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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西江月

作者:韓少功
如果發現有人傾倒霉變的香煙、腐爛的瓜果、過期的滋補品,他也必定衝著浪費者再次發飆,再次氣得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哇——哇——臭屎屎——」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見他齜著幾顆齙牙,都叫他「齙牙仔」。他的年齡也難以確定,雖然已有抬頭紋,但一張臉鮮嫩,嗓音很尖細,薄薄身子好像還沒發育完全,看上去是老年與少年的隨意組合。
「殺人啦——」
對方聽到這裏,大吃一驚,全身僵住,忍不住將小花子上下打量。「你是……」他沒說下去,只是乘人不備撒腿就跑,差一點撞倒身邊的一個老頭兒。但這已經足夠,足以讓齙牙仔完成認證並鎖定目標。他大叫一聲,旋起一陣風,啪啪兩腳翻飛追了上去。後來有目擊者說,那一刻他根本不像個瘸子,只見一道黑光閃過,飛向天空的竹杖還未落地,他已突然放大,像一隻巨大蜘蛛纏住了前面的背影。
這真是一樁離奇而慘烈的命案。
「還是老班子說得對,花子惹不得,惹不得的。」陳胖子苦笑著直搖頭,從此見了齙牙仔就躲,見了所有的乞丐都心虛氣短。據說他後來花了一筆錢,買通一個黑工頭,把齙牙仔騙到貴州去下井挖煤。
九婆婆一失足跌倒下去,確實再也沒有起來。大概是感念九婆婆的善德,一些好心人東一碗湯,西一碗粥,把九婆婆的好事做到底,還叫來一位醫生,抓了幾帖葯,竟使齙牙仔奇迹般地站了起來。雖然臉部多了一塊暗疤,拉扯得表情有幾分猙獰,雖然一條腿有些瘸,使他走路時尖尖屁股一撅一撅,但他還是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在街邊曬太陽,玩螞蟻,磨石子,放出一個個哈欠。他還去河邊九婆婆的墳前叩了幾個頭,在那裡立了好幾塊牌子,有「先進幼兒園」、「商品質量信得過單位」,以及他曾經拿來墊床的「花橋鎮人民政府」。
街市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山上的香燭氣息和鐘鼓聲響不時飄下來,流散在牆基或者檐角,流散在外地旅客的擦肩而過和驀然回首之際。不知什麼時候,人們發現街上出現了一個少年,也是在找人,逢人便問:「你是不是王海?」如見對方遲疑,又急急地解釋:「龍王的王,海洋的海。」甚至還要在掌心中寫出字來給你看。
齙牙仔終於發出嗚嗚嗚的哭聲,或者是笑聲,追上去問:「你……你……真的是龍貴?」
兩個女人發出尖叫,嚇得周圍的人毛髮倒豎引頸張望。他們終於看見兩個黑影在河邊的西門橋上扭成一團,像是擁抱,又像是廝打。他們來不及打聽是怎麼回事,就聽見那裡一聲聲大叫震天。「龍貴!」「龍貴!」「龍貴——」這叫聲像是歡呼,又像是叫罵,怎麼也讓人聽不明白。一切都來得這麼快,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直到兩個時分時合的黑影在橋上一晃,翻過欄杆,雙雙掉入河裡,激起沉悶的撲通一聲,他們這才大致明白,剛才不是擁抱,也沒有歡呼。事情似乎有點不妙。
他是如何逃脫黑工頭的魔掌,如何從千里以外的煤礦跑了回來,又如何不小心受到毒蛇攻擊……沒有人知道。他後來出現在街頭一個拆走了輪子和機器的中巴車廂殼子里,顫抖在亂草叢中,鼻孔里氣若遊絲,一連昏迷了幾天。一個賣瓜的九婆婆可憐他,每天駝著背送來米湯給他慢慢地喂下,還帶來一罐濃濃的茶水,替他洗一洗身上傷口潰爛處的膿血。看見嗡嗡飛繞的蚊蠅,她還點燃了一支蚊煙。
齙牙仔咬著兩個包子,跟著老闆走了。事後人們才知道,這一天鞭炮廠有工人嫌工錢少,突然辭工而去,人手忙不過來,陳胖子只read•99csw•com好臨時拉齙牙仔頂班。老闆哪裡知道什麼龍貴,只是以為小花子好哄,到時候胡編個說法就行。他沒料到,五天過去以後,齙牙仔成天追在他屁股後頭問:龍貴!龍貴!龍貴!……差一點在他耳朵里磨出繭子,還搶他的帽子。實在混不過去了,老闆只好裝模作樣打了一個電話,回頭說:「湖下村是有個龍貴,不過剛生出來,還差三天滿月。東門外呢,有條癩皮狗也叫龍貴,大家都這麼叫,你可以去找。第三嘛……」他還沒有說完,齙牙仔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發出持久的尖叫,奪過電話機就往地上砸。老闆當然早有防備,出手奪回電話機,仗著自己腰圓膀壯還把小花子一身骨頭扭得咯咯響。「老子給了你三條信息,沒加收你的信息費,就算便宜你了。你還要在這裏行武?找死啊?老子一個指頭把你捏到門縫裡去!」
「龍總,你在哪裡啊——」
有一個鞭炮店老闆姓陳,這一天站在店前東張西望,最後把目光落在齙牙仔身上。「你過來,過來!」
事情似乎已經完了。對方回過頭來,顯然看見了齙牙仔呆若木雞,臉色發白,全身顫抖,還有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差不多就是一個將要虛脫的病人。對方肯定以為自己倒霉,碰上了瘋子,趕忙跳開一步,朝車那邊的兩個女人揮揮手,朝山上快步而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
不知道他去過九江沒有,去過人家胡亂說出的湘潭、永州、祁陽、安化、麻陽沒有。不過他還是幽靈般地出沒于小鎮,似乎要死守這一個約會地點,深信他期待的人不可能失約,正在遠處一步步朝他走來。龍貴是他什麼人?給他許過什麼願呢?或者龍貴只是他夢中一位救苦救難的下凡仙人?……人們不得其解。每逢汽車喇叭或輪船汽笛鳴響,只見他應聲而起,呼的一下躥去車站或碼頭,在客流中穿插如梭,逢人便急急地掀起幾顆齙牙:「有叫龍貴的嗎?」……見對方茫然,便進一步唾沫噴飛:「龍馬的龍,富貴的貴。」有時還在掌心上寫給別人看。
作者簡介
「你不就是在黃沙橋的人……」
「你肯定認識我姐。」
龍貴的屍體三天以後才浮出水面,漂到下游的一片蘆葦邊。據說他已全身浮腫,肚子脹大如鼓,雖然四肢還在,但鼻子沒有了,耳朵沒有了,上下嘴唇也沒有了,整個臉盤似乎被木匠刨子刨去一層,刨去了毛邊和稜角,只剩下一團圓嘟嘟血糊糊的肉瓤,暴露出多處白骨。法醫從他臉上發現好幾道深深肉溝,相信那是牙齒啃刨的痕迹。至於齙牙仔,當然也沒活下來,據說他滿嘴肉泥,身上至少有四處骨折。
據閑人們說,這個小鎮的居民後來都習慣於晚開門和早關門,習慣於養看家烈犬,而且多了一些流行口語。人們見到做了惡事的人就忍不住詛咒:「等著吧,總有人要長齙牙齒的。」或者是:「就算老天沒長眼,他也不一定過得了西門橋。」喜歡惡作劇的人還曾這樣嚇唬朋友:「不得了,今天街上有個眼生的人到處打聽你哩。」直到有一次,一個被嚇唬的人當場暈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差一點猝死,大家才知道這種玩笑不能亂開,往後的口舌才謹慎了許多。
「一邊去!我不認識你。」
小花子懶懶地看他一眼。
韓少功,男,1953年生,1968年初中畢業赴汨羅插隊,1977年考入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5年任湖南省專業作家,1988年調入海南省文聯。出版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九*九*藏*書示》,小說集《月蘭》、《誘惑》《空城》《爸爸爸》十余部,散文隨筆集《面對廣闊而神秘的空間》、《夜行者夢語》、《靈魂的聲音》、《韓少功散文》等七部,《韓少功文庫》(十卷),譯著米蘭·昆德拉的長篇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多部。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小說《西望茅草地》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飛過藍天》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曾獲上海中長篇小說獎,法國文化部頒發的「法蘭西文藝騎士獎章」等多種獎項。現在海南省作協任職,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
「這裏沒有龍貴,到別的地方找去!」主人知道他經常尋找一個叫龍貴的人。
一個多月以後,一位趕郎豬的老頭兒晚上回家,看見幾條狗在水溝邊嗅著什麼。夜色昏暗,他看不大清楚,只覺得水溝里好像有動靜,划燃火柴一看,發現那是一個人,面色蒼白,嘴唇發黑,一條腿粗腫如桶,身上還有很多醬色的血漬和血痂——這不是齙牙仔嗎?腿腫成這樣,是不是被毒蛇咬了?
據他們倆人說,小花子已來花橋鎮三年多,與他們同宿鎮西門橋下,平時不怎麼言語,也不做什麼有傷丐德的壞事,只是喜歡偷偷公家的招牌,曾先後把學校、獸醫站、計劃生育協會、革命歷史教育基地等牌子,偷搬到橋洞里來掛了個琳琅滿目。他連鎮政府的牌子也敢偷來當床板,說政府幹部連垃圾站都管不好,搞得那裡臭水橫流沒法下腳,實在臭屎屎,太臭屎屎,根本不配掛牌子。至於他自己的事,他家裡的事,誰都沒聽他說過,只是聽到他常在深夜夢中大喊一個人名:「龍貴」,「龍貴」,「龍貴」……大概就是他常在街面上尋找的那個人。
小花子兩隻眼睛里空空洞洞。
人們總是對他搖頭,或是被他油光光的衣衫片子嚇住,慌慌地快步跳開,像避開一隻碩大蒼蠅。
他們都面帶微笑,甚至衣冠楚楚,不像是刺客。說不定他們只是來尋找情人或恩人的?或者是拾金不昧來尋找失主的?或者是受人之託來尋找什麼故舊?
九婆婆撩起衣角擦擦眼睛,從懷裡顫顫巍巍掏出一個小酒瓶。「苦命的伢,你活著為哪樣呢?你爹媽把你生下來做什麼呢?你的苦還沒吃夠哇?九婆婆今天給你做個主。你把它喝下去。」
「可憐可憐,你就沒有個家嗎?」九婆婆終於看見他醒了。
事情到此,看來也只能不了了之。警察叫來幾個農民,把兩具屍體埋葬在西門橋外。
街上閑人們一聽這話就心驚,好像自己就姓周或者姓李,涼氣從背脊一直升到後腦,紛紛作鳥獸散,包括趕快揪回自家的孩子,嘩啦啦拉下鐵閘店門,讓尋人者不免有些詫異。
他把齙牙仔轟出店門:「滾遠點,滾遠點,要是再讓我看見,我就把你吊到井裡去涼快涼快!」
「把這裏當廢品站啊?要熏死我呀?」老闆捂著鼻子後退,「這樣吧,你給我一百塊錢,要不就給我打五天工。」
他們來到西門橋,朝橋下看了看,只見水面一圈圈波紋漸息,沒有什麼東西冒出水面。他們見河邊有幾條船,忙上前交涉,請船老闆把船劃到剛才濺起水波處,用船篙探入水中搜索。但他們來來回回戳了好幾輪,沒有戳到什麼。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警察從中發現了幾個熟面孔,大概是水性比較好的,要他們下水幫著尋找。加上哭哭啼啼的兩個女人當場拍出一沓錢,那幾個後生就脫了衣服,在腰間繫上安全繩,一個接一個跳下水去。不過,直到入夜,直到東門那邊升起一輪月亮,他們在水下read.99csw.com撈出兩隻皮鞋。一隻鐵油桶,一個摩托車頭盔,一頭半腐的死豬,還有一張糊滿泥巴的漁網,就是沒有找到人。只有一隻出水的男式皮鞋,由兩位哆哆嗦嗦的女人辨認,是當事人的,由警察提到派出所去了。
「你……」
「這裏根本就沒有姓龍的。」鎮上有些人早對他宣告。
小花子眼眸隱約一暗。
老闆的大洋狗也及時出陣,衝著齙牙仔一陣大吠。
這些旅客大多是來進香拜佛的。花橋鎮是他們上山的必經之地。山上有一禪廟,近年來香火很旺,鐘鼓常鳴,輕煙薄霧繚繞林間。窮人和富人都去那裡祈福,特別是一些瘸子、瞎子、聾子、癱子以及各等哎哎喲喲的重病者,不知道聽了什麼傳言,都急著上山求醫——據說那裡有一位神僧頗得法力,不用針和葯,只是撮土為丸,吐痰為湯,隨便在來人臉上摸一摸,或者朝來人屁股拍兩掌,就能包治百病。小鎮因此越來越熱鬧了,不光出現了五花八門的齋菜館,還有各種賣鞭炮、香燭、佛經、雕像、供品、碑刻拓片及各種旅遊產品的店面。有些非法游販也出現在此,躲過警察與市場管理人員,偷偷向旅客兜售神僧的指甲、皮屑、鬍鬚乃至干糞便,聲稱這些穢物均有醫療神效——只是不知他們的貨品是真是假。
老闆好笑,「看不出,你小子還會討價還價?好吧,我就每天加你兩個包子,算是你的加班費。」
他搓搓手。
「你不要怕。這是快活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你一喝下它,身上就不痛了,肚子也不餓了,心裏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往後就一心一意過好日子。」
對方正在鎖後備箱,隨口回了一句:「我就是,什麼事?」

齙牙仔咬緊牙關,死死堵住瓶口,就是不張嘴。一滴淚水終於出現在他眼角。
「救命啊——」
他在記者那裡點了錢,迴轉身來,卻發現齙牙仔不見了。
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好一陣沒有聲音。
更嚴重的情況是,不久後街上又冒出兩個陌生面孔。一個是黑臉大漢,見人就問:「你認識周華劍嗎?」另一個是戴眼鏡的婦人,見人就問:「你知道李子明住在哪裡?」
上級公安機關也派人來查過,只查出那個叫龍貴的身家不菲,是山上禪廟的大施主,至少有過三筆數目不小的捐贈記錄。
九婆婆知道他要說什麼,嘆了口氣:「伢啊伢,世界上沒有你要找的人。你死了這條心吧。」
陳老闆財大氣粗,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時搬著肥大屁股隨便往哪家一坐,主家就得笑臉相迎,又是敬茶又是敬煙,還得恭敬聆聽各種教訓。他說你家茶葉不好,你家茶葉就是不好。他說你家兒子太蠢,你家兒子就是太蠢。他說你家裡有雞屎臭,你即使從未養過雞,即使在家裡剛噴過三輪香水,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大家都把他當菩薩他爹供著。不過,陳老闆接下來的日子有點不順。比方每天早上開門,他店門前不是有一堆臭屎,就是有幾堆五光十色的垃圾,氣得他腦袋大。一個「良種豬仔基地」的牌子不知何時掛在他門前,更讓他滿臉豬肝色,操起一張板凳就砸。但剛砸了這塊牌子,兩天後門前又冒出一塊「烈士陵園」的牌子,比良種豬仔還糟心十倍。他氣歪了臉,令手下人把牌子火燒了,在店門前一連放了十掛萬子鞭。在門檻上淋了三道公雞血,還覺得店門前不幹凈。
「你是要找龍貴吧?我可以幫你找到。」
「你那個龍貴嘛,我認得。他到九江去了,江西九江,知道嗎?」也曾有人這樣打發他。
這一天,又一批外地旅客來到了小鎮,停車場里大車小車https://read.99csw.com很是熱鬧,到處是人頭攢動和大呼小叫。有一中年鬈髮男子戴著太陽鏡,走出一輛白色轎車,剛好被齙牙仔遠遠地看見。「你認不認識龍貴?」瘸子拄著竹杖照例上前搭一腔。「龍馬的龍,富貴的貴。」
「你就沒什麼親人了?」
人們以為他是傻子,其實他識得字,會搓繩,能編筐,還收集各種男女舊鞋,大概對鞋業有研究興趣。他只是有點懶,對各種招工告示漠不關心,碰到有人雇他挖沙或者卸煤也只當耳邊風,情願守在街邊曬太陽,玩螞蟻,磨石子,放出一個個哈欠,把自己固定成一處街頭風景。
經過一個多月的貴州行,他甚至更長本事了,伸出的指頭不怕火燒,鐵硬的腦袋扛得住棒打,還學會了吃土——隨手撿起一塊黃泥或黑泥,嚼巴嚼巴就能往下咽,令圍觀的小孩兒們十分好奇。有一次他沒找到合適的泥巴,甚至還吃起了瀝青和煤渣,嚼出了杏仁或蠶豆的聲響。一位過路的電視台記者發現了這一點,想拍個奇人花絮之類的節目,曾給他三十塊錢,想讓他在鏡頭前表演吃土,只因他哇哇怒吼,撿起一個石頭相威脅,才遺憾地作罷。
他再挨罵也不報復,甚至不生氣,也並不靠近酒席強討,更不會突然上桌搶奪,只是遠遠地坐在樹下,一聲不吭地吞咽口水,好像是來為酒宴義務站崗。但這樣一個蓬頭垢面的哨兵有點煞風景,一旦撞入客人的視野就如無形叮咬,讓人心裏發毛。萬一起風了,不知來自何處的餿臭徐徐入席,與各種佳肴串味,給各種恭維與祝賀的話增鮮,更會大敗客人們的興緻。想到這裏,主人只能自認倒霉,盛一碗肉飯前去恭請哨兵撤崗,去柴房或牆角單獨進餐。更好心一些的主人不但管飯,還會塞幾角錢,讓這顆毒氣彈早一點樂顛顛離去。
夜色降臨,西垂的一輪明月下,蒼茫遠山墊在樹林剪影的後面,河面上飄搖著一道閃閃爍爍的光斑。兩個女人在河邊一直哭喊到深夜,在碼頭的石階上拍出更多錢,還有當場解下的金戒指、金項鏈以及金耳環,算是對救人有功者的重重懸賞。更多的船出動了,攪出了更多月光。更多的小鎮居民聚集在河邊交頭接耳,驚得兩岸狗吠聲久久不息。一些手電筒、燈籠以及火把閃爍不定,沿著河岸向下游搖曳而去。
死魚般的眼睛還是直愣愣向天。
他一雙耳朵很靈,薄薄的肉片微微一顫,就能聽見遠方似有若無的鑼鼓或鞭炮聲,能辨出那是紅喜事還是白喜事。他嗖的一下及時現身那裡,一身萬國裝五顏六色大小不齊男女混雜又洋又土,濃濃餿臭還讓人們掩鼻而退,呼吸困難,差一點作嘔。
齙牙仔眼睛發亮,朝他走近了兩步。
小花子這才逃之夭夭。
「客人還沒到,你倒搶了個先!」主人氣不打一處來。
因為沒找到身份證,也沒法給中年男客恢復容貌,加上兩個涉案女人失約,未去派出所留下筆錄,駕著白色轎車不知去向,警察手裡的破案線索實在有限。他們不知道死者是什麼人。從齙牙仔尋找龍貴這一點看,他並不認識後者,與後者應無直接的過節,那麼他是為誰張開利嘴?為他父親?母親?姐妹?兄弟?師友或者鄉親?同樣令人迷惑的是,這食肉之恨何來?是關乎錢財?關乎性命?關乎情愛或尊榮?……警察遍訪小鎮居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九婆婆的兒子說,他聽齙牙仔昏睡時罵人。好像是罵自己沒有用,但那是操一種奇怪方言,他沒怎麼聽懂。鐵拐李說,他發現齙牙仔每年六月初到河邊燒紙,祭悼什麼人,但不知與案情是否有關。
他翻一白眼,嘴裏嘟嘟噥噥。
齙牙仔嘟噥出九_九_藏_書一個字:「龍……」
陳老闆不至於當烈士,不至於住陵園,但事情不能細想啊,一想就大病了一場。他重新出現在鄰居面前時,頭貼黑膏藥,手腳僵硬,哼哼唧唧,還時不時胸悶欲吐。照他的說法,害他的不是別人,肯定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齙牙仔,真恨不得扒了那傢伙的皮才好。他這次住醫院、拜菩薩總共花了好幾千塊,算怎麼回事?就算抓住了那個小雜種,把他剁成碎片賣上十次,也賣不出這麼多錢吧?
兩個警察終於從派出所那邊趕過來。
「龍貴——」
「龍貴——」
鐵拐李想當他的經紀人,追著對記者說:「加一點,給兩百,給兩百他就吃土。」
比較熟悉他的是兩個乞丐。一個外號鐵拐李,是本地名丐,總是拄一鋼管為杖,雖氣象兇險,但每次只討三分錢。你要是給他一分錢,他會堅決拒收。你要是給他一角錢,他追著喊著也要將七分錢找還給你,絕不佔便宜,絕不亂規矩,讓人們覺得特別有趣,也更願意掏出錢來測試他的誠信。另一個外號變形金剛,是個大鬍子,操四川口音。其絕活是在車站或碼頭佔據最佳迎客位置,一屁股坐下來,三下五除二,讓自己的左腿膝關節錯位,來一個前後倒置,如同下身反接了一隻腳,有點慘不忍睹。照他求助紙牌上的說法,東風浩蕩,凱歌震天,紅旗漫舞,革命形勢一派大好越來越好,但建設祖國的無私奉獻者們有苦何處說?無錢療傷之苦可有人知?……他的動人說辭和志願軍、老勞模一類不知真假的身份,每次都為他賺了個盆盈缽滿。但只要旅客們散去,他左右看看,咔嚓咔嚓兩下,又能使膝關節複位,金剛再次變形,然後夾著紙牌從容回家。
「你不就是龍天祥他二弟?」
「這是為了你好哩,你聽話,聽話,啊?」老人沒法灌,收回小酒瓶,揩去對方的淚滴,哀哀地哭了一場。據知情人後來說,九婆婆那一段是覺得自己氣虛和腿重,看來是大限在即,哪一天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她擔心自己一旦撒手西去,哪一個來給齙牙仔送米湯?如果沒有她的米湯,齙牙仔嗷嗷地如何活下去?
對於他來說,酒宴當然不是天天有。有時候,他爬上小鎮附近的山頭,豎耳細聽好一陣,也沒聽到遠方的鑼鼓或鞭炮聲,只得怏怏地回到街上遊盪,收縮一下鼻孔,在這家門口燉墨魚的氣味中坐一坐,在那家門口煎豆腐的氣味中倚一倚,困了就蜷縮身子睡一覺。他還是不會開口乞討,不會那樣沒皮沒臉。如果無人施飯,他就會抹抹嘴巴往垃圾站而去,找一點菜根菜葉什麼的入口。日子長了,他連活蛤蟆和死老鼠也能吃,有時口吸一條蚯蚓像吸麵條,嚼一隻蚱蜢如嚼花生。但他從來不生病,有時臉上還有兩塊鮮鮮紅暈。
「我還騙你不成?龍馬的龍,富貴的貴。沒錯吧?不過,我不能白幫你,你得給我信息費。」
他們四處探頭探腦東遊西盪的時候,街上寂靜了許多。
齙牙仔沉下臉,提著編織袋就走。不過龍貴對他還是有吸引力的,他沒走出兩步又折回,撓撓頭,指著隔壁小店裡賣的包子。
「龍……龍……」
「莫說是你那個龍貴,就是菩薩也救不了你呀。」
還是好一陣沒有聲音。
「我要喊警察啦。」
齙牙仔聽懂了,撒開兩隻赤腳就跑,不一會兒氣喘吁吁又回到老闆面前,扒開一箇舊塑料編織袋,出示裏面的各種寶貝:一盞舊檯燈,一隻舊公文包,一台可以發聲的舊收音機,還有一大堆男式和女式的舊皮鞋,轟隆隆的腳臭味撲面而來。
「哇——哇——」他氣得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威脅那些把垃圾倒在站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