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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王國的零星公民

疾病王國的零星公民

作者:蕎麥
「然後在床上躺了兩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得有耐心,沒有耐心不行。當時我們病房裡還有一個年輕人,也做了個大手術,躺了一陣子,有一天天氣好,他自己爬起來,拄著枴杖,才走了兩步,傷口就炸裂了,真的是炸開,血濺得……醫生來看了一眼,說不用縫合了,截肢。」
「怎麼會得這種病的啊?」她知道他得了一種怎麼都治不好的慢性病。那種感覺猜想起來大概像是遇到一個從早到晚都在裝修而且永遠都不會結束的鄰居。
他似乎覺察到有人在看著,便揚起了臉,像是蒙克的《吶喊》
「他得每天洗澡。」醫生邊在病歷上亂塗亂寫,邊從容地說。
「會有什麼副作用?我還沒有……」
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在城南的醫院,他在鼓樓的醫院。他那邊取出骨頭,我這邊拆下骨頭。早晨6點推進去,晚上9點半才出來。只有下半身麻醉,我腦子清楚,也看得見。中途我抬起身子,就眼看著醫生用電鋸把我的大腿據開一點,然後用https://read.99csw.com手撕開皮肉,必須得撕,鋸齒型的傷口才會癒合得比較好。撕開就露出骨頭,然後醫生就拿出鑿子……」
「這個快不了啊……你不要再擠它。」
「疼啊。洗澡會疼。」他嘟嘟囔囔地回答,頭垂著,好像連抱怨或者哭泣都已經放棄了。
「醫院我最熟。」他說,「我去過很遠地方的醫院,河南那邊,在一個山溝里,醫生講的話我根本聽不懂。」
「沒有家族病史,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有可能是之前做手術時大量輸血,而血有點問題吧。」
中醫院的專家很難掛到號,在公司司機(一個號稱對醫院無所不知的人)的建議下,她上午衝到醫院,搶到了下午最後一個號。在等待區看完一部電影,左右坐著的從未展露過任何表情的老年人們逐漸散去之後,終於可以進到診療室等了。醫生和護士因為臨近下班而變得放鬆,有人已經脫下球鞋換上了高跟鞋。一個塗著細膩粉底的中年女人,微胖,手挽一隻LV棋九九藏書盤格Speedy(目測是正品)正焦灼地圍著醫生轉圈。
「會不會不好呢?有沒有副作用?」
「汗液一直黏在皮膚上,會產生更多細菌。」
「這也能賣?」
她已經下定決心竭盡所能遠離醫院,但從冬至開始,下巴接近脖子的地方卻長出一片又紅又硬的痘痘。30歲之後本該對臉上出現的任何問題抱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裝作已經坦然接受了即將接踵而至的時間性的懲罰。但它遲遲不消,沉默固執。一旦形成恐慌,便無法保持鎮定了。
倒數第二個是個年輕女生,因為臉上長滿了痘痘而看不清她的樣子。
他用手在大腿及髖骨部分劃了一圈。「能啊,這一塊兒可以拿下來的,還會再長,但不會長得那麼好了。也不知道遇到了什麼事,一個年輕人要賣掉自己的骨頭。」
她艱難地坐在那裡,變得極其幼小且無助。這時終於可以看出來,她應該還不到20歲,剛剛上大學,等著談戀愛。
她領了葯,正好司機經過附近,就捎上她。他的車九九藏書裡滿溢著香水味,在公司放著毛巾和洗臉盆,經常在洗手間里大洗特洗。不管天氣多熱,他都穿著長袖和長褲。公司聚餐時點滿一桌魚蝦海鮮,他只是一個人坐在旁邊吃青菜。
「我朋友說她吃那種葯挺有效果的,醫生你說我要不要吃?」
「明明已經好多了。氣溫才升高几天……」
整輛車好像一直行駛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對車窗外的景色視而不見,陽光大量大量地照進來,但車裡還是冷冰冰的。
人們總是比較容易想象對方的快樂,卻很難互相理解痛苦。從這個角度來說,所有的痛苦都有著平等的成分。她去了好幾家醫院,依然毫無好轉的跡象,不久又開始失眠。早上起來的時候,天光耀眼,她只覺得頭昏腦漲,一天都活不下去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然後爬起來,從窗戶往下看去,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小區被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風起了,或許要下雨。她長久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小徑。然後,一個人緩慢地出現在小路上,並不是很老九-九-藏-書,但瘦得厲害,右手成爪狀,橫在胸前,走路一瘸一拐,一分鐘才走了幾米。
他應該剛剛開始讀初中,卻幾乎佔據了整個房間的體積。一個初中少年是如何在敏感的青春期看待這個自己呢?全身過敏,肥胖,巨型,每時每刻都在抓撓,身上發出異味。
這時後面的帘子像水波一樣動了動,平靜下去,又強烈地顫動起來,然後鑽出一個龐然大物來:黑黑胖胖,巨大的超級少年。襯衫吊在鼓鼓的肚皮之上。臉上又紅又濕,好像剛跟什麼搏鬥過。
「本來都不太癢了,也不那麼紅了。現在倒更厲害了。」
「大腿骨壞死,換骨頭。換的還是活人骨頭。一個大學生賣給我的。」他說,拍著左邊的大腿。但隔著褲子當然什麼都看不出來。
「我怎麼覺得好像比以前更嚴重了?」
「你要每天洗澡啊,出汗太多了。」醫生跟他說。
她全身的骨頭突如其來地一起疼了起來,尤其是左大腿,近乎麻痹。但她搞不清楚他講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僅僅為了嚇唬她。
「但好疼read•99csw•com啊。」他把頭擺到一邊,羞憤得不想看到任何人。
她迅速躲到了窗戶後面,拉上了窗帘,再次爬到了床上。她想象著那個因為缺少一點耐心而從此只剩一條腿的孤獨年輕人,於是便躺著一動不動。晚上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否做過一個夢了。
「讓我佩服的是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從頭到尾。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來看他,沒有親人也不見朋友。他一個人躺在那裡,然後沒了一條腿。」
「春天裡花粉多,是可能會嚴重一點。」醫生已經有點不高興了。
「什麼手術?」她倒是不知道他做過什麼需要大量輸血的手術。
「什麼葯?哦……避孕藥?你可以吃了試試。」
「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的。」
一時間她無法把他跟拎著LV的中產階級婦女聯繫在一起。他們並列站在那裡的時候,她也無法看出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兒子。
「醫生,怎麼才能快點好呢?」她問。
「每個人情況不一樣,很難說的。你自己決定。想吃我就開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