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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東南飛

麻雀東南飛

作者:曹征路
誰說的?這些年我見多了!鍾迪陡然氣沖牛斗,世上沒什麼事不能理解的。
此地人的早晨實際上9點鐘才開始。
後來家駿說,你怎麼糊塗到這種程度?還想跟他結婚?就算他是真心,能長久嗎?這也不人道啊?他說,我承認這些年愛你愛得不夠,讓你失望了。可我這麼干不是為這個家嗎?我是愛你的你不知道嗎?
她想,哭吧,你要哭出來,我就好受了。
既然大家都這麼急功近利,我又何必苦守?
鍾迪笑著,把客人打發了。張慧一面收拾沙發,一面嘟嘟囔囔,無非是想不通玉嫻,為什麼對家駿屁也不敢放,卻能對他撒潑發嗲。
鍾迪也沒安慰他。他倒很想罵他幾句,不該把發財看得這麼重,不能把老婆不當回事。他也知道家駿會怎麼答——咱們大老遠上這兒幹嗎來了?是來看西洋景?咱是來掙錢的!人生能有幾回搏……不說了,沒意思。
只是騎在牆上終歸不雅。但他有什麼辦法?他無力拒絕任何人。他是艘小舢板,只能在巨輪之間巧妙迂迴,他無力跟任何軍艦碰撞。
差倒不美,是替家駿跑一趟。又說,我喜歡飛在天上雲里霧裡的樣子,想想也美死了。
然後他們苦笑,笑得眼角閃出光斑。
是啊,他說,反正過去的事也後悔不來,家駿真是說能諒解你的,他都急死了。
接下去,便是泥塑一般地互相等待,一支一支地吸煙,一次一次地抹淚。說吧,天快亮時家駿開了口:照直說吧。
有一回他沒頭沒腦地說:只能這樣了。
鍾迪尷尬著,讓你看出叛徒嘴臉,不好意思啊。
湯非極有教養地欠欠身。馬仔要看給誰當,深圳這兒很多人的發跡,都是靠著大公司的人脈。等把人氣賺夠了再出來自己干。其實香港的暴發戶也都是這麼做的。
玉嫻搖頭,然後非常肯定地直視鍾迪,是快樂。他給了我快樂。
鍾迪激靈一下,跟著又來了一下。你們……他感到這問題很傻,就又憋住。好像是吸了一口長氣再一點一絲一縷地呼出,走了?
家駿沒反應,看不出想笑還是想哭。他點燃第三支長健,又把長健掐成短健。
他氣急敗壞,他說,那你先回來幹嗎?
他說:我只能這樣。於是她就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就撫著她的膝。他哇哇大哭。
小湯說,現在沒人和你爭座位。看個夠。
中文真的成為國際文化了?
不然我就不來了。只有你能幫我。
吃飯時,他盡量找些輕鬆的話題。張慧也儘力讓玉嫻多吃一些。當著孩子的面,大人有責任讓生活單純美好。他看出玉嫻也在配合,她甚至給大頭講了個逗人的故事。
她覺著,自己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是真的。家駿說,一回來就不正常。我問她也就照直說了。
自打上次教研室的齟齬后,鍾迪一直躲著這位老姑娘。他不願與尖刻的女人面對。儘管她對學校里的某些問題看得很透徹,也不乏思想閃光。一個沒有家累的人是很難從實際出發的。他們追求理想境界,就如同他追求儘可能完滿的生活是兩回事。正確的未必是可行的。然而葉顯妤又是很難拒絕的。她像是要把他推上一個什麼舞台似的努力,有時著實令他感動。另外,讓他難以拒絕的還有她那小巧的鼻樑,略黑的皮膚,期待的眼神以及炒豆般的談吐。他承認,這也別有一番韻致。總之,很困難。
小湯湊在她耳邊輕輕問,看夠了沒有?現在你該看看我了。
張慧含混不清地說,不早了,還不睡?
心裏有了這個底,他才敢把戲做足做透。果然,系頭兒和高先生終於大打出手,在校長辦公室把桌子拍得驚天動地。高先生只晃一下就癱軟下去。校長慌了手腳,大罵系頭兒不是東西,當即作出決斷,研究所工作暫時由鍾迪同志全面負責,經費由校長基金先墊出來。
下一次通話是剛上班。他好像剛抓起話筒,玉嫻就說:是我。我要出差了,快活死了。

他想,能過就過,不能過散了也好。在這個金錢和女人的世界里,女人有權瞧不起猥瑣的男人。男人呢?這些拿手掌走路用腳趾夾筷子的男人呢?很像一個跋涉者,蹣跚著,踉蹌著,倒在沙灘上喘著,還企圖去數清楚自己的腳印。其實那些腳印早就被輕輕的一陣風推平了,被浪花淹沒了,不存在了。
就好像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愣要冒充看家狗,鍾迪想不出自己究竟算哪一角兒?有好長時間他和玉嫻就這麼干坐著,盯著牆腳的陽光一點兒一點兒往後縮。又幾乎是同時地說——
鍾迪故作鎮靜,你真的不用我陪嗎?然而心中卻鼓樂齊鳴,朗朗有聲。這時只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切都會是另一個樣子啦。他懂,他都明白,只是眼跳得急,氣喘得凶。他知道自己是完了,徹底地完了,他永遠地失去她了,他再也不會快樂了,連等她的電話也不能夠了。他強笑著說,我有個好主意,你只當出去旅遊了一趟,浪漫了一回,現在又回家過日子。
她想,他只是一個小孩兒。
張慧擠進來。你知道了?
有回家駿親眼目睹了他們打掃殘局的情景,頓生不滿。喊道,嘁!他隨手扔給家駿一條萬寶路,並不想解釋。而家駿卻說個沒完,說他是見小利而遠大義。他反唇相譏:知道我們的區別在哪裡嗎?我上樓是踩樓梯,你上樓是蹦跳板。於是家駿呆若木雞。
她說,笑話。
家駿趁機插一杠子:他可是條大蟲啊,又堅強又可愛。
家駿終於抬起腦袋掃他一跟,臉又偏到門外去了。玉嫻走了。
張慧推他,明天我不能不去上課了,你留家裡跟她談談吧,有些話她只能對你說的。
她脫口說,你好像很愛你老姨?
她說,她很漂亮嘛。

拳頭是自上而下地,一如當年刨荒開山那樣地一擊,鍾迪覺得身子也像炮彈般送了出去。然後他聽見沉悶的一響,湯非已在五步開外躺成一個大字。
談何容易!鍾迪搖頭。
張慧冷冷地哼一聲便去熱黍米羹。而嘴角那句潛台詞分明是:你是沖家駿去的嗎?
張慧說,我好怕。我好怕呀。
鍾迪立即悻悻然暗自得意,大大地有了被恨鐵不成鋼的慚愧。老姑娘就是這樣表達感情的,他想。這有什麼不好?要怨就怨系頭兒去吧,是他們耍了手段。在陰謀面前,任何善良人都不免中箭落馬。
貝貝做個鬼臉,你自己不也這樣的?
張慧和玉嫻並排坐著。兩個人並排立即顯出了差異:張慧腰身已經橫向發展,而玉嫻從背後看還跟姑娘似的婀娜嬌小。她也瘦了,又黑又瘦,瘦成一張窄條,眼睛成了兩個黑洞。
鍾迪說:既然小湯這麼有路子,也該拉你姚老師一把,別讓他老喝玉嫻的洗腳水。
什麼怎麼辦?正面教育唄。
我……說不上……也許……吧?
慚愧。鍾迪不勝惶恐。在系裡,高先生一向對自己有著厚愛。在幾個北大來的教師中,他比別人總能多受一分關照。這裏原因很多,其中一條鮮為人知的是,鍾迪的導師是高先生的早年故交。鍾迪說:我也好久沒去看望高先生了。希望他不去計較那些小人。
張慧羞紅了臉,拿筷子就砸,而玉嫻只是掩著口笑,並不插話,間或也替湯非夾菜。
那我就謝謝他了。她終於發出咯咯的脆響。
無論如何,這是個天賜良機。
校車拐彎的時候,鍾迪看見了煢煢孑立於球場外草坪上的高健民教授。夫子雙手拄著手杖,瞪著空無一人的生龍活虎之地,白髮蒼然無序,風衣飄飄欲舉,夕陽在身後並不輝煌地支撐著,將他的影子拉出很遠,放大了不少,長長地投在球場上。英雄末路,讀書本為稻粱謀啊。他搖搖頭,合上眼睛,迎面,林立的巨廈以及五光十色的許諾著生活里各種樂趣的廣告如同猩紅的豐唇,衝過來,蓋過去,頃刻將他吞沒。
當心什麼?
葉顯妤眉梢跳了一下,又扭頭去看操場。
兼職一千八,這似乎約定俗成,既然系頭兒已經向他微笑了,他便無力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玉嫻冷笑:沒說原諒我的條件?
電視機里兩個漂亮主持人正在對話,她們在討論女人,女人究竟想要什麼?一個主持人說,有一年她看見別人背著的一款皮包她特別想要。她就到商店裡去看,一看心都碎了,回家上樓都沒力氣了。那個包需要她當時全年不吃不喝的全部工資。結果當天晚上就失眠了,怎麼都睡不著。另一個主持人便對觀眾說,這就是女人,女人想要一樣東西真的是睡不著。她詭秘地說,我也有過這個體會。
那也不妨一試!葉顯妤又恢復了她的炒豆風格,你自己嘗試了,才知道好不好。與其讓時代設計你,還不如你主動設計它。也許我下次見到你,閣下已經億萬身家了,什麼房子車子票子,通通滾蛋。
鍾迪冷冰冰地,又是向你姑媽要錢?
他搖頭,然後抬眼盯著她說,我現在明白我需要什麼樣的女人。
湯非笑著:其實只要成功了怎麼著都行。
在這個9點鐘的早晨,鍾迪頭一回經歷了男人的失敗。
系頭兒說,大家的血汗錢拿去開會?沒門兒!
鍾迪一怔,玩了半天還是同心圓?尤其混賬的是。研究所是個副處級建制,也就是說他鍾迪僅是個科級副所長,還不如副教授!
鍾迪奔進洗手間,一頭插|進洗臉盆,讓激流從后脖上漫過去。家駿這傢伙真鬼,他一定知道玉嫻在這兒的。
行啦,不就改一回戶口嗎?得了錢,你願做正人君子你去做,沒人攔著你。家駿氣急敗壞,把一盒燙金名片扔在茶几上。
鍾迪長吁一口氣算作回答。他看著葉顯妤一會兒摘樹葉一會兒拈落花,一會兒蹦跳一會兒倒退著走路,像極了某個人的從前,心裏澀澀的不是滋味。
湯非慢聲細語地說,問題就在這裏,做人呢就不要做生意,做生意呢就不要做人。或者做一段生意做一段人,千萬別在同一件事情上有兩種態度。說句不恭敬的話,姚老師口口聲聲不要清高,其實觀念深處還把什麼主任啊經理啊當作一回事情。鍾老師是不要賺錢的,當然可以這樣看。可姚老師你就不該這麼看。
他點頭。他想梳洗鏡中的自己一定很可愛,以至於張慧從后腰摟住他並把臉貼在濕漉漉的脊背上。我好害怕。她說。
玉嫻不言語,只是嘴角那點笑漸漸僵住。
說說看?鍾迪立即覺出這是個不簡單的大孩子。
葉顯妤拍手大笑。
鍾迪茫然地瞧著這位悲天憫地的小男子漢似的老姑娘,就像麥克白迎著暴風雨踉蹌走來。心想女人該開花時不開花,以後就會開出怪花來的。她懂什麼叫生活嗎?她有資格評價人生嗎?他真該替她補上這一課,生活從來就是不完美的。他甚至已經抬起胳膊,想輕輕拍打她兩下,然而胳膊又樹枝一樣折斷了。人生無趣,最在身心疲憊時。
張慧抖抖索索地摟住她,她也偎過去靠著,兩行清淚在微合的眼角下淌得歡快且又平靜。
真是可以看個夠了。上回,就是和小湯爭座位爭認識了,而這回卻又要和他一起出差。
然而,這種不斷享受意外和刺|激,保持新鮮感的獨立性也是有代價的,只是潛移默化罷:漸漸地,便品出了某些不自然。
哪有心思看電視啊,小夥子很快就坐不住了,幽紅的目光集成束狀,一次次向她掃射來,掃得她不能自禁了。她就說鍾迪的故事。她覺著只有這武器可以抵擋一塌糊塗的潰敗。然而小夥子根本不理解柏拉圖的價值,他說,哇,兩個人拿眼睛說話說了二十年?這太殘酷了!小湯站起來,頓時,大衛一般迷人的體魄就把她壓倒了。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他沒料到挑戰者是姚家駿。那時他們兩個都是學生會的幹部,正在操場上開會。他絕沒想到姚家駿敢當面說出來——電影以後還沒機會看?我保證以後讓你們每人看十遍。他說,我可不是看電影,我想看什麼你們也知道,我就是想追郝玉嫻。哥們兒幫個忙,給個機會吧?幫個忙。哥兒幾個全傻了,全愣著看他,等他發個話。
玉嫻說:真對不起……
她很吃驚,說:為什麼?
那麼質的概念呢?
走了就是走了!這還不明白?

九*九*藏*書
當然不是。這麼說吧,跟你們在一起笑,是臉上在笑,跟他那幾天笑,是心裏在笑。
他說:嗨嗨。
張慧說,你讓她說吧,說說心裏痛快。
鍾迪揶揄道,小湯的八位數大概也是這麼來的吧?
他們共事兩年了,就算是朋友吧,對個人方面的事卻所知甚少,乍聽這些便有異樣,頓覺不好駁她面子似的軟下來。讓你想起這些真是對不起。不過我這人不值得你看重,不值啊真的不值。
家駿說,全都談妥了,萬事俱備,只缺你鍾先生去吃上一頓海鮮,然後坐地分贓。
沒意思。沒意思。沒意思沒意思。
張慧過來問,你早上還吃不吃?
葉顯好說:保持微笑。
他有點慌亂,對不起,我還以為……
系頭兒滿面春風地過來,向鍾迪雙手遞過一份成人夜大任教聘書。本當送到府上去的,他說。
鍾迪沉吟著,報上登著一則招考文官的啟事,市政府決定招考幾個副局長。他說,不管真的假的,本人決定一試。
就是缺錢?
改系名不過是換個招牌嘛,有利於……
不,你樣樣都比他強。
張慧換了一身休閑套裝,衝著大衣鏡旋來旋去。鍾迪想想,還是和解似的從背後摟上了她:這一身不錯,深調子適合你。
他說:我怎麼知道?
行,他說,索性把裡屋燈也關上。說出這話又立即後悔,平時就是納涼他們也沒關過燈的,而這會兒倒像是刻意營造什麼氣氛似的。他瞥了玉嫻一眼,而玉嫻也正詫異地瞧他,瞧得很直率。於是又馬上聯想到從前擠在一起說鬼故事的情形。
小湯再次出現是一個月以後,在她差不多已經心灰意冷連家駿也焦躁不安的時候。家駿說,你沒有得罪他吧?咱們找了這麼久,只有小湯才是最理想的搭檔。
家駿飛快地把他手摁住,我就幾句話。他舔著焦乾的唇。鍾迪這才注意到,家駿確實瘦了,星星點點的白髮襯得黑臉愈加陰晦。
鍾迪你是個軟蛋,她罵。現在倒像個老虎,她說,你早幹什麼來?她說晚了,就算我對不起你,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你活該沒錢。
姑媽替我謀了一份教中文的差事,異地他鄉,傳播中華文化,不也很美嗎?
鍾迪詫異地瞧著張慧。
真的可以,我馬上就能讓我姑媽拿出錢來。
小夥子哀告,看一會兒電視吧,就一會兒。
最近又做成一單?
鍾迪跨上台階立刻居高臨下起來,你愛誰就愛去吧。不過,我警告你,別上這兒找麻煩。
鍾迪往起一躥,這個姚家駿!這個,王八蛋!
提那些幹嗎?鍾迪急眼了,找不自在。
張慧貓在他肘彎里,一隻指甲在他胸前輕輕劃過,一點兒一點兒撩撥著,於是就有了知覺。於是他去摟她,可胳膊竟沉重地無法彎曲。後來張慧偎上來,這才有了被動的吻。又過了許久,仍沒有一點兒亢奮的意思。他暗暗著急,卻無可奈何。最後是張慧一聲不吭地起床,冷冷地穿衣,看也不看他,昂首挺胸走出去。沮喪就像颱風掃蕩過的操場,一片狼藉,而且沒有頭緒。
家駿自己說的唄,讓我第二天就走。他說只要生意做成,白貓黑貓他不在乎!他不在乎我在乎呀,這把我當成什麼了?
坐上校車,司機一見他就樂了,說,鍾老師今天發財了?
小夥子姓湯名非,雙手遞上名片,是什麼什麼部的經理,飛頭亮靴,一口好牙,行頭大約也是正宗名牌。家駿解釋,主要是陪他來認認門子。鍾迪其實早已注意到他腳邊白塑袋裡兩條筆直的長方形。
張慧問,可這話你怎麼知道?該不是……
恰恰相反,我了解你,也……敬重你,所以我才老不希望看到……這樣。說到這裏,葉顯妤突然臉色一慘,背過身去。良久,方道:對不起,我用詞不當。剛才我想起了另一個人。
幾小時前,家駿全家已經坐上了海輪。玉嫻在電話里說,就要在海上看日出了,真快活啊。家駿說,我們現在很好,放心吧。家駿他們公司在海南辦了家做「山寨機」的廠,夫婦倆決定去承包。誰知道呢,家駿說,市場這麼疲軟(這個詞就是從他那兒聽來的)。不公平競爭總比拿手掌走路好。家駿說,你一定要來看我們,說著便哽住。
不是,我真不是那意思。我愛她我要見她我要和她結婚。求你了,鍾老師!他說,他知道玉嫻只能在這兒。他甚至說,他知道玉嫻過去也愛過你,現在也還相信你。他說他全知道。
春天來了,春天帶來繁忙。
家駿說,已經五天了,沒有消息。上午又跟她家通了長途,她媽心臟病也急犯了。只好安慰她爸幾句,讓他們別急。可誰來安慰我?
那是輪極大的圓月。几絲薄雲輕紗似的絞在月邊。遠處丘陵朦朧可見。湖面上閃著亮斑。身邊是垂柳青草的清新氣息。一絲風沒有。身後有沙沙的腳步和喘息。極浪漫極刺|激的一種氣氛。他們在讀月亮。
是差不多,他想,人和人能差多少?
高先生說,讓系裡先墊出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她低下頭,很怕刺傷了他,很不情願。
他們的情況是這樣:鍾迪博士雖然擠進大學謀到教職,但家屬的工作卻是要「自理」的,學校事先與他簽下合同,否則根本進不來。如今博士的身價已遠不比從前,所以張慧雖然是個碩士,也只能在關外的一所小學里代課。他們這種情況還算好的,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個「職員」,聽說再往後改革,就只能簽「僱員」了。而家駿和玉嫻因為沒有讀博,比他們早來了幾年,處境就好得多,有房有車,儘管房和車都要還按揭,但畢竟是有了。更重要的是,玉嫻居然膽敢辭了工在家做專職太太。這在張慧看來,簡直就是活在了天上。幾個人都是同時代的本科同學,不過幾年時間,階級已然形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小湯問,你在想什麼?
他說,我有屁辦法。然後就逃似的到學校去了。
所以當花籃源源不斷地出現在家裡時,她是多麼地慌亂,又是多麼地得意啊。
她坐正身子,依然沒去看他。你不該來。她說。
這還差不多。她說。
高先生有了冷落他的意思。他只有多請教多彙報。研究所開張了。研究所向全世界發出了信息,研究所課題無數計劃宏偉前程可瞻。
現在想想,究竟有什麼值得你愛?是他的錢?
他在暗示什麼?系頭兒要下台了?
這晚的月亮好大好圓。沒有星。
葉顯妤冷眼掃過,好一陣才說,真沒辦法了?
臨行前抽空給鍾迪撥了個電話。她對自己說,只要他說出那個字她就不去。可鍾迪不說。其實心裏也明白他是永遠也不會說那個字的。
那是氣話。故意氣氣你。小湯能多大了?
在系頭兒的辦公室,鍾迪本想裝樣的,轉念也索性將頭皮硬起,說職務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黨叫幹啥就幹啥唄。
她說,你們吵了?
葉顯妤一震,半天,潮|紅了雙頰,揚手把樹葉扔得鍾迪一頭一臉,你這傢伙!不老實!
這樣的通話,已經有很多次了。通話是在午休時間,所以鍾迪總是把盒飯拿回辦公室來吃,只要話機一響,便會彈射起來。後來他便明白了這瑣碎對話的含意。唯其明白,他才不能不去等待。
酒吧里客人漸多。鍾迪發覺座位離空調近了些,說,你等著,我打個招呼就來。
家駿翻身躍起,說:這道理我還能不懂?我見多了。只是輪上自己,財神菩薩繞道走。
他們不會理解的,就連你們也沒法理解。
葉顯妤拍手大跳,這就對了,老兄!她衝著湖面喊: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干?
兩個人頓時鬆綁般地笑了。
我們怎麼辦?
聽一句忠告吧。四十歲是個危險的年齡。她解釋說,說滑就滑下去了。然後她昂首挺胸氣壯山河地走出去。
冰涼的月光傾瀉而下,玉嫻身上那層柔和的高光突然鎧甲般厚重而不可及。鍾迪猛然發現自己是何等渺小,自不量力,發覺從前的那個玉嫻不過是想象中的人物,已經十分十分地遙遠了。
這並不幽默。她盯他盯到不自在。我只是奇怪,你這人怎麼這樣沒有主見?
已忘記怎麼分的手。鍾迪也怕自己失態。這事太刺|激。是真是假已在其次。玉嫻這麼干,傷害的已不僅僅是家駿。
他也不去擦,只是把張慧摟緊。
他說那當然。他說還要去三亞看蘇東坡寫的那兩個大字,極有詩意的兩個字。後來他們趕緊聊起年輕時候的趣事,說到為了籌備婚禮,走哪兒眼睛里全都是各種式樣的傢具……家駿說,人真奇怪,那時走哪兒都盯著傢具,現在走哪兒都留心漂亮的公寓。他問,將來呢?
葉顯妤冷笑,大概你還想說,中文由此可以走向世界,成為國際通用語言,世界上不是已經有五百所孔子學院了嗎?
張慧在桌下猛踹鍾迪,嚷著吃菜。然而那氣氛已經不自然起來。湯非打諢說:其實做生意就是撞大運,成功的幾率極小。不像你們做學問,下一分工夫就有一分收穫。結果反倒更尷尬。
張慧過來,還讓你當秘書啊?
鍾迪說,可惜我連目標也沒有。
小湯十分委屈,可過了一會兒又低聲說,我承認我是想來的,複習功課只是借口,行了吧?
鍾迪沒笑,相反他正嚴肅著。他認為一旦真的對壘起來,能否創收才是成敗的關鍵。
鍾迪呆住。這類故事並不新鮮。只是不敢相信家駿也慘到這個份兒上。所謂的同鄉、同學、朋友、愛人,值什麼?一個大子兒不值。
這幾天,葉顯妤儘管為研究所的事與鍾迪有較多聯繫,可對鍾迪的態度已有明顯冷淡。這使鍾迪悻悻不快,他不願意葉顯妤把自己看得過於矮小,過於猥瑣,他不是那樣的人。
果然非同凡響。葉顯妤盯著他微笑。
這是怎麼了?他不明白。玉嫻已經好多天沒來電話。家駿也沒消息。輪上鍾迪發言了。慢吞吞地上去,木獃獃地站著,有好幾分鐘。
姚家駿說,你要想去我就讓你,親兄弟明算賬!
哥兒幾個全笑了,來個清一色斜眉豎眼咬牙切齒的姿勢,說,我——×!這孩子真夠猛的。
眼下他還真不時有點小樂味。兼職費,加上課酬費和其他名堂,他的私房以每月不低於三千的速度向前挺進。香煙和水果現在源源不斷流入櫥櫃。現在終於理解系頭兒沖他微笑的確含有深意:那些插班生、補考生誰不願意給教務主任留下深刻印象呢?尤其當考試臨近時,家裡簡直高朋滿座。重要的是,這熱烈氣氛的價值遠遠在物質之上,在這幢灰色出租樓里張慧再也感覺不到鄰居的壓力了。

鍾迪本想說些不用那麼悲觀之類的話,可一開口竟直奔了主題:還有別的原因嗎?
小湯說,我也不明白是什麼道理。
鍾迪頭大起來,連搖也搖不動了。
葉顯妤咬著唇,半天才嘆出氣來,其實我並不認為你是個沒主見的人,相反你是很有內涵的,只是你什麼也不願失去,樣樣都想擺平。她仰起臉把眼角那點晶瑩投向遠處,所以你也許最終什麼也得不到。
他說,胡說八道。
鍾老師,我用了一個混字,讓你不高興了吧?其實我倒是真想學點東西的。
鍾迪吃驚地張開大嘴。
聘書寫著:每周四課時。系頭兒詭秘地撅撅嘴。示意他收起來,而且不張揚。鍾迪明白,夜大承包后每課時的課酬將提高到八十元。也就是說,他收到一份輝煌的禮包。
鍾迪催道,我說,咱倆好像沒有同性戀的可能,如果光為看我一眼就請便吧。
魂飛魄散。而且,迷得那麼深。
鍾迪聽不下去,搖搖晃晃進屋去,嘴裏咕噥道,一塌糊塗,一塌糊塗,一塌糊塗……
其實大家心裏很明白,他們是不可能有什麼內容的,他們只配享用形式,形式即內容。
他怔著,卻故意說:什麼?
小湯抵賴著,是姚老師讓我來教你怎麼談生意的。他說你愛面子,不會討價還價。
黃色液體在高腳杯里清澈透明,被家駿兩個指頭擰得旋轉起來。舉著這沒度數的豪華他湊著門外的光亮,像是抓著一束即逝的陽光碎片,眯起小眼。鍾迪注意到,那裡面血紅。
這樣吧,https://read.99csw.com他說,你先拿一張,那一張我跟他們招呼一聲,估計他們也會同意的。
葉顯妤像只乒乓球,被抽得終於說,吃不消啦吃不消啦。
這個下午是夜大本學期最後一次教務會,開到一半就接到電話。鍾迪擱下話筒就出溜下來,沒有特殊情況,家駿是不會這時候約他的。我撒泡尿也沒這麼快……你進政治局了?這麼嚴肅?他說。
鍾迪哈哈大笑,說這個詞是從報上看來的,是從經濟學的……
一個從前的朋友,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的人,一個長著軟骨頭最後毀掉自己的人。
這個?葉顯妤從兜里摸出一大紅聘書,然後慢慢地極優雅地將它撕成條狀,然後好看的大眼眶裡開始充血,晶瑩模糊起來。
心裏也不好受吧?他一驚,才發現葉顯妤已注意他多時了。
張慧說,咦?你昨天不是好像很有辦法嗎?
我寧願沒錢。
她說,是和姚家駿商量好的,他覺得對不起你。
葉顯妤終於開口道,我要走了。
那時她還在公司打工,是為公司催款。事辦成了,老闆在電話里慷慨地讓她飛回來。老闆知道她怕坐火車。
她說,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
她在心裏喊:順從天意吧。
然而晚飯時他還是說出來,晚上我住你那邊。
臨出門,玉嫻又轉過身來。
葉顯妤也跳起來,砰地關上抽屜。我還以為你是熱愛教育事業呢!熱愛和平——
小湯慌忙站起,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敬鍾老師一杯,我頂佩服有學問的人。
她想,她真的不能讓家駿再受傷害了,家駿就這麼一點兒本錢了。她覺著,為了那些瞬間的歡樂,她只有把後半輩子捧在手上作為代價了。於是她把素手放在家駿蓬亂斑駁的頭髮上,遠處彷彿有教堂風琴凝重的旋律,心底有洪亮的鐘聲應和著,懷著聖母瑪麗亞的慈悲心情,一切都肅穆遼闊起來。
家駿拍拍她的臉,說不說都一回事。問題是你自己要走出來,你能嗎?
激靈一下,這才想起,家裡還有一個難題!
這是否能說明點什麼?也許這什麼也說明不了。
他說,算了,留著胃口吃家駿的。不能讓他白擔名譽不是?
男子漢嘛,花了再掙,謝什麼?
如果不是為了錢,也許還真的平安無事,要真那樣我一輩子都感激他。可他根本不這麼想,他太傷人了!本來……事先說好的,小湯得利潤,我們得退稅。有八萬多塊。生意做成了,即使發生那件事,把錢要回來也沒什麼不合適。再說我也設身處地替他想,自己老婆跟人家有事心裏覺著虧了,就是催得急了些也都正常。可是在等退稅的這幾天,我原先聯繫的坯布又有貨了,來了信。他就直接去找小湯——原先講好了,大家都不再見面了——可他居然跟人家說,這回還讓玉嫻跟你去!
而那頭也立即答道:是啊只能這樣。
其實他已猜到了玉嫻有特別的尷尬之處,不然不會這樣。背地裡他悄悄把那頓海鮮的賬單扯平了。家駿說,算我欠你一千五港幣的人情。鍾迪說下回美國總統的角色我也不演了。家駿說,那事就不提啦等我賺了錢算你一股還不行?他說,我也不想發你那外國財,就眼下小雞啄米太公釣魚似的小樂味也還可以。
有回他把這種折磨告訴了葉顯妤,他說他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凡是看見與房子有關的一切,都能刺|激起他的想象,興奮,或者痛苦。當時葉顯好似乎是理解不了,半天沒吭聲,只是把眼睛瞪得很大。他想,這就是女博士的特點,茫茫然不識油鹽柴米滋味。
是這樣。有一單生意差不多做成了。玉嫻跟著合作者去外地催貨——合作者你也認識的,就是那個小湯,所以我也放心——可他們……開了房間。後來我罵了她。後來她就提出離婚……你聽我說!我知道她會來找你——沒別的意思——就是請你看在老朋友分上,幫我勸勸她。她,是瘋了。她是一時昏了頭,我能諒解。當初你讓我好好待她,我答應過你,可我……也確實,確實……
他說,教書匠的交易,兩毛錢也算一注財。
高先生批評我了。她笑,他說我太性急,不能設身處地。你家庭負擔很重,剛來,連房子都沒買,而我頭腦里根本就沒這概念。她仰起臉,那天真是對不起!
這個寒假他沒回家,他本不是一個願意隨大流的人。
鍾迪說:保持活力。
好吧,那就來點美的。
我也不懂啊。她說,我還覺著,那幾天比一輩子過得還值。你……不生氣吧?他確實會賺錢,確實迷惑人,他是屬於這個時代的。
可惜她的座位在中間。於是就有了和小湯的認識。其實不換座位也就罷了,只是自己太貪婪。
他去了,這錢就是他花的。
小湯來家裡,有時家駿在,更多的是不在,這時小湯話就少一些。小夥子溫文爾雅,目光專註。而且好臉紅。更可貴的是,小夥子並沒有商人習氣,他說他只是為了嘗試才自己去賺錢的。他說他也不知將來要幹什麼,反正多學一點兒總錯不了。於是她就建議他上大學讀點書。他說上她這兒來只是為了心裏能休息一下,能讓明天變得安靜快樂一點兒。他說人生最高境界是什麼?不就是快樂嗎?她很同意,於是也樂意讓他在這兒休息。
他不吭。後來他就捂住眼。後來他就走了。
小湯說,我說過我不來的。我說過沒有?
然後兩個人便像憋住呼吸那樣,眼神向對方洞穿過去,臉色蒼白如死。
如果讓他主持,起碼得給個副所長吧?也就是副處級。能幹成多少事且不論,首先工資可漲一級。當然,課題費科研費自然也是近水樓台,一年弄個幾十萬,濕濕水啦。公開站到高先生旗下啦。明擺著是跟系頭兒分庭抗禮啦。他想,他用不著在乎立場。
他說,就因為這個,我才跑出來的。
鍾迪把手插熱水裡泡,又抹紅花油,指關節還是一點兒一點兒膨脹起來。他不吭,哼也不想哼,為什麼要出手?他也不明白。這些日子所有的怨氣和怒氣,所有的困惑和失落,所有的虛偽和心計,都要有個表達方式吧?揍得好,湯非說。他也覺得是揍得好。看看人家活的,那才叫個活,這麼一想,倒好像挨揍的不是湯非,倒是自己了。
有一注大財,全看你配合不配合。家駿旋風般地刮進來,旋風般地替他提溜起外套和公文包。
這個周日,兩家又聚了一次。餐后女人們要去小商品市場。姚家駿去公司了。鍾迪便跟著她們一路回家。兩個孩子追逐嬉戲,一會兒跳上馬路牙子,一會兒攀上路邊的花壇,十分活潑。
鍾迪惡狠狠地衝過去把電視關了。
讓他始終不解的是,為什麼葉顯妤對他如此失望?雖是同在北大讀過博,同為高先生的崇拜者,也不過學術淵源相近而已,並無黨同伐異之說。即便平常接近較多,他們也是辯論多於交流的。除非,除非……生活待你不薄?
然後他打開門,又一次道了再見,看著玉嫻一步一步下樓去。
然後。他聽著噔噔的鞋後跟敲遍五層樓的每一級台階,聽著她走出門洞,走上大街。他又奔進北屋,推開窗戶。他一眼就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了她。她腰板筆直,挺著胸挎著包,雙手插在裙兜里,兩條練過功的腿永遠踏著極有彈性的腳步。這種腳步不是時裝模特那種造作的貓步,而是自然的生命的澎湃。她幾乎目不斜視,只是在過斑馬線時稍微遲疑了一下,等車輛過盡了,又朝兩邊望望,才一步一步地優雅地走過去,慢慢消失在模糊的視線中。
決定了?鍾迪心裏一沉,又覺在意料之中。
什麼意思?
然而玉嫻就跟沒聽見一樣,直直的一個人往前走。這讓他和張慧對視了半天。
真有那麼嚴重?
張慧說:你重活兩輩子也還書蟲一條。
看你把高先生氣的。
後來好像沒再說什麼了。而鍾迪卻分明看見了玉嫻的責備,她歪著臉皺著眉,那樣輕輕一瞥。這一瞥印象很深,令他好幾天不能忘記。
鍾迪只好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揮手作最後的訣別,心想起碼這一次很悲壯很高尚。
葉顯妤的眼神里只剩下困惑與恍然了。她說高先生畢竟是個好人,他要是真爬不起來怎麼辦啊?

玉嫻在拐彎那兒站住了,仰起臉想起什麼似的輕輕說,我走啦?
等到第八回合結束時,鍾迪寫了份辭職報告,說明理由全在於領導不支持。校長,高先生,系頭兒每人一份,故意攤在桌上。
玉嫻拍起巴掌笑,對教師爺就得這麼當頭一棍!
……一夜之間,她已變成另一個人。她不再是從前的玉嫻。從前的玉嫻不過是人生的一次綵排。所有的經歷所有的經驗,所有的歡笑和痛苦所有塵世間的煩惱和渴望通通從舞台上退出去。只剩下自己,赤條條的自己在翩翩起舞。
井底月亮圓嗎?
家駿卻無比興奮地把大腿一拍,總算開竅了!清高這玩意兒,奢侈品。你說,我這個結構工程學的碩士,整天給他媽的連名字都寫不周正的狗老闆拎包,鬧不好還得看他小情婦的臉色。混到今天,還不是房奴一個。清高?
葉顯妤說,我是真心希望你的才華能用在正道上,別耽誤自己,所以刻薄一些。她的口氣溫柔了不少,甚至有點傷感。她說,我要有你那份靈氣就好了,我只配做死學問。
葉顯好笑道,你也該有所考慮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行政資源比什麼資源都重要,你抓住了那個,肯定綱舉目張。
這麼說,不是最近的事?
她說,其實我這個人吧,只能隔霧觀花,不能太實際的,你別笑!一想到兩個人組織一個家庭,在一起原形畢露的樣子我就……
不過仍可對系頭兒表明態度,夜大的授課他還是接受的嘛,他以教學為主,科研為輔的嘛。系頭兒還能說什麼?高先生也不好說什麼。
可惜家駿沒去……旅遊。
默然。鍾迪立馬有了一種由高樓上跳下來的感覺,自由落體的感覺,只是他還於事無補地擺出各種雄壯的造型姿勢,大義凜然。
什麼時候自己能住一半就好了。每回來這裏,鍾迪都禁不住悄悄感慨。高先生不會過日子,老夫婦簡直是糟蹋自己和這所房子。鋪滿大理石的客廳里也鋪著白菜和帶魚,甚至於拿出一間屋子來養雞——他聽著雞們的利爪抓撓瓷磚的刺啦聲,就覺得那是在刨自己未來的房基,十分痛苦,十二分的憤怒。
好吧,吃早茶。
她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要找個比我好的。
鍾迪怔怔地說,誰?
她說,這事要靠緣分,咱們沒緣分。
在深圳,幹活最勤快的都是臨時工。在任何崗位你看見誰辛苦忙碌就知道他還沒正式調進來,這已是個慣例。鍾迪把她按下去說,如果派你吃宵夜我就有所謂了。然後,讓她腦袋枕著自己的肩。
高先生寓所就在校園內,號稱小白樓,六室兩廳兩衛。這也是校長當年氣魄和魅力的表現之一,六位教授,一人一套。如果擱在今天,恐怕也得打對摺了。不過這六位,好像並不領情,其中五位仍把戶口留在北京上海,這與很多教師無法把家屬戶口遷來的情況相比,又顯出另一個慾望層面的差別。
疲軟?
玉嫻說:你知道是什麼。
這麼說,你還真掉井裡了?他笑著。
玉嫻有些黯然。我知道你們已經沒胃口聽下去。我今天來也沒敢想得到什麼。只是我不說出來也辜負了這些年你們待我的好處。張慧你也知道,從前我跟鍾迪有過年輕時候的黏糊事兒,為這個提防我,我感激你。你呢,我也不怨你膽小,你是個當官的料,四平八穩地慣了,總想滴水不漏。只怨我自己愛虛榮,耳朵軟,自食其果。
他已懶得再作老生談。
從前,在心裏,玉嫻把張慧比下去一百回。而現在,他只想說:張慧我是愛你的呀,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愛你。
鍾迪愣著,又很想解釋一下這不得已才騎牆的理由,可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她說,那就回唄。於是他們回來了。
雨後的機場很潔凈,空氣很清新,跑道很開闊,心情很舒暢。小夥子身材高大英俊瀟洒朝氣蓬勃很有男人味兒,談吐也機智坦率很少俗氣,這些全都很對她胃口。他們走了一圈又一圈,到後來幾乎全是她在九-九-藏-書說了,說上學的往事,說大學里男男女女的性困惑,說深圳的種種艷俗浮華,說歌星舞星不堪入目的某些表演,說英語片《查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為什麼不如原著。她一次次笑得彎下腰去,模仿某個經理的醜態。她好像一輩子也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這些年簡直是把她憋死了,而現在終於有一個對上頻率的接收器。後來他們甚至談到性,探討為什麼最高尚最美好的人性活動會有如此之多的骯髒感羞恥感。小夥子則不無自豪地向她保證他沒有。他取出同居一年多的女朋友的照片給她看,證明自己沒有說謊。
玉嫻辯道:我可沒那麼威啊。
馬上就走。
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一晃都四十歲了。
小湯說,該回去了,貨發走了,不能再拖。
葉顯妤突然想起一件事,說,對了,剛才在人事處好像聽說,要調你去搞教學行政?
鍾迪茫然。
張慧遲疑著,回屋談吧,別著涼。
你臉上透著白銀的光彩。

有一次他又提到了他老姨。他說老姨從小就護著他,家裡人全都煩他,只有老姨理解他。他想幹什麼,老姨都能支持。他說你真像我老姨。
這是鍾迪最瞧不起家駿的地方,已經有房有車了,還總怨運氣不好,你還想怎樣?更不好的是,老當眾羞辱玉嫻,似乎這樣就能找回平衡。小農意識。
小湯臉紅著,囁嚅著,在你跟前,我連話也不會說了。其實我原來很會說的。
葉顯妤說,老實說,我也不認為高先生就完全正確,也不認為你鍾迪就應該站在誰的旗下,相反你應該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舞台。你有這本錢,可惜你沒這份勇氣。高先生不管怎樣迂腐,可他有一股子認準目標死不回頭的勁頭兒,你呢?
什麼時候走?
於是這一刻便如同大白天從電影院出來那樣真實,而且尖銳得陽光燦爛!原來她還有孩子,原來還有個叫做「家」的東西。
小湯說,不能偷偷摸摸,應該讓全世界都知道。於是她就讓他在大街上手牽手走。小湯說,我不能到你家去了,我怎麼見他?她就決定自己回家。小湯說,我不能忍受你跟別人在一起。我要娶你。她說你會厭的你還年輕。小湯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求你了你難道不相信我嗎?她說那我只有相信你,我會跟家駿說的,我除了相信你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小湯說姚老師要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我只要你你知道嗎?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天就談你相信嗎?小湯說我相信你。她於是帶著夢裡的陶醉進了家。
她還能說什麼?只有去過這道危險的坎兒。
鍾迪扶著樓梯喘著氣,莫名其妙地問,怎麼樣?
鍾迪酸溜溜的,崇拜一個小毛孩?
他吹了十分鐘,最後被海濤般的鼓掌托下了台。
鍾迪一愣,嘟囔道:比拴狗的還粗嗎?
這話鍾迪聽著不受用,便對家駿說:你該知道本科是幾年的。
張慧說,你也是,不進家他們更急。
鍾迪說,其實最著急的是家駿。還有,你起碼跟家裡通個電話,你媽都急病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無法回答。,她無法知道上帝的心思。也許僅僅是想傾吐,也許因為人在旅途,也許是面對一個陌生的男孩。
當年那個教授女兒高貴雅緻的生活態度已摻入一絲不苟的廣東氣派。比如,親戚朋友的名單被輸入電腦,十分精密地分出了親疏遠近。再比如,替外地親友代買的物件被要求一律記賬。張慧的理由是,貼錢要貼在明處。
鍾迪捏著口袋裡的聘書,把臉扭向窗外。本來理當抗議幾句的勇氣,也如同窗外老榕樹的氣根悄然垂下。每周四課時,三百二,一個月光外塊就超千元,這誘惑是無法抵抗的。他太需要人民的幣了。他要買房,他要買車,他還有許許多多未來的計劃。
不用,全都不用。她說: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幹嗎要破壞美感?無極而眾美從之,什麼事都要順其自然才好。
然而葉顯妤很快就氣勢洶洶打上門來,想不到一根骨頭就把你收買了。
於是家駿摟緊了她,雨點般地吻她,一次次吸干她的淚。家駿也哭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不能失去啊。你知道嗎?我差點就挺不住了你知道嗎?
鍾迪別過臉去,你知道我是信口開河。
她說不行,不行。但後來還是讓他吻了。她說只能這樣,只能這樣了。她很堅決。
當然,最終走到一起的是張慧,而不是玉嫻。
玉嫻說:升了個主任,實際還是拎包,馬仔一個。
她說,我就是這個樣子。
後來張慧說,看來家駿真是輸急眼了輸不起了,對玉嫻是過分了一些。說上回她埋怨玉嫻挑剔,其實不對,就那麼件破羊毛衫,家駿還逼她去退,說是那樣開支不合理。值什麼呀?還不抵他一條煙錢。又說,她現在才搞清楚,玉嫻辭了職並不是真想做專職太太的,而是她那公司開不出工資來!
也許某一天會的。
鍾迪說,我的才能終於被發現了?
她冷笑,還有呢。他把小湯喊回家裡來談判——說我病情嚴重。小湯一進家就明白了說,姚老師你揍我一頓我沒話說,可你這麼干我瞧不起你。說完摔上門就走。姚家駿這才記起該折磨的是我!
本來早該說的,可上回看你們哥兒幾個談得挺熱和,我就想跟張慧說,後來看姚家駿跟個沒事人兒似的,也真難開口。
鍾迪沒去替那個小湯張羅,可布告欄里還是出現了他的名字。湯非,很顯眼。他愣了許久。
鍾迪知道她有個孀居的新加坡姑媽,大概有幾個錢,一直讓她去繼承她偏不去。他瞧著她,以玩笑的口吻說,尊姑媽要是希臘船王就好了。
一切全是天意。
晚間,可憐的家駿興奮無比摩拳擦掌恨不得貝貝一分鐘就睡過去。直到摸出她一身雞皮疙瘩滿臉淚水才如夢方醒。
鍾迪哈哈大笑。兩個女人也跟著笑起來。知其母,莫如女,活潑快樂的玉嫻也談穩重了!
你怕飛機掉下來?她尖笑,真那樣就好了。有一天我死了,會在一口枯井裡。不會那麼美的。
絕對不可能!她能當他媽。玉嫻又不是那種人。你這點把握還沒有嗎?話雖這麼說,可眼前已有了玉嫻看湯非的那種眼神,那種欣賞,那種毫無掩飾的鼓勵,以及湯非那份極有主見的極有城府的少年老成,那份很有分寸感的謙恭與執傲。
不。我有過。她瞧著天花板上的泡塑圖案,我愛過,後來才發現他不值得愛。人生有很多誤會。然後她猛地搖頭,想把不愉快甩掉似的搖散男士頭,笑著,還是談你的事吧。
然後大家就一起笑,話筒和聽筒里同時響起樂極天涯的笑聲。笑聲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還有男人女人共同創造的孩子的。
玉嫻吆喝貝貝,別蹦來蹦去的,小心磕著,小姑娘家家的,一點兒不穩重。
如果想補考,下學期吧。他咬著牙說。心想下學期下下學期下下下學期你也別想過去。
當然這一切高先生是無法知曉的。鍾迪的謙恭有禮、博學和敏捷以及從貧瘠土壤里生長出來的下層勞動人民的幽默,都令高先生極度欣賞。高先生畢生研究楚辭,可他恨自己是浙江山越的後裔,巴不得有這麼個鄉音楚調的門生信徒追隨左右。鍾迪甚至想到,高先生仙逝之際,他最好的悼念便是朗讀一段帶紅苕乾子味的《天問》,讓那些「兮」擁著先生的靈魂升入九天。
你知道了?
鍾迪吸了一口氣,這倒沒聽說。但他也不敢否認,很多他認為不可能的事,正在合理合法地展開。最近系裡正鬧變法維新,各派力量分化組合,醜態畢現。鍾迪抱定了粉筆擦子的宗旨,索性不聞不問,沒課時他連校門也不願進的。
這念頭一起,笑意立即一絲絲地爬上嘴角。似乎這惡毒已經打敗了沮喪,幫他找回了平衡,而他的無能也有了理直氣壯的解釋。
他才不呢。葉顯妤告訴他:高先生最近去了趟北京,有些新想法。主要是想辦「東西方比較文化研究所」,學校已經批了編製。高先生的意思是就放在中文系裡,作為一個實體,又有獨立性。高先生的意思是,由他牽頭,由你來主持。
與此同時、鍾迪已經找了那些當經理的夜大學生們化了緣。幾個學生一合計,一口就包下來,只提一個小條件:給他們單位發一些旁聽證。這太沒問題啦。可他故意掖著不說。
接下來就是高燒不退,一燒就是六天。醒來時家駿已經憔悴無比不成樣子,嘴唇被香煙烤得翻卷上去,像只咳嗽不已的老刺蝟。
撤下席去,女士們進廚房去了,湯非也就說出來意,原來他想進夜大讀本科班。聽說交八千元的只要讀兩年就能混上文憑。
玉嫻又來了電話。這回是談孩子。完了她問:還好吧?

玉嫻點頭。
鍾迪道,吃裡爬外的事可不能幹。翻船不說,就是賺了錢你敢花嗎?你看這次爆出來的那什麼局長,成捆的票子就藏在床底下,連銀行都不敢存。
她想:既然是天意,我有什麼辦法?
她不吭了。有許多事怕是永遠也不會明白了。這批布明明是家駿聯繫的,他偏偏說,玉嫻你不去可不行。這一趟明明只須驗一下貨,付款就得,他偏偏說,小湯你一定得去,咱們頭一次合作一定得打響!小湯明明有了很好的理由,他偏偏拍胸脯擔保上學的事包在他身上。晚間,家駿微醺著抓著她的手說,玉嫻你不知道,我心裏怵得很,越來越不自信了。她心裏一驚沒吱聲。
葉顯好轉過身來,詫異地看著他。於是他說,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我會考慮的。

明天記著吃早點。老闆派我去吃早茶,不在家。
他只是吃,什麼也不說。
後來那錢你就不要了?
走了?上哪兒?
鍾迪欣賞著自己名片的精緻和素雅,不免心動。他問,這頓海鮮得吃掉多少?
有好長時間沒接到玉嫻的電話了,他想。
不知何時起,他們開始了算計,各自都存了私房錢。工資依然放在抽屜的大信封里,那是公款。當然裏面的大部分是要砌房子的,今天一塊磚明天一塊瓦都要從嘴巴里摳出來。而獎金之類無法測算的外塊則入私房。有了私房則有了警惕,生怕公款流失。
港台文化研討會如期舉行。鍾迪忙得臭死。高先生精神矍鑠,全面指揮調動了一切,而且論述了他創辦東西方文化所的要義,就在於融通全球文化,使之成為延攬英雄獎掖後進的當代舞台,弄得鍾迪只好理所當然地坐到忠實聽眾的位置上去。
張慧怔著,漸漸癱軟,撫著他胳膊輕聲說:誰讓你給我買這麼細的鏈子,只有這套才能襯出來。瞧隔壁的,起碼三十克,這麼粗——
一群麻雀呼嘯著從眼前掠過,直刺藍天。
鍾迪大窘。半天,方歉意多多地說,真想學,我會幫你的。其實,學不學,也就那麼回事……
你愛人說,你在學校,所以,所以……他神情委頓,昔日的瀟洒與銳氣已經蕩然無存。他低著頭,腳尖在地上蹭,估計臉上也好看不了。好半天他都開不了口。
怎麼才來?家駿擰著腦袋,煙捲在唇間急遽萎縮且極具功夫地保持煙灰不落。
玉嫻頂他道,別擺教師爺架子,讓小湯說說,我聽著怪來勁。
後來更是上帝在擲骰子。無法降落,飛回南昌過夜。到就餐時小夥子已經找出了許多與她的共同之處。為老鄉乾杯。為空中奇遇乾杯。為……乾杯。於是她也無法拒絕餐后散步的邀請。
哭了。
鍾迪心裏抽緊了,我該說什麼呢?謝謝?對不起?
家駿嘆氣,你要看見她當時的樣子,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鍾迪說,我算什麼?連高健民,這麼個大學者也都清高不起來。
玉嫻起先冷笑,繼而愣怔,最後才輕輕抽|動小巧的鼻子。我都到了家門了,看見我爸在澆花,媽在邊上擇菜,我又沒了勇氣……怎麼跟他們說呀?他們不會理解,姚家駿,把我往絕路上逼呀。
高先生說,這叫什麼話?創收目的何在?
哇,好威風噢,真是士別三日!鍾迪不失時機地誇讚一番,心想肯定又是借錢,不知又搭上哪個有苗頭的港客又想來頓海鮮。
鍾迪頓覺胸腔怦九九藏書怦大跳。他仰起頭,大張嘴巴,一副哈欠打不出來的樣子,半天才沉下氣說,真想對著干,是嗎?
家駿把嘴一撇:這倒不是跟你吹,姚家駿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誰又敢說個不字?他瞥一眼玉嫻,運氣不好那是天意。玉嫻是明白人。
鍾迪怔著,只覺紅血球列著方隊朝臉頰開來,然後鼻子漸漸酸了,然後眼睛漸漸模糊,多年不遇的狼狽樣兒也出來了。
鄰居們呼呼啦啦都出來了,鍾迪陡然來勁,大聲宣告,滾!
她不自然地笑笑,搖頭,依然望著窗外。
操場上,正熱烈著,各式各樣的競爭使那兒的空氣也有了活力。斜陽陌巷,花木葳蕤,葉顯好笑著,就算是有吧。
高先生說:一定讓他拿出來!
張慧說已經給玉嫻餵了安眠藥。說她一步也不敢離開,真怕玉嫻出個什麼事。又說你平時好像鬼點子不少,真到關鍵時刻就剩下拍屁股溜號。又埋怨不該動手打人,說那種小流氓什麼事都有可能幹的。
她又尖笑。然後她說,我每天都鍛煉的,我現在踢腿還能過頭,你看。
找著座位,扣上安全帶,她一直盯著窗外。現在誰也幫不了你啦,她想,只有你自己。
對不起葉老師,我還有點事情。鍾迪高舉雙手作投降狀,然後拎起大提兜,想想又說,總之呢,我認為教育面向社會需要並沒有錯。
她說,可別有別的念頭。側身放他進來。
張慧狠勁掐他一把,又替他擦凈水漬,讓他覺著,這樣的妻子太了不起,一個小動作就讓你重新成為大丈夫。
鍾迪說:這麼說……
一夜之間,小湯長大了,她變小了。
聽起來好像無所謂?張慧探起身。臨時工就得多幹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誰讓你沒辦法把我調進來?
永遠也不會。你不相信我?
湯非看看圍觀的大人小孩,抹著鼻血,踽踽地滾了。
玉嫻說,啊?八萬塊啊?玉嫻往起一站,晃了一下倒在欄杆上,嚇得張慧往後一仰,雙手撐地。而她卻發出疹人的怪笑,在他眼裡我還不值那八萬塊,我有什麼可後悔的?
於是他只能故作不屑,也說:我——×!他知道玉嫻此刻正在大教室等他,她也在留心這邊的談判。

十一

我哪方面不如他?
扯那些廢話幹嗎?家駿早在一邊遛了幾個來回,極不耐煩地瞪出那對死魚眼,你不還想上街呢嗎?我還有正經事要辦。
然後才吵崩了?
分手時他說,過兩天一定去看望高先生。
他說,我跟她分手了。他是指他女朋友。
酒過三巡,一聲沒有,鍾迪不免著急,捅家駿一下道:你要不念經,就剩下木魚響了。
鍾迪立即被剝光衣服似的原形畢現,逃將出去,一隻手還下意識地護著揣聘書的地方。他無法在女人武器的有效射程之內保持鎮定。
鍾迪也笑了,說,不過你是知道的,我終非廊廟器。
他不吭,始終不吐一個字。
氣浪拂起鬢髮,蓋住她白皙細膩然而已有了魚尾紋的眼角。
看你說的。葉顯妤摘片樹葉,在手指上纏著,纏了一遍又一遍,總也纏不緊。鍾迪看著都著急。而她揚手,樹葉劃出一條弧,輕輕地貼在了湖面上,然後瞧了他一眼。
什麼驗貨,什麼洽談,去它的吧。她什麼也不想管,什麼也不想干。她纏著小湯一件一件訴說童年那些芝麻大的美麗的往事,說完一個題目又是一個題目,永遠說不完。
八萬算什麼?鍾迪說,你值得花一百萬。
後來他很男子漢一回,他教訓了家駿。家駿忍著,什麼都答應。再後來,大家各自東西。再再後來。又都上這兒開拓幸福來了……
她堅決地答,絕對不行。
湯非瞥一眼玉嫻,臉紅起來說,其實古人也是這麼看的。就說管仲,發跡前是個十足的無賴:,可他成功了,連最最正統的孔子也要讚美他。後人也把他乾的那些缺德事說成是鮑叔牙夠朋友。
快一個月了……
鍾迪立即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氣概,行啊,我緊跟您老人家搞改革就是了,殺出一條血路來。
怕什麼?鍾迪感動得想哭,別怕。
不同於深圳男人獻殷勤做派的是,小湯從沒請她上過酒樓賓館舞廳,他從不炫耀他的富有和瀟洒。當然他也絕不吝嗇,假如家駿和貝貝有興趣,他就領他們出去花上三五千,這種時候玉嫻有的參加,有的不參加。對她,他只是隔三差五地捧來一隻花籃。
他說,是很漂亮。但是不美。
她說,給我一個月時間我保證走出來。
他說,我早說過,你並不了解我。
這麼說,真有這事?鍾迪掐住胳膊,竭力作莊重狀寬容狀還有別的什麼狀。
這事的合法化是大頭過生日。鍾迪花四十多買了一隻玩具熊。張慧則拎回全套的電子遊戲車。他估摸那玩意兒起碼也得好幾百。那天哄兒子上床以後,他忍不住拉開抽屜時,扭頭已經來不及了:張慧靠在門旮旯兒里,手上還捏著那隻信封。四目相對,一個面紅,一個臉灰。對視良久,鍾迪終於由竊笑而哈哈,張慧由撲上來猛打猛殺直到連哭帶笑。樂畢,張慧說,我早就發現了。鍾迪也不反駁,只摟著她說,這樣也不錯,能影響什麼?什麼也不影響。
鍾迪戰慄著,渾身的血液都像是集中到腦腔要從眼眶裡噴進而出。這個玉嫻!這個……他不知該罵什麼好,壓低嗓子吼道:滾!
我要見她。湯非抬起臉,曾經挺漂亮的五官此刻擰歪了。鍾老師,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是真心愛她,你幫幫忙吧。
二十二歲。
玉嫻號夠了,說吧,你要我怎麼樣?那意思倒像是鍾迪非要把她塞給姚家駿,而今又很不負責似的,弄得鍾迪破涕為笑。
後來家駿很快伏在床頭睡著了。

後來他們就一直笑,一直笑,總是說好笑的事兒。他心想,該把這笑意留到最後,帶到遠方。該把快樂緊緊抓住,把陰影遠遠推開,帶著笑意去迎接每一次日出,總比哭喪個臉好。
於是玉嫻就照直說了。她說:隨便你怎麼辦。她覺得她就要死了,已經無所謂怎麼辦了。
她說,說過就應該算數。
她卻又反過來,你是不放心吧?怕我把錢拐跑了吧?八百四十萬,得了!
真的能創收!葉顯妤一副小姑娘憧憬愛情的沉醉,首先可以接受國內贊助、海外捐贈,其次可以舉辦作家評論家研討班進修班,有償服務,現在都這樣。
他訥訥地:你還是那個樣子。
不管是什麼學的意義,反正不美!葉顯妤想想,也噗地笑出聲來,太俗氣了。
有一次家駿大驚失色地讚歎,瞧瞧!人家連鮮花都常開不敗,肯定是港貨。她暗自神傷,心想如果兩張大鈔你也許還能區別出來。
張慧咬他一口,終於笑出聲來。
會前,系頭兒讓鍾迪代表任課老師說幾句話,本想推辭的,可因為心不在焉,想回絕時系頭兒已經忙別的去了。
不過,說句庸俗的話,好歹也算是個職務。有些事就方便了。
已經記不起這是第幾次了,那時都還年輕著,什麼也不懂。反正他最初是喜歡玉嫻來著,也沒有追,就是喜歡。玉嫻很高傲,總是嘲笑男生普通,平庸,太平庸了,你一眼看過去簡直都分不清誰是誰!這是玉嫻最為經典的一句話,那時差不多成了學校的名言。
她說,你真的能原諒我?
系頭兒說,創收時見不著人,這會兒老虎下山啦?
他說了這話,就再沒能站起來。他這次沒站起來,以後就再也沒機會在她跟前站起來。事後才清楚,票,是姚家駿拿回來的,而又被他讓回給了姚家駿。人生抉擇,竟在一推一讓之間。
他也悻悻地說了再見。
小湯說,你怎麼老不開口?求求你,說話呀!你這麼憋著,我都想哭了。
鍾迪說,我又沒發言。我怎麼……氣了?
隔著講台,鍾迪看見葉顯好戲劇性地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倆人對視良久終於溜出會場哈哈大笑,笑到肚筋發痛。
餐廳小姐一朵紅雲似的飄將過來。臉上做出收費的微笑,要點什麼先生?家駿仍不抬頭,有點惡狠狠地喊,馬爹利!
他們沿著湖邊的小道往辦公樓去。嶺南的季節不分明,冬天也無肅殺感覺,陽光充足微風徐徐,草木換季也如蟬蟲蛻皮那樣界限不明,有些花木甚至盛開不敗。
然而內心深處,依然不快活!
鍾迪以主人的寬宏笑著對女士們說:他們這一代人確實是厲害,只認目的不認手段。
家駿說,這話新鮮。馬王堆女屍坐起來了?
……如果是我,你能這樣投人嗎?
張慧建議說,在涼台上說不好嗎?
家駿又想出個新詞:用手掌走路拿腳趾夾筷子的人。
你敢說,跟家駿在一起就不快樂?我呢?
葉顯妤噎著,臉色大變。
6月9號,是鍾迪四十歲生日,本來自己並不重視,卻意外收到她的禮物,一隻日本產第七代電動剃鬚刀。當時鐘迪把她舉了起來,連舉三次。但次日清晨,當一張發票從剃鬚刀袋子里飄然落地,他卻半點勁頭也沒有了。他不知張慧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他不知道。能知道的是,這份情意價值四百一十元。更清楚的是,下回張慧過生日,他的底線是八百二十元。
那不是吃裡爬外?張慧趕緊捂住嘴,扭臉跟玉嫻咬耳朵。玉嫻卻沒反應似的,一雙眼平靜且溫柔,想著什麼。
是啊玉嫻,或許你真該作出選擇了。
你發言了。不是用語言。
她說,放心吧,今天我也想了好多好多,有些事我也想明白了。
葉顯妤笑著,有這意思。否則一個處級單位何必擱在系裡?就是讓大家看看,改革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咱們可以活躍學術氣氛,對外搞學術交流,出版著作,而且,你別見笑,還可以創收。
做人還是要做的嘛。
為了這句話,鍾迪居然做出過一個大胆舉動,剃了光頭。他選擇晚8點時進人圖書館,他的腦袋比日光燈輝煌。那時他就是這樣挑戰世俗的。果然,玉嫻叫起來,果然是你呀,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於是她尖尖地笑了一聲,又吃驚地打住。
他蹲在地上,一心等著大伙兒推舉自己,心理準備很充分,由他們笑著罵著把自己打發個夠,然後他才能勉為其難地掖上那張票。而這時他是蹲著的,他能說什麼?
還不是因為他有錢!
……有一回,玉嫻拿來兩張票,是給校學生會的,青年電影節的票。玉嫻說,咱倆貪污了吧,咱倆去。
好在湯非跟個沒事人似的,開學典禮那天,打老遠的後排跑上來跟他握手,寒喧。
於是她像被槍打中一樣,一點兒一點兒沉下去。她心想,這下是完了,徹底完了。
一種奇怪的馨香,令鍾迪心猿意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那年他也二十二。
有那麼幾天吧。她也笑。
家駿聲明,今天不算,下禮拜還歸我做東。
然而只一會兒,鍾迪便發現了玉嫻的不自在,眼睛被陽光刺痛了那樣微微泛紅,把臉扭向別處。
這間酒吧是學校實業公司開的,生意一向清淡。這時酒吧還沒開張。一些椅子仍倒卧在桌面上。小姐們擠靠在收銀櫃前唧唧喳喳,整個是一派不予重視的氣氛。家駿能在此時此刻喊出雄壯的人頭馬來確實驚天動地。
他開口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名師出高徒。台下有學生嘻嘻哈哈地笑了,還聽見台上椅子的痛苦呻|吟。靈機開動,飛轉不停,終於冷靜下來,他說:當然我不是名師,可我們可以出高徒啊!聽說在座的不少同學在社會上已經有了成就,有的已經……他想到那個八位數,已經在很多領域里做出成績,或者擔任領導職務。所以我認為……這個話也可以反過來說,高徒也可以出名師!我這個教書匠也要仰仗各位來替我揚名!嘩,掌聲響起。
你有,只是你不敢承認!葉顯妤越說越激憤。
他說,我也行。於是他也踢,然而他不行,一下就把自己扔在空中。去扶他時,她怔住了。他坐在地上,顫顫地捧她的臉,要吻。
夜大還缺個教務主任。我知道你是個清高的人,不在乎這個。不過我還是推薦了你,如果閣下肯屈就的話。頭兒顯得很嚴肅,很誠懇。

你怎麼了?張慧偎過來。
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為我操心。玉嫻是這麼read.99csw.com開的頭。她似乎還算平靜。
張慧說,算了,反正已經過去了,咱們得想想眼下怎麼辦?
家駿道:人家是說貴校的最新行情。
也許這隻是為了聽聽聲音。可聽過之後便如釋重負,所以聲音也是內容,甚至比內容更重要。有幾次他想告訴玉嫻這種感覺,可又害怕一旦說破反而會失去這沒內容的形式,於是就不說破。於是不說破也變成了一種形式,成為一種默契的格局。
鍾迪終於明白,心裏隱隱作痛,被掏空似的難過,並不是為家駿難過,也不是為玉嫻難過,而是為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己難過。
是自願的?他覺著嘴裏咬著一個雷管。
你還相信我嗎?
玉嫻往起一站,恨恨地嚷,現在我知道你們的區別了,你有話只敢拿眼睛瞟,他有話就敢站馬路上可嗓子喊!說畢咬緊下唇嗚地一聲號啕起來,撲在沙發上一下一下地捶。
正要出門,家駿倒已經來了。玉嫻提溜一兜吃的,貝貝卻抱在一大小夥子懷裡。
玉嫻想想,又搖頭:當初家駿也信誓旦旦,可到頭來又怎麼樣?哪一條能兌現?
倒是湯非,一直把雙手擱在膝上不動窩,像個大孩子似的保持微笑。他說:其實我倒是認為姚老師這個位置挺好。
他說,是。如果不是血緣關係我早就那個了。
你錯了,我沒用過他的錢。
醒來那一刻同樣驚心動魄。
盛開的鮮花帶來幽香和亮麗長久地生長在她簡潔的卧室里,能激起很多遐想,在死水般的心底泛出漣漪和波瀾。她渴望富有,渴望時裝,渴望典雅和洒脫,只是不願犧牲自己的內心去迎合罷了。她是個有氣質的女人,懂得清水出芙蓉,所以她索性連淡妝也不用,這使她在公司眾多女性中一下就鶴立雞群起來。然而畢竟是向四十邁進的人了,人們需要氣質之外更需要鮮活的肉體。所以她索性辭了職在家當太太。當然,在家也不等於不工作。
他說,沒意思。
而他說,你真像我的老姨。
張慧的小性子讓他也越來越失去耐心。這回又為了一件芝麻事,又提到什麼「你的玉嫻」,說玉嫻貌似文靜,其實小氣挑剔,為買一件羊毛衫讓她陪著跑了三天,不是礙著他的面子早就拜拜了。他於是大光其火。倆人冷戰了好幾個禮拜,弄得大頭泡奶粉也不知該問誰,把腳背燙成熊掌才算完事。
願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男人做不到,女人倒是做到了!他恨恨地想。他掏鑰匙,門開了。開門的正是玉嫻。
校長講話時也提到了他,說他的話充滿了改革精神和現代人思維的多向性云云。甚至把「高徒出名師」引申為「高徒出名系」、「高徒出名校」,越說越玄。
新學期開始的時候,鍾迪又見到了風塵僕僕的葉顯妤。他們交換了眼神便一起下樓到湖邊去,圍湖邊的小道走了一圈又一圈。
湯非艱難地坐起,鼻血立即染紅前襟。揍得好,姚老師要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媽媽媽媽你回來了你怎麼才回來你想死我了唄貝撲過來。貝貝伏在她肩上嗚嗚地哭。
那麼,今天早晨的柔情價值多少?
這一趟花掉八萬多?
系頭兒說,請讀一讀崗位責任制!
家駿說,有多少次眼看成了就是不成,炒股虧。炒房賠,煮熟的鴨子我一沾手它都能飛,也許我真的得罪了財神。你得幫我過這道坎兒,過了這道坎兒以後就順了,求你了!
登記時,她開了兩個房間,她武斷地這樣做了,暗示自己的態度。
那天玉嫻一個人來看他,帶來好多好吃的。她看著他吃,忽然黯然神傷。本來春節想給你電話的,她說。
鍾迪心裏溫溫的,調侃說,你今天換了個人似的,談戀愛了吧?
鍾老師,能和你談談嗎?一個人鬼一樣地從門洞里站起,是我,我是湯非。
家駿說,我腦袋不舊,這種事我見多了,有什麼不能理解的?不就是幾次性|交嗎?
家駿拍拍湯非,今天不好談生意的,有高人在此啦。誇張后的廣東白話如同削去一層皮的簧片,於是整個屋裡都關著唐老鴨似的生動起來。他說,別看這小老鄉才二十來歲,闖碼頭已經四五年了,存摺已經八位數了。你的名字,在課堂里啦;他的名字,在各家銀行的VIP客戶群里啦。
停了一會兒,他說:所有一切。
回到教研室,鍾迪四仰八叉倒在椅上,以手加額,長長吁了一口氣。心想這就是雇傭關係啊,老闆橫豎都有理。
他們的飯局已有一年以上的歷史,每月一次,輪流做東。家駿過來得早,一家人都是深圳戶口,已是名副其實的深圳人,且最具經濟頭腦。每次聚餐家駿都免不了亮幾回王牌,從五金礦產到軍火文物,除了拐賣人口。但這些信息雖利用率極高,成功率卻幾近於零。總之家駿的滿腹「經」綸姑妄言之也姑妄聽之,誰也不當真誰也不嫌煩,多少總能湊趣兒提神,一如飯後的雀巢咖啡。若是玉嫻肯開金口,則又有了二加一的「味道好極」的伴侶。
玉嫻又點頭。須臾,才開口道:姚家駿的心情我能理解,男人說大話是這樣的。只是我自己昏了頭!現在我才明白,那種誠實實際上是傷害了他,也傷害了你們大家……我真傻,真傻!說著淚水一噴,又抽成一團。
他笑道:你可別瞎說啊,家駿會不高興的。然後那頭就不吭了。他只好說,你怎麼會出差?什麼美差,這麼高興?
葉顯妤的激|情受挫。她拒絕了向她姑媽要求什麼捐贈。她說她不能騙取孩子手上的糖塊。而鍾迪的苦衷當然更是她無法理解的。書稿被出版社「十分抱歉」地退回。自然也是留有餘地,如果他能包銷或者拿出八千元印刷費。
他囁嚅著,說好是好,就怕他們會說話。
她說,這話好像該我說。於是警報解除。
系頭兒哈哈大笑。轉而憂心忡忡地主動告訴他,這個研究所本可以獨立出去的,但校長的意思,仍是副處級建制,仍是高先生的旗子,我的牌子,你鍾迪的椅子。你想想,這有什麼區別?
兩個人像跳慢四那樣移動狐步,漸漸傾斜。是夜,極盡繾綣,反倒多了幾分瘋狂。
鍾迪感慨道:咱們重活一輩子,不知會怎麼樣。話畢一飲而盡。
她瞧著他,終於笑出聲來。
哼,她說。很蔑視。
春又歸去,春天並未留下快樂。
鍾迪本想解釋幾句,看到她一副人道主義面孔,於是就不解釋,繃著。然而內心也有幾分寂寞,這一切究竟為個什麼呀?這些求證的本身有什麼意義?你到底想說明什麼啊?
這一頓,吃掉兩千四。埋單時,收銀小姐還找回一二十,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家駿及時給了眼色。他手一揮。不用找了!才使他闊少派頭瀟洒得圓滿。
好像為了證明這一點似的來了一個機會:港台文化研討會會期將近,賬上還鋪子兒沒有。鍾迪故意拖著,讓葉顯妤穿梭于高先生和系頭兒之間——
早起,張慧把鍾迪拉進廚房問:怎麼辦?
然而教務會開過後他方才明白這聘書的另一層深意:中文系終於順應歷史潮流,榮升為國際文化系了,原有教學資源全部重新分配,真正能掙外匯的《對外漢語》課程鍾迪連邊兒也沒挨上。系頭兒閃爍其詞地寬慰道,鍾老師你這學期抓緊把那部《楚辭字義疏正》殺青了,過去系裡對科研重視不夠,這次改革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好像他是特意照顧了鍾迪的科研需求。
他不知這是左右逢源還是同時進行兩種自殺。高先生桃李滿天下,連教育部的頭兒也是他的高足,天線牽得十分遙遠。系頭兒出身官宦人家,省里市裡炙手可熱,背景拉得十分寬廣。他能選擇嗎?這一切都是葉顯妤無法理解的。
爬上五樓,膝已酥軟。鍾迪搭靠在扶手上喘著。心想千萬別讓張慧看出熊樣兒來,否則又得解釋。人家的老婆焐不熱,你著什麼急?
後來他便沒的說。沒說的。
空氣變得稀薄,掛鐘走得轟響。鍾迪希望聽到很多卻害怕聽到更多。他看她,她也正看他——
也許在葉顯好看來,他鍾迪是個正人君子,而君子是不會隨波逐流見利忘義的。他覺得葉顯好的目光已經超出她應有的憤怒,已經把他捆綁成同志,然後又強加給他一個叛徒立場。他跳起來漲紅臉說,我是自由人。我無黨無派。我熱愛和平。
怎麼了?
明知是系頭兒玩的鬼,也不便再講什麼,只好說,我無所謂,在哪兒都是苦力幹活。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家駿陰陰地。
電梯上樓時,兩個人幾乎同時地開口說話。小湯說,賓館是定時供應熱水的。玉嫻說,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辦事。然後他們又同時笑了。小湯說,對不起。
沒有這種可能!鍾迪斷然否決。
鍾迪冷眼笑著,並不反抗,也不動窩兒。
這天是周日,掛歷上一個大大的紅圈標明了該家駿做東,可以醒得更遲一些。新買的床墊在身下沙沙作響,極舒適地將他包容進去,哪兒哪兒都覺得慵懶。
這不勞你費神,我兌了三千港幣。
也許,我這人神經不正常?也許,快到四十歲了就特別害怕失去青春?也許……我說不好。
鍾迪瞧著葉顯好恣意忘形的樣子,看著她男孩子似的髮型以及過於扁平的胸脯,暗自發愣。心想女人真是奇怪,只要不想結婚連第二性徵也會消失的。
樂了一陣,便覺得沉悶。
他們在大樓前握了手。
鍾迪說,我也不是不愛錢。我主張又要賺錢又要做人的。
那一晚玉嫻在他們宿舍待了很久,談了很多新鮮事,替他打了水,替他洗了衣服。他發覺那天她特別美,穿著毛衣身上就特別來勁,他控制不住了,尚未死絕的念頭又復活了。他拉她的手。她躲閃,後來又哭。他於是不知所措:
他說,老姨連身材都很像你,神態更像。
她學嘴:嗨嗨。後來便是沉默。後來她又說,都怪我不好,讓你難堪。完了是尖利破碎的笑。完了她就說再見。
然後,她便懷著一個偷情的幻想來審視自己,批判自己,責備自己。其實在這個世界里,她本可以像自己主張的那樣洒脫自由地活著,可是她又不能。只好充當一個負債纍纍的劊子手:對家駿,釘死了他們還沒開始的合作;對鍾迪,釘死了開始通向人生最高境界的可能。於是這幻想便又有了古典意味,品出了殉道者的高尚和不必要。
算我一分子吧。想想仍不放心,又把小金庫里的幾百元拿上。
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去演一場戲算不了什麼。董事長也好闊少爺也好,深圳的舞台上天天都在上演這樣的戲。只是這戲的內容太殘酷,他們演的是地產商,身份是房奴,目的卻僅僅是為了摘掉帽子。家駿說,房奴痛苦指數天天看漲啊,我還好一點兒,已經有一套了,你呢?你想送月供都沒地方送!
好吧,睡覺。鍾迪同樣含含混混地答。
不要了,那不是賣身錢。
玉嫻笑著進了廚房。
小湯就在這樣的時候來了,人瘦得小了一號,很疲倦很憔悴的樣子,悶悶地垂著頭。
那,他說,當心啊。
小湯毫不在意。我那算什麼?我也沒有這麼有利的地形。
分配給鍾迪的角色是台灣某財團公司董事長的大公子。任務不多,席間來幾句典故即可。其餘的事不用他煩神。這是一個度假村的全套裝潢工程。給你一個量的概念:合同一簽,咱們凈得介紹費十五萬,你掂量掂量吧。
她說,晚了!她跳腳。
她說,我真傻,真不該傷害你的。
湯非愣了一下,並沒有滾,只是聲音低下去。他說他明白這是有點不合常情,可既然是愛情,上帝都能原諒,你幹嗎不能原諒?他說別以為他是小毛孩不懂愛情,其實他有女朋友,同居了一年,他現在才明白了這種感情。他說他可以為玉嫻做任何事,只要她能快樂。他說如果姚老師對她好一點兒,他也就能忍受,可事實上……
從高先生家出來,鍾迪猛甩胳膊和深呼吸,令僵硬迂腐之氣痛快地逸出。高先生自然沒有葉顯妤那份激動,他只是隨便說說似的讓鍾迪搞一份規劃,而大多時間留給了年輕人應當耐得住寂寞固守清貧追求理想九死不悔的說教。你瞧著吧老弟,大潮退後能站住腳的還是那些做詩內功夫的人。咱們這位校長倒是有容乃大,心中很有數啊。哈哈。高先生這樣說。
張慧說,那又何必。
張慧衝著一個櫥窗大聲喊,你們猜猜多少錢?一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