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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頁

第四十三頁

作者:韓少功
「當特務也窮成這樣?怎麼連理髮錢都沒有?」
他剛想問,那些長脖子立刻沉沒在椅背後面。
小說寫到這裏,我發現主人公想家了,便讓他上了一列火車。這一刻夜已深,天很冷,整個站台上人影零落,車站補水管在嘩啦啦響著。
倆後生看看他,對視一眼,笑了笑。
「你這是人話嗎?」
他把兩條腿從窗口先放出去,感到各種布片被疾風鼓盪,但既然半個身子已豁出去了,就是箭已離弦,他一咬牙,終於躍入黑暗。
「手機啊。」
「你自己看啊,就在這裏,你看你看。」
「我沒想……」他說得有些含糊。
「不要同我說這些!我沒文化,我豬腦子。」
「你就那麼毒啊?你就不能輕點兒打?就不能分幾次打?再不,我叫我對象來頂替。他是特種兵,在部隊里天天練挨打的。」
阿貝哇的一聲差點跳起來,事後發現自己竟一身冷汗。
對方看來被這句話觸動,有點兒不好意思:「要是冤枉你了,我們給你賠不是。」
對方懶得看雜誌。她手提一個帶布套的開水壺:「杯子呢,把杯子拿出來,等一下不要說我沒送水。」
阿貝想了想,只好把泥糊糊的手錶摘下,扔了過去。
「可是你還是來了,還帶來了白紗布。你怎麼想到這一點?」
來的該來去的該去,
女乘務趕過來,揉著自己的胸口:「沒看見好多人在睡覺?你叫什麼?把我都嚇住了。」
「應該把這個流氓塞到糞坑裡去!」
我嘆了口氣,「是的,她在小說里是沒死,但你得知道,小說畢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時候,作者拿她這樣的人也沒辦法。」
「你才兵馬桶呢。同志,這裡是紅旗車廂,請你嘴裏乾淨點!」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你真以為我是特務?你看我像特務嗎?有這樣儀錶堂堂的特務嗎?」
千年月亮還是月亮;
「我不打,就沒法讓你。」
他有點兒累,只好坐下來揉揉臉,發獃。他看見天花板上,一隻小老鼠從夾板縫裡探出頭來,一點兒也不怕人,歡樂地吱吱兩聲,支著小尾巴又縮了回去。
子龍峽不算遠,汽車很快到了。只是時過境遷,紀念碑似有似無,很多人對阿貝的問話都只是搖頭。這樣,這位阿貝頗費周折,先找到一個學校,再找到一個牛場,最後才一拐一拐鑽過竹林,爬上山坡,跨過牛糞,分開割臉割手的茅草,找到一塊破損不堪的水泥平台。在他前面,一座爬滿青苔的石碑果然出現了。這確實是對一場大事故的紀念。從那些紅漆剝落的刻字可以看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某列車在此地遭遇泥石流。鐵路員工們為了搜救車廂里被困旅客,堅持最後撤離現場,不料其中幾位被新的泥石流無情吞沒。他們的名字是陳某某,張某某,席某某,單某某……阿貝果然在碑面還找到了一個名字:
「就算……那又怎麼樣?」
他冒火了。
「你以為我想來這裏?今天有一場意甲賽,AC米蘭對佛羅倫薩。虧大了我。」
「看看,你又臉紅了,其實我沒說你做錯什麼。」
「哎哎哎,你們是哪盤菜?有搜查證沒有?你們土鱉啊?腦殘啊?二啊?你們怎麼連手機都沒見過?」他憤怒地大喊。
對方看他一眼,又看雜誌一眼,又看他一眼,疑疑惑惑把目光投向第43頁。列車發生了劇烈晃動,燈光一暗一暗,當然干擾了閱讀。對方有些字不認識,有時要問身旁的乘警,碰到大個子不認識的,還要回頭來請教阿貝,更增加了閱讀的周折。阿貝不耐煩這兩個呆貨,恨不能把從第38頁到43頁的字句一把摳出來,狠狠拍進他們的腦袋。但還沒來得及這樣做,一大群乘客突然登車了,頓時擠得車廂里秩序大亂。阿貝事後還知道,呆貨們在手忙腳亂中還丟失了雜誌——他知道這事時,真是欲哭無淚。
「你們……喝什麼?」
車頭尖叫了兩聲,車身再一次劇烈晃動,然後明顯放慢速度,大概是進入了彎道或坡道,再不就是又遇到什麼險情。他神色一振,全身通了電一般,立刻朝車窗外看了看,幾乎想也沒怎麼想就拉起了吱吱嘎嘎的車窗。在出窗前的那一刻,他扯出背包里的一條褲子,束緊了自己的腰,束出了及時的勇敢和果斷。
大概是乘警嫌他猖狂,飛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有點兒飄飄然不知上下左右。等他抓穩了桌沿,校正了腦袋位置,找到了臉上熱辣辣的痛感,他依稀聽到車廂里發出一片口號聲:打倒狗特務!打倒一切害人蟲!打倒美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周圍旅客都衝著他舉起了森林般的手臂。
擠死人啦!救命啊!我的桶子!你的爪子往哪裡伸?……各種狂呼亂叫中,阿貝的腰部發力連環傳遞,一個人叫了,另一個人跟著叫,又一個人再跟著叫,多米諾骨牌一樣,最後導致一個坐在椅背上的漢子大搖雙臂,仰面倒了下來,正好蓋在阿貝的頭上。幸好這一蓋,阿貝與另一男人的架才沒打成。當時他們不便施展拳腳,但鼻尖對鼻尖,唾沫星子互射,肩膀和胸脯已開始過招,接下來就可能要動用嘴巴了,看如何一舉咬下對方的部件。
他重新鑽進計程車,要司機開車下山。當天晚上,他甚至不經我的同意就拎著酒瓶上了九九藏書另一列火車,就是他眼下正酣睡其中的那一列。
「不是亂種,是耍流氓。男扮女裝,就好鑽女廁所。」
「早就看出他不是什麼好鳥。你看他那褲子像褲子嗎?」
事後他無論怎樣回憶也只得承認,他甚至已記不清那個女乘務的面容,如同真是一片二十多年前的空白。
他瞥了一眼,發現那是本封皮花哨的外國童話。
「你怎麼知道?」
醒來的時候,他覺得光線太刺眼。又過了好一陣,待瞳孔漸漸適應光明,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白菜地里,完全暴露在清鮮的鄉村陽光下,全身都是泥,小蟲子在臉上爬。
「年輕人,你怎麼出口傷人呢?我好心幫你查查……」
「讓我噁心死了!」

這是第42頁上一位盲老人唱的,可車上並沒有這樣一位老頭兒。這就是說,又有一處出入,可見小說並非預言——阿貝眼下很願意相信這一點。但他寬心的時間不夠長。隨著後續情節在小說中展開,他讀得禁不住兩手發抖,全身發涼,一顆心再次提起來堵在喉頭。沒錯,小說與他的遭遇確有出入,但小說中的老鼠是怎麼回事呢(剛才他已經看見了)?暴雨是怎麼回事呢(車窗外的水流已經拉出斜線)?打雷是怎麼回事呢(車窗外已有閃光,剎那間黑夜如同白晝,千山萬水突然湧現)?……而且差點令他暈過去的是:小說在第43頁處說到子龍峽,敘說這列火車在那裡與一片泥石流相遇,於是車輪出軌,車廂翻倒,電光迸濺,鋼鐵聲大作,有兩節車廂在擠壓中升起來沖向高空,散落的車輪在草坡上飛跑……這也太惡毒了吧?
降壓藥總算出現。一個穿白大褂的老太婆走來,有點兒領導模樣的,對賬單皺起了眉頭,抽出圓珠筆在這裏一勾在那裡一畫:「哎呀呀,對外地病人要優惠一點嘛。這筆免了,這筆減半,這筆也打折……」然後將賬單遞給阿貝。見他還黑著一張臉嘟嘟噥噥,又再次善解人意地操起圓珠筆:「這樣吧,大家都獻點兒愛心。這筆歸你出——」她指著一個部下:「這筆歸你出——」她指著另一個部下:「這筆歸我——」她拍拍自己的胸口。
神經病啊。他脫下秋雨淋濕了的外衣,繼續掛著線聽MP3。但這一刻他倒是看出了車上的某種異樣。中山裝。他發現這裏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裝。辮子和辮子。他發現好幾個女人的耳邊都齊刷刷掛著短毛刷。都什麼年月了,有人還套著肥囊囊的大統褲,散發出紅薯的氣息。一個包著白頭巾和懷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長該出現了吧?只是他眨眨眼,老村長不翼而飛,有點虛幻不實。
對方擦擦手錶,把它放入口袋,似乎滿意了,起身走向摩托車。不一會兒,他不知從哪裡帶來一輛農用汽車和兩個青年,把哼哼喲喲的阿貝抬上車去。有意思的是,在汽車開動之際,阿貝發現身邊兩個青年都手握一罐可樂。不錯,確實是那種眼熟的紅白兩色易拉罐,他感到無限親切和無比激動的久違之物。
就在這同一列車上,一位老婦人摘下黑眼鏡,對我(即本文作者)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你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本院的名譽損害了。告訴你,律師會來與你交涉的。」說完氣呼呼打開一張報紙,目光落在股票版上。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歲?是不是有個當兵的對象?……」
「你當然不懂。你懂個屁啊!」阿貝怒不可遏從椅子里彈起來,「你們連可口可樂都不知道,還革委會呢,一個個腦子裡進水,渾身的潮氣沒晒乾。我問你,就算我是個特務,我會當著你們的面來發報?我要千方百計來讓你們發現我?」
「你叫莫小婷?」
「劃一下?我在你這裏挨打挨罵,只差沒搭上一條命。」
「那要問你自己。」
「得了吧。告訴你,我最討厭你寫我臉紅。你們這些傢伙,也只有這點味精來吊胃口。你怎麼沒寫我三角戀?怎麼沒寫我一|夜|情?怎麼沒寫我遺精和自|慰?拜託了,你們能不能玩點兒別的套路?你們以為自己真那麼聰明?」
他的長頭髮有什麼稀奇嗎?他是不是身上有血跡?一看就像個殺人犯?
「你哪裡來的?從國外來?」
護士拿來賬單要他去繳款。他一翻賬單就差點兒滾下床,差一點兒要再次跳窗逃逸。親愛的!六萬五!沒搞錯吧?不開玩笑吧?什麼錢啊?他不知道自己是進了病房還是被綁了票。難怪這些天醫生對他笑容可掬,不厭其煩地來量血壓、測心律、做X光,做彩超,做CT……口口聲聲這些絕不多餘,完全是為了對他的身體高度負責。這下好,光量血壓就量去了三千多,不是明擺著是要逼高他的血壓?
吃錯藥了,我不是在做夢吧?他狠掐自己的胳膊。
萬年天空還是天空……
「當然,我並沒說你有什麼別的心思……」
對方顯然聽說了他的手機和MP3,把他當成了一個上門取鬧的訛詐者。
「我沒臉紅。」
確實一點兒也不好玩。要不是女乘務攔著,一個老漢就要把雨傘撲到他頭上,一個小孩還差點朝他吐痰。直到他被押走,人們還在氣憤地議論:
「其實你不光是想找回手機和MP3,我看出來了。」
他一把抓住車長,「我要到法院控告你們!要在媒體上給你九-九-藏-書們曝光……你們不要以為我好欺侮,我報社電台里的哥們兒有的是!惹毛了我,叫你上午下崗,你不會等到下午的!」
「我為什麼要發報機?」
「憑什麼查我的證件?」
「不懂你說什麼。」
他覺得手機一事還是戳心,便雇一輛計程車直奔火車站,找到了問訊台。一位穿制服的小姑娘看了看他的車票:「這是什麼票啊?我怎麼從沒見過?」

附記一

我的這位主人公外號阿貝——球友們誇他球場威猛,稱他為小貝哥,小貝克漢姆,他也樂意以歐洲球星自居,包括走路時垂肩曲背,像個內斂的猩猩。他稍感奇怪的是,他剛才入座時不但內斂而且禮貌,但對面一個婦人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顯然受到了驚嚇。身旁一個歪頭昏睡的胖子,被火車啟動聲驚醒,一旦發現他也神色驚慌,急忙撅起肥圓屁股搶出坐椅上的旅行袋,轉移到斜對面的卡座去了。不一刻,他的周圍空蕩蕩,只有幾個乘客在遠處伸長脖子,對他淺一眼深一眼地打量。
這樣,對方就騰出一隻手,攀住他的脖子,不至於倒下去。
「你打什麼架?還嫌車廂里不亂?我們是紅旗車組,戰鬥在最前線的車組,要讓每一個旅客都感到溫暖如家。你知不知道?」
「我們沒時間啦!」
阿貝這才細看對方一眼。沒錯,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就是雜誌上寫的那種。戴著兩個布套袖,與雜誌上寫的也相同。至於她穿著刻板的制服但翻出了個小花領,掛著短辮但辮尾巴燙成捲毛,算是小說家遺漏了的細節。
「這書上寫的。」
阿貝懶得對付特種兵,把《新時代》翻到第43頁,要她自己去看去看去看。
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早晨。有鳥叫。有綠樹。有浮雲中露出的藍天。世界太安靜了。他還活著嗎?他試著挪挪腳,伸伸手,眨眨眼皮,吐一口帶著泥沙的唾沫,發現除了右膝和右踝劇痛,其他部件還能聽使喚。他當然還發現地邊有一輛摩托車,一個男人走過來,好奇地看著他。
阿貝自覺說得太亂,但他就是想讓旁人確證一下他的發現,確證一下他逃出噩夢的真實性。「中藥水!」一個青年大笑以後又補充,「喝中藥水,呸呸,還是曾麻子的包穀燒味道足些。」
「假票吧?」
「你的意思,我一跳就從二十多年前跳到了今天?」
值得補記一筆的是,主人公阿貝摘松枝時划傷了手,在稿紙上五官收縮成一團,曾忍不住回頭衝著我(即本文作者)大叫:「你亂寫些什麼?小說里那傻丫頭不是沒死嗎?怎麼又冒出這塊碑讓我找找找?」
他合上手機,發現兩個男人不知何時堵在他面前。一位是剛才那位車長,另一位是大個子乘警,都滿臉警覺和嚴肅。小婷躲在車長身後怯怯地眨巴眼睛:「……就是那個東西,你看你看,就是他手裡那個什麼……嚇死我了。」

附記二

有人冷笑,有人搖頭,有人對他擠眉弄眼,大概聽完他的故事,都以為他病得不輕。還有些目光明顯透出快意:騙誰呢?黑吃黑,這下活該了吧?只有老鐵路還算厚道和耐心,戴上老花鏡將車票再細看片刻,引他來到一間辦公室,打出了兩個電話。「對不起,」他最後無奈地退還車票,「找是找到了。二十多年前是有過這趟車,是有過這麼一場車禍。我也想起來了,那次傷亡不小,光我們局就有五六位員工……光榮了。」
阿貝歪著一張臉衝出了車站。
「我剛說了,有時候作者並不能指揮筆下的人物。」
他覺出鼻子里不爽,有一種豬屎臭。大概是他脫口而出,正在掃地的女乘務白他一眼:「你才豬屎臭哩。」
他獃獃地在碑前坐了一陣,面對著粗糙的刻字無可奈何。他終於從衣袋裡掏出兩條白紗布,系在石碑前的小樹枝上;又操著石片颳去碑面的青苔,就近摘來一些松枝和野花,讓它們守護和陪伴石碑。
「你騙人!」
他被關入了一間窄小的乘務室。
「你會以為我故意擠你,耍流氓。」
「大不了讓你還我一巴掌,有什麼了不起?」
事情是這樣,雜誌上居然有個奇怪的故事:深夜,下雨,站台,火車等等。車上有中山裝和小短辮,然後一個新上車的年輕人感到鼻子不爽,然後女乘務員用掃帚敲敲他的腳,差點把掃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貝:他不是江湖藝人,而是個球星,正在業餘收購文物的歸途。
「你受得了?好笑,你是想成扁的還是圓的?」
「好吧,就快了,就快完了。你要知道,文學不是由你主宰。也不是由我主宰。也許是市場或者什麼在暗中指揮我們。我承認對你的了解有限,本來也不想這麼寫而且寫這麼多,但《新時代》的吳編輯一定要我填滿八個P的版面,還定要我添上一個漂亮的女乘務與你搭檔……」
「是嗎?」我趕緊翻前面的稿紙。
「你說什麼?」
「怎麼這麼冷啊?也不放點暖氣?」
他不知何時下了山,一路上不再說話,只是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上了另一列火車,在稿紙上朝地平線那邊飛逝而去。這列車上有暖氣,有高清電視屏,還有可旋轉的沙發座,顯然讓他十分放心,似乎又讓他有所不安。他又要了一瓶小二鍋頭,飄飄然從車頭游到車尾,像尋覓九_九_藏_書什麼熟人,又幾次求看乘客手上的雜誌,檢查雜誌封面,似乎對封面很有興趣。在很長的時間里,他還伸長脖子東張西望。
「我看到第43頁了。」鄰座一位姑娘合上手裡的書,放出一個哈欠,倒在身邊男朋友的懷裡。
他不知道車長說的563是什麼,更不知道車長接下來說的「備戰」「路線」「兩打三反」「革命委員會」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情況有點兒不妙了,一切都不像是開玩笑,也根本不好玩兒。他的手機被一把奪走,背包也被擰過來檢查。幸好那裡沒有毒品。一張坐公共汽車的IC卡,他們似乎不懂,將其一一傳看,沒看出個所以然。幾本足球雜誌,他們似乎也不懂,將其仔細查閱,還對著燈光找什麼紙紋暗影,還是沒找出所以然。比起幾件酸臭衣服和—雙拖鞋,MP3當然是最大疑點。無論阿貝如何辯解,如何解釋音樂和晶元,但它還是連同手機一起成了扣押品,眼看著被乘警略加清點,裝入一個公文包,就要離他而去。
「我給美國發報是吧?我告訴中央情報局的懷特將軍,這裏連可口可樂也沒有,這裏還有豬屎氣味……」阿貝差點要笑出聲。
「你是派出所查戶口的?」
「賠?怎麼賠?你看看我這半邊臉。」
他決心追查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坐上計程車再奔子龍峽。司機正好在播放一盤音樂磁帶,聽起來有點兒耳熟。「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阿貝一怔,問這是什麼歌。司機說不知道,反正是老歌。當這一曲要轉到下一曲時,阿貝請司機將前面的再放一遍,就這麼鎖定放下去。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兩眼,似乎覺得這個人有點兒怪。「你不要聽周杰倫?」他問了一句。
我面對稿紙笑了笑,「也就是給樹刺劃一下,你如何這樣窩火?」
「你哪裡不舒服嗎?」
「帝國主義是亂了種吧?怎麼這傢伙不男不女?」
……
「我六天前買的,就在你們前兩站買的。」
「就是紅了!就是紅了!你就是亂想了!」
對方像沒聽見,用掃帚敲打他的腳,意思是要他挪腳,只差沒把掃帚直接捅向他的耐克鞋,其動作之粗魯氣得他暈。
韓少功,男,1953年生,1968年初中畢業赴汨羅插隊。1977年考入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5年任湖南省專業作家,1988年調入海南省文聯。出版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小說集《月蘭》、《誘惑》《空城》《爸爸爸》十余部,散文隨筆集《面對廣闊而神秘的空間》、《夜行者夢語》、《靈魂的聲音》、《韓少功散文》等七部,《韓少功文庫》(十卷)。譯著米蘭•昆德拉的長篇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多部。作品被譯成多種外文在國外出版。小說《西望茅草地》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飛過藍天》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曾獲上海中長篇小說獎。法國文化部頒發的「法蘭西文藝騎士獎章」多種獎項。現在海南省作協任職,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
「喂,幹了。」女乘務開門進來,把熱乎乎的夾克扔給他,同時發現了他的慘白臉色。
「什麼可可可?你結巴啊?」
風雨還未停歇,車窗上還有斜斜的水流,黑森森的樹影在車窗外起伏。列車一下鑽入車輪聲緊密的隧洞,一下又飄上車輪聲柔遠而稀薄的橋樑,正頭也不回地向前狂奔。阿貝感到前方神秘莫測的第43頁正在步步逼近——他相不相信那個結局?他怎樣才能擺脫那個結局?或者他是否應該讓女乘務也知道那個結局?
「那是我熱的……」
「不不,我天外來客吧,來自冥王星或者海王星。」
車速越來越快了。鋼鐵車輪聲時厚時薄時急時緩在腳下響著。列車一下鑽入黑暗無邊的隧洞,一下又晾在無依無靠的高橋,與迎面而來的列車擦肩而過。這位逃出小說的主人公看見了嘩嘩而過的明亮車窗,甚至看清了車窗里的男女——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想必是無憂無慮的人吧?但他只看到了一節節被速度壓癟了的車廂,看到了一沓薄如紙片的窗口,其實什麼也沒看清。
「對,肯定是這麼回事。」
「你本可以少摘些松枝和鮮花,也沒必要修整台階。我是說你剛才……」
好在一本奇怪的《新時代》還插在衣袋裡,可供他繼續研究這列火車。
「你說什麼呢?」
他們看什麼呢?
「你說,你告訴我,前面是不是要經過一個叫子龍峽的地方?」
他搖搖手,一拐一拐地下坡,「不行不行,我餓了。你寫的這些狗屁列車統統見鬼去吧!」
「你到底有沒有杯子?沒有?我走啦。」
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完全成了個傻子。他怎麼上了這麼一趟奇怪的火車?怎麼鬼使神差來到這裏挨巴掌和蹲監房?更重要的是,他阿貝,小貝哥,貝克漢姆,什麼事不好乾,什麼錢不能賺,怎麼偏偏聽宋蝦子的瞎鼓動來收購什麼文物?……他不知道眼下的麻煩如何了結,更不知道一旦行期再耽擱,自己還能不能保住公司里的飯碗。
來的該來去的該去,
「就算死,那也是革命烈士,至少是因公殉read.99csw.com職,是有待遇的。你把這裏也寫得太荒蕪了吧?她不是有個弟弟嗎?不是有個未婚夫的兵哥哥嗎?不是還有他們救下來的那些王八蛋乘客嗎?怎麼也不能來打理一下?他們死到哪裡去了?你告訴他們,最好不要讓我碰著。不然我見一個修理一個,打得他媽不認得他!還有那個磚窯——」他指著紀念碑下方的磚窯和濃煙,還有逼近紀念碑的林木砍伐,氣出了怒髮衝冠的模樣。
「我上了車啊!怎麼可能有假?」他大叫起來。
作者簡介
「我怎麼騙人?子龍峽那裡還有塊紀念碑,我都參与過建設的。」
「幫幫我……救救我……」
「我看你是有點兒不正常。」對方盯住他的眼睛。
他從對方手裡接過了兩個熱水瓶和一塊抹布。
阿貝覺得兩張肉餅要搓揉成一塊兒。他感到了女人身體的凸凹,有些臉紅,忙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
估計宋蝦子把他說的當酒話,不願聽下去,只是要他快回去上班,說老闆已經為此拍過桌子了。
世界上不會有這樣巧合的同名人吧?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開始有點兒懷疑這東西了。捏一捏青苔,發現它是潮的,滑的,應該說真實無欺。他折一折樹枝,發現它是硬的,脆的,應該說也貨真價實。一聲大哭,原來是一聲鳥叫,是樹林里一大群黑鴉撲啦啦驚飛而去,似乎攪起一陣侵骨的寒風。
他射門和踢門,把一鋁皮桶當足球踢了好幾腳。
列車在歌聲中開動。車廂里更鬆動一些,大概是一些災民勻到了卧車廂。女乘務這才得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髮,提著熱水瓶什麼的,把阿貝押回乘務室。
「你什麼意思?」
事後阿貝想起來,當時確實只有咔嗒一聲。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聲。
她瞪了一眼,「你沒手啊?還不幫幫我?」
對方搖搖頭,再一次伸出兩個指頭。
他只能交出信用卡,還傻傻地說了聲「謝謝」。
「活祖宗,你還讓不讓我走?你話癆啊?騙稿費啊?」
他是否應該大鬆一口氣?
「怕冷就別出門,鑽你老媽的被窩去。」
「慢點,你怎麼不知道可口可樂?那麼農夫山泉、娃哈哈、優酸乳、藍帶果啤……你也沒聽說過?」
「我什麼也不告訴你。」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喝什麼。不不,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什麼,只是想知道你們怎麼叫。不不不,我其實也知道你們的叫法,我只是……」
莫小婷那獃子頃刻間已忙得滿頭冒汗和頭髮散亂,剛讓一個抱著大公雞的娃娃找到媽了,剛把幾個老人扶穩了和坐下了,又得驅趕攀高的幾個漢子,以防他們壓垮行李架。一聲尖叫,她被新的人浪推過來,倒在阿貝的懷裡。
直到門外有人叫她,她才提著水桶離去,咔嗒一聲鎖了門。
「這事賴上我了?」
不過,她把一堆果皮紙屑掃走以後,給他拉上厚布窗帘,還摔來一條棉毯,意思是:冷就披上吧。
什麼是曾麻子的包穀燒?也是一種飲料吧?阿貝不明白。
「不能這麼說,你沒這麼大的本事。不過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報上不是說了嗎?有一個人,在自家門口摔了一跤,就摔得沒記憶了,不認識爹媽了……」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叫來了幾個同事,大家也把票看來看去,交頭接耳。一個頭髮半白的老鐵路最後對阿貝說:「先生,你這種票二十幾年前才用,你不知道?年輕人,生財得有道,你不能亂來啊。」
「可樂。可口可樂。」
事情來得有點突然:當時列車駛過一座橋,司機藉著車燈的光柱,發現前面路基上有很多人搖手攔車,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批從洪水中逃出來的災民。他們擔心路基不夠高,央求鐵路工人兄弟帶走他們,以防更大的洪峰到來。車長當即同意這一請求,大手一揮說全都免票,於是又哭又鬧攜家帶口的災民們一擁而上,帶來了行包、竹筐、水滴、泥漿、扁擔甚至雞鳴狗吠,使車內頓時充滿田園氣息。很多人沒法擠進門,只好從窗口爬。所有車廂內都擠成了人肉罐頭,椅背上或行李架上都有雜技高手,腳丫子不時踩到他人的肩膀或腦袋。卧車廂也不能倖免,在車長命令下一律開放,裝了人再說。
「什麼意思?不都是你寫的?」
來的該來去的該去,
阿貝忍不住笑,忍不住大笑。他站起來環顧四周,呼呼喘著粗氣,終於掏出手機給朋友打電話:喂喂,你醒來,快醒來。宋蝦子,你知道,知道我碰見什麼怪事了嗎?宋蝦子,你聽我說,我在火車上,這趟車啊居然一車土鱉,連可口可樂也沒聽說過。你說怪不怪?你來看看,他們還穿中山裝,還開口叫同志,我騙你不是人……你在不在聽?
他卡里沒多少錢了,得打電話求大表姐再往卡里打一點,往空空衣袋裡一摸,才記起了自己的手機。他悲憤地想了想,去網吧上機搜索關於子龍峽的消息,發現毫無線索。又去附近的報攤,看報上是否有類似的報道,還是一無所獲。讓人心煩的是,一個大蓋帽見他隨地吐痰,按最新規定罰了他十塊錢,把他好好說道了一番。
他喘著粗氣:「前面,是不是經過子龍峽?」
阿貝發現更多的人圍過來,都盯著他的手機。他手機怎麼了?他依稀想起了什麼:對了,他剛才摸出手機時,女乘read.99csw•com務像被咬了一口,扔下水壺大叫一聲跑開去。
「天啦,我們真要出事了,已經玩完了。」
「哈哈,你臉紅了?」
「誰要你讓?特殊情況嘛。」
「你想什麼呢?討不討厭?」
「你這傢伙胡說八道!」
就是雜誌上出現過的那個名字,也是那位女乘務應答過的名字。
「鬼才信。」
「嘿,你山頂洞人,你兵馬桶啊?」阿貝照例把「俑」說成「桶」。
披上棉毯,身上暖和些了。球星沒法跟小女子斗,只好隨手抄撿起一本雜誌消磨時光。這是一本《新時代》,破舊得卷了角,大概是哪位旅客扔下的。有意思的是,阿貝的目光一紮進去就拔不出來,女乘務取他的濕衣去鍋爐間烘烤,車長來給一位旅客測體溫,詢問有哪位旅客掉了錢包,他都充耳不聞。
莫小婷
「手機?發報機吧?」
「裝什麼蒜?你就是衝著563號項目來的,以為我們不知道?」
「你連可、口、可、樂都不知道?」
說也奇怪,這首歌大家都會唱,也真唱起來了:「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奇妙的是,一唱這歌就泄了不少火氣,很多人的動作開始變得柔和,體積似乎也悄悄收縮。「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2008年5月
「我不會……虧待你……等到了醫院……」
阿貝剛擁抱了一個肥胖農婦,眼下又被迫吻了女乘務的眉毛和前額,嗅到了陌生的頭髮氣味,臉更紅了,只好讓身體盡量偏轉,又拿出球場上的陰招,屁股使勁一撅,撅出身後哎喲的叫聲。
事後他想起來,當時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車長說:「證件。」
阿貝沒有帶杯子的習慣。「車上賣可樂嗎?」
對方上下打量他,把他散落在地邊的背包翻了翻,向他伸出兩個指頭。
窗外一片漆黑,偶有一輛對開的列車呼嘯而過,咣噹噹差點撞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了一閃而過的明亮車窗,甚至看清了車窗里的男女。他們多幸福啊,多溫暖啊,多安全啊,說不定在那裡喝啤酒啃雞腿。他們肯定有手機,知道手機是怎麼回事,能輕而易舉證明阿貝的無辜。但他們無動於衷見死不救,刷刷刷消失得太快,像一道閃電。
「難說,反正要等保衛處的核查。」
他住進了醫院。幾天下來,右踝骨節已經複位,兩處創傷也已逾合。大表姐已經來過這個縣城醫院了,給了他一張信用卡,買了水果和肉罐頭,洗凈了全部衣物,還就續假事宜同他的公司老闆打了長長的電話。還好,在這個有香水味隱隱瀰漫的地方,他可以大喝特喝可口可樂了,還可以扶著拐杖找電視看足球,去網吧找到足球遊戲軟體,讓自己帶領母校代表隊把英超、意甲等各大牛隊統統狂勝一輪,每一場至少贏下八粒球。他看著窗外的大雨曾略有一刻的恍惚。奇怪,不還是這玻璃窗上的水流嗎?不還是這一片到哪裡都差不多的蕭瑟秋景嗎?這生活怎麼說變就變了?
百年石頭還是石頭;
事後阿貝無論怎樣回憶也只得承認,當時只有咔嗒一聲,連半句話都沒有,連咳嗽之類也沒有。
「打住,打住!」他朝我做了個叫停的手勢,「你們這些人總把自己當根蔥。包括剛才你那些摘花什麼的,白紗布希么的,酸,太酸,刪了吧。如果你現在用筆,就把那些塗掉。如果你現在用電腦,就用DELE鍵,就在你鍵盤右上方。找到沒有?告訴你,我根本不想來這裏大汗橫流!」
「我感興趣的是,你還是來了,比我想象的還激動。我對此有些奇怪。」
沒人理他。
「你們休想串通一氣!你們休想花言巧語!告訴你,我手上有證據,還有人可以做旁證,我同你們——沒完!」
對方像發現了大秘密,下巴一點一點,有點兒興高采烈和得意洋洋。接下來,她的動作也就有了歡快舞蹈的味道。她欣欣然用毛巾擦去阿貝頭上和肩上的泥巴,欣欣然又要對方坐正,要對方轉身,要對方伸出手來,用自己的手帕包紮手腕上一道血痕——不知阿貝剛才在哪裡掛傷的。阿貝倒有些緊張。這間房實在太小啦,他感到對方的腿抵住他的膝,對方的髮絲撩過他的臉,自己難免呼吸急促,全身開始冒汗。
謝天謝地。
「這怎麼可能?」阿貝急急地拉起褲腳,亮出裏面的白色紗布。「你的意思,我這些傷口是二十多年前留下的?二十多年前我才多大?敢跳車嗎?我奶毛還沒脫,牙齒還沒長齊,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他自覺血壓升高的叫罵引起了騷亂。三四個白衣男女擁入病室,倒也不生氣,倒也很耐心,只是向他詳細講解每種收費的依據,讓他明白血壓高無理。
「不要鬧!大家安靜!我們來唱一首歌吧——」女乘務搖著雙手大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預備——起!」
六萬五已一減再減,最後成了一萬六,周圍的白衣人士已有悲壯表情,阿貝還能說什麼?況且老太婆最後還發話,稱確實困難的話就不必繳啦——但這種沒面子的事,一個偉大球星肯定做不出來。
「怎麼不是?第45頁里可沒有這一條,我記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