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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

骨頭

作者:走走
儘管那個男青年看起來一點都不溫文爾雅,但是他一直愛著她,在野花盛開的季節,他每天傍晚都從這裏那裡采些野花來,黃色的側金盞花,紫色的金達萊,白色的綉線菊。
所有的骨頭都在後來幾天的惡作劇里,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碎屑,它們緩緩地向下墜落,向黑暗深處墜去,消失在黑色的土地之下。
他快步走過去,興奮且動作麻利。現在,他正對著它了。這時,他做了渴望已久的事情。只一把,它的頭就被揪了下來。他拎著那個骷髏頭,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手裡那東西的特別,他有點兒吃驚,它怎麼這麼容易就到了他手上。他覺得拎著它的那隻手好像來自身體外部,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現在,從那兒,有種犯罪感蔓延了開來,但同時,他又有一種一個人開始一場戰爭似的興奮,他的心怦怦地跳著。
那麼接下來,就是那個深夜了。它將被原原本本地寫下來。
而她,她一定從那個病人的臉上清楚地看出了不知所措。「她轉頭對那男青年說道,『行了,有一具就夠我學習的了。』」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我也成了一個醫生。但我的良心卻像腫了的牙齦一樣,隱隱地難受。我還記得那小屋裡的味道,那沉悶的氣氛。我希望她能比我過得幸福。」
他現在肯定不會再為那姑娘苦惱了,所有這一切都過去了。但我默不作聲,我只是點著頭聽著。那些年裡,除了這樣微小的浪漫外,還有一些自殺事件,但人們都不說,人們不討論自殺的主要原因。為了活下來,姑娘們嫁給上了年紀的村幹部,嫁給他們的兒子們。她們不愛的人和她們睡覺,任何人在她們身上做什麼她們都得同意。而坐在我對面,和我說話的這位上了年紀的朋友,很長一段時間他沒再開口說話。
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沒再開口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我什麼也不說,只是拚命記在腦子裡,因為我感覺,一篇小說就要誕生了。在他把這事的結尾告訴我以後,當天晚上,我回到家,換上拖鞋,就立刻坐在電腦前飛快地打起了字。負責將別人的真實經歷改頭換面這個名利https://read.99csw.com雙收的職業就是為我度身定製的。看著一行行字從指間擊打而出,我完全理解她「像欣賞自己的身體」那樣的興奮。在小說面前,友情和知己遠不如給我一個值得我加工的故事來得真誠。「人慢慢地死去,像早晨喝多了拉克酒的人那樣,會發現自己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生活多年了。」在我讀過的小說里,有這麼一句我一直記得。那麼哪一天,是生和死的分界?那一天,我們會做出一些選擇,一些我們之前,斷然不會的選擇,我們不知道,那一天開始,我們就已經廁身死的世界。而我想寫出那一天。
「他總是暗示姑娘,希望晚上他們能去哪裡散散步。那姑娘總是借口要學習而拒絕他。他後來才明白,那姑娘根本不適合他。」
僅僅一個星期之後,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在那個年代,在那裡,誰會怕一個骷髏頭,一具沒有頭的人體骨骼呢?「頂多是收割的時候,我們會害怕,害怕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水稻。」
我能想象,她那時一定是興奮的,就像她得知自己被推薦上,到衛生院當赤腳醫生的時候。在我的想象里,她揮動起了鐵鍬。而在她的眼前,兩幕圖景交叉著出現。第一幕圖景,泥土不斷地揚起又落下,她已經快看見一具屍體了。第二幕圖景,它將變成一具無比清晰的標本,供她學習人體骨骼知識。
其實,他,她,那些骨頭,都不過只是外鄉人。
「後來呢?那具骨頭呢?」我問道。
他知道那個深夜她不在衛生院,也不在宿舍,白天她就被一輛馬車接去了場部出診。他一手提著煤油燈,匆匆忙忙穿過走廊,走進最裡面那一間。那間房,屋頂很高,還算寬敞。屋子裡,靠牆擺著兩張病床,另一頭的牆根處,豎著那個鹽水瓶架子。那具骨頭,頭上披著一塊藍紗巾。這麼純凈的藍色,本來是用來襯托她的女人味的。現在被它懸在那兒,顯得那麼無所事事。他再次深刻地意識到,她已經完全習慣於,每天長時間地坐在它旁邊。他在那張堆放著書的桌上放下煤油燈。不久后,在這間小屋裡https://read.99csw.com,這盞燈的昏暗,將只照在他和她的臉上,他將盯著她那圓潤的臉龐,看個夠。
就算那青年帶著屋外清冽的風走進去,用他的臂膀緊緊摟住她,他也沒有辦法讓她多看自己一眼。但這沒能使他放棄這無可奈何的愛,正好相反,他對她的愛變得更加強烈了。她允許他晚上陪她一起學習,這讓他感到高興,但煤油燈照出的骨頭影子也讓他有些不安。他總是盯住燈光本身,避開看那骷髏頭空洞的眼窩,好像多看幾眼,那裡就會頂出兩隻眼球來似的。正是在那些夜裡,他心裏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瘋狂的想法,他知道,有一天,他會實現的。
因為覺得它美,她有了好奇,想了解構成這具骨頭的那個人。否則,美的意義何在呢?
我們所待的咖啡館還算亮亮堂堂,但我們就像待在黑暗的夜裡一樣,誰也不出聲了。我們在沉默中坐下去,只有空氣和呼吸,仍在緩緩流動。
「那個男青年始終不明白,她這麼刻苦學習,成天和那具骨頭打交道,又有什麼意義呢?『不會因為你是一個非常好的赤腳醫生,或者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就讓你離開的。』但她搖搖頭,認為骨頭和能否離開之間,並沒有什麼關聯。」
他後來幾次經過衛生院,她的窗前。冬天已經來臨,窗戶已用木板釘死。
他走進了衛生院,那天他因為感冒發燒到了三十九度,被人送來打青霉素。他一眼看到了那具骨骼,它就掛在緊挨著病床的架子上,瞪著深邃空洞的眼。
「『你不害怕嗎?』那個病人問道。」
他這才看清,屋子裡大約有四五個人,他們都是些下鄉知青,他們是來這裏陪那個年輕姑娘的,他們假裝訴說著自己的病痛,只是為了聽她說說話。強迫他張開嘴的那一個,只要有機會,就會來這裏。二十年後,他們這些人中,有的做了廠長,有的成了看門人,有的當了小販,有的已經卧病在床。
「『看看,他就沒缺兩顆門牙,他也沒缺一節手指頭,他才是你想要的,一具完-美-的骨頭標本。』」
「他們刨出了一具,用爬犁拉回大隊,用烀豬食的大鍋,煮https://read.99csw.com了煮,做成了標本。她把它掛在鹽水瓶架子上。每一個到衛生院看病的人,都能看到它。一天,一個來自勞改營的病人認出了它。」
她只有在撫摸那具骨頭的時候才會面帶欣喜,她像欣賞自己的身體一樣欣賞著那具骨頭,她覺得它美得無比乾淨,使她感到生命因為短暫所以可貴,使她感到儘管存在命運的千差萬別,可是人與人之間是非常相似的,還使她感到時間的無限和人的世界的有限。在骨頭面前,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許只剩下了年齡、性別、身高,它剔除了所有的敵意、屈辱和不公,使人與人以更加本質的方式彼此接近。
接下來。我可以把接下來的事編成很有趣的故事,也可以編成很悲傷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們對有趣或是悲傷,怎麼看。
他拎著它跑向女宿舍。它和男宿舍一樣簡陋,還是一九五八年,轉業官兵剛到這兒的時候,為了解決住房困難,臨時突擊搶建的。秋天,剛開始冷,單層窗戶,還沒糊上紙。多年後,坐在我對面的朋友告訴我,那一刻他的臉變得蒼白,如果靠近他,可以發現,他都快哭了。在一道拋物線之後,那個骷髏頭穿過窗戶,出現在了屋裡,並被屋裡的燈光照亮。他能想象,屋裡所有的女青年,牆上的黑影,都轉向了它。接下來是長時間的尖叫,騷動。很快,狗也跟著叫了起來。他聽到啪啪的聲響,聽到腳步竄動的嗒嗒聲,聽到粗暴的踩碎的喀嚓聲,他的頭一陣發暈,聞到自己面前的空氣里,瀰漫著從自己嘴裏衝出來的濃濃的酒精、渾濁的味道。他掉轉身子,朝遠處快步走去。
那天屋子裡除了一個梳著辮子的女醫生,還有幾個年輕人。儘管他立刻低下了頭,他們似乎還是感覺到了他內心的某種恐懼。其中一個男青年一個箭步到了他身前,他突然發現自己被迫張開了嘴。那隻手像鉗子一樣卡住了他的下巴,弄得他的雙頰很痛。所有這些都是在一秒鐘內完成的。
「她偷偷問了另一個來自勞改營的病人,還給他倒了杯水。『姑娘,你這樣做,是對他最大的不尊敬。』那人先是神經質地抖動了一會雙腿,然九_九_藏_書後說道,『無論對錯,人都死了,還是應該入土為安,否則他的靈魂該在何處安歇?』『我只是非常想學習。』『那麼學習完,把它放回老地方吧,否則就意味著,它哪也去不了了。』『它又能去什麼地方呢?難道你真的相信轉世投胎?』『如果人們不再相信轉世,他們就不會願意繼續吃苦。』『它現在轉世,也許還是會一無所有,還是會犯錯,受折磨。』『我們已經吃了那麼多苦,為什麼我們還想活下去,還想繼續吃苦?』那人沉思著說道。『那你為什麼要做壞事呢?』看到那人神情憂鬱,她便說:『算了,我也不想知道。』『有朝一日……』那人最後說。那人後來給她帶了一本《內科學》,說是骨頭的主人留給他的。」
她從來不害怕,既不害怕哪個城市,也不害怕哪個人。「她裝出很害怕的樣子來,眼睛和嘴都張得很大,她是個長得挺可愛的姑娘,有一張胖胖的蘋果臉。『我為什麼要怕?和人不一樣,骨頭是神聖的,美好的。』」
她的枕邊長年疊摞著幾本書,最上面的就是這一本。而她和那男青年,仍將若即若離,持續上幾個月的時間。她不知道,她的這種模稜兩可使他非常痛苦,而這一切,將在一天夜裡,突然結束……
告訴我這些事的朋友一九六九年赴黑龍江農場務農,一九七七年回滬,一九八O年結婚。在他有了一個兒子以後,有時他會無緣無故地抱住嬰兒流下淚來。他很擔心兒子會出什麼事。後來又總擔心自己活不長。他告訴過我的事已經很多,但要說的東西,似乎還遠遠沒說完。
「『既然你覺得骨頭好,那我們人為什麼還一個勁地想活下去呢?』」
也許我可以這樣設想,她一直想當醫生,因為她的父親或者母親就是一個醫生。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喜歡看醫生對病人說話。他們用的術語是她完全聽不懂的。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她發現她其實是孤獨的,沒人能理解她的孤獨,她也不相信有人能理解,但是她卻相信那具骨頭可以,它可以看得見她的孤獨,這樣她就不會覺得自己孤獨了。
現在,將是一個漫長的長鏡頭。鏡頭拉向一個遙遠的地九-九-藏-書方,在中國的最北方,一片田野里,一個男青年踉蹌地走著,他的身影時隱時現,除了他急促的呼吸聲,聽不到任何聲音。最後他跌坐在了田埂上,一動不動,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長時間地盯著面前的黑暗。
應該是一片沉默。沉默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將落在他們倆人身上。
我的朋友想著這個問題,再次陷入了沉默。
「有人看到她從女宿捨出來。那時的宿舍,一大間房,睡八十個。幾個男青年在路邊等著她。他們穿過一片田野,旁邊就是勞改營,他們繞到那後面,直奔一片墳地而去。」
「『那是老劉的遺骨,整個勞改營,只有他一個人,缺了兩顆門牙,左手食指還斷了一節。』」
「『你真想聽我的想法嗎?』她說,『最終,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現在我在這裏,北大荒,我還想到更北、更偏僻的地方去。我會紮根在最不為人知的一個窮地方,死後被人完全遺忘。』」
我覺得慶幸。這種慶幸感就像眼下的這種沉默,緩緩從我心中升起,籠罩住我。我離那個時間,那個世界,如此遙遠。但它也沒能升到多高,它就懸挂在了那裡,半空中。在我的朋友繼續沉默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他剛回上海時對我說過的一番話。他說童年時他一直很喜歡看鴿子在清晨和傍晚的空中盤旋,那時住在棚戶區的他覺得鴿子飛得很高。這一次,時隔幾十年,當他站在三十三層高的陽台上俯視時,他意識到,所有這些鴿子都是被豢養的,只能在十二三層樓高處盤旋。同他這樣的人一樣,它們卡在了這個城市的中等偏下高度。他說他要把這段感想寫進一首詩,在那些詩行中,他將寫下一位少年和一位中年的對話,他們會討論未來是否宿命本身。而我,我對宿命沒有任何看法。這個世界已經太孤獨,弄出了一堆罪惡的隱喻讓人們思考。我希望自己的一生,某一天,人們手裡拿著野花,彬彬有禮地向我致以愛意。
那天深夜,那個男青年坐在自己狹小的炕上,喝下了一整瓶墾區農場自釀的瓶裝純糧白酒,他喝得很快,大口大口地,像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能喝上酒似的。半小時后,他起身,走進了衛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