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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說出真相

誰能說出真相

作者:范小青
沙三同想說,這東西本來是我的。但他看到顧全和店家笑容可掬,親切的樣子,自己把這樣的話說出來,雖然不是直指顧全偷東西,但至少會惹得大家心裏不適。他就換了一個說法,說,我家裡原來也有這樣一個荷花花卉筆筒。顧全說,還真有不少人收藏筆筒,我那個朋友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我那個朋友,喜歡筆筒簡直走火入魔。你們都是收藏家,會不會你們認得呢,他姓計,我們都喊他計較,其實他這個人一點也不計較,大方得很。沙三同說,我不認得他,我其實不是專門搞收藏的,我只是一點愛好,我家裡的一些東西,也不是特別用心收藏的,只是于有意無意之間,得來就得來了,不是專門去尋覓來的。顧全說,這才是高遠的境界呢,我認得一些人,成天五迷三道沉溺於其中,反而長進不了。沙三同見他又走遠了,趕緊又說,你的那位朋友,那位專門收藏筆筒的朋友,既然他這麼喜歡筆筒,他怎麼會送給你呢?店家也奇怪地說,是呀,我見過的收藏的人,都是拼了命往裡刨的,怎麼捨得送人?顧全說,這就是我這位朋友的與眾不同之處,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大方,進的東西就會越多。沙三同說,那你知不知道,你拿來的這個筆筒,計先生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這些被處理掉的舊傢具舊物品,就是一個不小的損失,你買它的時候,可都是好價錢,再賣掉它,就三錢不值兩錢了,甚至白送人家都不願意要,最後還得倒貼了搬運費再給搬運工賠上笑臉才能搬走。沙三同也要搬家了,因為心裏有這句老人言,所以在做搬家準備的時候,沙三同格外地謹慎小心,計劃也做得很周全,對家屬和孩子都提出了要求,我們家雖然搬新房了,但搬新房不等於就是富人闊人了,何況房子還不全是我們的呢,後面還有十幾年的還貸壓力。所以在搬家的過程中,要把損失減到最小最小。他的兒子說,我們雖然不太富,但你也別裝窮了,誰不知道你的那些東西,很值錢。沙三同說,東西是東西,錢是錢,兩回事,東西再多,再值錢,我也不會讓它變成錢,變成了錢,它就不是東西了,你們明白嗎?
沙三同心思不在董其昌身上,而且店家所理解的董其昌,跟他對董其昌的了解也是有些差異的。不過沙三同並沒有去糾正或者指出店家哪些地方說得不對,他只是耐心地等待店家說完。等店家一停下來,沙三同就問他,那個戴眼鏡的人,你認得他嗎?店家說,可以算認得,也可以算不認得。做我們這行的,進門就是緣分,出門還是朋友,至於他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做事,我倒是沒有問過,好像是在一個什麼機關吧。沙三同說,那他是不是經常來你這裏?店家說,經常來。
沙三同果然守到了那個人。那是一個星期天,戴眼鏡的人帶來一塊澄泥硯,讓店家估價,店家估了價后,對方稍稍地還了一次價,很快就成交了。成交以後,店家對他說,有個朋友一直在這裏等你呢,你們認得嗎?戴眼鏡的人就和沙三同打上了招呼。他們原本是不認得的,現在打過招呼,就認得了。他自我介紹叫顧全,就是顧全大局的顧全,沙三同也自報了名字。店家說,哈,我才知道你們兩個人的名字。顧全說,知不知道名字無所謂的。店家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只要生意做成,名字不重要的。沙三同見他們扯開去了,趕緊拉回來,向顧全問起「雞鴨魚肉」的事情。顧全想都沒想,就承認自己確實是賣給店家一個竹筆筒,上面刻的是梅花,筆法簡單但很有意境。沙三同說,不是梅花,是荷花。顧全笑了笑說,我這個人粗心,也沒有細看,我還以為是梅花呢。沙三同說,是晚清的竹筆筒嗎?顧全說,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麼年代的,我更不懂筆筒的收藏有什麼學問,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因為熟悉這位店家,就拿來給他了。店家說,你拿來的第二天,就被他相中了。顧全高興地說,到底是有喜歡它的人啊,我不懂這些,沒資格留下它們,而且,放在家裡,家屬還嫌我占家裡的地方呢,但是我相信肯定有喜歡它的人,它會去它該去的地方。
對沙三同來說,負擔最重的就是他的「東西」——多年來收集的一些藏品。這些藏品,有的有藝術價值,有的有紀念意義,也有的並沒有多少藝術價值和紀念意義,但它和沙三同有緣。有緣走到一起,沙三同就不會太在意它的身價或品相,喜歡就是喜歡,不要有更多的理由。為了保證這些藏品完整無缺地遷入新居,沙三同提前好些天就將它們編了號,然後用軟布一件一件地包好,還特意去買了一個超大行李箱,裝進去后,箱子上了鎖。兩把鑰匙,一把放在自己的錢包里,另一把和家裡的一串鑰匙串在一起。這串鑰匙本來沙三同只是放在公文包里,現在為了慎重,他把鑰匙掛在了自己的褲腰上,還惹得太太兒子和同事們笑了一番。搬家的時候,沙三同的工作重點就在這個行李箱上,基本上是萬無一失的。
沙三同再次來到古玩一條街,那個店家記性很好,一眼就認出他來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沙三同也不覺得奇怪,他知道做古玩生意的人,一般記性都非常好,這是他們的生意經中必不可少的一環。雖然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雖然進貨出貨的渠道很雜,但他們幾乎能https://read.99csw.com夠記得每一個人和每一件貨以及它們的來龍去脈。沙三同正是抱著這信心來的。
接下來是沙太太。沙太太也是值得懷疑的。她雖然不像兒子那樣看重金錢,但她的一個同事喜歡收藏,常常借故到他家來,看到沙三同的東西,他的眼睛會發出綠色的光來。她會不會經受不住引誘,拿去送給同事了呢?否則她為什麼輕飄飄地說,這個東西是最不值錢的。
鐘點工目瞪口呆地看著沙三同,過了好半天,她喃喃地道,沙先生,你怎麼會這樣想,你難道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女兒?沙三同笑了笑,說,許阿姨,你別在意,我編個故事,跟你開開玩笑的。
值得懷疑的人太多了,鐘點工,親戚朋友,搬家公司的搬運工人,老鄰居,來過他家的同事等等,都有可能。
小兵在短短几秒鐘里,說了好多種結果,沙三同不知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最後沙三同只得回到起點,把自己的筆筒拿出來給小兵看,你說的那個筆筒,是不是這個?老太太的家屬們一看,立刻表示奇怪,一個說,你已經找到了嘛,還來問我們,你存的什麼心?另一個說,你是想抓小偷?沙三同說,不是的。又一個說,你是來挑釁的?但另一個立刻反對說,不像,這位先生看起來也不是個尋事生非的人。大家不能統一意見,趕緊讓小兵看,小兵不耐煩地看了看,說,那上面好像不是這樣的花。沙三同說,那是什麼樣的花,是蘭花?是梅花?小兵又翻白眼,說,我不知道的,什麼是蘭花,什麼是梅花,我不認得花。
沙三同白忙了一天,繞了一大圈,一次次眼看著接近真相,真相又一次次地離去。沙三同回家時心情很不好,沙太太也不在家,只有鐘點工一人在忙著,又是拖地,又是擦桌子,廚房裡還煮著肉。沙三同氣呼呼地往沙發上一斜,鐘點工給他端來一杯茶,他連哼都沒哼一聲,還嫌鐘點工在客廳里亂轉影響他的情緒,說,你能不能等一會兒再拖地?鐘點工就停止了拖地,人卻沒有走開,手撐著拖把,獃獃地看著沙三同。沙三同說,你幹什麼?鐘點工說,沙先生,我想說句話。沙三同說,你要說什麼?鐘點工說,沙先生,我都說出來,我坦白,但是希望你能原諒我。沙三同心裏「咯噔」了一下,就聽鐘點工說,沙先生,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丟了東西,你在懷疑別人,我知道一個人懷疑別人的時候,自己心裏也很不好過的,對不起,東西是我拿走的。沙三同大吃一驚,說,那當時我問你,你怎麼說沒有拿。鐘點工說,你當時問我有沒有偷,我說沒有偷,我不可能偷到你箱子里的東西,因為你上了鎖,我又沒有你的鑰匙。沙三同說,那你是怎麼拿到的呢?鐘點工說,那個東西那天你沒有包進行李箱,就丟在牆角。我知道沙先生是個細心的人,有用的東西不會隨便亂扔的,既然你扔在一邊,我估計是你清理出來的舊貨,我就隨手拿了,沒有問你。對不起,沙先生你也了解我,我在你家做了好多年了,我不是一個手腳不幹凈的人,以前你和沙太太也總是對我說,凡是我們扔在牆角的東西,都是沒用的了,你儘管拿走,多少能賣幾個錢也是好的,就這樣,我拿了。
沙三同的眼睛一直不敢再看攤擺開來的東西,他怕自己看了以後會暈倒,會失控,會經不起這個打擊。一直到沙太太說出這句話來,驚魂未定的沙三同才敢將眼睛再次投過去,這一眼之下,沙三同又從大悲跌入大喜。果然如沙太太所說,總共就少了一個竹筆筒。沙三同從驚恐萬狀中緩過一口氣來,重新仔細清點,最後確認只是少了「雞鴨魚肉」。沙三同拍著胸說,哎呀,嚇煞我了,還好,還好,這個還在,那個還在,那個也在。沙太太也說,老天有眼,不幸中之萬幸,丟了一個最不值錢的筆筒。沙三同聽了太太這句話,卻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沙三同,想法立刻就變了,他再次從大喜跌入了大悲,甚至罵起人來了。他說,哪個狗日的偷了我的雞鴨魚肉,老天真是瞎了眼,這個不丟,那個不丟,偏偏揀我最喜歡的丟。他痛定思痛,懊悔莫及,我寧肯少這一件,寧肯少那一件,我也不要失掉它。沙太太說,你總是這樣,漏網的魚總是最大的。沙三同說,你不懂的,雞鴨魚肉,我有特別的原因,我特別的喜歡,你不懂的。沙太太說,你哪件東西沒有特別的原因,你哪件東西不是特別的喜歡?沙三同說,你別跟我打馬虎眼,這件事情我要追查到底的。沙太太說,你追查好了,行李箱是上鎖的,鑰匙在你自己手裡,你查誰呀?沙三同說,也許我睡著的時候,有人拿走了鑰匙,偷了以後,再把鑰匙放回來。沙太太說,神經病啊,他為什麼要偷這個不起眼的小筆筒呢,難道他是個不識貨的賊?沙三同說,你說他不識貨?他可識貨了。
沙三同的話終於問得有點白了,店家和顧全也終於有一點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們對視了一眼,店家試探說,沙先生,你是不是覺得這個東西來路有問題?顧全也說,你是在懷疑我,還是懷疑計較?沙三同說,這個筆筒是我的,後來不見了,後來又在這個店裡看到了它。店家聽了,就朝顧全看,顧全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計較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九九藏書,再說了,他根本就不認得你,怎麼可能去偷你的東西?還有我,我是頭一次見你,你家住在哪裡我都不知道。沙三同說,你誤會了,我只是丟了東西,現在又找到了,但我不知道其中是個什麼過程,想弄明白而已。顧全說,那個筆筒你帶來了嗎,讓我再看一看。沙三同把筆筒拿出來,顧全接過去一看,就說,是呀,確實很像,可是我怎麼記得上面刻的是梅花呢?店家也接過去看了看,猶猶豫豫地說,這確實是荷花,我怎麼會記得是蘭花呢。沙三同說,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東西?店家被他提醒了,趕緊到裡間的小倉庫去翻了一會兒,結果翻出一堆竹筆筒,幾乎個個都跟沙三同的筆筒差不多,只是上面刻的東西不一樣。顧全一個一個看過來,找到一個梅花筆筒,又看了半天,也疑疑惑惑,說,可能,這個才是我拿來的吧,我說呢,我怎麼會這麼粗心,你看,是梅花嘛。
沙三同對太太的建議非常不以為然,但他最後還是去了一趟古玩街,他沒有抱希望,這幾乎是大海撈針。可沒想到才踏進第二家店,他一眼就在貨架上看到了它。
沙三同的每一件藏品都有它們的名字,這些名字都是沙三同給它們取的,大多與它們自身沒有什麼關係,沙三同給它們取名的時候,也沒有什麼依據和想法,有的甚至很沒有道理。比如有一件清朝時的三足香爐,沙三同叫它布谷鳥。有人覺得不理解,它的形狀也不像一隻鳥,它是一件銅器,上面並沒有繪圖,顏色是暗紅的,跟布谷鳥沒有任何關係,跟種田種地更是聯繫不上,怎麼會是布谷鳥呢?就問沙三同,要沙三同解釋,沙三同早已經忘記當初的事情,但他還是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後來他說,可能那一天他拿到這個三足香爐時,窗外有一隻布谷鳥叫了,就是這樣。人家聽了,更覺得不可思議,太沒道理。還有更沒道理的,比如有一件白玉蟾蜍水盂,沙三同稱它為鄉巴佬,也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如果硬要扯起來,是不是沙三同認為鄉下人像癩蛤蟆呢?有一次有個人這麼問了,沙三同很不高興,說他牽強附會。
沙三同說,我來替你說吧,你把它拿回去后,你女兒看到了,就拿給她男朋友看,她的男朋友也懂一點知識,告訴她這是清朝的東西,讓她保管好,別隨便亂扔不當個東西。於是,你女兒就把它擦乾淨,擱在裝飾櫥里了。可是後來你們又發現,裝飾櫥里的東西不見了。你以為是你老公拿的,你老公說沒有拿;你又以為是你女兒的男朋友拿了,但是你女兒認為她的男朋友不會不聲不響就拿你家的東西,你們的意見就發生了分歧。
根據店家的指點,沙三同很快找到了老太太的家,才知道這是一位撿垃圾的老太太。但是看起來她家裡並不是很貧窮,當然也不像是一個有什麼收藏的人家。老太太話倒是很多,也很熱情,但就是牛頭不對馬嘴,沒有一句話能夠說清楚。關於她賣了一個竹筆筒這件事,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一邊整理著撿來的各種垃圾,一邊對沙三同說,同志,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沙三同說,你說我是幹什麼的?老太太說,我不說,我說了你就知道了。

搬過家后好一陣,大家還久久地靜不下心來,好像重投了一次人生似的,魂魄都在重新尋找自己的位置。沙三同每次看到擱在牆角的那個大行李箱,都想去整理它,但很快又收回了這個想法。他覺得還不是時候,整理這些東西,需要有寧靜的心情和環境,需要將一切都放開,他現在的心情還不夠穩定,家裡的氣息也比較亂。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長篇小說《女同志》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原創小說獎。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顧全走了,沙三同的線索也斷了。他揣上了顧全的名片,卻不知道自己是該上哪兒去,猶猶豫豫的,他重新又返回了古玩店。店家說,你果然又回來了啊,我正想提醒你,你可別信那個人的話,他肯定沒有什麼玩兒收藏的朋友,你我都知道,搞收藏的人,哪能三天兩頭把自己的東西送人?沙三同說,你是說,顧全的東西來路有問題?店家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並不知道事實真相。沙三同說,事實真相,誰的事實真相,顧全的?店家說,顧全?你知道他真的叫顧全嗎?沙三同被問住了,他雖然揣著顧全的名片,但是名片確實說明不了什麼。店家見沙三同發愣,又跟他說,我剛才又想了想,可能是記錯了,現在想起來了,荷花筆筒好像是一個老太太拿來的,老太太看起來神志不是太明白,也許上了年紀,思想有點糊塗。沙三同一聽,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丈母娘,他趕緊問店家,是怎樣一個老太太,胖還是瘦?店家說,胖還是瘦,我倒說不出來,沒太在意她的外表,我當時只是覺得老太太很糊塗。我還想,她家裡人怎麼會九-九-藏-書讓她出來賣東西,會不會是她從家裡偷出來的,我怕到時候她家裡人來跟我啰嗦,就留了個心眼兒,讓店裡的小夥計跟著老太太走了一段,知道她就住在前邊的巷子里。
果然,店家記得「雞鴨魚肉」,記得那是一件清晚期的竹筆筒,他還記得上面刻的是蘭花,筆法很簡單。沙三同說,不是蘭花,是荷花。店家抱歉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平時記性很好的,這回卻錯把荷花當蘭花了,讓方家見笑了。最後店家告訴沙三同,竹筆筒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拿來賣的,戴眼鏡的男人還告訴店家,這東西不是他自己家的,是他的朋友送的。有一次他去一個朋友家玩兒,朋友收藏了許多筆筒,要送他一個,讓他自己挑,他就挑了這一個。沙三同忍不住插嘴問道,他為什麼挑這一個?店家說,說明他還是有點眼光的。沙三同聽了,心裏暖了一下。店家又說,這種東西,雖然賣不出價,卻有品位。店家看沙三同在注意他牆上的董其昌的字,他從沙三同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沙三同的想法,他笑了笑,說,你是行家。停了停,又說,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董其昌當年因為落筆不工,沒能高中,沒走上仕途,後來清朝皇帝喜歡他的字,董書便成了每個學子進仕的基本門票,不學董書,就不能參加考試,可惜董其昌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店家看沙三同沒有表示可否,繼續說,其實這種說法也不知道對不對,因為另一本書上說,董其昌後來還是考中了的,也當了官的,那是因為他後來考試的時候,字寫得好了,就是蘊秀淡雅的字體,後來影響了多少代的人呢。
沙三同不想被一個謎籠罩自己的後半生。
失而復得,沙三同先是欣喜若狂了一陣,可漸漸地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事情怎麼會這麼順利呢?他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十分的不順暢。他在屋裡走來走去打量沙太太,讓沙太太渾身長了刺似的不舒服,忍不住說,你盯著我看什麼?沙三同等的就是她的沉不住氣,立刻接上話頭說,你怎麼知道它在古玩店裡?誰告訴你的?完全是責問和審問的口氣。沙太太覺得沙三同變得有些不講理,他收藏這些東西,說是修身養性,可現在他的性情反比從前毛躁了。沙太太也就沒了好聲氣,氣鼓鼓地說,我沒說我知道,我也不知道它在哪裡,又不是我偷了去賣的;我只是叫你換個思路,我看不得你往別人頭上亂栽贓。沙三同又琢磨了半天,說,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心想事成?沙太太說,心想事成不好嗎?你難道希望你沒有在古董店裡看到它?沙三同說,也許有人商量好了來騙我。沙太太說,騙你什麼呢?沙三同說,也許我已經逼近了事實真相,有人不想讓我靠近事實真相。讓我失而復得,以為我就能安心了,不再追查了。沙太太說,就算是這樣,你既然已經失而復得,還有什麼不滿足不安心的?沙三同說,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大陰謀——這是一件贗品。沙太太說,你看出來了?沙三同沒有看出來,他看不出來。他手裡的這個筆筒和他的「雞鴨魚肉」一模一樣,他分辨不出它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用放大鏡照過,連幾處極細小的瑕疵也完全相同。如果有人造假,那也真是鬼斧神工了。沙太太說,難道你是說,那時候,這種筆筒就已經批量生產了。沙三同說,我沒有這樣說。
沙三同盡量地壓抑著自己的激動,他怕店家看出來后獅子大開口。不料店家根本就沒關注他的神態,開了一個價,低得讓沙三同不敢相信。店家以為沙三同嫌貴,又說,真心想要,再給你打點折。結果沙三同沒花多少錢就把「雞鴨魚肉」買了回來。本來這個筆筒也不值多少錢,即使這麼轉了一轉手,損失也不算大。
往後沙三同就有意識地守在這個店裡,當然他並不是放棄了工作來守著。所謂的守,也講究一個緣分。沙三同在休息日,就往這個店裡來。店家也知道他在守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店家安慰他說,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一個休息日,沙三同和太太上街去買些日用品,經過古玩一條街,沙三同忍不住要拐進去,沙太太雖然不想去,但也不想跟沙三同鬧彆扭,便跟著走了過來。剛剛走到第二家店門口,店家就笑著迎上來,說,我認得你,你來買過我的筆筒。沙三同想說,不是你的筆筒,是我自己的筆筒。但話到口邊,他沒有說出來。店家又說,我還記得,你給那個筆筒取了個名字叫雞鴨魚肉,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一個竹筆筒,跟雞鴨魚肉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叫它雞鴨魚肉呢?沙三同沒有回答。沙太太在旁邊撇了撇嘴,說,為什麼,它好吃唄。
老太太的家屬見沙三同茫然了,好心地勸他說,既然不是值錢的東西,而且你已經拿回來了,還追究什麼呢?你看看,一個老年痴呆症,一個少不更事,你能從他們嘴裏聽到什麼真相呢?你聽到了真相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相呀。
沙三同也看了看那個梅花筆筒,如果沒有雕刻花卉的區別,兩個筆筒就是一模一樣的了。店家說,我怎麼記得有一個是蘭花呢,但是倉庫里沒有,也許已經被人家買走了。顧全說,你還老說你記性好呢。店家說,我記性是好的,可有時候我不在店裡,不是我經手的,我就不知道了。當然,如果要查,也是查得到的,每筆買賣都記賬的,要不要替你查一查?沙https://read.99csw.com三同說,如果是蘭花,就不用查了。顧全又想了想,說,解鈴還需系鈴人,要不,我再帶你去計較家問問。沙三同說,既然他給你的是梅花筆筒,去找他也沒有意義了。顧全說,你說得也對,再說了,真要我去,我也有點難為情,他送給我東西,我轉手就賣了錢,說出來多不好意思。店家說,這其實也沒什麼,既然他送給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怎麼處理都可以的。顧全點了點頭,又說,還有,計較家裡東西很多,他經常送人的,你去問他,什麼東西送給誰了,他不一定都記得。有一次他送我一個煙壺,過幾天忘記了,到處找不到,我到他家的時候,他還很遺憾地跟我說,想送我一個煙壺的,可惜找不著了。我說你已經送給我了,他不信,叫我拿出來給他看,可我拿不出來了。店家說,你已經拿到我這裏來了,我也已經賣給別人了。顧全說,好在計較一點也不計較,如果他很計較,堅持叫我拿出來給他看,我就沒辦法應付他了。店家說,我還記得那個煙壺買家,年紀不太大,但是頭髮白了,背也有點駝。
老人說,搬一次家,等於遭一次天火燒。這話有點誇張,但也不無道理,每一個家庭每搬一次家,多多少少要損失一點的。就算你再小心,不丟失一針一線,不損壞一品一物,但棄舊置新的時候,也總要損失一點。有些舊東西,雖然舊了,如果不搬家,還會繼續用下去。東西是舊了點,擱在同樣舊的房間里,也不會覺得怎麼寒磣,但是一旦有了漂亮的新房子,這些東西就再也擱不進去了,就算硬擱進去,也會讓你渾身不自在,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怎麼看怎麼不舒服,最後還是得請它走開,換上新貨,心才安定下來。一切都踏實了,到位了,日子又從頭開始了。
作者簡介
就這樣,在短短的時間里,沙三同把人都得罪完了,他自己也氣得肝火中燒,嘴角都起了泡。沙太太看不下去了,跟他說,你這樣亂找,亂問人,誰會承認是自己拿的?你還不如到那些古玩店看看,要是有人偷了,可能會去賣掉的。
沙三同只要把荷花筆筒拿出來,就可以當場戳穿她的謊言了。可是沙三同手伸到包里,又空手抽了出來,他忽然覺得,他拿出來的荷花竹筆筒,鐘點工肯定不認得它,她說的是另一件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一件什麼東西,但肯定不是他的荷花筆筒。他的荷花筆筒已經回到他手裡,她不可能再拿出一個來了。
沙三同驚訝地張大了嘴,怎麼也合不攏來。這一天身體的奔波和思想的混亂,到這裏,似乎被鐘點工給畫上了一個句號,這是一種戛然而止的感覺,又似乎是一次強烈地震后的平靜的后怕。沙三同看著鐘點工惶惶不安的臉色,自己心裏竟也有些惶惶的了。過了半天才說,你把它賣了?賣給古玩店了?鐘點工說,沒有沒有,沙先生,我沒有賣,不過這些天我也沒有留心它,應該還在家裡放著的。
現在沙三同整理著他的東西,有時候思緒也會飛出去一會兒,回到當初得到它的那一刻,或者回到再當初產生它的那一刻,有些是回憶,有些是想象,也有一些是無中生有的幻覺,他神馳一會兒,再飛回來。就在沙三同來來回回走在歷史與現實中間的時候,沙三同忽然想到了「雞鴨魚肉」。「雞鴨魚肉」是一隻竹刻花卉筆筒,清晚期的,花卉刻得比較簡單,藝術價值並不高,從市場參考價來說,是不值多少錢的。不過在沙三同這裏,是沒有這樣的參考價的,他從來不用錢來衡量他的東西,也不用其他任何物品來比較他的東西。就像他常跟家屬子女說,如果變成錢,它就不是東西了。就在他想到「雞鴨魚肉」的時候,他的心突然就一慌,因為他的眼睛掃過之處,沒有「雞鴨魚肉」的身影,沙三同迅速地再掃過,再掃過,頓時眼前一片模糊,金星亂冒,何止是一個「雞鴨魚肉」,他的好多好多藏品,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就在這一刻,只覺得「嗖」地一聲,魂飛了出去,肉體又如同墜下了萬丈深淵,全身癱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沙三同束手無策,後來老太太的家裡人回來了,看到沙三同追問老太太,他們有點生氣,說,她都這麼老了,腦子也不清醒,你還不肯饒過她。沙三同說,我沒想幹什麼,我只是不明白老太太怎麼會有那個竹筆筒。老太太家裡人說,你已經看見了,她喜歡撿垃圾,不許她撿,她就把大便小便都拉在床上,只能讓她去撿。她一撿垃圾,腦子就清醒了,生活也能自理了。為了這個事情,我們被街坊鄰居和居委會罵死了,以為我們虐待老人,逼她撿垃圾呢。沙三同說,會不會那個筆筒是她撿來的呢?老太太家裡人說,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她什麼都能撿回來,有一回還撿了一個手機,不是舊的,也不是壞的,完全能用,裡邊還有好多電話號碼和簡訊。另一個家裡人說,都是情人發的那種簡訊,很肉麻的。沙三同說,你們看到過那個竹筆筒嗎?老太太的家裡人面面相覷,他們本來並不關心老太太撿的什麼東西,老太太也不要他們關心,更不許他們動她撿來的東西,一個竹筆筒,大家是不會關注的。後來終於有一個小輩的想起來了,說,好像是有一個筆筒的,記不得是不是竹子的,我想拿了給小兵放放鉛筆什麼的,老太太不許我動。沙三九-九-藏-書同趕緊追問,後來呢,後來筆筒到哪裡去了?小輩說,後來不見了,但後來好像又見過,再後來就不知道了。另一個小輩說,會不會小兵拿去學校玩兒了。沙三同就想見這個小兵,他估計他是老太太孫子輩的小孩,但小兵還在外面玩兒呢。沙三同又問,你們見過的筆筒,是什麼樣的筆筒,是不是刻了荷花的。家裡人想了半天,說,記不清了,反正上面是刻了花的,什麼花記不得了。老太太家屬開始是漠不關心的,還有點嫌煩,但被沙三同問來問去,問得他們起了疑心,說,這個東西,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很值錢吧,值多少錢?沙三同解釋說,不值多少錢。他們不信,說,要是不值錢,你這麼追究為什麼呢?沙三同說,是我自己收藏的,十多年了,一直放在家裡,後來不見了,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想找回來。一個家屬奇怪地搖了搖頭說,既然是不值錢的東西,丟了就丟了,怎麼會心裏空落落呢,又不是丟了一個孩子。另一個家屬卻說,那倒不一定,有人對收藏的東西有了感情,就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樣。他這話說得差點讓沙三同掉下眼淚來。他見自己的話受到沙三同的贊同,又接著說,你說是清朝時候的,還刻了花,可能真是古董寶貝呢,你要是不知道它的價值,可以拿到電視台的識寶節目去請專家估估價呀。沙三同說,我了解我的筆筒,不需要估價。家屬們交換著眼神,有一個說,那可能就是無價之寶啊!這時候那個叫小兵的小孩子回來了,大人趕緊拉住他,七嘴八舌問筆筒,小兵翻了翻白眼,說,筆筒,什麼是筆筒?大人說,就是可以把鉛筆插在裡邊的那種筒,是竹子的。小兵又想了想,說,忘記了。說著就想走,大人揪住他不放,說你再想想,小兵說,噢,想起來了,我拿到學校,被同學搶走了。說得又順又溜,好像是事先準備好的台詞,讓人不能相信。小兵見大家懷疑地盯住他,撓了撓頭皮,又說,不對,不是給同學搶走的,是路上碰到一個人,陌生人,他給了我錢,就拿走了。
沙太太聞聲過來,一看攤擺開來的東西,沙太太已經知道出了什麼事,她也有點緊張,趕緊問道,少了什麼?少了什麼?沙三同已經回答不出來了,他的麻木的腦袋裡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天塌下來了,世界末日到了。幸虧沙太太還比較理智,她老老實實地一二三四地數起數來。她每報出一個數字,這數字就如同尖刀一樣刺在沙三同心口上,沙三同就「哎喲」一聲。其實那時候沙三同已經亂了心智,太太數出來的每一個數,不應該是一刀,而應該是他的一顆救心丸,因為凡是被她數到的,就說明這東西還在,要不然,她是數不到它們的,這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沙三同卻不能明白了。他感覺著心口被一刀一刀地扎著,很快就被扎破了,淌血了,最後血可能都快流盡了。就聽到沙太太長長地出一口氣,說,哎喲,我還以為什麼呢,總共就少了一件什麼東西。
如此說來,無論回到沙三同手上的這個竹筆筒是原件還是假貨,沙三同都沒有理由再耿耿於懷了,沙三同也覺得自己應該就此罷休了。可他心裏就是過不去,他知道真相正在某個角落等著他,等著他去發現它。如果他不去尋找,它就會永遠待在那裡,見不到天日,它永遠是一個謎。
歸去來兮的沙三同終於開始習慣新家的氣息和環境,他的心穩定而踏實了,他打開了箱鎖。雖然有布包著,還有箱子遮蔽,他的寶貝並沒有上灰,但他還是將它們一件一件地小心擦拭過,再一件一件地鋪展擺排好。它們就是他的孩子,每一個孩子他都喜歡。當然喜歡中還有一般喜歡和更喜歡和最喜歡的區別,就像從前多子女的家庭,哪個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但是父母對孩子也總會有點偏心的,比如父親一般喜歡女兒,母親則更疼愛兒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即使表面能做到,心底下也很難一碗水端平。
後來顧全和沙三同一起離開了古玩店,顧全說,沙先生,你是個行家,我看得出來,如果你想要什麼東西,以後直接找我也行,就不一定再經過店家轉手了。他給了沙三同一張名片,跟他揮了揮手,就走了。
沙三同先從家裡人查起。兒子首當其衝。兒子不樂意了,說,這麼多人知道你的寶貝,為什麼獨獨懷疑我?沙三同說,你在搬家前就說,這些東西值錢,你現在又說它們是寶貝,可見你心裏想的是什麼。兒子說,難道它們不是寶貝嗎?沙三同說,我才發現你對寶貝很感興趣嘛。兒子說,誰會對寶貝不感興趣?寶貝就是錢嘛。沙三同說,因為你對它們的理解,我就有理由懷疑你。兒子說,你可以懷疑我,但是你拿不出證據來。沙三同確實拿不出證據,但沒有證據難道就說明「雞鴨魚肉」沒有丟失嗎?沙三同說,我就不相信事實沒有真相。兒子跟沙三同說話的時候,始終戴著MP3的耳機,搞不清楚他是怎麼一邊聽歌一邊跟父親對話的。後來他又自說自話地嘀咕,卓別林回自己的家鄉參加卓別林大賽,結果拿了第三名。沙三同聽清楚了,但沒有聽明白,以為他在複述MP3里聽到的內容。
還有他的丈母娘。老太太患了老年痴呆症,經常把家裡的東西藏起來,讓家人找不著。會不會哪天他不在家的時候,老太太來過,拿走了,沙太太不知道,或者她是知道的,卻沒有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