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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阿霞

作者:葛亮
阿霞就笑了,說,毛果,你看你,還是個讀書人的樣子。
過了些日子,我真的去看他們了。大家都很高興,說毛果還記掛著我們。
談起自己的母親,阿霞似乎也並沒有很黯然的神色,好像在說一個還在世的人。她用手指拈起盤子里的一個餅渣,放到嘴裏細細地嚼,很認真地回味。然後說,我要帶我弟來吃。
我說,哥們兒,你思覺失調加妄想症到了晚期了。就把電話掛了。
王叔搖搖頭,就有人示意他不要說下去。王叔很憤然的樣子,怎麼不能說,這事霞子不做,我總歸都是要做的。
我自然是大吃一驚。這最後一句,大約是阿霞從電視上看來就地引用的。這是很讓人尷尬的話,讓胸無城府的阿霞說出來,卻莫名地有了悲壯的意味。
我有些錯愕,說,你姐對你很好,你怎麼這麼說她?
安姐很感激地看了楊經理一眼,走了。
阿霞說這話的時候很硬氣,像是做了個很大的決定。眾人就很遷就地笑。
傍晚是生意的高峰,又是周末,這樣的時候,再多的人手也是嫌不夠的。大家都很忙亂,安姐卻在這個時候出了差錯。其實不是很大的事情,安姐端著一碗湯麵,擺到桌上的時候傾斜了一下,灑出了一些到外面,卻又濺到一位女客的裙子上,這客人自然是很惱怒,當場站起來,說了批評的話。其實公平地講,這些話講得是不過分的,這客人也是知識分子模樣,無非說的是些大著肚子怎麼還出來做事之類的,說得安姐把頭深深低下去。這種事情在餐廳里也是常有,大家也沒太在意,知道楊經理遠遠看見了,自然會過去擺平。可是這回,卻看到阿霞拎著拖把,幾個箭步過來,指著那女客的鼻子破口大罵,雖是帶著鄉音,卻聽得出罵得很難聽,翻來覆去只是幾句,句句都是關於女性最隱秘的部位。那女客愣住了,突然神色緊張起來,臉開始紅一陣白一陣。阿霞卻越罵越勇,女客竟不知如何還口,終於哭了。這一幕來得突然,眾人都有些發怔,待到安姐醒悟,要掩住阿霞的口,楊經理已經過來了。楊經理呵斥著,阿霞卻還在罵,失控似的,罵的話還是蒼白而不堪,眼裡卻閃出了光芒,彷彿是成就了一番事業。
阿霞看著我,突然笑了。這是個很放鬆的笑容,阿霞的臉,生動和好看起來了。
每面鏡子里都有一個我,還都是別彆扭扭的樣子。制服鬆鬆垮垮的,走動起來兩袖清風,好像個前朝遺少了。雖說是西式麵館,門口招牌上還畫了個巨大的牛仔,可制服的確設計得一點不幹練,硬要搞什麼中西合璧似的。看著看著,鏡子里多了一張面孔,對著鏡中的我嘻嘻地笑著。這是個圓圓臉的女孩子,拄著個和她一樣高度的大拖把。她發現我在看她了,趕緊低下頭去。
我走以後,阿霞做了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是誰也想不到的。
我說,被她爸接走了?
我突然想起來什麼,不,什麼也不要跟姚伯伯說,你們說,我就不去了。
我們明白過來,工地上有些工具,他是沒法使用的,他只有一隻手。
終於有護士走進來,對她說,你這樣哭,對病人身體恢復是很不好的。
回到家,我無意說到了阿霞的事情。媽說,啊,老姚店裡還有這樣的人,鄉下來的吧,這麼沒教養。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說一聲啊。
聊了一會兒,也沒看到阿霞。
老陳嘆了氣,說帶到工地上去。自己做到月底不做了,回老家去。工地上都是爺們兒,帶著她不放心。讓她一個病孩子在家裡待著,還是不放心。
她聲音這樣大,斬釘截鐵,似乎刻意誇張了自己的郊縣口音。我心裏又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覺,很無助似的。這種感覺十分奇異,好像某些遊戲規則被打破了,讓我的雙腳突然踩了個空。
楊經理說,你走吧。今天晚了,明天來領這個月的工資。她又對大家說,今天的事,不要說出去。小安家裡難,恐怕還是要在別家的店找工做的。
阿霞依然漲紅著臉,不說話。
她問我怎麼來了這裏,我對她說了。再問她的情況,她只是說,反正還能過就是了。
她對自己的自制力,已經沒有了信心。
其實除了拖地之外,楊經理也不曉得能叫我幹什麼。我實在是她所有安排計劃之外的一個人。而她所有安排的結果,對於我來說,無非是社會實踐報告上的一個大紅章。我們家裡都是些頂頂認真的人,具有中國特色的形式主義,有自己一套運行的遊戲規則。我在大一暑假的社會實踐任務,在我們家裡是真正提上了議事日程的。其他同學,基本都一個星期內在居委會和父母所在單位搞定了。所以當他們找我出去玩兒的時候,聽說我要正兒八經地去餐館打工了,都有些迷惑。
我攔住了她。她抬起頭。沒有開燈,仄仄的走道裡頭光線黯淡。看得見的,是阿霞很大的眼睛里,有些冷漠的光。阿霞,想去看電影嗎?我問她。她仍舊是冷漠的。我說,走吧。
收銀台的小姑娘嚶嚶地哭起來,因為這個人要是查不出,她就要承擔很大的責任了。這時我後面就有人小聲地說,其實對這個新來的女孩子,卻是最不了解底細的,監守自盜也未可知,或者她就指望著店裡網開一面呢。
有一天傳來消息,說這個男的被人砍傷了,這是大快人心的事。又有消息傳來,說砍他的人竟然是阿霞。
她說她爸去年死了。好久沒見她弟弟了,給她爸奔喪的時候來了一次,以後就沒見到,聽說是在南京城裡找到了工作。
到了必勝客門口,阿霞回頭就要走。
我們的工友里,有個安姐,是個很溫柔和善的人,對誰都很好,還都是默默的好。這種好的表現往往是拾遺補缺的形式,你制服穿得不整齊,她叫住你,給你理理順;你給客人擦桌子,匆忙了,擦得不幹凈,她就過去給你補上一把;你有事要找人代班,常常也第一個想到她。她是個最好說話的人。
回去的路上,阿霞的話多了起來,跟我講他們家鄉的事情,還有她和她弟弟的事。其實很多都是瑣事,但是阿霞是用很懷念的口氣說的,加了很多感情的色彩,我聽得也很有興味。
這時候大家朝阿霞看過去,她正安安靜靜地坐著摺紙巾。工友們嘴裏說著他父親的不是,心裏對這個小姑娘,卻是越發地同情了。
姚伯伯依然虎著臉,吸了口氣,說道,小安,沒有你這樣求情的。這不是誰代替誰的事情,我這裏不是收容所。
到了付賬的時候,阿霞掏出的都是些零票,好像是攢了很久了,但數目的確是夠的。
他終於說,他現在依舊很難。兒子學校要交贊助費,錢不夠,他只有出來做。姚總給的幾萬塊,都還了先前給老婆治病欠下的醫療費。他千不該萬不該,對姚總瞞下阿霞有病的事情。他不能再錯下去,這就領阿霞走。
姚伯伯搖搖頭,毛毛,伯伯總歸都是個生意人。有些事情,人情是人情,原則是原則,不能混在一處了,你還懂啊?
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自律,會引起了其他人的好感,其中包括阿霞。
我穿著制服,跟著楊經理走進大廳。好多人圍著桌子摺紙巾,有的抬起頭來看見我,就笑一下,有的頭也沒有抬。
我自然是懂的。
有一次,大廚王叔就打趣說,毛果,阿霞對你這樣好,你可不能欺負她哦。
姚伯伯人很好,有孟嘗之風,經常約來一幫老朋友,在他的館子里吃吃喝喝。生意是在做,可看上去熱熱鬧鬧的,卻往往是自己人。有陣子店裡不是很景氣,他還是吆五喝六地叫大家來吃,眾人過意不去。他就說,呵呵,以為叫你們來幹啥,過來給我撐檯面,做廣告的。
姚伯伯終於黑著臉出來,眼睛在人群中掃視著,尋找著阿霞。阿霞遠遠地坐在角落裡,折著紙巾,眼神依然是渙散的。「阿霞」,姚伯伯這回的聲音其實不大,語氣卻很陰沉。阿霞遠遠聽見了,身體似乎抖動了一下,抬起頭來,是個木然的表情。她的手停住了,一張折好的紙巾還未放在籮里,也僵在了空中。
跟著,這件事情的發展是阿霞自己不知道的。餐廳開了會,討論過,還投了票,最後姚伯伯拍板read•99csw•com把阿霞留了下來。以後大家對阿霞都很留心,她不知不覺成了大家心中的塊壘。以後人們對她越發地寬容了,一些原則之於她也變成了無原則。這種心情,往往是對弱小的動物才有的。
這對我是格外的禮遇,工友們就開始起鬨。我就說,阿霞,你和弟弟去吧,你們姐弟兩個,肯定有好多話要講,我在也不很方便。
我大吃一驚,回頭看她,她臉紅得有些腫脹起來,似乎憤怒得很。再看看楊經理,臉上尷尬著,卻又對我笑,嘴動了動,終於說出話來,卻是衝著那小姑娘的,發神經啊,阿霞,沒看我忙嗎,幹活去。阿霞舔了舔嘴唇,挪了幾步,卻又折回來,我們遲到你都罵,為什麼他你不罵。楊經理正在給客人落單,這回真的不耐煩了,聲音粗了起來,二百五,我罵他,有人就要罵我,你拎不清啊。
我說,喜歡。阿霞突然興奮起來,說,是啊,我最喜歡陳佩斯啦。
阿霞睡著了,我並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到了中午,政府的領導親自出面款待,內容又是很豐富的。一桌都是大碗大盞,似乎並不是這個貧困縣拿得出的氣派。觥籌交錯之後,縣長跟秘書示意了一下,秘書拿了一沓信封出來,只是往採訪隊人手一封地塞,嘴裏說著辛苦辛苦。
阿霞做完這件事,就近找到個派出所自首了。王叔說,她在局子里,只是反反覆復地說一句話。
忙完中午的飯時,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吃得很安靜,凝重得過分了。吃著吃著,工友們總歸對我有些好奇,就開始問這問那。我就耐下心來答,正經八百地,大家就都說,毛果這個大學生,還真是個好脾氣的人。他們說話的時候,阿霞就直直地看著我。她的眼睛真是大,目光卻是渙散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時刻走著神。雖說是這樣,我終於也被她看得心裏發毛。這時候突然聽見她大聲地說,他遲到,經理肯定不會扣他工資的。
我抬起頭,看著工友們。大家對她的話並不在意。有個叫瑞姐的,冷笑了一下,開始低下頭去剔指甲。其他人只是沉默而已。氣氛一時有些生硬,但也沒有誰的臉上有了看熱鬧的人通常具備的饒有興味的神色。
看到大家用驚奇的目光看著自己,姚伯伯有些自嘲地大聲笑了。我想,這個朋友爸爸是交得沒有錯的。
大家就想起,以前休息的時候,安姐拿著一個小木鎚子,在桌上砸核桃的情形。她說,多吃核桃,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就會很聰明。將來就有出息,不會像她這樣命苦。她這些核桃是不會分給別人吃的,除了阿霞。
安姐對我說,毛果,把阿霞叫回來。
聽到這裏,我忽然明白,阿霞是幸運的,一個集體達到了怎樣的默契,可以這樣給她寬容與照顧。
送她弟弟走了,阿霞一路上仍舊歡喜著,說原來大學生都喜歡吃「必勝客」。
遇到這種事情,做沒做的,似乎都在心裏發著虛。工友們一個個的頭都低下去。王叔狠狠地把手上的煙頭往地上一擲,說,×,手腳這樣不幹凈的,去偷金陵飯店哎,跑到我們小店裡來作怪。
我問他,你姐姐怎麼樣了?
他們說我學宋丹丹最像了。阿霞有些得意,然後又說,不過我覺得我像高秀敏,我胖。
我把她拉進去,點了一個錦繡大批,要了兩杯橙汁。阿霞看見了價錢,很不安的樣子。我說,阿霞,偶爾吃一下的,又不是天天吃。
嘴裏說,裝修得這麼好,這麼洋的地方肯定要很多錢。姚總上次跟我說,這些錢到底都要算到顧客頭上的。我不吃。
楊經理嘆了口氣,說,你們都好好想想,我也不想為難誰。
大家散去了,阿霞重新坐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將紙巾折下去。
她說,我有神經病,神經病殺人是不犯法的。
陳師傅伸出左手,巴掌重重落在阿霞的身上。他的臉羞紅著,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當時他讓阿霞來頂工,是說自己失去了勞動能力,只有回老家去了。他是個老實人,這對他而言,是個承諾。
這個人是誰已經不重要。但是姚伯伯的惱怒的確是空前的,在我印象里,他是很少大起嗓門兒說話的人。可是這天下午,卻有很激動的聲音斷裂著從經理室里傳出來,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是楊經理低聲下氣的申辯,然後又被更激動的聲音淹沒了。
到了車上的時候,主任掂了掂那信封,似乎很滿意地說,說他們窮,我看這一包一個K(一千元)總是有的。
她正發出很沉重的鼻息,像是很久沒好好睡過了。這時候的阿霞,臉上神色很坦然,嘴唇翕張著,竟有些笑意。眉頭似乎微微皺起,帶著蠻憨的神情。這還是那個天真的阿霞。
我們找到了病房,安姐還沒有醒過來。床頭邊是個女孩子看著,說是她妹妹。安姐的臉白得好像一張紙,神態還是溫和的。肚子那裡,現在是塌陷下去了,身形就小了很多。原來她是那樣瘦弱的一個人。
阿霞就用拳頭很使勁地捶他。
信封裏面是一沓新嶄嶄的一百元。楊經理用手捏了捏,說,阿霞把她銀行里的錢都取出來了。
她醒來的時候,電影已經快要結束了。
姚伯伯很淡地和他客套了幾句,他臉上堆著笑,神情卻是木的。嘴裏翻來覆去,都是幾句,說自己命不好,養了個死女子,姚總怎麼都是自家恩人。說得多了,姚伯伯倒有些尷尬,打斷他的話頭,說,你在老家過得還好吧?
到後來姚伯伯和爸談起我打工的那幾個月,說是店裡的多事之秋。這話說得是沒錯的。
終於有一次,在下午一場酣暢淋漓的牌局之後,我起身去廁所。經過阿霞的時候,突然聽到她大聲地說,你怎麼跟他們一樣哦,你是大學生哎!
葛亮,七十年代末出生,大學教師。作品發表于《收穫》、《天涯》、《香港文學》、《聯合文學》等刊物。曾獲第一屆香港書獎、第十九屆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等獎項,2007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謎鴉》《七聲》、《相忘江湖的魚》等。
我很吃驚。楊經理在給客人賠不是。客人這時終於緩過神來,嘴裏劈里啪啦,把原本對著阿霞的針尖麥芒都向楊經理射過來。楊經理沒有一絲憤怒的神情,躬著背,嘴裏絮絮地說著什麼。在旁人看來,她卻是忍辱負重的。
飯盒是安姐的。
我細細地認了認,是阿霞。
突然,似乎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並不見相熟的人。「毛果!」這回是聽清楚了。我朝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是個身形矮胖的女子,正倚著門站著。
我說,阿霞,去吧。
來接阿霞的是她父親,就是我沒見過的陳師傅。只是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蒼老。黑瘦的一個人,不是健康的黑,很晦暗的顏色,從皮膚底下滲透出來。身形是佝僂著,他本不算矮小,這樣卻也要抬起頭來看人。臉上帶著笑,是一成不變的,或者說是以不變應萬變的,討好的笑。這大概也是他在磨難中歷練出來的。我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了某種鄭重的意味。頭髮是剛理過的,也許是在很便宜的理髮店裡理的,理得參差,卻的確是剛剛理過。穿了不合身的一件中山裝,很乾凈地發著舊。一隻袖子底下,是空蕩蕩的。
阿霞很拗地說,不吃,不划算。
到周末的時候,阿霞弟弟真的來了。工友們都有些意外,因為他和阿霞似乎並不很像是姐弟兩個。這是個瘦高的男孩,長得很文氣,原本是個好孩子的模樣。但是他又挑染了很黃的頭髮,身上穿著時髦卻廉價的衣服,這就使他多少顯得不很本分。他說起話來,目光遊離,又有些和年齡不相稱的世故神情。為了阿霞的緣故,工友們和他客套著,他似乎有了厭倦的情緒。阿霞始終是很驕傲的樣子,好像在向眾人出示一件寶物。大家也都知道這男孩子在他們家裡的地位舉足輕重,因此依然保持著很客氣的態度。
後來聽說,阿霞做這件事情,竟是事先就有了縝密的計劃。她有次跟蹤了這個男的,摸清了他姘頭的住處。有天晚上,就帶了把菜刀,等在門口。等了整整一九*九*藏*書晚上,那男的醉醺醺地回來了,她上去就把他給砍了。她下手時,是朝死里砍的,可畢竟是個女孩子,只是把他的肩胛砍成骨折而已。不過,整隻耳朵是被她砍下來了,阿霞竟把那隻耳朵剁得稀爛。這麼著,該是沒有女人會看上他了。
阿霞立刻很嚴肅地站起來,似乎要澄清什麼。她說,你亂講,我是喜歡毛果,可人家是大學生,爸媽是教授哎。她似乎為了表明她清醒的態度,又鄭重地補充了一句: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這時候,聽到採訪隊的人喊我。我說,阿霞,我走了。
我說,我請你吃啊。
阿霞還在發著愁,我說,阿霞,走,我請你吃其他的。
阿霞說,你上次請了我。我一定要請你。我下次再單請你,又要多花很多錢,所以要你一起去。
嗯,不過如果沒有激惹誘因,一般不會產生破壞和攻擊性行為,基本沒有什麼危險性。你們這些凡人,就是把精神病人都當瘋子,這是很不科學的。
阿霞說完,又拉住我說,毛果也去。
楊經理說,今天提前打烊,我們去看看小安。
到了必勝客,阿霞直接地點了上次的錦繡大批。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品種,但我知道阿霞是不會變通的,她是個實心眼兒的人。
等等。姚伯伯叫住了他們,老陳,你這帶阿霞到哪兒去?
王叔說,後來楊經理去做過一個筆錄。回來說,霞子被送到了一個拘留所。過了兩個月出來了,就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把手放在安姐的手裡,突然俯到安姐的身上,大聲地哭泣了。安姐嘆了氣,輕輕地撫摸了她的頭髮,她就更大聲地哭起來。
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紅包,紅包的厚度決定著歌功頌德的分量。有個實習生把自己的掏出來,恭恭敬敬地遞給主任。聽說這好像也是行內的規矩,實習生都要把紅包交給帶隊的老記者。
吃完了,阿霞說,我小時候,媽給我和我弟烙的油餅,跟這個味道很像。不過沒有這個大,也沒有這個好看。
不待人問她,她轉身朝更衣室跑過去。出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個飯盒,打開了,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沓錢。
這時候阿霞進來了。
這一幕在我看來是奇異的了,是非的界線忽然變得很模糊,人們的立場微妙地游移,失去了標準。
阿霞沒有動。
批薩端上來的時候,阿霞卻很驚喜,說這麼大啊。我夾了一塊給她,她小小地嘗了一口。我問,好不好吃。她點點頭,說,很好吃,跟著大口地吃下去。
聽到這裏,我心頭狠狠地痛了一下。
原來,安姐流產以後,連生育能力也失去了。她那個混蛋老公,就以此為借口要和她離婚。後來知道,她老公早在外面有了姘頭,是個很有家底的女人。先前種種對她的刁難,都是蓄謀已久的。安姐雖然很不忿,心底卻還很愛這個男人,狠不下心來和他離,自己尋了短見。終究是沒有死成,就這麼拖下去。她老公其間又給她很多折磨,手段殘忍,竟是懷了報復的心理了。談起這個男人,誰都說是得而誅之,然而畢竟是別人的家事,似乎又奈何不得。
阿霞並沒有走遠,迎著住院區的大門口站著,頭上白熾燈的光線把她的影子拉成了長長的一道。我喊了她一聲,她只管低著頭,右腳在左腳上來來回回地蹭著。
快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我們才發現,阿霞不見了。
拌冷盤的四川師傅小李,就打著哈哈說,阿霞妹子看不上我們,看上狀元郎哩。大家就很湊趣地笑,是替我解圍的。
阿霞極力想讓氣氛活躍些,就說了很多自己在城裡的見聞。看到弟弟並不感興趣,就岔開話去,問他有沒有去看父親。弟弟說沒有,不想去看。阿霞聽他這樣講,就沉默了。隔了下子就又說,還是去看看吧,爸都那樣了,都是為你。弟弟就不耐煩地說,是他自己要那樣,告訴他不要再寄錢了。我和同學借錢交了贊助費,他那樣掙,不曉得要到什麼時候才湊得齊。
跟我說話的時候,她手裡沒停下,打著毛線,似乎在編織些小孩的衣物。看我在看,就對我一揚,說,呵,生了個賠錢貨,女的,也不知道將來是呆是傻。
阿霞低下頭去,大口地吃東西,把湯喝出很大的聲響。那是一種理直氣壯的聲音,一種孩童式的理直氣壯。我逐漸感覺到阿霞在人群中是一個小小的權威,奇特的是,這種權威卻含有某種遊戲的性質,是在被眾人的縱容中形成的,這一點讓我迷惑。
父女兩個往外面走,阿霞突然變得很順從,拉住父親那隻空蕩蕩的袖子,悶不作聲地跟上。
阿霞小我一歲,屬羊。
回家后,我找出阿霞弟弟的電話,打過去,已經是空號。
這時候大廚王叔站起來,說,幹活了,幹活了。我也跟著站起來,卻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舊一路逼視著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夥子,我們霞子可厲害啊,哈哈哈。
對於我,阿霞似乎知道我為她求過情,變得格外恭敬起來,恭敬之外就有些躲閃,似乎很生分了。
自然有人會去說。
我問她,阿霞,餓嗎?
又過去了一年,阿霞弟弟有天打來了電話。他說,他們學校去N大的名額,都被有關係的人佔了。他被別人擠掉了。他問我家裡在N大的某專業認不認識人,能不能托到關係。
人叫齊了,楊經理就說,今天上午她從銀行取了七千塊。因為一時匆忙,就交給前台的收銀小張,親眼看著小張鎖進了抽屜里。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小張告訴她錢不見了。因為怕影響店裡的生意,她一直沒有聲張。看現在的情形,偷錢的左右不過今天當班的人。她說,大家平常相處得這樣好的,她不想報警。誰拿了錢,心中有數,私下裡交給她,或者可以既往不咎。
中午吃飯的時候,阿霞竟坐到我旁邊,吃了幾口,她又開始定定地看我,突然大聲地對我說,你看,你可以不遲到的嘛。
他冷笑了一下,說,好?我怎麼沒覺得。別人家裡人都會給小孩作打算,通路子,我家裡的就只會給我找麻煩。她砍了人,還是我去找人從局子里撈出來的。
我也明白,楊經理之前說到阿霞「缺根筋」,也並非僅是象徵性的,而是有所指。我也明白,她讓我不要告訴家裡,無關自己,原來也是出於對阿霞的保護。
她說,你們不要怪阿霞。這錢我拿了,就沒準備還回去了。我是沒有臉在店裡待了。經理,你做個好人,讓我走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很陰鬱的口氣。在我的印象里,楊經理似乎總是和顏悅色,處變不驚的。她看出了我的詫異,就低聲地補了一句,店裡丟了錢。
阿霞突然哭了出來,陳師傅又是重重地打下去,嘴裏罵,死女子,又犯病了。阿霞卻拗了勁兒地拉住他,一邊哭,嘴裏清清楚楚地說,爸,我沒病,你別讓我走,我能幫你掙錢。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到了餐廳,還沒什麼人。楊經理看見我,好像有些驚奇。她看看我說,你,其實不用這麼早的。停了停,又說,阿霞的話,不要當真。
電影院是不遠的,就是街口的「大光明」,在放杜琪峰的《槍火》。
工友們也說,似乎在之前很長的時間里,也並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
阿霞卻惡狠狠地接上去,我就是看不上你們,我就看得上狀元郎。我家弟弟就是個狀元郎。我詫異極了,因為這些話阿霞幾乎是喊出來的,肩膀抖動著,竟像是歇斯底里了。她大而空洞的眼睛卻是要將我吸進去一樣。我突然有些恐懼,覺得自己好像前世虧欠了她。
大家又沉默了,含笑看著我,好像阿霞代替他們說出了對我的褒揚。我突然有些興奮,是一種被接納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同樣是奇特的。是一種有些幼稚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只是因為阿霞的一句話。
這時候屋裡傳來小孩子的哭聲,就有很蒼老的女人聲音喚著阿霞。阿霞進去了,出來抱著個很小的嬰兒。我剛想看一眼,阿霞撩起衣襟就給那孩子喂起奶來。我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有一天,整個上午阿霞臉上都掛著喜色,旁人問她什麼事,她也不肯說。到了下https://read.99csw.com午休息的時候,阿霞很神秘地告訴我,她弟弟到南京實習,要來看她了。
阿霞頭也沒抬,嘴裏說,什麼時候碰到店裡的人,就說你見到阿霞了。
這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楊經理走過來,用很低的聲音跟我說,毛果,去把店裡的人幫我叫齊。
阿霞終於又留了下來。
她又看了阿霞,說,阿霞,姐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姚伯伯說,你把阿霞留下吧。我想好了,讓她留在後廚幫忙吧。工資不少她的,都是熟人,好有個照應。你錢掙得差不多了,就帶她回去。
到了快畢業的時候,我去了電視台實習。爸有個同學老劉在台里做副台長,去了就把我安排到新聞部。
爸是鐵下心來要我鍛煉,所以每天要求我一早騎著單車去上班。按理我們家在城北,坐車去市中心是方便的。不過我算懂得爸的良苦用心,就老老實實地照做。
因為開學了,我的打工生涯告一段落。臨走的時候,工友們送了我一套精裝的《唐宋詩詞詳註》,都說,毛果是個讀書人,送書總是沒有錯的。姚伯伯對爸爸說,毛果不容易,和我們的員工打成一片了。
這時候攝像突然對主任說,還是去趟江邊,要去拍幾個水位標尺的鏡頭。主任說也行,車就往最臨近的一個鄉開過去。
他在阿霞身上一下下地打,下了狠力。我們卻都看到了他手上的傷口,很深,不規則的,有些還往外滲著膿,好像被腐蝕過,難以愈合了。
啪!楊經理一個巴掌重重落在了阿霞的臉上,她自己的手先縮回去。阿霞呆了一下,臉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她拾起拖把,十分鎮定地走了。
阿霞的晚飯是餐廳里下的光面,兩塊錢一份。光面就是不加任何配料的麵條。不過餐廳里有個規矩,中午廚房裡配好的小菜,是不可以留到晚上給客人的。所以這些菜,可以由廚師自己支配。傳說拌冷盤的小李以前追求阿霞,所以把這些剩下的小菜七七八八地都留給阿霞。小李也是個很實誠的人,這個習慣沿襲下來,到現在並沒有什麼改變。
再回頭看阿霞,目光就很隔閡了。
安姐醒過來,看到我們就撐著要坐起來。起來的時候,習慣地作了個護住腹部的動作。這一回,手卻摸了空,她愣了一下,眼睛倏地紅了。
王叔說,阿霞走了。
阿霞開始表演,一人分飾兩角。不是比劃,而是實實在在地去演,聲情並茂的。在傍晚的步行街上,阿霞旁若無人地表演起若干年前的經典小品。阿霞有這樣好的表演天分,沒有一絲做作,渾然天成。我終於被她逗笑了。這時候有了行人駐足圍觀,阿霞似乎並沒有收斂的意思。我趕緊叫她停下來。
接下來的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發生的。
我敲開經理室的門,會計正走出來。姚伯伯看到我,語氣溫和下來。我的口才原不是十分好,但終於還是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其中不乏一些恭維他以往仁政的意思。
小李就起鬨說,不看我們也要來看阿霞啊。
已經落過單了,阿霞弟弟又突然說想要一杯卡布其諾,說是自己很喜歡喝的。阿霞並不知道這是種什麼飲料,服務生又來了,就支吾著說不出來。她弟弟有些厭煩,搶過她的話頭去,大聲地說是卡布其諾。阿霞並沒有不高興,直說弟弟是見過世面的人,是自己太土了。
他說,結婚了,男的也是個腦子有病的,跟她很般配。
阿霞比以前又胖了很多,是有些臃腫的胖了。還是以往的娃娃臉,神情上卻起了很大的變化,變得粗糲了。頭髮留成長的,在後面用個晶亮的塑料卡子夾著,身上是件男人西裝改成的罩衫。因為天熱,敞著懷,裏面的小褂,磨得有些稀薄了。這樣的打扮,是毫不避忌男人的,阿霞已全然是個村婦的模樣。
王叔返身去了更衣室,再出來,手上小心翼翼地捧著。仔細看了,是一個菠蘿,用很多的一分錢的紙幣摺疊拼接出來的,手工精緻,有些亂真了。因為這些紙幣都是嶄新的,顏色也很光鮮,黃燦燦的。然而,在果蒂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缺口。王叔嘆了口氣,說阿霞花了好多力氣在上面,到底還是沒折完,你好好拿著,不要讓它散了。

到快要吃完的時候,阿霞弟弟說想要嘗嘗火焰冰激凌。這是這一季新上的甜品,價格是很貴的。我有些擔心,問阿霞錢夠不夠,說我來請你弟吃吧。阿霞忙說,夠的夠的。說的時候很自豪,又問她弟弟還想要吃什麼。
一瞬間,大家的心情變得很複雜。事情解決得太過利落,如釋重負了,又覺出這件事情有了不尋常的性質。有人終於說,阿霞,不是又犯病了吧?
阿霞是留下來了,卻沒有了先前的活潑,對誰都小心翼翼的,好像是撿回了一條命的人,規矩得有些過了,似乎總是在防範什麼。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也驚醒一般。和她熟了,工友們也都能看出她精神不對的苗頭,往往都是安姐把她帶到餐廳後面的宿捨去。過了那一陣,也就好了。
我是個很少衝動的人,然而衝動起來,也很少考慮後果。我拉著阿霞走出門去,甚至忘記和同事調班。
我說,行了,我不是說這個,那,好治嗎?
陳師傅有些瞋怒地看她,阿霞和他對視著,卻突然得了膽似的,說,我爸沒回老家,他在雨花台的工地幫人做工。我爸幫人做小工,一天十五塊錢。
這個鄉的路況是很不好的,處處都是泥濘。到了臨江的村子里,車子開著開著,竟然拋了錨。全隊人就扛著器材下來走。村民們三三兩兩地出來看熱鬧。我也就跟著東張西望。
阿霞身上某種東西在慢慢地凋萎,讓我感到不忍。
沉默了一陣,有人又說,阿霞,安姐平常對你最好哎。
那頭停了停說,毛果,建議你不要多這個事。這麼麻煩的小姑娘,不適合發展成為打工戀情的對象吧?
安姐終於站起來,說,是我拿的。
阿霞突然說,毛果,我下次要請你的。我爸說,女孩子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她這樣說,讓我有些愕然,心裏也多少有些涼下去。
拿來拿來,我給他蓋章。電話那頭是個大大咧咧的聲音,姚伯伯是個老江湖,自然對這套遊戲規則爛熟於心。爸爸說,老姚,你誤會啦,我是真要把兒子送到你那裡去磨鍊磨鍊的。姚伯伯沉默了一下,說,那讓他到信息台來吧。信息台在當時還是頗時髦的行當,是姚伯伯的另一份產業。爸爸說,不,就讓他去餐館,不吃點苦,就失去意義啦。姚伯伯嘿嘿一笑說,你行,把兒子送我這兒憶苦思甜了。你捨得了,我也就沒什麼不忍心的。那就磨鍊吧,也讓你家少爺瞧瞧資本主義溫情脈脈的面紗是怎麼撕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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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開始自說自話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好像個花痴。
我回過頭去,看到她十分認真的表情,臉色又是通紅的,卻是個悲憤的模樣。我一時間語塞,彷彿又是秀才遇到兵了。
到了後來,大家發現了阿霞一些奇特的地方。在旁人最吵鬧的時候,她往往是安靜的。細細看去,她眉宇間這時候竟會帶著悲意。這就和她敦厚的五官很不相稱,生出了人小鬼大的滑稽。大家開始以為她是為了父親,可到了她歡快的時候,似乎又判若兩人,這就讓人很費解。再到後來,她就在眾人面前大起嗓子,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配合著粗魯的舉止。開始覺得她是孩子氣。可有一回,一件極小的事情,竟讓她嘶喊著,使勁地薅起自己的頭髮來。這實在就讓人莫名其妙了。
他對員工似乎也不錯,這是我後來感覺到的。他似乎不怎麼照應我。這一點我倒是很喜歡,自在。
這時候的阿霞,卻是很安靜的。她往往是拿來一小籮紙巾,一個人躲在角落裡慢慢地折。開始動作是機械的,中規中矩的,她臉上的神情也是相當肅穆的,是完成使命的樣子。漸漸自己也感到煩膩了,就折出許多花樣來,臉色也跟著活潑了。折的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形狀,很繁複,但失去了紙巾的功能。這時候,如果有人問,阿霞,你折的什麼啊https://read•99csw•com!她就會把先前折好的模型迅速地抖開,再規規矩矩地折成千篇一律的樣子。
我打了電話給我中學的一個哥們兒,學醫的。我講述了阿霞的種種,他聽完后,很肯定地說,是狂躁抑鬱症,輕度的,但是很典型。
大家看安姐大著肚子,蹣跚地消失在夜色裡頭,都覺得有些凄涼。
我剛來的時候,安姐已經懷孕四個月了。按理講,這樣的體力活,是不好做下去了。可大家知道她家裡要錢用,也因為她的好,都沒有人說什麼。楊經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只是讓大家關照著她。後來有次姚伯伯看見了,很驚奇似的,說這個樣子,出了事怎麼辦,當場就要辭掉她。安姐不說話,眼睛卻紅了。她換了衣服出來,去經理室結賬。楊經理卻跟她說,你留下吧,我跟姚總講了。姚總說,總歸你不要硬撐著做。
晚上我加班,打烊的時候,楊經理端著一杯茶,深深地嘆了口氣,對我說,這回,阿霞可能真的是留不住了。
誰都知道,和客人當面發生爭執是飲食行業的大忌。在食肆林立的湖南路步行街上,姚伯伯的麵館經過這些時日的苦心經營,才算是站穩了腳跟,生意有了起色。商場如戰場,裏面有多少明爭暗鬥,不為外人道。姚伯伯是個義氣的人,卻也有商人的心計和手段,現在店裡規模雖不算很大,也是當年擠垮了隔壁的「老巴子」川菜館,盤下了對方的店面擴建的。姚伯伯說過,開飯館,最要緊的是聲譽。「老巴子」就是輸在了聲譽上。這一回店裡出了這樣的事故,在同行看起來,無異於自絕生路。
阿霞靜默地走進病房,安姐向她招招手。
原來安姐家裡的狀況,比我們知道的更加艱難。她老公,是個下崗的工人,很久沒有找到工作了,還有個有病的婆婆。她懷孕這麼久,依然要出來掙錢養家。老公原本脾氣不好,心裏煩悶,竟又染上了酒癮和賭癮。她在家裡就要經常挨打,無緣無故的,只是因為老公要發泄。出事的前個星期,她老公又出去賭,賭輸了很多錢,還不出,門口的牆上,就被債主用紅油漆寫下了恐嚇的話。她老公逼著她想辦法,想不出辦法,仍然是打。她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那天看到楊經理手裡的錢,人也糊塗了。
老陳,姚伯伯喝住他,口氣和緩下來,你的手,手怎麼回事?陳師傅聽了,迅速地把手藏到了袖子里,嘴裏很輕地說,翻石灰,石灰咬的。石灰不好,結塊了,用手掰的,不打緊。
這當然是件好事情,我也為阿霞高興起來。
高秀敏是個很憨實的小品演員,沒有宋丹丹漂亮。阿霞很誠實,她沒有女孩子們趨利避害的心機。
她悶不吭聲地走到病床跟前,找到安姐的手,把一個信封塞過來,又跑了出去。
阿霞,你演得真好。我由衷地說。
這句話說得很硬,一錘定音了。姚伯伯轉身走回經理室,楊經理跟著進去了。
我正想如法炮製,主任卻攔住,說,別,別人要孝敬也就罷了,你的我卻不敢要。你是劉總的人,算我提前給你壓歲錢吧。
我一上午的工作無非是擦擦桌子,幫客人落落單。我看其他的服務生兩隻手端著四五隻盤子樓上樓下地跑,好像挺有成就感。就對經理說我也要做,經理說,你剛來做不來的,要練好久。阿霞來半年了,都端不了的。
出來的時候,阿霞突然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城裡看電影哎。接著又說,這個電影不好看,不搞笑。
她不做聲,我拉了她一下。她卻露出驚慌的神色,用手緊緊抓住鐵門上的柵欄。
她和誰也相安無事,彼此間卻疏遠起來。大家沒有了開她玩笑的企圖。曾經自詡為她的追求者的四川師傅小李,也偃旗息鼓,和她有了相敬如賓的樣子。工友們說起她,都覺得可憐,也不過如此。阿霞漸漸變成了一個有當無的人。
那時候的杜琪峰,沒有現在這樣火。他的電影是一直很好看的。我是個看電影投入的人,看著看著,就投入進去了,忘了四周圍的種種,也忘記了阿霞。
阿霞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很焦慮地說,哎呀,這麼晚了,小李肯定不會把小菜留給我了。
阿霞到來的時候,眾人是喜歡的。一來心裏多少都帶著些憐憫,二來阿霞的樣子很敦厚,說起話來,似乎也很規矩。她自然是不會做白案的,經理開始分配她些輕省的活,她就很勤力。比如摺紙巾,因為枯燥,別人往往做起來三心二意。可她卻心無旁騖似的,折起來,像是開動了馬達的機器,無休無止的,總要外力的介入才停得下來。也是這件事,讓人開始覺得她似乎有些發痴。她的手腳其實又是粗笨的。日子久些了,經理也試著讓她做複雜些的活,比如給客人上菜。她上手的碗盞,卻經常遭受破損的命運。可是她的記憶力,似乎又是異乎尋常的好。因為給客人落單這樣的事,在餐廳里為了運作的快捷,所有的菜式都是排了編號的,就是一道菜對應一個編號。服務生到了后廚,直接把編號給師傅就好了。這就很考驗服務生的反應能力,客人點了菜,要立即落實到編號上。旺季里,店裡有一百多道菜。剛來的工友,出錯是常有的事。可是阿霞來那天,只把菜單看了一個中午,以後落單似乎就沒出過錯。這件事,被工友們傳得有些神乎其神了。
這天黃昏的時候,有客人進來了。阿霞像應激反應一樣,站起身來,迅速地把折好的紙巾收拾到竹籮裡頭,往後廚走過去。
我告訴他不認識。他有些失望,就想把電話掛了。
接下來,我就知道了阿霞的事情。阿霞姓陳,她的父親原本是麵館里的白案師傅,在店裡做了很久的。手藝好,人也好。他沒了老婆,留下一兒一女。小的是兒子,是他很驕傲的,在縣裡上了技專,在當地就是有了大出息了。陳師傅每每說起來,臉上都帶了光,說他一個人跑到城裡來打工,就是為了供兒子讀書。女兒他就很少提,似乎也不願意提。眾人也並不問,想這些鄉下的姑娘,也是大同小異的。陳師傅為人勤勉,為了多掙些錢,就常給人代班,經常是沒日沒夜。終於有一天,他在蒸小籠包的時候打起了瞌睡,懵懵懂懂,整隻手就伸進了做肉餡的攪拌機里,機器運轉得快,他來不及抽出來,當場手就沒了。這件事很不幸,雖是因為他自己的疏忽,大家卻都很同情。姚伯伯給他算了工傷,支了兩萬塊給他,又想到他以後日子的難過,就又多加了一萬。按理這件事情,店裡對他是很厚了。可他從醫院出來,到了店裡,當著眾人的面就給姚伯伯跪下了,說姚總對他恩重如山,可他卻還有件開不了口的事。然後他就說,自己現在算是失去勞動能力了,將來總怕要坐吃山空,家裡還有個上學的孩子,這就是難上加難。他想著,能不能讓閨女來接他的班,好歹家裡還有個掙錢的人。姚伯伯問起這女兒能做什麼,他也是反反覆復地說,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做。
我踏著泥濘向江邊走過去,阿霞遠遠地在後面了。
他反倒沉默了。阿霞在他身旁擁住他,死死地扯住他那隻沒了手的袖子。突然她抬起頭,開了口,我爸,他沒回老家。
不過,他說對了一樣。我確實很想對阿霞好,突然間的。
大廳里四面裝著大鏡子,明晃晃的。我想姚伯伯到底是國外回來的,除了帶回了經營理念,也懂得視覺空間的延展魔術。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盤下這麼大一個門面本就不易,現在因為有個鏡里鏡外的緣故,竟似乎又大了一倍。
大家朝她看過去,她的臉又是漲紅的,很激動的樣子,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這才覺出阿霞在這個群體中,是個異數。很不尋常的,是她自己的行為和別人對她的態度。這原本是個很世俗的群體,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為它增加了一些考驗的力度。而被考驗的,是我。
我說,一定一定。
臨走時,我說,經理,下午的事,我不會跟家裡說的。楊經理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說,這件事大了,你不說,也自然有人會去說的。
到了快晚飯的時候,楊經理說,阿霞,叫你弟弟在店裡吃飯吧,我來請。阿霞卻說,不用啦,九*九*藏*書我要請弟弟吃「必勝客」。
工友們也都愣住了神,忽而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只有湊趣地跟著傻笑。
「姚總」,是安姐溫婉的聲音。姚伯伯出其不意地轉過頭去,看見安姐用手護著肚子,艱難地站起身來。「姚總,讓我走吧。阿霞是為我,你留下她,讓我走。」她吃力地把手繞到身後,開始解著身上的圍裙。解下來了,看著姚伯伯,臉色平和,並沒有上次險些被辭工時的悲戚神情。
阿霞不理她,只是一徑地哭下去。
我們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楊經理問她老公呢,她妹妹忽然就很激動,說那個×養的,把我姐送進醫院就沒來過。
阿霞說,我就知道他會有出息的。
阿霞的變化這樣大,卻是入情入理的。她的病,是她要防範的東西。
我想,我是個適應能力很強的人,我一旦融入了一個集體,也許不會被同化,但是也絕不企圖讓它去遷就我。這一點,也許註定我不會成為一個領導者。一個星期後,我在下午休息的時間里不再覺得無聊,因為可以邊打盹邊聽王叔講他千篇一律的黃段子,或者和小李比賽打手機上的電子遊戲,又或者耳朵上夾著紙條在樓下大廳打「拖拉機」。這樣久了,也沒人把我當什麼大學生。大家都很放得開了,男人可以說一些關於女人的下流笑話,而女人開始八卦一些刻毒的家長里短。他們不在乎我聽不聽,只是我不再是他們不吐不快的障礙,這一點令他們感到欣慰。這個群體浮現出了它低俗的實質,這是我所陌生的,卻似乎並無困難地接受了它。
安姐有些焦急,愣了一愣,突然對我說,毛果,你去,你去跟姚總說。所有的目光投向我。我看了一眼阿霞,她依舊木著,好像個局外人。
他又想起什麼來,說,楊經理上次去,回來講阿霞留了樣東西給你。我給找出來了,你等著。
阿霞眼睛里有了光亮,她開始向我曆數她看過陳佩斯演的電影和小品。她說她最喜歡那個《主角與配角》,這時候,她停下來,似乎在琢磨什麼。再抬起頭來,就大聲地對我說,毛果,我演給你看。
阿霞是很漠然的神情。
這時候就聽見楊經理說,阿霞,門口的水怎麼又沒拖乾淨,想叫客人滑跤啊。
這樣一來,姐弟兩個話不投機,有些不咸不淡。她弟弟就和我說話,開始也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通常的話題,英超甲A之類的。他說這些的時候,用的是很剛愎自用的語氣,指點江山似的,這也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時常會有的。阿霞在一邊只是聽著,臉上卻顯出了十分欣賞的表情,似乎都是她聞所未聞的見識。後來說起專業,他知道我是學文科的,就很武斷地說,文科多沒前途啊。說完了,自己就把場冷下來,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阿霞趕緊接上話去,說毛果是在N大讀書的哎。這樣一來,他就又改變了態度,變得很嚮往了,說N大是全國重點啊。他們這回實習,要在N大聽一個月的課。然後又說,他們學校,明年會有幾個到N大進修的名額,他在班上的名次是很靠前的,估計是沒有問題。問我能不能幫他打聽一下課程的安排。我說可以,他就和我互留了聯繫方式。
經理就不屑地笑了,說,你倒想,能叫人家大學生拖地嗎?
我想了想,問,這種病嚴重嗎?算是……精神病?
從此,經理就讓阿霞專下心來,做拖地、摺紙巾和落單這三樣工作。這幾樣比起其他工友的工作,是見縫插針式的。雖然單調,阿霞卻很盡責。好像是機器齒輪間的潤滑劑,不顯眼,卻也不礙眼,是時時處處發揮著作用的。
這女孩子就拎著拖把往門口走,突然回過頭來,說,經理,我以後不用拖地了吧,有新的來了。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天一個工友來,說是阿霞父親的一個同鄉終於告訴他一些內情。原來阿霞這孩子是有病的,是腦子的病,不知是何時落下的病根兒,總之發作起來是一時悲悲戚戚一時呼天喊地的。家裡請過神,驅過邪,究竟也沒有治好。不過這孩子不發病的時候,是極好極懂事的。大家紛紛頷首稱是,心情卻都很複雜。有人終於說,陳師傅這個人,把個有病的孩子送出來,怎麼就放得下心來。又有人說,萬一出了事,這不是給人家找麻煩嗎,看他老老實實的一個人,怎麼就這樣把姚總給涮了。
阿霞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來城裡半年了,也沒有消去腮上的兩塊紅暈。其他人開玩笑,說那是紅二團。
阿霞這樣直統統地把自己的小算盤說出來,我就推辭不了了。
姚伯伯是爸從小玩兒到大的朋友,後來娶了一個美籍華人的女兒,成了美利堅公民。爸爸說,姚伯伯在美國幫岳父家打理產業,據說是很有建樹的。可時間長了,心尖上打了一個中國結,竟然真的就解不開。一狠心,就回來了,帶了投資,在家鄉開起了洋風味的牛肉麵館。當時是躊躇滿志的,要在中國的餐飲界燒上一把火,準備把麥當勞和肯德基燒個片甲不留的。
知道的人說,安姐住在醫院里,肚裏的孩子沒了,被她老公打的。
工友們說,毛果,你一定要來看我們啊。
可阿霞從那以後,似乎情緒真的活泛了一些。和人相處,又有些恢復了落落大方的態度。而她對我,則是變得很親近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大家也是有些驚奇的。阿霞對人的友好是不加掩飾的。到了休息的時候,她往往就坐在我的身邊,跟我說話。因為經驗的原因,話題也都是很單調的,但是她也會一直不停地,興緻勃勃地說下去。
幹活時她依然很賣力,也是過了,誰都看出有了感恩的成分。別人都休息下來,她還是一遍遍地拖地,要不就是無休無止地摺紙巾。有客人來了,她就很自覺地到了后廚里待著,似乎要把自己掩藏進去。
第一天可能是沒計算好時間,狠狠地遲了一到。打了卡,我也沒在意。楊經理看著我笑笑,沒說什麼。目光所及之處,好像人人都在忙碌,有條有理。一下子,我又好像成了局外人。我走到更衣室換衣服,到了門口,一個人影斜插出來,堵住去路。我一看,是昨天的那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臂,說,跟我走。我一時懵懂得很,就跟著她走。走到楊經理跟前,就聽見她說,經理,他遲到這麼久,你怎麼不罵他啊?
我走了幾步,又折過身,把口袋裡那個紅包塞到阿霞手裡。我說,給孩子買點東西。阿霞沒有推辭,接過來,順手塞進了口袋裡。
她說她上次在縣裡電影院看電影,放的是《少爺的磨難》,陳佩斯演的,那個片子很搞笑。阿霞問我,毛果,你還喜歡陳佩斯呀?
陳師傅掙脫了阿霞,拎起她的行李,說,走吧,走了總歸輕省了。
是阿霞。阿霞怯怯地看著我,看到我有了響應,眼色就有些興奮起來。我快步朝她走過去。
丟了工作,老公不分青紅皂白又打了她,這一回下了狠手,硬是把她打得昏死過去。送到醫院里,下身還淌著血,命是保住了,孩子卻沒了。
我說,阿霞,安姐叫你呢。
新聞部經常有去一線採訪的機會。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了當年的抗洪搶險專題,就跟了車去一個沿江的郊縣採訪。這類專題,慣常是有些歌功頌德的意味。到了地方,採訪的,也都是當地的頭頭腦腦。這樣打著哈哈大半個上午過去了,也並沒有意思要去抗洪的現場。我問主任,他就說,今年汛期短,現在其實已到了搶險的尾聲,去了也未必拍到好題材,要用的時候,自會把以往的實況錄像切來應景。
阿霞吃東西的態度也是很誠懇的,很帶勁兒地吃下去。吃得高興了,還對我笑一笑,像是和我分享其中的快樂。
第二天,安姐並沒有來。再後來,有人就說,安姐出事了。
阿霞終於走了,我還莫名其妙著。定了定神,終於去更衣室換衣服。一出來,楊經理把我叫到一邊,剛才的事,別跟你爸說哦。我答應著,聽到楊經理說,這個阿霞,缺根筋,總要給我惹禍的。
我沒有叫醒她。有一刻,她彷彿是要醒了,可是咂吧了一下嘴,換了個姿勢,又沉沉地睡過去。
這時候阿霞站起來,說,我知道是誰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