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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中秋

作者:郭文斌
當然不一樣。
最後一牙西瓜在五月和六月的手裡變成一張紙時,六月說,你說甜現在還在嗎?五月說,不在了。六月說我覺得還在呢,如果不在,你怎麼能夠知道它不在了?五月不懂六月的意思,一臉茫然地看著他。過了會兒,說,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就永遠在嗎?六月點了點頭,卻有點不徹底。接著說,再說,這一想,不是心裏還有一個甜嗎?既然一想它就在,我們為啥不想,還要吃呢?五月說是啊,假如一想就能夠飽,我們就不需要種地了。六月說,可是我們大多時候吃東西不是為了飽。五月的腦門上就透進一束月光,直把她的心房照亮了。對啊,就像我們剛才吃西瓜,就不是為了飽,而是為了甜,人怎麼就這麼喜歡甜呢?
是啊,這個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怎麼裏面既有人,又有牛,又有羊呢?他們和這些牛、羊,還有雞、貓、燕子,該是一種啥關係呢?說大家是獨立的,又在一個家裡,說在一個家裡,大家卻是獨立的,而且,大姐當初也在這個家裡,長大后卻不是了,但她又能回來,那就是說大姐現在有兩個家。大姐為啥非要嫁人呢?為啥女孩子一長大就要嫁人呢?一想到自己將來也要像大姐那樣嫁人,走出這個家,五月的心裏一下子難過得要死。五月想到了她和六月送出去的那些梨,也許送出去的都是女梨,留在家裡的都是男梨。這樣一想,眼前的六月就透出一股主人味兒,親戚味兒。嗨嗨,原來她和六月是親戚呢。總算還是親戚。五月想。
接著說了一串神仙的名字,六月聽清楚的有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有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大帝,有北斗七星、九天聖母、四海龍王,有日神、月神、山神、土神、風神、雨神、穀神、灶神。然後報了自己的名字,念念有詞了一番,最後號召大家磕頭。他們就跟著磕。平時再尋常不過的院子,現在一下子神秘起來,六月的額頭一落在上面,就有團團仙氣直往腦門裡鑽。
這讓五月和六月倍覺遺憾。好在姐和外甥最終留了下來。姐將外甥交給他倆帶著,幫娘到廚房烙月餅。不一會兒,就有麥面的味道,蜂蜜的味道,清油的味道,花生的味道,核桃的味道從廚房門裡出來。五月和六月覺得,八月十五正式開始了。
你說啥?六月問五月。五月說,我沒有說啥啊。六月說,我明明聽見你在說。五月把眼睛睜得像圓月一樣,說,真的?六月說真的。五月說,莫非是月亮在說?六月就動搖了,也許真是月亮在說?假如是,它在說啥呢?
六月真是既傷心又感動。
如來境界,無有邊際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在一個家裡就是一樣的嗎?
爹接著問,我考你們兩個一下,你說這八十五隻梨該怎麼分呢?六月搶先說,給卯子家五個,剩下的全是咱們家的。爹看五月。五月說,還應該給瓜子(傻子)家五個。爹獎勵給五月一束讚賞的目光。然後說,正月十五爹讓你們給卯子和瓜子家送燈盞,是因為卯子家有孝不能做,瓜子家不會做,其他人家都有,可這化心梨啊,村裡就咱們家有,你說該怎麼辦?五月說,那就每家一隻。六月心裏一抓,那要十幾隻啊。爹搖了搖頭說,一隻怎麼能夠送人。五月說那就兩隻。六月說一隻行了。爹說六月你這就小氣了,一隻讓他們怎麼分?有些人家有幾個小孩呢。六月小聲說,誰讓他們不栽,咱們家樹上結的,給他們一隻都不錯了。爹說是嗎?這梨樹名義上是咱們家的,但又不是咱們家的。六月要說話,被爹阻止。爹接著說,這一個梨樹要長成,需要陽光、水等等。陽光不是咱們家的吧,水不是咱們家的吧,就算陽光是照到我們院里的,水是下到我們院里的,可是當初的那個樹種呢?既不是爹造的,也不是娘造的,說白了,壓根兒就不是人造的。六月問,那是誰造的呢?爹說你說呢?這是第一個不能獨佔的道理。第二,這任何東西,大家分享才有味道。比如,你娘給你做了一件花棉襖,你穿上的第一個想法是啥呢?是讓別人看見。這梨也同樣,大家一起吃,就有味道,再說,你吃一隻是梨的味道,吃兩隻還是梨的味道嘛,既然都是梨的味道,還不如讓大家都嘗嘗,你說呢?六月的嘴還是嘟著。爹說,還想不通,你就想想那梨樹,這八十七隻梨都是它辛辛苦苦結出來的,可是它自己又吃掉多少呢?
六月說,我們該叫爹、娘和大姐一起來看。五月說,他們早睡了,你看,燈都滅了。六月的心裏就生出一個遺憾。六月在想,對於爹、娘和大姐來說,這些月亮,這些美得人骨頭癢的月亮還存在嗎?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嫦娥給吳剛說,你看那兩個小傢伙在生產月亮呢。吳剛說,對,地上的人都喜歡種,他們在往水裡種月亮呢。嫦娥說,那就多給些月亮種子給他們,讓他們種個夠。吳剛就把手裡的籃子一傾,就有鋪天蓋地的月亮種子撒下來,在五月六月心裏嘩地變成一千個湖泊,亮晶晶的水面上,開滿了荷花一樣的月亮。五月六月終於相信了爹的那句話,鳥飛的那個天不是真正的天,真正的天在心裏。
沒有瓜還有梨啊。六月揭開被頭,拿出分給他的三隻梨,卻拿不準主意先吃哪一隻。最後哪一隻都沒有捨得吃。送給鄉親的那些呢?肯定已經被他們消滅了。一想到被他和五月親手送出去的六十隻梨已光榮犧牲,六月的眼淚就出來了。
然後,一家人靜靜地坐在院台上賞月。
君子盛德,耕耘無聲https://read•99csw•com
姐夫和爹開始挖起來,娘要起身撿,被大姐拉住,大姐把幸福從奶|子上拽下來,交給娘,上前換了爹,爹就和五月六月撿。不一會兒,就把剩下的半塊地挖完了。姐夫拉了架子車,五月和六月在後面推著,爹、娘和大姐在後面跟著,回家。
不一樣怎麼都在一個家裡?
多少梨?爹從門裡進來。二人才發現把數數的事給忘了。五月要說話,六月搶在前面說,八十五。爹說真巧啊,八月十五,八十五隻梨,真巧。五月說,其實是八十七個。爹問為啥是八十七個。五月說還有掉在地上的兩個。爹說,也是天意,正好有兩個掉在地上,這一掉,就掉了個巧出來。六月就明白了爹心裏的那個巧,也覺得這兩隻梨真是好懂事,就像存心要成全這個巧而奮勇獻身似的。六月給爹說了自己的想法,爹賞識地看了六月一眼,說,知道老古用一個啥詞來說你剛才的意思嗎?六月說不知道。爹說,犧牲。六月說,犧牲不是死了嗎?爹說,那是電影上演的,犧牲的真正意思是供獻。
六月的目光再次回到月宮,六月看見,月神吃完東家吃西家,吃完趙家吃李家,直把個大肚子撐得像個銅鑼了。這不,玉兔正給他掃炕呢,嫦娥正給他穩枕呢。天上的這家人真是夠幸福的,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吃飯不用愁。可是,我怎麼沒有看見他老人家動一口西瓜呢?莫非一個西瓜可以被吃兩次?或者無數次?既然月神吃完他們還能吃,那他們吃完,那西瓜還應該在的,還有一種什麼人在接著吃?六月的眼前就出現了五花八門的各種各樣的人兒,嘁哩喀喳地吃著已經被他們吃掉的那個西瓜,嗨嗨,一個西瓜上結著這麼多嘴。
郭文斌,男,祖籍甘肅,1966年生於寧夏西吉縣,先後就讀於固原師範、寧夏教育學院中文系、魯迅文學院,已發表作品近二百萬字。著有小說集《大年》、《吉祥如意》,散文集《空信封》、《點燈時分》、《孔子到底離我們有多遠》,詩集《我被我的眼睛帶壞》等,作品先後多次被多種選刊選載,被收入多種選本,被中央電視台選播。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國家金童獎、中央電視台電視散文獎、寧夏第七次文藝評獎一等獎。短篇小說《吉祥如意》獲「人民文學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散文《臘月,懷念一種花》被收進《百年中國經典散文》。現在寧夏銀川市文聯供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爹和娘挖著,五月和六月撿著。五月和六月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幹勁,他們恨不得爹和娘一鋤下去,把剩下的土豆全挖完,好早點回家過節。突然,娘停了鋤說,你姐和你姐夫來了。五月和六月向山頭一望,果然過來兩個人。六月和五月就跑到山口去迎。真是姐和姐夫。突如其來的親切像山口的風一樣快要把五月和六月的小身子吹斜了。二人從姐夫手裡接過包,五月背了大的,六月背了小的,向土豆地里走去。姐問五月和六月怎麼知道他們來了?六月搶先說我有千里眼。五月說聽他騙人,是娘先看見的。五月要看小外甥,姐說等過了風口。過了風口,姐把被子揭開,小外甥的臉露出來,就像一個剛出鍋的白面饅頭。六月要抱。可是到了懷裡卻發現自己的胳膊不夠用,只好還給姐。
夠了夠了。杏花娘過來把挎包口子繫上了。六月說,我爹說每家五隻,放不夠他會生氣的。杏花娘說,你爹也真是,就一棵梨樹,能結多少呢,全貢獻了。但六月還是堅持又掏出兩隻,然後告別。不想杏花娘卻讓他們等等,說著,快步出門。五月六月要走,被杏花攔在門口。不多時,杏花娘端了一碗花紅過來。五月六月推辭著,杏花娘不由分說,解開五月身上的挎包,倒在裏面,說,這是講究。
平時六月嚷著要摘梨吃時,爹總是說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你想吃多少爹就讓你吃多少。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八月十五,爹卻說還是要等到供完月亮。六月就覺得這月亮真是太不通情達理了,什麼好吃的都要它先嘗。又覺得這樣想有些不恭敬,於是堅定了意志,回到樹下,看爹下梨。明明是摘梨,爹卻叫它下梨,什麼意思呢?只見爹把手往梨上一搭,梨就自動落在爹手裡了,就像早等著爹來摘似的,就像是爹的乾兒子似的。一樹的梨就這樣到了籃子里,從七杈八股的梢上到了籃子里,通過爹的手。平時再尋常不過的爹的手,一下子有意思起來,神秘起來。
高枝上的梨爹夠不著,爹把脖子伸得像企鵝一樣,還是夠不著,爹就看六月。六月明白爹的意思,開始上樹。爹說等等。六月問還等啥?爹讓五月去取一個挎包過來。五月就跑回去取了娘給她用碎布拼的花挎包從六月頭上挎下去,這讓六月看上去就像一個披紅出征的戰士。六月「呸」地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開始上樹。六月上樹的動作之快跟猴子差不多。六月猴子一樣在樹枝上盪著。爹仰著頭,舉著籃子,既像是盛梨,又像是隨時準備盛掉下來的六月。六月摘完一個枝,下來把挎包里的梨騰到爹手裡的竹籃里,摘完一個枝,下來把挎包里的梨騰到爹手裡的竹籃里。五月希望六月能夠停下來,看她一眼,但是六月狂歡在他的收穫里,壓根兒就不往地下瞅。
六月去上房找爹,爹不在。就到後院去問娘。正趕上娘挑了水往回走。五月提著一籃子麥秸稈,看來要下長面吃了。每次要下長面時,娘就要姐從草垛上撕些麥秸來。娘說麥秸火硬,好下面。真是有意思,https://read.99csw•com長面是小麥磨的白面做的,而下長面卻要麥秸,這不是自家人燒自家人嘛。上次幫娘燒火時,他想到這個問題,給娘一說,惹得娘笑了好半天。娘從笑里出來,說,這個燒不是很厚道嘛,麥秸讓麥穗在它身上長成,最後還要把它燒熟,這麥秸真是夠厚道的。最後自己落了個啥呢?可是麥秸為啥不直接燒長面,而要隔著一個鍋,鍋里還要有水?正在切面的娘像是被誰掐了一把似的,停下手裡的刀,回頭看六月。說,你的個小腦瓜里咋這麼多稀奇古怪?六月說本來嘛。娘跟它們打了一輩子交道,都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你往灶門上一坐,問題就比娘刀下的長面還多。六月說本來嘛。娘說,不過這還真是一個問題,那你告訴娘,為啥不直接用麥秸燒長面,而非要有一個鍋,鍋里還要有水呢?老天爺就造了這麼一個理兒。六月學著娘的口氣說。娘被六月惹笑了。平時,每當六月向娘問一些不好回答的問題時,娘就說,老天爺就造了這麼一個理兒,要問,你問老天爺去。但六月還是想知道個究竟,就去問爹。爹想了想說,這鍋裏面是水,鍋外面是火,中間是鐵,而鍋里下的麵條是從土裡長出來的,可以看作土,麥秸是木,你看看,這不是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嗎?只有金木水火土全時,我們才能吃到美味,一頓飯是這麼做熟的,一個人也是這麼成熟的。六月覺得爹的話裡有話,卻不能明確,但覺得爹畢竟讓他把一個渾沌的問題分成了渠渠道道兒,心裏又給爹加了一個佩服。
到了地里,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娘拍拍身上的土,接過姐懷裡的外孫,眼睛都冒水了。爹給姐夫旱煙袋,姐夫接過,抓了一撮煙葉,先給爹卷了一支,然後給自己卷了一支,點火抽著。爹問兩個老人身子骨都硬朗吧?姐夫說還都硬朗。爹說,形式上分開過了,但心裏不能分,平時要跑勤些,人老了容易凄惶呢。姐夫說,一直按您說的做著呢。說著,掏出一板水煙,給爹。這是他爺爺給你帶的。爹接過,拿到鼻子前聞聞,看著姐夫說,現在還哪裡來的這好東西?姐夫說,一個南里的老夥計正月里來看他時送了兩板,他給你留了一板。爹的目光就稠住了。六月看著,有些不解。接著,爹問姐夫土豆挖完了嗎?姐夫說挖完了。高粱割倒了嗎?割倒了。比去年好一些吧?好—些。老院里呢?也挖完了,割倒了,昨天我們兩口子過去把剩下的一些幫著挖了。爹欣賞地看了姐夫一眼,說,好,好。
夜深了,五月和六月關了大門,準備回屋睡覺。就在這時,六月看見了一個月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順著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里果然有一個月亮崽兒。那是娘今天給燕子新換的水碗。二人興奮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飛速向廚房裡跑去。五月問六月去幹嗎。六月說到時你就知道了。轉眼間抱了一摞碗過來。五月會意,到上房提了水壺出來。六月說,爹說供月要天麻麻亮從井裡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廚房,把鍋台上爹天麻麻亮打來的專門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來。
不一樣為啥在一個瓜上?
裝了梨的繡花挎包有些沉,六月先要自己背,但背到身上發現邁不開步子,只好交給五月。不知為何,六月看著背了梨的五月像是一個梨樹。六月把這一發現告訴五月。五月說,如果是梨樹才好呢,春天可以開那麼漂亮的花,秋天可以下那麼多果子。六月說,看把你美的,那你變成梨樹啊。五月說,如果我變成梨樹,你就做我樹上的梨吧。六月被五月的話驚了一下,是啊,假如自己也是一隻梨呢?那今天是該留在自己家裡,還是送給別人家呢?假如送給別人家,他該在誰家留下來呢?杏花家吧,留在杏花家讓杏花吃掉吧。吃掉不就沒了?就有一隻梨在杏花的手裡,一塊一塊少著,最後只剩一個核了。六月看見,杏花最後乾脆把那核都吃下去了。六月的旅行就開始了,他先碰到的是杏花的白牙,然後是肚子,穿著紅花肚|兜的肚子,然後是腸子,花花腸子。不多時,杏花的肚皮上就長出一棵梨樹,開白花,散香氣,招蜂引蝶。那還不如讓五月吃了呢,那樹就可以長在自己家,長在自己家炕頭上,一樹的梨,平時他躺在被窩裡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它。
姐夫這會兒該幹啥呢?六月問。五月說,肯定也在賞月呢。六月說,你說這月亮咋這麼日能,天上只有一個它,卻能照到萬家來。五月說,那是因為它在天上。六月說,看來,我們得想辦法到天上。五月說,那你得變成鳥。六月說,爹說過鳥飛的那個天其實並不是天,真正的天是人的心。五月說,那月亮在的哪個天呢?難道是一個人的心?假如那是一個人的心,那個人該有多大呢?六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那個人到底有多大。
盤子里剩下最後三牙瓜時,六月把一牙放在大姐的面前,他和五月每人拿了一牙,出去坐在院台上,就著月光慢慢地品。你說我手裡的瓜和你手裡的瓜有啥不同呢?六月突然問五月。五月有點生氣地說,人家正在品味呢,被你個掃帚星破壞了。六月沒有在意五月的生氣,接著說,一個西瓜能分成這麼多牙兒,一個人怎麼就不能分成這麼多牙兒呢?五月睜大了眼睛,說,怪死了,人分成牙兒不就死了嗎?六月說,那西瓜分成牙兒也是死了?五月一怔,心想原來我們這是在吃著西瓜的「死」。可是它明明是甜的,難道「死」是一種甜?或者說只有死了才有甜?
那就不一樣。
三縷香煙信使一樣read•99csw•com向天上飄去,直飄進月神的鼻孔里了。月神抽了抽鼻子,低頭向下界看了一眼,開始下凡。六月聽見月神說,我們先去六月家吧。眾神聽令,齊向六月家而來。月神在空中行走的聲音悄無聲息又驚天動地。不一會兒,院子里就落滿了五顏六色的神仙,堆滿了他們帶來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風調和雨順、五穀和豐登、幸福和平安。
分完供品,一家人坐在炕上繼續賞月。賞了一會兒,娘說天涼,會涼著幸福的。說著把窗子關上了。五月和六月不願意就此結束八月十五。他們先到後院看了看梨樹,再到大門上看了看榆樹,再到牛圈裡看了看大黃,再到羊圈看了看綿綿,還是不願意回屋。就並排坐在院台上,撐著下巴,靜靜地看著月上中天。哎喲媽,五月叫了一聲。六月一看,原來是小花貓從窗子里跳出來,蹲在他們兩個中間,瞅瞅五月,又瞅瞅六月。六月無比親切地在貓背上撫了一下,貓就順勢在他和五月的腿側卧下來。
回到屋裡,爹讓五月和六月數數一共多少梨。五月和六月就數。數著數著,六月說,我覺得手是能夠嘗出味兒的。五月說真的?六月說騙你幹啥。五月問啥味兒?六月說說不出來,但和舌頭嘗到的不一樣。五月說你還日能,我咋嘗不出來?六月說你閉上眼睛,細細地摸。五月就閉上眼睛,細細地摸。
作者簡介
五月說當然啊。
天地不語,萬物生長
六月從未有過地感到醒著的美好。
汪汪汪。聽見狗叫,杏花從院里跑出來,抱了狗的頭,示意五月六月進門。五月六月用目光把花狗批判了一通,迅速地進門。杏花娘已經揭起上房門上的花門帘。五月六月親戚一樣進門,卻沒有上炕。五月把身子一扭,六月從包里往出掏梨。杏花娘說,你爹呢?六月說在家呢。杏花娘有些意外地說,啊,他是提前培養掌柜的啊?五月說,對,我爹說,等杏花一進門,他就把掌柜的交給六月。六月的臉就紅了,莊嚴了神情,一隻一隻往出掏梨。往出掏第三隻時,杏花進來了。六月看見,眼前的杏花就像一隻梨。
有情眾生,知澤知惠
月亮就從幸福的黑眼仁里升起來了。六月飛速跑到上房,把早已準備好的供桌抱到院里。像是商量好似的,大姐讓六月沐過手臉到廚房端供品。六月一丈子跳到上房裡,爹已經在爐子上給他把水溫好了。他幾下子洗過手臉,轉身飛到廚房。大姐已經把供品準備好了。六月懷著無比的神聖感把供品盤子端到院里。爹已經把香爐擺在供桌上了。
第一口梨到嘴裏的時候,六月的小身子打過一個長長的戰慄。六月後來回想,那也許就是化的感覺。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人們為啥要叫它化心梨。六月從五月的臉上也看到了那種「化」。六月想說說自己的體會給五月,但看五月沉浸在「化」里,就忍住了。不多時,五月手裡的梨就沒了,只留一個梨把兒在雙唇間,就像一個松鼠,身子已經鑽進洞里,尾巴還在外面。但那尾巴是長眼睛的,看著六月,一眨一眨。六月就學著五月的樣子,也留了一個尾巴,看著五月,一眨一眨。誰想就在這時,五月抓著尾巴,出來的卻是整個松鼠。六月傻眼了。六月沒有想到,五月居然像娘削麵片一樣,把梨削下去,可是最後還有一個梨在,只不過變成了梨兒子。五月炫耀地看著六月。六月把梨把兒舉在眼前,才發現自己連核都消滅了,空留了一個孤零零的把兒在手裡。五月看見六月的眼睛有些潮,就把手裡的梨兒子遞給六月。六月搖了搖頭,說,爹說男子漢做事要快。五月就藉機把梨兒子又收回去,說,我就喜歡慢。說著,把梨兒子搭在牙上,開始下一輪削。這時,六月驚訝地發現,五月甚至連削都不是,是用牙刮,就像娘用刮刀刮土豆皮一樣。這不是慢,這是細。六月說。五月說,我就喜歡細。六月說,喜歡你就嫁給細啊。五月這次沒有追著打六月,仍然沉浸在她的細中。六月有點惱,她居然無動於衷。喜歡就嫁給細啊。六月大聲說了一遍。五月仍然像沒有聽到似的。六月想,她大概是被梨精給迷住了。哎喲蛇!說著跑起來。不想五月還是像沒聽到似的一隻眼睛沉浸在她的細中,一隻眼睛看著六月。六月就理解了爹常哼的一個調兒,你有你的連環計,我有我的老主意。這時,五月停了刮,把梨兒子又放進嘴裏去。六月的心就酥了。六月的心裏有了一個主意:明年摘梨時,要多讓幾隻梨掉在地上,這樣就可以讓它不全,不全就不必非要等到供月。但幾乎就在同時,六月就把這個想法否決了,因為他發現這有點像娘說的鬼主意。娘說一個人心裏有了鬼主意時要招鬼的,要不吉祥的。
要說,他們才是真正的月亮種子呢,嫦娥說。
摘到最後一隻梨時,六月的心突然一軟,住了手,回頭看爹。爹用目光詢問六月什麼意思。六月說,還是給樹留一隻吧?爹就嗨的一聲笑了,說,如果你想留,就留一隻吧。六月就刷地一下從樹上溜下來,如同一滴露水。再看眼前的梨樹,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六月的心裏也是一個巨大的輕鬆。五月上前啪啪啪地拍他身上的土,六月大紅公雞一樣張著胳膊,讓五月拍,就像剛剛打了勝仗歸來的楊宗保似的。爹從筐里挑了兩隻掉在地上摔開口子的給六月和五月。六月說,你不是說要等供完月亮才能吃嗎?爹說,不全的果子不能供。六月問為啥不全的果子不能供,五月說這還要問嗎?不全的九*九*藏*書果子供神不恭敬。六月說我又沒有問你。五月說,我也沒給你說。說著,在衣袖上擦擦土,吃了起來。六月就在心裏對五月生起一個佩服,人家五月和自己打嘴仗,卻沒有忘了擦梨身上的土,而自己還在想著下一句話呢。就立即咽掉下一句話,乾脆省略了擦這一個環節,直接動嘴。
那你說這個家裡既有人,還有牛,還有羊,還有雞,還有貓,難道我們都是一樣的?
當梨再次從五月嘴裏出來時,變成了孫子。五月十分真誠地把梨孫子遞給六月。六月沒有接。五月堅持著,目光堅定、動人、不容推辭。六月只好接了。六月把梨孫子放進嘴裏,一股姐姐的味道瀰漫開來,通過牙,牙根,電一樣傳遍全身。

爹點燃一炷香,插在香爐里,說:
當然啊。
謹具犧牲,頂香奉獻
聊表寸心,伏請尚饗
太陽照到院牆上時,爹帶了五月和六月到後院下梨。爹先站在梯子上下低枝上的梨,陽光在樹縫裡流淌,梨也在爹的手裡流淌。一隻只梨回家似的往爹手裡趕,爹把手一伸,一隻梨就撲過來,把手一伸,一隻梨就撲過來。不一會兒,爹胳膊上的竹籃子就滿了。給我一隻呀,六月說。爹說,還沒供呢,小饞貓。六月說,樹早供過了,都供了一年了。爹說,那是樹在供,咱們還沒供呢。六月說,啥時候供呢,還是等到月亮上來嗎?爹說,對啊,明知故問嘛。六月說,那讓人咋能等得住,把人牙都等長了。五月說,那好啊,正好可以當拴狗橛啊。六月白了五月一眼,說,拴你女婿。五月就做出一個撲的姿勢,六月把屁股一撅,跑掉了。
五月和六月發現,只有水安靜下來,月亮才會出現。五月和六月還發現,只要有多少碗,就會有多少月亮。六月覺得這些道理太大了,也太厚了,厚得讓他想不透。原來月亮是掌握在他們自己手裡的。六月說,只可惜,再沒有碗了,假如我們家有一千口碗就好了。五月說,夠了,娘說做啥事夠了就行,多了,就是貪了,貪了要招魔的。六月想想也是。二人就蹲在桌前,靜靜地守候著被他們養在水裡的月亮之魚。誰會想到,這平時高高在上的月亮,現在卻離他們如此之近。
六月的問題又來了,你說我們兩個吃的西瓜是一樣的嗎?
娘要收拾了回家。姐夫說不多了,挖完吧。大姐說,就是,不多了,挖完讓土豆也回家過八月十五。六月轉身,大姐正在給小外甥幸福餵奶。六月吃驚地發現,大姐手裡的那個奶|子就像一個白梨。
六月吃不透這些話里的意義,卻喜歡聽。
日月無聲,晝夜放光
一家人坐在上房炕上吃長面。吃第二碗時,六月看了一眼五月。五月往嘴裏撈著長面,目光卻在姐夫拿來的西瓜上。六月看見,五月的目光里有無數個舌頭在動呢。六月的目光就直接變成無數個牙。但六月馬上想起娘說過只要是別人沒有允許的東西,佔了都算是偷,就把那些牙咽到肚子里,專心地吃長面。這時,一個問題出現在他的腦瓜里,他對五月說,切開的西瓜還是西瓜嗎?五月說,當然是啊。六月說,那為啥要切開?五月說,只有切開才能吃啊。六月說,你女婿到時也把你切開吃嗎?五月一怔,板起臉,你怎麼說這麼流氓的話?六月說,誰流氓,娘不是說男人把女人追到手叫「吃情」嗎?五月說,那叫「痴情」,我的瓜蛋。六月說我覺得就是「吃情」。惹得大家一片笑聲。
五月說變就變,六月跟著。五月說她要開花了,說著,嘩的一聲,把天都開白了。六月說他要結果了,說著,刷的一聲,把地都壓沉了。一村的小子仰著小腦袋咽著口水看著他們,等著八月十五的到來。八月十五就來了。化心梨的香味河水一樣在村裡流淌。他和五月在河水的這頭,爹和娘在河水的那頭,大姐、姐夫和幸福在船上。六月想乘船,卻怎麼拔不動腿。原來他的根在大地上。六月用力一拔,就從地底拔出一個大西瓜,一個比天還大的西瓜。六月就把上船的事給忘了。六月在找刀,刀就來了。一把比電影布景還大的刀,從空中呼嘯而來。接著,他看到了無數像他和五月一樣的手,拿過分開的西瓜牙,向一個個嘴裏送。接下來,他就到了一個大得無法想象的肚子里。五月喊他出來。他說,找不見門啊。五月說你怎麼進去的就怎麼出來啊。六月想自己是怎麼進來的呢?從腸子里進來的。他就從腸子里往出爬。接下來呢?當然是一個人的肚。再下來呢?當然是一個人的嘴。再下來呢?當然是一個人的手。再下來呢?當然是那把刀,明晃晃的。六月想看清楚拿刀的那個人,不想怎麼也看不見。最後,他發現那人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吃完長面,爹就催姐夫和姐回家。娘說,大老遠的來了。爹說,幸福二叔在外邊上學,那邊老院里只有老兩口和一個小丫頭。娘說,那就讓他姐夫回去,讓四月浪兩天。爹沒有反對。娘就到廚房給姐夫裝了一大包東西提過來。姐夫說太多了,他背不動。娘說,一半是給老院里的。爹一臉的滿意,笑著,手裡舉著一塊磚茶。姐夫說他爺爺喝的茶有呢。爹說,有是他的有,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姐夫也就沒有推辭,裝在包里了。
一樣的怎麼有的進了你的肚子里,有的進了我的肚子里。
供獻開始。供桌上有五穀、瓜果、凈水,有熱氣騰騰的月餅,有姐夫拿來的水煙,還有月光,西瓜瓤一樣的月光。
他想立即告訴五月,但五月睡得正香呢,不忍心叫她。猶豫之間,舌read.99csw.com頭醒來了。舌頭告訴他,六月想吃西瓜了。他知道,那是明年的中秋。
爹叫六月。六月進屋,爹說今年你給咱們主持分供品吧。六月就分,六月的目光在大家臉上掃上一圈,眼珠子一轉,分掉一樣,掃上一圈,眼珠子一轉,分掉一樣。最後分梨,十五隻梨,每人三隻不夠,兩隻余出三隻,六月就拉過五月,在五月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五月贊同地點了點頭。剩下的三隻梨就到了爹、娘和姐面前。那多出的三隻梨就在爹的臉上開了花。知道今晚的月光為啥這麼亮嗎?爹問。五月和六月問為啥。爹說,就是因為我們五月六月的公道啊,孝心啊。說著,從他的份兒里拿出兩隻梨,兩隻花紅,兩個月餅,分別放到五月和六月的份兒里。這是爹對你們的獎勵。娘和大姐跟著拿,五月和六月堅決不要。那娘就替你們存著,娘說。大姐說,看來我們六月長大當官,一定是個清官。六月問啥叫清官?大姐說,就像你剛才這樣分梨。六月說,那五月呢?大姐說,五月當然是清官姐啦。
夜色大幕一樣落下來,爹咳嗽了一聲,上房裡的燈就亮了。但五月和六月仍然不願意進屋,沉浸在香噴噴的夜色里。天上的繁星一點點地亮起來,如同一個個從遠方歸來的小人兒,又像一個個從夢裡睜開的眼睛。你說,瓜有眼睛嗎?六月問。五月說當然沒有。六月問為啥就沒有?五月又說,其實有呢,只是我們看不見。就有無數的眼睛在六月的肚子里同時睜開了。六月覺得肚子里一片光亮,就像星空。六月看著這個星空,突然覺得有些害怕,他們居然要把這麼多看不見的眼睛吃到肚裏去。最後,肚裏就是一個眼睛的世界。但瓜分明是圓的,它的眼睛長在什麼地方呢?如果它有眼睛,那麼它的鼻子呢,嘴呢,屁股呢?嗨,六月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五月問他笑啥呢?六月說,我在想瓜的嘴該是個啥樣兒。五月說,是啊,瓜的嘴該是個啥樣兒呢?它每天都吃些啥東西呢?六月定睛瞅了一會兒五月,說,苦。五月不解地問,啥,苦?六月說,娘不是說,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中甜嘛。五月先是一愣,然後捂著嘴呵呵呵地笑起來,報蛋的小母雞似的。六月說小心嚇著幸福。五月的笑聲就噌的一聲斷了。五月噎了一下,又一下,剎住車,不好意思地看著懷裡的幸福。
一家人就送姐夫到村口。
六月被爹的話一怔,只覺得心裏有無數的窗戶一下子被爹打開了,平時再平常不過的梨樹一下子高大起來。六月說那送幾隻呢?爹說,不是讓你們算了嗎?每家五隻,十二戶人家,六十隻,還餘二十五隻,給你姐留十隻。當爹說到姐時,五月和六月心裏慚愧了一下,他們都忘了,爹卻沒有忘。爹接著說,然後還有十五隻,是咱們的,你們看爹的這道算術題做得咋樣?五月和六月面面相覷。爹說,如果沒有不同意見,你們兩個就趕快去送。但二人卻遲遲不肯動身。爹笑著說,還想不通?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最後,六月說,爹你還是再數一遍吧。爹說你們不是數過了嗎?六月說,我數了八十五,我姐說她數了八十四。然後立即用目光把五月的嘴堵住。五月會意,掩了嘴笑。爹就數。五月和六月的心就咚咚咚直跳。爹小心地把梨數完,賞識地看了一眼六月,說,我們六月看來是個學算術的料子,沒錯,就是八十五。六月和五月就整個變成一對驚訝。
六月被嚇醒。看姐,姐還在夢中。
那是一種比甜還甜的味道。
五月六月沒有想到,往出走時挎包是滿的,往回走時更滿。二人彙報戰果似的往面板上掏著戰利品,一邊掏一邊給娘做解說,這番瓜是誰家的,這花紅是誰家的。說實話,往出走時,他們的心裏多少有些捨不得。這一樹梨可是他倆看著長大的,從豌豆那麼大一點兒直到現在的樣子。現在,卻要把它們送到別人家去,不由人心裏酸酸的。但當把六十隻梨送到十二戶人家,看到伯伯嬸嬸們的感激,聽到他們的誇獎,特別是當他們想方設法從家裡搜尋著給他倆裝各種好吃的東西時,他們就為出門時的小氣慚愧,心裏暗暗升起對爹的佩服。現在,廚房面板上少了六十隻梨,卻多了數不清的番瓜、茭瓜、蘋果、花紅、玉米等等。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落在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種別樣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門前,細細地打量著這些物兒,思緒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樣翻飛。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別人家,別人家的東西到了自己家。原來這個「自己」和「別人」是可以變換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話,陽光不是我們家的吧?水不是我們家的吧?那陽光是誰家的?水是誰家的?
吃過午飯,爹和娘要上地。六月說過八月十五還上地啊。爹說,土豆也想回家過八月十五呢。六月一愣,心想爹說得對。娘說,這是老古時傳下來的,八月十五之前,所有的莊稼都要上場呢。六月問為啥呢?娘說,問你爹吧。六月看爹,爹已經扛了鋤往出走了。六月沒有去問爹,六月在想,大過節的,還要上地,多掃興啊。又一想,大過節的,土豆卻在山上,冷清清的,的確讓人心裏有些不忍。
一炷香著完時,眾神離去。五月和六月跪在供桌前磕了三個頭,把仙氣裊裊的供品搬運到上房。按慣例,當晚享用西瓜,其他供品按人頭分發。五月和六月搶著給爹、娘和大姐遞瓜,神情沉穩,其實口水已經把舌頭淹過了。爹和娘只吃了兩牙就不吃了。大姐不停地把瓜牙吃出一個尖兒,喂進幸福嘴裏,讓五月和六月看著很著急,但大姐卻是一臉的耐心和歡心。
那你說你和我是一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