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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我的近視史

媽媽和我的近視史

作者:潘萌
上高中以後媽媽不再管我的視力,我也覺得沒有再管的必要。那幾年我們在忙更要緊的事,彼此仇視並撕咬。只記得有一次我偷偷摸摸戴劣質的美瞳,弄出結膜炎,我媽領我去開藥,「你活該」。我氣得大哭,如果不是遺傳你,我會近視嗎,用著戴什麼美瞳嗎……我把青春期所有的不幸不快統統歸結到一個母題里。我高中的班上有個短髮女生,鏡片最厚,總坐在第一排前面靠講台的加座,她就比我豁達得多,每次體檢查視力,爽爽快快摘下哈利波特樣的大圓眼鏡,不等醫生的棍子指上視力表,朗聲先報:「最大那個向右,第二排是上下,其他通通不知道!」同學們和醫生都大笑起來,她也咧嘴重新戴回眼鏡,從座位上站起來。為此我很是敬佩,到現在都還記得這般俠女風範。
今年過年的時候給媽媽寄防眼底黃斑病變的葉黃素,在電話里聊新年計劃,隨口問媽媽26歲的心愿是什麼啊。她頓一頓,語氣很迷惑,「嗯……26歲啊,就希望你能好帶一些,生活容易一些罷。」掛掉電話我才真正意識到,媽媽是在比我現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就成為了我的媽媽。生我養我,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育經歷。怎麼會不出錯。現在read.99csw.com想來,在我青春期的時候,媽媽對待我的態度其實不是對待女兒,而是對待同齡的女友或者閨密的態度。比如我貪玩或者做錯事,她就同我認認真真冷戰許多天。沒有要把我當小孩來懲罰和教育,她要和我爭論,和我辯駁,和我親愛,又和我彆扭。而那時的我呢,對於母親的要求簡直就和封建王朝的農夫對婆娘的要求一樣簡單粗暴。我總是心中納悶,為什麼你不能像別人的媽媽一樣,每天做好飯、收拾好家就完了?我只想要便捷的食物和生活上的照料,至於精神和智識上的交流,那是最好一點也不要。我們就這樣彼此誤會了好幾年。直到我真正離家在異國開始獨自生活,我們才彷彿又變好了,就像人老花了以後,近視度數反而可以衝掉一點。我爸總笑我和媽媽是刺蝟,一挨著就扎著,不挨著又想著。
早在幼兒園大班我就看不到1.0了,大約只有0.8的視力。一手舉著鐵勺子,貼在眼皮上冷得鑽心,一手攥緊緊的,徒勞地用討好的口氣試探:「醫生阿姨,是往左吧?要不然就是往上。」醫生阿姨回我一個輕慢的眼神,彷彿對錯都不值得宣布,不耐煩地把小棍子往上再移一行。五歲的read•99csw.com我那時真是難過極了,不知辜負了誰,總之心裏很明確,自己原是讓人失望的,事事不是努力就有回報。
我對於孤立無援這件事最初的理解,可以回溯到幼兒園查視力表的時候。
為了讓先天近視基因最小化地作用於第三代的我身上,媽媽費盡心思。記憶中看眼科總是周六的上午,有家醫院的兒童眼科據說是全國最好的,必須早起才能掛上專家號。冬天的時候,媽媽會把我的毛衣和棉毛衫一件件展平,小心夾在她的兩層被褥中間再睡,第二天早上就有暖和的衣服穿。即便如此,早起對我來說還是一項酷刑。不吵一架絕對出不了門,一路氣鼓鼓地跟在媽媽後面,有時進門了還滿臉蛋淚痕,醫生護士都笑。我當時的主治醫師是個年輕帥哥,去年聽說他女兒都結婚了。陳醫生查視力就溫柔多了,總說鼓勵的話,讓我不要擠眉弄眼地硬猜。最初的診斷,我可能是兒童常見的假性近視,及時矯正完全可以回升到正常視力水平。於是每天睡前醒來要點許多不同的眼藥水,原理好像是夜間擴瞳,白天再收縮。有時候上學起遲了,就稀里糊塗點錯眼藥水,一整天都朦朧度日,只求老師千萬別點我名回答黑板上的問題。我在小https://read.99csw.com學交到的第一批好朋友,也都是小眼鏡。只不過隨著發育和矯正,大家漸漸都恢復了,只有我一個人弄假成真。
前一陣子的母親節,我夢見小時候。午覺起來口很渴,就下床找媽媽。家還是老式的蘇聯紅樓,媽媽在院子里,我隔著窗玻璃偷看她曬被子。逆光中,媽媽瘦瘦的肩骨上抗著厚棉被,一遍遍奮力地往晾衣繩上搭,每甩一下身形都跟著搖晃一遍,卻怎麼也搭不上去。醒來后我怔怔的,不知怎麼就想起來我的近視史,夢中的那個姿態就好像媽媽為了守護我的視力,竭盡全力同龐大的基因作戰。雖然後來我終究還是近視了,四百多度的樣子。近視對於我們整天做考卷玩電腦長大的一代來說,當然是件稀鬆平常的事,偶爾還有人贊我眼睛生得美,所以並沒有人知道我的媽媽和我,為了我的眼睛做過了多麼長久又荒誕的鬥爭。
也就從那時起,我開始懷疑媽媽的一切方針,陽奉陰違地開始了青春期。我是一個沒有少女時代的人。那時侯隱形眼鏡和離子燙並不普及,也不曉得(不屑?)晚餐避開澱粉,儼然一個壯碩的卷卷頭眼鏡痘妹,書桌肚裏一堆漫畫小說上課就滿頭苦讀,在試卷背面和語文老師掐架,跑八百米永遠read.99csw.com喘得像氂牛,脾氣差,古怪得很。饒是這樣,居然也還有幾個男生喜歡過我。現在想想心裏挺感激的,他們為此承受了許多來自同伴的嘲諷,以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應該壓力很大吧。我媽為了挽回視力寶這場滑鐵盧,又聽信同事的鄰居小孩用中醫治近視頗有成效,就逼我再去試。好在中醫診所離學校不遠,我可以趁午休的空檔溜出來。進門先掏出就診卡來打個勾,再貼滿一耳朵小葯泥丸子,然後埋頭在椅子上給人按穴位,長條案上一溜排趴了不少小四眼,難兄難弟一起嗷嗷直叫喚,按完散了架似的滾回去上下午的課。不知哪天,小診所唰地就倒閉了,換了針灸減肥的招牌。我從門帘里窺了一眼,好像白大褂里裝的人倒沒換。我的中醫治眼工程也就隨之告罄。
好在度數不算深,左眼五十,右眼一百的混到了初中。除了上課時不戴眼鏡看不見黑板,其餘上學放學是絕對不需要戴的。我和我爸對這個結果都挺滿意,唯有我媽是警醒的,時刻觀察我的視力動向,搜羅對眼睛好的各種偏方,豬肝胡蘿蔔更不再話下。再後來有一段時間,電視里流行一種視力寶機器,造型像大號望遠鏡,內有鮮艷的畫片忽遠忽近地移動,配以街頭大甩賣的勁歌金曲,廣告九_九_藏_書中的小孩每日把眼睛貼在上面看十五分鐘,耳聰目明學習好。我媽對新科技寄予極大的期望,結果卻慘不忍睹。不到半年,就把我辛辛苦苦糾正過來的視力又打回原型,甚至更糟。而且不知是擴瞳眼藥水還是這個視力寶,我到現在在太陽地里也總容易流淚。
我近視這件事讓我的媽媽非常擔憂,生怕我就此一發不可收拾,一個大馬趴跌倒在起跑線上,因為我的母系家族有高度近視的歷史。媽媽的三個姑姑都戴著快兩千度的大眼鏡。逢年過節去姑奶奶家,都能看到三個差不多模樣的老太太齊齊湊在一起打撲克,鏡片上一圈圈又一圈圈,圓環套圓環,比江上落雨的漣漪還繁複,居然也打得風生水起,誰作弊偷牌都捉得見。我媽從小躲在被窩裡打手電筒偷看小說,加上遺傳的威力也落得個深度近視,她愛美不好意思配足度數,大學時代經常看不清迎面而來的人是誰,久而久之在女生中有了孤傲的口碑:文學系的趙小姐從來不主動與人打招呼。不過男生中的反饋就大不相同,我爸爸的現身說法是當初小樹林邊你媽懷裡摟著一本《紅與黑》翩翩走來,天吶,世間怎麼有女孩兒眼神這樣迷離憂愁,頓時驚為天人,每日圍追堵截,結婚以後才發現是近視加了點散光,直呼上當。