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契爺

契爺

作者:黃詠梅
要知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比被父母拋棄了還要難過。
小女孩是遺腹子,還沒落地,阿琴的男人就因為農藥中毒,死了。要是有能力供女兒讀書的話,小女孩應該跟我一樣,讀小學四年級了。在郊區,誰敢娶像阿琴這樣的女人,還帶個命硬的小女兒?
如果照這樣下去,夏凌雲一定會跟著黎變的車跑了,或者是黎變就留在我們這條街上生活了。這就像人們看到的國道一樣,筆直順暢,一目了然。然而,事情卻像在夏凌雲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目送著黎變那輛藍箭貨車,從開動一直奔向了路的盡頭,一拐彎,任她用深情的、憂慮的還是憤怒的眼光去看,再也看不到那個拐彎了的黎變。
人們不記得黎變是什麼時候不再出現在我們這條國道上了,有的人說,這小子肯定從懷集那個瓶脖子出發去更廣闊的天地了,發達了,跑遠了;有的人說,這小子肯定到香港販紅油去了,那個時候走私貨繁榮昌盛;也有的人說,這小子那麼浮夸,肯定出事了,要不是被人砍了就是被人關了。當然,更多人認為黎變是出車禍了,死了。因為我們這裏的人,儘管總是在國道邊上轉悠,但是卻很少人願意像黎變那樣,當一個長途貨車司機,日夜兼程,他們覺得這樣沒日沒夜地奔波,辛苦不說,太危險了,在路上哪有在家裡安全呢?
人們驚訝于那個盧紅梅彷彿又回來了。跟從前不一樣的是,夏爸爸和夏媽媽不再像過去那樣,求助於街坊鄰里,到處訴苦。夏媽媽也不找我的母親出主意了,他們只是整天愁眉緊鎖,唉聲嘆氣。再過了一段時間,人們終於看到了夏凌雲寬鬆的衣服底下,隆起了一個小山包。
「誰說不是呢?她現在連話都不願跟我們說啊,契了盧本也沒大作用,眼看著,命就定了,唉……」
盧本沒吭聲,他只是時常地將臉湊到夏家的窗戶,有意無意地朝里打探。
等到午飯時間回家,在飯桌上,我的母親跟父親說,那個夏凌雲也是個硬坯子,從頭哭到尾,聽說盧本最後連氣都回不過來了。我的父親嚼著一團飯,含糊地問我母親,哦,捉著了沒?我的母親沒回答。只是用牙齒咬去了一塊連在瘦肉上的肥肉,再將瘦肉放在我的碗里。
杜志遠經過街口往夏凌雲家走去的那一刻,夏凌雲正在從潯江碼頭折返家裡的路上,她剛剛看到潯江碼頭來了一艘客輪,紅星號的小船,她在碼頭上張望了很久,一直等到旅客都散了。其實她也沒見過杜志遠,也不知道杜志遠哪一天乘哪一趟船從下游廣東出發到這裏來,她在最後一封杜志遠給自己的信上得知,他要來看她了。她就一直穿著裙子到碼頭來等。她的心裏掛著一張杜志遠寄給她的一寸黑白照,儘管這張照片說什麼也跟她眼前晃動的一撥一撥人的臉對不上,但是,正如杜志遠在那封信上寫的:「從我們通信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就覺得我們已經熟悉了,見過面了,啊,你一定是個優秀的女孩子,我一定可以在人群里認出你來!」既然杜志遠能認出自己,那麼,夏凌雲也因為這些信而確定自己可以在碼頭上認出他來。
按照那些老太婆的說法,盧本沒氣的時候,就是他的命離開肉身,去跟壞信息打架了。這種時候,如果有能力的人,一定能看到盧本在天上打架。那個經常來我們街上賣寶塔糖的女人,還揚言自己看到過盧本在天上打架哪!她說,盧本的命真的好硬啊,眼看著他的頭和身都四分五裂了,他那十個手指還能緊緊地抓住壞信息,並且將壞信息摁倒,掐碎。聽的人好奇了,問,那壞信息長什麼樣子?老女人咿咿呀呀比劃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得不低頭挑了小籮筐走掉了。除了盧本之外,任何人說自己看到了壞信息,連狗都不會搭理。

盧本在捉壞信息的時候,真的上天打架了?盧本還會打架?他連吵架還嘴都不會!那些老太婆說的話,就像每個中午在廣播里聽張悅楷說《西遊記》一樣,他一個人,一會兒裝孫悟空,一會兒裝牛魔王。上天入地,排山倒海都始終只有他一個人。
我母親說:「我家想想還小,還看不到將來哪。你家盧紅梅可是越長越大了,都成大姑娘了,說實話,你可得把窗帘拉嚴了,盧紅梅長開了,識性了,誰也管不了啦。」
盧本先是遠遠地在夏凌雲的對面靜靜地看著,臉上出現的不是好奇和感興趣的神情,而是一種近乎畏懼的表情。看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地挪到了夏凌雲的身邊,依然靜靜地看著。可是,夏凌雲並沒有讓盧本在身邊多待上半分鐘,她抬起了頭,用眼睛盯著盧本,然後隨手在地上撿起一樣東西,像趕狗一樣地做出要砸過去的姿勢。盧本就慌張地逃了,真如一條被驚嚇的狗一樣,逃回了自己那間黑糊糊的小屋子。
夏凌雲認真地打量了一下黎變,這個矮小的男人,確實除了頭髮油光發亮之外,整個人疲疲塌塌的,衣服又老是要扎在瘦得可憐的腰間,更顯得肚子里沒幾兩油水。長年在外跑長途的奔波生活,使黎變整個人的格局都變得像公路一樣扁平乾涸。然而,吸引夏凌雲的卻不是黎變那一頭濕漉漉的頭髮,而是黎變的眼睛。那是一雙在蜿蜒的黑暗的公路上,即使沒有車燈,也絕對能找到路的明亮的眼睛。黎變說,像他這樣到處跑的人,在外邊見得多了,眼睛自然有神了,彷彿外邊的新鮮事物都成為精華,被他的雙眼所吸收。
這個詞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里跑出來的不明物體,粘到誰的身上,誰就有難了。他們哪裡會知道,將來的人們會將「信息」看得跟錢一樣重要。那個時候他們只知道消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們給遠方的親戚寫信,眼看著郵差將信裝在一個大麻包袋裡,紮緊,放到一艘郵政船上,沿著潯江發出去。慢船把消息送到外邊的親戚手上,大概需要半個月。同樣,任何一個消息來到,就像颱風從遠遠的河面上來到一樣,滿街的人都能收到。
當我把這件奇怪的事情告訴我母親的時候,我母親擔憂地摸著我的頭,嘆了口氣說:「盧水仙,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喲!」只要聽到母親喊我「盧水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我把母親的手從頭上撥開,一溜煙兒跑到街上去了。
那是個暑假的上午,盧本坐在小石墩上,看到我們這些孩子,笑眯眯。他哪裡知道,我恨不得他變成一隻壞信息,虱子一樣地彈跳到九霄雲外。好幾次,我想掙脫同伴們掉頭就跑,可是,我沒能得逞。盧本猜不出我們的企圖,張口就說,盧水仙,喊契爺啦,契爺給糖吃。說畢,真的從他西裝短褲的屁股后袋,摸出兩顆水果糖來。
在盧本黑糊糊的房間里,阿琴見到了正吃著飯的盧本。盧本看也沒看她,只顧扒飯,扒完了,就又跑到街上來了。我們少有地看到盧本被他的老妹妹追著罵著逃出街,而那個被我們期待看到的阿琴,一直待在盧本的小屋子裡,什麼時候走的,誰也沒見著。
不用說,契給盧本的小孩,都有著跟我一樣相似的經歷。所以,一到放假,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捉弄盧本。
不記得那是幾年幾月幾日了,根據我母親後來的記憶,她確定那是1986年8月份,具體到幾號,她就不敢確定了。我很懷疑我母親的記憶,按照她的說法,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三歲了,十三歲難道連記下幾個日期都那麼艱難嗎?我母親說,她的記憶力不是超級的好,只是因為她需要記下的事情實在少而又少,每天在這條街上過日子,出了這條街就是潯江水,統統看得見摸得著,哪裡要記下什麼呢?我就不一樣了,十三歲的時候,我要背很多文化知識,記很多科學道理,腦子裡哪有餘地去記這些瑣碎的事情呢?於是,我的母親一直到現在,偶爾跟我們回憶起這條街上的人和事,她都會對這件事情很權威地認定,那是1986年的8月。
盧本,你準備給夏凌雲的肚子里餵奶嗎?
快喊啊,喊契爺。母親先是用手推了推我。
是父親用他的威力制服了我,讓我在號啕中喊出了——「契爺」兩個字。淚眼矇矓中,我看到這個「笨驢」眯著眼睛,嘴角的括弧里添了兩個逗號,我才知道,他竟然跟我們女孩子一樣,有著兩隻長型的小酒窩。我更是一陣噁心。
盧本要結婚啦?誰敢嫁給他啊?這兩句問話就好像春節張貼的春聯一樣,明目張胆地掛在了人們的嘴邊,整整齊齊,少一聯都不成對。
怎麼說呢?黎變的樣子平凡得像我們潯江水裡的一粒沙子,但是他的眼睛卻像我們潯江邊夏天難得一見的螢火蟲。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個水邊的小城,蚊子、水蟻、蟾蜍、螞蟥等可以常見到,螢火蟲卻是稀客。按照我父親的解釋就是,因為我們這裏的人都太懶惰啦,連螢火蟲也跟著懶惰起來,要知道,螢火蟲要飛動起來才會發出亮光,越勤奮越發光,如果懶惰下來,就變得跟蚊子、飛蛾沒什麼兩樣啦。當然,父親這樣的解釋更多是針對我以起到教育的作用,我從來就不曾相信過,但是螢火蟲很少出現在我們這裏的上空,這是事實。黎變的眼睛總是讓人想起螢火蟲,撲閃撲閃的,勤勞而積極。
要捉弄盧本可不是這麼容易的,因為基本上,他除了在家裡,就是坐在那個小石墩上,哪都不去。小石墩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在那了,那是一截石獅子的斷掌,有著模糊的指甲,腳趾之間的溝壑很深。街上的人說,我們這條街口在古時一定是一戶有錢人家的正門,就算宅院都已經看不到了,小街卻依然故我地霸道,從頭到尾,一點也不被打岔,筆直通到了北山腳下。所以,住在我們這條街上,風水特別好。
——盧菊花,喊契爺啦!
當夏凌雲返回到盧本的小石墩邊,盧本已經從瞌睡中徹底醒過來了,他看到盧紅梅優美的身姿在大太陽底下,明晃晃的,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夏凌雲這段時間心情好得要命,她的臉上隨著她的心事不時呈現著微笑,她看到盧本望著自己,破天荒地對盧本喊了一聲——「契爺!」
路過的大人們看到這種情形,也並不阻止,有空的還在我們當中站一會兒,說,嘿,盧本,你妹妹昨晚沒給你擦屁股啊,真臭。
就是在這個時候,夏爸爸和夏媽媽翻到了夏凌雲書包里藏著很多信封,這些信封上面所寫的姓名地址都一模一樣。由此,夏爸爸和夏媽媽知道了一個來自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在這些信封的右下角,離邊沿幾厘米的地方,像蓋郵戳一樣,總是寫著兩個字——「夏緘」,好像用尺子丈量過一樣,分毫不差。夏爸爸和夏媽媽在做山東煎餅的時候,各有分工,夏媽媽負責攤大餅,夏爸爸負責卷大餅,夏爸爸的技術可精湛了,他用一個小鐵鏟,只用單手,把大餅對摺再對摺,裡邊的餡就包得密不透風,一點不多,一點也不少。信封上「夏緘」這兩個字,在夏爸爸看來就像他的卷餅技術一樣準確。同樣的,這兩個字也準確地戳到了夏爸爸和夏媽媽的心裏。
就在夏凌雲開始穿裙子沒多久的一天,那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終於出現了。人們過後說,穿裙子的夏凌雲就好比一棵消息樹,杜志遠遠遠看到了,就跑來了。其實,哪裡有那麼容易啊,杜志遠壓根就沒能看清楚夏凌雲。
從那以後,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這頭「笨驢」有一天被人牽走,最好是被人用繩子綁在那個他常年坐著的小石墩上,讓每個人都騎,還用鞭抽。
契爺總是要不時喊喊的。脾氣好的父母,遇到自己孩子不喊契爺的時候,會和顏悅色地教導孩子,喊喊,你的霉氣就消散啦,乖。
盧本,你不喜歡鑽洞嗎?老坐在外頭幹什麼?
夏凌雲在高考落榜之後,就跟著夏爸爸和夏媽媽到國道邊上,早早就申請了一個固定的小攤位,用帆布撐起了一個小「蒙古包」,不僅賣山東煎餅,還賣起了我們這裏特有的小食酸筍田螺、煎糯米糍粑、龜苓膏、蘿蔔牛雜等,規模在這些小攤販當中是最大的,品種也是最多的,所以,光顧的客人自然特別多。
噁心死了!這個盧本,真的成了花痴了!我的母親想死都想不明白,盧本再傻九九藏書、再窩囊也不應該變成個花痴啊!他不是只喜歡孩子不喜歡女人嗎?
瞎掰嘛,盧本用什麼搞大夏凌雲的肚子?用一根手指頭?還是用一個腳指頭?
於是,街上的人都議論,盧本大概連女人是什麼結構都不知道。
我的母親幾乎被夏爸爸和夏媽媽的用心良苦感動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盧水仙,你可別讓父母操心才好啊!
盧本,放你的奶出來瞅瞅?
在盧本身上,卻看不出任何好好壞壞。人們都懷疑他因為常年坐在小石墩上邊,某些部分都變成石頭了。
在盧本契過的孩子當中,年齡最大的要數夏凌雲。她整整比我大五歲。她從來不跟我們這些小孩玩兒,因為她好像從來沒有童年。從我記事開始,她就長得很高了,褲腳總嫌不夠長,總是露出腳脖子,一走路,側邊的踝骨好像兩個小木偶人,「咔嚓咔嚓」很威風地跟著她走。她一個人走路,不僅僅有兩個小木偶人跟著走,而是有很多人跟著她走。她在我們這條街上,儘管不做聲,卻很受人注意,她目無一人地上學、放學,但是她每次上學、放學都有人會看到她並且發出些議論。母親們會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男人們閑著沒事,會花時間目送夏凌雲的背影。我們還經常能聽到他們說,這小娘×,長大了,不得了!

何止黑?還很厚,還往外翻,像兩片烤焦的牛肉。黎變為了吸引夏凌雲的興趣,用兩隻手將自己的嘴唇扯了出來,做出一副很滑稽的怪模樣。
我的名字叫趙想想,可是在契爺嘴裏,我變成了盧水仙,有的時候在家裡,父母居然也會喊我,盧水仙。他們說,契爺要喊喊,名字也要喊喊,這樣,就不會行衰運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這些小孩子不再去捉弄盧本,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夏凌雲身上。放學的時候,我們都早早地等在街口,直到慢吞吞的夏凌雲出現,我們便裝模作樣地跟在她的前後左右,目的就是為了找她身上露出來的那些字。這簡直像捉迷藏一樣有趣極了,而且,一旦捉到了幾個字,我們立即覺得功勞大大的。
然而,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這裏的人卻在慢慢遺忘這條江水。不僅因為它變得窄小了,變得了無聲息了,變得渾然不覺了,還因為它不在人們身邊了。它被隆起的一條大公路隔絕了,人們現在一走出街,首先就看到這條長龍一般卧著的國道。
這個問題要是被夏凌雲遇到,她一定會給人家一梭子彈,那是從她的嘴巴里掃射出來的,這子彈會射穿人家的臉皮。「你什麼意思,黎變的事情關我什麼事,為什麼要來問我,你心裏都想著什麼下作事?」於是,人家就會感到很沒面子,不得不走開。
杜志遠蒼白的臉被摁在了地上,那些臉上的小痘痘都充了血,暴突了出來,他的臉側對著這個穿著漂亮的花裙子的姑娘,他看到了一雙細細的長腿,腳腕上一隻瘦瘦的突起的踝骨似乎是這長腿的眼睛,盯著自己看。夏爸爸跟眾人叫囂著要把這個流氓扭送派出所的時候,夏凌雲在這個地上的男人旁邊下跪了,她哭著喊著,央求夏爸爸放過杜大哥。
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愛到處亂寫亂畫。只要我們願意,我們會領你去看那些屋角落、牆根、小賣部的門板上、市場豬肉台的外側……那裡,都寫著我們的秘密,「黎存保是個大壞蛋!」「黃敏、李姍姍、肖苗結拜姐妹!」「打倒劉祖林!」「廖偉雄進了女廁所!」「盧本吃米田共!」……這些字因為不容易發現,所以也能保存很久。但是夏凌雲把字寫在自己的身上,難道她不洗澡?如果洗掉了,又得花多少時間才重新將字寫上?我們更搞不懂,夏凌雲怎麼才能在脖子上寫那麼整齊的兩行字?夏凌雲的確跟我們太不一樣了。就算我們跟她一樣不愛上課、不愛寫作業,但是我們卻不像她那樣愛看書,她會很長時間待在林伯用塑料棚搭起來的舊書攤上,一本一本地看那些舊書,書上一幅圖畫都沒有,她卻可以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一動也不動。
我嚇得趕快逃了。夏凌雲沒有叫住我,她一直坐在窗戶裡邊,因為房間太暗了,我甚至沒看清她的表情。
我們這裏的人,從一出生看到的潯江水,筆直地朝太陽落下的地方流去,只在系龍洲邊稍作休息,便毫無疑慮地釋然流走。水總是閉著眼睛的,而我們這裏的人每天都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身邊悠然自得隨天而去,所以,他們也特別感到安心,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潯江都不急,你犯得著急嗎?即使總是有外來的人,帶來很多關於下游的故事,跟他們無關的,他們也只是聽著,聽歸聽,也落不下地的,留不下根的,這些故事,等於在水上寫字,在水上繪畫,在水上雕刻,再天花亂墜,再形象生動,也終於無影無跡。
阿琴再來的時候,幾天後了,也是傍晚吃飯時間。這次盧本沒有急著將飯扒光就跑出來,他被阿琴帶來的小女孩留了下來。
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夥伴們見到我,就將兩個食指交叉到我眼皮底下,這一貫是「叛徒」所受到的打叉叉的待遇。
夏凌雲十六歲那年,我們這個小城發生了一件很轟動的事情。幾乎在同一天,我們這裏的學校都召開了緊急的家長會議,為此,大多數單位、工廠都為家長們放了假。家長們知道了現在有一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書在社會上流傳,據說已經流傳到學生當中了。具體這本書是什麼樣子,誰也沒有看到過,只知道它是一本有毒的黃色手抄本,誰看了誰就會耍流氓。耍流氓多可怕啊,是要坐牢的。所以,家長們都很緊張,每天等到孩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書包。就連從不檢查夏凌雲作業的夏爸爸和夏媽媽,到了晚上都懂得讓夏凌雲把書包打開,翻翻找找。
據說,夏凌雲親手包的糯米糍粑,皮糯而不黏,餡甜而不膩,汁厚而不漏,被人們稱為「口口香」,一時間取代了夏爸爸和夏媽媽的山東煎餅成為招牌。不僅國道上來往的司機喜歡將車停下來買夏凌雲的「口口香」,連我們這裏的人,也喜歡端著個小盆去買幾個當早點。他們喜歡看著夏凌雲在小攤上,手腳麻利地親手包糯米糍粑,就算端個盆子等上刻把鐘頭,他們也不覺得厭煩。夏凌雲每天都堅持把自己穿得美美的,夏天穿薄裙子,冬天穿厚裙子,總之,哪個季節人們都能看到夏凌雲兩條細長的腿和高高聳起的胸脯。
盧本從來不像對我們那樣對待夏凌雲,他不會在路上,笑眯眯地看著夏凌雲要求她喊契爺,更不會說一些給她糖吃這類的話。每當夏凌雲從他的身邊經過,他總是能從自己的身上翻出一些需要他整理的東西來,有的時候摸摸褲兜,一根線頭被他扯出來,他忙著去掐斷,有的時候,在自己的手上搓出一些看不到的東西來,或者是從指甲縫裡剔出了泥巴,這些東西好像很麻煩似的,需要很費力把它們甩掉……夏凌雲從盧本的身邊飄過去似的,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愣愣地沒動。
然而,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卻因為國道而忙了起來。他們有事沒事都喜歡到國道上轉悠。只要你想在這裏尋一個人,得到的答案,多半都是——「道上去了。」就連盧本坐著的那個小石墩,也經常空蕩蕩的,更難得聽到他一個個地逮著我們放學喊「契爺」了。
國道開通有什麼好的?1988年我已經十五歲了,我已經不太喜歡跟著這裏的夥伴們到街上到處亂玩兒了,而是喜歡跟同學們相互學習香港的流行歌曲,饒有興趣地在歌曲里學著難學的香港話,在每一首歌詞的下方用普通話的同音字標註出其讀音。還將歌星的照片貼紙貼在一本本紀念冊里,集郵一樣相互流通。國道上除了車就是人,有什麼好玩兒的?
再見到夏凌雲的時候,是一個黃昏,她照樣穿著連衣裙,跟幾天前一樣漂亮。她端了張小板凳坐在家門口,朝一個大臉盆里燒信。不知道那些信是她自己寫的,還是那個杜志遠寫的,她一封一封地燒著,臉上被火烘得紅撲撲的,汗珠從她的額頭、兩鬢滾落,她一邊燒,一邊用一個小手帕擦著汗,像清明節我們給祖先燒紙錢一樣認真、虔誠,害得我們一個也不敢靠近去看。
人們在街上,熱烈地笑著,討論著盧本的奶。
我們多半只有在家長的「淫|威」下,很憋屈地含糊地喊他一聲「契爺」,其餘的時間,我們都喊他——「笨驢」。說來好笑,他的名字就叫盧本。誰讓他姓什麼不好,偏偏姓盧。因為他姓盧,我們也就得統統有了另外一個姓盧的名字。
盧本有那麼大本事?搞大夏凌雲的肚子?
大人們當然不會在我們這些小孩子面前說,契爺神經不正常,但是,盧本卻不是他們的朋友。他們相互之間說起盧本,的確是像在說一頭「笨驢」。吵架的時候,女人嫌男人在菜市場買了不值當的東西回家,隨口就會冒出一句——我看你啊,智商也就跟盧本半斤八兩啦!男人嫌棄女人好吃懶做的時候,也會那樣說——照照鏡子吧,你這個樣子連盧本都不會要你!我母親有一次私下裡跟我父親抱怨,你看,你家小堅(小堅是我堂哥),又懶又蠢,長大了該不要變成盧本第二才好啊。父親聽了立刻生氣地朝我母親叫起來,你當我們家基因就出傻瓜?我看你自己才是盧本第二哪!
我們這些小女孩也喜歡看夏凌雲,倒不是喜歡看她多麼美,也不是喜歡看她整天走來走去,跟發神經一樣。而是因為我們喜歡看夏凌雲的背。夏凌雲的背上有什麼?比我們大一歲半的李潔敏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她看到夏凌雲戴文胸了。啊?夏凌雲戴文胸了,我們激動了老半天。真的,有一天,我走到她的背後,看到她衣服裏面有一根白色的帶子,橫在背上,清清楚楚。李潔敏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自豪。於是,我們這些女孩子有意無意地,喜歡跟在夏凌雲的背後,近近地辨認著那根橫在衣服里的白帶子。要知道,那根白帶子,在我們那個年紀,是多麼害怕又多麼羡慕的一個標誌啊,我們也不懂得去看夏凌雲的前胸,只懂得每當夏凌雲走過,就湊得近近的,直到確認了那根朦朧的白帶子,又激動又緊張。
作者簡介
其實,自從黎變一進到「蒙古包」夏凌雲就聞到一股刺鼻難聞的藥水味了,夏凌雲還以為是黎變給車上貨物噴上防腐劑的藥水味呢。夏凌雲用手小心地捏起一小撮豎在頭頂上的頭髮,摸了摸,果然硬邦邦的像塗了一層膠水。
盧本臉上表情一直都很少的,似乎完全集中在那張嘴巴上,準確地說,是在兩個嘴角上。他的嘴角很深,好像無端被人鑽了兩個洞,兩頰的肌肉,左右紋理都很明顯,形成一個括弧,嘴角擺平,嘴角下沉,嘴角上揚,就是括弧里組成的片語,不笑,微笑,大笑。
盧本戴著文胸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溫柔了起來,矜持、羞澀,仔細看看,還真有幾分女人的神態。
最早一個到國道邊上做買賣的是夏爸爸和夏媽媽,他們發現了國道,就好像發現了一個市場。他們不再推著小推車到學校、工廠去了,他們從早到晚都守在國道邊上,據說一天就能賣上過去兩天賣的煎餅,而且他們還毫無異議地給煎餅提了價。跟在夏爸爸和夏媽媽後邊到國道邊上做小買賣的人越來越多了。先是菜市場賣熟食那些小檔主,蘿蔔牛雜的、燒鵝叉燒的、糯米糍粑的、豆漿油條的,等等。後來,發豆芽的姚伯伯也去了,他把豆芽跟肉粒炒熟之後,包在一大張生菜葉里,自封為這裏的「特產」,賣給路過的人吃;小賣部的胖嬸也用個小籮筐,將零食裝在裡邊,跟兒子一起去叫賣了。最後,那個在修理廠工作的小陸叔叔,乾脆就辭了工,在國道邊上搭個簡易棚,叮叮哐哐地自立了門戶。
夏凌雲半信半疑地問黎變,那嘴唇也是黑的?
但真有將信將疑的人計算盧本這種怪本領的準確性。這些事情,誰能統計出來?比方說,那個剛讓盧本抓過壞信息的老謝,前天因為打一個噴嚏閃了腰,後天又在馬路上撿到了一個錢包;因為兒子考不上高https://read.99csw.com中讓盧本去抓壞信息的楊媽媽,雖然兒子成為社會青年弔兒郎當還學會了吸煙賭博,但是她連續幾個月找不到的痴獃的外婆,又在北山腰上重新尋回了;我父親的木材廠,因為被另外一家廠壟斷生意,窮得工資都有一搭沒一搭,讓盧本抓過壞信息后,雖然工資還是跟眉毛一樣難長,但是不久后,我母親的電池廠因為接到一大筆外地生意,連夜加班而獲得了豐厚的加班費……
黎變說他身上每個地方都可以動,就是不能動他的頭,說是說頭,其實指的是頭髮。他跟夏凌雲說,他的頭髮就是他的臉。由此,夏凌雲知道了黎變那滿頭濕漉漉的東西,並不是水,而是一種叫摩絲的東西,噴到頭上,頭髮就會固定成一種形狀,直到用水洗掉。
不得了的事情,在大人們的心裏,就好像害怕被壞信息黏上了一樣。說到底,不得了的事情跟壞信息一樣,都是些沒影兒的事,誰也沒曾看到過,但是,一些影兒卻留在了人們的心裏。所以,夏凌雲也像一個影兒一樣留在了我的心裏,複雜死了,神秘死了。沒人玩兒的時候,我喜歡跟著夏凌雲,就像我是夏凌雲的一個影子一樣,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到小賣部去買豆瓣醬,我也跟著去買泡泡糖,跟她並排站在櫥窗邊,我只到她的胳肢窩下。她輕輕地對小賣部的胖嬸說要買豆瓣醬,胖嬸就收斂起了一貫的大嗓門,也輕輕地答應了兩聲。買完豆瓣醬夏凌雲就轉身走了,我獃獃地站在櫥窗邊,直聽到胖嬸粗咧咧地朝我嚷——盧水仙,又饞什麼啦?我難過得眼淚都要掉下來。夏天的時候,夏凌雲穿著花連衣裙,到街口的冰店吃冰,坐在門口的座位上,頭頂一台大電風扇把她的裙子吹得鼓鼓的,她就把裙子全都夾起來,屁股下、兩腿間、膝蓋頭,綳得緊緊的,人就像坐在一隻大花蝴蝶結上,真的很好看。我端著一杯紅豆冰,坐在她的後面,那些路過的人,望她的時候,連帶著也瞟上我兩眼,我高興得要命。
黃詠梅,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出版過兩部詩集及一部小說集。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在《花城》、《鐘山》、《收穫》、《天涯》、《人民文學》、《大家》等雜誌陸續發表小說。多篇被多種選刊轉載。現供職于廣州某報社。
那時,我剛剛成為中山路小學一年級的新生。我總是那麼興高采烈,甚至得意忘形。我在操場玩雙杠總是比別人玩得更帶勁,我爬竹竿摔下來疼得眼淚直冒,卻還裝做一點沒感覺繼續跟同學玩起了別的……開學不到兩周,我就在升旗的高台上跟同學追逐,推拉之間,不小心從三米高台栽了下來。鼻樑骨折了,不得不請假在家一個月。就是在這一個月里的某一天晚上,母親將一大塊豬肉,拴在我的手上,父親兩手各拿著一盒餅乾、一提水果,另外,母親的手上還掙扎著一隻活雞。他們把我押到了盧本那黑糊糊的小屋裡。盧本坐在一張舊得冒油的涼席上。我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餿味。
我打死都不願意。誰要盧水仙這麼噁心的名字啊,彷彿自尊心受了侮辱,我一下子哭了出來。不要,不要。
即使那些原本就對盧本半信半疑的人,在提起盧本為夏凌雲捉壞信息這件事情上,他們都一致地認為,夏凌雲太硬了,連盧本都沒辦法,她身上一定有著一些壞的東西。有的人甚至還傳說,盧本那天在夏凌雲的身上看到了一些字,看到那些字,盧本就被她克住了。更有的人說,夏凌雲的身上有一道符,萬物難近。當然,這些說法,盧本既不答覆也不辯解,只是在此後很長時間里,他不再給人們捉壞信息。他坐在小石墩上的時間更多了,中午也不回家睡覺,就靠在牆上,打盹。
那一次,盧本被外省的親戚帶出去,坐船到了香港,本來是打算讓他學點手藝獨立謀生的,但沒多久,盧本就一個人跑回來了。他老是說,那裡到處都是蛇,他也做了一回蛇。人怎麼能當蛇呢?人們以為他在香港得了魔障。那個在物資局當採購員的老梁,整天走南闖北,是我們這條街上見最多識最廣的人,他斷定盧本在香港一定是被人下了蠱。人們問老梁,蠱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只聽說,好像那是一種蟲子,放在人身上,人就迷迷瞪瞪的。人們覺得這種蟲子太恐怖了,連盧本那麼硬的人,都碰迷了。盧本從香港那一趟之後,人的確變得神神道道了,並且他的眼睛開始眯起來,眯得世界都被眼皮擋住了一大半,他對很多東西開始視而不見了。比方說,盧本妹妹從街口吃力地背著一筐煤渣回家,他就坐在小石墩上,扶都不幫扶一下;又比方說,一個外來的小偷偷走了幾戶人家晾在屋檐下的鹹魚臘肉番薯干,據說這個小偷就是從盧本的眼皮底下溜掉的……當然,最奇怪的是,盧本帶回了「信息」這個莫名其妙的詞。
「嘿,這次盧本也立功了,看他當時那個樣子,安珂也不過如此啊。」安珂是當時號召全民學習的勇斗歹徒的烈士。
不久,盧本瘋了。這是大人們說的。
他又重複了一遍,手裡使勁在制服那隻不耐煩的活雞。
當然,要不是夏凌雲在交代情況的時候親昵地稱這個杜志遠為「筆友」,夏爸爸和夏媽媽就不會徹底地把夏凌雲的名字改成了「盧紅梅」。盧本在那個晚上,將淚光盈盈的夏凌雲喊成「盧紅梅」。現在人們走到哪裡,跟夏爸爸和夏媽媽談起他們的女兒,他們都很用力且很頻繁地用了「盧紅梅」這個全名,即使有人習慣地說起「夏凌雲」,他們也會顧不上禮貌,打斷別人的談話,先將「夏凌雲」改回了「盧紅梅」。
誰也搞不清楚盧本老是被誰打。盧本彷彿被很多人記恨著。我就親眼看到盧本被我們街上一群年輕人圍著,朝他身上吐痰,扒下他那條臟髒的西裝短褲。那群年輕人我認識,他們都比我大五六歲,都是沒考上大學在街上混的,我們稱他們為「爛仔」,其中有兩個跟我一樣,也在小時候契給了盧本,也姓盧。這幾個「爛仔」組成了一個「熊貓」樂團,立志要向錄像帶里看到的那支香港「五虎將」樂隊學習,有朝一日要到香港登台表演。其實他們也沒有什麼樂器,就是每天提著把吉他在家裡亂彈亂叫的。有一個還到過我們家,他對我母親說,如果以後有剁豬肉、剁骨頭這樣的活一定要叫他來干,因為他以後是要敲爵士鼓的,先在砧板上練習練習會比較好。曾經有一陣,他們還打主意讓夏凌雲參加他們的樂隊,說他們缺一個歌手。即使年齡相當,夏凌雲卻理都不理他們。對這樣一群「爛仔」,我們這裏的人又氣又無奈,只要他們不來惹自己,他們幹什麼誰也不會去管。可是,他們跟盧本又有什麼仇呢?那天我看到盧本被他們圍著,一陣拳打腳踢,盧本連叫都不敢叫出聲。我忽然覺得,盧本太可憐啦。
梁嬸說,盧本真是個怪物,喜歡小孩,不喜歡女人。
久而久之,盧本跟這些司機就混熟了,因為他話不多,又喜歡聽人家發發牢騷說說笑話,所以人家也喜歡對著他說話。其中有一個叫黎變的年輕司機,個子矮矮,臉白白凈凈,頭髮總是像剛洗過一樣濕漉漉的男人,來得最密集。根據黎變自己說,他跑長途已經跑了有十五個年頭了。可是你只要看到他的樣子,你絕對會認為他是在吹牛。他看上去也就三十齣頭,如果照他的說法,十五年前大概他連方向盤都握不住呢。可是他卻很認真地跟你狡辯,說他十六歲就出來跑江湖了,跟在師傅旁邊,拉貨、卸貨,走南闖北,他跑過的地方,只要你說得出來的就沒有他沒去過的。可是,我們這裏的人,哪裡認得幾個地方?除非照著地圖念地名。所以,黎變隨便說出一串陌生地名,編造些離奇古怪的事情,就把他們給唬住了。由於黎變的話跟我們這裏的方言差不多,交流起來也容易,所以這裏的人跟他說笑最多。盧本喜歡聽黎變吹,只要黎變一說話,盧本的眼睛就睜得比平日大上幾寸,而且聽得湯湯汁汁都不剩一滴地全咽到肚子里。可是,黎變才不輕易跟盧本吹呢,他把吹牛的本領都使在了夏凌雲的身上。
我們看到夏凌雲像一朵白蓮花一樣忽然出現在我們這條街上。人們有一段時間都認不出那是夏凌雲,他們還以為在碼頭上剛下了一批遠方客人,這女孩子是隨著這些客人來我們街上尋親戚的。這女孩子不胖不瘦,皮膚白皙得閃亮,一條粉色細花的連衣裙雖然不是什麼奇裝異服,跟我們這裏的女青年穿的樣式差不多,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就好比蓮花瓣上多了幾顆晶瑩的露珠,滾動欲跌,卻又死活不肯跌,花瓣便與眾不同地生動起來。更主要的是,她的眼睛發出了清亮的神氣,那神氣彷彿是有顏色的,會動的,從她的眼睛里,人們彷彿能看到一團淡藍色的光。
圍繞著一個簡易的小車站,國道兩邊逐漸形成了一個集貿市場。而在這裏邊,生意最旺的竟然是夏爸爸和夏媽媽。這裏的人都說,夏家做大了。
儘管夏凌雲愛跟人說話,但是,人人都知道,她永遠不跟一個人說話,那就是盧本。她看盧本的眼光比看一條野狗還賤。據說她剛高中畢業那陣,夏媽媽說服她跟著自己到國道上賣小吃,唯一的條件就是,從此不許再喊她「盧紅梅」。夏媽媽想了想,反正認了盧本當契爺,夏凌雲的命運也沒見什麼起色,總之是指不上夏凌雲如何凌雲展翅了,還不如來點實在的,一家人齊心協力做做小本生意,過過小日子。也就再也不提「盧紅梅」這幾個字了。沒想到,一叫回夏凌雲,生意就好起來了,夏凌雲也活潑起來了,跟社會上的人周旋,一點也不比別人差。
我一點也不關心夏爸爸和夏媽媽,我已經有幾天沒看到夏凌雲穿著裙子出門了。聽大人們說,那個杜志遠被送到派出所后,很快就交代了跟夏凌雲的通信交往,並且將身上帶著的夏凌雲寫給他的部分信件作為證據交給了派出所,派出所查過杜志遠的工作證戶口簿之後,確認無疑,調查一下,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就把他給放了。誰也不清楚杜志遠是什麼時候從潯江碼頭上船離開的,但是誰都知道,夏凌雲再也沒見著杜志遠。派出所將杜志遠留下的信件都轉交給了夏爸爸和夏媽媽。這樣,夏爸爸和夏媽媽終於能看到女兒寫給這個流氓的信了。有好事的人去問夏媽媽,那些信都寫的什麼呀?夏媽媽總是不多說什麼,只是一味說,誰知道寫的什麼呀,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拿出來我們瞅瞅?夏媽媽就會堅定地拒絕說,還瞅什麼瞅?都被她爸爸一把火燒精光啦!
「怎麼會難受呢,一點感覺都沒有。」黎變自己用手又整理了一下頭髮。「這樣很靚吧?」
契爺有一打以上的兒女,但沒有一個是他自己的。他每天都坐在我們這條街口的一個小石墩上,跟坐班一樣,一直等到下午五點以後,迎我們放學。目的是逮著我們喊他——契爺。我們哪裡會喊他啊,他無論什麼時候都讓人感覺破破爛爛的,就像鼻涕一樣軟塌塌。大人要把小孩契給他,僅僅是因為他的命硬,可以借他的命擋擋一些發生了和沒發生的霉運。然而,契爺的命怎麼個硬法,我們無從知曉,只知道他兩手甩甩,從不幹活,在街尾的一間小平房裡,一個老妹妹養著他。
夏凌雲就是被這對螢火蟲迷住了,彷彿她在山野里走夜路,這對螢火蟲就撲閃撲閃地給她帶路,陪著她、逗著她、引著她。總之,只要螢火蟲一出現,夏凌雲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
我母親似乎不太想回答,猶豫了好半天。
夏凌雲到底有沒有繼續再給那個杜大哥寫信,誰也無法知道。似乎這件事情只是一件沒影兒的事,若不是夏凌雲總是把自己穿得嚴嚴實實的,總是惹得人們去她身上猜測,我們壓根也沒法將夏凌雲跟那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聯繫在一起。誰見過杜志遠啊?他不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是偶爾來我們這裏大排檔吃田螺的那些男顧客,更不是菜場里那些從肉聯廠運送肉類食品來的工人們。我們連杜志遠的影子都沒見過。對於一個看不見的人,在那個時候,就等同於一個不存在的人。而被一個不存在的人弄得read.99csw•com茶飯不思,迷迷瞪瞪的夏凌雲,總是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在我們這條街上蕩來蕩去。
事實證明,盧本並沒有捉到夏凌雲的壞信息。我們看到夏凌雲在街上,總是背著書包,低著頭,佝著背,她還把劉海留得長長的,直接地蓋過了眼睛。而夏凌雲被夏爸爸和夏媽媽打罵的聲音,也經常出現在我們這裏的晚上。剛開始,我們還能經常聽到夏凌雲的哭聲,到後來,我們就只聽到夏爸爸和夏媽媽輪番的訓罵聲了。
好好壞壞,小孩們也是這個樣子。
「盧水仙,喊契爺啦!」
夏凌雲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契給盧本的。按道理,孩子要打小就契了人,命才會被擰過來。大人們說,沒成型呢,一切都好辦,就像孩子骨折了,沒半個月就能長好,孩子破皮了,沒幾天就長出新皮了。命也是一樣的,才幾歲的命,再孬,要矯正也是容易的。所以,契給盧本的孩子,最大不超過十歲。夏凌雲的父母原本不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人,他們從北方遷來。本來,入鄉隨俗,契個契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夏媽媽和夏爸爸太忙了,他們早出晚歸,整天推著一輛「山東煎餅」的小推車,在我們這個小城裡鑽來鑽去,晚上回來還要和上滿滿一桶的面,準備明天賣煎餅的材料,哪裡有時間管這些沒影兒的事情?
儘管在那時經過這個地方的車還不是太多,但卻比過去潯江碼頭上來往的船隻要多上好些倍,這些車停留的也好,路過的也好,都讓人們依稀感覺到了一種新鮮的繁華。
有一個星期天,我經過夏凌雲的窗口,故意慢慢地走著,忽然,從鐵欄里伸出了兩條長長的手臂,我嚇了一跳。夏凌雲就站在鐵欄隔著的窗戶里,一聲不吭。那兩條白白的手臂上,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而且,在她攤開的十個手指上,也寫滿了字。在左邊的手掌上,我認出了幾個大字——「杜大哥,救我!」
「我第一眼就看出這個男人是個流氓!」夏爸爸從派出所回來之後跟大家吹牛似的述說當這個杜志遠拿著地址找到他家的情況。「他還有臉向我這個父親問,這裡是夏凌雲的家嗎?哼哼,別以為我沒見過他就認不出他,像他這種社會小混混,我在賣煎餅的時候不知道碰到過多少打了!」夏爸爸像一個打虎英雄一樣,站在門口朝街坊大聲邀功。
夏凌雲不是一粒綠豆,但她的確變了,她比綠豆芽好看多了。變化最大的是,在她露出的胳膊、腿、脖子、雙手等地方,白白的,乾乾淨淨的,再也沒寫一個字了。
我嚇得跑開了,就像考八百米跑最後一圈加速度一樣,一路沖回了家。
盧本妹妹在我們小城的一間煤店賣煤,下班后還在家裡收些織補的手工活來做。北山上那些修隧道的工人,有破衣服都懂得來找她。她的手很巧,曾經教過我玩「挑橄欖」,就是那種用一根細繩在兩隻手上變換圖形的遊戲,繩子在她的手上,變魔術一般地弄成各種不重複的圖形,即便再難的一次變換,她也可以在密密的繩結里找到出路。
光憑這點或許還不能證實盧本瘋了,實際上,盧本做得最讓人驚異的是,他竟然戴起了文胸。某一天開始,從他長年穿著的一件白襯衣背後,人們很清晰地看到一根黑色的帶子。不知道盧本從哪裡撿來了一個黑色的文胸,他穿得相當正確,前是前,后是后的。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如何正確佩戴文胸了。那根黑色的帶子橫跨在盧本的背後,因為前後一樣的扁平,所以,這根帶子就好像一個貨物的包裝帶,生生地將盧本的上半身橫截為兩半。
夏凌雲呵呵呵呵地笑得花枝亂顫。黎變也笑著趁勢走過去,用手攀到夏凌雲的肩上,見夏凌雲沒反應,又將手慢慢滑下,一直停留在夏凌雲細細的腰上。夏凌雲的腰一被碰,就不依了,一手將黎變的手打掉,嗔怒道:「又不是汽水瓶的腰,隨你擺的?」黎變的手一被打掉,也不惱羞,也不尷尬,只是訕笑著說:「瓶的腰哪有你的細?你是蜜蜂的腰。」夏凌雲聽得歡喜,一手抬起要朝黎變的頭拍去。這黎變個子不高,壓不過夏凌雲,只好往邊上一閃。
總之是個夏天。

人們看到盧本經常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嘴角上揚,括弧里總是標著兩隻感嘆號,見誰誰都不認識,就那樣笑著常常走出街口,兜一個大大的彎,繞過國道,到潯江邊上,看水。看水時也那樣奇怪地笑著,一看就是一天。有的時候,上夜班凌晨回家的人,看到盧本笑眯眯地從江邊回來,頭上濕濕的,分明是頂了一夜的露水。
有一天,夏凌雲突然不|穿裙子了,她換上了寬寬鬆鬆的長衣長褲,將整個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這讓人猛然想起過去她為了掩蓋在身上給那個杜志遠寫的信,無論春夏秋冬都佝著背,整個人像罩在麻包袋裡一樣。
等我考上了省會一所大學,從國道上車出發的時候,夏凌雲肚子里的孩子已經生下來了。那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我一眼都沒見過。那天,我一登上開往省會的那趟班車,就聽說有十二個小時的車程,我興奮得要命,而我的母親卻傻了眼了,十二個小時啊,她包在我行李里的幾隻肉包子幾隻蜜柑子哪裡夠用?於是她著急地跑開了,她說要到夏凌雲的「蒙古包」里買些糯米糍粑,因為糯米耐飽。然而,沒等她買回來,我們這趟車就開走了。
盧本忽然像屁股裝上了彈簧一樣蹦了下來,我從沒見過盧本這個樣子,他像一頭獅子,吼了起來,轟散了那些硬押著我的夥伴們。淚眼矇矓中,我看到盧本用手上的兩顆水果糖當石頭,向呼叫著逃走的夥伴們甩了出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街裡邊傳來了一陣騷亂的聲音,由遠而近,筆直地向街口逼來。這些騷亂的聲音,帶動了一伙人的追趕,越近聲音越大。盧本和夏凌雲朝那邊望去,看到有的男人操著掃帚、臉盆、擀麵杖以及一些長的短的硬的軟的東西,朝街口這邊一邊追一邊喊,「抓流氓啦!」……夏凌雲還以為又有人到我們街上偷東西了,,她不由自主地閃到一邊,等著這夥人跑過去。後來,夏凌雲看到一個手提黑提包的男人,被一伙人在後邊追趕著,神色慌張,奪路狂奔。等她終於看清楚夏爸爸跑在離這個男人最近的身後追逐,一邊追趕還一邊大叫「盧本,盧本,抓流氓,攔住他,攔住他」的時候,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盧本從小石墩上跳了下來,做出了一個老鷹攔小雞的姿勢,死死地攔在了街口。就在夏凌雲朝盧本大喊著「不要,不要」的同時,盧本已經將男人死死地抱住了,一會兒工夫,夏爸爸已經撲過來將男人死死地壓到了地上。
事實上,自從國道修通以來,盧本就顯得更加清閑了,人們也無暇再去理會他,就算經常在國道上看到他甩著兩手,笑眯眯地混跡人群中,人們也不會跟他多說幾句話,更沒時間再拿他來開玩笑了。盧本卻不管有沒有人理會他,每天照樣會到國道上轉悠。剛開始,國道上沒有地方可坐,他就坐在路基上,後來,國道的車站邊上,政府出資蓋起了一座兩層高的「司機休息室」,其實就是招待所,專租給過夜的司機休息使用,盧本就坐到了一樓大門口。因為那裡的服務員都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他們也不趕盧本,有的時候還讓他幫著看門。客人多的時候,還讓盧本幫著帶帶。有好些個常來常往跑長途的司機,每經過這裏,都要住一個晚上,他們說這裏的東西便宜,可以順帶捎點回家。他們除了買國道上的東西之外,有的還特意跑到市場里買便宜的臘魚臘肉、羅漢果、茴香之類的乾貨,買得多了,就讓盧本幫著拎,走的時候,塞給盧本一塊兩塊的,當是小費。
從那以後,盧本再也不到國道上去了,也不經常在我們這條街上走來走去了。奇怪的是,人們偶然看到盧本,總是會看到他一副被揍過後的樣子。要麼臉頰淤青一塊,要麼眼睛充滿了血絲,要麼鼻子腫了一大段,更嚴重的時候,他的腳還一跛一跛的,手一直像舉著一面旗幟一樣朝上,不能下垂。
有的事情的確不像我們門前的國道那樣,朝著望不到盡頭的地方延伸,但是誰都知道,再延伸的路也會有目的地;更不像國道旁邊的那條潯江那樣,朝著一個方向流淌,再流淌的河水也會匯到海洋里。盧本其實不像人們看到的那樣,是個瘋子。
…………
從我們這個小城,只要沿著潯江出發,漂流整整一天一夜,據說一直可以流到香港,腳都不用沾地。所以,我們這裏的年輕人,都喜歡到江邊看水,江水雖然每天都在這裏流淌,但是真要仔細看,誰都不認識這些水的,每一次看,他們都會猜測,這些江水這個樣子,轉過身流到香港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潯江過往的漁船,都不會引起他們的注視,因為他們知道,這些船走不遠的,到了系龍洲,就折返了。
夏凌雲包的糯米糍粑有一段時間成了這裏的熱門產品,連帶著其他小攤檔也開始經營起糯米糍粑來了。可是,人們有鑒別力,咬一口,琢磨一下,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這不是夏凌雲的糍粑。為了與其他人做的糯米糍粑區分開來,夏凌雲還別出心裁地在每個扁扁的糯米糍粑右下角,像蓋圖章一樣,用硃砂戳上了一個「夏」字,這些紅色的「夏」字,醒目地標記著夏凌雲的手工真品,人們只要看到這個「夏」字,便會放心買。
盧本,你是石頭變的?

盧本一邊抱著活雞,一邊看著我,衝口就說了出來:「盧水仙,喊契爺啦!」
據說,這個杜志遠穿著一件淡藍色格子襯衣,一條深藍色的褲子,襯衣鬆鬆地扎進褲子里。他前腳一跨進我們這條街,坐在小石墩上眯著眼打著盹的盧本就被驚醒了,他腰上那隻反光的皮帶扣,將太陽折射到了盧本的眼睛里,直接把盧本照醒了。那個時候,盧本還不知道這個長著一臉痘痘的男人,就是這裏人盡皆知的杜志遠。盧本目送著這個陌生人經過了自己,又一路尋著門牌往街里走了進去。

我覺得夏凌雲太奇怪了。她把字寫在自己的身上。
風水的事情,我們這些小孩子是不懂的,但這條街的風確實很好,站在任何一個地方,你都能感受到風像每個經過你的那些大人一樣,熟悉地伸出手來,或者弄弄你的頭髮,或者拍拍你的臉,遇到那個雜貨鋪的老闆娘,還喜歡拉下小男孩的褲子來,拍兩下光屁股,然後在他手心上放兩顆水果糖。
盧本跟他妹妹太不一樣啦,他絕對是個奇怪的人。他總是對那些來找他看命的人說——「你身上有壞信息」、「我給你抓壞信息。」也不知道盧本從哪裡學來這麼一個奇怪的詞。人們對這個詞考究過一陣,他們東拼西湊后得出的結論是盧本那年從香港帶回來的。
當時我們發明了一種「捉壞信息」的遊戲,其實也不能說是發明,僅僅是在「捉迷藏」的遊戲上作一些改動。被捉到的那個人,必須去挑「壞信息」。「壞信息」是我們事先準備好的,用紙折好一堆五角星,每一隻五角星上都寫著懲罰的方法。輸了的人,必須按照「壞信息」上寫的懲罰方法去做。
盧紅梅的聲音清脆而甜美地在盧本耳邊響起,把盧本嚇了一跳,他的眼睛瞬間變大了好些,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笨蛋,臉漲得通紅,又像一隻被人耍弄的老猴子,被一種新花樣戲弄得又羞又愧。
儘管我們那麼討厭盧本,可是,盧本也有讓我們害怕的地方。大人們說,契爺命硬,碰不得。據說,盧本的家族原先在我們這條街是個旺族。他是家族裡唯一的少爺,除了讀過點書之外,什麼都不用干,什麼也幹不了。盧本的命硬到什麼程度?大人說他把家裡的人和物都碰沒了。盧本母親臨終的時候叮囑盧本妹妹說,盧本是盧家的命脈,比北山的山脈還硬,你就一輩子供著他吧。後來,盧本妹妹真的就終身未嫁,一輩子供著盧本。
車一開,我的興奮感就隨著這蜿蜒的公路,一直崎崎嶇嶇的。我坐的位置在最前排,我的眼睛一直朝前看九-九-藏-書,我對前邊所要經過和到達的地方充滿了好奇和新鮮,我壓根就沒想到要往後看,更沒想到如果在汽車的後視鏡上瞄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母親在鏡子里,提著一袋夏凌雲的糯米糍粑,追著我們這趟車跑。
盧寶貝,叫契爺啦,契爺給你糖吃!
有一天,我看到夏凌雲在手背上寫了兩個字:「萬水」。我敢肯定,在她的手心裏一定寫著另外兩個字「千山」。這個成語我在課堂上剛學過,印象特別深刻,也讓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在夏凌雲握著的手心裏,一定寫著「千山」這兩個字。當我向母親炫耀我的小聰明的時候,母親並沒有表揚我,只是連聲說,這孩子真是瘋了,瘋了。
按道理,夏凌雲變好了。可是我的母親卻不那麼認為。
不過,幸虧這件「悲慘」的事情發生不久,郵政慢船給我帶來了好東西。我們在廣州的親戚,給我父親郵來了一個大包裹,裡邊除了一些大人小孩穿過的舊衣服之外,還有一小包舊玩具。這些玩具都是我們這條街上的小朋友從沒看到過的,小老鼠蠟像、可以拆解的小玩具車,還有可以換幾套衣服的漂亮洋娃娃……儘管愛不釋手,我還是挑了一些分給其他的小夥伴,這樣,她們彷彿比原先對我更好了些。
要不是夏凌雲最近總是穿著裙子到潯江碼頭去,夏爸爸和夏媽媽不會聰明地認為杜志遠會出現。
有個郊區的梁嬸,每天早上挑著新鮮的蔬菜來我們菜場賣,不知怎麼的,跟盧本的老妹妹特別投緣,總是在籮筐外吊一把最嫩的蔬菜留給她。熱絡了之後,還會到盧本那黑黑的小房子里喝一口水,嚼一根甘蔗。梁嬸看盧本性格好,商量著要把郊區的一個女人說給他。
盧本卻不同意這種說法,只要人們偶然談到黎變的消失,他都會很憤恨地說,那卵人,藏起來當王八了。可是問他為什麼的時候,他卻又說不出個因為所以來。
聽起來,人們彷彿不是在為盧本打抱不平。即使他們不相信這種沒影兒的事情,但是當他們看到盧本的時候,卻一致地顯出了憤怒和仇恨。因為這是夏凌雲親自承認的一個事實。
有一天,夏媽媽經過我家,看到我母親在門口藉著路燈光剝荷蘭豆,她停下了她沉重的腳步,跟我母親說起了她的女兒:「盧紅梅又開始像過去那樣愛照鏡子了,也不在自己的身上寫字了,你說,那是啥意思喲?」
因為有大人撐腰,我們捉弄盧本更加肆無忌憚。我們把狗屎用紙包起來,塞到斷掌的腳趾縫裡,讓盧本一腳踏上去,准中;我們在附近的陽台上,用彈弓瞄準了盧本的腦門,給他兩顆紙折的子彈;當然,我們最經常做的,還是在斷掌上面尿尿。盧本從來不生氣,也不會給大人告狀。
夏凌雲大肚子了!
我們只要聽到這樣的喊聲,放學路上愉快的心情,像漏米一樣,一下漏掉了一半。等回到家裡,被家長用各種理由訓斥,甚至是抽出作業本的時候,米袋裡只剩下氣了。
——盧小米,喊契爺啦!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實際上,那個時候,我已經有很多秘密了,這秘密只是其中的一個,我跟我的父母說話越來越少了。
黎變跑這裏也跑得越來越勤奮了。從前,基本上是一月路過那麼一兩趟,在這裏住上一晚,第二天走人。後來,幾乎是一周一趟,也不知他有沒有那麼多差事,可是每次見到他那輛藍箭貨車,帳篷下都蓋著滿滿的貨。起先,都是一些集裝箱碼得整整齊齊的,就算人們問他那車上運的什麼寶貝東西,他也從不提的。到了後來,人們問也不用問就能看到那車上的貨色了,他開始運一些看上去很不值錢的東西,有的時候是一車造紙用的青皮甘蔗,有的時候是一堆黃沙,有的時候是一車柑子,跟我們國道上賣五塊錢三斤的沒任何區別。還有一次,居然運了兩大籠叫喚個不停的豬,當他的車習慣地停到車站的時候,我們這裏的車站管理員可不依了,這豬鬧得又凶,糞便臭烘烘的,本來車站就不大,還不把人全趕跑了?人家死活不讓他進站,黎變死皮賴臉地求人家,說了一籮子好話。最後,夏凌雲也跑來了,給管理員送了一大籃子糯米糍粑,好說歹說,並保證負責將弄髒的地方清洗乾淨。這樣,黎變和他那一車豬才得以在我們這裏過夜。那天晚上,人們看到夏凌雲的「蒙古包」一直到深夜都未打烊,黎變坐在裡邊,喝啤酒,吸田螺,給夏凌雲天南地北胡編亂造講了一個晚上的笑話,他甚至還許諾夏凌雲,以後一定開車帶她到北京、上海、海南島、西藏、內蒙古這些地方去遛遛,走遍全中國。
盧本看到小女孩,用嘴角的括弧擁抱了她。
盧本,你有槍嗎?
誰說不是呢?除了盧本老娘,盧本連女人的奶都沒碰過呢,我敢打賭。
為了避免夏凌雲跑到中山路上的郵筒去,夏爸爸和夏媽媽不僅沒收了夏凌雲的錢,而且星期天還把夏凌雲關在屋子裡。由於郵差總是在夏爸爸和夏媽媽出去賣煎餅的時候把信塞到門縫裡,他們幾乎攔截不到一封杜志遠的信來看。夏爸爸和夏媽媽每天從清晨出發到晚上才回家,學生上下學、大人上下班,都是山東煎餅的高峰期,而郵差到來的時候,估計他們已經推著小推車到河西那邊的工廠區了,這些時候,夏爸爸和夏媽媽四隻手,少一隻都不行。所以,當他們每天推車回到家裡,夏凌雲已經吃過晚飯,收好了信,在做作業了。有那麼幾次,夏爸爸和夏媽媽咬咬牙下定決心歇檔一天,專心在家等信,那信卻又不來了。就好像貓在燈下撲自己的影子一樣,夏爸爸和夏媽媽總是撲空,為此,更加對那個杜志遠氣得牙根發脹。也由此對杜志遠那些信感到邪門和擔憂。那些信上能寫著什麼呢?竟然使得自己的女兒越來越不聽話了,甚至還出現了跟他們作對的現象。可是,除了對夏凌雲嚴加看管之外,夏爸爸和夏媽媽幾乎沒有辦法,他們在煎山東煎餅的時候,將杜志遠的名字夾在攤開的麵糰上,使勁地拍著、反覆地煎著,甚至發出詛咒的聲音,而這些詛咒隨著空氣里那股油香的味道很快就消散了。
「這孩子,一邊哭還一邊說,那個什麼杜大哥,是個大好人,杜大哥的話很好聽,杜大哥要帶她去看海,唉,真羞家,見都沒見過面,就把人家當好朋友,就被迷得神魂顛倒。我看那個男人,肯定是個流氓……」我的母親自顧著嘮嘮叨叨。我的父親好像被嘴裏的一顆沙礫耽擱了,他停下了咀嚼,用舌頭在那團飯里尋找著,半會兒,用手拈出了一顆綠豆大的小石粒,直接放到我的眼前——看,牙齒脫了!我樂了。後來,我的母親和父親就開始討論起街口那家糧店的米來。
夏媽媽又說:「要是我家盧紅梅有你家趙想想那麼聽話,成績那麼好,我就不老想著攢錢回老家了,老家有田有地,好歹還有個依靠。」
然而,自從盧本戴文胸之後,人們就再也看不到他身上有被人揍過的痕迹了。
這小娘×,從小就幹些羞家的事。男人們牙齒痒痒地與其是在罵夏凌雲,不如說是在罵那個搞大夏凌雲肚子的男人。那個男人是誰?誰都心裡有數,一定是那個消失了的黎變。可是在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即使對一些沒有影兒的事情,說著說著,那影兒就成形了,就會動了,就會依附著人到處竄了。現在,夏凌雲大肚子的事情,就開始像一隻鬼影一樣依附在盧本的身上,只要盧本去到哪裡,這個影子就跟到哪裡。到底是誰將這個影子捉了去放到盧本身上的?誰也弄不清楚,彷彿是一夜之間,這影子就跟上盧本了。
夏爸爸和夏媽媽堅持要在屋裡捉壞信息。剛開始,我們在外邊還聽到盧本說,「盧紅梅,喊契爺啦!」接著就是夏爸爸和夏媽媽由小聲勸到大聲罵的聲音,再後來,就聽到了夏凌雲由小變大的哭聲。最後,就只剩下這哭聲了。
小孩子是不懂得什麼壞信息好信息的,小孩子撿到了這個奇怪的片語,就像撿到零食一樣掛在了嘴邊。
等到盧本的氣恢復了,眼睛重新眯了起來。這個時候,他往往是用手伸到那個人的腦門上,食指和拇指敏捷地一捏,手臂收回的時候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然後同樣敏捷地將手上捏的東西一口塞到自己嘴巴,雙唇緊閉,也不咀嚼一下就直接吞咽了下去。
契爺總是眯著眼睛,用一種很固定的笑容,自以為禮數周到地,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像給返回羊圈的綿羊點數一樣:
——盧奇峰,喊契爺啦!
就連我們這些小孩子,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都知道大人們在嘲笑盧本。可盧本總是眯著眼睛,不搭話。
嘿嘿,盧本長奶了,怪事,怪事!
那一天,夏爸爸和夏媽媽沒有像往日那樣早早地推著小推車出門,而是準備了一些煎餅和水果,還有幾斤豬肉,帶著夏凌雲來到盧本的家裡。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夏凌雲穿著一雙塑料紅拖鞋,褲腳跟往常一樣,吊在腳踝上,因為拖鞋沒有后袢,那兩隻瘦瘦的踝骨顯得很突出。使這兩隻踝骨更突出的,主要還是它們周圍密密地寫了一些螞蟻般大的小字。後來,人們都知道了,夏凌雲在自己的身體上給那個杜大哥寫信呢。
父親把東西放到水泥地上,然後,逐件地交到我手上,命令我雙手遞給盧本。
夏凌雲被關在屋子裡。屋子裡一點聲息都沒有。一度,夏媽媽擔心地回屋裡察看了一番又出來,嘆了口氣說,唉,終於被我們等到了,要知道我們為了等這個流氓出現,少賣了多少疊煎餅哪!夏媽媽彷彿一下子老了不少。
一張口,盧本就自作主張,讓小女孩契給了自己。
國道修通到我們這裏的那一年,我是記得很清楚的,那是1988年。因為那年我剛好考高中,語文作文就是以「國道開通」為題寫一篇議論文。論點、論據、論證,三個要素缺一不可。從寫作文開始,我最喜歡的就是記敘文,最頭疼的就是議論文。所以,這道關於「國道開通」的作文題直接影響了我的語文成績,以至於我並沒有被錄取入我們這個小城的唯一一所重點高中,而是進了我現在的母校,一所二級高中。
這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里的杜志遠,他如果僅僅是住在一個信箱里的男人的話,那麼,夏爸爸和夏媽媽就不會著急地在某一個夜晚,拎著一大疊山東煎餅,硬拉著夏凌雲到契爺面前,讓夏凌雲經歷了跟我一樣的經歷。當然,要不是夏爸爸和夏媽媽對夏凌雲「嚴刑逼供」,他們不會知道這個廣東鴻運機械廠8號信箱的杜志遠,是夏凌雲在一本《好友》雜誌上,在一個名為「知音信箱」欄目里交上的朋友,他們互相通信來往已經快一年了。因為郵路緩慢,夏凌雲幾乎隔天就給杜志遠寄一封信,省外郵票要8分錢,都是夏凌雲從早餐錢以及買教輔書的錢里剋扣下來的。夏爸爸和夏媽媽勒令夏凌雲將對方的信交出來,夏凌雲死活不願意,賴在床上,不上學,不吃飯,凈掉眼淚。
我看到過隔壁姚伯伯發豆芽,將綠豆泡在一個小水缸里,用一塊黑布捂在水缸面上,等過了一段時間,一掀開黑布,就能很高興地發現,一根根嫩白的豆芽就站在水缸里,還調皮地每人都戴著一頂綠帽子。
這是個秘密,盧本根本就沒瘋,他還認得出我。
盧本所看到的信息,誰也不曾看到過,到底是什麼形狀長什麼樣子?從他給某個人身上捉除壞信息的動作來看,我猜,信息是一種類似虱子一樣的東西。捉信息的時候,盧本可滑稽了。他會把眼睛死死盯在某個人的身上,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時候盧本的嘴角是平的,就像括弧里,橫著一道莫名其妙的破折號。良久,盧本彷彿連氣都沒有了,死了一般。這一來,氣氛弄得越來越緊張了。要是這個時候,我們哪個小孩忽然闖過來,不明就裡地就會被旁邊的大人一把拽走,腦袋上免不了吃幾顆「栗子」。
杜志遠卻在這個時候閉上了他的眼睛,他就那樣一直閉著,再也沒張開過,人們將他扭送到派出所的整個過程,他都那樣閉著眼睛。
所以,我們斷定盧本一定是神經有問題。
夏媽媽和我母親一陣沉默。後來,我母親說什麼也要夏媽媽將她剝好的荷蘭豆包了些回家。
就算像盧本一樣傻的笨蛋都看得出來,夏凌雲恨黎變,不是那種被得罪了的恨,而read•99csw•com是被傷害了的恨。得罪和傷害,就像被火燒傷的輕重程度不一樣,得罪是表皮上的灼傷,只等新皮長出來蛻換,而傷害卻是長時間的炙烤后留下了深廣面積的傷口,即使愈合都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事實上,夏凌雲每天都坐在這傷口上。她在「蒙古包」里,再也不站著包糯米糍粑了,她端張小板凳,將桌子拉到離國道最近的地方,面朝國道,滿臉憂愁,眼睛不時朝路的盡頭望去。人們知道,夏凌雲在等黎變的車呢。可是,黎變真的就像那車尾的一陣煙塵,說消失就消失了。
讀小學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業,讓我們觀察植物的變化,寫周記。我花了一周時間觀察姚伯伯發豆芽,寫的就是綠豆發芽的變化。
當時,我的整個鼻樑到嘴巴,都被紗布包裹著,只剩下兩隻鼻孔透氣,而屋子裡那股濃濃的餿味更迫使我快快遵命完成這些動作,然後得以溜之大吉。
婚沒結成,盧本多契了一個女兒。阿琴拉著小女孩從盧本的小黑屋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不少東西,都是平時別人送給盧本的一些用品,盧本攢下來的。不僅如此,盧本還隔三差五地讓梁嬸帶些小東西給小女孩,有的時候是一根小鉛筆頭,有的時候是一隻紅蘋果,慷慨的時候,也會是一本舊小人書。

「廣東特別流行這種摩絲,香港的明星每天都用它做髮型。」黎變炫耀地說,說完,還把頭湊到夏凌雲的鼻子底下,讓夏凌雲聞。
有一天,盧本經過夏凌雲的「蒙古包」,在車站看守的一個叫老秦的退伍軍人,叫住了盧本。他有意無意地朝向夏凌雲,指著盧本問:「盧本,你真搞大人肚子啦?」盧本怯懦地看了看正腆著肚子坐在門口的夏凌雲,拔腿就要溜,卻被老秦一把拉住了。盧本求饒地使勁要掙脫,沒等他開口,夏凌雲就從凳子上「噌」地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到盧本跟前,「啐」地一聲,朝盧本的臉上吐了口口水。「你個縮頭烏龜,你他媽還敢邁出這條路上,你他媽被撞死一百遍都死不夠……」一邊說,還一邊用手用腳去踢盧本。要是夏凌雲手上有刀,老秦敢肯定盧本早就橫屍國道了。老秦哪裡見過夏凌雲這樣的陣勢?他轉身就溜回車站去了。老秦一溜,盧本也溜了,他的臉上布滿了驚慌和恐懼,他像遇到了厲鬼一樣,嚇得滿大街跑,彷彿夏凌雲一直追在他身後,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這樣跑啊,跑啊,跑得全街上的人都看到了,跑得彷彿世界上所有的影子都壓過了他。
當我把豬肉、餅乾、水果分幾次雙手遞給盧本的時候,他的嘴角是下沉的。他把這些東西竟然一一都放在那張冒油的涼席上。我覺得他太臟啦。我忘記了我受傷的鼻樑,在紗布下不自覺地皺了皺,疼痛牽扯了我一下。當母親好不容易制服了那隻活雞,讓我像端一碗水一樣端到盧本的跟前,盧本的嘴角向上揚了,他顯示出了極度的高興,彷彿這個活物讓他的表情也活了起來。他把活雞抱到了懷裡,像抱著一個小嬰孩一樣憐惜。
「這麼硬,不難受的?」
盧本坐在石獅子的斷掌上,有的時候,兩腿叉開,左右腳掌分別佔據了獅子的兩個腳趾;有的時候,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單腳踩到腳趾間深深的溝壑里,手則托著腮支在腿上,看著進進出出的人。街上的人都習慣了他坐在那裡。盧本不擋路,更不到處扯是非,所以除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之外,大人們也不討厭他。除了契給盧本的時候,給過他豬肉和雞等東西之外,平時有不想要,扔到垃圾堆又覺得可惜的東西,大人會叫孩子拎到盧本黑糊糊的家門口,放下,就走了。比如我母親,每次到市場,總買回一些便宜貨,那些可以保存的東西堆了整整一柜子,最慘的就是一些食物,比如花捲、饅頭,市場關門的時候,原先五分錢一個降到了一毛錢三個,我母親準會買回十來個,吃到沒人願意吃了,母親只好嘆口氣,讓我把餘下的拎去給盧本;中秋節過去了快半年,母親也會很奇迹地在櫥櫃里翻出盒月餅來,聞聞,嘆口氣,又讓我拎給盧本了。每次拎東西去,我就往他那小矮房門敲兩聲,放下便掉頭跑了。那些東西,盧本照單全收。
一個晚上,學校放晚自習過後,我背著書包像往常一樣走回家。這個時間段人們都待在電視機旁看香港電視連續劇了,我記得那一年在演《射鵰英雄傳》:「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拋開世事斷仇怨,相伴到天邊……」這首歌一響起,整條街上都靜悄悄的,據說連賊都可以放棄了這下手的大好時光。當我走進街口,就被一個黑影嚇了一大跳。在那個小石墩上,依稀看到有人坐在那裡,等我要走過的時候,那個黑影突然開口了——「盧水仙,叫契爺啦,契爺給糖吃!」盧本坐在那裡,雙腳分別踏在石獅斷掌的兩個腳指頭上。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看到盧本像過去一樣,眯著眼睛在笑。
夏媽媽很擔心地對我的母親說,你看你看,跟一個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交朋友,天天寫信、盼信,課都不上了,你看你看,我們家盧紅梅是不是中了邪?我的母親一貫不喜歡夏凌雲,要不是夏媽媽隔三差五地會從那個小推車裡拿出幾張山東煎餅給她,她大概是不會給夏媽媽出主意的。我的母親想了一下,對夏媽媽說,讓盧本瞅瞅吧?
當人們終於認出她就是夏凌雲,也叫盧紅梅的女孩子之後,他們心裏充滿了驚奇。我的母親,乾脆失聲叫起來,呀,嚇死人了!這個夏凌雲,脫了一層皮,跟換了個人一樣!後來,夏凌雲穿著連衣裙像展覽一樣,從我們的街口到潯江碼頭來回地走動,人們才逐漸習慣了這個穿裙子的夏凌雲。經過我母親長時間地打量,她跟我父親說,簡直就像隔壁老姚發豆芽一樣!那個夏凌雲整天裹在長衣長褲底下,捂著捂著,一掀開,綠豆就發成豆芽了,又高又白。再仔細一看,還奶是奶,臀是臀的,小樣子長開了。
誰要你的臭糖啊!我的話剛喊出來,就鼻子一酸,哇哇大哭。
「不許碰我的頭!」說著,用手理了理那一頭濕漉漉的短髮。
除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之外,還來了很多男人,圍在盧本的小房子前面,他們裝作閑聊的樣子,不時把頭挨到盧本的小窗子前,東瞄西看的。
因為看不到裡邊,我們這些小孩子聽得不耐煩,也就陸續地跑到北山腳玩兒遊戲了。
盧本,讓我看看你的尾巴。
我們不知道夏凌云為什麼能包出那麼好吃的糯米糍粑,但是卻知道她包糯米糍粑的時候,的確跟別人不同,她總是站在一張小桌子邊上,也不坐下來,就那樣站著,身體一會兒是一根直線,一會兒又是個大S型,隨著每道工序的不同而變換著身體的符號,從不覺得累的。不僅如此,夏凌雲還特別能跟顧客說話,她說話和幹活從不相干的,彷彿手腳跟大腦是分家的,但那些好聽的話跟那些好吃的糯米糍粑,卻又彷彿是手心和手背那麼接近。有男人討好地問夏凌雲,糯米糍粑裏面究竟包了什麼寶貝,那麼招人愛?夏凌雲就一點也不客氣地回答:「還能有什麼?不就是包了個我進去,想不好吃都難啦!」要是有大胆的人再進一步地調戲她:「那,包的哪個部位最好吃呢?」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對那男人說:「口口香,口口香,哪一口咬著都香。」男人壞壞地笑了。夏凌雲似笑非笑,也不管男人用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著自己,只顧在小方桌邊,軟著好看的身段,有條不紊地包糯米糍粑。夏爸爸和夏媽媽有時候聽到夏凌雲跟顧客調戲,也理不了那麼多了,他們早就打消了回老家種田的念頭,生意上的事情讓他們對這裏充滿了野心,他們已經開始謀划著要到下游國道加油站邊上買個大攤位,發大來做。
夏天的時候,我們從家裡偷一些蒜出來,搗碎了之後,塗在小石墩上。然後,齊齊坐在對面的涼茶鋪里,玩公仔紙。等盧本穿著那條黑色的破西裝短褲,一屁股坐到小石墩上,我們便忍住笑。大人都說,吃蒜會放臭屁。過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小孩跑到盧本面前,指著他說,笨驢,你放屁好臭啊,對面街都聞得到。於是,我們就一群都擁過去,捏著鼻子,圍著盧本,笨驢,放屁好臭好臭啊。
我曾經挑到過一張「壞信息」,上面寫著——摸盧本屁股。這絕對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信息啊,盧本的屁股那麼臭,那麼臟,誰肯去摸?但是,夥伴們卻不肯饒我,硬是將我押到盧本跟前。
梁嬸每稱一把青菜給人的時候,就把那個叫阿琴的女人的消息用草繩牢牢地跟青菜捆綁在一起,讓人帶到街上去了。
總的說來,路過我們這裏的司機,除了湖南、貴州這兩個地方的之外,最多的就是廣東司機了。而在廣東司機當中,懷集的司機最多。據說我們門前的這條國道,筆直地往東開,就能開到廣州,途中必經封開、肇慶、德慶、四會等地,而在這條國道的中段,有一個岔道,一拐彎,就通往懷集,從懷集可以散發到廣東北部、湖南各個地區。所以,黎變沾沾自喜地說,他們懷集就像一個汽水瓶的脖子,汽水都要從那裡才能流到嘴裏,人才能嘗到甜頭。而我們這個地方,就在汽水瓶的腰上。他坐在夏家的「蒙古包」里,舉著一瓶汽水,向夏凌雲比劃著。夏凌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光聽說過瓶有肚子,還沒聽說過瓶有腰的,再說,腰跟肚子一樣大小,那成什麼了?黎變看夏凌雲笑了,更加得意揚揚地吹噓了起來。他說,他那年開車送貨到上海,還真看到過腰跟肚子一樣粗的人,是個洋鬼,而且全身上下,黑不溜秋,除了眼白、牙齒、指甲之外,沒有一寸是白的,好多人都圍著看呢。
因為夏凌雲總是在自己的身上寫信,所以夏媽媽再也不允許夏凌雲穿裙子,她開始注意將夏凌雲的褲子及時地放長,甚至在大熱的天里,我們還看到夏凌雲穿著長衣長褲,在大太陽底下走來走去。奇怪的是,夏凌雲彷彿不怕熱,在我們這裏最熱的那些天,我們都無法看出她難受的表情來。實際上,她的臉好像不見了,我們在看到她的時候,似乎早就忘記去看她的臉,而是用眼睛花很多工夫從她少有裸|露出來的皮膚找一些蛛絲馬跡。這些蛛絲馬跡,的確不時還被我們發現過。在她的脖子和下巴之間,我們會發現兩行像詩一樣排列整齊的小字,吞咽口水,那兩行小字還會動。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她的手背手心上,發現過一些清晰的字。
五十五十吧。這是我母親說的。正如相信盧本的人和不相信盧本的人的比例一樣,事情都是好好壞壞,五十五十。
就算夏凌雲認定盧本是搞大自己肚子的那個狗男人,我們這條街上的人都不相信,不是不相信夏凌雲,而是不相信盧本,這傢伙哪裡有那麼好的運氣?即使夏凌雲對於那個消失了的黎變提都不願提起,他們卻在夏凌雲逐漸龐大的肚子上,看到了黎變,那個永遠頂著濕漉漉的頭髮,那個油腔滑調的傢伙。
任誰說盧本也不搭茬兒。嘴角組了一串的片語給我們看。
變化了的夏凌雲還是讓我們覺得奇怪。她總是有事沒事就出現在我們的街口,也就是盧本坐著的小石墩邊,有的時候向街外邊不停地張望,有的時候又往外走出去,一直走到潯江碼頭。從我們這條街到潯江碼頭,要是按照我們小孩子一邊追逐一邊玩耍的速度,是不遠的,但是按照夏凌雲這個樣子,走走,望望,停停,想想,就會花上比較長的時間。夏天的潯江邊,人比任何時候都多,光著身子的小孩,穿著大褲衩的男人,穿著游泳衣裹著一塊大花布的女人,來回往返于潯江與我們這條街上。熱了,就那樣穿著出門,跳到江里游一陣,上岸歇一歇,濕漉漉地回家,就好像潯江是自己家屋后的小水池。夏凌雲漂漂亮亮的,人們總是一眼就能看到她,他們在岸上歇息的時候,也總會談論她。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對這個女孩子感到好奇,先是好奇她的樣子,說不上貌美驚人,但是那臉上的表情,是這裏的人少能看到的,說不出來的傲慢、目中無人,也說不出來的滿腹心事、躊躇滿志,後來,他們就好奇她的行蹤,所謂的行蹤,也就是在潯江碼頭和街口之間,來回往返,好像在等待迎接一個期待已久的神秘人物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