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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錢

省錢

作者:瓦七
如果一個人一直處於「省著點花」的狀態,心裏是不是綳得緊緊的?彷彿木偶戲里的木偶,線綳不緊,木偶就垮了。如果我說的這句話讓你想起了某個人,不妨趁這個時候回憶一下他或者她過去的人生。
那天飯後,我們一起在中心書城散步,廣場上飄揚著殘疾人的歌曲《好人一生平安》,以及流浪歌手唱的許巍的歌。一切賣藝的人,在這個下午都像是在應付了事,他們又長著不缺錢的樣子,我們想早點離開,我說這種地方真是個讓人變俗的地方,阿貴也這麼認為。離開時,阿貴用十四塊錢買了一支筆和一個本子,我突然感覺這筆開銷很大,但阿貴沒有猶豫,他說想把這次去廣州的培訓詳細做成一本筆記。而十年前,我們曾經天天混在一起,那時候我們在本子上從來沒做什麼筆記,我們沒日沒夜地畫畫,想成為藝術家。現在,我們成了天天想著省錢的人。但阿貴的善良從來都沒變,似乎上天用貧窮這種饋贈,使他有機會遊戲人間。也正因如此,我從沒在阿貴臉上看到貧窮的窘迫,相反,他坦然、自在,隨時準備去往另一個地方。
省錢的人里,最悲慘的,是沒錢可省。我的同事黃衛庶就過著這樣的生活。以前的黃衛庶不是這樣的,他曾經花四百元買清明上河圖,也曾經花幾千元買紫砂壺,還有很多優質的茶葉,他曾經沉醉在和茶相關的事物里,也收藏三腳金蟾,一種象徵招財的茶寵,擺在茶几上很吉祥。我們把茶水倒在金蟾的頭上,養著它,觀察它的光澤,隔段時間就看看是否更有靈性了。這麼講究的生活後來戛然而止,因為黃衛庶突然和一位認識十幾天的https://read.99csw.com女孩子閃婚了。從那以後,黃衛庶徹底變成了一位一直在省錢的人。他幾乎天天都身無分文,最多的時候有十幾塊錢,也有極其罕見的時候出現過五十元的面值,但出現毛主席面值的情況已經很久沒見到了。按照流行的說法,他身上有各族人民,但不太可能有毛主席。這一切,自然和她老婆有關。黃衛庶很愛他老婆,但他覺得上天安排這份姻緣並不是什麼值得一說的事,「因為上天欠著我的」。我們曾經在一個可以俯瞰整個海灣的屋頂聊天,他講了很多不便透露的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往事:一個不可能和解的父親,一個慈祥的母親,一段貧窮的青春期,一段段得不到的愛情。是教科書一樣的苦逼,以後定義苦逼,就以黃衛庶為參照。以前我們共事時,常常把工資揮霍得一乾二淨,但黃衛庶結婚後,生活變得有條不紊,再也不亂花錢了。他沒辦結婚儀式,以至於很久以來我們都沒見到他老婆,我們戲稱他娶了一台存款機,變得永遠沒有現金。而一個永遠沒有現金的兄弟是很掃興的。我們經常調侃他,後來他說他老婆認為他不該和我們做朋友,因為和我們做朋友就會像我們一樣失敗、貧窮。這是有道理的。
這次阿貴來深圳了,他跟誰都沒說,被知道還是因為另一位同學在火車站偶遇了他。我打電話給阿貴,邀請他來家裡吃飯,他騎自行車來了,穿戴有型,還帶著一塊漂亮的手錶,那是他抽獎中的,完全看不出是個無業游民。阿貴在客廳和我兒子玩,充滿對小孩的熱情與愛意,可他單身很久了,如今,一個窮人是沒機九_九_藏_書會戀愛的,哪怕買個像樣的避孕套,也要面臨斷糧的危險。阿貴來深圳后住在一種我從未聽說過的出租房裡,名字就叫「求職公寓」,每個月兩百元,一個房間里住著二十人。我此刻想,阿貴怎麼知道深圳有這樣的房子出租呢?他和另外的十九個人呈現為一種什麼關係?一個集體,還是一位旁觀者?這樣的出租屋讓我們每個人身邊那個一直在省錢的人突然集中在一起了,他們住在一起時,心裏一定涌動著發財的力量,就像滾滾而來的海浪。他們會不會彼此在對方的臉上尋找成功的跡象,會不會從其他十九人的臉上看到某種絕望?但阿貴卻是個樂觀的人,他已經找好了一個工作,是個做醋飲料的公司,叫天地壹號,這家企業開發了有機豬,叫壹號土豬,阿貴面試成功,將去廣州軍訓、培訓一個月,這一個月包吃包住,阿貴學成之後,他將會有一門技術,將來可以回老家發展農業。離正式培訓還有好多天,於是阿貴騎著從老家託運來的自行車游深圳,去了很多我從沒去過的地方。晚上的時候,阿貴就在中心書城的廣場上擺攤,賣他做的一些飾品,他說前幾天賣了兩百多元,但一直有城管來趕,因為那裡雖然可以擺攤,但只允許手工藝者賣現場製作的產品,而阿貴賣的卻都是成品。
父母無論如何有土地,可以自己種吃的。但我們這一代,沒有地的年輕人,如果沒錢了,那將是件很可怕的事情。阿貴沒有錢,也沒有種地。阿貴像木偶戲里的木偶,時刻要把線繃緊,是的,他就是給我這種感覺。一個寫作的人除了神經病,是不太可能想著去寫叫《省錢》的文九_九_藏_書章的,除非有什麼觸動了他。我就是被阿貴觸動的。
很久以後我們見過他老婆,完全不像是那種不給黃衛庶錢花的樣子。但後來又很久沒見的時候,我想起了他家茶几上的金蟾,大概是它顯靈了。在深圳這座城市,家裡有一隻顯靈的金蟾,一定會吉祥如意。只可惜,從前我們常常串門,有事沒事都在泡茶,現在只會偶爾在大排檔聚聚,點一碗花生米,喝兩瓶啤酒,扯不著邊際的蛋,也會談論買房子、買車之類的事。
我想,不缺錢花的感覺,大概和沒錢花的感覺差不多吧。我的父母和很多人的父母一樣,他們從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走過來,出生於餓殍遍野的五十年代末,成長於蠻荒的村野,過著一年又一年吃不飽肚子的日子,到90年代三十幾歲時,也僅僅像現在的朝鮮人民那樣。當他們面對如今這個物質過剩,卻和自己沒多大關係的社會時,節約成為唯一有力的人生觀。他們沒有走向極端,沒有仇富,沒有拷問誰奪走了他們的美好。父親在溪頭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和村裡人拿著獵槍去打野豬。我想象得出他的快樂,只是他不會告訴我他的快樂,他最想告訴我的是省錢這件事。現在我一歲多的兒子跟著我在深圳這座城市成長,將來我告訴他爺爺的省錢之道時,他如果聽不進去,我就會適時給他一巴掌,我甚至想巴掌應該響亮點,最好在歷史的時空里,製造一點回聲。
像條件反射一樣,我立即並列想起三個人:父親、阿貴、黃衛庶。但寫完這句話我又覺得自己違背了思維的規律,其實人腦不可能在一瞬間同時想起三個人的名字,就像一束光,不能先到前面再read•99csw•com到後面,它必然是先到這裏後到那裡。我說並列,是急於表達這三個人都是很省的,以至於讓我有不可磨滅的印象,就像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省錢。
母親說省著點花的時候,會加一句類似「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也可以買」的話,在她眼裡,決定買一件東西的時候,似乎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母親很克制,曾經她向我表露過想買個萬年曆掛在客廳,是那種永遠準時的插電鐘表,但因為講價沒成功就沒買下來,後來我幾次要帶她去買,她就再也不要了。每次回家,看著客廳的白牆,我都會想起這個事。因為母親很少有想要的東西,在我的印象里,這是她唯一一次表露出的對物質的慾望。
而我一直以來,都想成為一個省錢的人。父親、阿貴、黃衛庶,他們堅信的「省錢就是賺錢」的真理,或許我真的該考慮考慮了。
此時此刻,我在想:父親和母親究竟誰更節省?他們倆似乎已成為一體,分不出彼此了。他們倆每個月的手機話費都只有二十幾元,掛電話的時候都像閃電那麼快,是不是怕通話久了就給中國移動平白賺走了?去年過年,喝酒後的父親拿著手機讓我給中國移動老總發簡訊,因為村裡人都說過節給中國移動老總發拜年簡訊會獲贈話費,我說我們不知道中國移動老總的手機號,爸爸說發到10086試試,於是我就發了。那一刻突然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童話般的村子里,很美好。
父親很節省,他最經常說的話就是「在外面省著點花」。每次我跨省回到家裡的第一個晚上,就是坐在客廳,泡著鐵觀音,像個小學生一樣聽父親和母親一本正經說省錢這個話題。以至於我對這九九藏書個話題完全免疫,回到外面,依然花錢如流水。以前我經常在他們談論這些話題時吹牛皮說自己很快就會發財,說「錢不是省出來的,而是賺出來的」,結果很多年過去了,毫無發財的跡象。我開始變成一位安安靜靜的聽眾,待到父親口乾舌燥,還適時遞上一杯茶。我想將來要是真的發了財,父母會怎麼說呢,他們還會喋喋不休地說著省錢的話題嗎?或者,假如我老來清貧,會不會像父母那樣,總是叮囑兒子「在外面省著點花」?有時候,貧窮就像一種遺傳基因,不少人躲也躲不過。很多人想要破解這種遺傳密碼,於是去了外面,離開故鄉,去特區,去沿海。而枉費青春的結果就是在外面沒法省著點花,最後家鄉也陌生了,再也回不去,變成了漂在異鄉的苦鬼。可能父親的話里,還有沒說出來的半句,也就是在外面即使沒賺到錢,也要省著點,他的意思是,怎麼樣都要來個榮歸故里,不能給祖宗丟臉。但他從沒表露過這個意思,他或許只是希望我能從容地面對生活,把持好這個小家庭。
非常省錢的人往往都令人印象深刻。
阿貴曾經和我們一樣,考進了不錯的大學,學的是工業設計,可是第二學期,他把學費花了,沒錢去上學,只好去當兵,當兵之後也沒有回去學校上學,後來的人生一波三折,經常換工作。阿貴多年來一貧如洗,他幾乎找所有能借錢的人都借過錢了,唯獨沒找我借過,而我們又是彼此很熟悉的,這讓我很不安,是不是我在他們眼裡是一個不太想借錢的人?當一個人被定位為「怎麼樣都不要去找他借錢」時,他是個多麼失敗的人啊。
每個人身邊都至少有一個一直在省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