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神明

神明

作者:姚瑤
後來我去北京上大學,爸爸說,當年我們家在北京有49間房,可是奶奶聽了奸商危言聳聽,所以一哭二鬧三上弔逼著大伯賣掉房子,每說到此,他都要用力一拍大腿。
我把爺爺年輕時候的相片從錢包里取出來,放進她的口袋。
坐在灰頭土臉的衚衕口,我拆開那封已經投遞出半年之久的信,在掉落出來的照片上,我看到爺爺老去的面龐。
我所生活的小城,普遍信仰天主教,周末教會做彌撒,逢節日有演出,能領到麵包,糖果與橘子汁,雖然幼年的我並不明白聖詠里「那含淚播種的,必含笑獲享收成」是什麼意思,但堅信那是真理,因為它帶來熱鬧,愉悅,歡聚與美食。
我留下了一切聯繫方式,等待她與我聯繫。可是後面的一周里,沒有任何消息,我有點泄氣,或許,她是把我當作騙子了吧。
我翻看了她的每一張照片,有參加化妝舞會的大煙熏,有去加拿大讀書時候的外國男友,似乎是最近才迷上高爾夫,帶著帽子穿運動服笑起來的樣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樣。
她用了桔色的唇彩和甲油,在方向盤上顯得非常扎眼。
爺爺跟隨大部隊,登機撤向台灣,小戰士飛奔回來告訴奶奶收拾行李隨行,可是當奶奶帶著大伯和家當趕往臨時機場時,飛機已經消失在了響徹防空警報的天空里。
她說想變成獨一無二的自己,所以每天都像狗熊一樣一路掰著玉米棒子在奔跑。
我想她的世界大概很大。畢竟,高爾夫,賽車,爵士舞這些運動,離我就像西天一樣遠。
本來我對於自己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在北京買個陽光普照的房子不怎麼在意,但是自從知道這件事情,我就變得仇富以及耿耿於懷。
我燒完了手裡的一根煙,把每一條搜索結果都翻過去,一無所獲。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天的夕陽,湮沒在灰色的雲層里,河水上,有粼粼的白光浮動,我們說了很久很久的話,說前因後果,說來龍去脈,說到掛斷電話,才發現甜筒已經化了一手。
所以就這樣要見面了嗎?我有點措手不及,連忙打開車窗,對著反光鏡,看了看自己的臉,有沒有北漂青年的窘迫樣子。
爸爸是中學地理老師,他拿來地圖冊,翻開到read.99csw.com台灣島的那一頁,對我說,爺爺在這裏。
然後,我抱起那個最讓我意外的小傢伙,親了親他溫軟的臉蛋,把他交還給庄琮。
庄琮每一次在網上匆匆和我說完話,都會說,我去看你,於是,就說到了去往靜安寺的長途車上,印度客人們昏昏欲睡,她打給我說:「我在上海,你這幾天可以來嗎?我不能久留。」
明朗的小院里,一家人坐在榕樹下,爺爺戴著寬邊帽,穿毛線背心,拄著拐杖,挺拔的鼻子兩側布滿皺紋,眼窩深深凹陷。身邊圍繞一雙子女,還有一個我差點以為是自己的姑娘。
她說:「你是庄瑾嗎?我是庄琮。你好。」
而這一約,又是三載過去了。
信仰,也是一樣。
我偷偷地觀察她,覺得她有如水溫柔的外殼,包裹的卻是網路上我所看到的一顆轟轟烈烈的心。是不是台灣人都只是看起來比較溫柔呢?
結果,我那包面巾紙派上了很大用場,卻不是用來擦眼淚,而是擦庄琮5歲的兒子暈車吐了一嘴的牛奶。
「因為爸爸當時在奶奶的肚子里。」
手裡的煙兀自燒光,燒到食指,留下了小疤痕。我給她留言,對她說:「我是庄瑾,我們有同一個爺爺,我想和你聯繫,想讓他知道家人都好。」
小時候,住在學校分給爸爸的宿舍里,三層小樓,沒有燈,過了傍晚,樓道就變得昏暗。黑暗帶來的恐懼,又被恐懼本身無端放大。
於是,我打開電腦,在搜索欄里,輸入了「庄琮」兩個字。
庄琮取下墨鏡,尷尬地笑了笑,招手讓我上車。
我從錢包里,翻出爺爺年輕時的黑白舊片,好像突然明白小時候讀余光中的詩,小小的郵票窄窄的船票淺淺的海峽,為什麼是一條那麼久遠的回家路。
她說,「無從尋找當年的地址,依照爺爺的依稀記憶,寄往北平舊址,也許你們不會收到這封信件,可是他希望知道家人一切都好,兒孫滿堂。」
「深夜旅館有情侶吵架,睡不著的我,更精神了。」
不長的信件,是由那個姑娘書寫,她的名字,叫作莊琮,我叫庄瑾。我們有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我們都長得像爺爺,在家譜里,我們都是玉字輩。她是我的姐姐。
「爺爺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不回來?」
那張全家福我放在床頭,有時我會想,會不會有一天醒過來,我就躺在了台北的床上,與庄琮互換了身份。
第一次在網上看到她的相冊時,有一張照片的註釋是,「就算我喜歡,一旦你喜歡,我不會再喜歡。」
我想大多數人在確定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之前,都是隨波逐流以免自己顯得愚蠢和落伍。
這是一個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圈子,她是活躍成員,所在地顯示為台北。雖然她的頭像有碩大墨鏡遮臉,嘴唇鮮紅,我還是知道,我終於,找到了她。
她發了整整一行的「哈哈哈」過來,然後說,「為什麼你這麼相信有神的存在?」
我突然笑了,「我會去靜安寺。」
一語成讖,命運早已把結局告訴給我們。
對於婚姻我沒有經驗,29歲的我依然單身一人,每一段感情的結束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
就是在那種不知該把北京當故里還是當他鄉的情緒里,我第一次看到庄琮的笑臉。
爺爺看起來更老了一些,微微駝背,坐在廊檐下,望著遠方,目光渾濁而模糊。
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遠方寄來的信件。在西城區一間老舊的辦公室,因為一個陌生電話,我匆匆趕去,填寫了很多表格,領取了那封來自台北的信件。
在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去了印度,加入一個禪修班,然後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下定決心放棄這段婚姻。
「爺爺現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大多數時候已經認不清人了。」
我們約定,一定要見面,她說,我有一些耗費心神歷時彌久的棘手事情需要處理,處理完,我爭取去大陸。
我不知道,他的心裏有沒有一刻回放出,離開的那一天,舷窗外掠過的匆匆白雲。
過了油菜花瘋狂盛開的時節,南方的夏日就變得漫長而濕熱。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第一次從翻出的影集里,看到一身戎裝的爺爺。
所以庄琮問我有什麼愛好時,我思索了一下說,嗯,冥想。總有一天能與神對話,知道一切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說自從奶奶過世后,爺爺常這樣坐著,一坐就是一下午。哪裡也不去。也不說話。每年只出一次遠門,就是去陵園看望故友。他殺了很多九*九*藏*書人,每一個都是朋友。
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呢?她的繁體字寫得很清秀,笑起來露出潔白牙齒,比我笑得好看。她的小腿很瘦,她的指甲短短的……因為看過太多遍,所以我像個變態一樣偏執地記住那些細節。
伴著如影隨形的恐懼,每上一級台階,我就會拍一下手,一邊拍,一邊走,彷彿一場儀式,後來有人說,拍手也是驅魔的方式,喚醒沉睡的神明,讓自己勇敢一點點。
世界在三年時光里,又發生了許許多多的變化,比如爸爸終於可以往爺爺台北的家裡打去電話,可是爺爺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了。
我從地接導遊,變成領隊,會帶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從北京去往全國,走很長的路途。
也許對於太過平凡的我們,這些久遠的故事,顯得那樣不真實。
她說,有些命題是很可笑的。比如最初與他在一起時,是真的喜歡他,與他的家產沒有任何關係,兩個人一起開車環島旅行,一起生活,也沒有過多花銷。可是最後要分開了,斤斤計較的,只有錢財,心中顧慮的,是如何生活,如何收支。
為什麼呢?我又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
而我們都知道,再見,對於我們,是最難的事情。可是還好,對於他來說,一生還長,不是么。
「因為,爺爺已經忘記了以前的自己。」
我輕輕撫摸手腕上的菩提子,每顆珠子上都刻了一個字,連起來是: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
在來靜安寺的旅遊大巴上,我的印度客人們問我,你有信仰嗎?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在門口的報刊亭買了一包萬寶路,坐在床上抽煙,又看到那張照片,「庄琮,你也抽煙嗎?」
「所以你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嗎?」
後來我就養成了習慣,每抽一次煙,就去網上搜索一下,直到又一個夏天過去,我突然在第一頁,就看到了繁體的「莊琮」兩個字。
「為什麼奶奶沒有帶上爸爸?」
場景是這樣的,一輛吉普車停在我面前,車窗搖下,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從後座探出腦袋,對我揮手:「小姨!」而後下一秒,他就狂吐不止。
「嗯。從來沒有。」
「請叫我https://read•99csw.com少奶奶好么?」
如她所說,三年裡,她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離婚。
「哦哦……我是……那個,我不是騙子。」
我突然想到小時候爸爸說,爺爺已經不記得從前的自己了。
我一時語塞。
聽一首歌的時間就能抵達的地方,卻只能站在遠處,默默地相望。
後來我就收到了她寄來的恆河沙,名為「金剛砂」,鐫刻六字大明咒,我放在耳邊輕輕搖晃,傳來沙石摩擦的聲響。
她說拿了我和家人的照片給爺爺看,爺爺看著就傻呵呵地笑,說阿琮啊,你怎麼跑到畫片里去了。
在去往普陀的渡口,她取下腕上的菩提子,帶在我裸|露的手腕上。
「三年的時間里,我們的戰爭並不是在清算可不可以將就,是不是還能在一起,還有沒有足夠的感情,而是,我的名下有幾處不動產,你的存款應當分我多少。算啊算,當然,是我算計他,最後算得筋疲力盡。」庄琮說完就笑了,然後透過後視鏡看了小不點一眼。
她在電話里笑起來:「我剛從印度回來,所以才看到你的留言……」
「又失眠了,我。」
「在那裡等我。」
人生還長,我們都是用漫長的一生,在不斷地失去又不斷尋找。
我很怕與別人不一樣,怕被人群遺忘,因為深知自己的乏味,所以恐懼他人的厭倦。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是庄琮,還會這樣嗎?
我們一起,站在渡口邊,抽了一根煙,誰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像我一樣想起席慕容的詩句,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離庄琮最近的一次,是在鼓浪嶼,很多夏令營的孩子對隔海相望的隱約島嶼揮手喊話,我的心,卻靜得只聽見海風的呼嘯。
她說,爺爺的部下因母親重病,欲偷渡回福建,迫於軍規,爺爺一槍打死了自己的部下,在照顧未亡人的三年之後,終於有了照片上的這一家人。這是奶奶離世后爺爺才開口說起的過去。
「失眠了,台北有雨,明早我會告訴你,一共下了多少滴雨。」
我不能離開旅行團太久,明天我們要輾轉周庄。可是我總覺得,下一個周末,我又能再看見她。
有時我又會閉上眼睛,想象如果我是爺爺,在垂垂老去之後,再回憶前半生的戰火紛飛與輾轉流離,會是怎樣的心九_九_藏_書情。
她說我來變賣一些房產,然後帶著孩子移民,去加拿大。我想走之前,去一下普陀。你可以同去嗎?我求肚子里的孩子平安,你求姻緣。
她在MSN上給我傳了爺爺的照片。我們的奶奶都已去世。都帶著一個關於生離死別的夢,睡在了遠去的時代里。一直到離開這世界,她們都有各自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真相。
我輕輕拍了一下手,夕陽正好,庄琮,我們再見。
她的日誌都寫得非常簡潔,連簡潔都不足以形容,我猜她大概很喜歡日本俳句,每一篇只有一句話。
我抽到的第一根煙,來自一個美國姑娘的萬寶路。因為她抽煙的側臉非常好看,所以我錯信了所有女人抽煙時候都會很美。後來我常常對著鏡子看自己抽煙的樣子,否定了這個假命題。
「我喜歡吃蓮霧的理由,是因為,它比較貴。」
在有了搜索引擎這種存在之後,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能不能在網路上,找到她的蛛絲馬跡,完成一場遲到了半個世紀的相認。
聲音溫柔,像麻薯糰子一樣糯糯的國語,她說:「是庄瑾嗎?」
庄琮帶上墨鏡,拉著他的手,走上渡船。小傢伙一直在喊:「小姨再見,再見。」
周末帶完團,我坐在護城河邊吃甜筒,還在想庄琮的事情,突然就接到了她的電話,簡直措手不及。
我會不會哭?會不會語無倫次?於是我找司機又借了紙巾塞進包里。
可是庄琮說:「就算到60歲,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要和他結婚。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失敗者,人生還長。」
庄琮說,原來記住一些小細節,也可以很有意思。
現在我才覺得爸爸的回答矯情得要死,但那時,我睜大了眼睛,在窗外灼|熱的夕陽和寂靜的水聲里,聽說了一個過去的故事。
這個世界上的人再多,也沒有人們為自己找的借口多。
坐在靜安寺門口的台階上,我聽到了鐘聲。抬頭望一眼晴朗天空,我想,神明就在那裡看著我吧。因為這麼看著我,所以我才會找到庄琮。因為我們之間,隔著那麼深,那麼寬的一片海。
這時,距離我收到那封信件,已經是五年之後了。我大學畢業,住在簡陋的半地下室,在旅行社找了地接導遊的工作。
我在電話里,把信件讀了一遍,爸爸沉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