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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

愛情

作者:張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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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每一個清晨,總是我給他買一聽紅茶,他給我買一罐可可,害我那一年的第一節課總是憋尿。
離開他的這些日子里,我過得並不順利。在有人追我的時候,也會大度地臆測一下小茂現在的女友,是不是好看、豐|滿,或者不巧,他愛上了一個河東獅。人過了15歲,總要面對的,就是比薄情再多一點嚴酷的愛。但那也是愛。
他胖了,肩膀依然很寬闊,但積了一些肉,不那麼鋼鐵了。可能是缺乏運動的關係。他已經「永遠」不能運動。永遠有什麼好。
這是他第一次寫作籃球以外的事,哽咽的那一句,真是催人淚下。我知道那個拼音,是因為他的檢查後來被貼在走廊里。但我在心裏原諒了他,我覺得絕對是那個皮大王的錯。那個人簡直就是上了發條的神經病,因為他有一次抓著我的胳膊說:「鄭小潔!新買的襪子為什麼有個洞!」……「哈哈哈你這個笨蛋,沒有洞怎麼穿啊!」
他見我沉靜了許久,忽然說:「這次我是偷跑出來的。媽媽不讓我出門。」而後他就神經病一樣地笑了。我只得問他為什麼逃出來還捧一個抱枕,他答非所問,說「小潔,我身上又多一道疤了。」
我沒有想到,我會在「山水堂」遇到小茂。那個地方被置換成江西菜館前,是我們少年時期的樂園。如今的公園已經徹底轉化成中年人跳舞的場所,算是上海奇景。全世界的公園、動物園,唯有中國是從早晨7點就開門,迎接各路阿姨爺叔們跳舞。無論他們的觀眾是自己,還是孔雀、河馬、大象。
疼嗎?我心想。「男人有疤好呀。」我卻敷衍著答。假裝他不過是經歷一場傷風打噴嚏。
我最後一次見小茂,我們大一。他剛做完手術,捧著一個抱枕,略微浮腫地坐在我對面。那時候,「山水堂」的所在還是一座紅茶坊九-九-藏-書。大理石的桌面,放著一盞可以翻頁、又嵌有嘟嘟報聲的點單機。茶坊在我們心中,算是一個相對成人化的地方。軟坐沙發低矮,就好像塌了似的,小茂的膝蓋剛好高過桌板,這令他的坐姿看起來很像的籃球運動員。當然那是他所熱愛的職業。凡是寫到作文,《難忘的事》,他寫籃球;《記一個有趣的人》,他寫籃球隊員;《記一件集體活動》,他寫籃球隊比賽。套不到籃球,他就什麼都寫不出。語文老師問他為什麼寫來寫去只寫一件事,他就抬頭,嘴巴合不攏,尷尬成O型。額頭上冒汗,沿著山水般起伏的面頰,流到脖頸、胸襟、肚皮……最後發出一個怪聲:「啊?」
他們應該很快會結婚吧。轉身時我忽然想。那也挺好,比我好。小茂看起來真不錯,沒有暴斃、也沒有孱弱。小茂是一個多好的人。他還記得這裏,會帶女朋友來。他一點都沒有變,三伏天還穿著長褲。永遠不運動后,他至少沒有拋棄玩遊戲的本性,替女友如痴如醉地打著遊戲。我的藍屏手機中,貪吃蛇永遠停留在他打的那關沒有突破。如今還睡在我的抽屜里,死屍一樣。
他的確是我的鋼鐵俠。
「鄭小姐,遲到可真不是個好習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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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我終於被一陣奪命Call催到包間坐定下來時,已經全然沒有先前的糾結、感傷與凌亂。我忽然意識到,小茂也可能會忘記我。永遠的忘記我,像忘記腿上蚊子塊的原址。
其實我沒有看到那個女孩子的面孔。她至始至終沒有抬頭看我,我也看不到她。倒是小茂的過度沉默讓我有些尷尬。我們對視了幾秒鐘后,終於我還是決定見好就收,既然他也沒有惡言相向,如同後來我遇到過的許多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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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當美國正式拍攝大片《鋼鐵俠》時,我才想起小茂來。想起他對我說,「我不當你的鋼鐵俠了,我這裡有一道疤。」他指指胸口,我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將抱枕移開,從T恤的圓領處扒開一尺距離,我見到了一個細膩的傷口。那時很多事都開始變得先進、面目全非,計算機從N86變成奔騰、照片不用洗、音樂可以download。開刀縫合也不必埋線,直接粘合。我還有點不習慣。最難是我們後來漸漸沒有了共同語言。有一次他問我的偶像是誰,我說我的偶像是謝霆鋒。我問你的偶像是誰呢?他說:我的偶像是成吉思汗。
「好久不見,黃小茂。我剛從香港出差回來。真巧在這裏遇到你。」我硬撐著血脈賁張的身體向他走去。
小茂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我挺喜歡他,他也挺喜歡我。那時我們在新村附屬的中學上學,他個子高,又一年四季穿著長褲。我甚至覺得他可能是一個殘疾人,好像電影里的大兵,撩起褲腿,驚現一根鋼鐵支架。
自從那次撞擊后,我和小茂多了眼神的交流。我每天清晨在他的桌肚裏塞一聽紅茶,外包裝是一個白色挺括的塑料袋。被他發現是我的那天,我剛結完帳要走出超市,他筆挺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堵牆似的,我差點又撞過去。他卻矯捷閃開了,指著胸口說,「疼啊」。
「這裏都變成飯館了。呵呵。我是來……談點事。忽然看到你。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吃。」我又補充道。
小情侶們不再逗留公園了。我們的樂園,我和小茂,就這樣徹底被堙沒了。
因而當我再度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和一個女孩子蜷在山水堂的角落時,心臟即刻間被擊中。首先九_九_藏_書映入眼帘的是他們四條腿,那麼近地靠在一起。我猶豫了一分半秒,要不要上前寒暄。畢竟與上一次,相隔了整八年。
小茂的身體,在被修補時,也許也跟我看到機艙外絢麗雷暴的畫面差不多吧。那麼靜、那麼血腥、那麼迫人。其實身體的病痛、婚姻的風險在那一剎那都變得輕盈。
那個傻冒就像是一個蒼耳。我真怕老師懷疑他拉著我的胳膊就是早戀,我怎麼能跟這樣的人早戀啊!那才是對我的wuru。
小茂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惶恐,嘴巴張成O型,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從他微胖的臉頰上,並沒有「讀取」到愛,也沒有恨,也沒有遺忘,而是一種讀取失敗。他像一隻空白的文檔,愕然面對我,以至於我要想方設法地註釋、懺悔,才能看到這些年我們各自的變遷。
我曾經在飛往香港的航班上,遇到一次雷暴后的迫降。我看到窗外電閃雷鳴,耳旁卻聽不見任何恐怖的聲音。我隱隱覺得死神就在我身邊了,在起舞,或是死亡的某一個開場程序。我就好像上海動物園裡被迫欣賞老阿姨跳《英雄讚歌》的一隻孔雀、河馬或大象,被迫讓自己想想死亡,與風險。
再然後,熱火朝天的夏日就被切斷了。
說實話,這些年我再沒見過比這些塑料袋更像愛情的東西。但我在心裏默默回答,「來不及了,因為我和另一個人,已經出去旅行過了」。那是一件比去茶坊要「高級」的多的事情。無法挽回。所以即使我面對那些整齊如熨燙過的白色塑料袋心如刀絞,我也必須讓自己相信,我已經不愛小茂了。
我自己沒有iPad,隨身碟的容積超過128M后,我與小茂就分開了。所以我們很少像他們這樣共同注視一種事物,除了合抄作業。
我忽然想起了好多事,如我和小茂分手,好像是因為有一天我在相約的地方等不到他,發動了他的十幾個朋友,當他被拐賣一九九藏書樣找他,最後發現他在網吧。他對我大吼大叫,我也大吼大叫;我和阿傑分手,好像是因為我發覺他去學妹人人網上留言說自己病了,明天不能一起吃飯。但他沒有跟我說他病,也沒有說要和別的女生吃飯。於是我大吼大叫,他邊打噴嚏,邊大吼大叫……然後……再然後我吼過很多人,很多人吼我,如今我28歲了,覺得有點沒意思了,又有一點覺得從前自己也的確有些精力充沛。我忽然發現高、富、帥、跳遠、跑步、籃球男都不適合我了,一個人住久以後忽然認定會修馬桶、撩下水道頭髮、重裝保險絲、設定路由器的男人最最美妙……
但他用手「撩菜」的那個手勢,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後來他上台做檢查,說了一句攝人心魄的話:「雖然我揍了王某某,但這是因為他把湯倒在我的頭上,是對我人格的『wuru』。」他寫不來「侮辱」兩個字,自己讀到那個高級的拼音時都哽咽了。
即使剛歷經大病痛,他也是高中時一樣,愣愣地注視我,皮膚白得像棉花糖。可面對他,我還是有些怵,且暗自下決心,往後再也不要見他了。我快要搬家,從浦西到浦東,隨母親嫁過江,遠得很,他又剛走過生死一線,都是一言難盡。最關鍵是,其實分手也就分手了,我總覺得背著男朋友去看他不太好。要不是他病了,我也不會和他見面。
「可是我以後不能再打籃球了。永遠。」
哎。永遠。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永遠。我們不太使用這些誇張的詞。但我覺得那個「永遠」聽起來挺攝人心魄,就像書里叫王若飛的那個人說一個什麼詞早就從他的字典里「摳」掉了,聽起來像挖掉一顆堅硬的鼻屎一樣疼痛。
小茂和那個女孩,縮在「山水堂」的角落裡,彷彿是在注視iPad上某種需要凝神操作的程序,這樣的倚靠與分享的動作令我感到陌生。小茂的手指在觸屏上摩挲,有時他移來,九-九-藏-書有時她移去。看起來是那麼正經,似乎也不講什麼深情。
我心中默念一聲「十三點」,頭骨疼的要死,但很奇怪,我沒想要他道歉。那年我們都初二,在學校里我不是漂亮起眼的女生,也沒有被男孩子彈過胸罩帶子、或往我的頭髮上扔難拔的蒼耳。他是不起眼的男生,除了有一次因為跟同桌吵架,頭上被澆了一碗白菜湯之外,從沒引發過任何群體性關注。
有次我趕不及上課,一路飛奔,拐角處撞向他的胸脯,「砰」的一個悶響,邦邦硬。我眼冒金星,抬頭望他,他淡定又不正經地說:「對不起鄭小潔,我胸硬吧。」
說起來我這些年挺常想起小茂的。那天分手時,他還遞給我一個巨大的禮品盒,我接過來,以為是什麼扭轉乾坤的禮物。打開后才知道,是500多個塑料袋。曾經裝過我送他的紅茶,他送我的可可。每一隻只用過一次,非常挺括,摺疊得整整齊齊。彷彿舊年圖書館的借書卡。
鋼鐵俠。我心裏回答。冒著滿臉的汗,像頭上被倒了一碗熱湯、受到了wuru一般狼狽。
對方是一個看起來有點年紀的人,是我母親說的「典型張江男」,單純、聰明、有錢、好管理,父母都是公務員。「這個多好,你還想要怎樣的人?」她每次都這麼說,帶著某種悲情的絕望。
公園中,再也看不到見證過我和小茂第一次親吻的小學生了。彼時他們比我們還要興奮。那些孩子,現在恐怕已經陸續變成了我們當過的那種糾結苦惱的高中生。這條放學路上,我們簡直是看著他們從捧在手中的肉|球一路瘋長成少先隊員。其實我一直很疑惑,那些孩子偷看我們時,不會被蚊子咬嗎?那是多炎熱的夏天,知了聲嘶力竭。反正我那天親完嘴回到家,腿上被咬了三十幾隻蚊子塊。蚊子親起人來,可比我和小茂要熟練多了。而往後我們的很多次,也都沒有第一次那麼耐心,任憑汗珠過境至對方面頰,一路免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