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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T恤聽古典音樂

穿T恤聽古典音樂

作者:田藝苗
本文為田藝苗新書《穿T恤聽古典音樂》自序
當你在浩瀚文獻中彷徨,步入漫長歷史,走進一段又一段音樂家們為理想戰鬥的艱辛人生,此時聆聽古老的音樂,確實是輕鬆不起來。我身穿時尚T恤,講課時總有點兒放不開,回答台下家長們問起孩子今年應該考幾級不肯練琴怎麼辦的時候,偶爾會走神。我想起父親求學的年代,想起自己20年的音樂道路,我的理想丟失在哪裡?我是不是應該干點兒更有價值的事?但更有價值的事是什麼呢?
古典音樂是什麼?它不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也不是維也納、大牌指揮家、DG黃標唱片、歐洲百年樂團、晚禮服、名流晚宴。我想它是一份高貴而謙卑的技藝,質地精良、精工細作,極講究,經日積月累與反覆融合改進,沉澱出一系列至臻完美的規範;它是一份秉持貴族精神的情感,低調清雅,清高的隨意,不懈追求美與真理,不肯溶於浮華時代;而它又是真實人性的,不曾被苦難或荒誕的命運磨去稜角與血性。當九*九*藏*書我過了青春年華,終於了解音樂之於我人生的意義,它變得越來越神聖,也越來越平凡。十年之後,我低頭看看自己,仍舊是穿了T恤在聽古典音樂,我再次確認了,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穿T—Shirt聽古典音樂」。其實我想說的是,聽古典音樂,穿什麼並不要緊。你可以穿T恤、穿牛仔、穿西裝、穿睡袍……反正不|穿T恤也可以聽古典音樂。當你看到這個標題,大致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古典音樂不是老古董,不是裝飾品,它沒有那麼高不可攀,也不需要附庸風雅。它不是世上最裝逼的音樂。藝術本身就是為了質疑一切規則與繁文縟節而生。
寫作叫人清醒。做了十年寒窗苦讀的書獃子之後,「穿T—Shirt聽古典音樂」,這一份輕裝上陣,正是我所求的。
畢業之後,我不想搞理論,只想聽音樂。聽到喜歡的,就寫幾句,後來給一些音樂雜誌和文藝雜誌拿去作唱片推薦。這通常是業餘音樂愛好者的工作。我知道,https://read•99csw.com站在一個愛樂者的立場,你心裏的音樂才會純粹鮮活;我也知道,文字無法成為音樂的介質,我只能寫下零星感受,送給那些在黃昏和深夜裡與我一起聆聽的人。後來這些文字被結集出版。去簽售,有讀者建議,光有文字沒有音樂叫我們如何領略音樂的妙處?不如你來一邊播音樂一邊開講座吧。我覺得那也不錯,獨樂樂又眾樂樂,於是一邊賣書一邊開起了講座。我給講座起了個文藝的標題,「穿T—Shirt聽古典音樂」。
現在想起來,在音樂學院讀書那幾年,只剩下忙忙碌碌的5月。考學、中期考核、準備畢業作品、準備答辯,最抓狂的功課都被安排在5月。就這樣,10年最好的時光和最好的時光中的最好的天氣,都留給了琴房和圖書館自習室里右手邊靠窗的位子。這件事像失敗的初戀一樣叫我耿耿於懷。以至於畢業之後,我決定把下半生時間都用來過成青春叛逆期,再不想循規蹈矩。
「穿T—Shirt聽古典音樂九*九*藏*書」,初聽起來挺酷挺新鮮的,像一句口號。口號喊多了叫人懷疑,它好像成了另一種裝——「以不裝逼的形式裝逼」。為此我經常自我檢討。記得有個女性雜誌曾發我一問卷,問:「與上一輩相比,70、80后的女性有何不同?」我答:「我們這一代女性普遍受教育程度比較高,知性優雅、舉重若輕,但也缺乏感染力和爽辣的生命力。」後來我想,我想出來這麼個輕快的藝術活動,多少也是時代面貌之一種。我等無力,卻也清醒,質疑一切狂熱的所謂偉大崇高的使命,只求活得輕盈真實。
那時候我學的是作曲技術理論。白天上課、讀總譜、讀各種論著,晚上七點趕去聽音樂會。
穿T—Shirt聽古典音樂也是我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記得那些個忙碌的5月,我白天趕功課,晚上趕去聽一年一度的「上海之春」音樂節。下課了來不及換衣服,常常一身破爛T恤,在演出鈴聲響起那一刻衝進巴洛克式音樂廳,對領座小姐投來的白眼傲嬌微笑。中場休息的時候,回九-九-藏-書頭看見我的師兄師弟們正穿著數十年金不換的黑色T恤,圍在門口吸煙討論。大概只有搞音樂的,才敢標榜自己無需附庸風雅,聽音樂會不過是工作。
我想,在這十年中,我更了解古典音樂了。記得剛來作曲系那會兒,大家都急著想了解當代音樂,想知道活著的貝多芬應該干點兒什麼?我們如饑似渴啃外文文獻,聽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打口CD,我甚至還寫了一本至今也賣不出去的書,《時間與靜默的歌——20世紀西方現代作曲家的孤獨吟唱》。在光怪陸離渾水摸魚的現當代音樂中,我們最後發現,經得起推敲的創新最終都是來自傳統。勛伯格的序列主義是20世紀一面顛覆傳統的旗幟,究其本質,是推翻傳統和聲原理之後,借力文藝復興與巴洛克時代的古老技法;以一曲《春之祭》驚世駭俗的斯特拉文斯基,在寫作歲月中一步一步回溯過去,回到古典時期、回到巴赫、巴赫之前……;我們跟隨大師足跡,一點點補課,補那時為追新音樂節而翹掉的音樂史課。從現代回歸傳統,九-九-藏-書從傳統再次領會當代。學習古典音樂,不正是最有價值的事么?
有時候,傍晚站在17樓琴房的窗口,聽坎切利或阿沃·帕特;有時候,深夜躺在地板上,聽坂本龍一。那通常是一天中有點實質性內容的時刻。音樂似乎可以改變些什麼。它將你拋出了時空隧道。在那個純潔時分,天空與海洋尚未成形,混沌之夢的預感多麼迷人。一切可能,一切重生。那些艱深的所謂作曲技術理論,高級復調、遠關係轉調,又能說明什麼?它們與音樂本身無關。作為一個搞理論出身的寫作者,我總是想把音樂家的想法解釋清楚。到後來發現,音樂中最美妙的部分,正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感火焰。於是我明白了為什麼莫扎特從不談論他的音樂。
十年前的很多輕狂行為,現在想來時常羞愧。人過了青春期,希望他人尊重自己的時候,才懂得禮儀。所以現在,有時間我都是盛裝去聽音樂會。視線越過自|拍嬉笑的年輕人,凝望形容端莊的老去的人們,一邊猜想會有什麼樣的記憶、故事和堅持深藏在他們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