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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崗的茶樹

右崗的茶樹

作者:范小青

二秀回家了。在長途汽車上,二秀碰到許多買茶的人,他們紛紛炫耀著自己買的玉螺茶是多麼的好,多麼的正宗,又多麼的便宜。最後二秀忍不住說,你們上當了,你們買的,不是真玉螺茶。買茶客都朝二秀看,看了一會兒,有人說,誰說我們上當了,我們沒上當,我們就是要買這樣的。二秀說,你們要買假玉螺茶?他們說,那當然,假的便宜多了,差好幾倍的價格呢。也有人說,我是買了送人的,託人辦事情,送玉螺茶是最好的,又不犯錯誤,又有檔次。二秀說,你買了假茶送人,人家喝出來是假的,你不是辦不成事了嗎?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小姑娘,現在誰喝得出真假噢!二秀說,有人喝得出來,一定有人喝得出來。他們說,你說誰?難道你一個外地小姑娘喝得出來?二秀說,周老師喝得出來,從前,周老師拿真正的玉螺茶泡給我們看的。他們又笑了,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現在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別說茶了,現在連水都不是從前的水了,就算你有真正的玉螺茶,用現在的水泡,泡出來也不是真的了。另一個人吐了吐自己的舌頭,給大家看了看,說,不說水了吧,就說我們的舌頭,你咂咂自己的舌頭,是不是麻了,現在的人,舌頭都是麻木的,真正的玉螺茶給這樣麻木的舌頭去品,也是糟蹋了呀。
周老師和鄉村小學里的老師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這是老師給二秀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師上課的時候,講著講著,就離開了課本,去講別的事情。
二秀追著小葉出來,問他葉奶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小葉說,既然老奶奶說是這樣的,你願意相信,那就當它是真的吧。二秀說,我是當它真的,我也想試試。小葉說,那不行吧,老葉看不上你,不肯讓你採茶,你怎麼試?二秀說,所以我求你幫幫我。小葉說,今年恐怕不行了,要不,你明年再來吧。今年你手生,明年我替你求情。二秀說,不行的,我回去就要嫁人了,明年不能來了。小葉說,嘻嘻嘻,你那麼當真,現在都無所謂的,嫁了人怎麼就不能採茶呢,你照樣來採好了。二秀扭了身子生悶氣,小葉說,怎麼又生氣了呢?二秀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周老師說,結了婚不可以的。小葉說,你們這個老師,真是奇怪。
二秀跑到老葉家,看到老葉家也在炒茶,不過他家用的是電炒鍋。二秀說,你怎麼用電炒鍋炒茶?老葉說,茶葉數量大了,燒火來不及,電炒鍋熱得快。二秀說,那你們在茶社裡為什麼不用電炒鍋呢?老葉說,那裡不是有人要來參觀嗎,參觀的人喜歡看原生態,就讓他們看原生態,原生態值錢,你懂嗎?他看二秀不懂,又說,你還嫌燒火這活兒不好呢,有你燒的就不錯了,要是以後都用上了電炒鍋,你連燒火都燒不上了。二秀說,那些麻袋裡的茶葉是從哪裡來的?老葉說,這輪得著你管嗎?二秀說,老師說,真正的玉螺茶產量很小的。老葉說,正因為產量太小,供不應求嘛,所以現在要擴大。二秀說,你們這是造假。老葉說,我雖然是假的,但我也沒有賣真價錢呀。二秀說,那也是假,你的茶葉就是假的。老葉不屑地撇了撇嘴,說,小姑娘,外地人,不懂的,茶葉分什麼真假,只分好壞。二秀說,我都看見了,你們弄假玉螺茶,裝在玉螺茶的盒子里,你們這是害玉螺茶。老葉又看了看二秀,慢慢地搖了搖頭,說,小姑娘,你說的也有道理,可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子盈村的聲譽沒有了,我也不得安寧,右崗的人每天晚上都來找我罵我啊。二秀說,右崗?右崗不是你們村的墳地嗎?墳地里不都是死人嗎?老葉笑了笑,說,小姑娘,你別害怕,我說的不是鬼,不是鬼來找我,是鬼他們每天到我的夢裡來跟我搗亂。二秀說,那是你心虛,心虧,才會做噩夢,你不要做假玉螺茶,就好了。老葉說,我不做還真不行,訂貨的人越來越多,有的隔了年就來訂,就像現在吧,買今年的茶,就訂明年的茶了。二秀說,你不怕被人家查出來?老葉說,怎麼不怕,我還被人舉報過,村裡被罰了一大筆款呢。二秀說,那你還做。老葉說,那就更要多做,要補回損失呀。你想想,我們子盈村,幾百年的玉螺茶歷史,做下來,又怎麼樣呢,村子里家家戶戶破房子,這兩年,一做假玉螺茶,家家戶戶翻新房,造樓房,我要是不讓他們做,他們還不把我當茶葉給泡了。二秀說,你還算是村長呢,你一點也不顧子盈村的名譽。老葉狡猾地笑了笑,說,現在到處都出產玉螺茶,人家也不能認定假玉螺茶就是我們村出來的呀。二秀說,可是玉螺茶只有子盈村才有。老葉說,誰說只有子盈村出玉螺茶?二秀說,老師說的。老葉搖了搖頭,又是老師,又是老師,你們老師到底怎麼了,他亂說話,你就相信了?二秀惱了,跟老葉翻了臉,說,你才亂說,你當村長還亂說,你不配當村長。老葉不跟她計較,笑了笑說,我也不想當呢,上級非要我當,當村長有什麼好,又不吃皇糧,群眾炒茶,可以公開地炒,我還得偷偷地炒。二秀說,造假的人當然要偷偷地弄。老葉說,小姑娘,你冤枉我了,我沒有造假,誰也不敢說只有子盈村的茶才是玉螺茶,誰也不敢說炒茶不能用電炒鍋嘛。二秀氣得說,你們這個村,不是子盈村,不是的。
二秀說,老師說過的,老師的家鄉是花果山,就是這樣的。停了停,二秀又說,你們一年四季在外面幹活兒,你們不想回家嗎?她們說,開始的時候想家的,還哭呢,現在習慣了,不想家了。另一個人說,我們闖蕩慣了,回家過年在家裡多待幾天還會悶出病來呢。還有一個媳婦說,是呀,我回家的時候,我女兒看到我喊我阿姨,我說,來,阿姨抱抱你。她們都笑成了一團,看起來真的把家忘記了。
二秀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到老師失足跌落的河邊,她從懷裡掏出茶包,包暖暖的,茶葉被她捂熟了,就和炒茶師傅炒出來的一模一樣,一根一根細細地蜷著,二秀輕輕的把茶撒在河裡,茶很慢很慢地舒展著,舒展著,但是它們太輕太輕了,它們一直在河面上漂著,始終沒有沉下去。
沒有周小進,也沒有葉小進,有許多其他的名字,但二秀不知道哪一個是老師。這個墳地和其他的墳地不一樣,墓碑上只有名字沒有照片,二秀問小葉為什麼墓碑上不放照片。小葉說,人家那是公墓,葬在一起的都是陌生人,天南海北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瞎碰碰就碰到一起做鄰居了,你也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怕以後小輩弄錯了,所以要放照片,我們這裏都是自己家的地,不會搞錯的,放什麼照片呢,怕自己家的活人不認得自己家的死人?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村裡人告訴二秀,人死了,要葬到自己家鄉去。二秀回頭看了看他,忽然出聲說,老師說,玉螺茶在冬天就有嫩芽了,老師還說,采玉螺茶的頭天,不能吃大九*九*藏*書蒜。
二秀開始小心地呵護自己的手,她燒灶的時候,不肯用手去抓柴禾,就用腳踢,可是腳不如手那麼聽使喚,踢來踢去踢不到位,把灶膛里的火都弄滅了。母親在灶上燒豬食,用大鏟子拌著拌著,就覺得沒了熱氣,探頭朝灶下一看,看到二秀還在用腳扒拉柴禾,母親氣得罵人了,她罵二秀丟了魂,又罵二秀歪了心思。母親雖然是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罵人倒罵得很准。
二秀氣得哭起來。老葉說,哭什麼呢,哭什麼呢,你說是老貨就老貨好了,無所謂的。二秀說,怎麼無所謂,怎麼無所謂,有所謂的。老葉正撓頭,小葉來了,他告訴老葉,村上有家人家的一個老人剛剛走了,他們想要把他埋在左崗上。老葉擺了擺手,說,我就知道有人要出新花樣了,左崗上不行的。小葉說,左崗為什麼不行呢?老葉說,左崗被規劃了。小葉說,規劃我們的左崗幹什麼?老葉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規劃了就不能動了,你去跟他們說,只能按老規矩埋在右崗上。小葉說,好,我去了。
大秀的未婚夫要外出打工,外出前要和大秀完婚,大秀的婚期一下子就提前來到了。家裡少了大秀,母親一個人撐不下去,便讓二秀退學回家。
夜裡二秀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著她們平靜的呼吸聲,二秀想,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在夢裡夢到自己的家鄉。
過了幾天,子盈村招的人都到了,都是外地的女人,有年輕的,也有年紀稍大一點兒的,但也大不過三十歲。她們對子盈村好像熟門熟路的,不像二秀來的時候東張西望到處看新奇,她們鋪了床鋪就唧唧喳喳地說起話來。雖然二秀和她們不是一夥的,但她們對二秀也不排斥,她們告訴二秀,她們就是一幫人,抱成團的,一年四季在外頭跑,初春的時候就來子盈村採茶,六月份就到湖對面的山上幫人家采枇杷,采楊梅,夏天她們也在外面幹活兒,采紅菱,到了秋天,活就更多了,白果啦,橘子啦,現在本地的人都懶,寧可出錢請外地人來幹活兒,自己打麻將,孵太陽,嚼白蛆。這樣也好,外地人就有錢賺了。
二秀沒等聽完,忽地就從灶下站了起來,說,老師也是這麼說的,後面還有幾句呢。張老師撓了撓頭,說,不好意思,是還有四句,但我沒記住。吳老師說,沒文化就別裝有文化,豬鼻孔插蔥——裝象啊。他們都笑了笑。張老師又說,小姑娘,你是外地招來的吧,你不知道,從前這地方采玉螺茶可講究啦,採下來不是這樣燒火炒熟的,是放在姑娘的胸前捂熟的。二秀說,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一抹酥|胸蒸綠玉。兩位老師驚奇地互相看看,他們大概沒想到一個外地小姑娘念出這句詩來,他們還想問問二秀,知不知道這首詩還有幾句是什麼樣的,蛾眉十五來摘時,一抹酥|胸蒸綠玉,纖褂不惜春雨干,滿盞真成乳花馥。可是二秀打斷了他們的思路,她問他們,你們認得我老師嗎,他叫周小進。不等他們回答,她搶著又說,你們一定認得他,他是老師,你們也是老師,你們一定知道他在哪裡。張老師和吳老師同聲說,小姑娘你搞錯了,只是子盈村的人喊我們老師,我們其實不是當老師的。二秀固執地說,喊你們老師,你們就是老師,你們一定知道周小進在哪裡。張老師說,小姑娘,你說誰?周小進?二秀說,他叫周小進,但也許他不叫周小進,叫葉小進,或者叫葉大進,或者叫什麼什麼進,你們一定知道他的。張老師說,他連一個準確的名字都沒有,你憑什麼說我們一定會認得他?二秀說,他就是這裏的。吳老師說,既然他就是這裏的,你自己找一找不就行了,怎麼向我們要他呢?二秀說,雖然他們不承認,可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這裏,他對這裏的一切,他對玉螺茶,很了解,很熟悉。張老師和吳老師說,那也不能證明他就是這裏的呀。比如我們吧,就不是子盈村的人,但我們對這個山坳坳,對這裏的玉螺茶,也一樣的熟悉,一樣的親切,就像子盈村是我們的家鄉,就像玉螺茶是從我們自家的地里長出來的。
在這個冬天的夜晚,二秀等啊,等啊,她等著老師,也等著她所不知道的未來的一些事情。
二秀被他問住了,張著嘴,又哭。小葉說,別哭了,面孔凍得紅彤彤,淚水再洗一洗,要起蘿蔔絲了。二秀淌著淚,就覺得腿腳發軟,心裏發慌,一屁股坐在子盈村的墳地上。小葉趕緊說,快起來快起來,小姑娘,我們這裡有風俗的,不興坐在墳墩頭上,要爛屁股的。看二秀氣得說不出話,小葉又說,周小進,周小進,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死了死了,還把小姑娘弄得傷心落眼淚。二秀聽到小葉周小進周小進地叫了幾遍,她盯著小葉的嘴看,小葉還在周小進周小進地叫,他的嘴像鳥嘴一樣撅著,聲音從舌尖尖上滾出來,二秀突然間就笑出聲來,她也撅起了嘴,像鳥一樣的叫起來,周小進,周小進,周小進。小葉被她搞糊塗了,說,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你幹什麼?二秀說,鳥叫,你們說話像鳥叫。小葉就改了口,說,我們也會說普通話的,我們的普通話,叫山坳坳普通話。二秀聽了聽,辨了辨滋味,覺得不對,說,不是這樣的,老師的普通話跟你們不一樣。小葉說,那就對了,你們老師不是子盈村的人嘛。二秀愣住了,她悶了一會兒,說,我們班上的王小毛也這樣說,可是,可是——小葉說,可是你在子盈村肯定找不到你老師。二秀賭氣不理他,小葉去拉她起來,說,爛屁股是騙你的,不過大冬天的坐在地上,多冷啊,走吧,下去吧。
二秀在半路上逃走了。
周老師說,泡玉螺茶的過程,是一個享受的過程,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看到蜷曲著的螺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來,然後又慢慢地慢慢地沉浸下去,把茶水染得嫩綠嫩綠的。
周老師講的別的事情,其實只有一樁,那就是老師的家鄉。
小葉指點著二秀,讓她采一些嫩頭,小葉說,別看這塊茶地小,這可是我們村最好的茶葉。二秀說,葉奶奶也說右崗的茶樹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樹,為什麼呢?小葉不說話,只是用腳點了點地皮,又朝二秀眨了眨眼睛。二秀想了想,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沒懂。她采了一些茶葉,小葉就說,夠了夠了。拿了隨身帶著的袋子給二秀裝茶葉,二秀卻不要,掏出一塊絲手帕,小心地包好|嫩茶,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小葉,將茶包揣進了胸懷。
周老師淹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村裡人才發現,老師平躺在水面上,很安靜,沒有風,水面一動也不動,老師也一動不動,老師的紅色羽絨服像一面充分舒展開來的旗幟,托起了老師輕盈的身體。
校長剛好經過他們的教室,窗打開著,校長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鳥叫聲,他在窗外停下來,懷疑地朝教室里看看,好像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後來校長就走開了。
天氣冷起來后,二秀就一直覺得不太對勁,身上老是沒來由的就發抖。她把大秀的毛衣也穿上了,還裹了厚厚的老棉襖,但還是覺得冷,冷著九九藏書冷著,果然就出事情了。
還是姐姐大秀對二秀好。大秀看出了二秀很小心自己的手,她並不知道二秀為什麼要這樣,但她總是把粗糙的活搶著做了,還偷偷地給了二秀一點錢,讓二秀去買了一瓶雪花膏搽手。
二秀的手不細氣,因為二秀的家鄉不細氣。家鄉的一切都是粗礪的,堅硬的,土,風,莊稼,手。但二秀的心是細氣的,是柔軟的,只是從來沒有人知道,現在有了老師,就不一樣了。
周老師講的茶,跟二秀知道的茶,相差太大了,起先二秀簡直不敢相信,茶還有那麼多的講究。但是後來,漸漸的,二秀和班上所有的同學一樣,都相信了老師的話。
二秀一直在用心保護自己的手,即使後來她輟學回家勞動,她也沒有讓自己的手受過苦。在二秀的家鄉,二秀的手成了大家議論的對象。但是二秀不在乎,他們越說,二秀越是要保護好自己的手。二秀的手甚至還傳到別的村子去了,別的村子還有女人過來看呢,她們看了,都嘖嘖稱讚,說沒有見過這麼細嫩的手。
周老師的家鄉在南邊一個很美麗的山村裡,那裡一年四季都開花,一年四季都有水果,一年四季樹葉都是綠的。老師說,還有那些茶樹,就種在果樹下面,天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果樹上,再滴到茶樹上,所以那個茶,既有茶香,又有果子香。每年早春清明前,村裡人就把它們採下來,它們是茶樹上最嫩的嫩芽,嫩得輕輕一碰它們就捲起來了,形狀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螺,所以它的名字叫玉螺茶。
天剛剛亮,大家就被喊起來了,村裡人和從外面招來的人,都集中在子盈村的茶社。老葉給大家分配工作,分配了半天,也沒有分配到二秀。眼看著採茶的姑娘媳婦領了任務,背起背簍,就要走了,二秀著急說,村長,我呢,我呢?老葉朝她看了看,說,你等等。二秀說,她們都走了,我跟誰走呢?老葉說,你不採茶,一會兒等她們茶採回來了,炒茶的時候,你燒火。二秀沒聽懂,愣愣地看著老葉。老葉皺了皺眉,說,燒火,燒火你不懂嗎?老葉指了指灶間一字排開的七八個大灶,說,燒火就是往灶膛里塞柴火。二秀扭著身子說,我不要燒火,我不是來燒火的。老葉笑了笑,其他人也都笑了笑。老葉說,那你想幹什麼?二秀說,我要采玉螺茶。老葉「哈」了一聲,抓起二秀的手看了看,說,你這手也能采玉螺茶?他又把二秀的手拉到村裡的一群姑娘媳婦面前,叫她們也伸出手來,和二秀的手排在一起,讓二秀看,他還跟她們說,你們看看,這樣的手,也有資格采玉螺茶?二秀氣憤地掙脫了老葉的拉扯,縮回了自己的手。
同學們哄堂大笑了,老師發出的「周小進周小進」,在大家聽起來,真的就像是鳥叫,唧唧唧唧唧唧——愛害羞的二秀也被感染了,她臉紅紅的,私下裡偷偷地試了一試,沒料到像鳥叫一樣的聲音一下子就毫無防備地從舌尖上滑了出去,把二秀自己嚇了一大跳。她雖然聲音很低,老師卻聽見了,老師趕緊說,趙二秀同學學得像,趙二秀同學,你給同學們再學一遍。二秀紅著臉,不好意思說。老師又鼓勵她說,趙二秀同學,你學一遍,你有語言天賦,你以後可以學外語的。二秀就鼓起勇氣學說了一遍:周小進——唧唧唧。同學們笑著,都跟著學起來,教室里就有了一片鳥叫聲。
二秀退學了。一年以後,有外地的服裝企業來村裡招工,二秀跟母親說,她去給弟弟掙學費,母親同意了。二秀就跟著招工的人,跟著村裡的姑娘媳婦一起走出了村子。
二秀的腦海里,一直浮現著老師打著手電筒,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情形,老師穿的是紅色的羽絨服,在黑夜裡,二秀看到那一團紅色,老師說過,紅色是生命中的火光。二秀推測了老師出門的時間,又計算著老師走路的速度,二秀想,老師該到了,老師早該到了。
到了這個時節,外面的人知道玉螺茶開採了,都來參觀,電視台也來拍電視,大家起先鬧哄哄的,但是看到炒茶師傅的手又輕又快,迅速翻動,抖松,再翻動,再抖松,就都不吭聲了,屏息凝神地看著。二秀忍不住跟炒茶師傅說,老師說,這是高溫殺青。炒茶師傅朝她笑笑,說,小姑娘,你也知道高溫殺青啊。二秀說,我知道,老師說,還有干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細而不斷。老葉也聽到了她說話,他特意走過來看了看她,又跟別人說,這個小姑娘,不知道她到底什麼來路。

二秀從校長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絲不解,其實二秀也覺得奇怪,老師怎麼不好好上課,老講自己的家鄉呢?
同學們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用哪句話來試。老師說,你們就叫我的名字吧,叫周小進,用你們的本地話試試,是不是從嗓子里發出來的?大家就叫周小進周小進,試了試,果然氣是從嗓子里出來,然後在下顎那裡就出了聲。老師笑眯眯地點頭說,對了,這就是你們的家鄉話,再來學老師的家鄉話,剛才王小毛說了,像鳥叫,同學們想一想,鳥是怎麼叫的呢,對了,撅起嘴巴,在舌尖和嘴尖這個地方發音,就這樣,周小進,周小進——
二秀無法再跟村長說話,她跟他說不清,二秀從老葉的辦公室里跑出來,老葉想想不放心,追出來問,小姑娘,你要到哪裡去?二秀說,我要找老師,他叫周小進,他就是你們村裡的人,現在他死了,他就葬在他的家鄉。老葉說,你要找他的墳?二秀說,你們村的人死了,都葬在哪裡?老葉說,小姑娘,我們村裡的墳地,不會埋外姓人的,你不用去找了,不會有姓周的。二秀說,你告訴我,在哪裡?老葉直搖頭,他想勸二秀,可他已經知道這個小姑娘倔,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老葉指了指對面的山坡,說,你看到沒有,那裡有一片茶樹,那地方叫右崗,就是我們村的墳地。
二秀沒有告訴老師,她家的雞蛋不是吃的,是拿去賣錢的,賣了錢給二秀和弟弟三秀交學費。那一天二秀回家跟母親說,以後家裡吃雞蛋,她不吃,她要省下自己的那一份。母親根本就沒有理睬她。家裡很長時間沒有吃雞蛋了,自從父親病倒后,家裡就很少再開暈,母親和姐姐大秀支撐著一個家,要是母親知道二秀想拿蛋清洗手,母親會氣死的。
二秀聽出來,他們在談一筆生意,老葉要那個人去招一批人來,馬上要採茶了,村裡人手不夠。那個人猶猶豫豫地說,我也吃不準,你到底要什麼樣的,不要我辛辛苦苦招來了,你又不滿意。老葉看了看二秀,說,喏,就她這樣的,年紀要輕,最好都是姑娘,最好不要結過婚生過孩子的。那個人也看了看二秀,說,她也是你們招來的?老葉說,她是自己來的。老葉又跟那個人說,前些年我們自己還應付得過來,現在不行了,一方面,村子里好多人出去了,另一方面,茶葉的量也大了。那個人笑了笑,老葉也笑了笑,二秀覺得他們笑得很狡猾,也很默契,好像掌握了什麼秘密似的。
九*九*藏*書老師很年輕,大學剛畢業,他頭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臉還紅了。不過老師很快鎮定下來了,因為他的學生比他更膽怯。他們過去只在自己村子里的小學見過鄉下的小學老師。鄉下的小學老師多半就是鄉下人,就是他們同一個村或者其他村的,是民辦老師或者是代課老師。就算他是公辦的,但樣子看起來也像是民辦的。他們粗粗糙糙,罵罵咧咧,好像教書就是罵人。二秀和她的同學們從來沒有見過城裡來的大學生老師。現在他們見著了,他長得很俊,很白,脾氣也很好,溫和得像個姑娘,說話也像在念書。
就有一個同學叫王小毛的,舉手站了起來,他說,老師,你說的不是你的家鄉話,老師的家鄉我去過,那裡的人,說話是用舌尖說的,像鳥叫一樣的,不是像老師這樣說的。老師聽了王小毛的話,愣了愣,又想了想,說,對的,老師家鄉的人,是用舌尖說話的,或者換個說法,他們說話的時候,發音的部位靠前,不像北方,不像你們這裏,發音的部位靠後,你們說著試試看。
二秀漸漸知道了,在子盈茶社炒制的茶,大多是真正的玉螺茶,參觀的人都被領到茶社來看原生態。因為人多了,茶社還臨時開了飯店,留大家在這裏品茶吃飯,等著購買新鮮出爐的玉螺茶帶回去。
周老師說,采玉螺茶是有很多規矩的,採茶人的手要細柔靈巧,粗糙骯髒的手,是不能採茶的。採茶之前,手一定要洗乾淨,不能有雜味,不僅採茶的當天早晨不能吃大蒜或者其他味重的東西,採茶前幾天就得吃得清淡些,這樣才能保證人的氣味不會對茶葉有絲毫的影響,再比如說,婦女的經期和孕婦,都不能去採茶的——有個女同學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師卻很嚴肅地說,同學們,這不是笑話,這是真的,只有敬重茶,茶才會給我們回報。
二秀爬上右崗的山坡,看到了茶樹,看到了嫩芽,它們細細小小地蜷曲著。二秀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些嫩芽。小葉急著去阻擋她,小葉說,你不要碰它,你看你的手,那麼粗糙。二秀收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識地朝小葉的手看了一眼。小葉說,你看我的手幹什麼,我的手也不細,我是男人的手嘛,你一個小姑娘,手也這麼粗糙,怎麼能採茶?小葉看二秀又有了哭兮兮的樣子,趕緊說,不說了,不說了,反正你又不是來採茶的,手粗手細關什麼事——到了到了,這就是我們村的右崗墳地,你自己看吧,你自己找吧,有沒有周小進。
村裡人嚇了一跳,趕緊走開了,走了幾步,他有點兒不放心,又回頭看看,他看到二秀的淚水塗了一臉,就過來拍拍二秀的頭,說,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魂就回來了。

二秀回到茶社,老葉正在找她,責怪她不燒火就跑走了。二秀興奮地說,村長,我找到葉奶奶了。老葉生氣地說,找到葉奶奶怎麼呢,有燒火炒茶重要嗎?二秀說,葉奶奶告訴我了,她年輕時真的用胸口捂過茶的,還在口裡含茶呢,跟老師說的一模一樣。老葉皺眉說,你聽她的,她老年痴呆症,人都不認得,還能說當年的事情?二秀不信,她覺得老葉總是在和她作對,二秀說,我不相信你的話,我相信葉奶奶的話。老葉說,她從十七歲嫁進葉家坳,就沒有出去過,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山坳坳,怎麼可能去鎮上幫大戶人家捂茶?再說了,你看看她那個樣子,長得要多醜有多醜,就算有人來請,也不會請到她。二秀說,她還有一副金耳環,就是當年人家送給她的。老葉笑了,說,你上她當了,這副耳環,是她孫子去年買了給她做九十大壽的,你不懂黃貨,你不會看成色,明明是新貨,老貨會這麼金黃嗎?
二秀聽到自己心裏「咯噔」了一聲,兩位客人似乎在喚醒她,但她又不願意從夢中醒來。張老師又說,你們老師也許和我們一樣,常常來子盈村,甚至,他也可以不來子盈村,他可以從來都沒有來過子盈村,他可以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書本上看到子盈村,看到玉螺茶。一個人從書本上看到一樣東西,從此就愛上它,而且愛得入骨,愛得逼真,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的。吳老師說,是呀,就像我和張老師,對子盈村的事情,也都了解得很深入很透徹的。比如子盈村葉奶奶的事情,現在子盈村的年輕人恐怕也都不知道了,我們反而都知道。張老師說,葉奶奶年輕時,被鎮上的富貴人家以重金請去,采了茶葉口含胸捂,就是你說的,一抹酥|胸蒸綠玉。二秀說,是周老師說的。
客人走後,二秀滿村子打聽葉奶奶。老葉最反對她去找葉奶奶,但是老葉被許多買茶葉和賣茶葉的人包圍了,吵得焦頭爛額,也顧不上二秀了,他只是說,叫你別去你不聽,你不聽就不聽。二秀就是不聽老葉的話,最後她終於在一個山角落裡找到了葉奶奶。
她們都走了,老葉把二秀領到灶前,說,你在這裏等吧。二秀坐下來,看著自己的手,悶頭傷心了一陣,就回到宿舍從包裹里拿了一副手套,再回過來時,看到採茶的人已經回來了。她們把采來的茶從背簍里倒出來,攤在匾里,然後又挑挑揀揀。二秀過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他們在挑揀什麼。在二秀看起來,這都是嫩綠的茶芽,一個一個大小粗細顏色都長得一模一樣,她不知道她們怎麼還能從裡邊挑揀出不一樣來。
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沒有人回答她,四周靜悄悄的,連風聲也沒有。他們帶著老師默默地離開了這個地方,沒有人回頭。
可是這麼一雙細嫩的手,到了子盈村,竟變得這麼粗糙,這麼笨拙。二秀淚眼模糊哭著說,我的手壞了,我的手變了。村裡的一個媳婦對她說,外地小姑娘,你的手粗,不是變出來的,是比出來的。
太陽一天比一天旺,春天一天比一天近,轉眼就快到清明節了。一過了清明,玉螺茶就不如明前那樣值錢了,它的嫩芽越來越少,葉子也會越來越粗,所以明前這幾天,來的客人特別多。
二秀死活不肯相信這個事實。二秀拿著老師的照片,在村裡挨家挨戶地問,可是沒有人認得周小進。最後二秀找到了村長老葉,老葉說,你不是讓他們都看過了嗎,這個人不是我們這裏的。二秀倔強地說,你是村長,你是村長。老葉說,我是村長,可村長也不可能認得一個不認得的人呀。二秀說,你是村長,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村長撓頭了,他不知道怎麼對付這個女孩子,這個說一口北方土話的女孩子,她認定子盈村有這麼一個人,她來找他,這讓老葉怎麼辦呢,他交不出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來。老葉看了看二秀的表情,老葉又想了想,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老葉問二秀,照片上這個人是誰。二秀不說是誰,但她的眼睛里漸漸地湧出了淚水,淚水還堵住了她的嗓子,讓她說不出話來。老葉心裏更清楚了,他拿過二秀手裡的照片看了看,說,現在外面騙子多啊,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上當受騙很多的,騙色又騙財,是不是?小姑娘,你受騙了吧?二秀奪回照九*九*藏*書片,眼淚就掉了下來。老葉趕緊遞了餐巾紙讓她擦,老葉說,不急不急,他到底騙了你什麼,你可以報警的,要不要我幫你打110。二秀急得一跺腳,尖聲叫了起來,你才是騙子!你是大騙子!老葉莫名其妙地愣了愣,說,我是騙子?我騙你什麼了?二秀說,你把老師藏起來了,你把老師還給我!老葉說,這個人是你的老師?你老師不教你們上課,跑掉了,你來找老師?二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老師死了,老師死了——老葉更摸不著頭腦了,說,小姑娘,你老師死了?你還找他?小姑娘你瘋了?
他們從右崗的山坡上往下走,小葉走在前邊,二秀走在後邊,二秀說,還有哪裡有墳地?小葉說,你還要找啊?你不會要到那邊的公墓去找吧,我告訴你,我們這座山,除了我們子盈村這個山坳坳,其他幾面都做成了公墓,幾十萬的人住在山上,你打算到那幾十萬里去找你的老師?二秀說,我要到別的村子去找,老師不是你們子盈村的。小葉說,可是玉螺茶只有我們子盈村有啊。二秀不作聲了。只有子盈村才出產玉螺茶,但是老師卻不在子盈村,這說明什麼呢?
客人是這裏的常客,大概每年都來,一切都很熟悉,就像進了自己的家,他們坐下,泡茶,喝茶,說話,二秀一邊燒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傳過來,他們先是說了說茶葉的價格,又說了說外邊對玉螺茶的評價,也說了些與茶無關的話,後來他們又來到灶間,看炒茶師傅炒茶,拍了幾張照,炒茶師傅說,張老師,吳老師,你們來啦。二秀在灶下說,我就知道你們是老師。老師聽到二秀說話,探頭到灶下看了看二秀,拍照的張老師跟二秀說,小姑娘,我也給你拍張照片吧。吳老師說,這個小姑娘,這麼秀氣,這麼純,放在這裏燒火?張老師拍完照又朝二秀細細地看了看,說,嘿,我想起幾句詩了:月出前山口,山家未掩扉,老人留客住,小婦採茶歸。
周老師不止一次地告訴他們,他很想念自己的家鄉,做夢都夢見自己的家鄉。就這樣,二秀和她的同學們,他們的心思常常會跟著老師飛到那個美麗的山村裡去。有一次老師又丟開了課本,跟他們說,同學們,老師說幾句家鄉話給你們聽聽吧,老師的家鄉話很難聽懂的,你們不一定聽得懂噢。老師就說了幾句,但奇怪的是大家都聽懂了,他好像有點尷尬,他撓了撓頭,說,不對,我可能都不會說家鄉話了。同學們都笑了。老師卻有點迷惑的樣子,又說,不對呀,從前說鄉音未改鬢毛衰,我的鬢毛還沒有衰呢,怎麼鄉音倒先改掉了呢?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玉螺茶的產量極小,它的產地範圍也極小,只有周老師的家鄉子盈村,才能產出真正的玉螺茶。
老師也知道,放了寒假不會有同學跟他去的,老師的家鄉太遠了,遠到同學們都沒有距離上的概念了。老師說,沒事的,不去也不要緊,我回來會跟你們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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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知道,他的這句話,同學們都沒有聽懂,所以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出來。寫出來后,還是有些同學不懂,但是二秀看懂了。
後來老師回了一趟家鄉,再來的時候,真的帶來了玉螺茶。老師用一隻玻璃杯泡給同學們看,二秀看著細細的嫩芽在水中一沉一浮,開始它們蜷縮著,像一隻一隻小小的螺,然後慢慢地舒展開來,舒展開來,二秀一直綳得緊緊的心也跟著一沉一浮,跟著慢慢地舒展,最後,又跟著茶葉漸漸都落定在杯底了。
快放寒假的時候,周老師又說到家鄉了,他說寒假里他要回去,很希望能夠帶同學們去他的家鄉,去看玉螺茶。老師說,冬天的時候,茶花已經謝了,看不到了,但如果天氣暖,運氣好,說不定茶的嫩芽就已經出來了。老師又說,採下來的生茶,還要經過炒制,不過你們可能不知道,炒茶不是用鏟子炒的,而是用手,要手不離茶,茶不離鍋,揉中帶炒,炒中有揉,等等。老師說到這裏,停了停,又說,其實,從前的時候,玉螺茶也不是炒出來的,是捂出來的,把嫩芽包在手帕里,貼在女孩子的胸前,一定要是未婚的女孩子,用她們胸口的熱氣捂熟的,所以,從前的書上寫過,一抹酥|胸蒸綠玉。
老葉喊來一個年輕人小葉,叫小葉陪二秀一起去右崗。路上小葉也跟二秀說,小姑娘,你去也是白去,子盈村的墳地是我管的,右崗這一塊,我閉著眼睛都能看清楚,誰在裡邊誰不在裡邊我還能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周小進。二秀嚷了起來,他可能不叫周小進,他可能叫葉小進。年輕人說,葉小進也沒有的,我們村就沒有叫小進的人。二秀又嚷,他可能不叫小進,叫大進,叫前進,叫後進,叫躍進——年輕人笑了起來,你這麼一直叫下去,也沒有用,我們的右崗肯定沒有你要找的人。二秀又氣又傷心,她不再理睬這個管墳地的小葉,自顧悶頭往前走。小葉卻在背後唱起歌來: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東山西山採茶忙……
那個人走了以後,老葉對二秀說,小姑娘,現在你怎麼辦呢,連小葉都不能幫你解決,我就更沒辦法幫你的忙了,你走吧。二秀說,我不走,除非你告訴我老師在哪裡。老葉看了看她,說,老師在哪裡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你就留下來,幫我們干點兒活兒,再慢慢找老師,也算是我們招來的人,我們有地方給你住。二秀這才破涕為笑了。她笑的時候,臉上的兩道淚痕裂開了。
周老師看到二秀哭腫了眼睛,心裏也很難過,他跟二秀說,趙二秀同學,你別哭,老師不會讓你輟學的,今天晚上老師到你家去,老師去和你爸爸媽媽商量,老師的話,他們會聽的。
挑揀完了,就上鍋了,二秀的工作也開始了,她戴上手套去抓柴火,老葉說,你還瞧不上這些柴火,這可都是果樹柴啊,你聞聞,噴噴香的。大家也都帶著嘲笑的意思朝她看,二秀不理睬他們,她注意聽著炒茶師傅的吩咐,把火候掌握好。炒茶師傅跟他們說,你們不要笑她,這個小姑娘很用心,火候把得比你們好。
二秀無聲地咂了咂自己的舌頭,她沒有感覺出麻木,一點也沒有。她的舌頭還跟從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最後小葉還是被二秀說服了,他帶著二秀來到山坳深處,二秀轉了半天才發現,這就是小葉帶她來過的墳地右崗。這裏只有一小片茶樹,小葉說,你是不是覺得這裏陰森森的,有沒有點寒毛凜凜?二秀說,為什麼?小葉說,咦,你來過的嘛,這是右崗嘛,我們https://read.99csw.com村的死人都埋在這裏的,你一個小姑娘,倒不怕?二秀說,我不怕的,老師也在這裏。小葉說,告訴過你了,你們老師不在這裏。見二秀又哭哭啼啼的樣子了,小葉趕緊說,好好好,你說在這裏就在這裏吧。
小葉幾步追上了二秀,朝二秀一看,二秀又哭起來,淚塗了一臉,真是個碰哭精,小葉趕緊收了口,說,好吧好吧,不唱就不唱。二秀說,老師就是這樣唱的。小葉說,哎呀,這支歌,又不是我們村的專利,全中國的人都可以唱,外國人也可以唱。二秀卻堅持說,老師就是這麼唱的。小葉吐了吐舌頭,他覺得老葉說得不錯,這個小姑娘得小心著點,不知道是什麼來路,獨自一個人,千山萬水跑到這裏來,找一個死人,她要幹什麼?

在這之前,二秀幾乎沒有聽說過有關茶葉的事情。鄉下人平時不喝茶,但家裡有時候也備一點茶,偶爾來了客人,他們就抓一把泡給客人喝。從來沒有人說茶好不好,看到杯里的水黃黃的,甚至黑乎乎的,大家就高興地說,喝茶,喝茶。這一般是招待重要客人的。
二秀守在老師身邊,幾天幾夜沒說話,一直到老師的家人從家鄉來了,他們要帶老師走了,二秀擋住他們,她開口說話了,可她的嗓子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二秀大聲叫喊,你們不要帶走老師,你們讓老師留在這裏吧,老師是為我死的,讓我陪著老師吧,你們要把老師帶到哪裡去?
二秀放學回家,把家裡掃得乾乾淨淨的,把亂跑的雞鴨都關了起來,天黑下來的時候,她又覺得家裡的燈泡太暗了,到隔壁人家借了一隻四十瓦的燈泡換上,母親瞪著燈光說,這麼亮,你要幹什麼?二秀沒有告訴母親老師會來,她怕母親會洞察老師的意圖,借故躲起來不見老師。
二秀也不知道那些茶是什麼茶,更不知道它們有什麼名字,她只知道是母親從鎮上的茶葉攤上買來的,幾塊錢就能買一大堆,放在家裡,從去年放到今年,今年喝不了,明年還可以再喝。
這以後的好多天里,二秀老是想著茶葉在水中飄忽的美感,她像被茶葉勾去了魂似的。上課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看自己的手。
二秀不懂小葉的話,她努力地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葉卻又說,不過你也別太當回事,其實,用柴火燒也好,電炒鍋炒也好,子盈村也好,外地茶也好,泡出來都是差不多的,不信我泡給你看。小葉就拿了一個玻璃杯子,到隔壁人家要了一把電炒鍋炒出來的外地茶,先放開水,再放茶,二秀看到的,竟然和老師當年泡的完全一樣,細細的嫩芽在水中一沉一浮,開始它們蜷縮著,像一隻一隻小小的螺,後來它們慢慢地舒展開來,舒展開來,最後都輕輕的安靜地沉下去了。但是二秀一直綳得緊緊的心,卻沒有跟著舒展開來,她忽然懷疑起來,為什麼小葉泡的假玉螺茶和老師泡的茶是一模一樣的呢?
二秀頭一次聽說玉螺茶,是她剛上初一的時候。那年學校來了一位新老師,叫周小進,是支教的老師。二秀也搞不太清什麼叫支教,只知道他是班主任,教語文,還教歷史和政治。她們的學校在北方的一個小鎮上,小鎮很小,也很落後。但二秀並不知道有多小,有多落後。她能夠從鄉下的村子里到鎮上來上初中,在村子里的女孩子裡頭,她還是頭一個。
二秀記得老師說過,真正的玉螺茶產量很小,采幾天就沒了,二秀真希望採茶的日子能夠延長一點兒,再延長一點兒。奇怪的是,子盈村的茶好像知道二秀的心思,不是越采越少,反而越來越多了,村裡也不只是子盈茶社有炒茶的,家家戶戶都在炒茶。起先二秀看到茶都是從採茶女人的背簍里倒出來的,但後來的茶葉,卻是裝在大麻袋裡來的,都是男人們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回家去,二秀忍不住跟到他們家去看,他們完全不像在茶社那麼認真,挑揀得也馬虎了,簡簡單單一弄,就上灶炒了,炒的時候,對火候的要求也不那麼嚴格,也沒有老師傅,只有幾個婦女在鍋里瞎翻翻瞎炒炒,一點兒也不認真。二秀很著急,也很不明白,小小的一個子盈村,哪來這麼多的玉螺茶呢?二秀又跟著那些肩上摜著空麻袋的男人往外跑,跑到村口,就看到一輛大卡車停著,大家正從卡車上往下卸麻袋,二秀知道,麻袋裡的茶葉,不是子盈村的,是從外面運來的。
小葉回到老葉的辦公室,把二秀交給了老葉,說,村長,我交給你了,這個小姑娘怪怪的,不關我事啊。老葉正在和另一個人談事情,他跟小葉說,怎麼不關你事呢,叫你帶她找人,你找不到,怎麼不關你事?老葉的話沒說完,小葉就走掉了,老葉罵了小葉一句,繼續和那個人談事情。
這話一說出來,車上許多人都在品咂自己的舌頭,他們果真感覺舌頭麻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哎呀,真是的,哎呀,你不說我還沒感覺呢,現在一感覺,舌頭真的不對頭了。
葉奶奶已經很老了,但她的腦子很清楚,口齒也很清楚,她有頭有尾有滋有味地給二秀說起了那件事情,她告訴二秀,那一天她是特意爬到右崗山坡上去採的茶,右崗的茶樹,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樹,最後,老太太眯花眼笑地晃了晃自己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說,喏,這就是大戶人家送給我的,是老貨,你看看,成色足的,現在的貨,成色不足的。
二秀用了雪花膏,教室里香香的,同學都知道是二秀,後來老師也知道了,老師跟二秀說,你不要用雪花膏,時間用長了,雪花膏的味道就滲透到皮膚里去了,再怎麼洗也洗不掉,你的手采出來的茶,就會有雪花膏的味道,就不純了。二秀臉通紅通紅的,她想不通老師怎麼會知道她的心思。老師說,護手最好還是用一些民間的土方,因為民間的土方,不含化學成份,不會破壞天然的氣味。老師又覺得他還沒有說清楚,因為他覺得二秀好像沒太聽明白,老師停了停,又用啟發的口氣跟二秀說,趙二秀同學,你們家養雞的吧。二秀說,養的。老師又說,你們家的雞生蛋吧。二秀說,生的。老師高興地說,那就行了,我在網上查過,在蛋清里加一點醋浸手洗手是最好的護手方法。
二秀想不過來。
可是二秀沒有等到老師,老師沒有來,一直都沒有來。外面始終一片寂靜,連狗都沒叫一聲。
子盈村沒有姓周的人家。從古到今,除了外邊嫁來的女人,子盈村全村的人都姓一個葉姓,所以一直也有圖方便的人就把子盈村叫做葉家坳。
二秀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很委屈,走到半山坡,她看到了小葉,小葉正在家門口劈果樹柴,他看到二秀氣鼓鼓的樣子,就喊她,跟她打招呼,二秀起先想不理他,但看到他劈柴,二秀就問他,你劈柴幹什麼,人家都用電炒鍋了。小葉說,人家都用,我不用的,我一直用柴火燒鍋炒茶的。小葉把二秀叫進他家,果然,小葉家有一個婦女在用柴火燒鍋,一個老人在炒茶。二秀說,你為什麼不用電炒鍋。小葉說,我不可以用的。二秀朝他看著,他又說,我不可以用的,我是管墳地的,我不可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