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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暗物質

失蹤的暗物質

作者:走走
《講話》這篇不到2萬字的作品在遺傳學上極為重要,因為它證明了中國人基因組圖譜關於變異的觀點是正確的,70年來,從基因的角度看,文學藝術家的變異連千分之一都不到。
這個來自南方小城的年輕人,到達魔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據他所說)是來拜訪我。他後來承認,他其實既不認識我,也沒看過我寫的東西,只是聽說我在圈內挺有名,就狂熱地跑來看我了。時間是早上八點,有名的評論家這會兒當然應該還在床上無法見客。八點零五分,他懷著敬意發了平生第一條微博:他肯定通宵達旦閱讀、寫作。其實我只是前一晚,白酒喝多了。
「你又開始寫新的了?」
……
在那篇報道的最後,記者飽含深情地寫道:伍是真正意義上有個性的自由人。他的父母早早去世,他從未談過戀愛,因此沒有任何家庭羈絆。而他的失蹤本身超越了死亡,成為了一種獨立的暗物質。
已經四年了,我還是難以相信伍就這麼憑空消失了。當然也談不上多麼傷心,但我現在還能記起他的樣子,給他來個尋人啟事式的描述完全不算件難事兒:他的體格看起來挺結實,甚至都有些笨重。鼻子又塌又胖,整張臉也因此變得沒有稜角,完全沒有明暗對比。同時他的眼角總是向下耷拉,這使得他的凝視有了略顯陰鬱的氣質。而他用來打字的手指則特別細長,就像是手掌上生出了十支筆。頭髮總是梳理得一絲不苟,修剪得宛如一個鍋蓋。喜歡穿皺巴巴的灰顏色。洗衣服時,總是不記得把裏面的紙幣取出來。(這樣一個人,也會失蹤?)
某文藝工作室終於發布了人們期待已久的《講話》關鍵詞索引,共50詞。並附回憶錄、詞語解析指南、評論文章、百位文學藝術家參与抄寫的手抄珍藏紀念冊等,洋洋洒洒,旁徵博引,全面得近乎完美,實為深思熟慮之舉,受到很多好評。當然,也還是有些令人不快的流言蜚語,即這百位文學藝術家是否真正實至名歸,好在謬論很快被平息。
工農兵,40次,關於工人、農民和士兵,講話者風趣地講了40個關於他們的段子。最經典的一個如下:工農兵對各種收費員對他們的壓榨感到憤慨,於是喊著「萬歲!」的口號上了山。工人打算印上幾千份傳單散發,以表示他們的不滿及要求。為了堅持馬列主義,他們嚴格按照《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第103頁)上所講的「完整的表象蒸發為抽象的規定」,在所有士兵的光脊樑上印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關於「所得稅在經濟上唯一的優點就是徵收這種稅國家花費小一些但無產階級並不會從這裏賺到什麼」那一段。農民發現食物短缺得厲害,開始分頭捉拿麻雀、蜘蛛和蚯蚓。士兵全天都在用農民的菜刀練習砍樹。大家為著同一個共同的目標而用不同的方法奮鬥。在吃過農民精心炮製的晚餐后,大家全都昏睡了過去。那些蘑菇和蜘蛛煮在一起非常美味,唯一的副作用就是會讓人昏睡三天三夜。大家醒來后發現,國際人權組織將這次食品安全問題上綱上線到了自殺性維權抗議。收費員們強烈抗議,同時給予工農兵在夜市擺燒烤攤並收費的權利。唯一附加條件是,工農兵有義務每天向城管提供不少於10斤蘑菇好安頓城管家人,以換取他們始終緊跟他們的防自殺政策。
——伍
(時隔多年,一位男性文藝工作者發自內心地感慨:「現在這叫什麼社會,到處亂糟糟的!我們那時,每次我對我老婆產生了遙遠的慾望,就通過在鹽鹼地上種棵樹來綠化慾望。年年種樹年年死,那樣的生活才叫純潔。」)
……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享受到了做賊的樂趣。然而和伍一起失蹤的,還有他那台滑鼠經常會亂動的DELL。
「這位同志,你終於露出了小資產階級的大尾巴!聽見我說什麼了嗎?你必須很徹底地清算這種影響!」
時間證明一切。尋找知識遠非人們想象的那麼容易。一開始,人們把目標鎖定那些一提到他就有哪裡不對勁的傢伙,他們顯得害怕,很害怕,才幾下棍棒,他們就承認,他們見過他,「但他從我這裏搶了四個窩窩頭就跑了,臨走前還威脅我,不許再提起他,否則他會讓我們全家天天都去山溝溝里推石頭上山,不斷重複、永無止境!」「我正坐那兒給新做的家織布衣服撬邊呢,他來了,端起一碗小米粥就喝了個底朝天,還問我,『你在九*九*藏*書幹什麼?撬邊?現在就算給你一個支點,你也撬不起地球了。』」
就是在那次見面喝酒的時候,伍提到了他想效仿卡夫卡。「這算是我的口頭遺囑,」伍突然壓低聲音說,「我真不想讓人看到我現在寫的那些。我們立個約定吧。」
把藏起來的敵人找出來。
一種什麼呢?一種零食?餐前小點?伍為什麼會在寫榆樹皮時失蹤呢?還是這種省略系他有意為之?這其中的寓意何在?難道他是想通過令人無法下咽的榆樹皮暗示人生令他難以忍受?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當初如果寫的是細糠,是不是還能和我一起喝喝啤酒吃吃花生呢?畢竟,用細糠做的餅有點營養,還有一絲甜味。不過也有可能他是想提醒我們,吃什麼都別咽得太快了,生活可不能那麼囫圇吞棗,那個停下來等一等我們落在後面的靈魂的故事是怎麼說的?又或許,伍注意到了人們在努力咀嚼榆樹皮麵餅時,自然而然發出的一種響亮的聲音,他想以此象徵這個社會並不萬馬齊喑,有一種怪異的咀嚼聲正在振聾發聵。也許我從來都不了解伍,他只是想讓我注意到生命的荒謬性……
伍喜歡看喜劇,不喜歡看悲劇。在家寫作時,寧可一|絲|不|掛也不捨得開空調。經常掉硬幣。每次都會和我討論到死亡,每次都用同樣一句話結束我們的討論: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
「那時我剛寫完一個有關留法女鋼琴家用紡車學紡線的短篇,講話者覺得不錯,不過認為還需要再打磨一下。『什麼時候你能紡出頭等線了,你就能寫得更好。』我照做了,我的手經過艱苦磨礪,紡出了最細的線。我感覺這本身就是中國小說中的名篇,不需要再寫下去了。」
由於文藝工作者這個名詞出現了27次,我們有理由認為,講話者對於文藝工作者共做出了27次巨大的貢獻:
每個文藝工作者只能結一次婚,第二次就得去和衣帽架領證兒。這顯然節省下了大量談情說愛的寶貴時間,他們也因此最充分地實現了自我。
利己主義者對知識的失蹤完全不感興趣,他們一邊一下一下刨著土豆,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今天晚上,同志們是想吃番茄土豆絲還是涼拌土豆絲?不過新來的炊事員做的醋溜土豆絲特別棒。」
言論自由空前開放。家家戶戶安裝廣播喇叭,幾塊錢即能買到,由各地廣播站獨家經銷。城鎮主街道路口也都安裝高音喇叭,線路一致,播送內容完全相同。允許人們跟著廣播鸚鵡學舌。如果能捉到野生鸚鵡,也可以跟著鸚鵡學舌。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信仰真的存在嗎?」他們就是否相信信仰、信仰是否一種幻覺、到底是我思故我在還是我在故我思等等討論了整整一天一夜,講話者指責了大學生的虛無主義態度,他深吸一口自己手卷的煙,告訴他,信仰不僅存在而且無處不在,尤其是在泡饃餄餎里,「你會越吃越想吃,越吃越想吃更好的,越吃越虔誠」。看起來,這番討論給講話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座談會上,他侃侃而談主義77次。(他一次都沒有提到信仰,是因為開會前,他吃下了整整三大碗羊肉泡饃,講話時,他的肚子一點都不餓。)
女演員熱情得不容置疑,「您就算只給我兩分鐘,早早結束,那也沒什麼,我會掛上毛巾的。您喜歡什麼顏色的?」
群眾人民,講話者很猶豫,這兩者他都極其喜歡。他想起記憶里那個經典遊戲:騎馬打仗,不論什麼時候想起,都是那麼親切。「沖啊!」跟在他後面的人民個個大喊,「我撞,我撞,還就不信你不倒。」結果有一次,他騎著的那個最高大的孩子踩進了一個坑裡,他們連人帶馬一起摔倒,好一個狗吃屎,一旁圍觀的群眾哈哈大笑起來,唉,群眾就是容易受蒙蔽啊,更何況還有烏合之眾呢。不過,講話者是很有紳士之風的,他慷慨地101次提到群眾,比人民要多15次。這次會議之後不久,各地的群眾代表被召集到公園聚餐,在那裡,講話者告訴群眾,只有穿著海洋的顏色,才會讓他聯想到,他們都是他的人民。而他只為人民服務,站在人民一邊。這麼說吧,藍色卡其布,很快變成偉大藍圖的同義詞。為了得到一套,發生了很多克服艱難險阻、可歌可泣的故事。詩人們心情激動,眼睛濕潤,「藍色,是由人民發明的/它讓人民體驗到/夢想、希望、閃閃發光/藍色,在人民中的存在不可抹除。」九-九-藏-書
「在我見到講話者之前,我很喜歡寫喜劇,我喜歡讓人開心,逗人大笑。但他告訴我,『眼下,很少有什麼事值得讓人大笑。』見我很細緻地琢磨起了這句話,他大笑起來。我把這大笑看作該出發去鄉下種地的暗示。幾年後,在雙手無數次開裂后,我形成了非常樸實的土豆派文風。」
其實我還是不能很肯定,他的小說到底是在說什麼,雖然我充滿感情,花了幾小時把它們打出來……他本可以寫上這樣一篇:如果失蹤突然發生在你身上,你該怎樣做?
「那我就只能再找一個朋友了。不過,我不認為會發生那樣的事。明天我就去再配一套家裡的鑰匙給你。」
我是在衛生間里找到伍的手稿的。唉,他幹嘛把它們放在衛生紙下面?不過,我現在好像還能聽到他靦腆的笑聲,「你看,只有藏在那裡才保險。」我記得他告訴我他喜歡坐在馬桶上讀書寫字時我的反應。「納博科夫也曾經坐在浴缸里寫作,你無非是想學那個思想者嘛。記得戴個加香口罩。」
(「哪裡有天才,我是把本來會去跳舞的時間都用在了寫作上。這就是我現在受到廣泛尊敬的原因。」——一位著名雜文家聲情並茂地回憶道,「那會兒要是能跳舞,我肯定一直跳到早上,那會讓我得各種冠心病心臟病,至少腿部肌肉會因為過度使用而失去控制。」)
「什麼,我親愛的講話者?」
不過伍真是非常了解自己所選定的遺囑執行人,他知道我就像那個勃羅德一樣,並不真正理解朋友的藝術,所以並不會去執行他自己的決定。是的,時光漫漫,我將盡我所能,把伍生前的那些文字,無限放大、抬高,給一群像我一樣,不懂得他的象徵手法的世人觀看。
「今天,請我吃晚飯。」
「那,你要是真那麼想的話……」
「你說什麼?」講話者問道,應該仍然背對著他們,迷惑不解地看著牆壁。
文藝,149次。那一時期的文學和藝術集中表現為「向講話者請教」這一形式。比如:一個男人長途跋涉到講話者住的黃土高坡上,目的是向他請教。「我整夜失眠,怎樣才能睡個好覺呢?」講話者仔細打量他一番,然後說,「用一根棍子從後面打你最好的朋友後腦勺一次。」一個女人拜見講話者,她告訴他,「我總是意識到我是個美麗的女人,怎麼才能克服這種虛榮心?」講話者飛快地回答她,「去尋找一種名叫觀音土的白色軟泥服下,七七四十九天後見效。」記錄在冊的還有這樣一個問題,「怎樣才能像您一樣,做一個真正的講話者呢?」回答是,「一個真正的講話者,不能說標準的普通話,要經常去不是自己家的家。」(真的很讓人長知識)
一開始,人們覺得這麼大了還玩捉迷藏有點奇怪,不久大家養成習慣:早上起來先在屋子裡警惕地掃視一圈,看是不是有人在偷看自己。不久,很多文藝工作者發現,找出別人作品里的錯別字,變得非常容易。
「現在這個,文件名叫什麼?」
不過這一切,本身倒是很符合象徵這個詞。據維基百科說,它源於希臘文Symbolon,在希臘文中的原意是指信物:一塊木板(或一種陶器)分成兩半,主客雙方各執其一,再次見面時拼成一塊,以示友愛。
一個萬眾矚目的作家據此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少女白雪與七個敵人的故事》。「找出你的敵人,否則他們就會佔你的便宜:坐你坐過的凳子,吃你吃過的飯菜,用你用過的筷子,喝你喝過的白開水,看你看過的紅皮書,穿你穿過的衣服,睡你睡過的床。」
「就是,您看看這個破地方,和我待過的大上海,那可沒法比。」
革命,86次。在這個詞條下面所引用的,是一位原北京東交民巷紅都服裝廠、現更名為北京紅都時裝公司的田姓老裁縫口述實錄。
「這個,既是一種真實存在又缺乏真實本質,既是一種物質又是一種觀念,既是一種有限狀態又包含著無限可能。它在其自身之中又不屬於其自身。」
把已經結了婚的文藝工作者一個往南送,一個往北送,這樣他們就能偶爾品嘗到知識分子式的孤獨https://read•99csw•com
接下去的幾年,他都在《咬嚼》雜誌工作,三心二意地挑著錯,隔三差五地找我一起吃飯喝酒,順便請我看看他寫的小說。他的小說總體而言乾巴巴的(褒義的說法是平靜),有時有很多古怪的聯想,比如有一個寫葬禮的短篇,不知不覺就離了題,開始討論起來人們下葬時穿的衣服究竟應該是什麼顏色?是為了防止灰掉到骨頭上還是為了自己變成灰蓋在骨頭上?我認為這種不恰當的刨根問底是閱讀了太多詞典的結果。
老先生為講話者提供過度身定做服務,因而有得天獨厚的資格回憶整個革命過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服裝的潮流都是由北京來引領的,時尚偶像的角色也不再是電影明星,而是講話者。那年春天,一輛鋪著柔軟天鵝絨的吉斯115停在了廠區里。講話者走了進來。『我想做件新的中山裝』,他說,『能讓我看起來矮一點兒嗎?我都一米八了,這也太招搖了吧?』但我持不同看法,『中國人太多了,如果您看起來和他們一樣高,他們就會把嘴貼在前一個人的後腦勺上反覆追問,『那個聲音是從哪裡來的?』」
「什麼是這個?除了這個我們還能了解哪個?這個真的可以被了解嗎?我們怎麼能肯定自己真的了解這個?」
由於這個座談會在一個月里開了三次,就是這個講話者愛用的口頭禪,總共出現了48次。「文藝,所有文藝就是對紅色食物的表達。」「一篇小說就是一道紅色菜譜和一系列標點符號。」
伍在四年前的今天失蹤了。此前我一直以為,這個詞是發生在陌生人身上的。比如,發生在某本小說里。對我而言,失蹤是一個抽象概念。
用榆樹皮面做成精緻的麵食,啟發新魔幻現實主義的表達。
在他失蹤前半年,他自稱徹底地迷上了象徵主義。一開始,他迷上的是落葉,上海這地方有數不盡的樹,他會拿起一片自言自語,根據那天撿到的第一片落葉紋理,定下那天將要開工的小說標題。不久他的小說里充滿了比喻:女人新買的高跟鞋底忘了撕去的商標,象徵她來自小地方,象徵她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孤獨;沼澤地象徵腐爛象徵小動物們的累累白骨象徵暴君……象徵真是被用到泛濫。再後來,只要我見他時身穿那件我最喜歡的軍綠色襯衫,他就會認為他的小說面臨被批駁被否定的「黯淡、荒涼」。「為什麼你不覺得這象徵著青銅器青銅時代,象徵你的小說將有一種神秘的命運?」我含笑嘲諷他。
至於出現了30次之多的知識,文藝工作室所收集的史料完全可以寫上800頁的懸疑小說。故事的經過是這樣的:當時,講話者正坐在自己的窯洞里擦拭辦公桌上的黃土面兒,琢磨他的下一次講話該講些什麼,一個曾經當過哲學教授的板報書寫員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歡迎你,親愛的同志,我能為你做什麼?」「每天都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板報上的知識,失蹤了。」「知識,失蹤?」「沒錯,知識,識別萬物實體性質是與不是,社會第一推動力,希望的種子,火把的燃燒者,不見了。板報,人人都愛看,可要光是些報頭詩歌插圖,畜牧隊養雞排的先進人物,大家肯定扭頭就走,我想請您派幾個人,幫我找到他。」講話者慢慢卷好煙抽了一口,「他長什麼樣?」「我從來沒見過,雖然我相信他無處不在,在空氣里,在塵土中,在每顆露水上。村裡的老人們都說,只有講話者才明明白白。」「怎麼你說的這些讓我覺得,你是個泛神論者啊?」「唉,誰讓知識就是時間、空間和事件的總和呢?我只有學習您的講話才能堅定信仰啊。」講話者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鼓勵以各種方法一瞬之間體驗終極之美的幻象,生命的最高境界和最終意義。方法包括但不限於服用有毒的螞蟻、和繩子對著干、把啤酒當成湖啊海的或者反一反、開煤氣卻不點火、用頸動脈磨刀片、自由落體……
今天,伍失蹤整整四年了,日出日落,當中還下了點雨,我想,伍是多麼微不足道啊。(今天早上醒來前,我還遠遠不是伍最鐵杆的支持者。)這四年裡,有三次是在我刷牙的時候,突然想起他。還有一次是在別人歸還我欠條的時候。這四次想念都在幾秒鐘之內就結束了。但我為此買過三次電動牙刷。即便死神臨時找上門來,我也read•99csw.com想帶上自己的牙刷上路。
問題,出現了103次,看來我們的講話者受到了困擾。那一年,不幸爆發了「紅色盲」病毒感染事件,農民們不能分辨未熟的青辣椒和成熟的紅辣椒,鬧出了不少笑話;畫家們常常把綠色視為黃色,紫色看成藍色;作家們則把紅色文學寫成了灰色文學。而我們的講話者對紅色情有獨鍾,甚至有好多年,提到其他任何顏色都會令他緊鎖雙眉。為此他邀請他的作家朋友們去他家吃飯,等到他們都在餐桌旁的木椅上就坐,他單刀直入,在每人面前放上一盤紅辣椒、一盤西紅柿。有幾位詩人,宣稱他們更喜歡青辣椒。還有幾位小說家,從咬下第一口紅辣椒開始,就不停地咳嗽、噴唾沫星子,有幾顆,噴到了講話者的頭髮上。他們非常緊張,但講話者大度地揮了揮手,「有的人怕辣,有的人怕不辣。我們要讓人人都愛紅辣椒,全國山河一片紅。」很快,作家們回到家裡,一個月後,每人寫了一堆與紅色、紅辣椒、西紅柿有關的文章,寫得筋疲力盡,他們把手寫稿獻給講話者,講話者用它們架起了一張長長的辦公桌,開始工作(出現84次)。這是否暗示,講話者共有84張長長的辦公桌?
失蹤前,他似乎在忙乎一個小說,同時忙於修改一個軟體,和詞彙學有關,應該已經完成了一大半。有一次,他在我面前極力強調,一個寫作者愛用哪些詞彙,是先於作品存在的。伍一直沉迷於這種細枝末節,他也曾經口若懸河地藉助他那套半吊子軟體向我證明:中國詩人最愛用的兩個詞語,一個是太陽,一個是黑暗。他這種對待詞語的態度在我們小圈子裡引起過爭議,到底是過於走正步了,還是太藝術體操?而在我看來,他無非是對語言的純潔性矯枉過正了,他可能只是想一語驚人,給朋友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現在他失蹤了,沉默的人沒有太多機會。
「什麼?為什麼?你知不知道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伍的筆記小說發表后不久,來自媒體的評論蜂擁而至。這個不到六千字的短篇共為伍贏得如下幾項殊榮:年度最具爭議作品併入選《最新爭議小說選(短篇卷)》;年度優秀諷刺作家;《南方周末》的評價則是——一位真正富有個性的作家。他們用了整版篇幅討論小說的面具性。自然,他們採訪了我,主要採訪了我。我告訴他們伍的一些細節,諸如:
如何讓他們記住,一切都是相對而言?萬物都由兩個相反相成的對立面構成?剃光左邊頭髮,留下右邊。如果剃錯,必須從頭再來。
關於「講話」的文獻層出不窮,此種勢頭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稍有減弱。作為一位著名的講話者,必須擁有極為準確無誤的用詞技巧。每一個詞語總得在恰當的地方出現並恰當地重複,並因此變得重要,別具深意。
以下內容來自伍迄今秘不示人的手稿——
出現了43次的什麼全部來自座談會上,一個有著動人聲音的女演員和講話者在台下與台上之間發生的遠程對話。(鑒於部分對話因聽力障礙等存在完全重複之嫌,此處酌情省略)
而那些堅定的無神論者則堅信知識從來不存在,「我們都有內部消息,有那些就足夠啦,還要知識幹什麼!」
「我們可以喝一杯紅蘿蔔酒,做這種酒不費什麼事,是以免緊張什麼的,你懂的。」
親自削過榆樹皮的某德藝雙馨老藝術家對其理解頗深:母親不急不躁地和榆樹皮面,我和弟弟妹妹們坐在那裡分泌唾液,圍著母親做餅的盆,榆樹皮面令我們的緊張感越來越強。餅出鍋后,最小的妹妹咬了一口,嚼了嚼,故意咽不下去,這種頑皮的惡作劇被母親用淚水狠狠懲罰了。最終幾頭小豬如願以償吃到了榆樹皮麵湯。榆樹皮面的味道很具有說教性,如果不用鹽、糖這樣的調味料掩蓋,那麼它天生就是一種
肉體失蹤后,靈魂還能繼續在四處遊盪。構建-消解-構建,這難道不是象徵主義的真諦嗎?
在出現了42次的這個下面,中國當代最頂尖最令人敬畏的思想家們各執己見,吵得不可開交。
首次公開的關鍵詞索引中有一處顯然令人深思——我們(出現143次);他們(出現109次);你們(經查找發現,只出現了4次)。長期以來,人們考證那次座談會的會議座次安排,但也許,講話者始終背對著與會者,因此並不存在他「與之說話的一些人」(該解釋源自「漢典」),據說共有一百多位。只有4次,因為打噴嚏,講話者轉過身來,「你們不要以為這部分人數目少」,是的,每年5月,因為花粉什麼過敏而打噴嚏,眼睛鼻子耳朵痒痒的,確實不在少數。read.99csw.com
(有個膽小鬼事後寫了篇懺悔錄,題目就叫《剩下的只是從窗口跳下去可我沒膽量》,據說他在他家的窗台上坐了近10年,「在這裏,你能看到人生,雖然每個人看起來都像螞蟻。」)
總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在聽說伍失蹤后,我就拿著他家的鑰匙進了他家。他家朝向不太好,明明是明亮的下午,屋子裡卻光線陰暗,令人感到壓抑。而他的書桌卻奇怪地一塵不染,抽屜沒上鎖,裏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女人的照片。不是個漂亮女人,還有點胖。在那次噩夢之後,他提到過一次,「我們辦公室里的那位女博士,還是有些優點的,儘管遠遠達不到我對靈魂讀者的基本要求,但我還是決定將就一下。」
不寫性,豐乳肥臀小弟弟,統統可以割下來。如果說文藝工作者總是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他們變廢為寶,把那些玩意兒都墊在了腳底下,效果等同於站在了侏儒的肩膀上。
「那要是我先死了呢?」
「天很快會變黑的,您想做什麼都行……」聲音越來越輕。
「沒什麼,沒什麼。我剛才是說,什麼時候都行。您有什麼想說的也可以和我說。」
遺憾的是,伍能坐在馬桶上的時間有限,我無法再找到任何現成的手寫體了,所以不得不就這麼戛然而止。
「我,我想您約我去吃晚飯。」
「什麼毛巾?沒有窗帘?什麼地兒啊。」
「你們想做什麼呢?」
「什麼?你說什麼?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這個是將自我與他我(即外部世界里正在發生的種種問題、運動、變化)聯繫起來的關係詞,要麼世界組成自我,要麼世界由自我組成。」
簡而言之,這一過程最終持續了整整34年,人們最終發現,他就躲在講話者的灰色中山裝夾層里。
把異性的性格壓成紙一樣平,兩性之間的關係就不再令人苦惱,也就不再需要痛苦、絕望等種種複雜情緒,如此一來,人們就能前看后忘,並因此需要大量的文藝作品。
進入全民禁舞時期。因為跳舞能跳出太多故事,這相當於砸了文藝工作者的飯碗,很有可能將嚴重傷害他們編故事的積極性。
「我一直在研究一份講話稿,我已經搜集到了一切和這份講話稿有關的文章,為了徹底了解那位講話人,我還跑了好幾次圖書館。昨天我開始動筆了,我要寫一個和它有關的筆記小說,但夜裡我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我甚至做了一個噩夢,那個噩夢很有象徵意味:一群人突然破門闖進我家,把我拖到了一家洗頭店,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給我洗,洗了整整一夜,把我所有頭髮都洗掉了。」伍摸了摸腦袋,然後繼續往下說:「醒來我心跳得厲害。所以,要是我死了,或者失蹤滿四年,你就銷毀我生平所有的文字,尤其是我現在寫的這一個。」
解決這個出現了32次的詞條下面,共有32位文學家以各種語調(平穩的舒緩的、昂揚的激動的)講述了他們是如何在講話者的影響下,解決了各自的寫作困境。
這樣,再保守的人都不用擔心自己的臉紅得像個蘋果,一不小心就被路過的麻雀啄上一口。
「親愛的講話者,我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
「我發現我寫的詩歌沒有寓意,講話者只是在應該署名的地方署上他自己的名字,然後把它們當作牆紙分發進每個窯洞。奇迹發生了。每個人都在滔滔不絕地談論它們的寓意。」
革命是這樣如火如荼地進行的:田師傅特別將中山裝的圓領子改成了新式尖角領,前闊和後背也被拉寬,腰部位置稍稍內收,袖籠也做了提高的處理。結果就是,我們不知道還有誰比講話者看起來更顯得高大偉岸。這場革命被稱為「為了人民的革命」,這種款式的服裝也因此被稱為「人民裝」。
「『講話』關鍵詞索引。哎,我說,你根本不需要知道這些,我那台筆記本電腦,你不用打開看,直接扔進黃浦江了事。這肯定是最絕對的破壞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