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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

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

作者:遲子建
布基蘭的人,習慣把以葷菜為主的菜稱為「硬菜」,如熘肉段、澆汁魚、紅燒排骨、油爆肚等。
男人把饅頭收起,扶著桶沿兒,出神地看著那條悠遊的紅魚。不一會兒,順吉端著一盤炒豆腐出來了。老劉正要張羅大家湊到一個桌子來喝酒時,火車站又一次響起汽笛聲。
讓我的主人得到春天般的溫暖、幸福。
順吉這才明白,雲娘是說她把眼淚流到菜里去了。
老齊說:「豬肉牛肉你們都吃,這個有啥忌諱的?」
老齊用手指彈著空酒壺,對雲娘說:「您還沒看紅魚呢,真是俊啊!」
老齊笑著問順吉:「這次進山,忘了敬山神爺了吧?」
「你放了兩道鹽啊。」雲娘端起酒盅,將殘酒一飲而盡。
老齊一進客店,就看見了雲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塊紫頭巾,坐在靠近火爐的方桌前,守著一碟肉乾,弓著背喝酒。
動物神啊,
劉志喝完粥,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的舌頭好像笤帚,把附著在唇上的粥汁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順吉見狀,端起空碗,準備給他添粥去。劉志抬起頭對順吉說:「我吃好了,多少錢?」
雲娘咂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看了老齊一眼,撇著嘴說:「你今天沒給鐵軌敬煙啊。」
嘎烏似乎是專為雲娘而來的。那時陪伴在雲娘身邊的獵犬奧倫,正因為雲娘的男人、老獵手烏魯達的死,而深深悲哀著。十五歲的奧倫整日嗅著主人留下的衣物,滿含淚水地看著掛在柱子上的主人用過的獵槍,不吃不喝。嘎烏到后的第七天,奧倫死了。雲娘用丈夫訓練奧倫的辦法來訓練嘎烏,在它幼小的時候,就把打來的灰鼠、野兔和狍子放在它面前,讓它仔細地聞,增強它對獵物的嗅覺,而當它長大可以出獵了,在出發前,總是不讓它吃飽,這樣,它就會奮勇追逐獵物。嘎烏長到兩歲時,雲娘才看出了它不是一般的獵犬。它的軀體開始往瘦長發展,尾巴粗大蓬鬆,犬牙突出,再看它豎起的耳朵和微微向上偏斜的眼睛,雲娘明白了,嘎烏的父親是條狼!那條死去的雌性獵犬,看來是在深山中與狼交配,才生下了這樣一窩特殊的狗崽。雲娘想起丈夫烏魯達就死在狼手上,便動了拋棄嘎烏的念頭。她先後三次,把它帶到山谷里,用鐵絲套把它的一條腿纏上,綁在樹根上,然後轉身離去。這樣,嘎烏掙斷那個套兒,起碼要一兩個小時,而她會走得遠遠的了。然而,前兩次嘎烏不出半小時就掙斷鐵索,趕上了主人。第三次時,雲娘一狠心,綁了它一前一後兩條腿,心想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了。那天晚上,嘎烏果然沒有回來。但第二天黃昏,它居然又出現在營地。它被綁過的腿傷痕纍纍,見著雲娘,嘎烏歪著頭嗚嗚叫著,滿眼淚水。雲娘感動得落淚了,她終於決定把嘎烏留在身邊了。
劉志的斷指處滴著血,他哆嗦著,說:「讓你們為這三根手指操心,我愧得慌啊。把它們徹底剁了燒了,也就不鬧心了。」
男人們哈哈大笑著,雲娘在笑聲中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說:「好不容易眯著了,又讓你們吵醒了。你們這些可憐的男人啊,非得在外面沒女人管著,才笑得出來!」
「那個被救起的女人也沒對你們表示表示?」老劉問。
順吉去灶房了。
順吉說:「你們是想著初十趕到威海,臘月十一早晨,帶著喜鳳去海邊跟海龍結婚?」
冬夜的布基蘭是安詳的。如果是晴天,又有月亮的話,你能看見滴拉恰山和別雅山上的條條雪痕。滴拉恰,是鄂倫春語「太陽神」的意思,而「別雅」,指的是「月亮神」。七八十年以前,遊盪在這一帶的,只有以狩獵為生的鄂倫春人,所以這裏的山脈、河流,大都是鄂倫春人命名的。他們起的名字,充滿了神性色彩。比如布基蘭,按照雲娘的說法,是由她曾做過薩滿的父親給起的。薩滿,是部落的神,他們穿上神衣,通過做法,可以上天入地,為人除病消災,脫離苦難。「布基蘭」指的就是綴在薩滿神衣上的飾物,它用鐵片製成,狀如小喇叭,據說可以招財祈福。漢族人進駐以後,森林大開發開始了,很多地名都被說成有迷信色彩而被抹去了,改換成「紅衛、戰輝、興林」一類的,但布基蘭的地名卻沿襲下來,它周圍的山脈的名字也留了下來。
「她帶來的是空口袋,神偶沒拿來。」順吉說,「這個口袋肯定要裝點什麼東西回去啊。」
「一個敢剁了自己手指的人,怎麼會訛別人呢?!」老劉拍著胸脯說,「我老劉看不差人,雖說他是個賊,但是條漢子!招人煩的是這賊的哥哥,完全是個無賴!我幫著籌措的看病的五千塊錢,他竟想要扣除五百,說是他弟弟出去看病,他這個做伯伯的得照看侄子,沒錢不行!」
「這主意倒不錯!」老劉說,「我們順吉就是菩薩心腸。」
順吉嘆了口氣說:「我哪硬氣得起來呢?我愛打獵,這個小店不全依仗著那些野味出彩嗎?要是真把獵槍給沒收了,斷了客店的財路不說,我也受不了不進山的日子啊。」
男人說:「我可沒編排。」他對順吉說,「有白米粥就給我們上兩碗,要是沒有的話,啥現成,就吃啥。」
「你們吃吧。」男人推開粥碗,說,「俺們真的不能吃。」
「既然這麼急,該把時間打算得寬綽的,早兩天走啊。」老劉說。
女人說:「可不,一個多小時的路,走了兩個來點。路滑,不敢快開。還有,走到半道,車壞了,修了好半天。一路上我的心一直提溜著,怕耽擱的時間長了,再趕不上火車。」
「佛爺嶺。」女人摘下圍巾,抖了抖,把它圍回脖子上,說,「這屋子燒得怪暖和的,這一路,我的腳都要凍麻了。」說完,坐在椅子上,蹺起腳來。豁牙男人趕緊蹲下來,幫女人把棉鞋脫掉,說:「緩一緩就好了。」
劉泉說完,搖晃了幾下,終於不勝酒力,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他兩手伏地的一刻,嘟囔道:「我這不成了嘎烏了嗎?」話音剛落,便打起了呼嚕。那一聲聲呼嚕,就像一個個句號,宣告著這個臘八夜,他是局外人了。老劉老齊有些掃興,起身抬起劉泉,把他弄到床上。
老齊說:「傷得重不重?沒去醫院看看?」
劉志併攏雙腿,努力直了直腰,畢恭畢敬地說:「是啊。我又問了閔醫生,他說我這手指,就是到了哈爾濱,也不大可能保得下來。他說我非要手指的話,可以考慮把腳趾切下一兩個,移植到手上。你說那不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嗎?我想要是手指真的沒救了,今晚就不上哈爾濱了!正愁得沒主意,鄰居來看我,他是個鞋匠,來布基蘭七年了,他告訴我,布基蘭有位神仙,鄂倫春人,叫雲娘,能呼風喚雨,他說雲娘興許能幫我接上骨。」
雲娘背起嘎烏,慢慢地越過交道口,朝滴拉恰山下的木屋去了。老齊要跟著,被順吉拉住了。她說:「雲娘想一個人和嘎烏回家啊。」說完,她哭了。順吉知道,嘎烏不在了,雲娘很快也會不在了。雲娘說過,她是為嘎烏活著的。
老劉摸著下巴說:「這兩天我的剃鬚刀不見了,記著是放在辦公桌上的,可死活找不著了,三天不修理,它就噌噌往上長。」
老劉沒有抓走劉志。他離開他家,一路趟著罪犯的腳印往回走,把唯一的線索攪渾了。回到派出所,他向所長彙報,說是案發現場除了留下的大頭鞋印,再沒有其他的物證。而那串腳印,在中途就消失了,所以無法判斷賊的去向,再加上沒有目擊證人,估計這個案子很難告破。所長一揮手說:「破不了算了,一袋面一條肉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誰偷這個?郭大頭懸賞的每人那兩坨帶魚,咱也不稀罕!他那麼有錢,平時要是多接濟點窮人,能遭賊嗎?」
老齊蹲在鐵軌旁,點起一棵煙,默默地抽著。抽完,他對順吉說:「嘎烏病了好幾個月,不知道火車提速了,還按著老點兒來接雲娘,這才撞上火車的啊。」
引導你來到天堂。
「這有什麼?我看是好事兒!順吉以後就不用受他們擺布了。咱不吃這野味,嘴裏也不覺得缺什麼。」老劉說,「老齊,你心裏可有個數啊,我聽說,這個姓費的小子正追求你家小眉呢。有人看見,他們一起下過館子。你家小眉當著老師,工作好,模樣也不錯,還是找個本分人可靠啊。」
順吉舉著手回到灶房了,她手上黏糊糊的,看來粥漾出碗了。劉泉連忙抓起抹布,幫她擦手。順吉見豬肝已炒好,劉泉只顧著聊天,忘了上菜,便嘟囔一句:「豬肝要是回鍋,可就沒個吃了。」劉泉趕緊端起盤子出了灶房。
先前雲娘有些沉鬱,順吉穿上皮袍子后,她變得快活起來了。她起身,端起面前的酒菜,跟大家坐在了一起。於是,老齊他們爭先恐後地給雲娘敬酒,雲娘是來者不拒,每盅酒都幹得一滴不剩。順吉怕雲娘喝多了,幫著她喝,結果自己也跟著喝興奮了,伸出酒盅,一個勁兒地讓人給她添酒,氣得劉泉直瞪眼。順吉沒喝酒前,只是兩個顴骨紅著,喝多以後,整張臉都紅了,雲娘指著順吉的臉說:「剛才是月亮,這麼一會兒就變成紅燈籠了!」老劉聽了,便拍著老齊的肩膀說:「這回我不用去找燈籠了,這不在順吉臉上掛著嘛!」老齊笑得前仰後合,說過年都沒有這麼高興過,這頓飯請得真是值!
順吉和老齊還沒到客店,就聽見一陣「哇——哇——」的嘔吐聲。劉志站在客店的門外吐著,老劉正為他拍著背。
「你不收是不是?啊,想把它放在我這兒,讓我繼續當奴才啊?美得你們!」只見順吉衝到小費面前,撿起地上的獵槍,忍痛支起傷腿,將槍橫在腿上,兩手抓住它的兩端,「嗨——」地大叫一聲,猛一發力,這桿槍立刻就斷為兩截。順吉哈哈大笑著,忘情地原地旋轉了一圈,說:「啊,我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齊司令,劉警官,你們給我倒酒啊,這桿槍,現在成了燒火棍了!」她趔趄著走到雲娘面前,撲到她懷裡,說,「雲娘,您想吃什麼,我馬上用這槍燒火,給您做去!」
雲娘緩緩站了起來,努力直著腰,將左手放到心口上,顫抖著嘴唇,說:「我這輩子,最不願意見的,就是托哈特河啊。」
老劉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誰料第二天上午,九點來鍾,他剛上班,劉志竟然來了。他穿著大頭鞋,黃棉襖,光著頭,面色蒼白,瑟縮著,用左手提著一個巴掌大的布口袋,見了老劉,哆嗦著遞上口袋,老劉狐疑地抻開袋口,一看,裏面竟然裝著三根血糊糊的斷指!
順吉答應著,盛了粥,端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齊連忙問她這是怎麼了?順吉沒吭氣,劉泉看著老婆出去了,這才小聲對老齊說:「昨兒上山打獵,讓野豬給咬了一口!正跟野豬生悶氣呢。」
順吉用手指彈了彈皮袍袖邊的黑皮雲字紋,說:「你們都是好人,好人都中我的意!」
三個男人連忙起身,給雲娘敬酒。雲娘努著下巴,搖著頭說:「順吉不出來,喝酒沒意思啊。」
順吉往桌上擺酒菜的時候,老劉跟她開起了玩笑:「順吉,見著我這麼高興啊,連路都不會走了!」
我用四平頭的鹿茸做我的梯子,
你要愛護我們。
「快上醫院把手包上吧!」老齊說,「要是傷口感染了,那隻手廢了,我看誰管你兒子!」
「雲娘來了,嘎烏一會兒也該來了。」順吉說,「他們都好了,就是節日啊。」
動物神啊,
劉泉說:「順吉在裡屋換衣裳呢,就出來。」說完,他扯著脖子喊,「順吉,快點,雲娘叫你了!」
女人的腳又肥又大,穿著紅襪子。她弓著腿,兩隻腳相互搓著,打量著客店,對男人說:「收拾得真是乾淨,怪不得咱家海龍說這兒跟家裡一樣舒服呢。」
灶房裡傳來「咣——咣——」的響聲,客店的老主顧都知道,劉泉呼喚順吉,喜歡用鐵鏟敲打馬勺。老齊逗順吉:「快去吧,他可是一分鐘都離不開你啊。」
「他們上了車了?」老劉問。

老齊說:「來來,你也喝兩盅,反正店裡沒人了。」
女人說:「有沒有白米粥?俺們不吃用野物肉做的粥。」
「我九點多就回家了。」雲娘說,「到時嘎烏就會來接我了。」
雲娘喝了男人敬的酒後,顫顫巍巍地又坐回靠近火爐小方桌前。她的眼睛似睜非睜,不知是醉了,還是疲倦了。
「一定是嘎烏——」老劉顫著聲說。
「你知道,它為啥叫『托哈特』河嗎?」雲娘問。
劉志吐完了,大家回到客店。順吉進去后,坐在雲娘坐過的椅子上,獃獃地看著火爐,那裡的火奄奄一息了。
老齊顧不得嘎烏,他對火車司機說:「剛好,我這兒有兩個客人急著去哈爾濱,你們捎上他們吧,票上了車再補。」
「你在這裏先暖和著,我去票房子把車票買了。」男人說。
「別哭啊——」男人柔聲說,「兒子結婚是喜事。」
「俺們就定的這天,非這天不可!」男人仍舊在地上轉著圈,說,「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門道?」
這一帶的人,習慣把黑熊叫做「黑瞎子」或是「黑小子」。
「能不能寬限幾天啊?」劉泉可憐巴巴地說,「你嬸子這次進山,讓野豬咬了一口,估摸著這周是進不了山了。這野物年三十前湊夠數不就行嗎?」
「哦,對,是喜鳳!」老齊說。
劉泉嘬了一下嘴,說順吉:「不年不節的,怎麼穿上這個了?一會兒來了客人,我看你怎麼端茶上菜?」
「就是!」老劉說。
讓花神除去我們的污穢,
一般來說,斷指再植,不能超過六小時,而且要求肌肉、血管和神經沒有完全斷裂,這樣,成活率才高。雖然劉志的斷指離體時間較短,可閔醫生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手術,因而看著斷指,就像看著一道解不開的題,一臉迷茫。老劉見他退縮,就說:「你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不成,也怪不得你。」閔醫生說:「我不能給他做,要是失敗了,我這一世的英名,還不得毀在一個賊手裡?」老劉想:「你一個比屠夫高明不了多少的醫生,有個屁英名?」但嘴上還得鼓勵他,說以他的妙手,定能讓劉志的手指起死回生。閔醫生這才不情願地給劉志的傷口清創,開始了再植手術。他用了三個小時,縫合肌腱和神經,重建血循環,閉合創口,將三根斷指接上了。第二天,劉志的斷指有了知覺,第三天,中指能微微顫動了,連閔醫生都認為奇迹出現了,誰知風雲突變呢。
男人搖搖頭,說:「豬肉牛肉都吃,就是不吃山上野物的肉。」
老劉說:「哦,現在的小青年,談戀愛喜歡一見鍾情,結婚呢,愛來個閃電式的!」
老齊首先忍不住,用手連拍了兩下桌子,頓著頭哭了。老齊一哭,老劉的眼淚也下來了,他召喚順吉,說:「灶上還有什麼好菜,都給我做了!今兒我給海龍和喜鳳擺喜宴!」
「在所里是沒落埋怨,所長是個好心人,您也知道!」老劉說:「就是在家裡受不了老婆的嘮叨,說我好心沒得好報,自作自受!這不,我讓她晚上煮點臘八粥,她說什麼?你那麼好心,全布基蘭鎮的人都知道你是大善人,去誰家不混碗粥喝啊,以後就別回家吃了!這不老齊看我可憐,請我來喝粥嗎!」
「野豬竟敢欺壓順吉,趕明兒我去山裡把它抓起來!」老劉話中有話地說。
「大嬸,您消消氣。」小費抹著額頭的汗,吁了一口氣說,「獵槍我可不能收走。」
「狍子還能救人?」老齊不信地問。
順吉勸慰道:「火車哪能像汽車,說停就停呢。我看你們也累了,就在店裡多待幾個點兒,歇歇腳吧。我給你們端兩碗臘八粥來。」
雲娘沒笑,她放下酒盅,打起了盹。八十歲后,她每喝一頓酒,都要打兩三回盹。老齊看著她眯起了眼睛,便從她的碟子里抓了幾條肉乾,邊嚼邊往灶房走。誰知雲娘在他背後嘟囔道:「五十的人了,還像小孩子,偷吃。」
「怎麼走?」男人不再轉圈了,他急切地問老齊。
嘎烏不僅救過雲娘的命,也救過順吉的命。要下山的那年秋天,一個大霧的早晨,雲娘帶著嘎烏出獵,由於看不清林子,她迷路了,差點跌入被人稱為「鬼門關」的read.99csw.com一線谷。如果不是嘎烏死死咬住主人的褲腳不鬆口,雲娘在那個霧天就化為谷底的幽魂了。下山以後,比雲娘更適應不了小鎮生活的,是嘎烏。它清晨起來,就站在木屋前,將頭偏向滴拉恰山,久久望著。晚上,它常常在山腳下徘徊,發出低沉的叫聲。雲娘明白,以嘎烏的血統,讓它離開山,比其他獵犬更痛苦。有好多次,雲娘拍著它的身子說:「嘎烏,回山裡吧,雲娘不埋怨你!」嘎烏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似的,雲娘一旦這麼說,它立刻夾起尾巴回屋,蜷縮在雲娘的鋪底下,似乎是在告訴主人:我這一生,將與你廝守了。最終讓嘎烏可以時常回到山裡的,是順吉。為了招待時常來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鎮政府選中了鄂倫春人中最優秀的獵手順吉,讓派出所把收繳上來的獵槍還她,差她上山打野物。這樣,雲娘就讓順吉把嘎烏帶上了。順吉出獵的日子,就會去滴拉恰山下接嘎烏,出獵歸來,嘎烏會立刻脫離順吉,一路飛奔回家。有一年深秋,順吉進山後,差點遭遇不測。由於秋季的山巒五彩斑斕,順吉根本沒注意到樹叢中有一隻黑熊,等它一聳身站起來,直立著沖向順吉時,順吉舉槍已經來不及了。就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嘎烏像閃電一樣撲向黑熊,撕咬它的頸部,順吉得以脫身。所以順吉跟雲娘一樣,把嘎烏當作生命中的至愛。雲娘每次來客店吃酒,嘎烏並不一同來,它會守著木屋,等到晚上九點多再接主人回去。嘎烏一撓客店的門,順吉就會把特意備下的吃食拿出來,款待它。她從不把客人剩下的飯菜給它,覺得那樣待嘎烏是不敬的。近幾年,嘎烏的身手不如從前敏捷了,它跟著順吉出獵,往往到中途就跑不動了。畢竟,它已經十九歲了。對於一條獵犬來說,這已是高齡了。所以,這兩年,順吉不帶著嘎烏進山了。雲娘說,她活夠了,只是她不能死在嘎烏之前,她要等著它去西天了,才離開。所以幾個月前嘎烏突然耳聾眼昏,起不來了,雲娘就開始縫製壽衣了。她守著嘎烏,都不來客店吃酒了。
順吉把那桿沉甸甸的獵槍擲到小費腳下,說:「收走吧,收走我也就自由了,不打獵我照樣可以進山!」
「這傢伙可是沒少喝酒,剛才話都說不利落了。」老劉嘆了口氣說,「理解他吧,日子過得不隨心,人會焦躁。說點過頭話,干點過頭事,擔待著吧。咱哥倆別為這事兒壞了情緒,來來,這麼好的菜,可不能糟踐了,再干一個!」
順吉雖然腿有些瘸,但她的舞姿仍是輕盈的。當劉泉看著她一手拤腰,另一隻手高舉過頂,晃著頭,緩緩旋轉的時候,氣惱地說:「野豬怎麼不把你的腿咬斷呢!」他覺得順吉真是丟人現眼。
男人連連說:「那是那是。」
讓六月的小鳥梳理你的羽毛,
沒人回答他們,大家都沉默著。可喜鳳不沉默,它在水桶里快活地游著,尾巴時不時掃著桶壁,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好像在提醒眾人,她就要出閣了!
「雲娘,前幾天的那場大雪,把公路給封了,汽車停運了四天了!」老齊說,「要是能那樣走,我才不求火車呢。」
老齊和順吉拖著沉重的腿,一步一挪地離開站台。先前為著幫佛爺嶺的人趕火車,就連腿上有傷的順吉,也是步履如飛,可現在他們往回返的時候,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順吉瘸得厲害,老齊也是飄搖著走,好像沒了腳後跟。他們經過客運室的時候,王錄提著一個網兜,追上老齊,遞給他,說:「你不拿回去,明天接班時,中午吃啥?」網兜里裝著老齊用來帶飯的鋁皮飯盒。
他們去客房的當兒,老劉對順吉說:「他們不吃野物的肉,你就掂掇幾個小毛菜吧,炒個豆腐,熗個芹菜,燉個酸菜白肉,再來個醋熘土豆絲。陰婚也是婚,喜宴該擺還得擺,喜酒該喝還得喝啊。」
老齊老劉和順吉湊過去,一看,水桶里竟然游著一條長約一尺、二三斤重的紅魚!它俊美的身形像細鱗魚,圓鼓鼓的腦袋和亮晶晶的眼睛像鯉魚,飄逸的尾巴像鯽魚,而性感的嘴唇像重唇魚的。不過細鱗魚鯉魚鯽魚和重唇魚,都沒有這麼紅的,它們不是魚尾處漫著紅色,就是肚腹那兒點綴著幾抹紅。而這條魚,除了魚脊微微泛著青色,其他部位,幾乎都是紅色的。大家嘖嘖稱讚著,就像看到了一場壯麗的日出,無比驚訝和感動。
「是啊——」女人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去年這個時候,他救起一個撈海螺的女人,可他自己卻被大浪捲走了,再沒有回來。」
「費主任說今年得要二十對飛龍,十隻雪兔,五隻狍子。你也知道,我打的獵物,自己吃了些,再加上野味也是店裡的招牌,客人點,咱也偷摸地給做點,到現在沒有一樣獵物夠數呢!再說了,野豬咬我這一嘴,可能十天八天都進不了山了,今年要湊夠數,懸啊!」
劉志說:「我看屋裡有亮,敲了敲門,沒人答應,就推門進去了,結果踩到一條狗上!它一動不動,哼也不哼一聲,我以為它沒氣了,低頭一摸,身上還是熱乎的。這樣的狗,怎麼可能咬人。我看它老得不行了,都爬不起來了。」
老齊用腳踢了一下路燈桿,說:「怎麼沒換下制服?又夜班?」
劉泉一邊把炒好的豬肝往盤子里扒拉,一邊說:「她穿著狍皮褲,裏面還套著條氈褲,就是這樣,腿肚子還被咬了道兩寸長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幸好沒傷著骨頭!」
「我呀,就出了一次軌。」老劉擠著眼睛說。
「他失蹤后,部隊派出三艘船,打撈了三天三夜,也沒見著屍首。」男人說,「我估摸著龍王爺把他給拽進龍宮了!」
這一帶的人,習慣把火車站的售票廳叫「票房子」。
順吉穿著一件鹿皮長袍,羞答答地出來了。這件袍子前後開衩,袍邊和袖口鑲有黑皮雲字花邊,衣襟的一溜兒紐扣是用鹿骨打磨成的,亮如晨星。與袖口相配的黑色腰帶,鬆鬆地束在腰際,宛如白夜時的地平線,雖然分開了天與地,但上下卻是通體的光明。這件飄逸的長袍,在夜晚的燈光下,顯得是那麼的柔美,順吉好像脫胎換骨了,美若天仙。
「真的?」老齊火了,「我家養著貓和狗,還有鵝和豬,雖說沒有綿羊,可也不能讓小眉把這個捲毛貨牽進家來!」老齊抓過老劉的手機,立馬給女兒打電話。電話接通后,大概齊小眉問了句「你是誰?」只見老齊臉紅脖子粗地吼叫著:「我是誰?我是你老子!你可聽清楚了,你要是敢把那個姓費的領進家,我就先用剃頭推子把他的捲毛推光,然後再把他扔進豬圈裡!他是頭蠢豬,該和豬合群,知道嗎!」老齊掛斷電話后,用手揉搓著脖子上勃勃跳動的青筋,連連說:「我的血管要崩了!」
讓九月的彩虹為你做嚮導,
「哼,你還有編神話的本事!」老劉欣慰地笑了,說,「想往天上去的人,以後再也不能幹傻事了。」
作者簡介
「你們從哪兒來啊?」順吉一邊問,一邊送上熱茶。
我在今夜,
劉志搖了搖頭,說:「不餓就行了,習慣了。」
老齊把空飯盒遞給順吉,說:「就用它盛吧,我回家也沒事兒,跟老劉一起送他回去。」
他的話,讓這個揪心的時刻,忽然間變得歡快起來。老齊嘿嘿笑了,老劉也抿著嘴樂了。順吉和雲娘雖然沒笑,但她們相互望了一眼,眼裡也漾著笑意。
「她要裝野物就好了。」順吉說。
「我在電視上看新聞了,進了臘月,飛機票打折的少了,差不離都是全價,你們倆到那兒,少說也得三千塊啊!」老齊說。
「這是威脅!」老齊說,「他們再這麼說,你不會也威脅他們,就說這兒已經禁獵了,可他們鼓搗你打獵,違犯《野生動物保護法》!」
老劉跟雲娘寒暄的時候,發現了裝神偶的空袋子。他說:「雲娘,裏面的神偶哪兒去了?」
這個賊叫劉志,鹿蹄溝人,三十八歲,可老劉覺得他滿面滄桑的樣子,像是五十歲了。劉志以前在鹿蹄溝貯木廠工作,六年前林場精簡人員,他下崗了。他和老婆開了個豆腐房。四年前,鹿蹄溝來了個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愛吃豆腐,劉志的老婆每天都去他的住處送豆腐,一來二去,兩個人有了私情。商人離開鹿蹄溝時,這女人拋下丈夫和兒子,跟著跑了。從那以後,劉志只要山門,碰見他的人都會開他的玩笑:「劉志啊,你是真冤啊,人家一吃,吃了你兩種豆腐啊!」劉志受不了這羞辱,帶著兒子,投奔布基蘭的哥哥劉同來了。劉同是筷子廠的工人,老婆一身的病,孩子剛上大學,他自己又貪酒,所以根本接濟不了弟弟。劉志花了一千塊錢買下南山這兩間破舊的平房,跟兒子住了下來。這幾年,他風裡雨里的,蹬三輪,打魚,采山,撿廢品,該吃的苦都吃了,與兒子相依為命。兒子豆瓣學習好,又懂事,放學后常幫著父親撿廢品。所以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卻也溫暖。誰料夏末,劉志遭了場災,得了急性闌尾炎,術后第六天,剛拆完線,他就下河打魚了,致使傷口感染,不得已又回到醫院,這兩年辛苦攢下的那點錢,一傢伙都被病給捲走了。他囊中羞澀,所以入冬以來,人要吃的糧食和火爐要吃的煤,全都吃緊了。他一天只吃兩頓飯,火爐只在做飯的時候才點著。人的肚子空落落的,屋子冷颼颼的。進了臘月後,劉志想著不能讓兒子過年吃不上頓餃子,就動了偷竊的念頭。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男人泄了氣,他腿軟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失神地說:「火車怎麼會不停了呢?我一會兒上站,求車站的人幫個忙,能不能讓它站上一分鐘呢?哪怕咱給倆錢也行啊。要是坐慢車走,得晚上半天到一天,折騰到威海,就來不及了。」
「俺兒子叫海龍,她是他的新娘,就得叫喜鳳啊。龍鳳配嘛。」女人說完,從三角布兜中取出個饅頭,掰了一角,搓成粒,撒到桶里。銀白的饅頭渣四散開來,漂浮在水面,宛如蕩漾的星光。紅魚聳著身子,游上來,撮起嘴,一顆一顆地摘著星星。
老劉點了點頭,苦笑道:「這混賬,那天去辦公室鬧,拿走了我的剃鬚刀!他剛才鬍子刮到一半,沒電了,仔細一看,這才明白它是充電式的剃鬚刀。你猜他跟我說什麼?讓我把充電器找出來,送到他家去!」
劉泉喝醉了,他把酒瓶響亮地蹾在桌上,像鳥兒一樣張開雙臂,一手摟著老齊,一手摟著老劉,問順吉:「說個真話,我們仨,哪個最中你意?」
老齊擼起袖管,將一條腿支在椅子上,說:「你值夜班,都敢喝酒,我一個交了班的,怕什麼?大不了喝多了回不了家,住在這兒!」
「今兒來的,都是喝粥的。」順吉說,「粥還剩半鍋呢,現成的,來了客,盛上就是了!」
老齊說:「就是啊,你今兒就在這兒消停地喝酒,管它燈籠不燈籠的呢。」
男人說:「我也去。」
「你這麼做,對得起幫你的這些人嗎!」老劉吼道。
順吉說:「暖水瓶里有開水,倒在悶罐里,添把米,加把柴,白米開鍋就爛,十來分鐘就熟了,你們等著,就妥。」說著,踮著腳去灶房了。
讓七月的彩雲當你的手帕,
老齊的老婆張立秋在菜市場賣調料,身上總是帶著股辛辣的氣味,她說話也沖:「你真當自己是司令啊?火車進出站,就跟新娘子出閣一樣,進哪家門,人家自己心中有數。你揮著旗子戳在那兒,就是瞎子眼前的一根蠟——擺設!你要是能讓不該停的火車也停下來,那才算本事!」
老劉說:「後半夜得上火車,你怎麼不在家收拾收拾東西,休息休息?」
「孩子出事後,你們沒去威海?」老劉問。
「今兒還是臘八,該穿得漂亮些!」老劉對劉泉說,「咱老劉家的男人別那麼沒出息啊,一會兒來了客人,你自己招待,不就掂個馬勺拿個碗筷什麼的嗎,讓順吉好好歇歇,美美!」
請來至愛的神靈。
「你沒挨著狗咬?」老齊說,「你聽說了雲娘,也該聽說嘎烏吧?它看家,生人休想進去!」
三個男人說話的時候,雲娘仍然打著盹兒。老劉對劉志說:「你找雲娘,是為了手指吧?」
來人一男一女,五十上下的樣子,身上掛著雪。男人比女人略矮一些,清瘦,小眼睛,塌鼻子,泛白了的八字鬍,面色黧黑,戴灰氈帽,穿深棕色對襟棉襖,斜挎一個帆布包,手提一隻及膝的水桶。女的稍胖,鵝蛋臉,大眼睛,敦厚的嘴唇,扎一條紅綠格子相間的三角圍巾,穿一件簇新的印有百子圖的軟緞藍棉襖,肩上背著一個藍色旅行包,手上還拎著個三角布兜。他們進門后,沒有往深里走,而是站在門口,放下手中的東西,拍打著身上的雪花,又跺了跺腳,把沾在鞋上的雪抖掉,這才提起大包小裹,把它們歸置到牆角,找了張閑桌坐下來。
讓八月的河水做你的鏡子,
雲娘問老劉:「你饒過那個賊,惹了大麻煩,落埋怨了吧?」
我要用雙手向人間撒滿金子,
老齊的話,又讓女人難過了,她眼淚汪汪地說:「快車要是在這兒站一下多好啊,那樣的話,臘月初十准到威海了,也就不用提心弔膽的了。」
「叫喜鳳!」女人糾正道。
「那是我年輕時的手藝啊。」雲娘驕傲地說。
老齊說:「我約了派出所的老劉,來倆硬菜!」
常來順吉客店的人都知道,自從雲娘下山後,她習慣下午三四點鐘,從滴拉恰山腳下的木屋出來,橫穿鐵道,到順吉客店喝酒。晚上九點多鍾,嘎烏會準時來接它的主人回去。未提速前的列車,晚上十點三刻進站,雲娘和嘎烏會趕在這之前,越過鐵道,回到山下的木屋。
「讓你猜著了。」老劉說,「兒子開著汽車修理鋪,比我上班強多了,年年都不少掙!老子平時不花他的錢,現在急用,借他個三千五千的,他敢不給?」
浸在清晨的鹿蹄窩裡。
男人大約覺出客店的氣氛有些凝重,他解釋說:「臘月十一是我兒子海龍一周年的祭日,我們想在這一天給他操辦個婚禮。」他停頓了一刻,長長嘆了口氣,說,「是陰婚。」
「鄰居跟我說,雲娘要是不在滴拉恰山下的木屋,就在火車站旁的順吉客店。只要看見一個穿黑衣服,包紫頭巾的老人,一定是她。」劉志說,「我剛才去木屋了,沒人,才奔這兒來的。」
劉泉點起一棵煙,搖著頭去灶房了。
「高橋那兒下那麼大的雪幹啥呀?」女人說,「俺們那兒也下雪,沒有那麼大,路還能走啊。」
順吉的歌聲剛落,雲娘的就起來了,她拍著巴掌,動情地唱到:
「今早晨才物色好新娘子,這才趕著去的。」男人解釋說。
老劉沒坐,他放下米和油,對劉志說:「正月沒事,領著豆瓣去我家串門去吧。我家就在派出所後身,把東頭。」說完,憐愛地撫摩了一下豆瓣的腦門,走了。
老齊說:「那就聽人家吆喝吧。他們要送多少年禮啊?你打了半冬的獵了,還不夠?」
雲娘嘟囔一句:「男人嘆氣是會折壽的。」踉蹌著回到火爐旁的桌子前,抖抖地坐下,又打盹了。
「他家不是住在別雅山下嗎,離客店又不遠,就讓孩子每天來這兒吃吧。」順吉說,「從他家到這兒,走個十五分鐘也到了。」
客店的門,在這個臘八夜,又一次開了。這回它是被輕輕推開的,不像小費開門那麼粗暴,也不像劉志開門那麼拖沓。它開得不疾不徐,溫溫存存,就連跟進屋來的寒氣,也一派仙女的姿態,裊裊婷婷的。
不要咬傷他們,
老劉擤了把鼻涕,說:「反正我也得送劉志上那趟慢車,既然到了車站,順便查查吧,也算是給所里一個交代。」說完,跟著老齊進了客店。
老齊看了一下表,說:「那趟慢車還得四個點兒才能到布基蘭呢,三碗兩碗的粥,兩泡尿也就沒影了,放心喝吧,臘八節喝粥,得喝個痛快啊。」
「結果呢?」順吉問。
「是啊。」女人濕著眼睛看著雲娘,說,九-九-藏-書「您怎麼知道他二十二啊?」
老齊也說:「雲娘,您一提著神偶口袋出來,肯定是要幫助有災有難的人,這個賊挺不容易的,您看在他孩子的份上,幫幫他吧,啊?」
順吉長吁了一口氣,說:「也是啊。」
讓河神洗去我們的罪惡,
「八點多了。」老齊說。
布基蘭是個林區小鎮,兩三千人口吧。這兒的火車站,是個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運列車各有兩列。往來的貨車呢,淡季三四輛,旺季不過五六輛。貨車運出的,多是板材和木炭;而運來的,則五花八門,食品藥品、日用百貨、電器建材等等。總之,輸出的是「有」,引進的是「無」。那亮鋥鋥的鐵軌,無意間充當了交易員的角色。
出了火車站,下二十幾級台階,向右一轉,就到了順吉客店。從鹿蹄溝、十二里橋和佛爺嶺來的旅客,一般在這兒歇腳。客店大約有五十平方米,分三部分,里側是客房,中間是灶房,入門處則是飯堂。客房只有一間,四個床位,即便這樣,空床的時候仍是很多。反倒是灶房,總是一團忙亂,飯堂里的六張餐桌,很少有閑著的。這兒的酒菜,風味獨特,不光外地人喜歡,本地人也得意,布基蘭那些懂吃的主兒,是這兒的常客。
「怎麼沒敬?」順吉委屈地說,「山神爺八成不想讓我幫著鎮上打獵了,這才放野豬咬我!進了臘月,孫鎮長打發費主任來了三趟了,催我進山,說是快過年了,攢不夠野物,給上邊送不上年禮,就把我的獵槍繳了。」
老劉看著劉志的斷指,氣得七竅生煙,數落他:「你一個靠力氣吃飯的人,斷了手指,就是斷了生路,愚蠢啊!」老劉不由分說,提起裝有斷指的口袋,拉著劉志要去醫院,可劉志說什麼也不去,說是右手有大拇指和小拇指把持著,跟劉備擁有了關羽和諸葛亮一樣,文武雙全,可以暢行天下了。老劉不得不用武力,和另一位警察,強行把他拖到醫院。
「我看行。」老劉說,「不是說看門的因為丟了一盞燈籠被辭退了嗎,剛好閑著個位置!」
登上天空進入我的神位,
老齊落寞地說:「快車進站了,它提速后,真是準點兒啊。」
老劉在左,老齊在右,劉志走在中間,他們並排朝別雅山下走去。先前老齊是提著飯盒走的,幾分鐘后,他意識到這樣粥會涼了,連忙把它揣進懷裡,用手托著。這個夜晚可供回味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所以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聽腳下的雪路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夜越來越深,寒氣也越來越濃,他們走得飛快,十五分鐘后,已經到了別雅山下的土房。當他們正準備踏進劉志家漆黑的院落時,忽然,一團紅光升騰起來!因為它出現得太突然,爆炸似的,大家都愣在了那裡。
「你怕她裝你打的野物?」老齊問。
男人見女人不再落淚了,便把手帕揣回褲兜。他清了清嗓子,說:「今早晨,太陽剛冒紅,我還睡著,老婆就把我推醒,說是夢見大海里有一條魚,像小船那麼大——」
「該來了。」雲娘說。
動物神啊,
老劉正想接著老齊的話說點什麼,客店的門「嘎吱」怪叫了一聲,門猶猶豫豫地開了,先溜進來的是一團毛茸茸的寒氣,它像一條白狗,搖頭擺尾地進來了。跟著,一個面色蒼白,穿大頭鞋,戴著狗皮帽子的高個子男人縮著脖子進來了。他進來后發現老劉,愣在了那裡。
布基蘭小鎮,大約有六十多鄂倫春人。鄂倫春的獵民,三十年前就下山定居了,只有雲娘,一直堅守在山裡。十一年前,她因為衰老,被迫下山。不過她不喜歡住在鎮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腳造了木屋,帶著嘎烏住在那裡。嘎烏是雲娘心愛的獵犬,在鄂倫春語中,「嘎烏」是「撐桿」的意思,而嘎烏在雲娘的生活中,也確實起著「撐桿」的作用。雲娘在山中遊獵時,後期眼神不濟,獵槍打出的子彈十有八九走空,全仗著嘎烏幫著追捕獵物。嘎烏捕獲過比它弱小的野兔,也讓比它高大的狍子喪命于爪下。喜歡這條獵犬的人,都知道嘎烏的身世。有一年早春,雲娘遊獵到潮旺河,在河畔的矮樹叢中,從一群啞啞叫著的烏鴉身下,發現了一條獵犬的屍體,它已被烏鴉啄食得血肉模糊,殘破不堪,嗜血的蚊子和小咬在它身上飛舞著。雲娘不知道這是誰的獵犬,它為何脫離了主人,死在這裏?雲娘趕跑了烏鴉,動手挖坑,想把它埋葬了。就在這時,一陣狺狺的叫聲溫柔地傳來,雲娘詫異,尋聲而去,在一個臉盆大的草窠中,發現了三隻狗崽!其中的兩隻,側卧著,已沒了氣息,而活著的那隻,毛色灰黃,趔趄著,努力想站起來。雲娘這才明白,那條獵犬是因生產而死的,它留下了三隻嗷嗷待哺的幼崽。死去的兩隻狗崽,估計是吮吸不到奶水,活活被餓死的。雲娘把死去的母狗和它的兩條狗崽埋葬在一起,然後把那條活著的帶回營地,喂它米湯,使它一天天精神起來。
我要讓四月的暖陽親你的腦門,
「我的嘴裏有喜糖,不用上醫院了。」劉志顫著聲說,「我想在這兒吃海龍和喜鳳的喜酒。」
「部隊上給他開追悼會時,邀請我們去,說是給報銷往返路費,可咱一想,去了也見不著兒子的面,只能看著空落落的海,這不是糟蹋人家的錢嗎,就沒去。」男人說。
男人看了一眼碗里的粥,說:「這是什麼肉啊?」
順吉一開始還低眉順眼地聽著,小費最後那句話,把她激怒了。她吆喝著:「小東西,你等著,我有東西給你!」說著,進了灶房。等她出來時,肩頭扛著一桿長筒獵槍。小費以為順吉喝多了,要拿獵槍對付他,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勁兒地後退,哆哆嗦嗦地說:「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大嬸您可別亂來啊,派出所的人可是在這兒呢。」
男人坐下來,心煩意亂地用勺子敲著空空的粥碗。
「誰知道呢?」順吉憂心忡忡地說,「雲娘今天把裝神偶的鹿皮口袋拎來了,也不知要幹什麼,我心裏發慌啊。」
「看來他的骨灰沒落葬佛爺嶺?」老齊小心翼翼地問。
老劉氣喘吁吁地說:「鎮政府門前的那兩盞大紅宮燈,昨晚丟了一盞,把孫鎮長氣瘋了,說是竟敢偷到他眼皮子底下,膽大包天!這不,為這事兒,我今兒得加夜班。後半夜那趟慢車進站時,我得去查驗上站的旅客攜帶的物品。」
「他們也沒給倆錢?」老齊說,「如今見義勇為犧牲的,都有獎金。」
劉志坐下后,順吉取來藥箱,用晒乾的止血草,為他包紮了傷口。佛爺嶺來的那對夫婦,聽說客人剁掉了手指,大驚失色,他們不安地說:「我們說錯了什麼嗎——」
「我看吶,這是哪個小孩子淘氣,偷回家玩兒去了。」老齊說,「要不就是孫鎮長整天耀武揚威的,有人看不慣,偷盞燈籠解解氣。」
正說著,老劉的手機響了。他從褲兜掏出電話,「喂——」了一聲之後,不耐煩地說:「我正值勤呢,你又找我幹什麼?劉志的事兒我托鐵路上的朋友聯繫了,他又不是有生命危險的人,快車怎麼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停呢!」
豆瓣認得老劉,他見了他,哆嗦了一下,然後從門口噔噔地跑過來,咕咚一聲跪在老劉面前,抱住他的腿,哀求著:「警察叔叔,別抓我!我偷了燈籠,是想讓它照照我家,讓我家也像它照的那個樓里的人一樣,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
順吉紅著眼圈,端著一盤炒狍子肝從灶房出來了。她大概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因而看待劉志的眼神滿懷同情和憐憫。她把盤子輕輕放在雲娘面前,沙啞地問:「要酒嗎?」雲娘用手指叩了一下桌子,表示同意,順吉便把雲娘挪到老齊他們桌上的酒菜又端了回來。
「可是黑小子真的救了我爹。」男人說,「四十年前吧,我爹在佛爺嶺給人看山場。開春的時候,冬眠過來的黑小子找不著吃的,餓得發昏,就來山場偷吃的。那時看山場的都有槍,我爹槍法不錯,有兩回撞見偷吃的黑小子,都想開槍把它打死,因為它吃一頓,趕上五個伐木工吃一天的了。可是我爹看那黑小子不大,也就兩三歲的樣子,挺調皮的,想著它還有好光景過,就沒捨得打。這黑小子從此認得我爹,一到開春,逮不著吃的,就上山場來。有一年夏天,一個早晨,我爹突然肚子疼,噁心,他以為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也沒在意。可是到了下晌,他肚子疼得越來越厲害,發起燒了,一想事情不好,趕緊下山。從山場到山下,三十來里的路。我爹走到一半,支持不住,昏倒在林子里,想著這條命算是交代了。可是到了傍黑,我們這些在山下玩耍的孩子,看見一隻黑小子,貓著腰,橫抱著個人,晃悠著,『嚓啦——嚓啦——』地從林子里出來。它沒有進屯子,看見我們,把人扔在地上,調頭走了。我不說你們也知道了,那隻黑小子救了我爹。衛生所的大夫說,要是不叫黑小子發現他,把我爹弄出來,他的闌尾會穿孔,恐怕就沒命了。聽說黑小子抱著個人,直立著走,並不容易。它得走走歇歇,中間要把人放下不知多少回。從那兒后,我們家就不吃野物的肉了。」
雲娘的歌聲與順吉的是不一樣的,順吉的歌聲高亢清亮,如一片雪白的雲飄過;雲娘的低沉柔美,像瀰漫在森林的晚霧。就連不快的劉泉,也被歌聲感染了,他像老齊老劉一樣,為她們的歌聲喝彩。就在順吉想接著雲娘,開始唱另一首歌的時候,客店的門「砰」的一聲被踢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闖進來。他胖墩墩的,一身酒氣,團臉,小眼睛,蒜頭鼻子,頭髮鬈曲著,像綿羊。在場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他就是布基蘭鎮政府辦公室的費主任。他雖然年輕,但很忌諱別人叫他「小費」,大家便喚他費主任。他一進來,就像警犬一樣湊到客人的桌子前,把盤盤碟碟里的東西仔細打量一番,然後怒氣衝天地指著順吉說:「總說打的獵物不夠數,你自己看看,盤子里跟榨菜炒在一起的是不是飛龍?粥裏面的肉是不是狍子肉?那碟肉乾是不是野兔肉?你得知道,你打的獵是為誰服務的!孫鎮長說了,過了小年,就得用這些野物了,你怎麼還敢把它們做給別人吃!」
來喝臘八粥的客人,個個都是滿意而歸。店裡每走出一個人,就會有一團白熾的寒氣,趁著開門的瞬間,鬼影似的撲進屋來,好像寒氣也想喝上一碗粥,暖和了自己。老齊叫的菜已經上齊,酒過三巡,當店裡只剩下老齊、老劉和雲娘時,老齊問老劉:「那個叫劉志的,他看病的五千塊錢,你是不是從兒子那兒掂掇的?」
「你認識雲娘?」老劉問。
灶房裡傳來了炒菜的聲音,男人走到水桶旁,蹲下身子,拿出饅頭,又要喂喜鳳的時候,女人說:「你可別撐著她啊。」
就在人們擁向門口的時候,雲娘忽然睜開眼,深情而悲涼地叫了一聲:「我的嘎烏——」顫巍巍起身,穿上皮襖,一把扯過搭在椅背上的裝神偶的鹿皮口袋,搶先出了客店。雪夜中的雲娘好像忽然間變得年輕了,她走得風快,登台階的時候,既不氣促,也沒有磕絆,輕鬆穩健,一躍而上,率領大家,兩三分鐘的工夫,就到了車站。老齊打開客運室的門,人們來到站台。
「我跟平時放的鹽一樣多啊。」順吉說,「您好幾個月不來了,是不是變得口輕了?」
老劉對劉志說:「我送你回家吧,你出來這麼長時間了,孩子一個人在家,肯定擔心壞了。」
「雲娘要作法?!」老齊吃驚地說,「她有多少年不幹這個了!」
「臘月二十,我來收獵物!」小費倒沒計較老劉的話,他揮著胳膊下著最後通牒。
「雲娘啊,我這半下晌兒忙乎的就是這個人的事啊。他的手指接上后,一直都是好動靜,知冷知熱,不痛不癢,可昨晚上突然就不行了。三根手指,有兩根沒知覺了,而且那指頭烏紫烏紫的,估摸著不過血脈了!照這樣下去,他的手指恐怕保不住了!閔醫生說這裏治不了了,幫他聯繫了哈爾濱的大醫院,讓儘快轉院呢。您這仨月不出門不知道,兩個多月前,火車大提速了,這一提速不要緊,從棲林發來的開往哈爾濱的快車不在咱這兒停了,只有一趟去齊齊哈爾的慢車了!要是乘慢車去,再轉到哈爾濱,得晚七八個鐘頭啊。他那手指,多耽擱一小時,就少一分存活的希望啊。你說一個靠力氣吃飯的人,丟了手指,跟丟了魂兒有什麼區別!派出所的老劉求我,想讓快車今晚能在布基蘭站停上一分鐘,我跟站長商量后,與管轄的鐵路局的車務段聯繫了,說是布基蘭有危重患者,要乘快車走,可人家聽了情況后,說這人沒有生命危險,不能給他停車!」老齊拍了一下桌子,說,「我要是在快車進站前給它一個緊急停車的信號,它也不敢不停!可是它停了后,我也就下崗了,沒那膽子啊。」老齊哆嗦著嘴唇,垂下頭。
「該喝!」劉志大聲附和著,他已經喝得面紅耳赤了。
老齊有個習慣,閑暇的時候,喜歡翻看中國地圖冊和各地的旅客列車時刻表。地圖是永恆的,而列車時刻表就像孫怊空,說變就變。所以每隔一段時間,老齊就得更新自己的記憶。不過,不管它們怎麼變,省內幾個大站的列車換乘時刻,他都了如指掌。
順吉放好藥箱,進了灶房,把菜刀和案板上的血跡沖刷乾淨,又把劉志滴到地上的血跡擦乾,然後將粥放到火爐上溫了溫,盛了兩碗,端給佛爺嶺來的人,說:「先喝碗臘八粥吧,回頭我去弄酒菜。」
「各回各的路去了唄。」雲娘撇著嘴說。
劉志突然起身,「撲通——」一聲跪在雲娘面前,還沒容他說出乞求的話,劉泉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提著樺皮帽子,哼著小曲,從灶房晃蕩出來了。他見地上跪著個人,便順手將樺皮帽子扣到劉志頭上,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別難過,一群小鳥在你頭上飛呢!頭上有了鳥,你就是天空了!一個男人是天空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快快起來喝酒、跳舞吧!」說著,抓著劉志的胳膊,將他拉起來。
「你們這是去哪兒啊?」老齊問。
「這魚怎麼叫著個姑娘的名字?」老齊問。
「哪能讓孩子知道呢,那樣我還有什麼臉當爹!我是趁他睡熟了,凌晨兩點來鍾,偷、偷的。」劉志說到「偷」字,突然結巴起來,他別過臉,哭了。
老齊哈哈笑了起來,說:「哪兒啊,她這是讓野豬給咬了!」
老劉不高興了,他蹾了一下酒盅,說:「姓費的,說話注意點,這屋裡的,哪個不是你叔叔和嬸嬸?再說了,法律規定了嗎,這東西只能你們吃?」
進了臘月的太陽,就好像失戀了,早晨八點多才寡白著臉出來,下午四點鐘就縮著頭下山了,整日沒魂似的。老齊六點鐘交班的時候,天已黑透了。他下了台階,看了看天,發現一顆星星也沒有,便知入夜又要有雪了。
「這兩道鹽,一道是從鹽罐子里舀出來的,一道是從你眼睛里流出來的啊。」雲娘說。
老劉終於大踏步地來了,他走路始終保持著警察的作風,幹練迅捷。
順吉拎著一壺酒出來了。
「啊,這話我聽了高興!我喝完酒,就去磨刀——」劉泉撒開老劉和老齊,跳著腳,說:「老子要進山宰了那頭咬了順吉的野豬!媽的,老子都不捨得咬,它敢下嘴!」他大聲嚷著:「老齊老劉,明晚你們一定要來,我請你們吃野豬肉!」老齊老劉趕緊說:「好,好。」劉泉笑了,又晃到雲娘面前,說:「您帶上嘎烏也來,我把新鮮的心肝都留給你們吃。」雲娘說:「那敢情好。」劉泉笑得更歡了,他走到呆立著的劉志跟前,指著他的大頭鞋說:「我要用它的皮,給你做雙輕便的靴子,你把這雙鞋撇到火爐燒了吧,如今誰還穿這個?」劉志茫然地看著劉泉,張了張嘴,沒說什麼。劉泉急了,他斂起笑,梗著脖子沖劉志嚷:「給你換好鞋,你還不樂意?」劉志連忙點了點頭。劉泉順心順意了,他最後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我還要用它的毛,給客店做上十幾把硬毛刷子,刷鍋!」
「那孩子爭氣啊,他說不需要大伯照顧,他自己能生火做飯,一個人在家沒問題。」老劉慨嘆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那九-九-藏-書你今天還把飛龍拿出來幹啥?」老齊說。
順吉說:「臘八節,不收你的錢,再喝一碗吧。」
「我和海龍他爸還想呢,孩子的姻緣,也不知誰給結的,到哪兒去尋媒人呢?現在可算是找到了。」女人用襖袖擦著眼淚,對男人說,「還不快給恩人敬酒?」
「我看你穿上皮袍,就是因為老劉老齊都來了。」劉泉酸溜溜地說,「女人嘛,不管多大歲數了,都愛在男人面前浪。」
客店的男主人劉泉戴著樺樹皮做的高筒帽子,正掂著馬勺,嚓啦嚓啦地翻炒著豬肝,他的老婆順吉則垂著頭洗豆芽。以往老齊進來,順吉總要笑眯眯地叫一聲:「齊司令到。」可她今天只是抬頭望了他一眼,沒打招呼。她的兩個顴骨通紅通紅的,看來又進山打獵去了。
「這是您給做的?」老齊問。
老齊伸出手,向下頓了一下,示意他們坐下,說:「這是從齊齊哈爾發往棲林的貨車,它到了向陽站時,會和提速的快車會車。」
「他在威海做什麼?」老劉同情地問。
男人女人對望了一眼,沒說什麼。老齊以為觸到他們的難處了,連忙岔開話題,說:「要不是前幾天那場大雪,布基蘭到高橋的路沒封,你們可以雇台車到高橋,再搭快車。」
「嗯。」老齊說。
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就說,我走在雪夜裡,忽然,天上飄下來三個仙女,她們攔住我,對我說,她們是天宮中給王母娘娘吹笛子的,因為貪玩,笛子從手中落下,掉在了人間。她們要取我的三根手指,化做笛子,孝敬王母娘娘去。等有一天我去了那兒,再還。」
我們不哭,
順吉邊舞邊唱著鄂倫春族薩滿在春祭時唱的神歌:
老齊見劉志醉得雞啄米似的,頭直往桌子上磕,便搶過老劉手中的包,指著劉志說:「你看著他吧,我和順吉去夠手了。」
劉志低下頭,滿面尷尬,無言以對。
「是劉志的哥哥吧?」老齊問。
老齊老劉面面相覷著,都有些興味索然。
女人埋怨男人:「別敲碗,俺媽說敲碗的人會受窮。」
順吉左手拎著一壺酒,右手端著一盤榨菜炒飛龍,從灶房出來了。因為年輕時的一樁經歷,順吉每次見了老劉,都要害臊,雖然她也五十歲的人了。二十多年前,順吉從山上嫁到布基蘭,新郎官劉泉是漢族人,在供銷社賣貨,順吉是在下山買酒的時候認識他的。在她想來,嫁給一個賣酒的,一輩子都是好氣味。然而婚後的第二天早晨,順吉背著獵槍,氣沖沖地來到派出所。接待她的剛好是老劉。順吉把獵槍往辦公桌上「啪——」地一橫,說是昨晚虧了這桿槍,不然她就沒命了!老劉連忙問怎麼了?順吉說:「怎麼了?他吹了蠟,變成了野獸,往我身上撲!幸虧我力氣大,踢開他,抓起獵槍頂住他的腦袋,把他鎮住了!你們漢族人這是欺壓我們鄂倫春人,我讓你把他抓起來!」老劉那時已成家,做了爸爸了,他笑著說順吉:「不是漢族人欺壓鄂倫春人,那是漢族男人向鄂倫春姑娘求愛呢!」順吉不信,她離家出走,回到山裡。一周后,雲娘把她送回來了。從那以後,她才溫馴地和劉泉過起了日子,而且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一連為他生了兩個兒子。順吉的大兒子命運不好,十九歲時下河洗澡淹死了,她的小兒子運氣不錯,考上了大專,學美術。雲娘說,這孩子只要打來電話,不出三句話,就是要錢。順吉很後悔把小兒子送到城裡上學,說他留著長發,抽著煙捲,穿著故意露著膝蓋和胳膊肘的衣褲,學壞了。
雲娘喝了口酒,咂了咂嘴,問佛爺嶺來的女人:「托哈特河現在還是那麼清亮嗎?」
「那是什麼?」老劉問。
「不是大雪和暴雪,問題就不大。」老齊寬慰道。
老齊說:「沒幫你聯繫成緊急停車的事兒,本想約你來散散心的,誰想到會這樣?這臘八節過的!」
布基蘭的站台,每隔二十五米,豎立著一根燈柱。燈的形狀像鵝頸,斜伸的燈托,吊著奶白色的球形燈盞。離燈柱較近的雪花,被映照得燦爛光華,宛如流星雨。快速列車停在了鐵路與公路的交道口,距離站台大約有兩百米,老齊不停地吆喝著:「快——快——」
男人激動得翹起了八字鬍,那鬍子看上去就像燕子的翅膀,要飛起來似的。他連連說:「我敬,我敬——」
順吉俯身,把殘槍抱在懷裡,滿面哀傷地跟它貼了貼臉,去灶房了。客店陷入沉寂,只有電燈射出的乳黃的光影,在屋子裡無聲地舞蹈著。不久,灶房裡傳來炒菜的聲音,在這聲音中,夾雜著順吉低低的哭聲。老劉拍著劉泉的肩膀,輕聲說:「進去勸勸順吉吧。」
劉志搖了搖頭。
老齊老劉也笑了。
十幾盅酒落肚,順吉離座跳舞去了。她仰著脖子說不是她想跳,而是身上的皮袍子鼓搗她跳。她年輕的時候在山裡,在夜晚的營地,圍著篝火,無數次地穿著皮袍跳舞。她跳舞時,常有夜鳥飛落到營地的撮羅子上。
順吉去了灶房,很快端上一碗粥來。
老齊哈哈笑著,對老劉說:「我不瞞你,我這輩子,就欺壓了我老婆這麼一個女人啊,想想真是虧啊。你跟我說個實話,你不會像我這麼廢物吧?你現在眼袋下來了,腰彎了,臉上的褶子也多了,可你年輕的時候,濃眉大眼,腰板溜直,穿制服,戴著大蓋帽,聽說那時幫你洗衣服的姑娘一撥一撥的?」
「什麼?那趟車不在布基蘭站了?」男人抹了一把鬍子。霜雪融化后,他的鬍子濕漉漉的。
「咱先別往壞處想,興許這次坐的慢車不晚點,到了齊齊哈爾,能痛痛快快換上去北京的車呢。到了北京咱也趕點,能順利到威海。」女人寬慰著男人,也寬慰著自己,蹲下身子,拉開帆布包,顫抖著手,捧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球,說,「來來,這是海龍和喜鳳的喜糖,大家都嘗一顆。」
傷害了我們,
但老齊今天換下制服后,就心急火燎地奔順吉客店去了,連空飯盒也忘了提。
這個小站只有三間黃房子,它們連在一起,一高兩低。中間高的是候車室,兩側矮的則是客運室和調度室。老齊是車站的信號員,他在這個崗位上幹了二十多年了。他白晝用信號旗,夜間則高舉信號燈,寒來暑往的,引導著南來北往的火車,人們便送他一個綽號「齊司令」。每當老婆孩子不聽他的話時,老齊就會梗著脖子喊:「我一擺小紅旗,火車就得打著哆嗦停下來;一揮黃旗子,它就是跑得再歡,也得減速。火車那可是地上的龍啊,都得聽我的,你們連龍身上的一片鱗都不如,還敢跟我尥蹶子?!」
劉志出了灶房,老劉老齊無奈地搖搖頭,也跟著出來了。
「是不是要抱孫子了,才這麼忙三迭四的?」老齊開起了玩笑。
「五千,太少了!」老齊慨嘆道,「一條人命啊。」
「是這樣啊。」男人失落地問,「那趟快車幾點到?」
「黑小子最能禍害人了——」老齊撇著嘴說,「媽的,這傢伙在林子里玩兒,光是給自己打個『場子』,就得撅折一片小樹,一副老爺的做派!」
「你打算怎麼跟孩子說你的手指呢?」老劉問。
劉志把樺皮帽子摘下來,放到桌子上,心猶不甘地坐回雲娘身邊,可是雲娘並不看他一眼,而是把帽子當作轉經筒,一邊轉著圈,一邊低聲唱著歌:
他的話,引人發笑,可又讓人笑不起來。
「雲娘,這賊倒剛強,不主張去哈爾濱治,說是手上有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天地兩全,沒什麼好怕的,可是他哥哥胡攪蠻纏,不幹啊!還有這賊的兒子,一個挺招人稀罕的孩子,知道他爸剁了手指,他的手指也跟著疼起來,連鉛筆和圓規都拿不住了。這賊跟我說了,不為別的,完全是為了兒子,才想著救活那三根手指啊!」老劉忽然壓低聲,眨著眼睛,神神秘秘地說:「雲娘,您有本事接上他的手指吧?」
男人見大家把熱切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明白人們想儘快知道他是怎麼在托哈特河打到了這條紅魚的,趕緊接過老婆的話,說:「快過年了,我想弄點年貨,進了臘月,就在托哈特河上鑿了口冰眼,下了兩片網,每天早晨都去遛遛網,看逮著魚沒有。說實在的,每年我下網,總能掛上魚來,可今年卻怪了,我是回回遛網,回回落空,一個多禮拜了,連條小魚都沒逮著。我正想撤了網,挪個窩子呢。今早晨,老婆跟我說了夢后,俺倆一起去溜網。提第一片網時,我就知道是空的,因為輕飄飄的;再提一片,還是那樣,網上什麼都沒有。我正要埋怨老婆瞎做夢呢,只聽冰眼裡『撲通撲通』地響了幾下,跟著,一條紅魚『噌——』地一下,從冰眼裡竄出來,跳到冰面上。它見了我們,先是有些害羞,趴在冰面上縮著身子,尾巴也不搖一下,可是我老婆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嘴唇后,它就像認了人似的,搖頭擺尾地連跳了幾下。咱這下明白了,海龍忘不了托哈特河,這條紅魚是為他來的呀。我和孩子他媽一算計,臘月十一,海龍正好走了一周年了,看來他是想在這一天成親啊。孩子有了歸宿,找到了他喜歡的,咱心裏也有了著落了。要不然,晚上老是做噩夢,夢見他在海里漂,總也上不了岸,怪難受的。」
男人趕緊放下勺子,把雙手放在膝上,規規矩矩地坐著。
「要是嘎烏跟著去就好了,可惜它這兩年不能進山了。」老齊說,「都說熊瞎子禍害人,野豬咬人,我還是頭回聽說呢。」
「雲娘不是來了嗎?」順吉壓低聲說,「她好幾個月不來了,我不把野物擺在灶台上,她還不得把鍋給我砸了啊。」
「臘月十一。」女人說,「俺們都算計好了,初十晚上到威海,第二天早晨就給兒子辦婚事。」
順吉說:「狍子肉。」
就為了這番話,那天晚上,老劉把所長請到順吉客店,痛痛快快地喝了頓酒。酒後,趁著糧油店還沒關門,他買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用自行車馱著,送到劉志家。昏暗的燈影下,劉志和兒子正圍坐在灶台前,一人擎著一隻海碗,喝著菜粥。那個叫豆瓣的孩子,老劉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很單細,是個豁牙子,左臉上長著一片姿態妖嬈的癬,看上去像掛著一幅地圖。大約家中不常來人的緣故,他看人時有點怯生生的。老劉一進來,他就把自己坐著的板凳拎起來,遞給他,喚客人坐。
雲娘張開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沖老齊擺擺手,轟他走的樣子,又打盹了。老齊無聲地笑了,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碟子,抓了幾條肉乾,邊吃邊朝外走,打算迎迎老劉。
布基蘭車站背靠著滴拉恰山,面對著的,則是小鎮。小鎮像個方方正正的棋盤,橫平豎直的街道為這盤棋打好了疏朗的格子,而均勻排布著的房屋,則是一顆顆棋子。有的棋子看上去氣韻非凡,無往而不勝的樣子,如鎮政府的三層紅樓和電信局的二層灰樓;有的看上去萎靡不振,一派頹勢,如別雅山下那兩排歪歪斜斜的土房。站前廣場兩側的小客店,由於地處偏僻,逼仄矮小,看上去就像是被吃掉了的棋子,棄在一旁。可老齊平素最愛的,就是這幾顆不起眼的棋子。
順吉惆悵地說:「喝一碗吧,我這客店,往後就沒有這樣的粥了。」
老劉又問:「你兒子知道你偷東西的事嗎?」
雲娘說:「我一來,順吉就告訴我那個剁手指的人的事兒了。他的手指接上后怎麼樣了?能動彈嗎?」
「越到晚上,越冷啊。」男人心疼地對女人說,「快去火爐那兒烤烤。」
「你們吃素?」順吉問。
順吉紅了臉,有些氣惱地說老劉:「看你這一臉的鬍子,快趕上野豬的了!」
劉志猶豫了一下,又對順吉說:「最好盛有狍子肉的粥,孩子長這麼大,沒喝過這樣的粥啊。」
劉志低頭看了看粥,抽了抽鼻子,伸出左手,拈起雪白的粥勺,呼啦呼啦喝起來。他喝粥的時候,右肩一直顫抖著,看來傷指痛得不輕,扯動著整條胳膊都跟著痛。
「哦喲——」老齊晃著腦袋,說,「真有這麼仁義的黑小子?」
「是啊。這趟快車提速后,沿途有好幾個四等小站都不停了。」老齊說。
雲娘說:「為了救一個女人?」
劉志說:「我想著這些東西過年包餃子綽綽有餘了,就沒拿別的。還有,我以為有錢人家丟這點東西,就跟掉了根頭髮絲似的,算不得什麼,不會報案的。」
順吉便把空碗又放回桌上。
順吉在裏面答應著:「就來——」
老齊說:「都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我估摸著臘八這天喝粥,就是為了暖身子,保下巴!」
雲娘說:「嘎烏在我肩上,我眼裡就有亮兒,再黑的夜也不怕啊。」
老齊明白,這個人就是那個叫劉志的賊了。
「呀,順吉,今兒外面沒月亮,我在屋裡卻見著了!」雲娘暢快地喝了一口酒,側過身,得意地說,「老齊老劉,能把順吉打扮成月亮模樣的,也只有我雲娘吧?」
「不光你們倆走,還有一個人啊?」老齊問。
「雲娘是說嘎烏嗎?」老劉問。
男人點了點頭,嘆息了一聲:「誰想到快車不在這兒站了呢。以前海龍回來,凈坐這趟車了。」
「這樣有神的夜晚,以後再也不會有了!」順吉涕淚橫流,站在清冷的站台上,朝天呼喊著。
「去這麼遠的地方啊。」老齊說,「晚上十點多的那趟快車現在提速了,九點多就到布基蘭了。不過它現在不在這兒停了,你得坐後半夜去齊齊哈爾的慢車了。」
「俺們從來沒坐過飛機,不敢坐那玩意兒。它上了天,還不得跟鳥似的,想落哪兒就落哪啊。」女人跟老齊說完,又把頭轉向丈夫,「再說了,喜鳳能跟著上飛機嗎?」
雲娘抿了一口酒,說:「你怎麼不讓那人從公路坐車到高橋,再從那兒搭快車走?高橋是大站,火車不會不停吧?」
「是啊。」女人指了指角落裡的水桶。
「我想到了一個快招兒,不過你們得在錢上破費了。」老齊說。
女人說:「趕趟,還有兩個來點呢,你也暖和暖和,要倆菜,喝上口酒,舒坦舒坦筋骨!」
「嘎烏——」老齊叫了一聲,哭了。
「那得多少錢啊?」女人說,「雖說是窮家富路,俺們多帶了點錢,可是買飛機票,怕是折騰不起啊。」
他這一張嘴,可以看見他缺了一顆門牙。有的人缺了門牙,看上去很老相,而有的則顯得天真。他屬於後者。
順吉急切地辯解著:「雲娘,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就放了一回鹽啊。」
老齊說:「齊齊哈爾有兩趟發往北京的火車,你們可以從那兒先到北京,再從北京到煙台,之後到威海;要不然呢,就換乘齊齊哈爾到大連的火車,再從大連乘輪船到威海。只是呢,從棲林到齊齊哈爾的慢車運行時間長,再加上這趟車晚點個一兩個小時是家常便飯,所以到了那兒可能天就黑了,其中兩趟下午發的車,你們要趕上,挺懸!另一趟去北京的倒穩妥,後半夜的,那樣的話,你們得在齊齊哈爾等上八九個小時。」
讓愛神把我們的憂愁化成煙,
「給了,五千塊。」女人說,「去年春節就給匯來了。」
用雙手把成群的鹿趕到主人身邊,
「廟小,客流量小,人家當然不待見了。」老齊說,「小站在提速中成了火車線上的毒瘤,人家說切就切,你有什麼轍啊,刀又不握在咱手中。現在我明白了人們為什麼都愛往大地方奔了,方便啊。」
客車過站的汽笛聲,比先前貨車的要嘹亮,「哞兒——哞兒——」的,悠長,豐沛,底氣十足。突然,長聲汽笛急轉為短聲,而且是連續的短聲,好像一個人被噎住了,在劇烈地咳嗽。老齊「嚯——」地站了起來,沖佛爺嶺的男女大聲說:「快,這是緊急停車信號,帶上喜鳳,上站!」
老劉說:「咱光顧著喝酒,臘八粥忘了喝,快涼了。正好胃裡有火,喝點涼粥敗敗火吧。」說完,捧起粥碗,嗞溜嗞溜地喝了起來。老齊見老劉喝得香,也捧起來,風捲殘雲般地把那碗粥一掃而光,他讚歎道:「野味做的肉粥就是不一樣啊,以後恐怕是喝不到這麼香的粥了。」語氣中竟有了一種傷感。
女人搶過話說:「那魚有七八尺長吧,閃著銀光,在湛藍的海里,撲騰撲騰地游著。我正看得帶勁,冷不丁的,那條大魚像龍一樣飛起來,它跳起來的時候,嘴裏吐出一條紅線,這紅線越飄九-九-藏-書越長,翻山越嶺的,一眨眼的工夫,落在了佛爺嶺下的托哈特河。我醒來后,一想兒子是海里走的,那條大魚,肯定是他化成的。他念著這兒的山水,所以吐出一條紅線,讓它飛到這兒,給他找這兒的媳婦啊。我趕緊把俺男人推醒,讓他快去托哈特河溜網。」
雲娘「撲哧」一聲樂了,說:「臘八是釋迦牟尼成道的日子,寺院里要煮粥供佛,這風俗後來傳到民間,老百姓才在這天喝臘八粥啊。」
「所長偷著跟我說,這兩盞紅燈籠,是一個算命先生指點孫鎮長掛在鎮政府門前的。說是只要燈籠沒事,保他鴻運當頭。這燈籠掛了整四年了,孫鎮長人旺運旺,聽說過了年,就要提拔到縣裡當副縣長了。丟了燈籠,就跟挖了他一隻眼一樣,疼得他直跳,把打更的老張頭給開回家了,說他老眼昏花的,只知道睡,連盞燈籠都看不住,屬豬的!」
老齊笑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事兒都逃不出雲娘的眼睛。她的眼睛,闔著跟醒著一樣,明察秋毫。
「才下客車?」順吉問。
大家手忙腳亂地奔向牆角,男人提起水桶,其他人則拎起包。
「你這人真是木啊,怪不得老婆跟人跑了!」老齊說,「肝和膽連在一起,醫生要是做膽囊摘除手術,也得連帶著把肝給切了是不是?」
雲娘搖搖頭,說:「我背得動。」
「去山東。」男人說,「我們坐十點多鍾的快車到哈爾濱,從那兒倒車,到煙台,再從煙台坐汽車到威海。」
「我看吶,如今開啥鋪子,也比不上開澡堂子和練歌廳紅火!」老齊對劉泉說,「你的店要是挨著它們,火車怎麼提速也不會受影響!那些洗完了耍完了的主兒,總要吃點食兒吧?」
雲娘推開順吉,說:「別賴在我身上,用這燒火棍炒盤狍子肝吧,我剛才在灶上見著了,正好這些日子我眼澀。記著,嫩著炒啊。」
「喜鳳不能上飛機,那咱就更不能坐了!」女人抹著眼淚對男人說,「她不去,海龍的婚怎麼結啊。」
「那不是鎮政府丟了的紅燈籠嗎?!」老齊驚叫著。
劉泉說:「野豬雜食,估計頭幾天下的大雪讓它找不著吃的,這才奔人來了。順吉說了,成群的野豬不咬人,最怕的,就是她遇見的這種孤豬!那傢伙看上去起碼有三百來斤,一嘴獠牙,媽的,它還想吃順吉的肉!」
喜鳳忽然間變得歡騰起來,它一躍身,差點從桶里跳出來。在它飛起落下的瞬間,水桶上水珠四濺,分不清哪些是托哈特河的水滴,哪些又是雲娘的眼淚。雲娘欣喜地叫著:「順吉,瞧瞧人家喜鳳的這身新衣,比你當年穿的不知要鮮亮多少倍啊!」
老齊說:「你要是帶著活物,還真上不了飛機!我聽說,要是動物跟著坐飛機,你得給它開個檢疫證明,再辦理貨物託運手續,最後呢,還得給它交一筆費用,麻煩著呢。」
女人說:「我得出去看看雪下得大不大。要是雪大,慢車就得成了老爺,哼哈地走,火車沒完沒了地晚點下去,咱可就真沒指望了。」
老劉說:「沒事,一會兒雲娘醒了,咱每人敬她一盅酒,她也就消氣了。」
老齊每次交完班,都要蹲在鐵軌旁,風雨不誤地抽上一棵煙,然後再出站。這習慣,是他認識雲娘后養成的,快十年了。
小西天是布基蘭最短的一條小街,在自來水公司的後身,不足百米,有三家練歌廳。那兒的點歌小姐,暗中是出賣色相的。老齊的話,讓兩個知情的食客,一個笑得噴出一口粥,咳嗽起來;一個樂歪了嘴,撇下筷子。
「怎麼選個單日子結婚?」老劉瞟了一眼西牆上掛著的月份牌,伸出手指推算了一下,說,「臘月十二多好啊,是禮拜天,日曆牌上的日子還是紅色的!再說了,這一天陽曆陰曆都是雙,吉利!」
「齊司令請老劉,酒水我就免費了。」順吉仰起頭說:「再送你們每人一碗臘八粥,我用新鮮的狍子肉煮的肉粥,裏面加了老山芹,撒了晒乾的山蔥末,鮮著呢。」順吉的話音剛落,灶房外就有客人吆喝:「老闆娘,這粥好香,再添一碗!」
老劉老齊和劉志離開客店時,順吉換下了皮袍子,去門外抱了幾塊柴火,說是屋子有點冷,要把火爐重新生起來。
雲娘把埋藏在心中七十多年的隱痛說了出來。
「喝一盅吧。」劉泉說,「這剛七點鐘,一會兒要是來了客人,我喝多了,再把白糖當作咸鹽給使了,還不得壞了這店的名聲啊。」
交道口那兒人影憧憧,老齊他們到達時,事故好像已經處理完了,幾個穿著藍制服的人正準備上火車。當班的信號員王錄對老齊說:「小事故,嘎烏過鐵道口時,被撞死了。」
老齊啞口無言了,這時候,他只能齜牙咧嘴地揉脖子。一到發怒的時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會像鐵軌一樣清冷地暴突出來。
火車司機在撞嘎烏的那個瞬間,以為撞到了人,嚇得腿都軟了。緊急停車后發現是條老狗,這才稍稍心安一些。他當然願意做點成人之美的事給自己壓驚,於是就對身旁的列車長說:「車長,他們這麼趕巧,你看——」
這案子落到老劉手裡,不出三個小時就破了。原來現場留下的腳印很清晰,是老式的大頭鞋印,四十三碼左右,三接頭的,如今幾乎沒人穿了。老劉知道,過去山場的伐木工才穿這種鞋。現在封山育林了,木材開採量逐年減少,大部分山場撤併了,伐木工要麼失業,要麼轉產干別的去了,所以在布基蘭,這種鞋快絕跡了。老劉循著留在雪地上的鞋印,一直跟蹤到鎮南頭公共廁所前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到了那兒,大頭鞋印消失了。老劉把交叉著的小路仔細看了,再沒發現那種腳印,看來賊到了這裏以後,意識到留在雪地上的鞋印是不安全的,採取了保護措施。老劉蹲在公廁前,抽了棵煙后,心想賊如果是有預謀的,那麼他會換上另一雙鞋回家,讓線索徹底中斷;可如果賊是突然醒悟的,情急之下,完全有可能脫下鞋,赤腳行走。老劉再一次察看十字路口,果然發現了兩行與眾不同的足跡,它們沒有鞋的禁錮,是真正的腳印!那腳印一行深重,一行清淺,老劉根據它們的特徵和所指的方向,判定賊是用左肩扛著那袋面,因而左側的腳印燦爛,右側的朦朧。老劉順著腳印,尋到別雅山下。那兒的兩幢土房,是鎮子里最破的,板夾泥的牆體已經下沉,房頂的油氈紙也老化了。住在這兒的,多是盲流。他們夏天采山,打魚,冬季則在鎮子里打零工。腳印最終指向一座破敗的門樓,門樓下吊著兩扇對開的木門,一扇關著,另一扇因為上頭的合葉掉了,中風似的,側歪著身子。老劉進得院子,只見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正佝僂著腰整理廢品,地上堆著廢紙盒、空的易拉罐和礦泉水瓶。那男人面色萎黃,胡楂兒上掛著霜雪。他見進來的人穿著制服,便打起了寒戰。老劉說:「你是個左撇子吧?」那人「嗯」了一聲,老劉又說:「脫了鞋從公共廁所光著腳往回走,有三百來米吧,是不是凍傷了腳?」那人又「嗯」了一聲,眼裡泛起淚花,轉身回屋了。
「那我們就趕不上兒子的婚禮了——」女人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她對男人說,「這可怎麼好啊。」
「為啥你該最清楚啊。」劉泉使勁吸了一口煙,說,「火車一提速,快車不在這停了,好多旅客都不在咱這兒上下站了,人家寧肯坐汽車到高橋站去搭快車啊。旅客少了,生意當然比不得從前了。我這客店受影響還不算最明顯的,像隔壁的水果鋪,營業額比以前減少了一半,人家正張羅著兌店呢!」
「那女人四十來歲,離婚了,沒工作,帶著個有癲癇病的孩子,日子過得挺緊巴。」男人說,「就是這樣,她還匯來一萬塊錢,可咱一聽她家的情況,揪心啊,把錢給她退回去了。」
順吉說:「我剛才在灶房聽齊司令跟雲娘說,那個人的手指不行了,你說要是萬一真保不住了,他家還不得訛上你啊?」
紅燈籠吊在門楣斜伸出來的一根鐵角上,被寒風吹得歡天喜地的,晃著腦袋。門下,站著一個瘦弱的少年,他的臉被燈籠映得紅彤彤的。顯然,他剛剛把它掛出來。
「跟誰?」老齊再次擼了擼袖子,亢奮地問,「我認識嗎?」
嘎烏側卧在站台上,似在熟睡。撒在它身上的,除了朦朧的燈影,還有像紙錢一樣飛舞的雪花。雲娘蹲下來,撫摩著嘎烏,輕聲說:「嘎烏,雲娘要背你回家了,你可聽話啊。」她抖摟開鹿皮口袋,把嘎烏輕輕地裝進去。那個口袋對嘎烏來說有點小,它進去后,頭還露在袋口外,好像它還不忍別了這世上的燈影和雪花,要與它們做最後的告別。
「嘿,喝得這麼高興啊。」劉泉忙完了灶上的事情,摘下了樺皮帽子,叼著煙出來了。他這兩年謝頂了,所以一旦不戴帽子,看上去老氣橫秋的。
雲娘鹿皮口袋裡裝的神偶,有象徵團結互助的連在一起的九個小人的「阿尼冉神」,有驅除黑暗的單腿的「烏六淺」神,有表示忠貞愛情的「庫力斤」神,有意喻光明的太陽神和月亮神,還有鷹神、草神等。這些神偶有的是木製的,有的是草編的,還有的是用獸皮縫製的。一般來說,雲娘只有把神偶拿出來,別人才有幸看到它們,否則,那個口袋是不能碰的。所以那裡究竟裝著多少神,沒人知道的。
「你們懂什麼?年禮都得提前送!」小費看了一眼順吉,說,「布基蘭就你手裡有獵槍,你跟著沾了多少光心裏清楚!要是完不成任務,自己掂量掂量手中的槍,還能不能攥在你手裡!」
「當兵。」男人從褲兜里摸出一條灰格子手帕,幫女人擦著眼淚,說,「要是不出事,今年就複員了。」
「神仙們怎麼能拋下雲娘不管呢,我不信!」老劉笑著說。
雲娘踉蹌著走向水桶,俯身說:「喜鳳,我媽在林子里的時候,說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看見大海。喜鳳,我媽媽那輩子沒見著海,這輩子托你的福,能跟著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帶著她呀。」
「我明白了,你們這是提著紅魚給兒子結『魚婚』啊。」老齊說,「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長這麼大,頭回見這麼鮮亮的魚兒,哪兒打的?」
女人說:「是啊,這河清得跟小羊羔的眼珠似的。」
順吉指著通向客房的小走廊說:「往裡走,靠右的小黃門就是。」
「該來了。」雲娘只是重複著這句話,並不回答。
女人說:「以後再在電視上看見海,就不會像這一年似的,跟見了墳似的難受,咱會想那是孩子的家,樂意多瞅上幾眼呢。」
雲娘的本名叫孟善雲,只因她無兒無女,愛戴她的鄂倫春兒女們,都喚她雲娘。她下山後,順吉曾要接她來家住,可雲娘說她喜歡和嘎烏住在滴拉恰山下,那樣,跟山還連著心。雲娘是個閑不住的人,布基蘭有一家私人開的樺樹皮工藝禮品店,專門收購鄂倫春人做的各種精美的樺皮製品,銷往大城市。雲娘便在家中做起了樺皮盒。她在樺皮盒上針刻出的圖案,無論是花朵、樹葉還是蝴蝶,都是那麼的樸拙、優美,別有神韻。劉泉上灶時戴的高筒樺皮帽子,就是雲娘做的,她在那上面刻了雲彩和飛鳥的圖案。劉泉開玩笑說,戴著這頂帽子,老覺得它會把自己帶上天。除了做樺皮盒,雲娘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把父親遺留下來的裝神偶的鹿皮口袋打開,說上一些別人都聽不懂的話。有一年大旱,雲娘背著神偶口袋出來了,她到了河邊,取出其中的兩件神偶,扁形的刻有魚鱗紋的木製雷神,以及長條形的用薄木片做成的有角有爪的龍神,開始了祈雨。也怪,那天本來晴空萬里,可傍晚時分,空中突然濃雲滾滾,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使旱情得到了緩解。還有一回,鎮委書記的兒子吳作文來到客店,要分文不付地拿走兩隻野兔,順吉不從,吳作文就要挾她,說是要把她押到派出所,以非法打獵來治她的罪,順吉哭了。正在這時,雲娘推門而入,她的肩上,背著神偶口袋。她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徑自坐到火爐旁的椅子上,慢慢地從皮口袋中取出一件神偶。那件神偶是用木頭塊做成的,上面描畫著的人身披鎧甲,威風凜凜。雲娘對著這件神偶,拱手拜了三下,然後眯起眼,念叨著什麼,旁邊的吳作文就像抽了羊角風似的,嘴斜眼歪的,渾身顫抖起來。當時,老齊剛好在場,他大叫著:「雲娘,這是哪路神仙啊?」雲娘說:「卡穩神來了,他是個常勝將軍,專門懲治壞人!要想活命的,就別拿你不該拿的。」吳作文嚇得面如土色,連忙撇下了手中的野兔,逃之夭夭。也就是那天,雲娘對老齊說,這世上,沒有沒有魂靈的東西啊,草木啊花朵啊石頭啊河流啊,包括你整天看著的鐵軌,都是有靈的。獵人進山得敬白那查山神,你也應該敬鐵軌啊。老齊問,我怎麼個敬法啊?雲娘說,你每天下了班,蹲在鐵軌前,點上一棵煙,心裏想著你這是敬鐵軌呢,感謝他保佑了你的工作,把煙抽了,它也就心領了。老齊雖然嘴上說:「它是鋼鐵做的,有什麼心?」但他還是從第二天開始,在交了班后,蹲在鐵軌前抽上一棵煙,敬鐵軌。有時候,月亮出來的早,月光在鐵軌上一跳一跳地發出白光,老齊就認定那是神靈領受了他的好意,在跟他說話。
碰到女人和兒童,
「它要是耳朵好使就好了。」順吉說,「聽見汽笛聲,就不跨鐵道了。」
「是黑小子。」女人說。
雲娘九歲的那年秋天,跟著父母在鹿蹄溝一帶遊獵。一天早晨,母親領著她在林子里采蘑菇,遭遇到黑小子。黑小子大概太喜歡那片鮮美的蘑菇了,它不能容忍有人爭食,於是朝她們母女撲來。雲娘的母親怕黑小子襲擊女兒,便主動迎了上去。結果黑小子在她臉上連抓了幾把,確認「入侵者」被重創后,會被逐出領地,這才罷手。
讓火神把我們的煩惱燒成灰!
用雙手向人間撒滿銀子,
從佛爺嶺到布基蘭,六十多公里的路途。發往那裡的客車,旺季時一天兩趟,淡季時隔天一趟。那兒住著七八十戶人家,大多以燒炭為生。
「媽的,順吉就不能穿這件袍子!」劉泉苦著臉說,「每回穿都野得不知姓啥了。我這客店,算是完了。」他唉聲嘆氣的。
讓五月的花香摸你的鼻子,
雲娘老淚縱橫地說:「媽媽的臉,原來是那麼光溜,可黑小子那幾巴掌,把它抓得血糊淋拉的,沒法看了。那個冬天,媽媽就在撮羅子里養傷。那時我們沒有鏡子,她總是問爸爸和我:『我這臉還能看嗎』,我們不敢告訴她實情,騙她說只有幾道疤痕,不礙事。開春的時候,我們一家到了佛爺嶺,哪知道那兒竟有這麼一條世上最清的河啊。媽媽站在河邊,看著水中的影子,嚇得直打哆嗦,說是河裡有鬼,我們趕緊跑過來。結果她在她說的鬼影旁,看見了我和爸爸的臉,她明白那個鬼影原來是她自己,她叫了一聲『我哪裡去了』,用手捂著臉哭了。那個夜晚,媽媽失蹤了。第二天中午,我們在那條河的下游找到了媽媽的屍首。那條河原來是沒有名字的,爸爸成了薩滿后,把它命名為『托哈特』河。從那以後,我和爸爸,再也沒有到過那條河。」
你千萬不要傷害我們啊,
「你說得在理。」老劉說,「他們也真傻,說是偷燈籠的人不敢在布基蘭點,肯定要把燈籠轉移出去,恨不能在每個路口都設下卡子盤查,看來真把燈籠當作神燈了!要真像你說的,偷燈籠的人就為了給孫鎮長點顏色看看,我看人家早把它填到爐膛里,一把火燒了,哪兒找去啊!」
「我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醒過!」順吉說,「我譚順吉再也不讓你們當槍使了!」
「這一段生意好像不如從前紅火了,為啥?」老齊問。
「我想一隻手有了大拇指和小拇指,等於有了頂樑柱,夠用了。再說中間的三根手指挨著,一塊剁了順手。」劉志皺著眉說。
老劉起身,把劉志介紹給雲娘,說:「這就是我跟您說的那個斷了手指的人,專門上這兒求您來了——」
人間的眼淚,只應該掛在出水的魚鰓上,
「我看今晚要下雪,沒準兒她會裝點臘八雪回去呢。」老齊笑著寬慰順read.99csw•com吉,「雲娘不是說過嗎?它的神偶口袋能盛春風,盛月亮光,盛百合花的香氣,盛鳥兒的叫聲,盛炊煙。她盛的那些東西,都神,你用不著往壞處想!」
男人女人解手回來,掩著嘴偷著樂。老齊問這是怎麼了?女人拽了一下男人的袖子,不讓他說,可男人忍不住,「嘿嘿——」笑著說:「客房裡有個男人,打著打著呼嚕,突然說『來碗臘八粥』;打著打著呼嚕,又說『來盤野豬肉』,真有意思啊。」
小費掃了一眼老劉,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說:「我也沒辦法,剛才陪上面來的領導吃飯,孫鎮長把我叫出去,一頓臭損!說我弄個獵物都這麼費勁,乾脆看門得了!」
雲娘哭泣著,她的哭聲是那麼悲涼,裹挾著歲月的累累風塵,浸潤著時光的縷縷傷痕,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淚垂。
老齊的女兒齊小眉也說:「首長的專列要是從布基蘭過,你敢擺旗子讓它停下來嗎?」
老齊說:「雲娘,我幫您把嘎烏背回去吧。」
「到底是神仙啊!」老齊大叫著,「我今兒急著來,哪顧得上它呢!再說了,我敬了它這麼多年有什麼用?想讓火車在這兒停一分鐘,聯繫了半下晌兒,連站長都出面了,好話說了一籮筐,也沒成,我心裏堵得慌啊。您說這鐵軌保佑了我們什麼呢?我看它伸出的那兩條長腿,賤得跟小西天的女人的腿一樣,該劈!」
「怪不得車壞在半道時,司機告訴我別著急,說是火車改點了,我還以為他瞎說呢。」女人對男人說,「咱多少年不出一回門,哪知道啊。」
雲娘醒了,她正獨自咯咯樂著,大概打盹的時候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那些縱橫交織的皺紋,便在她臉上結成了一張網。平素這網沉潛著,波瀾不驚,可是這陣笑,讓這網拉緊了,懸浮起來,每個網眼裡都漾著活潑的光影,使雲娘看上去充滿了生氣。老劉像老齊一樣,見著雲娘,興奮地說:「您老出來了,看來嘎烏好了!」
「哼,準是又找不著東西了。」順吉往灶房走時,貓腰看了一眼雲娘,回身小聲對老齊老劉說,「還真是睡著了啊。」
「那它今晚是不會接雲娘回去的了。」老齊喝了一口酒,嘆息著說,「我還怪想嘎烏的呢。」
「您要是答應給他接骨,我讓他早點過來不就行了?」老劉說,「您吹一口仙氣,他的手指頭可就是旱苗得了春雨,有救了!那樣,他也不用往哈爾濱折騰了。」
九點一刻了,順吉端上了兩碗新煮的白米粥,端給佛爺嶺的那對夫婦。粥里的米粒晶瑩剔透,瑩白如玉,女人看了一眼,抽了抽鼻子,說:「又好看,又香,這才叫粥啊。」她喝了一碗,不過癮,對順吉說,「再添一碗吧,臘八節的粥就是比平時好喝啊。」順吉拿著空碗,剛走了兩步,女人又叫住她,說,「算了,一會兒坐火車,得看東西。喝多了,老想著上廁所,麻煩。」
列車長吁了一口氣,一揮手,說:「上吧。」
「麻家燒烤店的老闆娘啊。」老劉說,「那年她不是暈倒在街上了嗎,趕巧我路過,嘴對嘴給她做人工呼吸。結果呢,她緩過來了,我快背氣了,她那滿嘴的孜然味,把我給熏的,反胃了一個禮拜啊。」
老齊跟老劉耳語道:「咱哥倆把雲娘惹不高興了。她能求雨不假,可是讓她接骨,難為她啊。再說了,她今兒帶來的神偶口袋,是空的!沒神偶,她怎麼作法?咱真不該說那話啊。」
雲娘睜開眼,先是把手湊近火爐,烤了烤火,然後才拿起筷子,品嘗狍子肝。她只吃了一塊,便放下筷子,說:「咸了,可惜了啊。」
用雙手把成群的紫貂送到主人手中,
老劉是派出所的警察,比老齊大兩歲,五十二了。臘月初四的早晨,小鎮發生了一起案子,興發刨花板廠廠長郭大頭家的倉房被盜了。雖然丟的東西不多,但郭大頭非常在意,認為這個賊有來頭,因為倉房裡大米白面豆油豬肉應有盡有,賊只偷了他一袋面,一條肉,好像有點警告的意思。郭大頭想知道是誰在算計他,因而報案的時候許諾派出所,如果能儘快破案,他就給每個幹警發兩坨帶魚,作為年禮。
「你的手不疼了吧?」雲娘問劉志。
「那你怎麼知道是她?」
不等老劉說什麼,劉志飛起一腳,把豆瓣從老劉身邊踢開。沒等豆瓣站起來,劉志奮力又是一腳,直把兒子踢回到燈籠下。豆瓣趴在紅光瀰漫的家門前,如同卧在鮮血中一樣。他低聲呻|吟著,就像一條中了箭的狗。
「那人不是自己剁掉的手指嗎?」雲娘說,「怎麼又張羅著出去治了?」
「這可怎麼好。」男人急得團團轉,說,「我只知道從哈爾濱怎麼去山東,到齊齊哈爾怎麼個走法?」
老齊回到飯堂時,雲娘又在吃喝了。老齊發現雲娘對面的椅子上,果然搭著裝神偶的鹿皮口袋。老齊知道這樣的座位是不能坐人的,就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雲娘身旁,提起酒壺,給她斟酒。雲娘眯著眼,問老齊:「你知道臘八為什麼要喝粥嗎?」
「不大。」那個男人摘下氈帽,笑了笑,說,「小清雪。」
老齊想活躍一下氣氛,他拎起酒壺,唱著「三更夜,五更寒,聽著北風難入眠;小新娘,穿花衣,摟進被窩是春天」,挨個地斟酒,說是今晚要醉在客店,不回家了。輪到給雲娘倒酒時,酒壺空了,他站在地上,跺著腳,像個負氣的孩子,沖灶房大聲吆喝著:「順吉,給齊司令上酒!」
「噢,原來是為了趕兒子的婚禮啊。」老齊吁了一口氣,問,「哪天?」
劉泉急了,他扯著順吉的袍襟,小聲說:「譚譚,喝糊塗了吧——」順吉姓譚,劉泉有求于老婆時,才叫她「譚譚」。
碰到老年人要可憐他們。
老齊想起布基蘭地名的由來,不由得仰天長嘆,說了句:「這兒不是神衣上的小喇叭嗎,今晚就讓它給咱吹個響吧,讓快車在這兒停上一分鐘!」說完,低下頭來,跺了跺腳。臘月里,在戶外站上一刻,腳就會凍得發木,得活動活動。
佛爺嶺來的夫婦,帶著喜鳳,跟著列車長,從宿營車的車門,如願地踏上了列車。當列車重新啟動,緩緩地離開布基蘭的站台時,老齊覺得列車上那每一個發著亮光的窗口,都是一團一團的火,它們讓這個凄清的寒夜,變得溫暖和明亮了。
老齊站在路燈下,想起老劉上午對自己說的話,心底起了寒意。劉志的哥哥劉同,竟然跑到派出所去鬧,說是劉志的三根手指要是活不成,老劉應該對弟弟進行傷殘賠償。按照他的邏輯,饒恕是最殘忍的刑罰,老劉正因為施用了這看不見的酷刑,才害了劉志。埋怨老劉的,除了劉同,還有郭大頭。他說:「案子本來破了,愣說沒線索,害得我睡不安穩,買來兩條大狼狗看家護院,這不是糟踐人嗎?你們不抓賊也行,悄悄把實底兒告訴給我啊,省得我擔驚受怕的,連過年的心思都沒了!」
劉志戴著笨拙的棉手悶子,土黃色的,這種手套厚實肥大,是過去發放給林業工人的勞保用品。他用左手摘掉帽子,把它擎在手中,東張西望著,似乎在尋什麼人。他的額頭汗涔涔的,看來剛才走得急。當他發現角落裡的雲娘時,暗淡的眼睛驀然一亮,熱切地喚了聲:「雲娘——」
「再過二十來分鐘吧。」老齊嘆息一聲,「人要是鳥就好了,從站台就飛上火車了。」
「媽的,這也太拿人不識數了!」老齊說,「把他抓起來,塞進笆籬子,計他吃個十天半月的牢飯,他也就老實了!」
順吉說:「今晚沒月亮,我回去取個手電筒,幫您照著亮兒吧。」
「喜鳳啊。」女人喜滋滋地說,「你們過來瞧瞧,多俊!」
「是嘎烏。」老齊沉痛地說。
女人出去了兩三分鐘,很快袖著手,嘶嘶哈哈地縮著脖子回來了。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她的顴骨凍得通紅,她一邊把手從袖筒中拔|出|來,一邊說:「雪不大,不過天可真冷啊,真是要凍掉人的下巴啊。」
「你可不能住這兒,要是醉得人事不省,萬一半夜欺壓了順吉,劉泉用鐵勺敲碎你的腦殼,我可就有忙活的了!」老劉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對方不知又說了一些什麼,只聽老劉冷笑了一聲,說:「有本事就自己造一個吧。」氣咻咻地掛斷了電話,把它撇在桌子上。
「心中沒了煩惱,能不敞亮嗎?」雲娘說完,摘下頭巾,把它搭在肩頭,就像馱著一片紫雲似的,又打盹了。
大家呆立在那兒,看著那對男女,有點害怕,以為撞見了鬼。
「慢車到了齊齊哈爾後,你們坐直達哈爾濱的汽車,一天好幾趟呢。到了哈爾濱,直奔飛機場。哈爾濱到煙台和威海,雖然不是每天都有航班,但能保證每天至少有一班不是去威海,就是去煙台的。那樣的話,你就等於給自己安上了翅膀,肯定能在臘月初十到。」
劉志含著淚,使勁點了點頭,然後走到順吉跟前,小聲說:「我家豆瓣還沒喝上臘八粥呢,我想給他買一碗回去,還有嗎?」
老齊說:「我喝了大半輩子的臘八粥了,都不知道為什麼,看來年年喝的都是糊塗粥啊。」
唱完歌,雲娘咳嗽了幾聲,偏過頭,問老齊老劉:「幾點了?」
「我聽說,這河的名字是鄂倫春人起的,是『小鏡子』的意思。」女人說,「它也真能當鏡子使啊,夏天的時候,你站在岸邊,能清楚地看見穿的衣裳是什麼花紋的,臉上長的痦子有多大,耳朵吊著的耳環是什麼樣式的。」她抖了抖衣襟,說,「要是夏天,我穿著這件喜服站在托哈特河旁,能從水裡清楚地看到衣服上這些招人稀罕的小人呢。」
「雲娘來了,嘎烏今晚就該來接她了吧?」老齊說。
「他二十二歲從海里走的,對吧?」雲娘突然問。
女人說:「野物有靈性,救過俺公公的命,俺們不能辱沒恩人啊。」
女人搓著手,說:「沒事兒。」然後小聲問順吉,「屋裡有沒有便所啊?」
「下雪了。」老齊對老劉說,「也不知下得大不大。」
大家看著女人手上的喜糖,誰也沒拿一顆。只有劉志,突然起身,大踏步地走到女人跟前,哆嗦著左手,淚流滿面地捏出一顆,含進嘴裏。劉志咂摸著糖,朝灶房走去。很快,人們聽見那兒傳來「咔嚓——」一聲響,老劉最先反應過來,他「哎喲」了一聲,率先衝進灶房,老齊也明白過來,跟了過去。只見劉志顫抖著,正用左手,把砍掉的三根手指,當作柴,扔進爐灶。
你就成不了仙啦。
「一盞燈籠,至於嗎?」老齊說,「又沒撬金櫃,他幹嗎抓肝撓心、興師動眾的?」
「你這個人也是,瞎逞能什麼?害得劉警官里裡外外不是人,還得幫你籌錢看病,我呢,也得幫你聯繫快車在這個小站停靠,結果臘八節的,碰了一鼻子灰,讓人掃興!」老齊氣惱地說,「你這個人真是死心眼,為啥一連剁掉三根手指?你剁掉一個,表表心意不就行了?一隻手缺一根手指沒什麼,缺三根,那可就是房子少了好幾根柱子,會塌啊。」
雲娘抬眼看了看劉志,平靜地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過來。大家以為劉志落座后雲娘會讓他伸出受傷的手,幫他看一看,誰知她慢條斯理地對順吉說:「他一天沒吃東西了,給他盛碗臘八粥吧。」
這個「浪」字,因為與順吉的脾性太不相符了,大家全被劉泉逗笑了。
劉志說:「是啊。」
「我在窯廠燒炭,起早爬半夜的,一個月才掙五百來塊!三千多,是我大半年的工錢啊。」男人猶豫著。
布基蘭鎮醫院,只有一名外科醫生,姓閔,本已退休了,但因為沒有年輕醫生願意來布基蘭接替他的工作,醫院只好把他返聘回來。閔醫生能做的手術,無外乎闌尾切除、膽囊摘除,以及外傷縫合的小手術。痔瘡手術他也能做,但他嫌做了那手術后,他總要噁心兩天,所以堅辭不做。鎮醫院的外科,不像內科和兒科那麼忙碌,很清閑。閔醫生常常是上午十點鐘上班,午後三點多就回家了。在班上,他也一副老爺的派頭,夏天搖著檀香木的扇子,用透明的玻璃杯沏著菊花和枸杞,滋潤著五臟;冬天則把著盞紫砂茶壺,慢慢地品著烏龍茶。他懂得養生,煙酒不沾,所以即使六十多歲了,鬢角還看不到白髮。布基蘭的人,對他印象都不大好,除了不信任他的醫術外,還因為他死了老婆后,入夜常去小西天取樂。人們都說:「六十多的人了,還好那個,不要臉!」
「剁了它們,反倒是不疼了。」劉志一盅連著一盅地喝著酒,醉醺醺地說,「心也不亂糟了,真敞亮啊。」
「錢退回去后,她給俺們郵來一大包海貨:蝦米、海蟶子、海螺肉、黃花魚乾、海帶,這個俺們收下了。」女人說。
雲娘收起笑容,皺著眉,放下酒盅,用手指敲著桌子,沖灶房吆喝著:「順吉,還不快把老劉老齊的菜上來,好堵住他們的嘴?」說完,吁了口氣,又打盹了。
老劉跟進屋,恍如掉進了冰窖。雖然太陽已經很高了,可玻璃窗上的霜花還沒融化。屋子不大,兩個小間,外加一個灶房。灶房裡戳著三口缸,一大兩小。大的是酸菜缸,小的是鹹菜缸和米缸。老劉把每個缸蓋兒都拉了一下,發現酸菜還剩多半缸,鹹菜是小半缸,而米缸快見底兒了。進到東屋,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頭上貼著一張世界地圖,疊得整齊的被子上放著一個暖水袋。桌上擺著一盞檯燈,一摞書本和一塊沒啃完的蘿蔔。老劉轉到西屋,第一眼就掃見了床底下擱著的一雙笨頭笨腦的大頭鞋,老劉指著鞋說:「四十三碼的吧?」那人點了下頭。老劉又問:「以前是伐木的?」那人說:「在貯木場開絞盤機來著。」說完,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他喘著粗氣,拎著一袋面和一條豬肉進來了,他把它們放到地上,撲通一聲給老劉跪下了,耷拉著腦袋說:「求求你別抓走我,我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還回去。我家豆瓣才十三歲,我進去了,他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了呀。」
女人對男人說:「海龍喜鳳要在水裡安家了,往後魚咱也不能吃了。」
小費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獃獃地看著斷魂槍,轉身出了客店。
車站忽然傳來了汽笛聲,男人女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劉泉用鏟子敲著鍋沿兒,說:「老齊,好幾天沒見了,今兒想吃什麼?」
「嘎烏要是不來,我和齊司令送您回去!」老劉說,「您別擔心!」
從她的話中,人們明白這是一對老夫妻。
順吉說:「有啊,你不用買,今兒我請客。」
「他就是火車站的!」老劉指著老齊對那人說,「今天還有重病號要轉院到哈爾濱呢,為了這,聯繫了一下晌,想讓快車停上一分鐘,沒成啊!」
「快車為啥不在咱這兒站了?」雲娘問。
遲子建,女。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額爾古納斯河右岸》,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雲娘,您有仨月沒來了吧?我想您啊。」先前老齊滿心的不痛快,見著雲娘,雲開日朗,喜出望外地說:「看來嘎烏好了!」
男人說:「你喝個夠吧,我一碗就中了,東西我看。」
劉泉說:「今兒臘八,都是硬菜!順吉新打的飛龍你吃不吃?」
原來,劉志用左手剁掉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二拇指、中指和無名指。他說只有這樣,才能洗心革面,報答老劉的恩情。本來不想讓它水落石出的案子,經劉志這一折騰,無人不曉了。
老劉問劉志:「郭大頭家的倉房那麼多好吃的,你怎麼只偷了一袋面,一條肉?是拿不動嗎?」
老齊說:「要是我自己,可捨不得吃野味,我這一個月才開六百來塊,享受不起啊。不過請老劉,就豁出去了!給我用飛龍胸脯炒個榨菜,再來個五花肉燉酸菜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