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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生大道

陳俊生大道

作者:吳君
雖然顯得雜亂,但吃用便宜,多數還是這條街上生產的,比如洗髮水、麵包、辣椒醬,在這裏打包,然後一箱一箱批發給附近的小店,再由小店賣給工人。有了這條小路,陳俊生認為,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他,也無所謂。他常常為這條小路歌唱,當然是在心裏,也包括他為此寫了一首抒情詩。
劉采英說:要不,我去跟他們說,我看他們都挺好的,不像你說的那樣。
話筒上面粘著的腥臭味兒,使他再次皺起眉。他停在街心看了一會兒遠處的天,終於下了決心,調轉了方向,鑽進街口一家店,很快就挑中一款二手諾基亞和一張充值卡。
老婆要過來,他非但不高興還發了愁。一個多星期前就接到電話了,老婆在電話中顯得特別興奮,像剛下蛋的母雞,叫喚得讓陳俊生難受,同時也覺得陌生。
劉采英說話的時候,陳俊生腦子裡還想著劉采英住的問題。
不遠處是湛江人開的海鮮樓,做成船的模樣,一棟棟在水上漂著,水上星光點點,風大的時候,會把水中的倒影弄散,也會把那裡的歌聲吹過來,一會兒港台,一會兒是懷舊的老歌,唯獨沒有陳俊生喜歡的鄧麗君。陳俊生總想找個人說說鄧麗君,雖然,他才二十二歲,不屬於同個時代的人,可是他知道這個女人心底的寂寞。就像他對那條小路的喜歡,沒人明白,有時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不然的話,為什麼總是說不出它好在哪兒呢。
劉采英說,你說,天上的那些星星是不是最好色的呢。
看了與自己有關的謾罵,陳俊生握著滑鼠的手開始發抖,白皙的臉開始變灰,一隻手夾在兩腿間,期待可以變暖,結果就連全身都越來越冷。他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感覺宿舍裏面所有的人都可疑。
想不到,此刻四周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安靜。陳俊生在床外磨蹭了一小會兒,才輕手輕腳鑽進帳子里。地方一下子小了,好像連呼吸都顯得困難,頭也直不起來,蜷著身子,才把衣服褲子脫下分好,放到腳底。真正躺平的時候,頭上有了細細的一層汗,而身體再也受不了了,很快就爬到劉采英身上。儘管兩個人都有準備,劉采英還是差一點叫出聲,陳俊生一把把劉采英的嘴捂上,想不到,不到一分鐘陳俊生就閉著眼睛翻身下來。他在心裏說,再這樣一次,就做不成男人了。
小老鄉卻是先提出借兩百塊急用。
拿這種人和陳俊生比,顯然因為他之前的招搖。他在網上為這條小路大做廣告,還說過今後發達了,要以自己的名字為這條路命名——陳俊生大道。顯然就是這種說法招致了板磚。在這幾個網友看來,像陳俊生這種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見識,更不要說什麼發達,最多是一個進城不久的打工仔。
有事嗎,一個服務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陳俊生似乎清醒了一點,這時他看見桌子上有兩隻搖晃的空瓶子,而白米飯竟然連一口也沒動。
連想也別想。陳俊生說。
宿舍又變回沉靜,有的拿著電爐子在燒飯,有的躺到床上聽MP3,約好了一樣,再沒有人跟劉采英說話。倒是劉采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陳俊生床上,說,累死啦,是搭一個中巴過來的,那個司機下來拉人,我看那車頭上寫著一個牌子,到西鄉,還說就到你們廠門口。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劉采英悠悠的說話聲和電話那邊傳來的手扶拖拉機聲讓陳俊生突然覺得恍惚。
我沒怎麼。他看著灰暗的天空答道。
作者簡介
看著劉采英大起來的屁股,陳俊生突然就脹得厲害。他知道也有一些小店是給他們這樣的人開的,只是老鄉提醒過,那種地方多數都是陷阱,讓人提心弔膽不說,弄不好,一下子就要損失上千塊,還有可能被拉進黑社會,女的會被逼著去做那種行業。
床單和蚊帳他選擇了淡藍色,比女工的還要乾淨、雅緻,也體現個性,他深信整個工廠找不到第二個人。
知道劉采英懷了孩子的時候,陳俊生很高興。高興完了,鼻根有些發酸,這件事把他拉回到了現實。
怎麼會呢。陳俊生說。
走了幾步路,陳俊生說不急,拉著劉采英,看著另一個方向說,再轉一圈吧。
你怎麼知道呢。
那邊的劉采英說,什麼幾天啊,好幾個月了,你不想我去啊。
陳俊生還想補充兩句,幾束手電筒的光九九藏書就射過來,劉采英用手擋著眼睛,扭動著身子說,真討厭,真討厭。
你啥也別做,床上有書。陳俊生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本《佛山文藝》,又從席子下面拉出一本沈從文的書。

劉采英說不怕,有他在身邊有什麼好怕的。
起來!有人對著他喊。陳俊生爬起來,然後用手摁著劉采英的一隻肩說,不用怕,他們就是來檢查的,我帶了身份證,把你的也拿出來,放心吧,他們不會怎麼樣,再說,我們什麼也沒有做。
這個晚上月光很美,那是走出大門時發現的。身邊的劉采英,撅著屁股從包里翻出一條紅藍相間的紗巾圍在脖子上,雖然被壓得有些皺巴,但是把人襯得比過去好看。
所有的東西都不能放在公共領地,不是不見了,就是被人用,或是無緣無故壞掉。
「五一」長假,自己回去幾天,把婚結了,那時劉采英還比較瘦,想不到這麼快,小半年就過去了,天也變冷了,連她的樣子也變了。
陳俊生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事兒。和別人不一樣,他上過高中,差一點還參加了高考,想到即使考上也讀不起,還是來到深圳關外打工了。看見這樣的女人,他內心裡覺得就是賤,即使面對面,他也不說話,迫使她們低下頭,不好意思。而她們的男人,他更不會理睬,除了床鋪,他還用許多行動證明自己和他們的不同。你就不能忍一下嗎,非要這樣。大把的酒店、招待所,這樣是不是太不把自己當回事啊。他在心裏說。
劉采英不接他的話,硬揪著陳俊生的手不放,陳俊生也就順勢向更深的地方縱橫了,直到那裡是一片想象中的黑暗和潮濕。
他身子扭動了一下,繼續靠住鐵欄杆,等著劉采英坐下。
蚊帳把房間隔成若干個小塊,每個人的領土就是床。陳俊生住在下鋪,除了他,多數人的蚊帳裏面放著電飯煲、電爐子,甚至是青菜,還有就是被子和衣物,當然草席下面也會有一點別的,例如一兩本地攤上買來的黃色雜誌、零錢和被壓扁的小盒子,裏面放著某個星期天街上免費發放的安全套。
好,我知道了,看上你,可能也是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
看你。她笑著說,她站在屋裡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陌生人。
什麼話呀,我有什麼有啊,也不早說一聲,你都這個樣子了,還到處亂跑,就不怕路上給顛下來。陳俊生看著遠處的燈火自顧自地說,他想到自己還這麼小就要做父親了而有些傷感,沒玩夠呢,在網上,他甚至忘記自己是結過婚的。
小碟的炸花生由一個穿人字拖鞋的女孩放在眼前。陳俊生盯著對方的馬尾巴看了幾眼,腦子裡卻還是老婆的樣子。其實很久沒想她了,差不多忘記了老婆的樣子。他知道想了也沒用,甚至不如廣告上的女人來得實在。
我又不傻。劉采英故意挺直了脖子。
好,你就說吧,他們才是你的老公呢。他心裏生著氣,甚至想扔下劉采英出去。好在劉采英全看在眼裡了,手指掐著幾粒葵花子,笑呵呵地走過來,拉他的衣角。
沒事,咱又不是城裡那些嬌氣的小姐,是咱的孩子,用擀麵棍都壓不出來,就是想著再過幾個月不方便,走長途不容易,也不能那個了,才著急過來看你的。
我這不是好好的到了嗎,我可是等了你那麼長時間,你總是不想我來,誰知道你會不會來接呀。再說了,車站那麼多人,都盯著我,我不走,多害怕呀。她笑著,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他帶著劉采英在附近的小店裡吃晚飯。要了一個土茯苓煲骨頭湯和兩個炒菜,菜裏面放了紅辣椒,劉采英吃得很香,只是不肯喝那個黑糊糊的湯,說又淡又苦,像中草藥。結賬時候,服務員說一共四十七塊錢,劉采英突然條件反射,起身拉陳俊生說走。陳俊生掏錢的時候,她又坐下,幾口把鍋里碗里的湯喝完了。像是賭氣,她急著拉陳俊生回去,連說了兩句太貴了,難喝死了。
陳俊生說,是吧,他可是把我們的醜樣全看見了。滿天的繁星把他的眼睛晃得有些花了。
這首詩讓他在這個網站里一下子受到了歡迎,有一個網友稱他是才子。那些誇獎的話,讓他興奮得要暈過去,好幾天都像醉了一樣,如果不是因為口袋鈔票太少並且經常加班,他希望天天都上網。
陳俊生的腳步倒是比平時慢了許多,他不太想那麼快回宿舍。那個地方讓他https://read.99csw.com悶,平時最受不了的時候,至少還有網吧。
是啊,也沒經常,每天晚上帶一個,一年下來也就三百多個,總覺得還是少了點,你說呢。陳俊生的話還沒說完,劉采英的拳頭就打到了他的後背上。
去那地方之前,陳俊生瞞著老婆跑遍了前後幾條街,他想再試著找一家看起來安全的旅館,只要不是太離譜就行。腿差不多快軟的時候,他回來了,不是要價離譜,就是門前晃動的那些神情異常的男人,讓他的腳底冒出一陣陣涼氣。陳俊生打電話把同房的小老鄉約到宿舍後面,請他跟宿舍的人講講情,他說,老婆再過幾天就回去,他願意過後請客一次,宿舍的衛生他會多負責一周。
劉采英笑著說,這本薄的,在咱縣城地攤上也見過呢,想不到佛山這地方離深圳還挺近,在火車上就知道了,上一次聽說那裡的橋塌了。
行啊,原來你也知道他寫得好看啊。陳俊生非常高興。
劉采英笑了,沒說話,腦袋下面墊著一隻手臂。
你能用完那整整一個小時嗎。劉采英笑眯眯地看著眼裡閃著光亮的陳俊生。
他大聲嚷著,哎呀,你這人就是啰嗦,快來吧,我想死你了,這樣說行不行。
劉采英說,以後,你還是應該和他們把關係搞好,不要看不起別人。
劉采英好像變了一個人,這讓陳俊生連續要了兩次。
城市就是比老家好,如果不好,為什麼一個個都跑了出來?這些感受,難道能跟宿舍那些沒文化的人講嗎?哼!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
劉采英說,你讓我閑著,我還煩呢,少干點就行了。
他看著不遠處的紅樹林,它們立在海鮮樓的另一邊,一半的身體淹在水裡,活得很旺盛,黑暗中,它們像是黑壓壓的人群,站在水裡,一動不動。
想不到,這次上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而且是大變化。幾個人跟貼,口吻相近,說他和某人有一拼。然後就是一個網址,打開,上面是一個照片和情況介紹。照片上的人家住廣西某地區市,相貌醜陋卻總標榜自己為帥哥,終於惹到有人心煩。
直到對方問了一句想吃什麼,他才覺得肚子餓得有些疼,中午就沒吃東西,現在又過了晚飯時間。於是他跟那個女孩子說兩碗米飯,在女孩轉身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拿瓶白金威,要凍的!
躺在草地上發獃、上網是他的秘密。這兩個網吧,一個在小路左側,另一個在路的盡頭。他經常在此中神出鬼沒,卻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當然是故意如此,他覺得一個人保持神秘非常重要,主要是躲開那些令他討厭的傢伙,他們總是找他說話或者借錢,或是借床睡覺。錢也借出去過幾次,沒辦法,都是難免的,他也向別人借過。借床,就沒有人得逞過。他心裏面想,這個工廠里,誰能明白,不睡別人的床也是一種文明呢?
沒人知道,相對於自己的老家,他更喜歡這個城市,無論哪裡他都覺得好,他討厭網上那些歌頌農村或是懷念農村的詩,純粹是飽漢不知餓漢飢的傢伙。他和那些酸人不一樣,他喜歡城市,喜歡這條小路。他寫的那首詩,題目就是《陳俊生大道》。第一句是,「小路兩邊的草地是多麼柔軟……」
出了小店,他發現老闆娘和幾個買東西的人還在追著他看,顯然是他沉重的表情與最後一句甜言蜜語極不協調。
誰不想了。陳俊生回答。
陳俊生最生氣的是,他的電話號碼有人知道了,而且是宿舍里的人,這麼長時間保持的一種酷形象全弄沒了。
直到想起劉采英帶來的那幾大塊家鄉臘肉,才放下心。他突然覺得事情其實一點也不難。
那是女人做的事嗎?你記得,得給我留個面子,我和別的男人不一樣。陳俊生突然從劉采英的身邊坐了起來,發起了脾氣。
哎呀,來吧來吧。陳俊生不耐煩地對著電話說。放下電話前他還唾了一口,不想讓劉采英聽見了,在那邊問,你怎麼了?
屋子裡除了他們兩個,其他人顯然都進蚊帳躺下了。他沒有開燈,捏了一把劉采英的手,暗示她先進帳子。劉采英上去的時候,顯得笨了一些,他似乎還用手託了一下。
還是別惹麻煩的好。他在心裏面對自己說。
自己無法出面。人家可能一下子就堵住他的嘴,不僅不給他面子,還會取笑他。他想起了自己當時的態度。
本來想拿「上網」和「經常不在房裡」當成一個資九_九_藏_書本,除了可以說明與眾不同,還能表明他在深圳有親戚或是背景,好讓其他人對自己有所顧忌。可如今看來,不僅無效,還有人在網上和他挑釁。想到這裏,他更加為老婆的到來發愁。
陳俊生狠狠地踹了這個人一腳。
一進這個工廠,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普通人。陳俊生經常在心裏面想,電腦就像他的老婆,或者比老婆還要親。如果沒有那個網吧,他怎麼表達自己對這個城市的感受呢?他偶爾用這個方式和外面的人交流,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飛起來,人似乎也不只是停在工廠裏面了。上網是他的秘密,他沒對外人說過。網吧就在那條小路上,那條小路離他的工廠這麼近竟然沒有人發現,真是奇迹。
看見陳俊生這個樣兒,劉采英突然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衣服里。那裡柔軟無比。
儘管只看了兩眼,陳俊生就發現劉采英的身體和過去不一樣了,主要是比過去豐|滿了。
陳俊生在心裏罵著,還是從牛仔褲的袋子里掏出一百六,重重地摁在對方手掌心。
看著陳俊生髮呆,劉采英問,怎麼,你不想要孩子啊,還是深圳早有了?
其實早也能買得起,只是心裏一直抗拒。他不想和別人一樣,包括買手機。他心裏想,看別人有,自己也必須配一個,也不管需要不需要。看著那些一回宿舍就躺在床上擺弄手機的傢伙,陳俊生就覺得俗,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沒有啊。陳俊生嘴上這樣說,內心還是服了劉采英的眼力。他曾經在內心裡看不起他們,他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劉采英說,那你還總是要。
你都看這樣的書了。她說。
在火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陳俊生還沒接到人,正焦急著,就接到了電話。這是手機上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劉采英先到了,她是用宿舍裏面一個人的手機給陳俊生打的,那個傢伙,陳俊生從來就沒正眼看過。
反正沒人認識你。劉采英說。
陳俊生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陳俊生依舊冷著臉說,我看你什麼人的話都聽,不分好壞,早晚被人害了。陳俊生說這話的時候,心裏還在生著剛才的氣。
你怎麼沒有呢。劉采英笑著。
打開,咕咚一聲,下去小半瓶,看見泡沫在瓶子中間部位翻騰,那個事情又隨著啤酒的泡沫浮上來。
聽了這話,陳俊生有點失望,不過很快他就覺得劉采英用這種眼光看自己,還是挺舒服,不管真懂假懂,總算有一個人誇獎他了,就像是網上。此刻,他又想起自己的那首《陳俊生大道》。這個宿舍沒有人懂得他的價值,他們一天到晚就是說一些工廠里的事,或是說老家幾頭豬幾畝莊稼之類,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愛看書,愛思考,人也比較獨立。
其實這次上網的心情與過去不同——他老婆要從鄉下過來了,現在他見了這種跟貼,心更煩了。
我是說這本書多厚啊,上面的字你都能認完。劉采英說。
陳俊生髮現路燈下的劉采英長得很好看,看得久了,竟然越發不像劉采英了,就連笑容和說話的聲音也和在家時不一樣。有一瞬間他竟然有些害怕。
嗯。
要不是擔心劉采英身體,陳俊生還不想從劉采英的身上下來。劉采英也不說什麼,只是看著他笑,笑得陳俊生有一瞬間甚至心裏沒底,她還用食指刮陳俊生的臉。陳俊生髮現自己的身體里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氣,雖然平躺著,但是他的一手一腿必須搭在劉采英身上,直到呼吸平穩,才回歸原位。
陳俊生說,你也不用太著急,我走了這才幾天啊。
從來也沒人去廠里檢舉,到了晚上,儘管聲音讓人受不了,可是同室的個個都充耳不聞,只有陳俊生不買這個賬,不僅從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賄賂,哪怕那些飯菜特別香,把他的胃逼迫得異常難受,他也強忍住。他會在特殊的時刻突然從床上跳下地,罵一句要命的髒話,跑到外面,再回來,然後點亮蚊帳裏面的檯燈,強迫那聲音慢慢低下來直到徹底消失。
劉采英沒有怪罪陳俊生,反倒是陳俊生生了氣,他在電話里氣著說,誰的電話你不好用?偏用他們的,又不認識,一上來就沒事找事。
想不到,還不到四點,小老鄉就告訴他說,他們不理,說這不是某一個人的宿舍,平時他幹什麼去呢,讓他裝腔作勢吧。小老鄉最後苦笑著說,我也沒辦法啊。
好啊。劉采英拉緊陳俊生的手臂,嘴裏突然嘟囔一句,說散步最合適。
read.99csw.com萬一還是不給他面子,該怎麼辦呢。翻來覆去,他一直也睡不著。
一年下來,陳俊生髮現,除了那個總愛遲到並讓他打掩護的小老鄉,他已經和任何人都沒話講了。
陳俊生先是嚇了一跳,繼而熱血沸騰,他把嘴貼著劉采英的耳朵罵了一句:你羞不羞啊,我看你真的是學壞了。
陳俊生用手指拈了一下劉采英的臉蛋,說,就是太暗了,也太冷了。劉采英說,比起老家,這裏還是算暖和的,來的時候,家裡都下雪了。
好啊,你越來越不像話了。陳俊生掄起拳頭,裝出要動手的樣子。
是他們對你說的嗎,讓你不要和他們說話,他們一個個就是自私,不講衛生,不懂得尊重,也根本沒人懂我,不過,我也不想讓他們懂我,沒意思。
陳俊生說,你又搞錯了,是離那不遠的另一個鎮,番禺。
儘管公司明文規定發現了要開除,很多人還是會帶著老婆或是別的女人來,在晚上或是白天。做什麼也都在蚊帳里,反正那是自己的領地。通常情況下,第一次,如果是老婆或是正式的女朋友,宿舍里的人會給足當事人面子,同一個時間集體離開,留下這兩個人辦完事,出去的人再回來。完事兒的女人,通常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把帶來的特產拿出一部分給大家吃,條件如果允許,女人還會用帶過來的東西給大家做頓飯。冒著熱氣的電飯煲橫在過道中間,裏面是又香又辣的飯菜,你夾一筷子,我盛一勺子,個個吃得熱火朝天。這個時候,她自己的男人通常吃得很少,甚至只喝了幾口湯,可他是最開心的。如果沒有這些招待,女人會主動打掃房間,或是把誰泡在盆子里幾天還沒洗的衣服給洗了,晾好。再後來,她就名正言順地在宿舍裏面過夜了。
他突然不想說話,似乎想法和過去也不一樣了,至於怎麼不同,一時半會兒還想不清楚。
他心裏明白,沒有人會主動提出讓給他們一個小時。沒有人會知趣離開,有了那樣一個小時,後面的事情才能順理成章,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想不到劉采英又去和他們說話了,雖然只是兩句,是在收拾瓜子殼搬椅子的時候說的。陳俊生很不舒服。
拿起沈從文這本書的時候,劉采英有一秒鐘沒說話,然後才低著頭對陳俊生說,你不會不要我吧。
回到宿舍,陳俊生看見劉采英已經和房裡的人有說有笑,混得很熟,他自己反倒像是一個外人。他看了一眼劉采英,沒說話,把身子反過來,對著門,臉則扭向自己蚊帳的頂部。
劉采英沒說話,身子蜷成一團,縮在陳俊生腋下,臉貼住陳俊生一側的手臂一動不動,像是困了。隔著衣服,陳俊生也覺得今晚的劉采英特別柔軟。
你不許說,你要是說我可真的就不要你了。陳俊生很嚴肅地說。
小路左側有一個公園,所謂公園就是一些草地和堆放沙子水泥的地方。還有一個小商店,賣的全是洗髮水和快餐面,他用的海飛絲三塊錢就一大瓶,能用幾個月;右側是零散的幾家店鋪,做什麼生意的都有,配鑰匙的,修補衣服的,也包括那個網吧。
他想好了,那種話,讓那個愛遲到的小老鄉去提,這樣也就不會傷害自己的面子。陳俊生為他打過那麼多次掩護,卻從來沒有求過他一次。
草地不遠處的那片紅樹林,只有深圳這種地方才會有,在工廠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樹,但陳俊生在高三的時候就知道了。
八個人住一間,這已經算是很好的待遇,如果是新工人,就是十六人以上那種。
劉采英住哪裡呢?眼前浮動著一些黑糊糊的蚊帳。他竟然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沒人認識我呢。
還沒進門,劉采英就咳嗽起來,顯然是網吧裏面冒出來的煙。
陳俊生把手放進劉采英的衣服里,他不敢摸劉采英的關鍵部位,容易受不了。於是他就在手臂和後背之類的地方遊盪。只過了一小會兒,手就不聽使喚,發著熱,發著抖,陳俊生說,明天我就回去跟他們說,讓他們借我一個小時,我請他們吃頓好的,喝白金威啤酒!
陳俊生一直把這條路當成自己的,那是因為在這地方沒人認識他,他可以大搖大擺,更沒人知道他的工廠就在十米之外,那些凌亂的雜草後面。六樓有一張他睡的鐵架床。當時就是在那個破舊的窗口,他發現了這條小路和網吧。
不知不覺,腳把他帶到一張桌子前面,和以往不同,這次他選了一https://read.99csw•com個靠牆邊的。坐下后,拿起一沓餐巾紙中的一張,折成小方塊,把面前的這一塊仔細擦凈。今晚他沒有心思去看小路上的任何人,也包括女人。
兩個人並排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時候,陳俊生對劉采英說今晚他不想回去了,問她怕不怕。
劉采英笑了,又坐下來,繃著臉對陳俊生說,老實說吧,你是不是經常帶女孩子去那裡啊?我發現你們樓里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你呢。
聽到這一句回答,他才能放下心。
劉采英坐起來扭擺著身子掏褲袋,嘴裏嘟囔,是啊,是啊。
此刻,他的腦袋裡面像是放電影,一會兒是蚊帳,一會兒是他們的臉,還有偶爾沸騰的菜鍋。記得剛搬進宿舍不久,他們幫他收拾東西,有人被破裂的床沿割破了手。一次睡到凌晨,身下的電褥子著了,如果不被那個河南的傢伙一把拉起,他不知之後會發生什麼,如果對方不是大喊大叫,自己因此被罰了款,他本來是想說聲謝謝的。病的那次,他不想吃東西,有人偷偷拿電爐子煮了稀飯,放在他床邊的木椅上,枕頭下面還有一盒不知誰放的撲熱息痛,當然,也不知是什麼人放的。想到這些,他的心被佔得滿滿的,眼睛也突然發澀。
吳君,女,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花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山花》、《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大家》等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其作入選多種選本及中國小說排行榜等。中篇小說《親愛的深圳》已拍攝成電影。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小說集《天越冷越好》、《不要愛我》等。現居深圳。中國作協會員。
陳俊生嘴上沒說什麼,但還是有些失望,這個地方是他的寶地,別人都不知道。在這個城市,他所有的快樂都在這裏,他本來想讓老婆看看自己寫的詩,還有那些誇他的話。當然,除了這條小路和自己的工廠,陳俊生其實不知道更多的地方。儘管如此,他覺得已經比家鄉好過一百倍。
想到這裏,陳俊生想先回宿舍看看再說。樓下轉了一小圈,拉著劉采英的手回宿舍。這一次,他的臉比平時溫和許多,手腳也放輕了。兩個人分別在一樓洗完澡,又在樓下的花壇上面坐了一會兒,才提著塑料桶回來。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劉采英一句也沒問。
走出網吧,遠處的天完全黑透,只有各種小店門前一些零星的燈光。他回頭看了一眼與狹窄網吧不相稱的櫥窗,上面是一幅廣告,一個性感女孩,除了紗巾遮住的部位,基本算是一|絲|不|掛。每次陳俊生都要多看幾眼,而這回因為心情不好,他的身體並沒有因此而發生任何變化。他的眼睛望向坑坑窪窪的小路,只有零散的幾個人,或坐或站,還有那些黑糊糊的方桌和塑料椅。
有風了,風帶著「颼颼」的聲音,在他們的四周打著轉。一年裡,陳俊生第一次覺出了這個地方的冷。只一兩分鐘,兩個人的衣服就被吹透,草地上不斷刮來遠處的樹葉。一片,又一片,全部都還是青的。有一片飛到了陳俊生手邊,停下,他輕輕拾起,夾在指縫間。
讓你兒子沒出生就吸煙啊,這是什麼地方,快走快走。劉采英還沒看清楚是哪兒,就把陳俊生硬拉走了。
好好,我不說,這不是問一下嘛。劉采英看著陳俊生的臉。她站起來,顯然覺得自己這樣不好,拉住陳俊生的衣袖,說,我錯了,還不行嗎。
老婆劉采英來了上哪兒去住呢?這是他目前最大的苦惱,每分每秒都在腦子裡,想擠也擠不出去。
他們沒有說話。
劉采英表情上顯得討好,話卻句句在理。好在是用家鄉土話說的。平時她還是很順著陳俊生,在兩個人的關係上,一直是劉采英主動。一是她家裡條件不太好,二是相貌普通,並且只讀了個初一。
那你幹嗎這樣。是不是你有什麼人了?劉采英問。
想不到劉采英竟然臉不變色心不亂跳地說出這種話,陳俊生的臉騰地紅了。這麼短的時間,她就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婦人。他沒有看劉采英,只是把對方手裡的洗衣盆搶過來,走了幾步,放到床底下,再返回身,黑著臉對劉采英說,我上班的時候,你就給我好好待著,不要收拾這收拾那的,那不是你現在乾的活。
直到看見了劉采英眼裡好像有水樣的東西,陳俊生才決定不說話了,他拉著劉采英的手,笑著說,你信不,我還知道一個地方,那可是神仙去的。
劉采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