際上一點兒地位都沒有,每月只拿兩千多塊錢的工資,養活孩子不說,還要養活我。現在又遇到了一個新問題,她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可是單位不給她辦手續,說要等到把錢還清了才給辦。說起這些事,我還真覺得愧對孟芳菲了。後來我曾經問過她,當初,在那種情況下,她為什麼還會幫我?她說,因為你是孩子的爸爸呀,你當時那麼著急,我不能眼看你陷到困境里出不來。
這時候,我才給孟芳菲打了一個電話,一是通報我生病的消息,二是徵求一下她的意見,問她要不要住院。孟芳菲很著急,說,快住院!馬上住院!我現在就訂機票,有票的話,明天就趕過去!
一般而言,大凡新開張的飯店(包括娛樂場所),都要經歷一個逐漸被認識或者被認可的過程,開始客人不會很多,但是逐漸會多。這裏因素很多,也很複雜,比如口口相傳,哪哪兒有個飯店,怎麼怎麼好;位置是不是很好,來往是否方便?另外,你周邊的經濟條件怎樣?是不是有很多大的單位(他們往往是消費大戶),再就是你的服務質量能不能保證……諸如此類吧。我本來以為「五湖四海」也會是這樣子,客人由少至多,天天人聲鼎沸,名氣由小到大,效益由低到高。要是那樣多好啊!
飯店名叫「五湖四海餐飲娛樂城」,後來簡稱「五湖四海」。
陶興曾經猶豫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決定搞。先租下了房子,又搞設計和裝修,投資幾百萬元。錢一部分是「百千萬公司」原來賺的,一部分是銀行的貸款,還有一部分,是集資集來的,就是所謂的「高利息高回報」。前後折騰了一年多,選一個「黃道吉日」開了業。

第四日

我早就知道我變了……
那天晚上真冷啊!那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冷的一天……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說說我的新婚之夜。這想起來太可恥了。當時我完全變成了一個動物,或者說,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動物。因為根本沒有愛,只有慾望,那是長時間不近女性所產生的慾望,是動物的本能。因此也就沒有靈魂,喪失了靈魂。現在,我必須這樣說,我必須誠實地面對我自己,也誠實地面對你。當然,孟芳菲可能不知道這些,或者當初還不懂。我只感覺她很害怕,被我瘋狂的樣子嚇住了,嚇得臉色都白了,嚇得嘴唇直哆嗦,嚇得渾身硬邦邦的,聽任我的擺布……後來我們就是這樣子,好幾年都是這樣子,差不多一直就是這樣子,就是說,當我有要求的時候,就「折騰」她一番,而當沒要求的時候,就棄之於不顧,不僅沒有愛,也沒有憐惜,沒有心疼,更沒有纏綿,沒有眷戀,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要求、要求……現在想來,我這人真是太操蛋了,簡直就是沒人性。
唉——
哈哈……
陶興說,佩芝跟我家是鄰居,應該說是個好人,一個好女人,為人,相貌,都不錯。長的有點兒像古畫上的仕女,身材不高,算是那種嬌小型的人吧,胳膊腿兒都很圓潤,面目很清秀,不太愛說話,可能是因為遭受過打擊,感覺有一點兒怵怵的。我家住的是磚平房——當時縣城多半都是這種房子,只有很少幾座樓房——房前有一個小院子,跟佩芝家只隔一道不高的土牆,人來人往都看得見。佩芝原來的丈夫沒出車禍之前,我們常常站在牆兩邊抽煙嘮嗑兒,佩芝也偶爾過來站一站,感覺他們兩個感情挺好的,當時剛剛有了一個孩子。佩芝屬於那樣一種女人,不論跟誰都會好好過日子。她丈夫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家,正在省里上學,放假回來突然發現她好像變了一個人,特別是精神狀態,整個兒垮了下來,神情也特別憔悴,當時我就心裏一動。
飯店的裝修很高檔,樓上樓下一共六層,外面還有停車場。二樓是大廳,三樓以上均為雅間。無論雅間還是大廳,都顯得很堂皇。椅子飯桌,包括房門,也都很精美。據李茹介紹,為了適應不同人群的不同口味,飯店不僅供應中餐,還供應西餐。另外,那天的客人也相當多,一路走過去,感覺處處是人,可說是人聲鼎沸。就是說,生意特別紅火。然而可惜的是,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我後來了解到,大概過了不到半年,飯店的生意就不行了,主要是沒有人來,確切說是來人很少。偌大一個廚房,又是中餐區又是西餐區,廚師們卻閑得圍在一起打撲克。
第二天,我沒到陶興那裡去。本來我是要去的,臨時有事沒去成。第三天和第四天也都沒去。到第五天,好歹把事情處理完了,上午九點多鍾,我便搭早班車急匆匆地趕到了花都區陶興的住處。敲敲門,卻沒人應。我猜他是上街了,或者去市場買菜,就在樓道里等他。一等等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見他回來,我有點兒著急了,心想這人怎麼了?難道出了什麼事?中間還往他房間里打過電話,也沒人接(他沒有手機,這我知道)。因他身體不好,我還想到他是不是昏倒在哪裡了(這種可能性是有的)!由此又想到他也許到醫院去了,那樣時間自然會長一點兒。所以決定繼續等。
集來的錢,馬上就投進了「五湖四海」的裝修。
我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控制住了病情,錢也花了不少。奇怪的是,我居然還對醫院產生了感情。如果不是擔心錢,我真想就那麼在醫院住下去,住他個地老天荒。那一個月,我對醫院的環境氣味聲音,都熟悉了,還適應了。特別是那個氣味,聞起來那麼舒服。包括醫院的伙食,多數人都說不好吃,我卻覺得特別合我的口味。但是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覺得在那兒心裏安靜、放鬆、踏實、有安全感,覺得這裏就像個避風港,或者說,我把醫院當成了避風港。這種感覺是不是挺奇怪的?要是在從前,這怎麼可能呢!
我嚇得夠嗆。
沒過多久,大約不到半年,我就和孟芳菲結了婚。結婚後就住在孟芳菲的宿舍。那地方你去過的,二樓,最裡邊那間房,有印象嗎?
陶興說,老實說,一回來我就有點兒後悔了。以後那幾年,也不是很愉快,主要是看什麼都不順眼,覺得周圍的人都是庸俗的。這裏當然有我主觀上的因素,我想這主要是那幾年的大學生活造成的。這是一種反差。街道啦,房屋啦,原來覺得很親切的,現在看來卻又臟又破,以前一直覺得很神氣的影劇院——記得叫「民眾影劇院」——現在也覺得土得不得了。還有工作,也不怎麼順心。當時文化館還有其他幾個創作員,有寫小戲的,有寫相聲和「數來寶」的,主要寫一些好人好事兒,一旦哪兒有人撿到錢交給警察了,哪兒有人在大風天兒里幫人苫草垛了,馬上就下去採訪,然後寫出來。這哪裡是什麼創作啊!簡直就是瞎胡鬧嘛!我根本就沒放在眼裡。他們卻很在意,一開會就說我的作品在哪兒哪兒演出過,獲過什麼什麼獎,省地(地區)縣的哪個領導接見了我,當時說過什麼話。他們幾個也不團結,總是互相攀比,誰也不服誰,有時候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多刻薄的話都說得出來。
剛開業的頭幾天,飯店還顯得很熱鬧,那主要是我們在請客,領導啦,衛生防疫啦,工商稅務啦,治安和城管啦,都要招呼一下。當然,也有一些慕名而來的顧客——實際上,他們才是我真正需要的——雖然不是很多,但每天還可以保證正常運轉,餐飲啊,洗浴啊,娛樂啊,舞廳啊,人進人出的,偶爾也有喧鬧聲在這裏那裡響起,這是我當時最喜歡聽到的聲音,也是所有做這一行的人最喜歡聽到的聲音,它說明你生意好人氣旺。
來到處里一年左右,他們就給了我一個科級,準確的說法叫科級員。我當時很高興,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有點兒心花怒放的意思了。說來這也應該算作我的一個變化。要知道,我從前可是個自命清高的人啊,視權勢如糞土啊,誰會想到呢,這麼一個屁大的小官兒就讓我樂成了這樣……恐怕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不過,這件事也引發了同事間的一些矛盾,表現最明顯的是賀凱,就是原來機關食堂的那個總務。我倆的關係原來還可以,經常一起抽煙胡侃,他還請我去過他家,這件事一宣布,立刻就糟糕了,雖然沒說什麼話,卻覺得特別的不自在,好像我做了多對不起他的事兒。沒辦法,人就是這樣啊。我前面說過,我們處里算我六個人,人人都不簡單。處長是個老頭兒,沒幾年就要退休了,膽子小,謹小慎微,跟誰都笑呵呵的。倆副處長一看就面和心不和,在暗暗地較勁,都想坐第一把交椅,有時候也難免碰出一點兒火星兒,搞得大家都挺緊張。處里所有的人就屬那個女學生最超脫,因為忙於談戀愛,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單位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陶興說——
我接著講吧……
陶興說,我們那一撥學生,跟現在的大學生可能有些不同,包括我自己。在上大學之前,很多人都有些經歷了,差不多都吃過一些苦,要比現在這些孩子成熟得多,但大家骨子裡卻還是那麼單純,那麼坦誠,那麼血氣方剛。那時候我們經常那樣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好像誰都有說不完的話。談國家大事世界形勢,談個人經歷,談愛情,包括以前的和正在發生的愛情,談畢業后的打算,就是所謂的理想吧。每一次都讓人特興奮特激動,讓人意猶未盡。可以說,那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是樂觀的,都很自信,都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當然,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有人想干這個,有人想干那個,這也是難免的。有個傢伙說他就想當官,說他天生喜歡管人。有幾個同學想當作家——你知道,那會兒文學正在熱頭兒上呢,現在有人把那段時間稱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有這事吧?反正,想幹啥的都有……
外灘和南京路我也去過,越到人多的地方越感到孤單。
就在我按過門鈴等著孟芳菲或者陶器過來開門的時候,從我身後上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問:「是陶興陶老闆嗎?」我當時就意識到事情不對了,心裏還想否認,嘴上卻下意識地說:「是,我是……」話一出口,兩個人立刻就一邊一個架住了我的胳膊。我嚇了一大跳,尖聲說:「幹什麼?你們,幹什麼……」兩個人當中的一個說:「別擔心別擔心,有點兒事兒跟你商量商量……」就在這時候,大門上的通話器里傳來了孟芳菲的聲音:「誰呀?是你嗎?」一聽有人說話,那兩個人立刻就不吭聲了,靜靜地站在那兒。奇怪的是,我也不吭聲了,也那樣靜靜地站著。片刻,其中一個說:「啊,對不起,按錯了,按錯了。」又片刻,我聽見「咔嗒」一響,她把話筒掛上了。我說不清我當時是咋想的,我可以向孟芳菲呼救,那樣她也許可以幫我。那一瞬間我非常猶豫,我想我是不想讓孟芳菲知道這件事,一個是要保護她和兒子,不想把他們牽扯進來,還有就是不想在她面前丟人現眼,尤其不想讓陶器知道這些。這是一個做父親的尊嚴哪。即便現在,有些事情陶器仍然不是很清楚,很多事都瞞著他。
自從第一次之後,我們就經常在一起了。我們可以找到各種機會,一點兒都不難。比方說,下班后可以晚一點兒回家(後來我就經常找借口不回家了,孟芳菲也因此開始起疑心),還可以到賓館開房。反正只要我有要求,打個招呼,李茹就會過來陪我,從無怨尤,甚至顯得特別興奮,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也許是因為害羞)。而且,她從來沒有正面向我提出過什麼要求,包括經濟上的和名分上的,從來就沒要求過我跟孟芳菲離婚跟她結婚。總的來說,跟她在一起的那幾年,我一直都覺得挺快樂的。我想她也是如此。不管她是出於什麼目的,她對我好卻是真的,這我能夠感覺到。後來熟悉了,她也對我講過一些她家裡的包括她爸爸去世之後的事兒,就像我在前邊說過的那樣,聽后心裏很不好受的。也講過她爸爸,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人,好像有點兒軟弱,喜歡養花養草,與世無爭,因此一輩子不得志。哦對了,她九九藏書說她有「戀父情結」……
陶興說,現在我常常想,如果不離開佩芝,我可能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

尾聲

(幾天後。上午九時三十分~下午十五時)
大約又過了不到一年,處長退休了。在他退休前夕,處里的鬥爭也達到了白熱化,兩個副處長乾脆撕破臉皮,竟然在開會的時候指著鼻子互相揭短,這個說那個水平低能力差,那個說這個不幹正事兒不講原則(具體的話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們就像看戲一樣看他們表演,心裏的感覺挺複雜的,好像還有點兒幸災樂禍。後來他們就更出格了,還發展到互相給上級寫匿名信。這是老處長告訴我的——信的內容沒說,估計他也不甚了了——他輕輕地搖晃著腦袋,說這是何苦呢,非要你死我活不可,搞得就像階級敵人似的,你瞧著吧,弄不好就是兩敗俱傷,誰也不會有好結果,看起來挺聰明的兩個人嘛,他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呀!鷸蚌相爭啊……事情還真打他這話來了,在他退休前一個月,上級過來一宣布,那兩個人就都被調走了,從別的部門調來了一個新處長。我呢,也就這麼當上了副處長……
願望終究是願望。
當上副處長的第二年,單位決定搞第三產業,陶興被選中,任命為總經理,註冊了一家公司,有一個很長的名字,叫「百千萬全能服務發展有限責任公司」(簡稱「百千萬公司」),實際做的就是家電業務、燈光音響,包括插銷和插座。公司業績不錯,賺了一些錢。一個偶然的機會,有人告訴陶興有一家商場要搬遷,商場原來的樓房打算出租,可以在那裡搞一個飯店,大飯店。
陶興說,剛到館里的時候,幾個人對我都不錯,一開會就爭相誇獎我,說我是真正的科班出身,文學修養好,思想有深度,一看就是個才華橫溢的人,一定會寫出好作品來,還說我的到來會提升本館的整體創作水平,一臉的嚴肅認真,把我弄得一愣一愣的,特不好意思。平常,他們還會分頭請我喝點小酒,開始嘛還客客氣氣的,幾盅酒一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就開始攻擊他們中的誰誰誰,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極盡貶損之能事,總的意思就是別人都是臭狗屎,就他自己是金子。老實說我挺瞧不起他們這一套。後來我就敬而遠之了。再後來,他們也就再懶得搭理我了。這樣不知不覺,我就把自己搞成了一個他們眼中的「另類」,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陶興,直至今日。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不知道他近況如何。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無影無蹤。老實說,他讓我牽挂!
他的住處離車站不是很遠,在一個小區里,屬於花都的老城區,房子都是舊房子。他住在一幢樓的三樓,樓梯很陳舊了。房子是兩居室的,每月租金五百元錢。屋裡有幾樣傢具,桌子椅子,還有一個衣櫃一個茶几,據說都是屋主人的。屋裡還有一台電腦,這卻是陶興自己的了。電腦旁邊放著很多書,一本一本摞在那裡,十幾本的樣子。
我渾身一激靈。當即驚醒過來,感覺心裏特別特別的痛,痛得直抽搐,痛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的目的就是這個。
後來那件事情就發生了……儘管我沒有什麼精神準備,可我倒並不覺得突然,就是說,我是有這個預感的。那是××年的夏天,下午一點多鍾(一點半多一點兒吧),我在辦公室睡午覺,剛睡醒,正躺在那兒胡思亂想,她突然敲敲門進來了,穿著一條雪青色裙子,上身是一件白小褂,光腳穿著一雙塑料拖鞋,頭髮一綹一綹的,好像還沒幹。「我剛洗完澡……」她看了我一眼說,神情有點兒慌亂。「你這兒有什麼搽臉的東西嗎?」她又說。我啊啊了兩聲,想從床上起來。她說:「你不用動,我自己找……」一邊說一邊迅速地四處「撒眸」,同時又說,「你怎麼不開風扇?多熱啊!」當時還沒有空調。她把風扇打開了。風扇就在離床不遠的地方。然後又看了我一眼,並且朝我走過來,邊走邊說:「把毛巾被搭上點兒,別感冒了……」似乎轉眼之間,就來到了床邊,扯起堆在我身邊的毛巾被,好像還輕輕抖了一下,就往我身上拉。我一時很驚訝,也很慌。我見她臉色煞白,連氣都喘不出來的樣子,肯定比我還慌。我覺得心裏忽地一脹,好像所有血都流進了心臟,我立刻就不慌了……
陶興說,每次讀完一本書或一篇小說,我都很興奮,有時候好幾天都在那個小說的感覺里,人也變得呆呵呵的,彷彿我就是小說里的什麼人物,彷彿那個小說就是我寫的……
說到李茹。
陶興說,有一天傍晚,是的,是在傍晚。她買了一隻雞,不敢殺,隔著牆叫我。我正在看書,看的好像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現在情節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一些感覺。當時我是滿心失意。她叫了我好幾聲,一會兒叫我陶興,一會兒又叫我「他叔」,聲音細細的。我就過去了。那以前我還從沒做過這個事兒,也很怕的,其實我打小兒就不是個膽子大的人。她就站在我跟前,告訴我怎麼怎麼殺。我沒別的辦法,只好將心一橫,照她說的做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還是沒殺死——我剛一撒手,它就滿院子亂跑,我們就滿院子追,一邊追她一邊叫,「哎呀哎呀」的。後來雞跑進了屋,倒在了一個角落裡。我們喘著粗氣,看著雞在那兒抽搐,突然安靜下來,心裏似有些不忍。後來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兒挺奇怪的,我就過去抱住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好像抖了一下,後來我們就進了裡屋,我把一隻手伸進了她的衣服……
你這幾天出差順利嗎?湖南我去過,還去過汨羅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才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情懷啊!相比之下,我輩……
陶興又說,前些天剛聽說你調到廣州來了……我特想跟你聊一聊,聊聊我這些年的經歷,聊聊我這點兒破事兒,你可以寫成小說,只要不用我的名字就行,別弄個遺臭萬年。
陶興說,我跟你說,每當想起這些事,我心裏都翻翻騰騰的,都忍不住想哭,可又哭不出來,就像那句話說的,欲哭無淚,真的是欲哭無淚啊。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唉——
我曾經聽孟芳菲講過,陶興之所以離開北京到廣州來,也是由於發生了這樣的事:有陌生人來敲他的門。他嚇得幾天都沒有出門,連菜都不敢出去買,天天煮挂面吃。晚上也不敢開燈,整天整夜地在沙發上坐著。
那幾個人,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是胡總派來的,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討債公司的,職業就是替別人討債,然後按比例拿酬金。這些人自然沒什麼教養,有奶便是娘,說得嚴重點兒,基本就是些人渣兒,專門靠幹壞事活著,心狠手辣,有時候又顯得機靈乖巧,阿諛逢迎,見風使舵,什麼都會一手,遇到比他強的人寧願當孫子,遇到比他差的人,他就是爺爺了。所以說,他們對我的客氣也是假裝的表面的,實際對我十分輕視,根本就沒瞧得起我,認為我是個失敗者,特別是那會兒,僅僅是他們手裡的一張牌,他們可以想怎麼耍弄就怎麼耍弄。
但是首先我要做好單位分配給我的工作。要說變化,這也算是其中之一。我是從外縣調進來的,這裡有很大的人情。剛過來那會兒,我那個同學就笑著跟我說:「我對人家打了包票了……你可別讓我坐蠟呀,老大哥……」感覺是在開玩笑,實際卻是認真的。他還說:「千萬別覺得屈了才,起碼也要裝裝樣子,大面兒上總要過得去啊……」我不想裝樣子,那就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好心了,做人嘛,總還是要知道一點兒輕重,對吧?所以,過來以後,我做事一直比較認真,反正就那麼一點兒事,實際也不用花多大力氣。人就是這樣,不知不覺,你就會發生變化。而且,我覺得,這個變化可能更深刻。自從產生這個想法,我感覺自己就像變了一個人,很現實,很乖巧,夾著尾巴做人,而且是毫無怨言的。很長一段時間——起碼幾年——都是這樣。客觀上,這倒為我的下一步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我指的是後來對我的提拔。
後來,陶興做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他跟一個寡婦結了婚。這件事曾經轟動一時,同事和熟人都非常吃驚,議論紛紛的,誰也猜不透他為何做此選擇。自此,人們便在背後叫他「肖澗秋」——那年縣裡剛剛演過一部電影,名叫《早春二月》,肖是電影中的一個人物。這部電影影響頗大。當時就有同事說:「這個陶興!就是年齡大點兒了唄……憑他的條件,還怕找不著一個黃花閨女?他是不是真受了那個電影的影響了?唉,這些個大學生啊!」
人真是奇怪得很,前段時間我還要死要活的,聽到這個消息以後,要死的念頭居然一點兒沒有了,一心就想活下去了。
陶興說,說來真丟人啊,現在我全靠老婆養活,吃飯,抽煙,租房子,出門坐車,包括胰島素,都是老婆給的錢。還有陶器,就是我兒子,一直由他媽帶著,我根本就沒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我也沒給他帶來一點兒好的影響,這是最要命的。我現在最大的安慰就是他考上了大學。以後就靠他自己了,也只能靠他自己了。我現在最大的心病是愧疚,我會愧疚一輩子。這些年,我到哪兒都隱姓埋名的。不光這樣,每天出門,都要先從「貓眼」往外看一會兒,還要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樓道里有沒有什麼動靜,一旦聽到有人走路,就嚇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了。老實說,就跟蹲監獄差不多。我這是在蹲我自己的監獄,還是個無期徒刑啊。
作者簡介
有一天吃晚飯,我實在沒胃口,吃了一點兒就不吃了。他們仨當中的一個說:「怎麼著陶總,聽說你以前天天山珍海味的,覺得我們的飯不好吃吧?」明顯有挑釁的意思,可這還算好的。我說:「哪有什麼山珍海味,我……這幾天胃口不怎麼好……」三個人中的另一個笑了笑,說:「哈哈,你們瞧,咱們陶總還講胃口呢!」第三個就更不像話了,他先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轉到了別處,然後說:「×!就他,還講雞|巴胃口?你問問,他那胃口值多少錢?值不值三十萬?」我氣得渾身直抖,本想跟他大吵一通,嘴卻像被鎖住了一樣,光說了一個「你」字,再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可他們還不罷休,那第一個用打圓場的口氣說:「你這傢伙,也太讓人下不來台了,人家可是個知識分子,臉皮薄呢……」第二個也說:「對呀,你沒聽人家說嘛,陶總還是名牌大學生呢!」第三個,就是說我胃口值多少錢的那個說:「知識分子我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他這樣的,外號『沒尾巴狗』,一肚子花花腸子,兜里插根鋼筆就敢裝領導……」大概覺得自己說得有趣,說完還哈哈大笑起來,肆無忌憚,把嘴裏的飯噴了一桌子。笑得我心裏直冒涼氣,真想把他殺了。如果我有那個能力,我會那樣乾的!
(隔一天。上午九時~下午二時三十分)
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怎麼回事兒?現在也沒想明白,也許是新鮮勁兒過去了,也許是不合他們的口味,反正就像大家都商量好了,就是要跟我作這個對。跟你說,我當時真是快急死了,也想了各種辦法,使了各種招數,什麼打折啊,送禮品啊,在店門口貼海報啊,請扭秧歌的到大門口來扭秧歌啊,包括調整飯菜的口味,為此把原來的廚師還給換了,還請過陰陽先生來給看風水,老兄手拿羅盤,這兒看看那兒瞧瞧,嘴裏叨叨咕咕,最後說,你這風水挺好啊,旺金又旺銀,簡直就是個聚寶盆了……那時候,我常常站在店門口看街上的行人,眼巴巴的,一邊看一邊想,這個人會不會來呀?那個人會不會來呀?而且經常會有那種衝動,跑過去攔住他們,哪怕低三下四,也要懇求他們到店裡來……
大約就在這時候,我認識了孟芳菲,是別人介紹的,就是那個處長,他老伴兒跟孟芳菲認識。見面之前,處長講了一些孟芳菲的情況,工作啊,為人啊,聽上去不錯,還是我的校友。她的情況你了解,不用我細說了。後來就約個時間見了面,處長和老伴兒也去了。這麼說吧,當初我並沒看上她——別的條件都不錯,就是長相差了點兒——男人都是這德行啊,漂亮臉蛋兒比啥都重要,何況我還是學文學的。當時我完全是捺著性子才跟她說了幾句話,心裏已經把她給刪除了。見面結束后,處長問我印象如何,我如實說了。處長想了想說,我看你還是考慮考慮,不要輕易下結論,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個二婚,人家咋著也是個大閨女呀!我仔細想了幾天,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最後還是同意了。不然也就沒有這場婚姻了。但是從心裏說,這場婚姻是很勉強的。當然,我知道孟芳菲是個好人,特別在我出事以後,她的優點就更明顯了,我甚至滿懷感激,可是,我卻一直都不曾愛過她。對孟芳菲來說,這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不是現在不公平,一開始就不公平了。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兒。
我問:「那他搬哪裡去了?能告訴我嗎?」孟芳菲說:「不能告訴你。老陶懷疑有人走漏了風聲,也許還是有意的。」我一驚,心裏突然生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陶興也許是在懷疑我……我本想分辯幾句,或者解釋一下,但怕越描越黑,就什麼都沒說。時間會證明一切的,況且本來我就什麼都沒做,我這樣安慰自己。
樓下黑黢黢的。樓門口停著一輛車,是那種大卡車,上邊已經有幾個人,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旁邊還有兩個戴袖標的人,大概是治安員,守著他們。一會兒「咣當」一聲。有人打開了后大廂板,然後就連拉帶拽把我弄上了車,車下還有人對車上的人說:「又找到一個!」後來車開了,到了另一個小區,又上來兩個人。路上我聽他們議論。說這次是集中行動,是要加強對流動人口的管理,要把一些人遣返原籍。當時我到沒想別的,就是個怕,怕把我遣返回去,怕極了。我不想回去!我也不能回去!再後來,卡車就離開了我租房的區域,穿過華燈閃耀的城區,來到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在一個空場上停下來。這兒似是一個搬遷了的工廠,有一些廢棄的廠房。車上的人都下來了,一個跟一個走進了那些廠房中的一間。廠房又高又闊,房頂懸挂著幾盞白刺刺的日光燈,瓦數一定很大,不過因為廠房太大了,仍然顯得有點兒幽暗。我到時裏面已經有人了,很多,看去黑壓壓的,可能是廠房太大的緣故,人都顯得很小,非常小,小得不可思議,甚至讓人生疑。一進廠房,就聽見一片嗡嗡聲,可能是廠房攏音,顯得聲音很大,卻聽不出個個數,亂糟糟的。
我和李茹就是這麼開始的。我甚至覺得再也離不開她了。一天不見我就想得要死。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一見到她我就雙腿發軟,心跳加快。這可能就是愛情吧?所以我說我不恨她,到現在也恨不起來。我也覺得我不應該恨她,儘管他們都說她是個壞女人,我自己也知道她跟我並非完全出於愛情,而是有其他目的。沒辦法……
但是,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埋下了隱患,一會兒我給你講。
陶興說,我對這些並不在意,起碼不是很在意。你肯定聽說過我在那段時間的一些行為,穿戴啦,舉止啦,跟你說,我那會兒真是那樣的,因為我喜歡那樣,喜歡那種感覺,並不是故意標新立異,大概我骨子裡就有那麼一點點東西,一點兒清高,一點兒孤傲,一點兒叛逆。回頭想想,那些東西可能顯得很幼稚,其實卻是可貴的。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小說了,應該說寫得很努力很刻苦,晚上一寫就寫到半夜。我的第一篇小說寫的是我當「知青」時遇到的一個故事,是一個愛情悲劇,應該是很感動人的,寫的時候我自己都哭了。說了不怕你笑話,我那時候還真是很有激|情,寫作的速度也很快,三四天就能寫一個短篇小說,十天半月寫一部中篇小說。那段時間,我一氣兒寫了大概有十幾篇小說,中的短的都有,然後就投給了刊物,投了好幾家,有本省的,有外地的,都是一些名聲挺大的。投完之後就在家裡等,一邊在心裏幻想著那些小說發表了,我一下子就出了名……我虛榮心太強了,這是我一輩子的大毛病。

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