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梨花

梨花

作者:張樹國
這天晚上,梨花帶著一家老小下梨園。只見劉二改風風火火地走來。梨花說:「你又跑來幹啥?」二改說:「俺妹子下梨我哪能不伸手!」大喜說:「二改,這幾天讓你帶班巡夜,有啥新聞說說!」劉二改氣壯地說:「園不少梨,雞不丟蛋,誰也甭想欺負咱娘們兒。」梨花笑了笑,說:「咱們組織起來力量大,還怕他姓劉的不成!」二改貼上梨花的耳朵,嘰嘰咕咕地說:「我說,年底咱倆還要競選當村長咧,到時候把那小子掀掉……」梨花擔心地說:「咱幾個老娘們兒能行嗎?」劉二改咬著牙說:「行,咋不行!男人能幹的咱們都能幹,說不定誰幹得好哩!」
梨花又把飯菜熱了一下,放在桌上等趙春寶回來。她坐在一張小木床上,看著自己精心做的飯菜,痴痴地想著心事。等秋後梨子下園,選一些好的給趙春寶帶到城裡,給他的家人嘗一嘗。人家趙春寶才三十多歲,把女人丟在城裡,算來也快一年了,一趟城也沒回去,家裡女人能不想丈夫啊?自己也有一個月沒跟丈夫通電話了,梨花想著,不由撫摸著自己的胳膊、胸脯、小腹和大腿,這些還都像做姑娘時一樣結實而有彈性,自己這一對肥大的奶|子,丈夫每天都要摸個遍、親個遍……梨花突然感到全身涌盪著熱氣,奶|子跳動,一股熱流似乎從身上流下來。她輕輕地罵了自己一句:「該死的。」忙去舀盆水,洗了一把臉,心裏平靜多了。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就是渴死也不喝人家的水!我不能叫趙書記栽倒在這黃河灘上,不能再叫劉三河那樣的壞人得意。
趙春寶拉著梨花來到醫院里,醫生開個處方到二樓拍片子,趙春寶扶著梨花走了幾步,梨花痛得厲害,不能行走,醫生說:「背著你老婆上去,別再摔著嘍!」趙春寶紅了臉,他訕笑了一下,不好解釋什麼,就要去背梨花。梨花羞羞答答,堅持自己上樓。正在尷尬之際,有人喊:「我來啦!」二改老遠就看了個明白,她衝過去,背著梨花上樓,嘴裏不住地說:「做個女人真他娘難,天長這小子也不回來,你媳婦摔斷腿,看你咋辦。」梨花趴在劉二改背上,扭了她一下說:「就你嘴孬!二姐,你咋來的?」「是你婆婆求的我,我看她不光疼你,怕你是光脊樑上背茄子——生外心,這老東西!」二改扭頭看看,趙書記緊跟在後面,沒有說下去。經醫生檢查,梨花的腳骨頭沒事,是嚴重的肌肉扭傷,醫生說外貼活血膏、內服跌打損傷丸就可以了。「娘口來,嚇死我了,這下好了,」二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說,「趙書記你工作忙,回吧,梨花交給我啦。」趙春寶走後,二改要拉梨花回去,醫生說:「她只檢查了外傷,內部有沒有傷還不能定,最好在這裏觀察半天再回去。」二改著急說:「趙書記走了,這怎麼辦?」「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你趕快回去授粉吧,授粉一會兒也不能耽誤。」「好吧,傍黑我再來接你回去。」二改說完往梨花手裡塞了一百塊錢就跑走了。
黃河故道這個地方,地理位置特殊,每年春季寒流多,對幼小的梨子往往構成威脅。每當寒流到來,鄉親們都不敢掉以輕心。趙春寶到鄉里開會,就是有關梨樹防凍的事。梨花從家裡背著一捆麥秸,快步朝梨園裡走,頂頭碰見趙春寶。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笑了笑說:「趙書記,一夜沒吃也沒睡吧。」趙春寶接過梨花身上的麥秸,一塊兒朝梨園走去。梨花說:「村裡沒壯勞力,真難為你啦!能叫他們回來就好了。」「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不敢動員他們回來,咱村裡的條件也太差了,就說這水果吧,就是換上新品種沒有兩年的時間也見不了多少效益,上面派我干三年,我怕到時候半途而廢,還害了群眾。」「你不能走,老百姓怕你一走,別的不說,劉三河又要上台,村裡人誰不怕他啊,我們這些女人更不必說了……」趙春寶說:「這事我也想了,咱先選個打更隊長,晚上把婦女組織起來打更看夜。」「誰領這個頭?」「選一個嘛!」趙春寶說。「最好能把劉三河先給撤嘍!」梨花忿忿地說。趙春寶說:「到換屆時,只要大家心齊,一場選舉就把他給拿掉了……」說著已經到了梨花家梨園,趙春寶幫她把火堆生起來,然後又向別的園跑去……濃煙從四處升騰起來,籠罩了整個果園。
梨花的丈夫到上海打工去了,家裡還有四歲的女兒英英、年近七旬的公婆,全家的負擔都推給她一個人。平日里還要管好五畝梨園,三畝莊稼,家禽家畜,常常累得她腰酸腿疼。最近又是梨花授粉時節,最佳授粉期也只是兩三天的時間,錯過了機會就等於一年白忙活了。更令人擔心的是這幾天天氣的變化。俗語說,風一半,雨一半,霜打梨花不見面。所以每到梨花授粉時節,梨鄉人忙得很,也累得很。
趙春寶背著梨花來到大路上,找了一輛板車,拉起來往醫院跑。躺在車上的梨花望著氣喘吁吁的趙春寶,於心不忍地說:「趙書記,辛苦你了。」「沒啥,沒啥。」趙春寶邊跑邊說。梨花眼淚汪汪,她不由自主地說:「那天在俺家吃飯,我就看出你是個好人!read.99csw.com
梨花把這事說給公婆,公婆嘴上沒說啥,從臉上看得到,明顯的不同意。樹頭能是隨便換的?弄不好幾年沒有收入!梨花就給遠在上海打工的丈夫打電話,劉天長不但支持,還答應寄些錢來做費用。
趙春寶看見梨花就走來說:「梨花,你能下地啦?我正要去你梨園裡做噴葯示範。」梨花看到在趙春寶的提包里有一包方便麵,說:「趙書記,中午就吃這個?」趙春寶笑了笑說:「這幾天忙點。」這時,來了許多人,趙春寶就做噴葯示範,他邊噴葯邊指導:「大家回去照我這個樣子干,一天不能耽擱。」趙春寶講解完畢,鄉親們都各自忙活去了,趙春寶仍留在梨花梨園裡打葯。梨花說:「趙書記,你這樣干會累壞身子的。」趙春寶說:「你腳不好,家裡果樹又多,一個人咋成啊!今天下午我就給你打工吧!」梨花聽到「打工」兩個字,心裏咯噔一下,她的嘴角和眉梢在微微發顫,手腳似乎有些不聽使喚,她看了一眼趙春寶,又看看這一大片梨園,撫摸著自己這還不十分聽話的腿,想了想說:「趙書記,你給俺幹活,晚上到俺家吃飯行嗎?」「不了,我會做。」「哪有『打工』不管飯的道理?」趙春寶看著梨花認真的樣子,說:「好吧,你家吃啥我吃啥,不能特殊。」梨花趁趙春寶不注意,拿起他搭在樹上的那件被藥水弄髒了的米黃色汗衫,興緻勃勃地走了。
去年的一天,她正在梨園裡幹活,天長賣梨回來,臉拉得好長,一句話也不說。梨花知道梨子一定沒賣上價錢,就安慰他說:「你也別難過,咱村家家都是這樣……」天長說:「我要去打工!」梨花一怔,還沒說話,天長又說:「明天就走!」扭身便向村裡走去。
梨花把小院打掃得乾乾淨淨,便生火做飯。她擀幾大碗麵條,炒一碟雞蛋抱韭菜,熗一盤茄絲,又涼拌一盤黃瓜粉皮。梨花看天色還早,知道趙書記一時不會來家,就溫了一鍋熱水,想洗洗身上的汗氣,幾天沒洗澡,身上汗味、藥味很重。梨花赤著身子,坐在木盆里,捧起水,用毛巾慢慢擦洗著身上的汗漬和塵土,一邊想,今年沒有趙書記幫助,自己還不知要累成啥樣呢!
那天晌午,梨花正在家裡準備做飯,劉三河嬉皮笑臉地走來,還沒進門就大聲嚷嚷:「梨花妹子,給你派個美差!」梨花見是劉三河,心裏警惕三分:這黃鼠狼進宅院,怕沒安好心。說道:「啊,我說是誰咧,原來是劉副村長。有屁快放,我可忙著呢!」「不叫老同學坐下?」「你坐吧,俺家的板凳都是三條腿的!」「咱村來了省城的大幹部。」劉三河叼起一根煙,訕訕笑著。「早知道了,還要你說!不來大幹部,能把你這村長給擼了!」「你別挖苦人好不,我現在好歹還是個村副,說句正經話,新書記今天要到你家吃派飯。」梨花心裏咯噔一下:「小於庄這麼多人家咋派到俺家?」劉三河笑著說:「你看那些老娘們兒,哪個不是纏著幾個孩子,一身臊烘烘的?還不髒了人家,你做的飯好吃哩!」「你可別往我家鍋里下蛆,俺男人不在家。叫你的那個『黃花菜』做吧,她做的飯才香呢!」梨花撅著嘴不樂意。劉三河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這可是政治任務,你別想歪了!」禁不住劉三河軟磨硬泡,梨花勉強答應下來了。
傍晚花鵑走後不久,二改就拉著平板車來接梨花了。路上,梨花告訴二改花鵑來看她的事,二改生氣地說:「你理她這個小騷|貨幹啥!」梨花說:「她也有她的難處,我們都是女人,她也是一時沒有守住。再說,還不是劉三河一次次勾搭了她?」二改罵道:「豬狗不如的東西!」梨花說:「桃樹也不是東西,走了半年,活不見人,死不見鬼,這男人的心腸咋這樣毒。」梨花一句話還沒說完,二改忽然放下車子蹲到地上抱著頭大聲哭起來。梨花這才意識到,剛才的話使她想起了大旺,戳住了她的傷口,心想這些日子她憋得太狠了,就讓她好好地哭出來吧。等她哭聲小了,才低聲地問:「大旺還沒有來信嗎?」二改擤了一把鼻涕說:「誰稀罕他來信!他和那個江西騷|女人過得熱乎乎的,早把我忘了。」梨花不由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天長,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咱們女人的命咋就這樣苦?」二改呼地站起來說:「我就不信離了男人我們就不能活!你看我不是每天都樂呵呵的嗎?我就是要叫人家看看,咱娘們兒也是不好惹的!」梨花說:「對,人活著就要爭口氣。」兩個女人說一路,哭一路,罵一路。
張樹國,男,安徽碭山人。著有長篇小說《故道黃塵》,短篇小說集《梨花》,散文集《流淚的淮河》,文論集《大地的沉吟》、《文化散論》、《走向生活》等。現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工作。
梨花躺在觀察室里,想想還沒授粉的兩棵梨樹,想想趙書記和二改為自己受累,想想公公婆婆和英英,又想想在外地的丈夫,心裏說不出是個啥滋味,眼圈紅著直想哭。這時候,一個女人提著一盒點心站在她面前。她抬眼一看,是花鵑!「妹子,你怎麼來了?」花鵑細聲細氣地https://read.99csw.com說:「來看你唄,你不是我姐啦?」梨花說:「看你說的,我啥時說不是你姐啦?快坐下!」花鵑坐下后,梨花又說:「是三河跟你說的?」花鵑點點頭。梨花說:「這個挨千刀的,你還跟他混啥哩!」花娟低下頭說:「我自己願意的。」梨花吃驚地說:「什麼,你自己願意的?我不信!」
晚上,梨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有些興奮,沒想到丈夫這樣理解她、支持她。想到丈夫,心裏又不由產生幾分怨氣,把媳婦扔在家裡,白天幹活還好過些,一到晚上,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思念,男人在家的日子,一到晚上小夫妻總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溫存。現在呢,那遠在城裡的人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啊?梨花打算把今年的梨拉到上海去賣,見識見識大城市,看看丈夫是怎麼生活的;又想到丈夫要是能回來,跟趙春寶一起干,學些技術多好啊!
選舉的那天上午,小於庄在家的人凡是能來的幾乎都到場了。趙春寶講了成立治安守護小組的意義、職責及參加人員,要求選出正副組長兩人,以得票多少為準。人們似乎沒多遲疑,選舉結果就出來了:李梨花票數最多,任組長,劉二改次之,任副組長。趙春寶宣布選舉結果時,劉三河騰地站了起來,臉紅得能滴出血來,嘴噴著唾沫星子,恨恨地說:「你們做手腳,難道我一個堂堂的副村長、男子漢,就不能當這個治安組長嗎?」說罷,氣呼呼地離開會場。趙春寶大聲說:「歡迎治安組長李梨花講話!」李梨花不願意講,二改推著她說:「怕啥哩,講!俺給你撐腰!」梨花理了理額前的短髮,清了下喉嚨,聲音響亮地說:「咱們大夥擰成一股繩,保護咱全村的婦女不受人欺辱,家裡院外財產不受損失。」雷鳴般的掌聲在小於庄村響了許久。
花鵑說:「那幾天我從梨園回家,走到玉米地里小路上,他總在玉米地里喊我,一次、兩次我沒理他,可第三次我……我就去了……」梨花生氣了,打了花娟一巴掌,哭著說:「沒出息的東西,賤骨頭,你把咱姐妹的臉丟盡了,你滾吧,我不稀得你看。」梨花說著,把臉扭到一邊去了。花鵑哭著說:「我也不知我犯了啥賤,當時像鬼趕似的隨了他。」梨花又氣又同情眼前這個小妹子,點著她的腦門兒說:「看桃樹回來怎麼捶你。」花鵑說:「要殺要剮隨他吧。姐,你彆氣了好不,我知道我不是人,是豬是狗,可想想那該死的桃樹,走了半年多了,連個電話也不打來,我夜夜都睡不著覺,我守在家裡有啥趣,姐,我受不了了啊!」花娟眼裡淚汪汪的。梨花說:「你打算就這麼跟姓劉的一輩子嗎?」花鵑說:「我上了賊船,回頭也晚了,你說桃樹回來還能跟我過嗎?」梨花說:「只要你改!」花鵑說:「就算他不跟我離婚,我也沒臉回那個家了。」梨花說:「劉三河是個什麼人?你跟他也長不了。」花鵑說:「我知道劉三河不是好鳥,他真要娶我,我還不嫁給他哩!可我也不能叫他白佔了我的便宜,非叫他出血不可。」梨花說:「現在講法,你可不能任著性子來。」花鵑看了梨花一眼,又急忙收了目光說:「姐,我知道你和二改姐瞧不起我,可我對你們可是真心的,不論今後走到哪一步,你們都是我姐……」花娟說著哭著,一抽一噎的,很傷心的樣子。梨花說:「你心裏的苦我們也知道,這事也不能只怪你一個人!」花鵑一下伏在梨花身上大喊一聲:「姐!」便大聲哭起來。
梨花犯了難,做什麼飯好呢?城裡人能吃鄉下飯嗎?她把自己家裡好吃的都拿了出來,炒了一盤蒜苗子雞蛋,又炒一盤自己腌制的臘肉爆韭菜,外加兩碟辣椒和蒜泥,烙了幾個油饃。梨花剛剛把飯菜端上飯桌,只見從門外走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人,穿著夾克衫,蹬一雙半舊皮鞋,高大的身材,留著平頭,臉色白凈,黑黑的兩道濃眉下一雙大眼黑亮亮的,高高鼻樑,那帶串腮胡的嘴巴,微微地對人笑著,一看就是個精幹厚實之人。還沒等梨花問話,趙春寶說:「你是梨花同志吧,我今向你討飯來了。」說著笑起來。梨花不好意思地說:「鄉下女人笨,做不出好吃的。」趙春寶說:「我在門外就聞到香哩,你是巧媳婦,劉三河副村長都跟我說哩!」「別聽他胡咧咧!」梨花把一隻板凳放在桌旁。
梨花說:「趙書記,上面都沒人管,你能管得了?劉三河干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趙春寶笑著說:「這一回我是管定了!你瞧著吧!」梨花高興地說:「趙書記,是不是你去上海聯繫賣梨的事了?」趙春寶說:「我幾個大學同學在上海做大生意,我找他們,他們都願意幫忙。我帶來兩個客戶,住在縣賓館,正好,你把這車梨子作為咱村樣品,叫他們看看。談好了,還要簽合同哩!晚上我請他們吃飯,你和二改作為梨農代表參加吧!」
前幾年,梨鄉很少有人外出打工,但近年來梨價連年下跌,青年人一個個開始朝外跑。梨花的丈夫天長是和梨花商量過的,打工賺了錢回來改造梨子的品種,得到梨花支持的。二改的丈夫大旺根https://read.99csw.com本沒和她商量,跟他爹娘說一聲就上了火車。花鵑的丈夫桃樹也和花鵑商量了,但花鵑死活不同意,說讓她在家守活寡她不幹,但桃樹不管這些一走了之。丈夫不在家,三個女人在一起說私房話的時候就更多了。開始的時候,梨園裡經常能看到她們三個人的身影,聽到她們的笑聲。漸漸地只看見梨花和二改了,花鵑不見了。
梨花從昏迷中醒來,腳摔傷了,腿上劃出了血,疼得她滿頭大汗。大夥正要把梨花送醫院,只見下派幹部、村支部書記趙春寶跑了過來,看看梨花的傷勢,說了聲:「快送醫院!」便背起她朝路上跑去。婆婆忽然想起什麼,朝河西邊劉二改家的梨園跑去。
黃河故道的梨園,到採摘的季節,梨鄉人既要去園看夜,又要守家護院,看誰忙得很。
趙春寶吃得津津有味,不由自主地說:「你真是巧媳婦,飯菜做得這麼好吃!」「是嗎?菜是自家地里栽的,蛋是自家養雞下的,當然味道正了。」梨花有些得意地說。趙春寶若有所思地說:「酥梨為什麼不能這樣呢?」「真能這樣那就值錢了!」梨花深有同感地說。
夏天的夜晚,寧靜而燥熱,東鄰西院都亮著燈火,時而傳來碗筷的叮噹聲和狗吠豬嚎聲。梨花洗完澡,穿著花裙和背心,來到大門前,四周看看,村裡靜悄悄的,看不見人影走動,忙活了一天的鄉親們都歇息了。她盼著趙春寶早點回來,看了一陣,還不見人影兒。
梨花來到賓館,客戶看了梨子,很滿意,合同很快就談成了。梨花以村治保主任的名義在合同書上籤了字。
夜裡三點,掛在村口槐樹上的半截鐵軌噹噹地被人敲響了,梨花急忙起來,到了大路口,許多人背著柴草,鬧鬧嚷嚷的直奔梨園。
月亮升起來,田野里灑滿銀輝。作物在露水的滋潤下茁壯成長,生命是這樣的活躍。
梨花架車,二改拉梢,便上路。秋天的下半夜,空氣清爽,散發著瓜果莊稼的芳香,路兩旁果園看夜的庵棚里閃著微黃的光亮,通往水果市場去的路,車流不斷。
第二天,幾輛裝滿酥梨的大貨車一溜停在大路上,梨花提著一包東西交給春寶,紅著臉說:「趙書記,你不是還要跟車去上海嗎,請你給英英爹捎幾件衣服。」
梨花又從包里掏出來一件衣服,向著趙春寶說:「這是你給俺打葯時弄髒了的汗衫,我拿回家洗凈晒乾了,一直沒有來得及給你送……」
太陽平西了,一街酥梨銷售不到一半,大部分梨車都早早走了,還有不少人守著攤子不動。一會兒開進來幾輛重型卡車停在了街心,掛上了牌子:「收梨,八分錢一斤!」二改說:「八分錢一斤太便宜了,連工夫錢也找不回來,拉回去餵豬算了!」整個市場吵吵嚷嚷一片。這時,只見剛才那個大蓋帽走過來,兩隻耳朵上夾滿了煙,手裡還拿著幾根,對站在卡車上指手畫腳的人說:「三河,你小子也太黑了。按一毛收!果農們也不易!」三河笑著說:「好,我三河給你面子,就按一毛,算我學雷鋒啦!」果然好多人爭著賣。劉二改說:「那車上的人好像是劉三河。」梨花踮起腳看了看,說:「就是他。」一個剛過了秤的老漢走過來說:「大妹子,賣吧,賣吧,能換一分錢是一分錢。」這時,劉三河嬉皮笑臉地向梨花走來:「老同學,我早就看見你啦!人家一毛,我給你兩毛!」梨花說:「兩塊也不賣!」只見趙春寶走過來說:「劉副村長,你是一個黨員幹部,怎麼干有意壓價的事?」劉三河一見趙春寶,心裏特別反感。一來打亂了他和梨花的談話,二來攪了他的生意,冷冷地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你管得著嗎!」趙春寶說:「市場經濟也不允許趁火打劫,一角錢收這剛上市的梨子,虧你說得出口,幹得出來!」劉三河說:「我這也是為老百姓辦實事,我不收,他們一分錢也賣不到!唱高調誰不會?老百姓都忙著賣梨子,你跑哪去了?噢,聽說你到上海遊玩兒去了,能不花老百姓的錢?」趙春寶笑笑說:「劉三河,如果我花的錢不當,你可以提意見,你做得錯了我也要管!」劉三河咋呼著:「你是鐵路上的巡警,管不了我這一段,我不吃你那一套,我就一毛錢收果子,我看你能把我咋樣!」劉三河說完一拍屁股走了。
作者簡介
「二改!二改!」梨花的婆婆一進梨園就提高著嗓門兒喊。「啥事?叫魂似的。」二改正猴在高高的樹梢上授粉。「梨花從樹上掉下來啦!」「摔得咋樣?」「上醫院啦!」「誰送去的?」婆婆緊走幾步來到樹下朝上望著劉二改輕輕地說:「是趙書記拉著去醫院的。」「趙書記,啊,我就放心了。」「你姊妹在一塊有情義,你立馬就去吧!」婆婆急急地逼著。
梨花一到家,便開始做飯。她咬著牙把家裡一隻正下蛋的老母雞給殺了,她要做一頓可口的飯菜送男人上路。飯菜溫在鍋里,梨花又溫了一盆水洗澡,一邊洗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洗,女人的愁腸都傾瀉在這澡盆里了。一條毛巾在身上揉揉停停,停停揉揉,精神一陣陣恍惚,直到男人回來。一家吃了飯,梨花安排老人孩九九藏書子睡了覺,自己也早早上了床。梨花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兩眼濕漉漉地盯著丈夫的臉,還沒等男人脫|光衣裳,她就猛地撲在男人身上,死扣似的抱著,一絲也不鬆開,那一對肥碩的乳|房,鼓脹得像兩隻氣球,緊緊地頂在丈夫的臉上,憋得天長几乎喘不過氣來。誰也不說一句話,各人的心裏無不滾動著一團火。天長也是緊緊抱著妻子,想想剛結婚時,梨花也沒像今天這樣啊!他運動著一雙粗大的手,在妻子身上摸個夠,那長滿鬍子的嘴在妻子身上親個夠。梨花扭著丈夫的耳朵說:「天長,以後再想可沒人伺候你了!」天長說:「不想了。」梨花又點點丈夫的鼻子說:「男人還有不想這個事的?」天長說:「你不在,我想也沒有用了。」梨花說:「你會找別的女人嗎,城裡的小狐狸精可會勾人的。」一會兒,梨花用濕毛巾擦著丈夫身上的汗,慢慢地說:「你去我不攔你,可還有兩個老人呀!」天長說:「爹娘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過去爺爺和爹都闖過關東呢!」梨花說:「英英要想爹我咋辦?」天長說:「孩子都懂事了,你跟她說,爹外出打工,是叫爺爺奶奶和她都能過上好日子!」梨花說:「咱家的那些梨園,我可管不過來!」天長說:「等我掙了錢回來,把這老樹都改造了!」梨花的臉緊緊地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一會兒也不願離開。
又過了一會兒,趙春寶還沒有來,梨花心裏慌慌的,直奔梨園走去。梨園裡人已稀少,只有個別家梨樹還掛著燈。這時只見劉三河背著梨花家的葯桶走來,一見梨花,三河就聳著鼻子說:「好香啊,你好漂亮呀!聽說你給趙書記做好了晚飯,都做了什麼好吃的呀?」「你管不著!」梨花撩開夜色朝後看。「別看了,人走了,」三河怪聲怪氣地說,「鄉里通知村支書晚上開緊急會議,你看,你家這最後一棵梨樹還是我打的葯呢!」「謝謝你了。」梨花扭身朝回走。三河緊緊跟在梨花的後邊說:「支書走了,活是我乾的,我也餓了。」梨花看著劉三河那不懷好意的樣子,轉身奪過三河手裡的葯桶,大聲說道:「你餓了,回你家去吃!」劉三河嬉皮笑臉還想搭訕,看見梨花眼裡的凶光,只好乖乖閉上嘴,眼看梨花走回家去。梨花失望地回到家裡,把上身的衣服一下子脫下來,扔到地上,重重地往床上一躺,眼淚就要湧出來。她拉開燈,燈光落在衣架上掛著的丈夫的風衣上,就像丈夫站在那裡望著她。她想起丈夫離家的情景。
梨花想到這裏跳下床來,把風衣抱在懷裡,摟著風衣安然地進入了夢鄉……
趙春寶在村委會上提出成立治安守護小組,婦女組織起來,晚上打更護園。劉三河要當這個組長,趙春寶心笑笑說:「民主選舉。」劉三河吸了吸嘴,說:「我男子漢大丈夫,身強力壯,看護抓賊總比那些老娘們兒強!」春寶說:「叫群眾決定吧!」
原來,有一天,梨花生氣地告訴二改和花鵑,村長劉三河在玉米地里突然抱住了她。兩個人急忙問:「後來呢?」梨花說:「還能讓他佔了便宜?被我一腳踢到襠里了。」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花鵑小聲說:「能把那玩意兒踢壞嗎?」二改說:「活該,給他踢掉才好呢。」第二天,二改扯著高腔在三河家門口罵了大半天,三河硬是沒有敢出門!梨花和花鵑問她為了啥,她說:「哼,那個騷狗看我一個人在園裡,竟故意跑到樹下撒尿,還看著我笑!我差一點用剪子給他剪下來!」於是三個女人又哈哈地大笑一陣。後來,梨花和二改發現花鵑不找她們了。就是在一起也難像以前那樣大聲說笑了。梨花和二改問她怎麼了,她說沒怎麼,只覺得這樣守活寡的日子笑不出來了。梨花和二改都以為是和公婆鬧了什麼彆扭。誰知沒有幾天,三河的女人「黃花菜」一邊罵一邊敘說她怎麼在玉米地里逮住了三河和花鵑。從那以後,花鵑不回家了,跟三河混去了。
梨花的臉上閃過一片紅雲。
梨花從樹上掉下來正是難得一見的「花市蜃樓」出現的時候。幾百里黃河故道千樹萬樹梨花開,大地似一片雪海,折射得天空白茫茫、霧蒙蒙。霎時間,雲霧裡湧出了巍巍的山,密密的林,座座樓堂瓦舍,煙火繚繞,人群攢動,煞似一派農家樂園……它掛在天際之上,竄動、撞擊、拆散、組合,令人神往……整個黃河故道果園的人們沐浴在花海雪濤之中,都在欣賞著「花市蜃樓」。梨花在抬頭看「花市蜃樓」的時候,從樹上掉了下來。這個女人也太疲勞了!
趙春寶接過衣服,深深地看了梨花一眼,不由得笑了笑。
車隊在一片歡呼聲中啟程了。
車子過一道小溝,趙春寶雖然小心翼翼,但車子還是顛了一下,他忙回頭問:「疼嗎?」梨花回過神來說:「不,不疼!」看著趙春寶汗流浹背拉車的樣子,不由得問:「趙書記,你孩子幾歲了?」「剛上小學。」「你女人,不,你夫人做啥工作啊?」「大學老師。」梨花「啊」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俺這黃河灘來,吃苦受累的,人家能不擔心你嗎?」「擔著心呢,昨夜還打電話咧,熱啦冷啦的,啰嗦了好半天。」「你不知道女人的心哩九-九-藏-書!」「這條路是我選的,她挺支持我。」趙春寶大步走著說,「黃河灘上窮,我以前就知道,人們守著這麼多果樹過窮日子,誰也不甘心!我心裏也著急。咱村給老梨樹嫁接換枝,多虧你帶頭支持啊!」「俺一個女人家做不了什麼。」「沒有你大胆帶頭,這老梨樹改造難成。」「我就是盼著能快富起來,男人們也不用外出打工了,女人也不用在家受這樣的罪呀。」梨花鼻子酸酸的。「是啊,我這個下派幹部能不能叫小於庄由窮變富,開始心裏真沒有多少底數啊。但現在我有了信心,只要咱村裡的幹部群眾攥緊一個拳頭,是有希望的。」
天剛亮,梨花二改來到水果批發市場。果市十里長街,堆積如山,車馬成行,人如潮水,叫賣聲響成一片,幾個收購點前早已排起了長龍。梨花二改擠不過人家的車馬大隊,只好擠在大街較偏的地方。
二改明白了老人的心事,故意說:「那我就授完這個樹頂子。」梨花的婆婆吃不住勁了,眼巴巴地望著二改,流著眼淚說:「二改!我求你啦!」二改一看老人的神情,急忙稀里嘩啦就從樹上蹦下來了,「好!我知道,你疼兒媳婦是真的,你心裏有鬼也是真的,老東西,就會瞎想。」二改說著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們雖然商量過打工的事,但天長這麼決定,她還是覺得意外。梨花無心幹活就早早收工了,一進村口,梨花看著劉二改撅著大屁股拉著滿滿一車糞,脖子一伸一伸地向前拱,忙推了一把說:「二姐,看你像個驢似的,這一大車糞,不怕累死你?」劉二改停下車,擦了一把汗說:「他爹不在家,啥活不得我干,誰像你,天長天天跟你屁股後面,心肝寶貝地伺候你,我是受罪的命。」梨花心裏突然掠過一絲凄涼,打著愣,臉木著,一時沒有說話。劉二改說:「梨花,看你這樣子是咋的啦?」梨花喃喃說:「二姐,天長明天也要去打工。」劉二改說:「你能捨得?你小兩口可沒分開過。」梨花說:「不捨得能咋,人家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劉二改罵說:「這些臭男人,滾就滾。死了王屠夫,咱也不能吃帶毛豬。哈哈,你也要成了活寡婦了……」劉二改說著,拉起板車向村外走去,車子響起嘰嘰咕咕的聲音。「賤嘴。」梨花咕噥著,無精打采地回到家裡。
回家的路上,劉二改接過梨花的車子拉著,二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出了縣城。
天東南晌了,梨花一個梨子也沒賣。到了下午,梨花總共賣了一箱梨,得了一元五角錢。這時,只見一個戴大蓋帽的人提著黑包來收攤位費,一車兩元。有個人不願給錢,跟大蓋帽吵起來,大蓋帽說他抗稅,要拉他進局子,那人軟了,乖乖交了錢了事。大蓋帽來到梨花車前,撕下一張兩元票據放在梨車上,梨花不情願地掏出那一元五角錢,顫抖地說:「俺就賣了一箱梨,孩子還叫著吃冰糕。」大蓋帽倒沒說啥,接過梨花手裡的錢扔進包里。
花開花落,新葉吐枝,轉眼到了給梨樹打第二遍葯的時節了,梨花扔了拐杖已能自己走路。新改造的梨樹生長旺盛,梨花背著葯桶在朝梨葉上噴葯。這時聽到兩邊梨園裡有趙春寶的說話聲,像是在給梨農講課。
梨花含苞時,丈夫就打來電話,叫她花錢覓人干。但到了這節骨眼,勞力緊張,花錢也雇不到工。公婆和英英授樹下枝的花,梨花爬到高枝上層處。梨花猴在樹上,已經整整兩天了,眼看花期已過,還有兩棵沒有授完,她心急如焚,想一口氣幹完,但勞累使她從梨樹上跌了下來。英英哭喊著:「媽媽掉下來了!」兩個老人嚇傻了眼,「兒啊乖啊」喊叫起來。周圍梨園的人也都飛著朝這裏跑。
大家說說笑笑把梨子裝上車。
天剛放明,梨花就送男人上路。一路上,梨花熱了、冷了,千叮嚀萬囑咐,說個沒完。天長說:「梨花,我走了,千斤擔子都撂在你一個人身上。」梨花說:「你心裏知道就行了。」天長想了想說:「還有,對劉三河這種人,你要多長個心眼兒,有事都等我回來。」梨花一聽這話,哭了,淚水一滴一滴掉下來。天長忙去給她擦淚,梨花很不情願,翻了丈夫一眼說:「你的女人,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誰也拿不去。」
趙春寶邊吃著邊跟梨花講了他為什麼要到鄉下來,又講了許多致富的道理。梨花感到新鮮,她覺得自己這幾年在梨園裡轉來轉去的,人都變傻了,聽了趙春寶的話,就像黑屋子突然打開了一扇窗,亮堂多了。「趙書記,小於庄的百姓都盼著過上好日子,村裡富了,男人們不用外出打工了,女人也不用守活寡了。」梨花痴痴地說。「是呀!我們可以改造老梨園,調整水果結構,高接換頭,這項技術很好,不知道大家能接受嗎?」「我能接受。過去和天長俺議論過。」梨花認真說著。她相信趙春寶是個大知識分子,做事會成功的。趙春寶臨走時說:「梨花同志,先從你家梨樹開始,你跟家人商議一下。」
梨花從樹上掉下來了!梨花是在樹上給梨花授粉的時候掉下來的。

梨花、二改,還有個叫花鵑的是同一天嫁到小於庄的,三個原不相識的新媳婦覺得有緣分,好得像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