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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師履歷

廚師履歷

作者:范小青
一切就這麼既正常又緊張地進行著,結婚的日子就這麼來到了。菜一道一道地上,嘖嘖嘖的讚歎聲也一道一道地跟上,看到來賓吃得喝得滿面紅光,王巧金心裏高興,她招呼大家說,還有菜,還有菜,你們慢慢吃。大家就朝她笑,但他們沒有聽她的話。沒有慢慢吃,風捲殘雲般地掃光了每一隻盤子里的菜,感覺著肚子就漸漸地脹起來。王巧金悄悄地跟天官說,他們這麼猛吃,等一會兒大蹄膀上來了,吃不下了。天官就是新郎,他也在吃著,他一邊吃一邊說,吃得下,吃得下。
當王巧金開始燒第一隻蹄膀的時候,王巧金的婆家人被蹄膀的香味熏得團團轉,一整天都像掉了魂似的激動,他們早已經了解了新媳婦王巧金的手藝,她炒鹹菜毛豆子,都能讓人掉口水,何況這是一隻肥大的蹄膀。可結果他們卻眼巴巴地看著王巧金把蹄膀送給了別人。
我是由青木鎮文化站的老周帶去王巧金店裡的。鎮上的蹄膀店,大多只是租一個店面,到別處去批發蹄膀來賣,或者在自己家裡燒好了運過來賣。王巧金的店不一樣,她的店面和她的加工作坊是連在一起的。老周告訴我,王巧金雖然是個農村婦女,但她很有眼光,她最早租下青木鎮上的房子,開起了蹄膀店。那時候,青木鎮還很冷清,只有少數幾個上海人,偶爾會在星期天瞎撞撞到青木鎮來走走。
王巧金的婆家和娘家,只隔一條河,卻屬不同的地區,何況河上沒橋,也沒有渡船,要繞幾十里路才能走到,就覺得相隔的距離很遙遠了。而且,這兩個地方的風俗習慣也很不一樣,有些事情說道起來,竟然像是兩個世界的事情。比如,王巧金村子里死了人,家裡人很悲痛,就關起門來哭一哭,送葬那天,相鄰也只是幫著抬一抬棺材而已。而河那邊的風俗卻完全不一樣,碰到死人的事情,他們全村子的人,要大吃大喝三天,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發奇想,跟老周說,乾脆我們做一桌菜,把木蹄膀也燒上,請王巧金來吃。
在大家的鬨笑聲中,王巧金艱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這隻手僵硬地豎在大家面前,每根手指都紅通通的,湯汁往下滴,天官在一邊急著說,吮一吮呀,吮一吮呀,多好的湯汁。
王巧金拿了筷子,朝看上去爛篤篤的蹄膀戳下去,可她的筷子被什麼硬東西擋住了,戳不下去,王巧金心裏還想著,是不是這蹄膀燒得時間太長,太硬了。一桌上婆家的人都看著她呢,他們都知道她是個能幹的媳婦,她可不能連塊蹄膀都對付不了,王巧金不光手上使了力,全身都帶上了勁,手腳麻利地往下划蹄膀,卻聽得旁邊有人「哎呀」了一聲,就在這片刻之間,王巧金手裡的筷子「咔嗒」一下就折斷了,王巧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感覺自己整個身子失控,直往蹄膀上沖,筷子斷了,撐不住手,手就直往蹄膀肉上撐過去,在那一瞬間王巧金還擔心自己的五根手指和一塊手掌心會把蹄膀揉爛了,哪知那蹄膀卻硬邦邦地撐住了她的手,也撐住了她往下沖的身子,讓她就那樣手撐著蹄膀,身子半彎半直地站在大家面前。
王巧金回頭又對她娘和妹妹說,你們聽好了,我講的都是很要緊的,第一就是挑肉,要是原材料不好,你再大的本事,也做不出好蹄膀。王巧金的娘膽戰心驚地看了看小女兒,提心弔膽地說,妹妹,你還是再想想,你連買肉都不會買,你怎麼燒蹄膀。王巧金眼睛里放著光,飛快地說,我會教妹妹的,怎麼挑肉,你先要看肉的顏色——她又飛快地跑到天井裡,抓了一隻生蹄膀進來,舉著給大家看,你們看,小妹你看,就是這樣的顏色,然後你要看它的形狀,站起來有沒有模樣,有沒有力道,周整不周整——王巧金長長的手指托著那隻白|嫩的蹄膀,給人的感覺美極了,她的手指翻舞著,蹄膀在她手裡繞著圈子,把最美的方方面面都展示給大家看——可是老周等不及了,他打斷了王巧金的展示,指著我說,巧金,這位老闆,是識貨的人,你要給他挑一個最好的蹄膀。我朝老周點點頭,我很感謝他,他知道我的來意,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把我當一個普通的客人,或者是一個講究吃的客人。
這條河是大運河的一個分支,叫青木河,河面在他們這一段,比別的地方稍窄一點,兩個村子的人,嗓門大一點的,隔著河也能夠喊得應,但兩邊的方言,卻也有相當的差距。比如「我們」這個詞,一邊叫「烏拉」,另一邊叫「嗯代」。
其實開始的時候,天官並沒有把王巧金的話放在心裡,他知道王巧金說的是賭氣的話,因為木蹄膀刺|激了她,因為她是河對面的人。河這邊的人,是不會對木蹄膀有這麼大的反應的。等到宴席散了,婚也結了,以後就是過日常的生活了,王巧金慢慢就會把木蹄膀的事情忘記,或者read.99csw.com和河這邊的人一樣,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今後漫長的日子里,王巧金會參加別人家的各種宴席,宴席上還會有木蹄膀出現,那時候,王巧金就會和大家一樣用湯勺舀一勺湯汁,品過滋味后,她會說,啊呀,方師傅燒的蹄膀真入味,連湯都這麼香。
其實之前我已經聽說過王巧金的故事,她為了還大家一隻真蹄膀,把自己從一個種田的農婦變成了一個專燒蹄膀的廚子。
作者簡介
我跟著老周和天官穿過店堂,穿過天井,來到後面沿河的作坊,作坊很大,裡邊除了蹄膀,還是蹄膀,遠遠地超出我對蹄膀的想象和接受能力,我只覺得頭暈暈的,別說鼻子了,就連眼睛和耳朵里也充滿了蹄膀的香味。
王巧金再也沒什麼話好說了。這天晚上,她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天亮的時候,她推醒了天官,說,我想起來了,你家在青木鎮上有一個親戚。天官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王巧金兩眼射著嶄亮的光,激動地說,天官,我想起來了,你家在青木鎮上有一個親戚,我要給他們送蹄膀去。天官心裏唉嘆一聲,說,他們沒來喝喜酒。王巧金說,為什麼不來喝喜酒?天官說,這麼多年了,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他們沒來,你就不用送蹄膀。王巧金執意說,雖然他們沒來,但他們是你家的親戚,我要給他們送一隻蹄膀去。天官翻身坐了起來,說,你這樣送下去,就沒完沒了了。王巧金說,這是最後一次,送了這隻蹄膀我再也不燒蹄膀了,我就安安分分種田了。
聽王巧金反覆勸說,有人就用湯勺舀了一點汁,咂著嘴品過滋味,高聲地讚歎說,啊呀,方師傅燒得太好了,湯都這麼有滋有味。別的人也學著他,用湯勺舀湯汁喝。王巧金又忍不住了,說,吃呀,動筷子吃呀,別光喝湯呀。有人看著蹄膀,有人看著王巧金,大家笑眯眯,說,吃,吃。可仍然沒有人動筷子。王巧金說,你們別客氣,就這麼一道主菜,你們這麼客氣,我們過意不去的。可奇怪的是,任她怎麼說,大家還是不動筷子。王巧金急得說,你們不好意思動筷子,我替你們夾。
我翻閱了有關的資料,又找了一些農村的老人詢問,最後匯總了這些資料和說法,按圖索驥,我找到了方師傅。
只有王巧金的母親沒有笑,也沒有動,她一直小心翼翼,低垂的眼睛,時不時地抬起來看一眼王巧金,又重新低了下去。
方師傅又嘟噥說,現在的木匠,你得給他真東西,他才做得出來,不像從前的木匠了。我點了點頭,一直聽說現在的作家、畫家什麼的,藝術創作的想象空間越來越小,原來木匠師傅也是這樣。我趁著方師傅有點興頭,趕緊拍他馬屁說,方師傅要是能早點痊癒,就請您老人家親自動手,燒一個最完美的真蹄膀,讓木匠師傅照著做。方師傅卻閉上眼睛,不再理我了。
原來這真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王巧金不僅有主意,手也巧,她剪的鞋樣,她紡的棉線,她燒的菜,都是村裡姑娘媳婦的樣板。在農村裡,手巧要比心靈更讓人看得起。其實王巧金的手長得也沒有什麼特別,就是靈巧,什麼東西一到她的手裡,她想變成什麼樣子,就變成什麼樣子。
老周問我,你知道王巧金哭什麼?我說不出來。本來順利完成了任務,大家高高興興吃飯,忽然間有人哭了,難免讓人感覺心頭沉甸甸的。
肥大的紅蹄膀端端正正地擱在每張桌子的中央,大家圍著它端坐四周,但沒有人動筷子,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看著蹄膀,仍然是嘖嘖嘖的讚歎,說,這蹄膀夠火候,夠功夫。或者說,都紅到骨頭裡了,怎麼會不好吃。王巧金也知道蹄膀燒得好,又紅又亮,但她不知道他們怎麼會看到它的骨頭裡,她想這可能是一種誇張的讚美。王巧金喜歡聽這種誇張的讚美,她聽了很舒心,一直舒服到骨頭裡了。
在田裡辛苦勞動的天官也是這樣對大家解釋的,他說,她從青木鎮回來,就好了。
天官送我們出來,朝我們笑著說再見。
誰也沒料到,王巧金這一走,竟再也沒回來。

壓軸菜終於上來了,這是最後的高潮。方師傅一直在鍋灶邊忙著,這時候他也跟著蹄膀一起露面了,大家拍起手來,卻不是拍蹄膀,而是拍方師傅的。有人說,方師傅,你看看,你的蹄膀燒得多好啊。方師傅微微一笑,端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算是敬大家的,大家也都端了酒杯敬方師傅。有人開玩笑說,方師傅,你一杯酒賺了我們這麼多酒。方師傅仍然微微笑,喝過酒,他又回到鍋灶邊去了。
大家鬨笑起來,連天官也笑得前抑後仰,說,啊哈哈,原來是只木蹄膀,啊哈哈,原來是只木蹄膀。
今天也就是我認識王巧金的日子。我由老周帶著,來找王巧金,毫無疑問,我https://read.99csw.com是來買她的蹄膀的。
古鎮的小街上,沿街的店面掛滿了蹄膀,就像一串串的紅燈籠,晃得我眼花繚亂,心裏竟泛出些油膩來了。我忍不住問老周,這麼多蹄膀,賣得掉嗎?老周說,大差不差吧,反正旅遊的人多,總有人要買的。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王巧金來的時候說,我就是燒蹄膀的,為什麼要請我吃蹄膀呢?老周說,感謝你的蹄膀燒得好。王巧金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的蹄膀,呱啦呱啦說,老闆,你看我的蹄膀燒得好不好,你們看,這顏色,這滋味,這模樣——說著說著,她大概發現了,大家光顧了聽她說話,一直還沒有動筷子呢。王巧金「喲」了一聲。趕緊說,你們吃呀,你們吃呀,這蹄膀,看上去油,其實不油的,是肥而不膩,又酥又香,你們動筷子吃呀。大家只是笑,沒有動筷子夾蹄膀,王巧金急了,站起來,說,你們不夾,我替你們夾,這蹄膀很爛的,一戳就開了。
我是博物院的一個工作人員,我們正在籌辦一個民俗館,民俗館的一個重要部分,就是民間的飲食習俗。我們先先後后在民間收集到當年農民使用過的許多木製菜,有木雞木鴨木魚甚至有木豬肝,但就是找不到大家最熟悉的也是從前使用最多的木蹄膀。
王巧金雖然是女孩子,但她家裡並沒有重男輕女,因為無法輕她,她能幹。王巧金的母親軟弱,又膽小,只要父親不在家,她就會慌慌張張,東家借把笤帚,西家送把蔥,她都拿不定主意。王巧金的爹是做木匠的,常年累月不在家,因此在王巧金的印象中,母親永遠都是一個提心弔膽、優柔寡斷的女人。漸漸的,王巧金長大了,她成了這個家的核心,家中大小事情,她都能扛起來。在弟弟妹妹心裏,大姐的威信比母親還高一點。
在大家的議論中,王巧金終於艱難地從蹄膀那裡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沾滿了紅通通的湯汁,王巧金尷尬地舉著手,不知道怎麼辦了。有一個人說,新娘娘,去洗洗手吧。另一個卻說,別洗,洗了多可惜,吮一吮手指頭,方師傅的湯汁,比真蹄膀湯還香呢。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直往王巧金手上看,還咽著唾沫,感覺他的嘴就要湊到王巧金手上來吮湯汁了。
王巧金和她們不一樣,她沒有等待別人安排她,而是自己直接參与了安排自己,王巧金的爹娘已經習慣了王巧金的角色,哪怕一點點小事,也非得看到王巧金點了頭,他們心裏才踏實,又何況這是王巧金的終身大事。
四冷盤,八熱炒,整魚,意見都是一致的,但是最後的一道大菜到底吃什麼,有了點分歧。婆家說他們商量了用紅燒豬蹄膀,這是最貴重的一道菜。可王巧金的父親有點猶豫,因為以河那邊的風俗,蹄膀並不如河這邊這樣貴重,是不能撐大場面的,他們辦重要宴席一般都不用蹄膀。所以王巧金的父親說,要不還是上只雞,一隻整雞,更體面。他是走南闖北的木匠,比較見多識廣一點。其實即使王木匠不說,大家心裏也清楚,一隻雞不僅僅就是一隻雞,它是王巧金娘家人的面子,也是王巧金的身價。可是婆家卻說,豬蹄膀已經定下了,不能退了。這話一說,娘家人面子上就有點下不來,倒不一定因為一隻雞比一隻豬蹄膀金貴多少,主要是婆家沒有徵得娘家的意見,就自作主張決定了,這一點弄得娘家人有點不開心。一不開心,他們就不說話了。尤其是王巧金的母親,本來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一個懦弱的人,碰到這種爭鬥的時候,更是慌張得臉色發白,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朝王巧金看。
僵持了一會兒,王巧金的爹和娘都看著王巧金,他們這一看,連帶了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都去看她。其實王巧金早就想發表意見了,但她畢竟念過一點書,也為了在婆家面前留一個好一點的第一印象,所以一直沒開口。可是現在她不得不說話了,她就簡潔明了地說,用蹄膀吧。
隨即就有人笑起來,有一個人說,新娘娘,這是木蹄膀。王巧金從來沒有聽說過木蹄膀,木蹄膀?木蹄膀是什麼意思?她獃獃地看著那個說話的人,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另有一個人說,新娘娘,你沒見過木蹄膀?先前說話的那個人又搶在王巧金前面說,新娘娘肯定沒見過,他們那邊村子里,都不知道木蹄九*九*藏*書膀的。另一個人說,是呀,他們那邊村子里,很古怪的,連木蹄膀都不知道。大家應聲道,是呀,怎麼會這樣呢,他們那邊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連木蹄膀都不知道。
王巧金舉著那隻僵硬的手,轉身奔了出去。天官在後面追著說,巧金,巧金,你到哪裡去?
其實王巧金這一步一步,走得很沉重,因為她知道,從青木鎮回來,她就再也沒有借口燒蹄膀了。
天官家的那個親戚,是青木鎮上的一個老師,他有一個安分的職業和一個不安分的腦子,那天他吃了王巧金送的蹄膀,突發靈感,輕而易舉就給王巧金指了一條路。
王巧金結婚的日子確定后,雙方的家長要商量一些具體的細節,比如王巧金的嫁妝有哪些,又比如婚宴的桌數是多少,每桌都上些什麼菜,都得坐下來細細地研究,如果意見不統一,還得第二次再商量。其實最後確定的內容,也不可能有什麼特殊,不比別家奢侈,也不比別家簡陋,基本上都是按規矩辦。
我和老周走出去,王巧金繼續給她的妹妹講蹄膀,王巧金的母親在一邊輕輕地說,妹妹,你非要燒蹄膀嗎?王巧金代替她的妹妹回答說,燒,為什麼不燒。
現在我手裡就提著這樣一個蹄膀,它是精美絕倫的,它是完美無缺的。
老周替我找了青木鎮上最好的木匠師傅,很快就把木蹄膀做好了,還給它上了紅漆,老周把木蹄膀交到我手裡的時候,說,張老師,你看看,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吧。我看著這隻和真蹄膀完全一樣的木蹄膀,但我還是吃不準,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木蹄膀。老周說,要不,請王巧金來看看,她能吃得准。
天官說,巧金她娘和她妹子來了。他指了指湊在一起的三個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了王巧金。雖然很出乎我的意料,王巧金很瘦,但我還是認定她就是王巧金。
最後才議論到菜的水平問題,婆家說,那是沒問題的,我們請的是方師傅。這一帶的農村辦宴席,要想講究一點排場的,都請大廚方師傅。方師傅的名聲倒沒有受到青木河的阻隔,雖然河那邊的人家辦宴席並不請方師傅,但他們知道方師傅。所以,王巧金娘家的人,一聽到請方師傅,臉色就好看多了。方師傅不是空著身體來的,他會將所有宴席上要用的鍋鍋盆盆都一起帶來,還帶著擺場子用的帳篷,甚至連油鹽醬醋都會帶來,東家只要將原材料像肉啦魚啦蔬菜啦交給方師傅,方師傅端出來的,就是美味佳肴了,其他一切都不用東家操心。
第二天老周送我離開青木鎮,我們在青木鎮的石橋頭告別。老周告訴我,青木河就要改道了。
喝喜酒的不光是本村的農民,還有天官家外地的親戚,這也不難,王巧金早就記下了他們的名單和詳細地址,無一漏網地要給他們送去蹄膀。久而久之,王巧金燒蹄膀的水平越來越高,她的名聲也越傳越遠,有些人家辦酒席,甚至都不請方師傅,要請王巧金了。即便是請了方師傅的,在做比較重要的宴席時,也會再把王巧金請去,請她專燒那隻紅燒蹄膀。弄得方師傅看到王巧金就擺臉色。王巧金並不計較方師傅的臉色,她只是專心地燒好那隻紅燒蹄膀。
就這樣王巧金拎著她心中的最後一隻蹄膀,到青木鎮去了。天官沒有陪她去,那時候正是開鐮收割的當口,大家忙得腰都直不起來,卻看見王巧金,輕輕巧巧地走過田埂,走過水渠,往鎮上去了。
不過農民不會把問題往深裡邊想,疑團就疑團,過一兩天,蹄膀吃掉了,疑團也就跟著消失了。
民俗館開館后熱鬧了一陣,後來就漸漸地淡下去了。畢竟這裏邊的東西,和現在人們的生活已經離得很遠了。過了些時候,天冷了,我看到一個婦女來到民俗館,她穿著青布棉衣,手上戴著手套,一直站在模擬的廚房裡,看著那些木蹄膀和木雞木鴨,久久沒有離去。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王巧金,因為她比那天我在店裡看到的王巧金胖一些,眼睛里沒有炯炯的光,她動作緩慢,神態也顯得很安詳。
王巧金的妹妹也跳了起來,重新拿了一雙筷子,去戳木蹄膀,一邊戳一邊說,啊呀呀,這就是木蹄膀,這就是木蹄膀,我從來沒有見過木蹄膀,真的跟真的一模一樣哎。
我來青木鎮,要挑一個最經典最有蹄膀模樣的蹄膀,毫無疑問,這樣的蹄膀,肯定出在王巧金手裡。
結婚以後的王巧金,和所有的農婦一樣,開始過節儉的日子,所不同的是,每當她節儉了幾個錢后,她就要到市場上去一趟,買一個豬蹄膀回來,燒得又紅又爛,跟當初她的結婚喜宴上的木蹄膀一模一樣。在此後的好些年中,她在村裡挨家挨戶送蹄膀,凡是來喝過她喜酒的人家,先先後后都會收到王巧金的蹄膀。王巧金送蹄膀去的時候,跟他們說,對不起,當初沒讓你們吃到蹄膀,現在給你們補上。收下蹄膀的農戶,大喜過望https://read.99csw.com,但是背過身子他們的目光是疑惑的,心裏就有了一個疑團。
天官也沒有聽懂王巧金的意思,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木蹄膀就是木蹄膀——他忽然想明白了,趕緊補充說,木蹄膀就是木頭做的蹄膀。王巧金氣得一跺腳,木頭做的蹄膀,怎麼能讓人吃?天官已經感覺到王巧金整個身子發出來的火氣,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惱火,又趕緊解釋說,不是讓他們吃的,是讓他們看的。王巧金說,你們這地方,太古怪了,用木蹄膀騙人?天官辯解說,不是騙人,他們都知道的。王巧金說,知道也不能用假的呀,窮就窮,沒有錢就少排幾道菜。天官說,少排幾道菜,你爹你娘也不同意的呀。王巧金說,真丟臉,太丟臉了!天官說,不丟臉的,我們這裏家家都這樣,別說木蹄膀,還有木雞木鴨木魚,甚至還有木豬肝呢。王巧金恨恨地說,虧你想得出來。丈夫說,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從前的人想出來的,我們家已經不錯了,有的人家連魚都用假的,我們的魚可是真魚——天官的眼睛老是盯著王巧金的手,看起來他也很想移開自己的眼睛,可剛剛移開,眼睛又不聽指揮地盯上去了,最後天官終於忍不住,指了指王巧金的手說,再說了,雖然它是木蹄膀,可你嘗嘗,方師傅燒得多好啊!王巧金一口氣噎住了,她的一隻手一直都是高高地豎著,被又紅又油的湯汁塗滿了,被大家看了又看,這就是大家反覆強調方師傅燒得多麼好的東西,王巧金看了看自己的古怪的手,最後還是把手指伸進了嘴裏吮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奇香異味猛烈地襲擊了她,從口腔到全身,頓時麻酥酥的,兩行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流淌了幾千年的青木河要改道,這應該是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但是我並沒有驚訝。在這樣一個時代,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老周接著說,青木河一改道,原先青木河兩邊的村子,就要並成一個鎮了。我說,怪不得,王巧金的妹妹也要到青木鎮來開蹄膀店呢,老周沒有回答是不是,停了片刻,他告訴我,王巧金的手出問題了,手指僵硬,不能彎曲了。我說,她不能再燒蹄膀了?老周說,沒事,天官早就學會了這門手藝,現在她的妹妹也來了,她的弟弟也會來的,還有她的兒子女兒呢。蹄膀會一直燒下去的。
王巧金也參加了這次商量。其實像她這樣的準新娘,一般是不應該參加雙方家長的談判的。她們躲在背後,耳朵豎得長長的,心吊在嗓子眼兒上,等待著來自談判桌上的點點滴滴的消息。她們就這樣在焦心的等待中,等來那一場人生中最重要的宴席。
王巧金動作利索而有力地舉起了筷子——是的,你們猜對了,就是這樣,多年前的一幕重演了——王巧金戳在了硬邦邦的木蹄膀上,手裡的筷子折斷了,因為用力過猛,她整個身子往前沖,她的一隻手,就這樣撐到了木蹄膀上。
守在店面上的人是天官,他油光滿面,長得很胖,和我原先想象中的天官不一樣。老周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說,在這樣的店裡做生意,聞氣味也聞胖了。這時候天官的臉正夾在一長排的紅蹄膀中,他把一個個的蹄膀掛好,排得整整齊齊,天官的臉在它們中間晃來晃去,也晃得像個蹄膀了。
王巧金的話讓大家都驚訝了一下。娘家覺得女兒竟然手臂肘子朝外拐,人還沒嫁過去呢,就先替婆家說話了。婆家也驚訝,新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他們不僅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忍不住又多朝王巧金看了幾眼。
雙方的驚訝,內涵是不同的,一種是驚訝裡帶點埋怨,另一種是驚訝裡帶點感激,又帶點警覺。不過王巧金並沒有很在乎雙方家長的表情,她解釋自己的思路說,蹄膀做壓台戲,能壓住陣腳,大家肚子里都沒有油水,蹄膀更能解饞,肥篤篤的,燒得通紅,澆上濃濃的紅湯汁,肯定比瘦刮刮的雞肉更實惠更受歡迎。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老周跟我解釋過天官的胖,現在我不知道他該怎麼解釋王巧金的瘦,好在老周也沒想解釋。我認定這個很瘦的女人是王巧金是有我的根據的,因為她的兩眼炯炯放光,這種光芒,讓人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強大的氣場,好像只要她一發力,就能把人轟倒了。我不由稍稍往後退了一退。王巧金可能誤會了,她對我說,這位老闆,你別以為這蹄膀油,其實一點也不油膩的。她伸手到湯汁里蘸了一下,就往我嘴邊送。我看著她那根紅通通的手指頭,有點猶豫。天官說,你讓客人自己蘸。王巧金笑了笑,把手擦了擦。我說,不嘗也知道,我就是慕了王巧金的名聲來的。
我見到王巧金的時候,她早已經是青木鎮「巧金蹄膀王」的店老闆了。青木鎮是一個古鎮,自從開發了旅遊,這裏的一些土特產又有了市場,特別是青木鎮的紅燒蹄膀,在沉寂了多年以後,重又飄九九藏書香了。
小方跟我打招呼說,他爹從前主要是給木蹄膀燒汁的,他不喜歡燒真的蹄膀。我立刻說,是呀,我聽說王巧金結婚,就是方師傅燒的木蹄膀。方師傅一聽王巧金的名字,臉上立刻起了一層霜。小方說,張老師,對不起,我爹不想提她。停了片刻,小方又說,我爹早幾年也在青木鎮上燒蹄膀的。王巧金蹄膀燒得好,可我爹的湯汁配得好,他們不分高低的。我說,後來呢?小方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看了看他爹的臉,我也看了看,但我和小方都看不懂方師傅的臉色。小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後來王巧金騙了我爹的配方。
就這樣,我來到了青木鎮。
天官又想不明白了,他在王巧金身邊轉來轉去,說,咦,咦,好好的,你怎麼哭了?王巧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傷心的情緒像山洪暴發一樣奔湧出來,天官居然都不知道她傷心的什麼。她想跟天官憋氣,不理他,但王巧金的脾氣是憋不住的,她含著兩眼的淚,舉著那隻沾滿了湯汁的紅通通的手說,我要還他們一隻真蹄膀。
從此以後,王巧金就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
王巧金轉身就往屋裡跑,天官正在另一桌跟大家鬧酒呢,忽然看到王巧金急急地奔進屋去,不知出了什麼事,也緊緊地跟了進來。王巧金就獃獃地站在那裡,沾滿了湯汁的手還張開著,懸空著,豎著,不知道往哪裡放。天官說,巧金,你怎麼啦?手上怎麼啦?王巧金一頭火冒衝著他說,木蹄膀,木蹄膀是什麼?
方師傅的眼睛又睜開了,他好像還想坐起來,但小方按了按他,不讓他坐起來。方師傅就躺在床上說話,我以為他會跟著小方的話題罵王巧金,不料方師傅卻對我揮了揮手,說,你去找王巧金吧。
只是大家老是盯著蹄膀笑,老是不動筷子,王巧金就奇怪了,忍不住說,你們怎麼不動筷子?吃呀,吃呀,燒得多好的蹄膀。其實作為新娘子,她已經太多嘴。新娘子一般只是抿著嘴笑,都不開口的。但王巧金就是這樣的脾氣,她改不了的。她其實也在時時提醒自己,今天和往日不一樣,自己的身份特殊,得忍著點。可提醒歸提醒,一到有話要說,她就也忍不住,話就出來了。
大家措手不及,天官更是不解,他在王巧金身邊轉了轉,說,咦,好好的,你怎麼哭了?
王巧金完全沒有聽到天官說話,片刻之間,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天官拿她沒辦法,就像從前在娘家時一樣,因為王巧金太能幹,她的手太巧了,家裡少不了她,所以她做一點出格的事情,家裡人也只能任由她去。開始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頗為不滿,但後來他們知道,對王巧金不滿就是和自己過不去,這種不滿就漸漸地變成了順從,只要是王巧金要做的事情,他們都很配合。
王巧金終於送完了所有應該送的蹄膀,大家的心也終於踏實下來,可是王巧金的心裏卻空空落落了。她反反覆復地看著當初的那份名單,好多年來,名單已經折了又折,展了又展,紙頭都快爛成一團了,她還想從名單上再找出幾個遺漏的人來。天官說,沒有了,你都送到了。王巧金說,會不會有吃喜酒的人失落了,沒有上名單?天官說,不可能的,名單是我親手寫的,不會漏掉的,漏掉了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我不解地看著方師傅。小方說,我爹讓你找王巧金,青木鎮一帶,要說燒蹄膀,我爹看得上的,只有王巧金,何況,她用的是我爹的配方。
方師傅已經很老了,他生了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好像是中風,因為他說話口齒不清楚。聽說我是來找木蹄膀的,方師傅有些不以為然,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懂,方師傅的兒子小方告訴我,他爹說,這是多此一舉。我不知道他是說我們辦民俗館多此一舉,還是說我找木蹄膀多此一舉,總之我有點尷尬,我正在想,是不是應該給方師傅說一說辦民俗館的用意,卻見方師傅朝我閉了閉眼,他不要聽我說話,卻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這還不簡單,照真的重新再做一個假的吧。他的話仍然是小方翻譯給我聽的,我一聽,竟如醍醐灌頂,一下子覺醒過來。
王巧金的話惹大家都咽了一陣口水。口水咽過之後,心情就和平多了,王巧金娘家也承認了這種說法。在受歡迎和體面的問題上,最後大家統一了,要蹄膀。在這個統一的過程中,王巧金娘家還試圖提出一個新的方案,能不能雞和蹄膀一起上,婆家說沒有這種可能了,就這一桌菜他們都是借債借來辦的。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家家都一樣,王巧金娘家也理解,眼下風光,以後女兒就得熬苦日子,娘家捨不得女兒一進夫家就背著沉重的債務,就讓了步。
王巧金看了看我,說,老闆,其實我的蹄膀,個個都好,不用挑的。但她還是給了老周的面子,到熟蹄膀堆里挑了一下,就把一隻又紅又亮的蹄膀拎到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