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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題歌

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題歌

作者:張怡微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但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過年了。這也沒什麼不好。如今已沒什麼煩惱,惟願父母寬恕我偶爾脫逃。
那段日子最後悔就是謝絕當地人的邀約圍爐。如今我想到那段只能吃泰國菜和肯德基的日子,依然覺得愁雲慘淡。飯點時,捷運上只有我和南洋來的外勞。我終於過上了一個自由自在的新年,才知道自由自在其實就跟無家可歸差不多的意思。我後來為此寫了一篇專欄,據說外婆看了就哭了。她對新村裡其他老太太說外甥女在外面迷路了,也沒有去找警察,一個人沒飯吃,台灣像箇舊社會,一點也不靈。我跟她說我不是這麼寫的、不要跟人家亂說,但她置若罔聞。叫我不要去台灣了,那裡還沒有解放。電視上說,他們政府天天在打架。
去年過後,其實我也陷入了迷惘。我已經不太知道我到底希望怎麼過年了。好像我只會過這一種年,不完滿的年,沒得挑的年。不過這樣的年,還有一點失落。我也沒本領過其他的年。
於是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題歌。拜拜,磕頭,坐著回答雪姨們的問題,比成read•99csw•com績比工資比老公比兒子。我還要比別人多一項活動,就是從媽媽家走到爸爸家。他們都認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當然的確如此。十多年來,我從未產生抱怨。他們都對我不錯,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年中,唯有這一段路,是他們再愛我都不會陪我走過的。這個道理就像是我自己不會和分手的男朋友來往,離得越遠越太平。我越長大越明白之中的緣由也並不那麼令人髮指。只是上海太冷,上海萬千要走過這段路程的子女們和廣州比總是不公平的。還好這個世界也不總是不公平。人人都要過年,翻山越嶺都要回家,這就是最大的公平。
媽媽的這個回答,就好像是從外婆那裡學來的。外婆至今殘喘著半口氣也要做出一桌子敬祖宗的菜,嘴巴里也是呢喃著一句:「我沒幾年了,等我死了,你們什麼都可以不要弄。」
去年因要採訪台北書展沒有回家過年,也因此有了25年來第一次在外過年的經驗。看到旅行社打出的所謂新春寶島游,收雙倍的旅費,還以為新春台北會別有旅行的風味九九藏書。誰知道壓根就是騙局。
可能我是太在意自己的樣子,才會一直不喜歡過年。外加上海真的太冷。後來有一任男朋友的父親在說了一大堆要求后忽然說:「我希望以後過年一定要以我們家為主,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兒子。以及,你們家的事情,我們希望你一個人處理,不要帶上我兒子。」那種刺耳的聲調後來常在夢魘閃回,我的心噗噗噗直跳,像是要簽《南京條約》時般掙扎,有一種神聖的歷史感。「那我爸媽怎麼辦。他們是兩個人啊!」我在心裏默默咆哮,但也只是心中罷了,我這樣的慫人真是無法當著一個活人咆哮。回想起來才發現,縱使恨,但過年在我心裏還是有一點位置的。縱使冷,我其實還是願意在這段路上走一走的。反正媽媽家的鰻鯗比爸爸家的好一點,爸爸家的帶魚是媽媽家換一百種醬油都做不了的。這就是上海人說的「眼光」、「手勢」。分開了就吃不到了,但走一走,又吃到了。走一走,總歸好過要看臉色去吃吃不慣的。
「我怎麼會跟你在一起過年啊,今年我要回家的。」我心想。但多少https://read•99csw.com還是有些震撼。唉……說穿了是有一點感動,意料之外的。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真的找不到人吃飯啊!我哪有那麼衰……但我想跟他說「你還是回家吧。多賺一點點錢而已,有什麼意思」,又覺得實在不妥當。最後也只說了聲「謝謝」。
人長大些,總是會比小時候柔和。看到小朋友像個肉|球一樣撲向我的腿,也會不由自主想發點壓歲錢。或者,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或者,買點平時不會吃的東西。我還記得金融危機那年過年,我剛被實習單位拒絕。但好在我也剛考上了研究生,逃過一劫。那時公司的前台看我要走了忽然塞給我很多小核桃肉,她說:「你可以留下來嗎?我真希望你能留下來。女生開始工作了就要對自己好一點,多吃一點好吃的東西!」其實那是我在那裡的最後一天,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小核桃肉那時已經賣到78塊錢一斤。我挺想念她的。每次我等過年前領到最後一筆稿費,都會想到她對我說的話。要是有機會,我也要給她一點小核桃肉。
好在今年我又回來了。多少有點九九藏書蕩氣迴腸的感覺。溜號的失意讓我意識到,縱使團圓飯不那麼團圓,也到底是圍爐。新年裡我有次趕時間,叫車去西門町,有個司機和我聊天。他說他不是台北人,過年也不回去。我說:「過年台北好冷清,有什麼意思。多賺很少的錢,也載不到什麼客人。」他問我怎麼知道,我說我去年在台北,大年夜連吃飯的地方都找不到,整個台北就是空蕩蕩的,好嚇人。後來下車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妹妹,今年過年要是找不到地方吃飯,記得打給我。我帶你找朋友過年。」
台北到了新春幾乎就是一座死城,就好像所有的璀璨都在跨年時迸發殆盡。原本就足夠令人頭疼的垃圾桶稀少的問題,到了年關更是要到初四才有人收垃圾。好心的台灣人總是說:「他們也很可憐,一年到頭就休息那麼幾天。」更不用提吃飯。當所有的小吃攤、牛肉麵店、便當店統統關閉以後,我在羅斯福路上連路都找不到。我以前總記得水餃店對過是什麼店,豆花店旁邊是什麼店。黑燈瞎火以後,我能找回台大誠品已經算是柳暗花明。
所以我不喜歡過年的原因,可九_九_藏_書能比南方供暖還要複雜一點,就是上海緯度太高、冬天太難熬。邋遢冬至時,春節的風就幹得像把刀。清爽冬至后,邋遢冷雨年就越發顯得凄涼。反正怎麼都是過不好的了,怎麼都是擺不平。就連雪姨們的問題也要回答兩倍。只能擺臭臉。一不留神就看了好幾遍難看的春晚,再笑不出來的小品也只能活動一下臉部肌肉。親眷家的大人們於是都覺得我話少,吃得少,穿的少,還是沒有畢業,也沒有結婚,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沒有兩個大人好可憐。其實我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最討厭我過年時會顯得是那個樣子。
開始我以為逃避回答那些諸如「啥辰光畢業呀?」「啥辰光結婚呀?」萬箭鑽心的十萬個「啥辰光」問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以前總問媽媽什麼時候可以自己過年,她有萬千回答都毒得觸人心經:比如「等我死」,或者「等我們都死光,你想哪能就哪能」。我縱然不喜歡過年,但聽到她說死啊死的,也曉得她不開心。說到底,是我不理解她對我的那種不諒解。有時我發自肺腑問她:「你真的喜歡過年?」她也只是淡淡回答:「我只是沒你那麼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