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稻草垛咖啡館

稻草垛咖啡館

作者:宗璞
雨絲還是輕輕飄著,阿虎主動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女子面前,說:「請你。」女子喝著,不再說話。
過了十年,有一次論文答辯,一位要畢業的女學生和評委們激烈辯論,是他最後做出裁決。那位女學生也是這樣粲然一笑說,曾給他獻過花。他記起她的笑容,不覺說,你長大了。
阿虎是小名,叫阿虎便有一些希望他做大事的意思。因為不是阿狗阿貓,是虎。阿虎曾經在一家名氣很大的公司工作,並任本地區分公司總經理。他很聰明,經營有術,生意發達,很得領導層的重視。都傳說他要高陞了,升作集團中更高的職務,便有那相熟的人準備慶祝宴會。可是出乎人們意料,他不但拒絕高陞,連本來的位置也辭掉了,害得大家好不掃興。
常有人下班后在這裏吃點什麼,看看街角的梧桐樹。如遇細雨霏霏,便會坐得很久。有些顧客是阿虎從前的同事,他們說:「你的咖啡館眼看又興旺起來了,還不開個連鎖店?你是個能成功的人,要超過星巴克,誰也擋不住。」
幾個月前,公司的一位高層管理人員在辦公室猝死。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https://read.99csw.com是他殺,總之他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大家把這事談論了許久,慢慢淡忘了,卻為阿虎的主張增加了砝碼。白鳳一時深感人生無常,不再需要勸說,便隨他離開高樓,到街角開了這家咖啡館。
阿虎笑笑,說:「成功幾個子兒一斤?人不就是一個身子,一個肚子嗎?」他記得小時父親常說:鷦鳥巢林,不過一隻;鼴鼠飲河,不過滿腹。不過他不對舊同事說這些,說了他們也不懂。
老人神情木然,過去的事物離他已經很遙遠了。
阿虎的大名叫雷青虎,妻子閃白鳳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她可不是容易改變生活方式的。為了阿虎要換工作,他們已經討論了幾年,倆人甚至準備分道揚鑣,遲延不決是因為五歲的兒子不好安排。白鳳說:「我們總不能跟著你喝西北風吧。」
名字對老人沒有作用,那笑容卻勾起一張圖片。
女子坐在老人對面,忽然傾訴說:「我太累了,真沒有意思。」稍頓了一下,又說:「您看見水車嗎?水車在轉,那水斗是不能停的,只能到規定的地方把水倒出來。水倒空了https://read.99csw.com,也就完了,再打的水就是別人的了。」
阿虎的父親是三家村的教書先生,會背幾段《論語》、幾篇《莊子》。不過幾千字的文章,他不但自己受用、還教育兒子,鄉民也跟著心平氣和。阿虎所知不過幾百字,常想到的也不過幾十字,卻能讓他知道人生的快樂,不和錢袋成正比。
白鳳沒有這點哲學根底,對阿虎不肯擴大再生產,心裏不以為然,說阿虎不求上進,倆人不時鬧些小彆扭。阿虎就引導太太發展業餘愛好,有時關了小店和太太到處逛,一次甚至到巴西踢了一場足球,不是看,是踢。
客人走了,阿虎兩人心裏都悶悶的,提早關了店門。迎門掛著那副招牌畫,一個大大的稻草垛,這是他們的靠山,他們不需要再多了。
老人轉過目光,定定地看著女子,過了一分鐘,有禮貌地說:「你認得我?」
女子又說:「您不會記得我。」隨即說出自己的名字,又粲然一笑,似乎在笑自己的報名。
不久又有消息,說這條街的房屋都要拆了,要建一座大廈。他們可能還得回到樓底,找一個角落開一家小店討生活。店read.99csw.com名還叫稻草垛。
過了些時,一個街角出現了一家小咖啡館。進門處有一幅大畫,畫著大大小小的稻草垛,這就是咖啡館的名字,讓人想起陽光和收穫,似乎還有些稻草的香味,混雜在濃郁的咖啡香味里。
「我想你是對的。」她對阿虎說。
老人神情木然,手腳忽然顫動了一下。阿虎端了咖啡來,聽見這段話,心頭也顫了一下。
咖啡送到老人手中,老人啜了一口,滿意地望著窗外。雨中的梧桐樹葉子閃閃發亮,可能有風,兩片葉子輕輕飄落,飄得很慢。老人忽然大聲說:「樹葉落了。又一次落葉了。」阿虎一怔,馬上明白,這是老人自語,不必搭話。
「也會死的,」阿虎心想,「我們都會死。」
「來一份黑森林蛋糕。」
「拿鐵咖啡,大杯的,一份鵝肝醬。」
「您是——」女子說出老人的名字。
他接受過許多獻花,也參加過多次論文答辯。現在印象都已經模糊了。這幾次重疊的笑容,勾起了他腦中發黃的圖片,過幾天又可能消失了。
眼前的女子已經不是水靈的小姑娘、大姑娘,而是一副精力透支、緊張疲憊的模樣,搽多少層各https://read.99csw.com種高價面霜也遮掩不住。他如果說話,就會說:「你變老了。」也許他見到的和他想到的並不是同一個人。
他迷惘地看著女子,眼前浮出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光亮的黑髮向後梳成一根單辮,把一束鮮花遞給他,轉身就走,跑下台階,卻又回頭向他一笑。
老人默坐,又聚精會神地看著梧桐樹。又一片葉子落了。
「我會老的。」女子對老人說。看著那滿頭白髮,心裏想:「像你一樣。」
女子微笑道:「二十年前,我曾給您獻過花。前年我們組織論壇,您還有一次精彩的演講。」
女子不在意地打量店內陳設,看到窗前坐著的老人,有些詫異。略躊躇后,站起身,向老人走去。老人還在看著窗外的梧桐樹,也許在等下一片葉子的飄落。
又是十年,他不大記得那次論壇。他的腦海的裝載已經太多了。
他們離開了大公司的勾心鬥角,那裡每個人身上都像長滿了刺,每個人都必須披盔戴甲。小咖啡店就自由多了。他們還烤麵包,做糕點,也做一些簡單的菜肴,不久這稻草垛就出了名。
阿虎回到操作間,見白鳳正站著發獃。她從後門進來,聽見客人談話。
九*九*藏*書時門外走進一位瘦削的女子,衣著新式,都是名牌。阿虎認得,這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從沒有來過,忙上前招呼。女子挑了一張靠近街角的桌子坐了,要了一杯卡布其諾咖啡,笑笑說:「早就聽說你這家店了,果然不錯,一進門的稻草垛就不同尋常。」阿虎見她容顏很是憔悴。記得有一次大型活動,她穿了一件帶銀白毛皮領的淡紫色衣裙,代表公司講話,贏得不少讚歎,阿虎也在場。在生意場中,這位副總的精明能幹、美貌出眾是人人皆知的,現在分明老了許多。阿虎微嘆道:「大家還是那麼忙?歇一會兒吧。」送上一碟松子,自去調製咖啡。
一個初秋的黃昏,空中飄著細雨,店裡人很少,兩個幫手都沒有來,店中只有阿虎一人照料。一個老年人拄著拐杖走進來,拐杖是那種有四個爪的。他也許中風過,走路有些不便,神態依然安閑。他是小店的常客,似乎住得不遠,從來不多說話。他照例臨窗坐了,吩咐一杯咖啡。他的咖啡總是要現磨的,阿虎總願意親自做。他先遞上報紙,轉身去做咖啡。咖啡的香味瀰漫在小店中,阿虎常覺得,這香味給小店染上了一層咖啡色,典雅而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