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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媽貴姓

你媽貴姓

作者:黃昱寧
結論三,母親是帕特永遠的心魔。帕特一生都在跟風情萬種的母親瑪麗糾纏不清。她們的來往書信里充斥著時而熱烈時而暴烈的句子,據說美國出生的帕特大半生在歐洲居無定所,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避開跟瑪麗過多接觸。然而,同樣是這個帕特,在跟瑪麗昂的三年戀情中,最讓後者尷尬的一件事是:每每到了翻雲覆雨的緊要關節,帕特都會輕嘆一句:「來,跟我說說你的母親……」
結論四,最後一條結論足以讓前三條動搖。帕特似乎一輩子都在拚命將自己拉回理性的軌道,她十歲那年最愛看的書叫《人類心理》,她定時定量地拜訪心理醫生,她的日記、筆記上充滿各種各樣的日期、列表、地圖,秩序井然到讓人窒息,用來掩蓋她真實生活中的雜亂無章。學者們經過仔細比對,發現她有不少記錄的時間和事件對不上號,有明顯的刻意偽造時間順序的跡象。時間可以偽造,別的呢?那些她向不同的人敘述的她對母親的恐懼、對繼父的仇恨(其中有不少被證實是誇大其詞)呢?她的悲慘的、每天晚上都會被噩夢驚醒的童年呢?她那些與精九*九*藏*書神分析原理嚴絲合縫的人生故事呢?不能往下想了,還是那句話:我們最好把作家的日記當小說看,而把她的小說當日記讀。
「不,」她說,「不要阿加莎·克里斯蒂。她的書比我賣得多。」
有一次,女王卧病在床,瑪麗昂試著引誘她喝下一碗湯,用那種大人哄騙倔強的孩子的方式。「喝一勺吧,這一勺為了愛倫·坡。」她知道,坡是海史密斯的文學偶像之一,而且《天才雷普利》獲得的第一個文學大獎就是「愛倫·坡獎」。這一勺順利地沿著食管滑落。
大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在《天才雷普利》里看到的是「詩一般的韻律」,另一個聲名顯赫的嚴肅作家歐茨認為那是一個「用拉伯雷或斯威夫特的筆調刻畫野蠻不仁」的標本,執導《天才雷普利》的安東尼·明格拉則在其中找到了「世界文學中最耐人尋味的角色」。不過,那些研究海史密斯本人的學者和傳記作者們,從小說里收穫的東西好像更特別一些:他們將文本和作者自己的生平故事對照起來,得出的結論差不多等於一份完美的精神分析案例。
在上https://read•99csw.com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拉拉文藝圈裡,帕特里夏·海史密斯首先是女王,其次才是作家——那本風靡一時的邪典小說《天才雷普利》的作者。什麼是女王?就是哪怕紅顏已老、溝壑縱橫的面龐上完全尋不到當年美貌的痕迹,五十五歲的海史密斯小姐仍然可以端坐在她的寓所里,不緊不慢地對著來朝拜她的文藝女青年挑三揀四。法國小說家兼翻譯家瑪麗昂·阿布達朗(Marion Aboudaram)初出道時,就在覲見女王時深受打擊。「走吧,」女王說,「你不是我要的型(type)。」
結論二,性向的分裂造成了人格的分裂。從小對繼父的刻骨仇恨(其實沒有任何資料表明繼父對她有什麼苛待的地方)和長大后與生父噩夢般的重逢(他竟然想輕薄她),似乎奠定了她終生「厭男症」的基礎。面對如潮洶湧的追求者,她曾那麼努力地想當個「正常人」,為此不惜與雅斗村的一位男小說家訂婚,最後終於在床上痛定思痛——「男人不會讓我有快|感。」於是就有了一個接一個女朋友,於是就有了那種用狂read.99csw•com放不羈的做派來掩飾隱隱愧疚的心理……現在你能想明白為什麼《天才雷普利》中雷普利和迪基的同性關係可以寫得如此曲盡其妙了吧——為什麼,當「那件事」被迪基滿懷鄙夷地拒絕之後,雷普利的殺人動機終於加上了一塊最重的砝碼?
「第三勺,呃,阿加莎·克里斯蒂?」帕特沒再往下咽,她抬起因為長期酗酒抽煙而顯得格外渾濁的眼睛。
瑪麗昂得承認這話雖然傷人,但很誠實。女王窮盡一生,身邊不停輪換的伴侶大多都是那種比瑪麗昂更年輕(對海史密斯而言,當時剛滿四十歲的瑪麗昂已經太「老」了)、更苗條,更有女人味的「型」。在這一點上,海史密斯的口味與那位將她的第一部小說《列車上的陌生人》改編成電影的大胖子希區柯克驚人地一致:美麗、嬌弱、教養良好而稍微有點神經質的金髮女郎,永遠是第一選擇。那次會面,甚至瑪麗昂帶去的女伴從女王那裡收穫的目光都要比瑪麗昂本人更多些。「我估計,」瑪麗昂事後說,「當時她是寧願要她的。」
帕特(帕特里夏的昵稱)從未愛上瑪麗昂,而瑪麗昂儘管心平九*九*藏*書氣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卻還是按著自己的節奏追隨她。據說,在海史密斯的個人資料中,瑪麗昂寫給她的情書是最風趣最討人歡心的。漸漸地,女王開始向瑪麗昂嘮叨她的心事(好像世上再沒有一副更耐心的耳朵了),甚至在瑪麗昂著手將一本英語蕾絲小說(lesbian novel)翻譯成法語時給予指導性意見。事情照例如此:海史密斯以為對方在依賴自己時,她本人依賴對方的程度也達到了峰值——而瑪麗昂最明智的地方在於,她知道這一點,卻從不說破。
可以想見瑪麗昂當時的表情,也許跟《大話西遊》里那位被唐僧一句「你媽貴姓」就問得渾身癱軟的小妖一樣崩潰。
第二勺為了莎士比亞。
結論一,童年創傷是痛苦的根源。這是弗洛伊德的陳腔濫調,但套在海史密斯身上簡直像教科書那樣合適。她的誕生純屬意外,因為身為商業藝術家的父母當時並不樂意讓孩子打亂事業的節奏,為此,母親瑪麗甚至屢次拿松節油充當墮胎藥。墮胎未果,帕特的降生和父母的離婚幾乎同時完成。帕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受人歡迎的孩子,常常要面九*九*藏*書對母親這樣讓她難堪的質問:「真滑稽,到頭來,你怎麼居然還會喜歡聞松節油的味道?」
儘管這話很符合海史密斯的一貫毒舌風格,卻未必僅僅像它的字面意思那樣直白。海史密斯對克里斯蒂的那種直覺性的排斥,恐怕更多的不是出於羡慕嫉妒恨,而是風格上的南轅北轍。一樣是殺人如麻的虛構世界,克里斯蒂走的是傳統的偵探主導路線,懸念繫於「兇手是誰」,誘人的是在以正壓邪的過程中展現的邏輯之美——但「正必壓邪」的結局本身並無懸念,這個預設的前提里裹挾著推理小說的死忠讀者們不可或缺的安全感;到了海史密斯筆下,「兇手是誰」的答案一早就扔給你,你明知人是雷普利殺的,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視角一路擔驚受怕,承受某種無法言說的困擾。到後來你發現,案子居然是可以破不了的,正義居然是會被邪惡歡樂地吞噬的,壞人居然是會逍遙法外的。更為驚悚的是,你甚至開始同情他,你的三觀在這個邪惡的、分裂的天才面前漸漸無法統一在同一個平面上。按紐約書評人角谷美智子的說法,這叫「誘使讀者暗暗和主人公悖德的觀點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