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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雞、牛肉、茶葉蛋

素雞、牛肉、茶葉蛋

作者:風行水上
冬天夜長,喜歡讀兩本破書的人有個毛病。夜裡想講講,白天想躺躺。忽然抬起頭一看鍾,快近一點了。想睡覺又覺得胃裡空落落的,不吃點東西這漫漫長夜怎麼打發嘛。
「後來朝廷給他們平反昭雪了,老大回到安慶,除了做餛飩另外還學了一門手藝就是做包子。早上做包子,晚上做餛飩。你看現在全國做包子大部分都是安慶人吧!你不要小看我這個擔子,西邊到過青海,南邊到過深圳,東邊到上海,北邊到過北京。現在我老了,懶得跑了。兒子在合肥做包子,也買了房子了。我現在白天幫他看看小孩,晚上出來找兩個,自己零花花,也貼補貼補他們。」
牛肉洗凈,加蔥、姜、黃酒、鹽和水一同下鍋,大火燒開后撇去沫,改在中火再煮半個鐘頭,撈出肉過涼水洗凈,改刀切成如同素雞一樣大小厚薄的片,然後用砂鍋鹵料(如八角、桂皮、小茴、豆蔻等,或者用五香粉裝布袋),加入剛才煮牛肉的湯,蓋嚴后大火燜煨一個多小時。此時味已醇和,下入回軟的素雞再同燉半小時便成功了。吃前加read.99csw•com點味精。其中各種調味料的用量,按自家口味配用,倘用於白口吃(如下酒)可稍淡些,用於下飯則不妨口重一點。用糖以甜不出頭而回甘為最妙。
牛肉要地道黃牛肉;素雞要用百頁自己卷制;雞蛋自然得新鮮。說是宵夜,由於上街並不很遲,五六點鐘就出來了。有些老酒鬼早早等在街口,稱上半斤帶殼花生,買上一份夜宵當作晚上過酒佳肴。有些人成了小販的老主顧,常常帶著碗上門買,那又會得到點優惠,如多給點滷汁,或是挑給個頭大點的雞蛋。這些東西其實做起來也並不複雜:素雞可以買現成的,如果自己買百頁,自己捆紮味道自然要好得多。現在市面上賣的百頁粗糲的很,不知道是不是豆腐皮挑得太多的原因,吃到嘴裏粉扎扎的。素雞紮好后,要下油鍋煎一下。切成七八毫米厚的片,下油鍋炸至浮起撈出,瀝油后泡在清水中,使它回軟。
有一次晚上我喝多了酒,晃到家裡快十二點了,看到餛飩攤子上老闆垂頭而睡,心想給他發個利https://read.99csw.com市吧!我說:「老闆!來碗餛飩!」他在睡夢中睜開眼睛說:「哦哦,大碗小碗?」「小碗,多放湯!」餛飩下好后,他小心地把碗放在桌子上說:「燙,吹吹。」我一邊用勺子在碗里攪著,一邊跟他閑聊。我問他:「怎麼安慶有那麼多做餛飩的?跟福建千里香餛飩有什麼關係嘛?」老闆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側過身來詭密地跟我說:「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人家說哦!千里香餛飩跟安慶餛飩師出一門。都是從安慶開枝散葉傳出來的,話說明朝萬曆年間安慶府有兄弟兩人,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家裡都講究吃喝。家裡養得手藝極精的家廚,葷的講究吃『鞭桿黃鱔馬蹄鱉』,素的講究吃『楊花蘿蔔花下藕』。更有一門手藝是街上飯館望塵莫及的,就是捏餛飩。小餛飩捏得像水晶似的,皮薄的像紙一樣。葷餡的從外面看粉嘟嘟的,素餡綠瑩瑩的。後來家裡老爺不知道怎麼惹了八千歲魏忠賢,滿門抄斬。家裡上下八百多口就跑出兄弟兩個,這兄弟兩個除了吃,旁的手https://read.99csw.com藝也不會呀!哦,會捏個餛飩。老大,老二遠走江湖避風頭。就靠這門手藝在外麵糊生活,後來老二走散了,不知道怎麼跑到福建去了,開了個小店叫『千里香』。」
我不能說過去的小販有多好。但印象中我沒在在街上吃壞肚子的經歷,也許是那時腸胃功能比較好的原因。我記得夜宵中最常見除了餛飩、水餃以外,還有素雞,鹵牛肉,茶葉蛋。有的時候夜行歸來,可以沿街就擔子上買一份,那擔子在礦石燈朦朧的燈光里,冒著蓬蓬的白煙,散播馥郁的香氣。一份共有三種:一塊牛肉、一片素雞和一個茶葉蛋,都裝在一個鐵盤中,澆上煨牛肉和素雞的滷汁,因而芳香之中透出鮮味,咸甜適口,正宜空口吃。特別是再灑上白胡椒粉,更加的吊胃口。
煎、炒、烹、炸嫌麻煩,泡碗面卧個雞蛋,一頓兩頓還行。久了,嘴裏要淡出鳥來。過去冬天夜裡有走街串巷挑擔賣夜宵的。現在說起來有點象白頭宮女說玄宗,好像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這些小販天擦黑出來,在街口站站,巷尾站站,支一兩張小桌子,九_九_藏_書把礦石燈點上。礦石燈燃燒時會散發出一股臭氣,老闆抱著膝蓋,嘴裏叼著香煙,煙灰自落,一副很超然的樣子。他們的生意要到九、十點鐘以後才會好。
因為有這麼傳奇的經歷,後來晚上我常常去照顧他的生意。直到有一次吃拉肚子,我當時覺得餡的味道不大對頭,撈起一隻餛飩對老闆說:「你這個肉是不是壞掉了?」老闆把胸脯拍得山響:「我走南闖北,東西賣給天下人吃。憑的就是良心!我家賣的餡都是自己選肉,自己剁,自己拌餡。你放心!吃壞了我包賠。」我就信他了,把一碗餛飩吃得一個不剩,夜裡肚子像刀絞似的痛,從床上爬下來找葯,連吃了好幾片黃連素也沒止住。夜裡沒怎麼睡,守定抽水馬桶沒動窩。
茶葉蛋可單做,煮熟敲殼后加入八角、鹽、糖和紅茶(裝袋)同煮,有人喜加醬油,也不妨,有人用綠茶或花茶,也行,反正總要以方便為佳,如果找來找去又找不到,把廚房裡翻得一塌糊塗,慢慢也就失了吃的興趣。這些夜宵特別容易做,反正在我的手裡,一次都沒有做砸過。在冬天夜裡,每每在寫字、https://read.99csw.com畫畫的時候可以解饞。因為易做和好吃,我外甥常常借口看我畫畫,總要溜到我家裡來找吃的,燈下相對,吃得眉開眼笑,用他的話說:「我們倆像夜裡活動的老鼠。」
照顧他們的生意的人,有下夜班的工人,有打麻將晚歸的閑漢,也有痴男怨女,當然也有饞人。人在家中坐,梆從天上來。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嗒—嗒—」梆子的聲音,嘴裏立刻想吃點什麼,不然就有點活不下去的樣子。從樓上伸出頭來喊:「賣餛飩的,來一碗餛飩!」挑擔子立刻把挑子放下來,立在樓下等。樓梯里不卟咚卟咚的響,然後是轟隆一聲,一個搪瓷缸蓋子從樓道里滾出來,先於人到攤子前。老闆撿起蓋子靜靜地等著人出來,最後是人出來了,一隻手端著沒了蓋的搪瓷杯,一邊呼痛一邊喊:「來兩碗!哎喲媽!差點摔死了!」餛飩下好了,老闆問:「胡椒灑點么?」「蔥花要不要?」端著搪瓷缸一拐一拐往樓上去,公母倆在檯燈的一圈黃暈暈的光中頭抵著頭喝餛飩,像密謀什麼似的吃喝著。接著過了一會聽到樓下安慶腔調的叫賣聲——餛飩水餃來!——餛飩水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